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她三十三岁,这一年她生了第三个孩子。
命运把她放在那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代里。她在西北纸盒厂上班,这个厂属于国营企业自营的“大集体”,她是“家属工”。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情,她家“老头”是国营厂里的高级工程师。虽不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但是买双皮鞋,买瓶雪花膏都不是难事儿。她时常仰望着厂区一排排梧桐,在深蓝天空中纵横交错的枝桠,随风啪啪拍响的大树叶子,彷佛是用长镜头构建社会主义大道的美景。
她的左手臂僵直,手掌能伸开,但不能完全张开,是个微残的人。老头年龄大她十来岁,分外怜惜她。当初老头调来这个厂子唯一的条件就是给她安排份轻省活儿,于是,她当上纸盒厂的仓管,不用搬也不用抬,就是计个数。这活儿太适合她了,高中毕业的她在那些没文化的老娘们堆里格外显眼。
她聪颖,长相也俊,但是在五岁那年发高烧落下左手臂僵硬,不能好好伸曲的后遗症。那几天她高烧,浑身疼,母亲一勺一勺给她喂着冰糖水,这是家里最高级的待遇了。可是她嘴唇麻痹,水都咽不下。父亲说过几天就好了,让她忍一忍。她躺着,眼睛盯着老旧破败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雨渍形成的图案在不断地变换着形状,一会变成了小人书中的情节,一会变成了一团团乌云,最后变成了一张大饼脸,冷冷地看着她。
这天,隔壁邻居的刘婆子家里的马蹄表忘了上弦停了,来她家瞧时辰。刘婆子那天来对表,她家有块苏联表可是无人不晓的。进门看见这家孩子在床上翻身都打挺,就说:不好!这是要烧瘫巴啊!接着掀开她的被子揉搓她的胳膊腿。
后来刘婆子说,她这是“痹症”,正是因为坚持揉搓按摩,才让她没瘫巴。
母亲看着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常常止不住地叹道,我苦命的丫头呀。父亲懊恼地说,那时候看西医就好了!母亲跟上一句,还不是没钱!父亲反唇相讥,手表你也没舍得卖了!
父母很少吵吵,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幸好她残疾的是左手,家里倾力供这个最小女孩子上学,她成绩优异。姐姐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帮她洗衣服,帮她编辫子。可是高考落榜是因为体检不过关,就是因为这手臂的残疾,天之骄子里可不能有残疾人。
当时隔壁刘婆的儿子挺喜欢她的,这个高大的男孩子经常帮着她提书包、饭盒,他学习不好,她经常帮着他做功课,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喜欢上了。可是,刘婆现实,说他家找个这样的,吃亏了,陪嫁得有那块坤表,再给两钱儿意思意思。那时候她姐姐也快要嫁人了,刘婆心里一直惦记着那表呢。
她母亲觉得也是这么个道理,毕竟人家大小子各方面都不错。
于是母亲拾掇自己放值钱东西的小木匣,翻来翻去,除了几张国库券,就是这个坤表了。打开手帕细细端详,这块21钻的金表还相当的新,母亲每次上弦的时候都隔着帕子非常小心地操作,怕人手有油蚀了色泽。圆圆的表面,纤细的表针,细细的金属表链国内根本看不到,隔了多年还是又时髦又高贵,任何人看了都会喜欢。这里面有个故事,是当年母亲的母亲帮助过一个落难的日本人,那人回国时留下的这表以示感激,后来外婆把这块表给了母亲。
母亲想着去筹措陪嫁的事情被她知道,感觉自己遭受了侮辱,怒而同刘家小子翻了脸,分了手。
后面找对象一拖再拖,转眼五六年过去了。她偏找工资高条件好的,介绍人说,有个三十六、七岁的,丧偶,高级工程师,月工资80多,愿意不?80多一个月,那时候40多工资都能养活一家四、五口。母亲还踌躇着,这人过三十天过午啊。她却大声说,见!
那“老头”瘦高,**头,刚一进他们家院儿,刚想彬彬有礼地跟院里人打个招呼,院里的一只大公鸡就“呼啦”地扑上来,要啄他,还追着赶着,飞老高用翅膀打他的脸,往外撵。
“老头”狼狈不堪。逗得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这一幕意外驱散了之前相亲的尴尬氛围,大家发现“老头”人很实诚,对她十分钟情。结婚后,她随着老头的厂子搬迁,要去大西北。据说去了那边,老头的工资马上涨两级,还有进山费,怎么的也有一百多块。都知道她跟着丈夫去享福了,搬家时大衣柜、五斗柜也显露得一应俱全。出发前,母亲含着泪郑重地在姐姐诧异的目光中把坤表给了她,母亲想的长远,远离家乡亲人支应,并不全是好事儿。
她后来多次看着这块表,好像因为有了这表,她感觉自己并不比别人少什么。母亲懂。
她记得母亲说过这表的来历。当时临近日本战败投降了,大部队都撤走了,只剩一些人散兵、家眷、辎重等。那个日本军人要去江边,可他跟同伴失散,迷了路,又不敢问路,他知道日本人招人恨。他躲在板障子后睡觉又冻病了,被她姥姥发现背回去救了命。姥姥看着那人带着眼镜,感觉像是有文化的人,生了恻隐之心,偷偷救了他。姥姥的父亲是识文断字的,她因此对读书人有种恭敬。日本人感激涕零,临走的时候要给姥姥几个大洋,姥姥不要,他要给姥姥他的呢子大衣,姥姥也不要,不过姥姥说,你还是别穿你的军大衣了,太扎眼了。姥姥说完给他找出棉衣棉裤让他换。日本人噗通就给姥姥跪下来,口中喊着“妈妈!妈妈!”,在怀里摸出一块手表,非要送给姥姥,连同换下来的军大衣都塞给了姥姥,消失在晨曦薄雾中了。
把那件军大衣后来染成黑色,走挈(亲戚)的时候都不穿,就是在箱子里放着,偶尔拿出来端详,手表也是,那洋玩意姥姥也是布包着压箱底。母亲出嫁的时候姥姥把大衣改了款,掐了腰,换了有机扣,用炉钩子烧热给母亲烫了头,烫着头,穿着时兴大衣的母亲那天还带上了坤表,让镇上的表匠给摸了机油,上了弦,对了时。
她眼前出现母亲时髦摩登的样子,心里想着母亲也就风光了那一天,接下来就是四处打着零工,照顾着丈夫子女,过着清贫的日子。其实那件大衣她没见过,遇到难事儿典当了的,但是再怎么难,手表是一直留着的。
到了西北后,他们安顿下来。老头指着远处的一座座低矮的山塬、青芃芃的平畴麦田说,这边像不像一个世外桃源?春天有漫山遍野的荠荠菜没人摘,夏天可以去水库钓鱼,秋天还有金黄的油菜花呢,又香又甜的味儿扑到脸上,钻到衣服缝里,几天衣服都是香的,冬天?冬天下雪,薄薄一层,没东北的冰天雪地……大自然,一年四季都是画啊!这塬上的水呀,是地下水,甜,这边的酒酿出来特别香醇……
他们有滋有味地过着日子,生了仨孩子。可谁也想不到,老头忽然就一天累倒在工作台前,吐了血,胃癌晚期。半年后拉了不少饥荒后撒手人寰,把她搁到半道上。
噩运又以至亲死亡的形式降临到她头上。死亡的真相,就是有巨大的不可抗力去随意拨弄你的人生。
那一年是一九八一年,她在异乡,成了寡妇,大丫8岁,二小子6岁,三丫一岁。她跟厂里交涉评“烈士”,老头就是为厂里累死的,怎么就不是烈士呢,这孤儿寡母怎么就不是烈属呢?
评烈士,必须是**才行,这是厂部**的原话,厂里不愿意把这种累死**的事捅到厅里去。于是,厂部**就找了这么个理由。她老头成分不怎么好,虽然是骨干,一直没入党。家里没有了这根主梁,也没抚恤金还债,那些当初借钱给老头看病,那些人看她现在这个情形,怕赖账,天天堵她要钱。
屋漏却偏又逢阴雨,襁褓中的孩子因为照顾不良,营养不好,得了急性肝炎,住院了。
她一个人照顾着病孩子,白天还得赶回去纸盒厂,入库记账。老头走了,原来都羡慕她的女人们又开始在她背后蛐蛐咕咕、幸灾乐祸。高中生吗,有啥用,命就是命。
她装着听不见,一夕之间,她走出了“世外桃源”的童话,走出了老头给她搭造的温室,给仨孩子撑起一个家。直到有一天厂部那人出事了,老娘们才都抿住了嘴角,闭了嘴。
那天,她迎面碰上那个最善于巧言令色、不给她老头烈士待遇的家伙,她开口就对着那人骂,缺德王八蛋!小人不得好死!
她好歹是高中毕业生,跟那些动辄为了块八毛就脱了裤子在地上打滚的老娘们不同,但是,那天,她脱口而出骂得那叫一个流畅,这段时间的煎熬让她憔悴了许多,轮廓清决的脸庞上眼里闪着仇恨的火苗。
厂部那人当即绕着走了。当然不会跟她当众纠缠,心情也不受啥影响,一个残疾寡妇躲远点就是了。再说他还赶着去招待所迎接了来访的领导。
他接了领导照常去厂里的小食堂吃饭,夜色中,小食堂散发着肉香和酒香。香酥鸡、豆瓣鱼他早就打电话吩咐了,酒也备上了,领导爱这一口凤香型的口感,他打听得清楚。
那天他也没多喝,却一起身就脚下拌蒜,他努力地保持着平衡,心想当年连敬十八圈都没事,如今怎么就踉跄起来,这可不好,让领导看着像什么样子。恍惚间,他看到领导胖大的身影开始冒起白烟,就像要蒸发的水升入空中一样。他听到有细微的脆响从头颅深处传来,夹带着一点暗疼,他还在想,这让领导看到像什么样子。
那人当夜就脑溢血死了。人们议论纷纷,分析他那一天的行事轨迹,那天除了被骂“缺德王八蛋小人不得好死”外,与其他没有任何不同,于是,她又被大家津津乐道,那传得神乎其神,一时间每个人都惴惴不安,拼命回忆自己有没有得罪过她。
戏剧的是,那人的女人也觉得自己男人的死应该算是“烈士”,可厂里根本就连追悼会都没给他办。
母亲那边捎信也说病重,可她没时间回去,走一天都要扣钱。家里的三丫总是各种毛病,她分身乏术。她是“大集体”,没有探亲假。家里各种开支都靠她那一点点钱,孩子们有交学费的时候,有鞋子破了没换的时候,有生病想吃罐头的时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安慰着孩子们,再等几天,实在不行就把手表卖掉,那样就可以买任何高级的东西了,可孩子们也懂事儿,老大老二绝不让她卖掉传家宝。
她每天四五点起来先剁鸡食儿,她养了七八只鸡,母的就留着下蛋吃,公的长大点就杀了吃肉,她一手残,干活有些慢。喂完了鸡就捅开炉子做三个孩子的早饭,等两个大的上学,她要把三丫送去托儿所,大冬天的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她单手抱着还要锁门,她练就了歪着脑袋,用嘴叼着锁头锁门的技术。
一九八三年的冬夜里她收到了电报,母亲去世。
她无力回去奔丧,就像老头死的时候,她觉得心里缺了一块组织,怎么也长不回来。母亲又走,她知道自己除了努力把这个家撑起来之外没别的法子了。她偶尔在剁鸡食的时候眼泪扑簌扑簌下来,鸡尝到了盐分。
晚上,她就拿出那块表,放在枕边,听着滴答声,望着窗外,垣上有大颗星星,明亮闪耀,寒冷的光泽彷佛像露水那样滴下来。
这天她又迟到了三五分钟,被车间管事的白主任撞见,主任觉得她爱迟到就是无视他这个领导,于是正色对她说道,你这又迟到,写份检讨贴黑板上!她若无其事地写了,若无其事地贴了。
结果黑板前围了一堆人,原来她的检讨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除承认错误外,也描述了她艰苦的生活和每天一地鸡毛的日子,老头死,母亲死,孩子病……好几个有点文化的都看哭了。白主任看这情形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这女人要跟我对着干吗?
紧接着,就是每年涨工资,一般都每年涨两块钱,可是白科长就把她的那两元给抹去了,理由就是目无领导,目无纪律。
谁都知道,这不是每月两块钱,一年24块钱的问题,这是工资的基数,一年受影响,年年受影响,而且差距会越来越大。
她听到这个通知后去找白主任评理,白主任见她就走,不听不理。她可怜谁都知道,可是不能因为可怜就违反纪律,白主任想到这儿,又挺直了腰杆儿,背着手踱出门,还有一个**培训要去参加,上面给他明示过,让他在这个小破厂锻炼锻炼,积累资历,明年就调大厂当车间主任了。
第二天,他们又碰上,白主任直接掉头往回走,她在后面厉声道,姓白的,你这个缺德短命的!
虽然隔了有近五、六米,他仍觉得声音炸的耳膜疼,嗡嗡的。他下意识地用掌心按了按双耳,还手指抠了抠,缓解那种不适感。
白主任终于熬到了去大厂,熬到了车间主任的职位。
只是这几千人的厂,有时候就还是那么“寸”,有时还会遇到她。虽然每次他都努力避开,但是老远,那句“缺德短命”的话都像蛇钻洞一样拼命往耳朵里钻,他听说过厂里的传言,听说过她的诅咒功力,得罪她的人会现世报。他不信这样的无稽之谈,一个无神论者,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怎么能像那些老娘们一样无知呢。
可是他由于耳鸣而彻夜难眠,这让他很吃不消,他努力撑起身体,决定睡不着就去跑步,把自己累透透的,看能不能睡着!这天凌晨四五点钟他又起床跑步,星星已经退去,天籁耸动。冬月格外的漆黑,格外的冷,他冻得上牙打下牙齿,连哼着的《挑滑车》都跟着哆嗦了:“看看看前面,黑洞洞洞,定定定是那贼……”他想快点暖和起来,于是加快了速度。
“看前面,黑洞洞……”他已经不哆嗦了,正待快速跑过一个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迎面一个巨大重击撞击在胸口,他砰然倒在一米以外。一股温暖的腥甜涌上口腔,他觉得他的胸骨转了个弯,笔直地插入肺里,肺在努力地紧裹住这个外来物,可徒劳无益,空气像铜号在吹奏笛子,血液惊慌地飞散;他的口中发出“嘶嘶”声,眼神涣散地躺在凌晨黑暗的道牙子旁。
白主任也死了!
惊天霹雳劈在半空里,消息如惊慌的热锅蚂蚁——他让一个骑着自行车赶路上学的学生给撞死了!有人说自行车能撞死人?能。保卫科的人去看了现场,那自行车正是从一个大坡冲下来的,黑灯瞎火的速度加速度地撞上正好也是加速奔跑的白主任。有人说,他不锻炼身体就不会死了,更多的人都欲言又止。
那天她仔细地洗了脸,涂了雪花膏,用烧过的火柴梗描了眉,坤表戴在右手臂上,她给三个孩子也擦了脸换了干净衣服,用热的煤钳给丫头的刘海烫了卷儿。一家人走到厂部的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只是因为那天,她把全部饥荒都还清了。她三十六岁,大丫十一,二崽九岁,三丫三岁半。她在照片后面写上每个人的年龄,那年是一九八三年。
往后的多年,不管多难,每年总是要拍一张全家福。
命和运的大脚在每一个人身上碾压着,践踏着,鞋印儿不一样,但终究来着同一种力量,还有着某种秩序。
三丫六岁这年惹祸了。她看到隔壁的孩子有香蕉吃,那又神秘又高级的水果让她非常眼馋,严格的说,她只吃过橘子罐头,还是在生病的时候才能吃。她回到家在柜子里找到了母亲的苏联表。她记得母亲说这手表是21钻的,就是里面有21颗红宝石。三丫又找出螺丝刀等工具,她看见过母亲用这个工具打开过表壳。她想如果我能打开表壳,只拿一个红宝石出来,是不是可以去商店换四个香蕉呢,全家一人一个,然后再把表壳盖上,谁也不知道。于是她撬开表壳,用钳子硬撬,不一会就撬下来一个镶着红宝石的零件,但是整个表芯松动了,整个掉下来,表针也掉出来了。
三丫知道闯了大祸,小声哭起来。哥哥看到这个情景,也吓坏了,忙跑去她上班的地方把她拽了回来。
她一路上听到事情的原委也惊慌不已,但等亲眼看到散落的表零件还是相当的震惊,她判断了下,是没法修复后,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三个孩子站在她面前,三丫还在啜泣。
忽然她站起身,从兜里掏出包钱的手帕,拿出大一点的一张,吩咐大丫去合作社买香蕉。
大丫不解,但还是接过钱,瞪了三丫一眼去了。
她脸上已经平静下来,把坏了的手表都收到一个小匣子里面,嘴里喃喃地说,时辰,一切都有时辰。
香蕉终于到了三丫手上,她试着咬了一口,带着皮的,又苦又涩。
凄惶的日子缓缓地过着。纸盒厂的效益越来越差,经常开不出工资来,好在老大老二都进了厂工作。三丫从小体弱,但是读书用功,让她想起当年的自己,于是跟老大老二说,家里无论如何都要供妹妹上大学。孩子们说妈你放心吧。
三丫大学毕业挣钱后就给她买了一块表。那时候纸盒厂倒闭,她在厂门口摆了个小烟摊儿,也卖港台影星的贴纸,流行的弹力球什么的。她手不好用,但是卖得便宜,买的人还挺多,总能赚个三瓜两枣的。
她嗔怪三丫乱花钱。三丫说,妈,别担心钱啦。以后赚得多了,再给你买更好的表。
她说,别买,我眼睛看不见,也不喜欢表。
三丫说,你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正色说道,三丫,小时候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姥姥给的那块手表其实就不值什么钱。那时候去典当时就给鉴定过的,表壳不是镀金的,只是金色而已,表里的红宝石也不是真的宝石,而是人造的。总之,不值几个钱。
啊?
那表放着,大家心里就是个依靠……什么也没有人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