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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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魔咒
  • 周冠军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醒了,天还是深灰暗哑的。乔辉使劲翻了个身,瞥了一眼落地窗帘的缝隙。滑溜溜的被子被他这么一扯,旁边露出光滑的半个身子,一个女人四仰八叉睡得正香,头发蓬松地盖着半张脸,在昏黑的空气中看得不真切,松垮垮的肚腩和滚圆的大腿倒白得刺眼,让房间瞬间亮得悚然。

刚入秋的清晨有点寒凉,像逍遥了半年的舞会终于曲终人散,一切狂躁都被吸纳,凝固在不动声色的静谧中。透过浴室窗格微弱的光,可以看见窗户下滞留了半池浑水的浴缸,凌乱的泡沫凝成古怪的灰色印记,停在泛黄的浴台和四壁上。几只拖鞋甩在一旁,前后左右颜色都不搭。一块半圆形豹纹地毯的边角已经脱了线,蹭在开裂的红木地板上,半长着口。顺着地毯向上看,一个圆形玻璃茶几却好好端端地立着,上面放着两个高脚杯,一个空着,另一个剩了些暗红的酒渣。酒瓶倒在地上,看似已经光了,地上并没有酒渍。紧靠茶几是一个斗方梳妆台,欧式的米白雕花磕掉了漆,露出暗红的塑料质地。上面堆着高高低低的瓶瓶罐罐,台面一团狼藉,口红、眉笔、睫毛膏、修眉钳和化妆棉四散着,像刚刚结束的手术台。

掠过这些影像,便是房间最醒目的大床了,贝壳状的靠背大概是皮革做的,裂了两道长口子,缝合的线也蹦开了,像被金刚狼的爪子划过一般。暗黄色的海绵从缝隙中挤了出来,细碎的孔里藏着黑灰。床上放着一个厚床垫,松软的枕头和被子胡乱地贴着身形,人像是陷进去似的,舒服得像条蠕虫。

离床一步之遥就是落地窗帘,其实压根可以不做成落地的样式,因为它的背后只是一扇窄小的长条铁窗,外面还象征性地焊着锈迹斑斑的防盗网。可是,女人为证明自己的领地,总喜欢用蕾丝做武器,严严实实地构建一个希腊爱琴海的虚拟景象。仿佛只要把窗帘拉上,外面就是湛蓝的大海和白色沙滩。

乔辉昏沉的意识里,知道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浑身更加软瘫起来。他使劲窝了窝身子,眼睛闭得更紧了。尽管他的腰好似断在这松软的床垫里,而且,嘴巴里酸酸臭臭的,粘液一样的东西哽在喉头,他也不想从慵懒和烦腻中清醒过来。即便空气中弥漫着洗手间里的恶臭,身边女人的劣质香水让他犯恶心。

百无聊赖的堕落感包围着他,让他浑身无力,更何况昨晚他把精血都给了身边这个恶毒的女人,更有散了架的感觉。但,他是付了钱的,这样以来,就不能白便宜了这个夜晚!想到这里,他翻过身,迷迷糊糊地捏了捏女人肥软的身子。女人娇嗔地冲他发出了几声哼哼,却把后背和白屁股冲向了他。男人哪受得了这样的撩拨,一股热浪随即涌向胯下,血也涌上了脖颈。可还没等他酝酿好,那感觉很快又莫名奇妙地消失了。他忽然感到沮丧,还有点懊恼。索性翻过身,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仰头面向天花板,躺成一个舒服的大字。这样无奈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己毕竟已经是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

天花板的水晶灯缺了好几个坠子,空在那里像掉了牙,咧嘴苦笑着。大概是水渍蔓延,屋顶表面斑驳出古怪泛黄的图案,墙皮也毫无章法地脱落,鼓起来的薄片摇摇欲坠。乔辉盯着那些毫无意义的天顶画,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的无能寻着借口,无须多久,就忘记了不快。这时,他已经完全睁开眼睛了,彻底的清醒让他意识到自己是无事可做的。

忽然,一阵冷风从窗缝挤进来,登时让他激灵起来。他蹭着床单,将身子挪移到床头,伸手摸索出半盒烟,抽出一根点上,口腔里的粘液忽然被火辣辣的烟熏退了似的,退到喉头以下,苦涩的味道此时倒显得香醇起来。

每当这时,他就会怀念起自己当年朴素的棉被褥,还有那张实木大床,躺在上面腰腿虽然硌得慌,但睡上一夜从来不酸不累,像极了自己当年硬朗的五官。那时,灿烂的阳光总是没完没了,他还有年轻漂亮的妻子,进门总有一双摆得整齐的木屐拖鞋。一天三顿都有温软的饭菜,可爱的女儿总喜欢骑在他高高的肩膀上。

一想起孩子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他就禁不住哆嗦起来。为摆脱这忽然冒出来的烦恼,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热辣辣的火迅速涌遍胸口。他想起了那个该死的夜!说来也怪,这么多年了,但凡自己脑子里有点空闲,那个夜晚的种种就会挤进来和自己清算,没完没了。尽管他早就承认自己那个干瘪无用的大脑是被钱烧的!

那时候,房子、车子、妻子和孩子他都有。以他的智商,拥有这些,已经走了狗屎运。可是,急剧膨胀的他,根本不满足现状。花式百变的娱乐厌倦后,麻将桌上的小打小闹也失去了快感。春风得意的他,动了去澳门赌场试试运气的念头。说来也是,哪个赌徒不爱葡京那个让人疯狂的天堂呢?立足这座城已经五、六年了,那金灿灿的赌城和他,就隔着一个深圳湾,灯火通明地烧着他,烧得他百爪挠心。

终于,他寻了个夜,悄无声息一个人去了,他要豪赌一把,认真享受一下赢的感觉,输也行。只要不是半死不活地玩一把就可以。人,有时候就是贱,生活的富足和安逸会使一个人的灵魂瘫痪,寻求刺激成了体验存在感的方式。岂不知,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他被男尊女卑的习气供养着,也骄纵惯了,从未捧起妻子粗糙的手和疲惫的脸罢了。

不管怎么说,他去了,带着一万块的赌本急急奔赴他灵魂的朝圣地。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赢回五万!这是顶顶不合常规的!都说在葡京大赌场,个个都血本无归。

于是,有了第二次和第三次。第二次没输没赢,玩得极不痛快!明明赢了又输了回去,浑身上下空落落的。但是,他出手阔绰,很快升级为钻石会员,也算没白去。第三次,他拿上了自己所有家当,偷偷戴上赌界最忌讳的貔貅,穿上顶顶正红的裤衩,一身笔挺、豪情满志地去了。他已经算是熟客,阔绰的人总是会被人记住。在VIP房里,陪坐的女郎胸器逼人,修长的指甲和睫毛都带着电。现在回忆起来,这都是陷阱。要不然,他不会迷迷糊糊,在女人怂恿的目光下,刷爆了信用卡不说,房产也抵押了,银行代理彬彬有理地对他陈述抵押条款时,他感觉自己就是英国金融街的大佬,倍受尊重和敬仰。在衣着华贵的人群中,被人小心翼翼捧着,有顶顶的高级感。女人眼含钦佩的神情,对自己全然折服的姿态,让他忘记自己仅仅是个拿死工资的公务员。他飘飘然认为:在那样的场合下,自己必须扮演一个富豪总裁,拥有上亿身价,至少也是个富二代,身后有金山银山,或者矿。他被纸醉金迷的空气托举着,他不容许任何人破坏当时雍容华贵的气氛。凭借一股傲气,他龙飞凤舞地签了字,并潇洒地甩给服务员一笔不小的小费。要知道,那捧着纸笔的姑娘身形卑微、神情低贱,让他不得不这么做。何况一桌子人都谈笑风生,根本没把这当一回事。不就是五百万吗!

可那是五百万啊!当他走出镀金大门,踱着步子拐个弯后,整个身子陡然蜷缩成一团,七月的夏夜出奇地让他发抖。

他努力想摆脱那晚的种种,可怎能躲得掉呢?白纸黑字就是画了押,只能忍气吞声。在澳门,赌博是合法的,有法就得执法。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就着冷风,他又狠狠吸了一口。烟卷像被红光吃掉半截一般,猛地缩进去一大截。

妻子哭红的眼和一纸离婚协议将他抛到了街头。是的,自己就是从那一刻被命运抛弃了。他确信是那个恶毒的女人造成了这一切,他怀疑她递给他的饮料里放了***,怀疑整个包房里的人为他设了圈套,怀疑那支签字笔墨水里也掺杂了令他犯浑的化学液体……可是,他没任何证据,一切已成定局,他输掉了一切,只剩套在脖子上的怪兽和那条破洞的红裤衩。

不过,人总是不会被彻底打倒的。他还有公职,还有月薪可拿。他紧紧裤袋,每月老老实实支付那高昂的欠款和利息,还是活了下来。唯有住的地方最难办,买房是不可能的,租房又太贵,朋友此时也作鸟兽散,唯恐避之不及。为增加收入,他主动要求值夜班。毕竟纸包不住火,单位多少知道一点他的事情,同情心总会占上风,加上领导正愁没人当这苦差,也就顺手做了这人情。

吃的,可以混单位的食堂,睡的,就用单位的值班室……人活着的基本需求满足了。日子,也就这么扛下来了。

只是他眼看着消瘦下来,接近一米九的大个子像个竹竿一样挺着。躺在松软的床垫上,还没旁边女人陷得深。这也是没有办法,父母在农村老家,根本帮不上忙。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放狠话给他,就此断绝父子关系。姐姐更是遗传了父亲的冷漠,一听说他落难,连微信都拉黑了。打小他们就断定他是个混世魔王,看他把自家猫吊上屋顶这事就能推算出来。更不要说,高中时,他背着母亲当了家里祖传的玉镯子。他就是个败家子,早晚会把自己输掉。这是大家老早就预言好的。

哼!都是没良心的人!乔辉一点儿也不愿意想起他那一家人,母亲嘴上说着心疼他,让她把私房钱拿出来,跟要她的老命一样!男人一想起母亲总是颤抖的手就烦,烟快抽完了,味道也淡了……他也不管落在被子和床单上的烟灰,任它四散飞落。带着火星的烟屑在劣质的丝绸上烧一个黑点,他也懒得拍打。身边的女人依旧呼呼睡着,对浑浊的空气极为满意的样子。

莎莎是他偶然结识的女人。人,总有寂寞的时候。尤其到了周末,整座大楼都空了,他的心也没着没落的。单身的日子虽然紧巴,可坚持一段时间后,活下来的时日里又少不了追求欢悦的贪念。就像濒临溺亡的人抬头吸入空气一样,活着,以及继续活下去,不过出于生存本能。他毕竟是富裕过的人,对酒色还有眷恋,挤出小钱来消遣也情有可原。这座城,富人多,穷人也不少。莎莎算一个,听她自己说,她是个正派的人,只是不能生育丢了前夫。换了很多工作都不合适,现在,在一家理发店里做洗头妹,一把年纪了,还和年轻的姑娘们抢主顾,生活很不容易。

夜晚的潮州粥铺是个兼容并包的好去处。一到周末就张开它充满鱼虾、牛羊和杂碎的怀抱,温暖着企业高管、熬夜加班族、单身汉、醉鬼和孤独的老女人们……乔辉就是在这里认识了莎莎,她叼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慢条斯理地盯着他桌前一罐热腾腾的虾蟹粥,盯了一会儿,又冲他莞尔一笑。这一笑立刻给他足够的信心,把身边的空椅子搬到她视线里,示意她过来一起吃。女人也不推辞,很快凑了过来。那晚,他破例点了一份烤生蚝、一碟花生米和五瓶啤酒,没想到,莎莎比他还能喝,三支下肚,口齿依然清晰。

这一晚,他在莎莎这张大床上重温了女人的气息和激情。第二天早上,莎莎按照市场价,向他要了五百块。震惊之余,他倒觉得这女人不赖,床上的功夫不错,说话做事也爽快。不像自己的前妻,每次他要求见女儿,总是找些理由推脱。总要绕一大圈,才会谈到钱。总是这要命的钱,让他矮半截,让他百口莫辩。可他肩上扛着五百万的债务啊!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大半辈子才能堵得上。别说抚养费,就是请女儿吃顿麦当劳,他也要精打细算。眼瞅着半年了,才勉强见了一面。不就是钱吗!这让人丢了尊严的东西!

还是坦荡点好,莎莎向他要钱的样子给足了他面子。乔辉扭头看了看她完全不设防的赤裸身体,忍不住又捏了一把。

“别闹了,”女人哼哼唧唧地说道,“还没吃够吗?”说完,翻过身子,一脸惺忪地冲着他,依旧闭着眼睛。

“我得走了。”乔辉垂下手臂,把烟蒂在地上使劲捻了一下。三年了,眼瞅着满三年了。他在这个女人身上花了不少银子,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而且,大概慢慢熟络了,女人逢年过节也会向他讨个红包礼物啥的,开始变得贪婪起来。这一点,让他不胜其烦。她看准了自己离不开她,每晚加价到了六百。加就加吧!反正女人总是会变,看他绝情的妻子就知道,说散就散,连个落脚点都不留!如此说来,眼前这个浪荡的女人似乎更合他的胃口,明码标价,互不亏欠。

沉默是个好东西,用不着相互猜度,彼此吸附在对方身上,抢夺自己的快感就好。乔辉时常觉得,女人也是这样看待他们的关系。有时,她比自己还狠,像个吸血的蝙蝠一样,贴在他单薄的身上。照此看来,让他买单,有点不伦不类。可是,这又不是爱情,皮肉买卖而已。毕竟给她钱,能让他找到人的感觉,类似人对某种动物的姿态。是施舍,也是掌控,是可怜兮兮的力量。毕竟,女人的内衣变形了,口红也用劣质的,吃得也朴素,她需要钱。不过,她皱巴的眼角和口里的恶臭已经让他厌倦……

不得不承认,他在这种将就的生活中呆得太久了,也许,他应该换换口味。人在习以为常的状态下是不自觉的,对变化天生存有敌意,尤其是上了岁数,对不可控的未来总是莫名其妙地担忧。但他转念一想,不就是钱的事儿吗?比她年轻漂亮、出价又低的姑娘,还是容易找的。乔辉如此这般想着,迅速提起裤子,从床上站了起来。

“钱,你微信给我就可以。”女人一伸手,扑了个空。索性拉过被子,抱在胸前。

“嗯。”乔辉用鼻子哼了一声。

悉悉索索一阵子,女人听到门开的声音,风把凉气送进来,立刻被温沌的空气吞噬。门外,男人跺了跺脚的声音响了几声,很快就远了。

天竟然还没彻底亮起来,黑灰的水泥过道两侧是两排掉了漆的铁门,泡了雨水的绿漆斑驳裂着口子,靠近地面的地方干脆就露出生铁的红锈,碎处可见里面腐朽的烂木头。各家各户门口挨挨挤挤堆放着快递盒子和撒了臊水的垃圾袋,在清冷的晨曦中不动声色地立着、倒着、歪斜叠放着。乔辉抬头看了看犹犹豫豫、阴沉的天,小心翼翼躲开地上的脏水和塑料袋,迈开了步子。从后面看过去,他就像只秋天的刀螂,挥舞着细长的四肢,东躲西闪,空空的裤腿在风中抖着,突起的关节清晰可见。好不容易挪移到走廊尽头,才像只秋蝉般收起触角,整个身子又立刻麻杆似的,踩着吱嘎作响的铁皮楼梯走到大街上。

空旷处,风忽然大起来。大叶橡树呼啦啦地响着,仿佛给这个秋天助兴一般,抖着它墨绿色的肥厚身段。脚下的水泥砖破损不堪,高高低低勉强拼凑着,踩不稳就使劲摇晃。大概附近是洗脚城,废水任意倾倒,这条路总是这样子。修也是白费力气,水泥还没干就有人踩在上面,水也随着缝隙四处淌,总没个干爽的时候。一下雨,就更糟了,脚踩下去会溅出泥巴,甩在裤腿上。即便没有雨,像今天这样干燥的日子,空气还有吹不散的澡堂味儿。

乔辉皱了皱眉头,停下来,点上一支烟。

就像命运之神操控世间所有巧合一样,就在他按下打火机,将烟头凑过去的时候,隔着两条街的盛世公寓2号电梯正打开,一身轻巧装扮的女子走出电梯门。她头戴黑色鸭舌帽,身穿白色T恤衫和湖蓝运动短裤,脚踩白色运动鞋,步伐轻盈,神色甜美。从亮晶晶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她是这座城里最常见的一道风景线,晨跑一族。就在她压腿、开肩,为跑步做准备的时候,乔辉已经迈开他的步子,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太阳应该从他的后背升起,可是,半点迹象都没有。街道两旁的树依旧凛冽地站着,树下的长椅空空着,连露水都没有。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忠于职守地忽闪着,可是路上并没有车。乔辉在斑马线一旁等绿灯,他多希望此刻有个交警能看见他,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可是没有,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不远处一个穿着橘色背心的清洁工慢条斯理地挥舞着大扫帚。

乔辉把衣领立起来,也挡不住狡猾的秋风。滑溜溜的风从衣领、衣袖和裤腿里钻进去,把他整个人擎起来一般,迎风的地方紧紧贴着他嶙峋的胸骨和突兀的胯骨,就连脸上的颧骨也似乎高起来很多。可他并不饿,除了火辣辣的烟吞到喉头有种肿胀的疼痛感外,他感到浑身都是舒畅的。人,一无所有的时候,有种死皮赖脸的轻松和快乐。

过了这个街口,地面立刻清爽干净起来。脚下青色的荷兰砖拼贴得平整、大方,连缝隙都不明显,踩在上面稳稳的,有种利落的安全感。街道两旁的芒果树郁郁葱葱,鸟儿从树头啁啾着飞向另一个树头,带来清脆的欢悦。树下是一丛丛桂花树,修剪得整整齐齐,一棵连着一棵。滚圆树桩从中间劈开,做成光滑的椅子,擦得锃亮,错落摆放在树丛间。乔辉将烟头熄灭,丢进椅子旁的垃圾桶里,顺势坐了下来。木质的椅面有种香醇的温暖,隔着衣服摩擦在皮肤上,让他想起小时候坐在木板上荡秋千的日子,两条粗粗的麻绳绑在厚重的木头上,拴在院子里的槐树枝上,黑色的树干粗糙而亲切。最好的日子是槐花盛开的春天,一串一串地吊在树梢,垂在每个人的头顶眉梢,一股股甜香让他口舌生津……正想着,一阵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让他几乎诧异地坐直了身子。他迅速寻找香味的来源,眼睛停在身边的一棵桂花树上,一束小白花藏在枝丫中间,颤悠悠地探出了身子。那么精致的小花!中间还藏着嫩黄的花蕊。他凑过去脸,仔细地数了数,一共是三朵,香味正是从这束小花中散出来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掐下一朵,放进嘴里。牙齿间是花瓣折叠的声音,轻脆地传向他的耳膜。花蕊细微的清甜轻柔而迅速地掠过他的舌苔。他想起儿时母亲做的槐花小豆腐,想起柴禾堆里的木头香气,那时的自己也是身无分文的,却是那么快乐。父亲的谩骂总是没完没了,姐姐的奚落无休无止,可他——依旧是被爱的。也许,此时此刻,他们依旧是爱他的,因为他们依旧在抱怨和责备自己,依旧逢年过节臭骂他一顿。是的,他是被爱的!即使落魄不堪,他们还惦记着他,用他们的方式爱着自己。就在这一刻,他陡然想到这一点。如同黑夜里突然亮起一束光,虽然短暂微弱,但他感受到了。

当舌苔的甜消失时,他的眼角有些湿润。可还没等他琢磨明白,几声鸟叫的功夫,潮湿的眼睛就干了,淌过心头的那股暖流也消失了。他还不习惯自己流露出伤感,任何感到疼痛的东西他都觉得陌生又奇怪。

头顶的鸟儿叫得更响了,树叶也绿得发亮,所有的物象都渐渐清晰起来,铅灰的天终于放出湛蓝的色彩。乔辉依旧赖在椅子上,周遭干净的味道让他欲罢不能。他将身子完全瘫在椅背上,仰头冲向天空。猛然间,眼前深不可测的天空整个儿扑向他,清冽而空旷。时间静止了,他被一种陌生的敬畏所捕获,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类似神的启示。他就这么深深地望下去,感觉自己像回到婴儿般,大脑空无一物……正当他试图从中领悟出点什么,不知从哪座楼里传来两声狗叫,让他回过神来。紧接着,远处传来吧嗒吧嗒有节奏的脚步声。他抬眼顺街看过去,一个明亮的身影正向他移动过来。

是她?乔辉浑身一紧。仅凭直觉,他便知道那是李璇,他刚入职就爱慕的女人,单位的国民女神。一个极端自律的漂亮女人,聪慧、独立,据说还是个笃定单身的女权主义者,开着法拉利,住着全市最贵的单身公寓,四十多岁还保持着二十岁的模样……他局促地正了正衣领,迅速瞄了一眼自己的裤腿、袜子和变了形的破皮鞋。

“嗨!”女人看似早已注意到他,跑到跟前故意放慢了脚步。灿烂的笑让他想起还停在树头上的桂花。

“嗨!”男人立刻站起身来,向她抬了抬手。

“这么早!也起来运动吗?”女人并没完全停下来,原地踏着步,随时要跑开的样子。

“是啊是啊!”他一边回答一边伸出细长的大手臂,在空中胡乱比划了几下。

“那你继续,加油啊……”女人客套地摆摆手,便径直跑开了。乔辉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脖颈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让他不知所措。那双清澈的眼睛让他恨不能钻进地缝里,他努力想忘记自己是从莎莎那张废床上爬起来的,胯下还有乱七八糟的体液……女人跑出去很久,他才慢慢放下向天空挥舞的手臂。心中暗自庆幸,还好他刚才走得快,要不然,她就会看到自己从那个肮脏的过道里走出来了;也幸好她没停留,要不然,自己这双破皮鞋和蹭了脏灰的旧西裤也会露馅……多亏那些花儿,他情不自禁地咧嘴笑了。

再抬起头,天已经完全亮了,从楼群窗格反射出的红光可以看出,太阳已经在某个地方悄悄升起来了。乔辉傻傻地笑着,回味着刚才女人脸上的每个细节,健康、青春、自由和美丽,简直是人间尤物!自己这模样,被她看见,简直大煞风景。可是,她是冲着自己笑的,已然把他当成和她一样的人,上进、自律、热爱运动,对生活充满热情……但愿自己是这样的人!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忽然,他很想洗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到秋风和落叶中走一走,是的,只是走走,看看那些美丽的花儿,在柔软的草地上躺躺,面朝湛蓝的天空,听听风声,该有多好!他被这股热望鼓舞着,被陌生的情绪激励着,禁不住攥起了拳头。他忽然想到:自己必须有所改变,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了!他要结束这肮脏的日子,和那些不明不白的女人彻底断绝关系!光是这样想想,他都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呼吸也顺畅起来。至于,是什么让他痛下决心,重拾信心,他又说不上来。是那朵桂花?还是李璇,抑或是头顶的蓝天……他想不清楚。反正,他感到一股奇怪的力量,正驱使自己心生改变的愿望,至少,要过上正常的生活。再一细想,这样的改变似乎也不难。自己好歹有份体面的工作,完全可以清白地活着。咬咬牙,把欠款还上,就可以挺直腰板过活了。

一边想着,他一边加快了步伐。身后,一束阳光猛地从楼宇之间穿了过来,明亮而温暖,街头的早餐店也冒出热气来。人间的味道让人有了世俗的烦恼和快乐,乔辉眼里放出光来,他扫了一眼街边,大步走向一家包子铺。高高的蒸笼鼓着白而稠密的蒸汽,像被风吹不走似的,一股接着一股,总也冒不完。男人响亮地点了一碗小米粥,一笼肉包子,热腾腾地吃了下去,一直吃到后背微微散出汗来,才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大概是出汗的原因,他大腿内侧一阵阵奇痒,和莎莎缠绵的体液还在私处黏合着,这让他心生厌恶。必须得赶紧回单位,痛快洗个澡。当然,胡子也该刮一刮。他摸了一把胡子拉渣的脸,又挠了挠鸡窝一般的头。一想到刚才李璇看到这样的自己,他心里莫名地沮丧。

再走到大街上,阳光已经遍洒天地了。人声、车声和风声混成一团轰鸣,隆隆地盖满每个人的耳朵。鸟鸣声不见了,不知道是它们藏起来了,还是被人间沸腾的热闹淹没了,生活又不紧不慢地回到寻常的模样。

乔辉笃定地认为:还是凌晨的街头好!不用左顾右盼陌生人的眼神,也不用躲避猝不及防的电动车,连红灯倒计时也不会慢吞吞。不像自己现在站的这个街头,每一秒都让人不胜其烦。明亮的阳光下,每个人的面庞都特别清晰,这种清晰让他不安而疲惫。

乔辉瘦高的身材在人群中特别醒目,再加上浓黑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和一双鼓出来的大眼睛,让他的整个脑袋看起来很沉。他特别厌恶站在人群中,这样,大家都会不自觉地瞄他几眼。为了躲避那些目光,他几乎把脖子弯到了人类这个动作的最大限度,下巴快要碰到胸骨了。不过,也幸好如此,这样以来,路人就不会看到他血丝密布的眼睛了,深陷的眼窝和塌下去的脸颊让他看起来有些惊悚。医学院的教授倘若看到他,一定很惊喜,可以直接用他的身板做教具,讲授骨骼分布的课程。

“我该买双新皮鞋了。”乔辉低头看着自己皱巴的鞋子,褶皱里都是灰,两侧也开了胶,张着醒目的口子。他使劲踩了踩裂口的地方,顺着眼角瞥了瞥周围。

“不过,没关系的,自己就要拥有新的生活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男人心里暗想,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想到再也不用拿出钱给莎莎,心里又愉快起来。

正想着,手机在裤兜里响了一声。他摸出来一看,竟然是前妻的信息:“中午回家吃饭吧!女儿想你了。”男人立在那里,又紧张地看了一遍,心脏猛然加快跳动起来,难道老天爷这么快就看到自己悔改了吗?这仁慈而善良的老人家!他越想越激动,脑子里迅速想象出一家人团圆的画面,甚至还有妻子和自己复合的场景……他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脑袋也立了起来。他必须要和什么人分享一下他的喜悦!和谁呢?“回家吃饭!回家吃饭!”他喃喃自语,并傻傻地朝陌生人微笑起来。这时候,他特别需要什么人给他一拳,告诉他,你小子又有福气啦!好日子,就要来了……

是的,他要赶紧收拾一下,理个发,再买双新皮鞋……当然,眼下最迫切的是,赶紧洗个澡!绿灯刚亮,他便疾步走到所有人前面。

刚跨过十字路口,手机在手心里又是一震。乔辉赶紧凑近屏幕,定睛一看,是莎莎的信息。只有一个字:“钱”。男人的笑凝固了几秒,可他只是稍微蹙一下眉头,就把钱了转过去,全当是和过去告别吧!六百块,也不少。不过,像她这样的女人,靠皮肉生意、施舍过活也不容易……而自己不一样,有女儿有妻子,还有很多未来。此时此刻,他由衷地感受到:女人毁了他一切,然而,女人又归还了他一切!

为了和过去彻底了断,转账的同时,他备注了一句话:“结束吧!各自安好。”莎莎是个痛快的人,自己也不该拖泥带水,像个娘们似的。

阳光从他背后晒过来,投向地面的影子温暖而干燥。街头青葱的大榕树在暖阳中温和地舒展着枝丫,细细密密的光像筛子一样落在人的肩头,根须高高低低垂向地面,千丝万缕的,像个宽厚仁慈的老人。

没过一会儿,莎莎就回信息了。乔辉停在树下,借着阴凉看得真切,信息是这样的:“艾滋病检查出结果了,我确诊阳性。你保重。”

男人定定地钉在地上,又一字一字地看了一遍,眼前忽然发黑。他强忍胸口陡然冒出的火,又走了两步,一股奇痒从胯下迅速扩散到大腿和脚底,后背的虚汗也冷飕飕地冒了出来,一阵耳鸣让他眼前晃过星星点点的白光,两条腿不听使唤地软了下来,随后,他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恍惚的意识中,他隐隐约约看到几个路人停在他身边,嘈杂的声音里有惊呼的腔调。一个陌生的声音异常刺耳:“天呐!别过去!没准是个**的,得了艾滋病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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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德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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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20周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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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暁霞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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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石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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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昆阳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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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笑笑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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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别看了
  • 2022-03-21 15:2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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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元罗
  • 2022-03-21 14: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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