人年轻时总是会迷茫,发愁自己以后干啥,但是韦百良没有。初中毕业的韦百良要学电焊,但他不愿意像父亲留在村矿站。他学了几个月的手把焊、二保焊的技术皮毛,就迫不及待地动身,投奔在深圳的远房亲戚。
火车到站,亲戚没有接他,电话也打不通。不过他几经周折,找到了九十年代所有南下人梦开始的地方——深圳劳务大市场。
一连半个月他也没找到活儿。十六岁不到十七岁的他身上两百多块钱是他的全部,是母亲攒了很久的钱。十元店是奢望,他就铺两块纸皮板睡在高架桥下面,他把拾来的旧报纸用胶带黏在一起盖着御寒。他傍晚开始收集纸皮板、报纸,找地方睡。吃,两个馒头混一天,开始他还买个咸蛋,后来咸蛋也不吃了。
韦百良是个居安思危的人,这一点在他以后做企业所有的决策中都体现了,他把这段经历叫做“策略型露宿街头”。是的,如果小小年纪的韦百良如果几天就吃干花净身上的钱,又找不到工作,不是偷也就剩下抢了。
这天他又在劳务公司的宣传栏前站着,这一大早的已经挤满了人。忽然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他一下撞到前面地人,前面的人一下子撞倒了宣传栏上,发出哎呦惨叫。韦百良赶紧站起身,他倒是没摔着,身底下有肉垫。
他回头一看,两个人正在扭打,一个工地打扮样子的黑壮汉揪着一个衣着干净戴着眼镜的男子的衣服领子,也不说话,就挥拳,一拳下去,眼镜就歪在一边,两人在旁边的人的拉扯下分开后黑大汉指着眼镜歪在鼻子上的人大骂:你这个黑心中介,你给我赶紧滚蛋,这片市场你都不要出现!
这是地道广西话啊。韦百良也不管不顾的,上去拉着黑大汉用家乡话说,哥,你是哪儿的?我是南丹的。
黑大汉看了他一眼,接着扭动了下脖子,这是港产片里的大哥的标准动作,说,蛇仔,克(小孩,走开)!
韦百良就像没听见,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他喜滋滋地跟在人家身后,谁也不能低估一个饿着肚子的人的决心,黑大汉叫韦长春,果然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默许了韦百良的跟随。
在广西一个板砖拍下去,砸到三个姓韦的,在广东没想到也如此。也不奇怪,广西广东本来就挨得近,都跑广东来了呗。
路是自己走开的,脚上的泡也是自己磨的,韦百良从来没有后悔跟了韦长春。其实韦长春也不是什么包工头,就是工地上打砂拌浆的,但是他一吆喝,工头都给面子,韦百良有了活计,他眼尖手勤,不怕吃苦,身形瘦小,成天在脚手架上钻来钻去,在轰鸣的混凝土混合器前一站一天,按照比例加料,很快他就能拿全工资了。
韦百良记得那一年最爆炸性的新闻就是香港回归,工友们都给破天荒的早早收了工,晚上大灶还煮了不少宵夜,大家端着饭碗拎着啤酒瓶子围着电视看直播,看解放军接管了军营,看驻港部队雄赳赳地进驻香港。
良仔,食饭。韦长春和工友现在这样叫他。他跟着他们辗转一个工地到零一个工地,做建筑工的,俗称泥水佬,背朝日头面朝水泥板,干一天活儿拿一天工钱,填饱肚子睡觉。大部分人想的是早日赚够钞票,尽早逃离,可是韦长春不是,他的梦想是做一名神气的管工,带着不同颜色的安全帽,巡视、监管工地,背着手在工地转悠转悠。
所以在班组长对结构构件进行放样时候,他盯着,钢筋进行翻样,他盯着,下料他去盯着。韦百良跟他不一样,韦百良是一听到电焊声响起就跟摸了电门一样弹起来,奔上前去。时间久了,电焊的师傅歇口气的时候,就让他接手焊,师傅们总是夸这个孩子有天赋,架势也像个把式。
韦长春等一帮有家的兄弟都在城中村租房子住。这天下午歇假,韦长春第一次带着韦百良往村里走。深圳的村子可不是他们老家的村子,握手楼林立,里面的人摩肩擦踵,完全不亚于一个大型集市。到家,菜已经摆到桌上,有腊鱼有腊肉还有啤酒,韦长春媳妇艳莉是湖南人。吃饱了,韦长春一推饭碗,拿给百良十块钱,叫百良出去下楼左拐找十元店住去。他忙说打地铺就行,洗碗的艳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韦长春瞪了眼,说叫你滚就滚!韦百良这才知道不是跟他客气。
老板,这边请。韦百良花了十块钱,被旅店伙计叫老板。有人说这个城市核心价值观是“财”和“色”,因为这里把男人叫老板,女人叫靓女,跟你是不是真老板、是不是真漂亮无关。
这一晃大概五年后了,西装笔挺的韦长春迈步向前走着,他当上了工地的组长,不仅负责采购、下料,还监督整个流程,进度、发薪等等事情,成了包工头的直属下属。这种人,不仅要工头信任,还要工人信服,不然干不了。韦长春干的不错,深圳总有那么多工地,也越来越朝正规化发展,韦长春早都不说家乡话了,跟韦百良也不说。韦百良也不错,收入稳定,月月给家邮钱,那时候他的父亲也病的比较重,正等着用钱。
二十二岁的韦百良身量已经长足,唇上的细软胡须变成硬胡茬,每天都得刮。脸上退了几层的皮后终于不再蜕皮,工地太热,他懒得戴护具,只戴个护目镜,手上也斑斑驳驳都是烫伤。他的手套也好不到哪儿去,全是洞。这些劳保用品很难领到,老板是能省就省。
焊工苦。都说焊工手里有团火,四季炙热无法躲,十个焊工九个黑,全身上下都是灰,身上烫痕何其多,默默无语对谁说。这是一起干活儿的“小东北”编的顺口溜。三十出头的小东北,人长的小巧玲珑,活儿干的一般般,但脑子活泛,嘴巴爱说。他说,等活儿结束后,让百良跟他一起去大企业干去,钱准,食堂好,宿舍好,厂房也好,咋都比这儿露天地干活强。
机会还终于就来了,小东北和韦百良都被一个号称世界五百强的大企业录用了,就是有点远。公司的后勤来接他们,倒了好几遍公交,最后还步行了几里路,韦百良倒车倒的都快吐了,又在大太阳下走得疲惫不堪。后勤大哥说过,这里是龙岗的坪山,是关外,不需要边防证,有身份证就行。
小东北说完了,别是遇到了人贩子,专门贩卖器官的。韦百良白了他一眼,他看到的是这里百业待兴的一面,与关内巨大差异和对比让他感慨万千。
跟做梦似的,韦百良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幢灯火通明的宿舍楼,还是四人间,独立卫生间,每天都能好好洗个澡。活儿是焊集装箱,计件制,为了完成,手里的活儿基本不能停,吃饭都是吃一口放下接着干。这对韦百良来说不是个事儿,他年轻力壮干得起劲。小东北就惨了,叫苦连天,他在工地呢,还可以偷懒放水,活儿干一半让别人给他收尾啥的,在这儿,他真是适应不了。后来小东北走了,又回到工地上。
这天韦百良食堂里吃饭,见到工友拿着一个焊的很精致的钥匙串,是用废料焊出来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鱼,这个工友江西人,叫刘金龙,又爱吃鱼,焊了一条金龙鱼随身带着,只能看不卖不送。刘金龙特别喜欢业余琢磨这些手工品,他不但二保焊焊的好,还会氩弧焊。韦百良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好像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又像当年缠着韦长春那样缠着刘金龙,请他打边炉,请他吸香烟,请教他各种技艺,下班也泡在车间不走。没两月,他就焊出了一只不锈钢小狗钥匙串,邮给属狗的父亲,让父亲看看他的能耐。
刘金龙说,厂里年年搞“焊艺大赛”,你也可以去参加啊!
这一年刘金龙和韦百良都去参赛了,刘金龙焊出一个须翼毕现的大蚂蚱,栩栩如生,技艺了的。而韦百良别出新招,焊了一个惟妙惟肖旧“波鞋”,取名是:行走。韦百良发现这边人和老家人不同,闷热的天却特别喜欢穿波鞋,觉得这似乎有些寓意,是不是只有能忍能吃苦的人才配在这块土地上行走?
韦百良因为技艺精湛和选裁特别而获得了特别奖,刘金龙输得心服口服,拥抱着他为他高兴。
没几天后,母亲哭着打电话让他回去。他放下电话腿都软了,知道这次非同小可,赶紧找了兄弟代班,请了假买了火车票。买票的时候眼泪悄悄地滑下来。十六七岁离家,六年了,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办身份证一次是办边防证。
他从上初中开始就闻得到家里飘散的中药味,看到母亲蓬佝偻着身子,抹着汗煲煮中药汤给父亲喝,听得到父亲早晚的闷咳。三年初中他如卧针毡。他假装轻松地放弃了上高中考大学的机会,他要替代父亲成为那个把钱拿回家里的人。父亲好像是算准了似的,病重、病危的时刻都跟着他赚钱的节奏,这两年,工作环境和工作收入稳定了一点,父亲就……
韦百良刚回去的当天,父亲就走了。父亲属狗,韦百良属龙,据说是犯冲的。父亲到最后走的日子里,卧不能卧,只能坐着睡觉,才不被憋闷醒,但那哪能睡,就是打盹罢了。韦百良在父亲空荡荡的床上拿起那个小狗钥匙串,上面还特意挂了一把钥匙,给父亲一个能好起来的念想。
韦百良回到深圳后好像被抽走了魂儿,整天钻在宿舍里睡觉,根本拿不起焊枪。韦长春听说他回来了,跑来找他。
韦长春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黑大汉了,他穿的T恤竖着领子,夹着包,手里拿着手机,俨然一副包工头的架势。韦长春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起来吃饭,找了个湖南菜馆,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兄弟,我这边缺人手,你给我盯着工地就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韦百良跟着韦长春三、四年的时间里,看着他几乎不回家,看着他把老婆孩子送回老家,原因是他几乎每天都在饭局上,都在酒桌前。甲方、监理、质监、安监……毕竟饭桌上单单靠吃饭气氛实在很难好起来,所以很多时候需要靠着一杯酒来拉近关系,很多虚伪的话也要靠着酒精才说得出来。韦长春彻底成另一个人了。他吃的穿的用的,都不一样了。他好排场,好酒局,喝好茶,开好车。去澳门玩,觉得自己手气比别人好,他觉得自己有偏财运,买了蜜蜡手串招财。
韦长春胖了好多,因为个高,还不太明显,只是有了肚子。他喜欢车,看着他一部车一部车的换。
韦百良凑了首付在附近供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接母亲来住。
没多久,韦长春出事了。不是因为竣工验收造假,不是项目垫资,不是开发商未付工资款,而是因为他赌博和赌博引发的“讨薪”事件。
韦长春居然截留工资款去赌博——当然是赌输了。命运总会在你轻飘飘的时候给你一个重击,把你打回原形。工人们来追债,他又编故事,说是开发商没兑现工资,煽动农民工讨薪,想拖延点时间。工人们却立即跑去围堵开发商办公大楼,造成了恶劣影响。韦长春不支付劳动报酬,社会影响极坏,处行政罚金五十万元,查封账本,扣押冻结财产。韦长春名下的两部车被拍卖,东拼西凑补发了工资,可交不上罚款。
韦百良偷偷的把房子卖了,继续租着这房子,让母亲住着。这次轮到韦百良去看韦长春,两个人不说话。韦百良递银行卡给他,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整个人似乎矮了下去。
二十七岁的韦百良又一无所有了,可是他并不畏惧,他又拿起了焊枪,当时箱厂赚钱多,也最累,十二个小时不停点儿。他用焊枪把房贷、生活费一点点地焊出来。车厂和箱厂是一个集团旗下的,互有协议不能挖墙角,韦百良又被调回到了车厂,他也毫无怨言,踏踏实实地干。很快他被晋升了台长,每个月能赚一万多,这钱来的踏实,是汗水浸透的。
韦百良接老母亲在深圳住,就总有亲戚来投奔,屋里总飘着腊肉、酸笋味儿。看到韦百良靠焊接能过上好日子都羡慕的不得了,都纷纷要去学焊接,当焊工。甚至,十里八乡的,原来矿上的焊工都知道深圳有个良仔可以介绍工作,可以赚大钱。广西人就爱往广东跑,那叫一个天时地利。
那时候每招聘一个焊工,就有二百块钱奖励。不知不觉的,他放下了焊枪成了专职带人进厂的中介了。他不得不放下,因为找他的人太多了,他要打电话接电话,要接人,要带他们培训,体检、面试,带他们去宿舍,去领劳保。中介这工作身体不算累,但是心累。
一天,他照常去工厂门口接人,忽然看见来面试的工人里有个大个子,仔细一看,竟然是韦长春。哥!他高兴地叫着。那人竟是三年没见的韦长春!
韦长春有点害臊,拉不下脸的样子。韦百良拉着他坐到车门口的小店里,买他爱抽的烟。韦长春这几年四处打工,碍于面子,他躲到很偏远的工地去做工,就像当初的良仔一样翻着水泥浆。但是那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悲苦,自艾自怨。这两年焊工收入高了,就学了焊接技术。
韦长春抽着烟,低声说着近况。黝黑的手上都是擦伤和茧,指甲缝里是洗不干净的油泥油垢。头顶的白发茬子在太阳下很明显,他比良仔大十岁,四十岁的人了。
两个人又碰面了,这让韦百良很开心,这次,是轮到他照顾大哥的时候了。起先,他还犹豫,这次再次遇到韦长春,让他终于下了决心。
大哥,咱们搞个门面吧!
做什么?
开个劳务介绍所!
韦长春没说话,他看着韦百良,当年的那个良仔在劳务市场里紧紧地跟着他,有些可怜,但看出他对自己的信赖。他想起和良仔在工地上,他像猴子一样在脚手架上钻来做去,递水泥桶,或是叠瓷砖,他在水泥搅拌机前加料,跟师傅电焊。一幕幕都真实的浮现出来。忽然间,眼圈就红了。他心里知道良仔都是为了他,他四十岁了,很多工厂收这种临时工也就收到四十二岁,这就是人生。
良鑫职业介绍所开张了,位于箱厂不远的城中村内,虽然是城中村的农民房,但是是临街的门面,旁边有快餐店,复印快照,小超市,可谓是打工仔一条龙服务街,他们雇了一个女大学生晓晴,负责接待、资料、档案、联络,泡茶,做的妥妥当当。
回头来看,韦百良的创业生逢其时。那年正是坪山成为新区之年,在“东进战略”带动下,吸引了大批企业和工人,一个新区的生命力是通过政策红利、配套、投资和GDP等因素体现。然而最直接的还是有人来了,很多人用脚投票,来到这片土地觅食。
韦长春开了一辆二手的五菱宏光小面包车,每天在火车站拉人过来。韦百良负责工厂招人信息收集,现在他们不仅只拉焊工,普工,油漆工,铆工,需要什么找什么,生意挺红火的,尤其是普工。
龙华那边有个台湾人开的厂子对普工的需求量很大,他们将员工密集排布、劳动力、设备及配件高度集合的生产方式,保证了类似手机这种集成度高电子产品能够高速批量的提供给市场,也养肥了一批职业介绍所,人事部前站满了职业介绍所的头头。
韦百良他们距离龙华特别远,但是干这行的都往这儿跑,东莞的几个老板也都是一泡一天,韦百良他们这种小公司没人正眼看。
这厂子出过不少事儿,五月份的时候还有员工跳楼,并且是“数连跳”,听说已经有十多位员工选择了极端方式,告别这个曾经让他们满怀希望的地方。事隔两个月而已,大家似乎都忘了。
韦百良一个人默默地坐了半晌,忽然起身离开,决定不在这儿坐冷板凳了,开车回门店找韦长春商量。
哥,咱们最近太忙了,有什么办法没有?
你说是再招个人吗?还是别招了,又是一笔成本啊!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做“窄”一点好不好?
做窄?韦长春不解。
对!现在坪山天天喊制造业要转型升级,我们也升级!
我们咋升?韦长春心想这个良仔不是冲动的人啊,今天怎么这么冲动。还是自己年纪大了,跟不上他的思路啊。
韦百良在小小的门面里来回镀着步子,说道,目前中国有的只是劳动力成本优势,未来一定会在发展生产技术和产品质量上做文章。今天我去的那个代工企业就是一个依赖人口红利的企业,出了那么多事儿,工人死在那儿,用水冲冲,接着又开始招人,我们还得巴结他,这种事儿我不干。
这时候晓晴也凑了过来,说,太好了!就不给那个代工工厂送人!
韦百良看了她一眼,意外她也会这么说。
原来晓晴原来在那儿上过班,那个厂是轮班制,一天一个班上下来是十二个小时,但只有周末加班才算加班费。晓晴说,工人还经常被组长凶,迟到一分钟也扣钱,每天都神经紧绷,工资还七扣八扣的。
韦长春说,这个内部管理我们没办法,我们也管不着啊。
我们是管不着,但我们可以只做技术工人,或者,我们只做焊工!韦百良很坚定地对目瞪口呆的韦长春说道,未来,只有技术工人才值钱!
在这个决策制定之后,良鑫职业介绍所立刻变得门可罗雀。一两个月了,进门问普工工作的被一句“我们只招焊工”的话赶走了。韦长春急得转圈。晓晴的工资都发不出来,她也不走,她是农村家庭出来的孩子,能吃苦。
她这个“大学生”真不容易,一天学没上,真的全靠自学。她从工厂出来后就报名了自学考试,为了有更多时间看书,她去当了个小保姆。一个正是爱美年纪的女孩子,能做保姆,而且一干就是三年。拿到毕业证辞工的时候,主人家一直挽留,因为他们知道她的可贵,其他的小保姆,不是追剧就是跟保安谈恋爱,没个踏实的。晓晴考虑很久还是拒绝了,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晓晴每天忙着把所有焊工相关的资料单独整理出来,忙着给他们打电话聊天,问工作,问待遇,说是回访。这天她打探到一个消息:专用车车厂那边来了一个大订单,应该马上就要招聘大量焊工。她雀跃地把这个消息告诉韦百良。大家终于有希望了!
虽说有希望,但谁也没想到第二天韦百良就把这个大单子敲定了。当忐忑的他刚出现在箱厂的时候,就遇到了已经成为车间主任的刘金龙,那个教他氩弧焊的师傅。刘金龙把他拉到人事部,隆重推荐这个当年自己的徒弟,为他的人品“砰砰”地拍着自己的胸脯。
一个星期内代理招聘200名焊工!人事部终于把这个合同给了名不见经传的良鑫职业介绍所。他几乎在不停地打电话,晓晴负责的座机话筒也一直在手里,不是在拨号就是在讲电话,韦长春的面包车又开始忙活起来,良鑫活了下来!
四、五年的时间转眼过去了,良鑫职业介绍所已经开了七八家门店。韦百良注册了良鑫人力资源管理有限公司,业务不仅仅是代招聘,还有劳务派遣,劳务外包,因为他懂技术,懂车间管理,产线外包也做。配合着业务的飞速的扩张,公司的框架搭好。百忙之中,身为总经理韦百良理所应当成家立业,热闹的和晓晴结婚了,晓晴成了老板娘,副总韦长春也把媳妇孩子接来了。
公司大了,招聘的事儿交给了招聘专员。韦长春忙着把车厂这个集团里各个点都做下来,随着业务拓展,招聘需求量不断上升,团队有点吃不消。门面现在也没以前热闹了,这两年智能手机普及,很多打工的都一机在手搞定一切,谁还没事在街上溜达。是啊,搞定工作,搞定对象现在就感谢智能手机和几款软件就是了。
韦百良把报表递给韦长春,他看报表看的头疼,用手指压着太阳穴。门店的租金越来越高,效果还不好。去年规划的时候想的很简单,用门店导流就是了,流量不够,多开几个门店,可是现在看来玩法要调整。韦百良最后决定将几个租期即将到期的门店关停,把这钱投到了互联网招聘渠道上去。
没了门店,互联网招聘处处烧钱烧不出个啥。玩不转,只能急得团团转。招聘员都去电线杆上贴招聘启示去了,但就像石沉大海,偶尔几个电话也是不靠谱的。招不到人。人都哪去了?
韦百良一个人开车到海边,坐在石头上苦思冥想。看大浪淘沙,在他眼里,白色的浪花似白骨累累。他是个有危机感的人,就像当初的他,明明兜里有钱,也不肯买个鸭蛋充饥,不肯花十块钱住宿。他怕,他怕他得到的这一切会失去,钱赚得太快,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他不怕被打回原形,但是这次不行,他身上有一个企业,有太多人的前途和命运,他得咬牙向前。
是招聘专员不给力?换一批?驻厂管理员也可以招到人,因为他们直接跟工人们接触,工人对他们有天然的信任,但是他们也是顺带着做,因为说白了这不是他们份内的事儿,做了也没什么好处。灵光一现,他觉得这块是可以挖掘的宝藏。
他决定明确驻厂管理员的招聘职能,同时极大地提高招聘提成。一个人一块钱一小时。就是说只要这个焊工在厂里做一天8到10个小时,你一天就可以拿八块钱到十块钱。一个月300块,如果你招到50个人,一个月可以拿到一万五!而且什么都不用做!如果这批工人干了半年,那你就半年什么都不用做,每个月一万五!那如果你招到80人,100人呢?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韦百良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热血沸腾。
果然,通知下达如同一个原子弹爆炸。每一个驻厂管理员跟打了鸡血一样,玩命的打电话,约老乡,约前同事。这种模式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外人说破嘴,不如老乡一句话。半个月的时间,就靠人拉人的土办法就完成了招聘任务,而公司的招聘专员炒的只剩一个了,只是负责员工合同,买买社保等杂事儿。
用驻厂管理去招聘,在行业内引起一片哗然,然后立即是各种山寨和模仿,行业里,捞到第一桶金的良鑫驻厂管理员们一时间成了红人,被同行拉来拉去请吃饭,请介绍经验。
知之非艰,行之惟艰。良鑫在行业内的发展是飞跃式的,就像一个国家级跳水运动员再一次圆满的完成跳跃、翻腾、入水、压水花等一系列动作。
转眼到了坪山新区正式立区那年,区里给良鑫的奖牌是一块又一块,有“区创新企业奖”、“先进企业”、“优秀党支部”等等,韦百良带领的良鑫获得了相当多的赞誉,也成为了深圳知名的品牌人力资源企业之一,把控着制造业、建筑业的焊接人才库。
这天韦百良刚到公司就隐约听到争吵,开始还以为艳莉嫂子又发现韦长春炒股了,后来听着不对,走过去一看,是几个人跟公司员工发生了争执。
韦百良问,怎么回事儿?
员工忙说,没事没事,有点误会。
你们太黑了!吸血鬼!一个中年女人嚷嚷着。她搀扶着一个看似生病的男人,瘦小虚弱,还有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在旁边站着。
韦百良忙让员工带这几个人去会议室,吩咐上几杯热水,并询问事由。
中年妇女情绪缓和了一下,道出事情的原委,原来,他丈夫叫王富华,是良鑫最早的一批派遣工中的一员。他为啥一直做派遣工是因为收入高,时间灵活,不干活的时候还可以回去照看一下家里,那时候老娘在床上瘫痪,两个孩子都上学,一个女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他努力干活,尽量用三个月时间挣出四个月甚至五个月的钱来,作为一名高龄电焊工,他又签了自愿放弃社保等福利待遇的协定,换成每个月多得几百块钱。
自愿放弃社保?这是怎么回事?韦百良转头望着涉事员工,他赶紧低下头。
王富华妻子接着说,我男人虽说有点咳嗽胸闷,晚上憋气,但白天还一切正常,这不,在良鑫介绍下,又干了一年烧焊的活儿。说罢把一个X光片袋递上。
韦百良接过,抽出光片,看到两肺广泛分布的簇状圆形阴影,尘肺病。他想去去世父亲的X光片,一团团阴影像分瓣的小朵桂花,这邪恶的花儿夺去了父亲的性命。广西南丹县内有锡、锑、锌、金、银等二十多种有色金属,其中锡储量一百万多吨,居全国首位,被誉为“有色金属之乡”、“中国的锡都”,但锡肺病也是南丹的特产。
韦百良立即表态,赶紧去医院,不管有没有保险,公司承担一切费用,说完立即让员工去财务领两万块钱带王富华去医院住院。
韦百良召开紧急会议,调查“自愿放弃社保”是怎么回事,谁操作的。大家都不敢说话,韦长春站起来说,是他批准的,是为了提高小时工资,招徕更多人来应聘。韦百良暴怒下拍了桌子,对着韦长春开骂,你简直是胡搞!胡闹!
很多人说良鑫冤,这工人在良鑫干了一年而已,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得下的。自己也多拿钱了,得了病又来讹公司。也有人说副总韦长春窝囊,一点实权没有,他这么做还不是一心为了公司利益着想,这么当众挨骂肯定不干了……老板不招聘不知道,虽然我们自创了高额提成模式,但是早被同行山寨了,我们的优势早都不那么明显了……
还有人说,看着吧,以后讹公司的人会越来越多。
但晓晴明白,X光片对韦百良的冲击,他的父亲死于锡肺病,虽然他离开了家乡,他不当矿工,可是农民工的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呢,到了城里也跟尘土、泥水、废气、有害气体、垃圾打着各种交道,做着凡是家境好一点的人都不想做的工作。他对像父亲那样的为了养家而拼命工作的人有着无比的尊重。
晓晴知道,韦百良从来不吃桂花汤圆,他讨厌桂花的味儿,甚至一起看到什么都满意的房子就是发现小区里种了很多桂花树而掉头走掉,作为一个广西人,他甚至讨厌“桂”这个字,就是因为医生曾拿着他父亲的X光片,指着那团阴影对他说,看到没有,桂花,这是锡肺病的症状。
只有晓晴知道,他心里对“吸血鬼”这个谩骂是多介意,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觉得自己这份钱挣得不光彩。看那些驻厂管理员,哪个不是买了房子买了车?这不是焊工的血汗吗?
也只有晓晴知道,他和韦长春亲如兄弟,相逢于微时,相扶相携,毫无忌惮,绝不会像泾水和渭水那样轻易分野。
晓晴打了电话,把两个人凑到一起,让他们好好谈谈。
韦百良首先开了口,说,哥,对不起。
良仔,别说这个了。老哥做的不对,我辞职……
韦百良连连摆手说,哥,你听我说。我们又有一次大震荡,老哥你怕不?
啥震荡?韦长春定了定神,你都不怕,我怕啥?
你还记得当年我要做“窄”吗,现在还是这个想法,“窄”,不是中级、高级得焊工咱们不做。
这个市场在继续烂下去,我们不能等着被黑中介拖垮,也玩不过他们,他们毫无信誉可言,成本也低。用人企业也隔岸观火,看着我们厮杀,这是让我最失望的。可我相信有一天一定会重新洗牌……
韦百良细细碎碎地说着,你看坪山还是昨天的坪山吗?为什么我们还是昨天的我们?我们要蹚出转型新路子来……一开始肯定又要过苦日子了,但却是为了企业能更长久地走下去!
走下去……韦长春看到韦百良眼里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