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相信我，接下来写的事，都是真的。故事的主人公是文和丽。他们在我很多篇文字里都是主角。他们来到深圳二十年了。他们究竟在深圳遇着了什么事，且听我以第一人称来讲述。
一
我是2002年来深圳找工作的。家里也有工作，初中教师，教语文的。教语文的一般都逃不了当班主任的命运。当班主任意味着什么？这么跟你说吧，当班主任，就意味着你要从一个男人变成唠叨的男人婆，意味着一个优雅的女人要变成一脸严肃凶巴巴鸡毛蒜皮锱铢必较的容嬷嬷……总之，当班主任，这天底下最小的主任，最累最苦的主任，是很多老师不可逃避的噩梦。
在家里做了六年，累倒不累，口袋里空啊，没钱啊，每个月460块工资——在工资派到乡镇发的那一年，镇里还拖发三个多月的工资。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还说什么教师是天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呢。那一年，学校一位数学教师去世了。他妻子说是自杀，有些老师说是因为镇里拖发工资走极端，还有些人不相信以上说法，根据他生前的一些言行猜说是情杀……总之，死因不明。遗下一个两岁多的女儿，惨啊，可怜老父母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把他培养成国家人，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已经没有声音。老师们都去为他送葬，都是悲愤不已；其中大部分人站在大街上，影响了一下交通，制造了点气氛，又到市政府门前表达了点诉求。马上镇领导被请来了，莫名惊诧！出离愤怒！现场谈判!后来秋后算账，校长免职，带头的几个老教师调到村野小学任教……你们说，我能不心累吗？我想，到深圳去看看吧，深圳还好歹有亲戚呢，关键是他们还混得不错。
于是，我就到深圳来了，当然是暑假时间——当时还不知道来深圳找不找得到工作，更别说去狠下心来做决定：要不要辞去家里的工作？
在表哥开的工厂里，我重新学习电脑，打简历，查询各所学校信息，查询教师招聘信息，投寄简历。有时不得不承认运气，我只到一个学校面试，就把工作定了下来。这是一所新学校，是北京的一所名校联合名校办的一所基础教育学校。至于名字嘛，因为现在这所学校已经不叫那名字了，更换了办学主体，所以还是没必要说了吧。而况这对你们没必要，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和你们拉拉近乎，坦诚相对，让你们相信我讲的都是真的。那时的深圳，这所学校宣传之盛，规模之大，政府和社会，尤其是家长们期望之大是空前的，所谓名校效应，所谓名校在异地办的第一所名校，宣传还是很得力的。当然，这对学生家长的诱惑是致命的。很多家长不惜花费很大代价来到这里，想搭上名校的班车。对于一个在家乡月入几百还要被拖欠的人来说，这所学校开出的月入几千的工资，这种诱惑也是致命的。所以，当接到这所学校的通知，要在八月份进行教师职前统一培训，我满心喜悦，顾不得家里的事情，也没有跟学校领导打好招呼，便激情满满地投入新学校的怀抱了。我之所以这么坦然，因为有人告诉我：到哪里都是培育祖国的花朵嘛，分什么南方和北方？
……
没想到，一年后，我又回到表哥厂里的宿舍了。我得重新确定方向，找所公办学校，公办学校有转正拿更高工资的希望，而且没有民办学校的种种压力。这第一桩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为了让你们觉得真诚，我啰里啰嗦地说了上面的话，至于我为什么要离开那所学校，一言难尽啊，——何况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你。
厂房宿舍位于宝源第一工业区。一栋栋四层楼的厂房，表哥的在16栋。宿舍楼离厂房有一段距离，构造也与其截然不同，像鸽子笼似的一个个小房间，每间房里只能放得下四张双层铁架子床，床上垫一张凉席，便是打工仔夏天的卧榻了。我又陷入吃快餐，投简历，四处面试的境地。但是，我还不想回老家！我相信机遇。我相信爱拼才会赢。我相信深圳。最主要的是父亲的一句话，好马不吃回头草。回不去了，就只能跟过去告别。这里到处是年轻而忙碌的人，打工仔打工妹，为了高于家乡一点的打工费，加班加点，过着住集体宿舍吃快餐的日子，过着被安排班次简单动作无数次重复的单调日子。上下班的点到了，厂房间几条纵横的小街路便流动着欢乐的人群，青春痘，红黄蓝各色的工衣，牛仔裤，——都是他们特有的标记。
我正是在这样的街路边，见到她们俩的。
她们不穿工衣。她们身材瘦弱。年龄大的四十左右，年轻的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像是一对母女。衣装朴素，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内地来的。但要我现在说出她们究竟穿什么样的服装，那真是难为我，因为这桩事距今时间最长，十五年了吧。我早忘记了。何况我本来就是那种做好事不想留名不想图别人回报的人。大老爷们，粗人一个，干嘛要对陌生女子的穿着记得那么清楚呢。
“好心的大哥，帮帮我吧。”其中年轻的，似乎是有气无力地走到我面前，拦住了我。
“你们怎么了？遇着什么困难了？”
“我们的钱被偷了……饿了好几顿了。”
看她们好像真的很可怜，我的心动了。虽然这时得我也比较惨，还没有找到下一所学校呢！好在我那时兜里还有一点儿钱：每月几千块，寄回去一大半，多少还有点剩的。还有最后的结算费，还揣在兜里，作找下一家的等待生活费。我想，给个几十上百元，帮个把困难人救个什么急的，应该没问题。
我请她们到路边小食店吃饭。哪家店记不住了。我记得那时候有一家“翠竹亭”快餐店比较有名，表哥厂里很多人都到哪里吃。但那次我没有到那里去，因为距离这里还有段距离。既然她们饿了好久，当然得找最近的店解决饥饿问题。
为她们点了三菜一汤，盛了两碗饭。她们吃得很慢，好像并不像她们说的饿了好几顿的样子。那时的我，偏偏认定她们就是需要帮助的人，好像完全无视这一点，甚至还在心里帮她们做解释：人家毕竟是女人嘛，总不好意思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狼吞虎咽吃相难看吧？过了十多分钟，年纪大的终于吃完了。年轻的好像并没胃口，慢慢地吃了一点，便就放下筷子和汤勺，说：
“我吃不下……胃不舒服……”
我皱了一下眉。
她马上说：“谢谢您了，好心的大哥，我这几天身子不舒服。”
“哦，你们这里没有熟人老乡吗？”
“没有。我们来的时候，老乡已经不在这里做了。没熟人介绍，钱包连同身份证一起被偷了，进不了厂，就只能饿着了。”
“没有打电话联系家里人来接你们吗？”
“有的，今天下午到Ｃ镇汽车站来接我们。可是我们没有钱，到不了车站，又不知那车站在哪里。”
“你们老家是哪里的？”
“……蚌埠。大哥，你应该知道这个地方吧。大哥，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年纪大的不开口，一直是那年轻的用普通话跟我说。这个地名，她不是一下子就说出来的，好像还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这还需要她认真想一想。那时的我却以为这只是她年轻胆怯，有所顾虑。我还在为她们做补充解释：年纪大的不说话，是她不会说普通话，怕说出来别人听不懂。哈哈，这就是我，当时的我。
我想，饭都请人家吃了，就姑且相信她们一回，帮人帮到底吧。
我请了一辆摩的，——十五年前这里到处是摩托车的士，随叫随到的，告诉师傅到Ｃ镇汽车站。然后，我给了她们两百块钱，——到现在，我觉得当时真是傻极了，明知道有疑点，明明自己也没有钱，但我还是给了她们两百块钱！两百块钱呢！当时在工业区，两个狗不理包子才一元钱，两杯豆浆一元钱，快餐三块钱一份。两百元啊，够我吃大半个月了！电话亭里，给家里打个电话，几毛钱。很多打工仔打工妹省吃俭用，拿到工资都寄回家里，每月留下三五百吃穿用。打工人攒点钱多难呐！
“大哥，你是个好人！我们会记住你一辈子的。”坐在车上的年轻女孩回头对我挥手。年纪大的也对我挥手，好像还说了别的感谢话。也许，她们根本就没让司机师傅送到汽车站，也许她们一离开就在笑：哈，又碰到一个傻子！但是，当时我心里，也许就认定了，或者说假想好了：她们就是需要我帮助的人！我这个失去工作却顽强生长的自以为未来无限好的大男子，在貌似柔弱的可能困难的女子面前，不管不顾地蒙着眼睛捂住耳朵地去充了一回英雄好汉，满足了一下脆弱的虚荣心，便自我膨胀地以为自己还是可以做一下救世主的。
朋友，我是一个不太会描述的人，你看到的文字，那两个女子并没有什么鲜明的特征。其实，我那时真的就没有去留意观察她们，更不会像某些人私底下想象的那样——这些人特别擅长联想与想象——我被年轻女子的美貌迷了眼。天啊，这是天大的冤枉！不是有名作家在文章里写俏皮话么：“暖阳下瘦骨嶙峋的狗耷拉着耳朵趴在街角，自动放弃狗权，任凭前方公狗母狗追着咬着撒着欢儿……”当时的我，自顾不暇，连工作都没着落，哪里有心思去看她漂亮不漂亮？在我眼里，她们只是千万个受苦受难人的代表。然而，我这样跟丽解释的时候，她不信，却心悦诚服地承认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1
他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傻子。他就没想到，他的老婆和女儿还在家里等着爸爸在外面赚钱回呢！
那时，我还没有来深圳，每天上半天班，工资不高，但是比他强。他出来，我是支持的。可是他不争气，做了一年，就得换工作。挣了几个钱，也没有多少，家里工作又不要了。死犟死犟地不肯回来，说什么好马不吃回头草，说什么死也要死在深圳。屁话！害我们一家子跟他在深圳漂泊，东搬西走。
没想到，他还有闲情逸致去帮漂亮小妹回家！做了这傻事就做了呗，还要装什么文人，写下来，还要显摆，一个大男人，真的羞死个人了。最不该的是，还让我看到了这篇文。所以，我就故意刺激他，一口咬定他心术不正，让他去急去！这个傻子，这个呆子！你良心好，你就对妻儿好呀，不会赚钱，搞什么文艺，发什么善心，被人骗了还好意思装裱自己多善良！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跟着他呀，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哎，我到底还是不放心他，便辞了家里的工作，带着两岁多的女儿来深圳找他了！他这么单纯，万一被人坑了骗了拐走了，怎么办呢？我可不想让孩子从小看不到爸爸！
我到深圳，准确地说只是深圳的乡下，宝安区西乡镇，去深圳还要过南头关。他骗我说这里有海，表哥厂在海边。等我来了，带我去，哎呦，什么海呀！水泛黄，翻白沫，简直一个臭海湾。好在他又带我去了大梅沙，我才相信深圳这边有海。真正的海确实是蓝！大！可这边的太阳也真正毒，下海没玩多大会儿，回来皮肤就黑了，还脱了一层皮。难受！美景再好难消受啊。而且，人也真是多！海里像下饺子似的，沙滩上一个个躺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冲凉房外排起了长龙。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怕花钱，他要是带我到小梅沙，绝对不是这个样子！
深圳无非这个样子：关内好啊你进不去！关外到处是工厂！打工者奉献血汗的地方，有什么好的。真不知道他脑子怎么想的，进水了都！还好意思说，打死也不回去，死也死在深圳。
还算他有点良心，又带我去了世界之窗，欢乐谷，锦绣中华……算是开了眼界吧。大城市毕竟有他的好，路漂亮呀，深南大道，那个宽哪，路中间还有绿化带，桥上还垂着绿藤，路边更是不得了，像个小公园，榕树那么高那么粗，还飘着无数根须。要是能在这样的地方工作，那还真是好！可惜，他在关外，还跑到了宝安区的西伯利亚——观澜镇，到一所公办小学当临聘教师，一个月才两三千块钱。要么我说他没能耐吧，你看看四五千工资的工作守不住，还要东找西找到了一所偏僻的小学混日月。还要拖累一家老小随他受苦。
算了算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出都出来了，还说那么多干嘛呢。凭良心讲，我出来还真不是那么伟大，说什么千里随夫，舍弃工作来跟着他。老实说，我在家里的工作也真不是什么好工作，家里的银行那时工资也低呀，一个月拿到五百就很不错了，过年过节虽然能多少发一点，但是一年四季放不了几天假呀。还要揽储呀，每个人都分有任务，每个月要揽储几十万，到哪里去找人存款？我自己这边的亲戚都找遍了，该存的都存了，他那边的呢？甭提了，他那边有钱的亲戚都是银行的，自顾不暇，还能救得了谁？好歹来存了几个钱的，那脸色呀，真正叫一个难看。所以，这个工作我也是做得烦了。到深圳，多少不说，一个月能拿一两千块吧。所以，我就出来了，还没有赶上工龄算断的点儿，一分钱补助没拿就出来了。现在想想，真是那个悔呀！那时要等等，拿个几万块再过来，付个首付，供套房，现在该多好！
我就跟他到了观澜镇。女儿差不多三岁，就在他工作的小学附属的幼儿园上小班。当时，这里比西乡镇还差，没有几条像样的街，没有几个像样的超市和酒店。仅有的大一点的超市酒店，像什么国惠康、观海大酒店，就人满为患。街路又窄，人又杂。工厂都不大，大一点的工厂，像什么富士康啊，都在邻近的龙华镇。所以，我找工作都难。有人说深圳好，深圳找工作容易，可是到了我这儿怎么就这么难呢？我想再找个银行储蓄员的工作，却被告知，年龄超过二十五岁的，不招！如果有大学本科学历，还可以试用。这不欺负人吗？要是没满二十五岁，我能有两岁多的小孩吗？要是我大学毕业，我会嫁给他这个穷教书的吗？我早就找个公务员嫁了！受这个穷酸气！我又不想到他亲戚厂里当个起早摸黑的打工妹。好歹我在家里是有正当职业的，怎么能在那里受他亲戚的管束呢？我都丢不起这个人！我要自己去找工作！
结果，我就碰到这么一桩事，事后还成了他的笑柄。他这个窝囊废！没能力帮我讨回被骗的钱也就算了，还怪我这么容易上别人的当。
现在想想，只怪我没阅历，经验少， 哪想到开在大街上看着像是正规职业介绍所的地方，竟然是骗人钱财的地方！他们不骗别人，专门骗找工作的人的钱！
那天，我把女儿送上了幼儿园，就去街上买菜。到国惠康转了转，顺便提着简历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份工作。
就这样，我看到了一家开在大街上的职业介绍所，一个女孩子，看起来丑丑笨笨、老老实实的女孩子，还不到二十岁的样子，走过来和我说话：
“姐姐要找工作呀！刚好我们这里招同事，每个月两千呢。”
“每个月两千？”我心动了，要想到他在那学校当老师，每个月还不到三千块呢。
“是的，姐姐，每个月两千，还有提成呢！”
“我这样的要吗？需要什么学历？”
“要！要的！只要你有高中学历就可以了！”
“是吗？中专的应该也可以。需要我的简历吗？”
“如果你愿意，没有简历现场填表也可以呀，要把身份证交给我们看一下。”
“好！”
于是她就去找了一个男的，看起来也很年轻，说是她们的经理。
“你运气真的非常好，我们所里现在扩大业务，要增加三十个职员，你刚好是第二十九个。再晚一点，就没有职位了。”那男的对我说。
我想都没想，就跟他填了一张表，交了相片，还交了身份证。
“你下午来上班吧，记得带上五百元入职培训费。”那男的说。
“什么？什么！还要交钱？”
“我们都交了的！公司也怕我们跑了呀。他们提供食宿，还要给我们发服装呢。请你相信我！”那女孩子跟我说。
看着这老老实实的女孩子。听她说要我相信她，我就真的相信她了。
下午，我交了四百块钱，因为我说只有这么多，而且要回了我的身份证。
钱一交上去，我就知道上当了。那男的，所谓的经理说：
“你，到街上去！举着牌子招工，每天招来十个人，每个月才能拿到两千元工资！”
那女孩子，就是之前那丑丑笨笨的女孩子悄悄对我说：
“姐，对不起！只有你交了钱，我才能从他们手里要回我的钱！很多人都上了他们的当！拿不到工资，去要钱，他们说你没有完成公司任务。不想做，就走人，没有人拦你！想要拿回钱，除非你再去找一个人来！”
“你！你——你！你就好意思来骗我？你当时为什么不去劳动局投诉他们呢？！”
“你觉得他们会管这几百块钱的事情吗？我怕！我怕钱没要回来，还要遭到他们的报复！我的身份证还在他们哪儿呢。初到深圳，人生地不熟的……”
我心里那个恨哪！想我银行职员出身，精精明明一个人，怎么就被她骗了呢？我的眼睛骗了我，看起来那么老实的人！以往的经验告诉我，越是漂亮的女人越容易说谎，而且别人还越容易相信。怎么没想到长的丑的也说谎呢！她上当受骗了，怎么就狠得下心再去骗别人呢！我不能原谅她！可是我却不能拿她怎么样，她也是受害者，我的钱也不是交给她的。
我当然不能再干坑害别人的缺德事，我不干了！找那经理，哪里还找得到人？问问知情的人，这间门面隔三差五换招牌，不知骗了多少人！跟讨说法的和执法的打游击呢。
好在身份证要回来了。钱没了就没了，只当是喂了狗了，只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吧。
这下好了，我就知道，这回他有话说了！他肯定要把先前我取笑他的还回来。我说他上了小姑娘的当，丢了两百块。我这回不是上了小姑娘的当吗？还丢了双倍的钱！
没想到回到家里，告诉他事情始末，他竟然没有说什么，径直去找那职介所讨说法。看他气势汹汹的，好像还有点男人味。他竟然找到那个所谓的经理，差不多要打架。我急忙扯住：算了算了！你个教书的，和人动手恐怕讨不到什么便宜，弄不好还要受个伤，为了几百块不划算。那个年轻的“经理”，倒是幸灾乐祸，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来呀，你来打呀？当个老师了不起呀！有种你就来呀！你去告呀！你自愿交钱，你自己不做的，还想把钱要回来！休想！”
他脸色都气白了。我狠命拉住他往学校走。
“怪我，怪我，怪我！咱们不惹事，只当送给狗吃了！好不好！钱，我们再去赚好不好！”
他回到学校宿舍，一言不发。我到小厨房里安静做饭。可爱的小女儿，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图画书。
他在这所学校只做了两年，就回到了宝安县城，也就是现在的新安街道。
二
那件事，暂时打消了她找工作的念头。我也安心教书，顺便写写文章，买一些招考的书读，准备考正式的老师——这也是我来公办学校的一个原因，可以转正，那样工资就可以翻两三倍，这一来，一切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这两年，我的父母来深圳了，但不是到我这里：我每月才那么一丁点工资，住学校宿舍，哪还能让父母过来？他们是到表哥表姐家里。表哥表姐办厂成功，家里需要做事的人，父母就过来帮忙了。所以说，我来深圳是一个错误。父母哪有不念着孩子的，他们离开故乡不远千里地来了。所以周末，我们有时还要坐车去西乡镇，去和父母见面，到亲戚那里蹭个饭。那时的深圳关外，还没有建地铁，我们又没有买私家小车，只能坐公交车。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坐上651，这是绿色车身的大巴，空调凉，座位坐着舒服。最主要的是开得快，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西乡镇。可运气不会总那么好，很多时候只能坐上866，654。尤其是866，这种车一路停，又老又旧，开得像蜗牛，摇摇晃晃，两三个小时还到不了金威啤酒厂。上了这辆车，就只能忍了，更可怕的是，这辆车上还有三只手。
有一次我坐这辆车到西乡镇，汽车晃荡，人又发困，迷糊中感觉一只手伸过来，我一激灵反应过来，挥手拍去，那只手马上缩回，我睁眼怒视，大喝：“干什么？！”见一个男人悻悻地离开，也不言语。这时司机就播放一段录音，大概的意思：亲爱的乘客，请看好自己的随身物品，谨防丢失。
到站了，下去了三五个男人。
看见他们下去了，乘客们才开始议论了：
“又是他们！不知偷了多少人的钱！”
“大家看一下自己的钱包和手机，看有没有丢失？”
这时看有什么用？我心想，贼人都已经下车了。
“司机，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们？”有人把矛头对准了司机师傅。
“怎么没有提醒？那播放的录音不是提醒吗？我们也要工作呀，我们也向公司反映了呀，也报警了，他们要上车，我能拦着不让上吗？你们自己都不小心！上车就睡觉！……”这倒把司机同志的火拨上来了，他一路啪啪啪地说。
大家都住了嘴。要知道，一车人的命都捏在他手里呢。
接下来的这桩事就更加奇葩。以前只是听别人说过，还觉得别人言过其实，以为是他们编的故事，我和丽能够亲眼看到，还真是荣幸呢。
那个周末，我和丽，还有我的小朋友，坐上了866回西乡镇见爷爷奶奶。到了龙华镇的一个站点，上来五六个人。其中一个傻乎乎的小伙子特别打眼。他看起来有二十岁，却傻头傻脑，一上车就结结巴巴地大声说话，就有人跟他开玩笑，车上洋溢着轻松快乐的气氛。
“小子，你哪里来的？”
“你……你……，你管我……哪里来的，我是……爸爸妈妈……生出来的。”
“你爸爸妈妈呢？不要你了？把你扔到这儿了？”
“胡……胡说，我爸爸……爸爸妈妈……在……在这里，我去找……找我的爸爸妈妈。”
“傻小子，深圳好玩吗？”
“不准……不准叫我……傻……傻小子，我……我……我不傻……深圳……深圳好玩……深圳有……漂亮的姐姐……姐姐……有……有……好……好吃的……好……好喝的……”
哈哈哈——乘客们也跟着笑了，车厢里洋溢着轻松快乐的气氛。
“砰——”一瓶易拉罐饮料，这时就突然打开了。傻小子“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这傻小子，快看看吧，别中奖了！”旁边一中年大叔说。
“傻小子”突然大叫：“奖……奖……奖牌！”
他从易拉罐中倒出一个比一元硬币略大的“金牌”，这奖牌被他高高举起，好像闪着不一样的光芒。
坐在车前面的一位穿着体面的男子很热心地说：“快给我看看，看是不是假的！”
傻小子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给那人看。
那人好像很认真地看了一回，把奖牌递回，很肯定地说：“这是真的！小伙子，你发大财了！上面写着你中了八万块！我的同事也得过这个奖！”
那傻小子呆呆地说：“我……我……不知道……到……到哪里去领奖，没……没有……没有身份证，连……连……吃饭的钱也……也没有……”
那男子马上说：“我这里有几千块给你，你把奖牌给我。”于是拿出几张一百元钱来，伸手要取奖牌……
这时，一位夹着公文包的秃顶男子大声说：“小伙子，别上当！他的钱不够!我这里有五百块钱，还有银行卡，都给你!你把奖牌给我！”
傻小子却说；“你……你……你的卡……我……我……我不要！我……我……不会用！我……不给你！”
这时坐在“傻”小子前面的阿姨，似乎有些心动，拿牌子过来看了好一回，却被旁边的人猛拉了一下衣角，她立刻便把奖牌还回……
没有人再说话了。傻小子也不说话了.那几个搭腔的人也不说话了。车里静下来了。
车开到山城站点，傻小子和另外几个中年男子一起下了车,包括那个秃顶的男人。
噢，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2
这事绝对是真的，请你相信我。那天我也在车上，从那傻小子一上车，我就觉得不对劲。哪有傻小子故意在众人面前说话的，那些人真会演戏，玩得都过时的把戏还在玩！都当我们是傻子呀。好在那位阿姨没上当，旁边有人提醒她。这些人给大家免费表演小品，你说好笑不？他们肯定是再上下一辆车，再演第二场，第三场……真是佩服这些人！敬业呀！
我们不知把多少个周末耗费在这路上了，坐车都坐得烦了。从Ｅ镇汽车站坐上车，还要经过龙华，经过石岩，再走宝石路，从新安街道到西乡镇，要经过金威啤酒厂那里。那时的宝石路很偏僻的，没有修得现在这么好，没有那么多绿化，路也没有那么宽。路好像只有两车道，路边都是荔枝林，荒得很，走很远都看不到楼房，只有零星几个卖荔枝的小摊位在路边。
我还是想找份工作。感觉靠他一个人的工资，我们这家子在这儿还不如在家里混得好呢。有了上次的上当，我不再相信职业介绍所，我决定直接到工厂去找工作。
2005年5月的一天早上，我到一家工厂应聘回来，走在观澜镇的街上，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因为文老是提醒我，不要提皮包在街上走，说什么飞车抢夺在这里很普遍。所以我极不情愿地改提布包了，提着这布包感觉怪怪的，要是在家里该多好啊！家里街上想提什么皮包都可以呀！布包里装着手机、几十块钱和应聘的各种证件（包括身份证、毕业证、荣誉证），我的黄金耳环、戒指什么的，在这里从来不敢戴。
我走着走着，突然从后面窜出一辆男式摩托车，车上坐着两个男的，一驾一乘。后面那个人猛地抓住我的布包，用力一拉——
我一个趔趄，妈的，这些王八蛋！为了生命安全，我放开了手。
忽然想到包里有重要的证件。可怜我边追边喊：“证件，还我的证件……” ——我顾不得说手机和钱了。
他们骑着车扬长而去。
愤怒、沮丧、伤心，我回到宿舍，把这件事告诉给文。他马上想到了报警。可我说：“我连那个摩托车的车牌都没有记住，那个车好像也没有车牌！”他按“110”的手指僵住了。
不管它了！吃过午饭，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应该是电话亭的号码，里面一个男的声音：“下午三点，到国惠康存物箱里取证件，第六号柜，密码我告诉你，你记下来，是……”刚说完就掐断了线。我想起来了，我的手机里存了文的电话号码。
果然，我们拿回了身份证、毕业证和几本荣誉证。只是手机和钱飞了。我想，这些王八蛋还算有点良心，如果他们再有良知一点，不做这偷抢的事，那该多好！
没了手机可不行，只要再去换新的。好在有很多山寨货，几百块钱就可以买得到。
那时没有钱买好手机，都是像小砖头块的诺基亚手机，我用了个红壳的，他用的是蓝壳的。2002年8月我来深圳玩的时候，他花了两千块，给我买了一部韩国搜豹的翻盖手机，质量真的不错，小巧玲珑，红色鲜艳，音质好，铃声亮。当时挺感动的，想想他来深圳也还是比家里来钱快。可惜这部让我感动的手机也让他给弄丢了。
三
手机弄丢的事，我来跟你们说吧。
那是一次坐公交车。来到观澜镇的时候，女儿才三岁多，在街上人多的时候，我通常是把她抱着的，尤其是需要坐公交车的时候。那时，我们没有买车，没有买车的钱哪。
那时已入冬，虽然冬天的深圳远比北边家乡温暖，但也需要穿夹衣。我穿着带有大口袋的西服，手上拿着丽用过的小红翻盖手机，韩国搜豹的。她要新的，买的是诺基亚。
抱女儿上一辆小公交车，我顺手把手机放进了西服口袋。车上人好多！座位坐满了，过道也站了人。可是上车的人也很多，人们和我一样心理：不想再多等一分钟了！——这就是等了十多分钟才等到的车！车上有人下来。可是车下的人好像没有耐心，不等车上人下完，就往上登了。
我不能等。抱着女儿随着他们往上走。可是，我在上车的时候，有个男人就堵在门口要下车，身后也有人着急往上挤。我侧身让那个男人下车。
我终于还是上了车，也找到了立锥之地。人就像是罐头里的沙丁鱼，车就是那罐头。
到学校门口的站台了。我抱着女儿走下车，放下女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沙丁鱼的憋闷时间。
这时，我想掏出手机，给丽打个电话。伸向口袋的手抓到了空气，我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断了片儿。手机呢？在哪里被偷的？
只可能在车上，只可能是在上公交的那一刻！那个在我前面堵住我要下车的男人，还有在我身后挤着要上车的人！他们是一伙的！
哈哈！又碰见团伙作案的！易拉罐事件的小品表演者们太文艺！偷手机的可是直接粗鲁！可怜了我这抱娃的呆父亲！好在这手机用了三年，已经不是新手机了；丽又刚刚买了新手机，我只是拿她的旧手机用用，自己还有部旧手机在用。哎，这些浑水摸鱼的强盗们！
不过，观澜镇的多数人都是善良朴实的，孩子淳朴可爱，家长尊敬老师，校长对老师很宽容，工作环境很宽松，我在那里度了比较轻松的两年时光。
两年里，我遇见了不一样的同事，以至于十多年后，我还在不断地回想他们。
当时觉着很严苛的人，现在回想起来，竟然发现了他们的好。当时觉着很亲近，玩在一起的，自认为是良师益友的，现在回想起来，竟然发现了他曾经还设计过我的事。想想就觉得可怕！虽然最后，我赢得了他的友谊和信任。但那只是无知和真诚换来的结果。我那时的名声却实实在在被弄臭过。争斗思想已经在已经中年人的他心中占了上风。在没有成为真朋友之前，我当然是他的对手，是要被算计的。可惜，我那时太年轻，——不是年龄上的年轻，而是心理上的年轻，换个词语，那就是太天真：以为世界就是想教科书里写的那样美好。没有经历风雨的，或者经历了风雨却仍然懵懂的我，还是把人看得都很美好。尤其是对于同样是教师的同事。
我们是同时被招聘进校的，他是从私立名校出来的，我也是从私立名校出来的。虽然都是私立名校，可是在相对偏远的地方的公办学校领导眼里，我们都是有资历的人才，是人才就要被重用。我们都教毕业班。小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每个班只有不到五十名学生。他被任命为数学科组长，我被任命为语文科组长。我的一个老乡，教数学的，也是同时被聘用的，成为他的室友。我和他同教一个班，我教语文边做了班主任，他另外还教了一个班数学。我们是搭档。我天真地以为，同年，而且有相同的身份，借聘教师，还在一个班共事，我们是同病相怜、同袍战友，便在心底当他是朋友了。在观澜镇的第一年，女儿还没有来，我便有很多空余的下班时间，我和他，还有老乡，便一起打乒乓球，打篮球，喝茶，聊天，上网，逛街。日子过得很悠然。
前面说过，他和我老乡是室友，学校给他们的是大宿舍。我住的是小宿舍，只放得下一张小床。一个人一间。
学校周边的一个社区办晚会，我被选为主持人。荧光灯下，掌声连连。结束后，社区工作人员请我吃饭，说是校长和社区负责人也参加，大家互相认识认识。应该说，这是一次好机会，对一名临时聘用的年轻教师来说。但是我拒绝了。原因跟他有关。
他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刚好我侄儿过来，我们一起炒几个菜，再叫几个菜，就我们几个。酒已经准备好了。就到你宿舍去吧，你宿舍一个人住，有地方，而且还可以炒菜。”
我想都没想，同意了。是啊，难得他主动邀请我，在我眼里，他可是和我一样的同病相怜的良师益友。而校长和社区负责人等公职人员，好像与我有距离。
顺便说一下，我当时一个人住一间小宿舍，是用多余的教室隔出来的，和另一位单身的女教师宿舍同用一个过道。我买了一个单灶，瓶装煤气罐，加上锅碗瓢盆，就可以自己做饭了。当然，学校有教工食堂，周一到周五上班时间是可以做饭的，午餐和晚餐都开，伙食还不错。我买的这些，是为着周末的。他当然知道这个。刚好，主持晚会在周末夜晚，他便有了上面的提议。
当然不能拒绝！他在我那时的心中是搭档，是朋友。为朋友，舍弃和领导吃饭的机会，没有什么不好。这就是我的天真之处。如果不是我知道了一些真相，我真的不敢相信，当时的自己，竟然有多么傻，被人算计了，还把别人当好朋友。
我们几个人，我，他，他的侄儿，还有我的老乡，我们在我简陋的宿舍里宵夜。吃点小菜，喝啤酒。
“我不爱喝酒，也不能喝酒！”
他说：“没事，我培养你！酒量是慢慢喝出来的。”
那晚，我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瓶啤酒。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房门是开着的，吃过的东西在房间里零乱地放着。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喝醉？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这样？我也没有想。毕竟第二天还是星期天。只是等到周一上班时候，感觉同过道的女同事见着我没有往日的笑脸。
一切没有什么异常。
一切没有什么异常吗？
这个学期结束，学校评选优秀教师，他和我老乡都评上了。而我做了好多工作，却没有被评上。什么原因，当时的我不清楚，但是后来，我知道了。
有好心的同事提醒我说：“你喝醉酒了，为什么还有打开房门呢？是和谁喝酒呢？”
我明白了——他可是很会喝酒的，酒量很大，那晚他绝对没有醉！
所以，后来他真心把我当朋友时，有一次对我说，不知道你是这么真诚的人，我以前还把你当成骄傲狂妄的人来对付呢。
每每想到这件事，我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想吐却吐不出来。
都已经过去了，想倒回来，重新聪明起来，已经不可能。单纯啊，那时的我，真的。
3
文说的这事，我不清楚。毕竟那时我还没有到他身边来。不过，我不喜欢文的那个所谓的好朋友同事。总感觉，文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的。好在，我及时来了，不然，这傻帽还要被人家耍到什么地步呢。
好在我们只在那学校呆了两年，便来到了新安街道，文继续当他的借聘教师，女儿也跟着到这里继续读幼儿园。我呢？真的想找一份工作！
我便到这里四处看。有一天，在一个工业区门口的宣传栏里，我看到了一则招聘信息。招公司文员，月薪三千。没写年龄要求。我想，不能再相信黑职业介绍所，这种贴在工厂门口的招工信息，应该不会有假吧？快三十岁的人了，在青睐年轻人的深圳找工作真不容易。管他呢，打个电话试试看！结果，一打电话，对方要求我过去面试。我便要文陪我去。
这时是2005年9月，刚刚过了教师节，文领了几百块钱节日费。我们便一起坐公交车去。
说的地点在西乡镇大益广场。说到了给他们打个电话。我们便坐车去。
“我们到了，具体地点？”
“2栋605。你们到底下按门铃。”
“不是公司吗？怎么到了住宅区？”我纳闷。
“可能是大益广场这边人气足吧？我第一次到深圳学校面试，就是在高新科技园的一间房里，事实上也没有什么问题。”文说。
我知道，文说的是他到深圳工作的第一所学校。于是，我也没有多想。
按门铃。开门。上楼。进入房间。
一位年轻男子轻声对我们说：“你们先等等，有人正在面试，坐下填填表吧。”
这是一间大客厅，一位男青年正站在对面坐着的中年妇女的面前。男青年满面笑容，手里提着皮包，看起来像是过来面试的；中年妇女体态雍容，衣服穿得讲究，坐在那里，像是面试官。就在一间房里，我们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小伙子，明天就到公司去上班！好好努力，你条件不错，好好干，不出两年就能当上经理，月薪七八千。”
“好！好!好!谢谢！谢谢！谢谢！”小伙子千恩万谢地夹着皮包出门了。
看来他成功了。当时月薪能到七八千已经很高了，深圳公办学校正式教师也就五六千一个月。我听了心里一动，不知文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他心里一定是动了，不然不会把刚刚领到的还没捂热的节日费送给别人。
“轮到你们了，你们谁是来应聘的？”中年妇女有点热情过头。但我们当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我！看了你们的招聘信息，招文员，我就过来了。”
“填了表吗？”
“填了。”在前面小伙子“面试”的时候，文已经帮我填好表了。
“拿过来看看！”
她看着表，头也不抬，“年龄有点大呀！”
“招工信息上也没有年龄要求呀。”
“没有关系，出来找工作不容易，既然你们来了，碰着我了，我们就招聘你了！小杰，帮她办一下入职手续。”她竟然非常和蔼地说，像是一个很关心人的阿姨。先前接待我们的年轻男子过来，带我们到一边签合同。
“下一个过来面试！”她喊到。看来，她的业务还很繁忙。
“公司对员工要求很严格，入职前要培训，还要购买统一的服装，你们先交五百元费用吧。”那被称为小杰的人说。
交钱？还没上班呢？凭什么要交钱？
“在工资里扣吧，我们现在是找工作的，没有钱。”我说。
“很多人都这么说。结果我们替他们交了培训费、买了服装，他们却不来上班了，到时候，我们找谁去要钱去！再说你们来上班了，每月保底三千，这点钱的投入算什么？”小杰笑着说。
也是啊，每个月工资有三千，交个几百块钱也不算多。他说的也有道理。
“能不交吗？我们真的没有带钱。”我继续说，也是害怕上当。
“哎呀，算了吧，以后都是同事了，就先给你垫一部分吧。你有多少？先交两三百吧。等拿到工资再还给我。”看起来，他还很慷慨。
都到这个份了，文就拉不下脸了，他想早点替我解决工作的事情。他拿出两百元，很果断地把钱交了。我用眼睛瞪了他一眼。
“什么时候上班？”
“等我们通知吧。”
出门，我越想越不对劲，对文说：“你干嘛那么快把钱交了？你有认真看他们公司的信息吗？你知道他们公司在哪里吗？面试有那么容易就通过的？”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呀？两百元也不算多少钱吧？”文的表情让我很想骂。
“你是不是兜里有两个钱就手痒痒呀。这么容易相信人！我不想上这个班，你必须把钱要回来！必须！快！”我的表情毅然决然，不容他驳回。
我拉着他又回到那里！
敲了半天门。
门终于开了。
“怎么了？想要回钱？”里面的几个人脸上再也没有笑容了。包括那个先前和蔼的中年女人。
“你们自愿交钱，签了合同，难道还想反悔？门都没有！”
文想去打架，我拉住了他。认栽了，又一次被骗！
四
丽说的事，真的。确实有这样的事情。也许你们要问我，怎么就那么白痴，上了那么多次当，还会被人骗呢？
这事要辩证地看，也许你到了当时的情境，有着像我们一样迫切的心情，也许你也会上套。
你肯定会说，干嘛不报警？报警？你还别说，我到现在，都没有报过一次警。在我的心里，不是杀人放火，是不会劳烦警察叔叔的。再说，警察叔叔会为了一两百块钱的事情来出警吗？（当然，换在十年后的今天，我可能会报警，因为眼中看得见的变化，现在深圳的治安，现在的社会环境，明显优于当时。警察的服务意识也明显增强，执法也更文明尽职。这当然是后话，属于事后诸葛亮。）
即便把警察招来了，他们会承认吗？他们拿着你签的合同说，这是你们自愿的。那时，我们就别想回家做饭吃了。算了，为了节省时间，为了不浪费挣钱的时间，我们还是自认倒霉算了。这怕是那些骗子们以此混生活的心理依据吧。他们利用了打工人找工作的心情，也利用了他们不想再费时间维护权益的心理。
我们当时就是这样典型的受骗，而且是不愿意报警的受骗者。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事情中，度过来深圳的十六年的。我们美好的年轻时光在这里度过，我们在深圳一次又一次搬家。最终确定下来时，我已经通过招调考试，成为一名编制内的公办学校教师。
那一年，大概是2014年，我，丽，还有上了初中的女儿，到厦门去了几天。回来时，我还填了一首不押韵的歪词：
卜算子·厦门行
又听儿时歌，喜上鼓浪屿。菽园趣石伴琴馆，日光岩瞰城。略观大学楼，敬过普陀寺。亲友殷勤留不得，雨后斜阳归。
其实，这首词里隐含着我们到厦门遇见的事情。那可是当时中国很多城市都曾经出现过的事情。很多渴望一夜暴富的年轻人都曾经听说或者经历过的事情。
那时的我，已经买车一年，工资是比先前作为临聘教师时多了一倍。放了暑假。按照《我想去桂林》的歌词讲，那就是“有了钱又有了时间”，还有自己的小车。我们便在家里待不住了，想自驾游。去哪里？
最终决定路线的因素，竟然是丽老家的一位同村姐妹。
她多年前就到了深圳，开一家服装店。知道丽也到了深圳，她们还一起聚过，去过东涌看海，吃过海鲜。她们关系很好，亲如姐妹。
不知哪一年，她跟丽讲，自己去了厦门，到那里做生意。具体做什么生意，她没有说。看她的微信朋友圈，发过一张木地板的图片，还发过很多去鼓浪屿游玩的照片。
丽说：“去厦门玩怎么样？看看鼓浪屿，再找我姐妹玩一下！”
“好啊。有个熟人当向导，何乐而不为？”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何况从深圳开车去厦门，也并不远，五六个小时足矣。而我买车第一年，一个人开车，一千二百里从深圳开到湖北老家。我心里有底气。
于是就有了那次大开眼界又惊心动魄的“逃跑”之旅。
开车到厦门，当然是按照她给的位置导航过去的。
高档小区。环境不错：小区有游泳池，碧蓝的池底将池水也映得碧蓝碧蓝的，显得水有多么纯净！还有鲜花绿树，满城红紫斗芳菲，高大的椰子树将南国风情尽情展示。草坪青青，草儿们不知吃了什么激素，长得油亮油亮的。
她们住的房子也很宽敞，四房两厅两卫，至少在一百二十平米以上。每个房间里都有床。不过，她不是一个人租的这房子，她是和她的表弟表妹合租的。
“难怪她说有多的房间给我们住，不用到外面找酒店了。”丽说。
她的表弟表妹都很年轻。她说，他们已经是经理了，月薪过万。她还说，她们的父母也在这里，在这里买有房，就在这同一个小区。他们是更高层级的经理。
丽不无羡慕地问她：“他们在做什么生意？”
她笑笑，说：“你们过来玩的，问那么多干嘛？”
第一天，安顿好。我们住在她租的房间里。因为，我们要到外面住酒店，她制止了，强烈挽留我们：“见什么外呀，有空的房间，干嘛去住酒店呢！”
于是，我们盛情难却，心想：等游玩结束，再买点东西感谢她！给她钱肯定是不收的了。
没想到，这住进来容易，想回去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好了，我说不下去了。让丽来说吧。
4
这件事，也怪我，我当时是没有工作，仅靠文的工资，我们仍然只是深圳的穷人，我听那姐妹的颇有暗示的话，心里就想问个究竟：她们做的是什么生意？那么赚钱？
先前，她丝毫没有让我们知晓“生意”的言语。但是，她有意无意地带我们去看厦门新区美丽的广场，看绿草鲜花，说国家给厦门发展新机遇，说到什么1040造富工程……
我就顺口一问：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生意？”
“想知道吗？等去了鼓浪屿，有时间我再带你们去听听。”
“听什么？”
“到时你们就知道了。反正你们是到这里旅游的，放暑假了，有的是时间。”
夏天的海，厦门的海。鼓浪屿风姿迷人，游客如织。蓝天白云下，碧蓝的海水泛着白沫。站在鼓浪屿上，望着新区的高楼和老城区的古楼，感受到不一样的风情。岛上菽园里有个钢琴博物馆，并不大，但存有让我们眼前一亮的大钢琴。还有百鸟园。站在椰树下，抱着椰子，喝着椰子汁，我们有种到了海南岛的感觉。路边有艺术家在表演，其中一个弹电子琴的瘦削络腮胡子男人，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据说他上过中央电视台表演，名叫杨洋。听他旁若无人地弹完一曲后，我们用30元买了一张他的电子琴演奏碟，弹奏的多是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其中有一首就是《鼓浪屿之波》：
鼓浪屿四周海茫茫
海水鼓起波浪
鼓浪屿遥对着台湾岛
台湾是我家乡
登上日光岩眺望
只见云海苍苍
我渴望，我渴望，快快见到你
美丽的基隆港
母亲生我在台湾岛
基隆港把我滋养
我紧紧偎依着老水手
听他讲海龙王
那迷人的故事吸引我
他娓娓的话语记心上
我渴望 我渴望 快快见到你
美丽的基隆港
鼓浪屿海波日夜唱
唱不尽骨肉情长
舀不干海峡的思乡水
思乡水鼓动波浪
思乡，思乡啊思乡
鼓浪，鼓浪啊鼓浪
我渴望，我渴望，快快见到你
美丽的基隆港
思乡，思乡啊思乡
鼓浪，鼓浪啊鼓浪
我渴望，我渴望，快快见到你
美丽的基隆港
文说，这是他儿时唱过的歌。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买了这张碟。
这里的海鲜也很不错。我那姐妹看起来是这里的常客，无论是买票还是挑选海鲜，都是忙前忙后地帮忙张罗，当然，费用是我们自己掏，谢绝了她的买单。不过有一点，文说他有点怀疑，比如说，我们买的景点入场票，为什么她要小心翼翼地拿在自己手里，说是帮忙保管呢？
后面发生的事，印证我们的猜疑是对的。
因为在我们游玩了鼓浪屿之后，她便一天又一天紧锣密鼓地安排我们去跟她的“同事们”会面了。
第一天下午，到的是一家住了两女子的住宅，应该也是租来的。客厅里陈设极为简单。没有像样的沙发，只有一张脏旧的布艺小沙发，木制的茶几也是像用了很久似的。当然房子还是很大的。至少有三个房间，无疑每间房里都应该有床。
年纪大的妇女就安排那位年轻的女子给我们介绍她们的令人好奇的“生意”。
她没有给我们沏茶，给我们到了两杯白开水，便在一张白纸上对我们边画边讲，讲的就是“1040工程”，还讲“五级进阶制”（说白了，就是拉人头，层层剥削），讲到所谓的“国家造富工程”，讲得云里雾里，讲得天花乱坠，说得跟电影里的情节一样，投入几千块，最后就可以收获1040万，成为托起中国新时代的中坚富人。文这呆子，看样子竟然听得津津有味。我一听就不对劲，不待她讲完，我就借口女儿要出去玩，急着拉文回去。
“急什么呢？看来你是误把我们当成骗子了，好像觉得这是传销，这是洗脑。新鲜事物出现，很多人都不懂，就必须有人宣讲它，能被洗脑那是你们的好机遇。很多人都因为所谓的聪明谨慎而错失了赚钱致富的好时机！”那位年纪大的妇女在旁边幽幽地说。
“是啊是啊，姐姐，你们肯定是对我们不够了解。明天再带你去另一家听听，看看他们是不是也这样说。”连曾经的姐妹——她也这么对我说。
但是我还是想早点走，连留下来继续旅游的兴致也没剩多少了，先前的兴奋劲荡然无存。
五
我来说吧。我一听，就觉得是在传销，但是我很感兴趣呀，觉着这是多么难得的写作素材啊。所以，就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听，还不时提出几个问题。我知道，丽一定是误解我了，以为我快要上当了。经过这么多事，我怎么可能再是那个轻易上当受骗的人呢？——让我免费听讲座可以，让我见识见识传销者的伶牙俐齿口若悬河可以，但是要我向外掏出一个子儿，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丽的姐妹很有韧劲，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有时上午带我们逛逛商场，有时晚上带我们看场电影，其余的时间就马不停蹄地安排不同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来说服我们。——当然，我们是绝对不会上当的。
第二次见面的是一位男士。他自称是政府工作人员辞职下海，到这里来赶上时机赚大钱。
我仔细地观察：他家的茶具竟然和上一家的茶具是一样的，而且房间的陈设一样是极其简陋。茶几，座椅， 床，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同样没有泡茶给我们喝，让我们喝的依然是白开水！
这位男士，脸上竟然还有一条不明显的疤痕，手指上的大黄金戒指和脖子上一条黄金链子，黄得让人感觉不纯正。这让我对他自称的曾经身份产生了怀疑。
他自认为口才不错，滔滔不绝，开篇就对我们这样说，显然是做足了功课：
“你们是不是上网查过了，1040工程？你们是不是一定以为我们是在搞传销？”
“国家不可能让人人都成为千万富翁得，所以必须放出烟雾弹，屏蔽一些人，保证那些有胆魄、敢信任政府、先行一步的人发财！比如，改革开放初期的股市。一开始，政府送股票给一些机关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他们都不买。结果呢，相信政府的，最早买了股票的人，都赚了大钱了。”
“打个比方说，你赚了一千万，你愿不愿意所有人都是千万富翁？你肯定是让更少的人知道才好，怎么办？散布假信息呗，说这是传销，说这是骗子呗。不要相信他！请你相信我！既然我放着公务员不做，出来做这事，肯定是赚了大钱了，未来肯定越来越好！”
“我家里的人都被我带出来了，他们都在这儿。我家里的侄儿，大学毕业，我就对他说，过来这边发展吧，比在家里的机关单位吃死工资强多了。这儿多好啊！风景如画。厦门现在是踏上了发展快车道，有国家政策扶持，要把厦门建设好，这是在为和平统一做贡献呀。你想想看啊，如果台湾同胞过来厦门看看，哇！厦门发展这么好，这么多千万富翁，还是大陆好，赶快统一得了……”
见我们不入套。他马上停住了嘴，笑笑说：
“看来，你们不开窍，不想搭上致富快班车呀。”
第三次见面的是年龄稍大的妇女，她自称是教师，看起来慈眉善目，体貌较富态，能说会道。
她对我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你看你看，我们是同行啊。教书是多么清贫的职业哟，一大帮孩子，每天做着机械重复的事情，改试卷呀批作业哇，语文老师吧？还要改作文！现在的孩子又淘气又受不得气，家长期望又高，老师还要担安全责任，领导还说要老师当好学生和家长的服务员，要为孩子服务，为家长服务。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拿着的却是固定微博的工资，一辈子就别指望到世界去走走啰。名车？豪宅？想都别想！”
“早点辞职过来吧！这里只要小投资，就能成为千万富豪！轻轻松松钱生钱，有了钱才能实现梦想。听说过财务自由吗？你到菜市场问不问菜价？不问菜价的人就是菜场自由。不问物价的就是市场自由。不问房价要买就买就是财务自由。有了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有自由！让那光辉神圣见鬼去吧。相信我，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我被丽狠狠地掐了一下，闭口没敢作声。
她看看我们哑然无声，没有反应，也就不再说下去了。她本以为凭着自己的以情动人巧舌如簧，一定能够比同行略胜一筹技高一等，没想到遇着没反应的啦，知道再在我们身上费口舌已经无济于事。于是就不再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可是丽的姐妹仍然非常有耐心，绝对没有放我们走的意思：
“哥呀，姐姐！你们好容易放假了！反正都是休息，在这里玩半个月吧！这里景点很多的，厦门大学，普陀寺……我一个一个带你们去！”
我们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她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所以，我们必须得趁早做决定，对！找机会早点脱身！
这个机会很快就被我们抓住了。
这天，她说是要去接待另一波客户，——估计又是一起被她忽悠过来的亲朋好友。她让我们在家等着她，一定不要出去。
怎么可能不出去？！女儿这几天早就不耐烦了，到这里来本来是旅游的，可是就没怎么旅游，只去了一个鼓浪屿，吃了餐海鲜，大人们就被拉去洗脑，作为学生的女儿就被冷落在临时的住地，吹空调，玩手机，无聊得要命！
我们买了两瓶红酒，每瓶也要近两百元，还有水果，放到她租住的房子里，权当是这几日的住宿费吧。我心里是有点后悔的，早知道如此，当初就应该自己找个酒店，优哉游哉地旅游得了。哪知道会摊上这么件事呢？
跟她表妹打了个招呼，说是出去转转。她也不便阻拦，只是说：
“表姐说，让你们不要走，千万要留住你们。你们一定要回来呀！”
于是我们就如脱笼之鸟脱缰之马，驾车一路西去。此地不宜久留也！
为了弥补不足，让自己觉得不虚此行，我们又顺路去厦门大学和普陀寺转了转。来厦门一趟，不能说只是看了看鼓浪屿呀。
5
这真是一次惊险的旅行！还好有惊无险。但我也感到了人心的险恶。
在车上，我一路收到她的短信、微信，说的都是埋汰话，说我们不打招呼就走呀，说这么热情地招待却不领情呀，说以后连姐妹都没得做呀……总之，我感到她目标未达成后的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谁叫她一开始就不安好心呢？
想想这事，也怪我们，谁能想到她到厦门做的是这种“生意”呢？
好在，我们离开厦门时，还去了一趟厦门大学和普陀寺。
厦门大学的校门并不气派，但文化底蕴还是有的，老树旧楼，还有湖。凌云、凌峰、映雪、囊萤、群贤、芙蓉等楼名，听着都觉得有文化。学校一边是南普陀寺，一边是海滨与胡里山炮台，据说是中国最美的大学校园之一。
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心情在这里盘桓了，心里只想着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女儿说：“这段时间真是浪费了，还不如在家附近转转呢！还不如躺在自家的沙发上美美看场电影呢。”
我说：“还好吧，我们去了趟鼓浪屿，你不是喜欢那首《鼓浪屿之歌》吗？”
“是《鼓浪屿之波》好不好！”
“好吧，都一样！喝了椰子汁了，吃了海鲜了，还去了厦门大学和普陀寺。值了！回家！辛苦你爸爸开车了！”
文目不转睛盯着前面，两只手把着方向盘，车上可载着他的全部。也许他脸上正在苦笑，哦，这趟来的，害得您又少了个姐妹！
这件事情过去四五年了，沉寂了好一会儿。我没有再收到那位姐妹的任何微信了。好吧，过去了就过去了，但愿她能够迷途知返，千万别越陷越深。我固然不能够上她的当，可是还真不忍心去报警，把她送进监牢里。希望我这样做，有人能够理解我，毕竟经历那么多被偷被骗，我们都没有报警，已经习惯了这种让坏现象自生自灭，何况又是曾经亲近的姐妹呢！
唉！顺其自然吧！
还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与我女儿有关。
这不，马上要高考了。她着急，我们更着急呀！眼看得重点大学有希望，可是模拟考分数又与之有大差距，怎么办呢？看着她在那里挣扎又帮不上忙，任凭她自我努力？总得为她做点事情才好！我们想到了补习，想到了课外机构。
文比我更急。女儿好不容易有了一天假，我就撺掇着和她一起去看《流浪地球》，把照看二女儿的重任交给了文。没想到，文竟然借着带儿女的闲工夫，擅自做主，联系了一家培训机构，打算让大女儿过去补习。
因为这家培训机构的老师这样打包票：
“没问题，放到我这里，绝对没有问题！以往我们带过好几个，都考上了重点大学，什么广州美院，什么深圳大学！只要你孩子不傻，只要你们相信我们，放到我们这里，经过我们的魔鬼训练，一定可以考上重点大学！”
文这傻子竟然就相信了！
可怜大女儿，刚看了场电影，第二天就被送到那里！女儿还算听话，咬牙克服不情愿，也愿意相信那老师的豪言壮语。
结果三天不到，女儿吃不消了，倒不是所谓的魔鬼训练。女儿在那里吃自己预定的快餐，住没有蚊帐而蚊子轰鸣的小暗房间里。老师没有什么艰难训练，放任自流倒是真的。请了一个不入流的所谓高中老师来教课，一天才一节；打包票的老师还要照顾一两岁的孩子，自己没有时间来教我女儿；不知是不是他亲戚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据说是他老家一所大学的在读大学生，在他机构打假期工，就被安排监督我女儿做数学题，没有专业的讲解，除了做题，还是做题！
文吃了一个闷头亏，找了一个理由，交了三千块钱，才把搬过去的女儿被子行李拿回了家。
六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事不关己，不关系个人利害的事情，谁都看得清，好像都是明白人，好像都不会上当。换做是你，换做是你的孩子，成绩不好，又想升学，还想考好大学，你不着急吗？
你难道不会心急火燎地去为她找培训机构吗？就连她的老师都明里暗里不显山不露水地引导我们去帮她找培训机构，难道我能无动于衷一动不动吗？如果在她学校那种环境能够学好能够考好，那她早就学好考好了，还用得着我们在这里干着急活生气吗？无非都想帮她一把嘛。
都说教师的孩子应该能教好的，可是她不听我教又有什么办法？何况，在她眼里，我只是一名小学老师，一名语文老师，能教她什么呢？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可是她不听，不愿意照我说的办，怎么办？我只能去为她找培训机构。
培训机构多如牛毛，哪家好哪家强？标准在哪里？看他们的宣传是看不出什么的，都在海夸胡侃宣传自己如何如何棒，某某某考上了哪所名校，某某某考上了哪所名校，咱们又不认识这些人，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想到曾经有位相对熟悉的培训机构的老师，又有他的联系方式，我便同他联系上了。
于是，我听到了最愿意听到的打包票的话，心里顿时砰砰砰乱跳。
“你把孩子送到我们这里，封闭式训练，我们包食宿，直到高考才接回。包管孩子考上重点大学！”
“真有这么准吗？”
“放心！我们已经成功好几人了！我们用的是衡水中学的模式，魔鬼训练！对孩子我们是下得手去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奋战一百天，宁可瘦多几斤肉，也要把脚跨进重点大学的校门！”
可是他说如果考上重点大学，得付他八万元酬劳……我心里又在打鼓……这么贵呀！
……我的头脑发热了。他说的话，似乎就是我想说的话，他许的诺言，似乎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似乎给我打了一剂强心针。
我咬咬牙，好吧，为了孩子，八万块钱算什么！只要她能考上重点大学，花再多钱也值得。
“什么时候过去？”
“当然是越快越好啰，时间紧迫呀！”
“好吧，今天已经是下午了，那明天一早就过来吧。”
可怜，大女儿仅有一个星期的寒假没有了。正月初五便被我送到了培训机构，全托管全方位培训——这当然只是他嘴上说的。
丽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当然也让我翻来覆去睡不了觉。她不停地质问我，不停地教训我：如何不经过商谈，就做出了这样鲁莽的决定？
“我会去听课，会去观察的，如果女儿不适应，或者发现这机构言过其实，没有效果，我会尽快撤回的。”
听了我的保证，丽才没了言语。她的心情我理解，心疼钱，更重要的是觉得我办事没和她商量，觉得我太容易上别人的当。我承认，她是对的，我仍然这么容易上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如果那么容易改，人人都是聪明人，谁都不会上当了。
第一天去听了听培训机构请的老师讲的文综课。那老师感觉很面熟，是拿着两本状元笔记来讲课的，他建议我们也去买一套。
为了不影响老师上课，我没有继续听下去。但心里还是有点不太满意的感觉。不过，我仍然按照他说的，花了近两百元，为女儿买了状元笔记。
晚上去见了女儿，女儿向我诉说：
“午餐没有，要我自己点外卖，说是现在还没请到厨师。只请了一个外面的老师讲了一节文综课。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做题。有个年轻小伙子，大学生，挑数学题给我做。那老师没有多少时间管我，她的小孩一有声音就跑过去了，扔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做题，做题！”
“你，再坚持，可能是老师现在没有找到保姆，太忙了。你要学会吃苦！”
女儿没说话了，听话地点了点头。
坚持到第三天。我去了解，女儿还在那里点外卖，晚上住的地方蚊子歌唱叫嚣无法入眠，最主要的是没有所谓的魔鬼训练，连个全程监管的专业老师都没有。我的心彻底冷了。
6
狗改不了吃屎。他就是个傻子。我又想了那两千块钱。两千块钱哪！他明知道借出去就不可能要回来的两千块钱！他还是借出去了。
借给他的一位好朋友同事。
这位同事到处借钱。很多人找他要钱。
但是文说，帮人就要在危难时，这位同事是他的好朋友，年龄相仿，一个办公室共过事，搭过班，一起外出培训，住一间酒店客房，一起唱过歌打过球喝过酒，还给他送过一只北京烤鸭，还借过他衬衣穿……
这位同事突然就没有在单位上班了。
文纳闷。可是文却很少去过问一些小道消息。因为他觉得对朋友还是要信任。他说，多么帅的一个人啊！他说，他的歌唱的多么好啊！
后来，文突然就接到那同事的电话，说是在外做生意遇到麻烦了，让借两千块救救急。
文就借了！我拦不住。我也不想拦。我想让他买个教训。我也想跟他打个赌：看他的所谓的朋友几时还钱！
现在，这件事过去五年了。五年了！文都没有等到那人的还钱。这次为了女儿，他又舍出去三千块。
总而言之，他是一个没有用的只会上当受骗的人，如果他不是教书的，恐怕我们一家人要跟着他露宿街头喝西北风了。
七
我同意丽的判断。不做辩驳。我就是这么一个老实人。老实人易上当，但也磕磕碰碰地在全国闻名的深圳混到现在……
7
无语。我拿他无可奈何！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哟！我总是觉得像他这样的人，迟早会上一个更大的当。这个世界从来是聪明人赚傻子的钱，那些自认为很善良的人，很多时候都是被别人当做赚钱对象的。他在别人眼里近似于透明人，他心里怎么想的，别人一眼就看穿了。我自认为是很单纯的人，也是这么瞧不上他。他之所以没有上大当，只是因为他没遇见大坏人而已。
带着这样的隐忧，我又陪他度过了两年相对安静的时光。女儿到底还是靠着自己不断努力和那些许幸运，考上了一所211大学。我们沉浸在喜悦中好长一段时间。没想到，阿文这个傻帽，最终还是为自己的愚蠢，拖累我们一家买了一个大单。
2020年8月的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是工行贷款经理周毅：“有无兴趣了解一下年利率只有三厘多的个人信用贷款？专门针对特区事业编制人员的。”文有些心动。这一年他高歌猛进搞投资，贷了些年利率6厘的信用消费贷款。有三厘多的干嘛不了解？贷下来，还掉那六厘多的多好，省钱呀。文便加了他微信。查看了他的朋友圈，确实像个放贷的银行经理，晒的都是成功帮人办下贷款的图，有模有样。文存下了他的手机号码，在微信备注：工行周毅。
大概过了一星期，文便同他约定周日上午十点，前去办理贷款。周毅发了地址：福田区福华三路财富大厦10楼10F。文犹豫了：不是去银行吗？怎么到这个地址？他笑了，微信语音说，到银行你能办到三厘多的贷款吗？我们是与银行合作的金融机构，是银行的影子银行，规避央行监管，等于是银行默认的绿色通道。你相信我，来就是了。文还是犹豫。不过，想到前不久看到的信息，两家银行被银监会罚了钱。想到社会上实实在在有着的暗角，潜规则。他便相信了周毅的说辞。开车来到楼群林立、高楼遮天蔽日的福华三路，看到进进出出西装革履白衬衣黑皮鞋的财富大厦，文不禁感慨：这里真有金融中心的气派。疑虑顿减。
文同“周毅”联系。他来到楼底接文。和进出大楼的其他人一样，“周毅”白衬衣黑皮鞋，瘦瘦高高的。言语热情得不得了，一口一声“大哥”地引带文上楼，来到10楼10F。文看到这层楼基本上是开公司的，各家公司装修豪华，有公共卫生间在外面。这家门口贴着“深圳市财商时代科技信息有限公司第15家分公司”，还有“签约中心”几个大字。格子间里坐满了年轻男女。墙上有小黑板，上面写着业绩数据，签约多少多少万。人人都在忙，忙着打电话。周毅把文带进一间空着的办公室，热情地为文倒水，咨询文的贷款意愿。文还是有点警觉：你是银行工作人员吗？你的工作证呢？他笑着说：我是财商时代的员工，公司就在这里，难道你还不放心吗？今天出门匆忙，证件忘带了。你需要办贷款。我可以叫银行内部工作人员王经理过来。涉及到行业机密，我就不透露他的信息了。前面有跟你讲过，你懂的，行业秘密，规避风险。文一听到你懂的，似乎真的懂了，在他心里，觉得似乎各行各业都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行业机密。便相信了他。
文见到了王经理。这位沉稳的年轻人，双眼皮，灰白西服，咖啡色西裤，穿着考究，梳着中分头，说话冷静，不急不缓。他让文填了一张贷款申请表，然后就把这张表拍照了，说是上传给公司，给银行内部的机构，等着批下贷款额度。过了大概半小时，有一个电话打到文手机上，本地座机，女声，声音很低，大概说是可以申请到89万的贷款，因申请额度太大，只能使用90%，10%要留在安全账上监管。接下来，她说三家银行批下来的额度，利率什么的，声音低得不行。那王经理接过文的手机，差不多是抢过去的，在纸上刷刷地记着。文当时还羡慕年轻人耳朵灵。后来才知道，一切都在演戏。文见王经理一本正经，愈发深信不疑，极其配合他的申办工作，还把手机递给他操作。王经理运指如飞，操纵自如。他一会儿把手机递过来让文输入密码，输密码时，他和周毅都转过头去，以示不看。一会儿又让文录下短视频，在线比对头像。文见工作做得这么细致，很正规的样子，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工作很费时，不知觉间，周毅已经不见。等他再过来时，已经为文打包一份盒饭，叉烧肉饭。哦，中午一点多钟了。文饿了，道声谢，便狼吞虎咽。殊不知，他吃下有生以来最贵的快餐，八万块的快餐。
下午，王经理继续为文办理贷款，四点多钟，贷款到账。王又运指如飞，说是要把钱转个账再倒回来，上面查不到流水，以应付央行监查。这时，文清清楚楚地看到：中信银行到账30万，被转出，民生银行到账20万，被转出，都被转到一个名叫“曾旗昌”的账户上，农业银行的。可是，等到转回给文另一个银行的账户时，已经没有了50万，变成了45万多几千，说是返还10%的一年的利息。那10%等一年后，才原路返还。文没有多想，主要是以前也办过一笔贷款，也是要回存百分之几的。心想，这与那也差不多。没想到，胡适先生的差不多先生害了文。文只是询问了几句。王和周马上就说：没办法的啦，行业规定呀。不然就会被监查呀，监查到了贷款要全部收回呀……
文在这里呆了大半天，早已不耐烦，想回家，家里还有二宝等着爸爸回家抱呢。文便不再多问。拿了自己的证件、手机等，开车回去。临走，王经理说，别忘了隔两天来办那个30万啊。
文回家，用收到的45万多，还了借亲戚朋友的13万元，又还了银行的信用贷款30万，想着，那30万办下来也好，可以作为备用资金，以防急用。
两天后，他来到财富大厦，周王如法炮制，又让他只拿回了27万多一点的贷款。文在开车回家的路上越想越不放心，打电话给周毅，让他解释一下，那八万元究竟到了哪里的账户，以后通过什么方式还回来。周解释了好一会儿，又把电话给王经理，让王来解释。王平稳地说话，让文渐渐放下心来。大概的意思就是说，大家都这样，何况我们机构就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找我们。周在电话里对文讲：开车要慢些啊，一定要注意安全呀。这句话让我越想越气。这是他们在幸灾乐祸，奸计得逞后的幸灾乐祸啊！这个天下最傻的大傻瓜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不知跟他说了多少回，这个苕货就是听不进去。
11月20日，还了两个月利息钱，文不知是哪件事情触发了神经，越想越不对，便发微信找周毅，一条不回，两条不回，打电话不接。文慌了。之前都是同周毅联系的，还没有存王经理的电话！文想到了报警。便躲在单位的僻静处，在那棵鸡蛋花树下，打了110，报了警。很快，福田派出所一民警打电话来，让他过去录笔录。巧的是，刚挂断电话，周毅的电话就打过来，连声说对不起，说是锻炼去了，手机忘在家里了云云。文质问那八万元怎么保证返还。他就说，既然那么不放心，你过来找我们吧，我们给你开个证明。我们就在这里，这么大的公司呢，跑也跑不了啊。文说好，于是就在11月22日，带上我和三岁多的小女儿，一起到财富大厦。
周毅见到我们的小女儿，很喜欢的样子，说：我家的孩子也这么大，这个时候最可爱。王经理也走出来说：既然你们这么不放心，我打个公司的确认函给你们。于是就把文的三个银行账号、身份证号，贷了多少款，实发多少，扣做保证金的10%即八万元等情况写下来，盖上公章，交给文和我。一切似乎自然流畅，天衣无缝。不只是文，连我也不再怀疑。
就这样，在每月还三个银行利息的日子里，我们一家度过了一个居家战疫的新年。这年难过，假期因居家防疫变得格外漫长。等到文回到学校上课，已经是五月份了。
六月的某一天。文接到一个电话，一年轻男子声音：您是罗阿文吗？看了你按时还款，信用良好。我是兴业银行熊经理，有没有兴趣了解月息只要三厘的信用贷款？专门给大企业和事业单位人员的！文想，他怎么知道我差不多要准备还贷款的？三厘，也好，了解就了解吧。于是，他加了熊经理的微信。看了他的微信头像，竟然是胸戴大红花的军装照。再看他的朋友圈发文，有图有“真相”，都是帮客户办下贷款的图片。似曾相识啊。文想到好久没同周毅打电话了。先去找他的微信，呀，不见了！连之前的通信记录也不见了！什么痕迹都没留！文心里咯噔了一下，手心全是汗。心砰砰乱跳，他又拨打周毅电话。语音提示：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文眼前一片黑。他慌忙拨打王经理的电话。那是上次**子一起财富大厦当面让王留下的。结果，语音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改号。sorry……完了，完了，受骗了，受骗了！文欲哭无泪，心快崩溃！
八
算了，接下来的故事由我来讲吧，一人做事一人当。写出来，就是为了给所有人提个醒的，千万不能再上这些王八蛋的当！我开车到财富大厦，到10楼，找10F。结果，一个陌生的招牌赫然在门口：“瑞新科技”！哪里还有什么“财商时代”！我心在滴血。忍住痛，问里面还没午休的男青年：以前的财商时代哪里去了？
什么？早跑路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找？
其他趴在桌上休息的年轻男女，都抬起头，用悲悯同情的眼神招待我。我想哭，哭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大厦走出来的，不知道自己又是怎么开车回家的。我想起了福田派出所给我打电话发短信的民警，给这位民警发了一条长信息，叙述了被骗的经过。他很快就打电话过来，让我过去报警。可我退缩了。我觉得太没面子了，多次的上当历史竟然救不醒这么大一个成人，竟然被两个嘴上没毛的骗了八万块，丢人现眼啊。我打算再等等，等凑到那八十万，还了贷款，看那10%即八万元还能不能退回来。到时证据确凿，再去报警也不迟，何况他们不是已经跑路了吗？
终于放暑假了，我送走了又一届毕业班。这时，我才想到要想方设法还贷了。我找到一家银行，用房产证红本做了抵押，好不容易贷出钱来，还了那三家银行的80万。事实正如一开始所料，那八万元是肉包子打狗再也回不来了。我遭遇三重锤。丽日夜数落。我感觉自己无用，一度抑郁。事已至此，唯有报警。即便追不回损失，也可以提醒别人不要再上当，至少给坏人以警示，在他们想骗人时有所收敛，或者说让他们不那么容易骗到人。我便做报警的准备。第一次总是让人有些忐忑的。因为不了解，不知道警察录笔录是怎样的，会不会很难，会不会……但必须勇敢面对。我在网上搜索“报警”：了解了流程，便着手准备证据。周王二人的手机号，微信对话截屏，确认函，三家银行的流水，转账回单，个人身份证，写报案书，讲述事情详细经过。准备了一天。
翌日，清晨我便醒了，再也睡不着。想着报警的事情，走路到了学校对面，买了两个捆粄，青豆角和红萝卜馅，一杯豆浆，一个蛋肠，匆匆吃完，便开着车去报警。导航是福田公安局福华圩某派出所，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觉得在福华三路，在受骗地点附近就可以了。开了半个小时，并未见大派出所，把车停路边，沿路找，原来是一个社区的警务室。我有点不耐烦，索性导航到福田区公安局。
十多分钟，到了福田分局门口。却听到里面机器轰鸣，原来在装修。门边保安拦住：
干什么的！
报警。
没有人值班的！
周一怎么会没人值班？
你到任何一家派出所报警就好了！附近有个福保派出所，到那里报警就好了！
我又导航到福保派出所，这应该是保税区的一家派出所。门边马路上刚好有个空的停车位，地上分明写着卡罗拉几个字，难不成上天安排文的车停这儿？我的车刚好也是卡罗拉。
我扫了健康码、行程码，给守门保安看，又扫码填了报备，入场事由：报警。人高马大的年轻警员，并不想听多详细，问了我的居住区域，说：
为什么不在那边的派出所报警？
事情发生在这里呀。
地址？
财富大厦。
那不应该到福田派出所吗？怎么跑到我们这边了？
福田分局指到这边的。
那我问下领导意见。
一会儿，一位瘦瘦高高的穿浅蓝夏季警服的中年男子过来。他态度和蔼，询问事情经过，便对那年轻警员说：
先录个大概笔录，然后转到福田派出所去，开车送他去！
我看见一间间隔开的房子里面，都是忙碌的警员，在同前来报案的人谈话。还有律师拿着调查令前来取资料查阅的。
我被带到一间房，里面有一个年轻男警察在等着他，他一边在电脑上打字，一边询问文。这便是做笔录了。问得并不详细。我想多说，他却不问。打了三页纸出来，让我在每页纸上签名、写日期、按手印，在最后一张纸上手写一行字：以上笔录已看，和我说的相符。文字前后各按一指印。再签名写日期按手印。
接下来，我便被安排出来，在大厅等。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门外有人叫我的名字，应该是安排送我过去的。
那个壮壮的男警察，开着车，带我和另一人（估计是名律师），一起去福田派出所。一路上，男壮警同坐在副驾驶座的人聊天，把车开得飞快。我也不便开口，沉默，思索，心想：已经快十一点了，这录完笔录到啥时候呀。
到了。男壮警把车停门口，便带我进去，手里拿着笔录，以及文上交的确认函、报案书。
民警先进去了。保安拦下我，要健康码行程码，还要填身份证，进场事由。我忙前忙后，进去竟发现找不到带我过去的男壮警。其他人告诉我到前台去找。
我才发现男壮警手拿着资料，同一个胖乎乎的年纪大的高大男人谈话。那人并未穿警服，就一件短袖圆领衫，高起的肚子撑着衣服，圆滚滚的。他脸上倒有几分和气，询问事由后说：为什么早先不来这里？去找过那家公司没有？用企查查查一下。我便按他的提示，查了“财商时代”，有这家公司不假，然而显示其异常，申报地址找不到，和我六月去发现跑路的事实一样。
胖便衣便带着我去等候笔录。之前的男壮警跟我打了声招呼，开车风驰电掣地走了。我便坐在三间笔录室外的椅子上静候。
一个多小时的等待中，我听到三个人的遭遇，果然都是不幸人的不幸事。
第一间询问室里，年近五旬的妇女，在银行取钱时遭抢劫，右手被歹徒用刀划伤，流血，幸而损失不大，及时被送就医。伤好后，便来报警。录得很慢。第二间。四十岁左右的妇女，不堪快递员的信息骚扰、电话轰炸而报警。起因当然是她给了差评，引起快递员的愤恨，于是两个小时不间断地电话与信息轰炸，一百多个来电，一百多条信息……女士不堪其扰，愤而报警。第三间。年轻男子，投资项目，被骗256万。
胖便衣让我等第二间录完再进去。我便对第二间格外留意。
四十多岁的妇女似乎特别有时间，而那年轻的长了青春痘的男民警也似乎对她很感兴趣。说了好些题外的话，什么时候来深圳呀，住哪里呀，附近有哪些美食店呀，老家在哪里呀。连胖便衣也禁不住过去同她讲话。聊快递员，聊起因经过和结果，安抚她的情绪，说解决的办法。我都等得不耐烦了，他们还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说，不紧不慢地录。直到我站起来走到门口，胖便衣才不再说话，出来对我说：再等一下啊，快好了！
我又坐回椅子，继续看，听，等。已经十二点了。我的目光中满是火。只能按捺住性子。
这时，又进来一年轻女子，胖便衣问她什么事情报警。她说，被男子接谈恋爱结婚为由骗了几十万。唉！又一个不幸的人。看着她双目无光，面容灰暗，我想：我现在大概也想这样的神态吧。都不做声。等。那被骚扰的花哨女子终于在十多页笔录上签字，写日期，按手印。之后又是拿回执，又是聊天，直到快一点钟。我才被叫进去。青春痘男民警面露倦容，打了个哈欠说：你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我被晾在这儿。我知道，他是去吃东西了。可是，他们难道不知道报警人还饿着肚子吗？我进这几家派出所，连杯水都没有喝。怎么说呢，这与深圳其他地方真不一样。头一次报警，我感受真切：既不像来前的紧张焦虑，也不像想象中的友善热情。连口水都喝不上，还指望民警派盒饭？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我又想起了那最贵的叉烧肉盒饭，八万块啊！我体会得到民警的忙碌辛苦，毕竟一天到晚不空闲地有人报警，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大概二十分钟后，青春痘回来了，手里果然拿着一瓶东鹏特饮。他拿着文先前写的报案书，先默默打起字来，也不怎么问，偶尔有疑惑，如周毅的电话呢，怎么没有写上来？再如，为什么现在才来报警？我一一回答。约摸半小时，做好笔录，文签字，写日期，按手印。每张纸上都如此。在最后那张纸上写：以上笔录已看，和我说的相符。
接着，提交证据，吩咐我在一台电脑上登陆微信，把三家银行的转账记录，贷款结清证明，周毅电话，王经理电话等等上传，打印。他说：照片四个角都按手印，写清楚提交的是什么，哪家银行的，写清楚三家银行的卡号，签名，写日期，按手印！我一直把右手食指按得深红，用纸巾也擦不干净。这次笔录终于录完。上了个洗手间，拿到报警回执，已经下午两点半。我想起了车，还停在福保派出所门口呢。再让警察叔叔送回去已是不可能。一是我不好意思开口，二是民警们都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
我只好走出去，想办法打的。没有出租车进来这边。滴滴车暂停了，我感觉很不方便，便向那天桥走去。太阳正猛，热。好在空调房里呆了差不多四个小时，我也不觉得有多热，便一直走。路上往来飞奔的小车，一辆也不停。偶尔驶来的几辆出租车也是载着人。一辆又一辆，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绝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不停地招手，也无济于事。打的真难啊。我又饥又渴，想找家餐馆，可是大马路边除了五金店，还是建材店。老板娘坐在茶台边喝茶，同客人聊天谈生意。手机快没电了。我心急如焚。早知道就不坐那免费的警车过来。开自己的车来多好啊！天无绝人之路。命中注定还是有一辆空的士过来载我回去。
坐进自己小车驾驶座，我嘘了一口气：还是自家小车好啊，想走就走，不用等待。按照胖便衣提醒，我想到那家骗人的公司报备的另一个地址去看看。企查查上查到的最新年报的地址：嘉汇新城1702室。
我按导航开到那里。没有明显的招牌，只有入口处的“商汇中心”几个字。把车停到对面汉国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我便过马路来到这商汇中心大厦，佩戴口罩，递过健康码行程码，填了身份证号，走了进去。上17楼。呀！这么暗的过道，这么小的门，电梯处的指示牌，1702处是空着的，只有1701,1703，没有1702！我一家门口一家门口地看，一张一张地拍照，从走廊这头走到走廊那头，又从那头倒回这头，没有1702。这地址压根不存在！财富大厦10楼10F，也被证实跑路了。铁定的骗子，铁定的骗子公司啊！我的心在流血。我又打了福田派出所电话。
那边说，你真的是受骗了。
后来，警察又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冻结骗子的银行账号，没有追到钱。人，我们最终可以抓到；钱，估计很难追回。只能判他多“住”年月了。
8
我永远不能原谅他!
遇见他，是我倒了八辈子霉。
他怎么就那么容易相信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