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疫情限制了人的自由出行,房子就成了一座孤岛,身在其中的人,大多时候冷暖自知,炎凉自理。而在这片庞大的孤岛群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存在——近几年新出现的多孩家庭。相比于一家三口,这样的家庭,结构更为复杂,问题更为繁杂。如何在失衡的大环境中生存,如何在狭窄的小空间里生活,是许多客居在深圳的多孩家庭要直面的问题。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大人有大人的解法,小孩有小孩的解法。过程也许很艰难,但总有人能给出漂亮的答案。
一 最动人的答案
破天荒!今天竟然被美人鱼表扬了!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的数学课上,我的眼皮正跟着窗外的柳条一起飘忽时,突然听到一声叫唤:“单沐沐,请你来说一下,在什么情况下,一加一不等于二?”我像跳跳机一样跳起来,却不知道答案跑到哪里去了。一加一不等于二,还能等于几?这是什么题?IQ题吗? IQ题可难不倒我,脑子灵光一闪,我脱口而出:“在算错的情况下!”
全班哄堂大笑。
笑什么笑,难道不对吗?
美人鱼那双黝黑的眼睛似笑非笑,我的脸上虽然写着不服气,心里却有些发毛。
还好,下课铃解救了我,美人鱼让我们课间好好思考一下,还特别强调是在没算错的情况下。
他还瞅了我一眼。
着实有些小尴尬。
同桌张格格对着我嘻皮笑脸,说我应该是全班最清楚答案的人。我直接给了她一个栗子戳,落井下石的人就得给她吃点“栗子”。她扁扁嘴,很委屈地说:“你想想你和你将来的弟弟或妹妹!”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还想解释,上课铃响了,我用书本挡住了她的嘴,也不知道她嘟嘟囔囔了些什么。
结果呢,一上课,美人鱼又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唉,数学老师都这么轴吗?过去的事怎么就过不去呢?
我茫茫然地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张格格小声提醒我:“想想我刚刚说的话。”刚刚说的话,什么话?我脑子转得像风火轮,突然想起来了,脱口而出:“我和我的弟弟或妹妹!”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的脸烫得能烙熟三张大饼,该死的张格格!
可我耳边传来的却是“恭喜你,答对了!”眼前是美人鱼笑得极为慈祥的脸!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已经有同学迫不及待地帮我问了:“为什么呀?”
“你们琢磨琢磨。”美人鱼真喜欢卖关子。
“就算她当姐姐了,一加一还是等于二呀!”郭若轩的疑问引来一片附和声。
周围一片迷茫的脸,只有张格格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我瞅了瞅张格格,突然开了窍,叫道:“我妈怀的是双胞胎,她只生了两次孩子,却有三个孩子,一加一就不等于二啦!”
也许是我过度夸张的恍然大悟把美人鱼给逗乐了,他点点头:“要当姐姐了,变聪明了呢!”他又朗声加了一句:“这道题还有很多答案,不过,你的答案是我目前听到的最动人的答案!”
我就这样得到了数学课史上最为隆重的表扬!要知道,在数学课上,我总是猫着腰不出声,一求老师看不见我,二求时间别下发酵粉,三求老师原谅我的智商。可现在,我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得到美人鱼如此郑重其事的表扬!“最动人心的答案!”这几个字像镶了金边的大红花挂在我的胸前,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和背,眼里心里全是狂喜。没想到呀没想到,第一次被数学老师大力表扬竟然是因为还没出生的弟弟或妹妹,难道他们是我的福星吗?哈哈哈!
二 丑陋的肚子
今天去医院看了妈妈,喜洋洋舅舅送我去的。喜洋洋舅舅瘦得像排骨,常常被我奚落,他总说我是单家的**派。**派算什么,单家很快又有两个小**派了,我要做**集团的头头!
我轻车熟路地走进医院的住院部,爸爸妈妈是这家医院的内科医生,妈妈是这里的护士,我经常在这里出入。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爸爸和妈妈正盯着手机嘀咕着什么,一见到我进来就闭上了嘴,还把屏幕锁上了。
切,平时教我做人做事要光明磊落,自己却行偷偷摸摸之事,我撇撇嘴。
爸爸看到我拉长的嘴角,笑了,说:“沐沐姐姐,交给你一个神圣的任务。”
我警觉地竖起耳朵。
“给两个宝宝取个好名!”
“确定要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 我笑得有点坏。
“当然,非你莫属!”爸爸一脸的郑重其事,搞得我心里的鬼主意都不好意思抛头露面了,只能“啪”地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爸爸带我去食堂吃了顿午餐,就让我回病房陪妈妈,他自个儿潇洒上班去了。
妈妈不用我陪,她正在睡觉。妈妈的肚子隆得好高,像一座小山。被一座山压着还能睡着,我真佩服妈妈。
我看过这座小山的真面目,上面布满了青紫色的条纹,我当时被吓了一大跳,以为妈妈的肚子被两个小宝宝撑开了!妈妈解释说那叫妊娠纹,大部分女人怀宝宝的时候都会长出来。我问妈妈它们会消失吗?妈妈说:“很难。宝宝生出来以后,肚子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皱巴巴的,加上横七竖八的花纹,就像一个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塑料袋。”
妈妈的答案太惊悚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自从听了妈妈的“塑料袋”之说,我常常偷偷观察那些大肚子孕妇。每个肚子都不一样,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有的圆一些,有的尖一些。这些大肚子的主人表现得也不一样,有的走得还算稳当,有的像在肚子上挂了一个硕大的乌龟壳,有的根本就不叫走,就是挪,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看多了,我脑子里总会冒出一个个鼓鼓涨涨的、奇形怪状的肚子,这些肚子在空中慢慢飘浮,上面还粘着七零八乱的横条条竖条条,慢慢地,它们又一个一个干瘪下去,像松松垮垮的塑料袋,凹凹凸凸……唉,画面太美不敢想!
爸爸说,肚子虽然不好看,肚子里的生命却很美。
瞧这话说的!我又没有千里眼,我哪里看得到里头的生命美不美!
三 奇怪的孕妇
我还看到许多奇怪的孕妇。
有一个孕妇的床位就在走廊边上,她总是哭。跟人打电话的时候哭,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哭,有人走过来跟她说话她也哭。有一个护士在劝她:“别哭了,情绪不好,会影响宝宝的。”可她还是哭,也不说话。爸爸说,有些孕妇的情绪会像过山车一样,直上直下,自己都把控不住。我一想到这个孕妇的情绪正在坐过山车,我就很可怜她。我坐过过山车,太可怕了,下来的时候我差点吐了。爸爸说你那过山车是儿童版的。天啊,儿童版的已经那么可怕,如果这个孕妇坐的是成人版的,那不是更可怕吗?
有一个话特别多的孕妇,她一直在跟肚子里的宝宝说话。她说:“宝宝,你要乖哦,听妈妈的话,快点起来跑一跑好不?”她说:“小家伙,起床啦!梦见什么了呀?妈妈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呀?妈妈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呀?”她又说:“宝贝,起来做早操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小乖乖,快点起来啦,医生说你有点小懒哦!你快点伸伸手弯弯腰吧,别让妈妈担心你好不好?”……
唉,说这么多,宝宝听得到吗?隔着一层肚皮呢!宝宝听得懂吗?还那么小呢!
有人在我面前摆手:“看什么呢?”
是小敏姐姐,妈妈的同事。
我指指那个孕妇的背影。
“她呀,胎监总是不过关,着急着呢!”
“胎监是什么?是考试科目吗?怀孕还要考试吗?”我还是不明白。
“嘿嘿,那可不!怀孕是世界上最难考的试!一级一级地过,一关一关地闯,要花上整整十个月,稍不小心还有可能前功尽弃呢!”
十个月考一场试,听起来比数学考试还难呢!
一个体形庞大的孕妇从我身边挪过,我以为来了一头大象——她的腿肿得实在是太厉害了,就像大象腿!嗯,大象的腿都不如她的腿粗!她整个人就像一座充足气的氢气城堡,胖乎乎、圆滚滚的。她好不容易挪到量血压的地方,想坐下来,可那张凳子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小了,根本容不下她的屁股,她只能靠在凳子的边缘,用一只手撑着桌子。可这样一来,她又没办法把左手伸进血压器里。她试着调整了好几次坐姿,累得气喘嘘嘘。最后,在护士的帮助下,她终于勉强完成了这项检查。
我脑子里飞过一座山。
那个孕妇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小妹妹,是不是觉得我的样子很奇怪呀?阿姨只是得了一种病,等把宝宝生下来,我就好啦!”
敢情是我的眼神太直了,没顾得上拐弯,撞见她的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想走开,身后又传来一句:“下次再见到我,你会发现阿姨我长得还挺好看的!哈哈!”她大笑几声,笑完又喘粗气。
把宝宝生下来病就好了?难道是肚子里的宝宝让她生病吗?为什么会这样呢?真奇怪!
算了,想不明白,不想了!
回到房间,妈妈还没醒。妈妈也是个奇怪的孕妇。她的产检本上贴了一个红色的圆形贴纸,那是“高危”标志。这个标志就像孙悟空的紧窟咒,让妈妈变成了另一个人。以前的妈妈做事风风火火,能大步快走就一定不会碎步慢走,能快刀斩乱麻就一定不会慢火炖豆腐。怀孕之后呢,走路怕踩死蚂蚁,说话怕惊吓蚊子,吃饭细嚼慢咽,睡觉规规矩矩,就是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做的都是分解动作。我花了好长时间才习惯了家里有个树懒的存在。
爸爸倒是挺高兴妈妈的变化的。爸爸总说他是这个家唯一的大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两个小孩子常常斗嘴闹矛盾,可怜他天天做“夹心饼干”,都快被夹扁了。而自从妈妈怀二胎之后,一个温柔的妈妈诞生了,一个任性的大孩子消失了。爸爸不止一次说:“早点生二胎就好了!”要是换作以前,妈妈一定会跟爸爸杠,但现在不了,妈妈只是微微一笑,就去喝“蛋白琥珀铁品服溶液”去了。我之所以能把这么长的名字记下来,是因为妈妈每天都要喝这种深褐色的浓稠的铁剂,每次喝的时候都是紧皱眉头,像在强压着翻腾的胃。我就想看看是什么东西让妈妈如此爱恨交加,一不小心就记住了那个长长的名字。妈妈每天都坚持喝两瓶,偶尔忘记了,还会像个犯错的小孩,不停地跟肚子里的宝宝道歉,提醒他们多吸收别的营养,并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忘记了——那郑重其事的模样真是滑稽极了!怀孕之后,妈妈还成了大胃王,以前多吃一块肉都要忐忑不安地秤一下体重,如果多了个三两五两的,就会在那里尖叫,埋怨老爸为什么把菜做得那么好吃,极度不可理喻!可现在呢,她对食物来者不拒,天上飞的,树上挂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土下埋的……照单全收!每天两个鸡蛋、两杯牛奶、两碗米饭、两碟水果、两种粗粮、两大盆菜是例牌,至于那些下午茶、中间餐什么的另计……
一个人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快?!
四 一个人的晚餐
期末考试结束了,大家围在一起互对答案,整个教室一片愁云惨雾。
张格格拉着我的手,刚哭丧着脸我就制止了她:“别在我面前提‘数学’两个字!”张格格还算聪明,立马换了一张笑脸:“不提不提都不提哈,咱聊点开心的事哈!哎,对了,放假了,你爸妈会带你出去旅游吗?”
唉,提这壶还不如提刚才那壶呢!还旅游!我都快忘了爸爸妈妈长啥样儿了。这段时间,妈妈在医院保胎,爸爸天天说加班,也不知道加什么班,问他还支支吾吾的,不就一医生嘛,还以为自己是国家情报局的!唉!
“别难过,你还有我嘛!”张格格朝我挤眉弄眼。
张格格说对了一半。
我们住同一个小区,还报了同一期的寒假动漫班,每天可以光明正大、简单快捷地腻歪在一起。
可惜,仅限于上课。一下课咱俩就各奔东西。
今天上完课,阳光很好,冬日暖阳照在身上,真舒服。我决定收买张格格的胃,请她去吃肯德基。我以为张格格会感恩戴德,结果人家一口就拒绝了。
免费的午餐都不吃,我的眼珠子都快被震出来了:“为什么?!”
“我答应了我妈上完课就回家带弟弟。”
“你弟多大?”
“三岁半!”
“你觉得跟他在一起开心还是跟我在一起开心?”
“当然是你!”
“你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你!”
“那你去不去肯德基?”
“我……沐沐再见!”张格格突然像个兔子一样转身跑了,又回过头说了一句,“等你当姐姐了就知道我的处境了。”
切!当姐姐怎么了?当姐姐就不能在外面吃饭啦!腿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吗?哼,危言耸听!
我孤零零地站在路旁,不想回家。回家也是一个人。喜洋洋舅舅有时候会来家里做饭,但说实话,就他那厨艺,让他进厨房都对不起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
一只野猫从身边窜过,钻进绿化带里,又探出头对我叫了两声,敢情它以为我跟它一样,都是街头流浪者呢!
好像也没错到哪里去!我耸耸肩,心里竟生出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沐沐!”
谁叫我?!猫吗?
回过头,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鬼脸,尖叫道:“爸,你怎么回来啦?!”
“给你做好吃的呀!”爸爸抖抖手中的两个袋子,笑着说。
“本姑娘要吃可乐鸡翅、石锅豆腐、香煎排骨!”
“小主放心,都有!”
唉呀呀,我的心都要飞出来了!
回到家,爸爸立刻在厨房里忙开了,锅碗瓢盘的声音不绝于耳,白色的水蒸气在厨房里迅速升腾。我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一会儿递个盐一会儿剥个蒜,像只小兔子一样窜上窜下的。
“爸爸,问你一个问题,幸福是什么?”
“你说呢?”
“幸福就是和爸爸一起做可乐鸡翅!”我瞅着锅里正在收汁的可乐鸡翅,嘴角都快扯到耳朵根子了。
“哇,好温暖的答案,奖励你多吃几个!”爸爸翻动着锅里的鸡翅,笑着说。
鸡翅摆上了餐桌,色香味俱全,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
“喂……哦……嗯……好!”看着爸爸渐渐变得严肃的表情,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挂掉电话,爸爸立马解开了围裙换上了鞋子消失在电梯里。
可乐鸡翅还冒着热气,我还有些没回过神来。这就走了呀?这医院的远程召唤功能用得真溜儿呀!
味儿钻进鼻子,嗨,管它去的留的,开吃!没什么烦恼是一盘鸡翅赶不跑的!我拿起一个鸡翅就往嘴里放,唉呀,好烫!手也烫嘴也烫!慌乱间,鸡翅掉到了地板上,一团深褐色的酱油趴在米白色的地板砖上,特别扎眼。
我吮吸着手指头,觉得喉咙有些堵。
五 沉甸甸的嘱托
杨洋洋舅舅回老家了,临走前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好好照顾你妈,也就是我姐。”我反问他:“你怎么不留下来照顾她?”杨洋洋舅舅叹口气说:“我也想呀,可你妈不让,非要我回去照顾你外婆,就像你外婆非要我留在这里照顾你妈一样。唉,我真想把自己分成两半。”我“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就你这排骨身板,再一分为二,我还能找到你吗?”杨洋洋舅舅板起了脸,很严肃地说:“单沐沐,我这浓缩的都是精华。”我不敢再造次,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妈的。”
外公很早就走了,外婆身体不好,却非要在老家独自生活,说老家舒服自在。可妈妈说,外婆是不想增加她和杨洋洋舅舅的负担才一直留在老家的。我心疼外婆,想多陪陪外婆,但因为距离太远,一年只能回一两次老家。妈妈怀孕以后,就只剩下打电话这一种联系方式了。
我虽然答应了舅舅,却并不能为妈妈做些什么。妈妈在医院里躺着,我在家里晃着,待在一起的时间很有限。格格说,好好享受你现在的自由时光吧,这些好日子很快就一去不复返了。格格总爱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可惜她那张粉嫩嫩肉嘟嘟的嘴脸让她说这些老成话的时候显得极为幼稚而不可信!
年关越来越近了,别人家热闹得像市场,我们家安静得像午夜十二点。
年二十七,大白天的,爸爸竟然回来了,还带回很多好吃的。糖果、饼干、面包、水果,都快把厨房塞满了。桌上放着一对红灯笼、一副红对联,还有一个福字和好几包全新的红包。哇呀呀,这个家终于有点儿年味儿了!
下午四点多,灯笼挂好了,对联贴好了,窗花贴好了,整个家看起来红红火火的。我心情大好,在屋子里上窜下跳。对于提前贴春联挂灯笼这样的事,我是不会觉得惊奇的。妈妈快生宝宝了,爸爸又忙得像个影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肯定是要把能做的事都做了!爸爸常常和时间赛跑。他总是说,跑赢时间,就有可能跑赢死神。这种口号我听多了,对于爸爸的抢跑行为也早已习以为常。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爸爸不太对劲儿,有时问他话,老半天没反应,就像家里那个灵魂常常出走的“天猫精灵”一样。
不会是妈妈出了什么事儿吧?
“沐沐,过了年,你就十二岁了,是吗?”爸爸给我夹了块鸡翅。
“嗯。”
“十二岁,换作以前,是个大人了。”爸爸又给我夹了块排骨。
“嗯。”
“所以,从今天开始,爸爸要拜托你看好这个家,照顾好你自己,可以吗?”
爸爸还要给我夹菜,我把碗端开了,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妈妈还好吧?”
“挺好的呀!”爸爸抬起头,似乎很奇怪我怎么突然会问这个。
妈妈没事就好!我咬了一口鸡翅,嚷道:“爸,咱能正常点聊天吗?你这么严肃,考虑过我的小心脏吗?”
爸爸笑了,可笑容消失得有点快。
这顿晚餐吃得有些慢,等到爸爸把碗筷收拾好,我还没有完全消化爸爸的话。爸爸说有一种病毒正在向人类发出猛烈进攻,我们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如何消灭它们。它们很凶残,会夺人命。它们还很狡猾,两个人靠近一点说话,它们就会从一个人身上跑到另一个人身上。这种病毒看起来像一顶皇冠,我们管它叫新冠。
我想象不出这个叫新冠的家伙长什么样子,我也想象不出人们遇上它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爸爸说正经事的时候从来都是一是一,二是二,从不骗我。
我想起放假前在班上看过一部叫《流感》的电影,这个世界会变成电影里的那个世界吗?难以想象!
爸爸回医院了,妈妈还在医院等着他。我走到阳台上,窗外已是一片沉沉的暮色,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泛着一层暗黑的光。楼下的小叶榕光秃秃的,枝丫在夜色中张牙舞爪。落叶在地上匍匐,一片一片,爬向无尽的黑夜。拐弯处有一盏路灯应该是坏了,黑着一张脸。有一个孩子叫道:“妈妈,这里好黑,我怕!”一个女人抱起了那个孩子,说:“别怕,妈妈在这呢!”
别怕,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有爸爸妈妈呢!我转身走进客厅,点亮了所有的灯。
六 凶巴巴的门卫
阳光叫醒了我。
吃完早餐,我奋力狂写了一个半小时的语文和英语作业,有种天下疆土任我驰骋的痛快感。可当我与数学作业狭路相逢时,我的自信心就像被洪水猛烈撞击的大坝,轰然倒塌。数学题真的是世上最无敌的烦恼加工厂,只要一碰它,各种烦恼就会在每一个毛孔里招摇过市,赶走所有的快乐元素!
出去走走吧……这个念头像春天的野草在我的脑海里肆意生长。我一边穿外套一边喊口号:“一个人要想有重大的发明和发现,就得到更广阔的天地去走走,闭门造车是不可能有创造发明的……”
手伸向门把的时候,门却开了。是爸爸。
“你要去哪儿?”爸爸摘下口罩,拿起酒精把自己全身上下都喷了一遍。
我有种辜负了爸爸信任的小羞怯。
“沐沐,跟爸爸去医院吧,爸爸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坐在车里,我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妈妈胎监结果不太好,医生建议提前把孩子抱出来。因为突发的疫情,奶奶不能从老家过来了,之前定好的月嫂也不能过来了,爸爸只剩下我这一个小兵了。爸爸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我却能隐隐感受到他心里的紧张。这份紧张在我心里下了酵母,让我有些不安。我觉得生活可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至于会变得怎么样,我也说不上来。
窗外,风铃树一闪而过,还有洋紫荆和夹竹桃,它们在飞驰的车速面前只能出镜一秒钟。这段路程我太熟悉了,闭上眼睛也能画出它的轮廓。可现在,它在我眼里变得有些陌生,以往拥挤不堪的道路像被按了清空键一样,空荡荡的。
从没想过医院的守卫会如此森严!新设了好几个关卡,每一个关卡都有人守着。保安或工作人员成了黑脸包公。他们戴着口罩,拿着体温计,严肃地叫着:“量体温,量体温!”有人想直接闪进去,立马会被叫住:“等等,量体温!”37度以下的体温成了最有效的通行证。
经过重重关卡,终于来到住院部的十楼,这可是我熟悉的地盘!我快步走到玻璃门前,却发现大门被反锁了。一个戴着口罩的保安站在里面很大声地问:“干嘛的?”
“找我妈妈!”
“大人呢?小孩子得有大人带着!”保安声如洪钟。
刚涌上来的亲切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站在玻璃门外往里张望,第一次有了一种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感觉。
爸爸过来了,我跟着爸爸穿过了玻璃门。后脚刚踏进门里,玻璃门就被关上了。保安嗡声嗡气地说:“看好自己的小孩哈!”
爸爸点点头:“好。”
“他好凶呀!”我有点不服气。
“他要对这里的病人负责,包括妈妈。”爸爸说。
听到后半句,我好受了一些。
“每个床位只能有一个家属陪护哈!”“没什么事别随意走动哈!”“戴口罩!戴口罩!”身旁的护士来来往往,身边的叫唤不绝于耳。我扯了扯自己的口罩,很不适应这个一出场就上鼻子上脸的东西。我很想把口罩摘下来,但我不敢,身边每一个人都戴着口罩呢!不戴口罩不让进呢!
走廊实在是太拥挤了,想跟身边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实在是一种奢侈。但还是有人很努力地侧着身子、缩着肚子、梗着脖子、举着双手从他人面前闪过,像个笨拙的大猩猩。
一段二十米的路,如同万里**。
病房里共有六张床,每张床上都有人,每张床旁边也有人。以前也是这样,并不觉得拥挤,现在却觉得,怎么这么多人呢?人的感觉真奇怪,此一时彼一时。
妈妈正在睡觉,头发散乱,眼睛浮肿,嘴唇干燥,还有些褪皮。像这样毫无光泽的嘴唇,以前是看不到的。妈妈是一个爱美的女人,明知道在医院上班要一直戴着口罩,每天却还是要描眉抹粉涂口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的才出门。
医生进来巡查,又是一阵叫唤:“把口罩戴好啊!家属之间别站那么近!把围帘拉上!”
一阵“嘶拉嘶拉”的声音之后,我和爸爸妈妈被围在了一个小小的蓝色世界里。
妈妈被吵醒了,看见爸爸,眉头皱了起来。爸爸坐到妈妈身旁,说:“别紧张,明天才做手术,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你都说,明天就要做手术了,一个帮手都没有!”妈妈满脸都写着“着急”二字。
“别急,会解决的。再说,咱们还有一个小帮手呢!”爸爸拍拍我的肩。
我隔着口罩给了妈妈一个微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看到。
走廊上有一个家政公司的负责人,爸爸跟她说着什么。我隐约听到“双胞胎、工资、26天、定金”等字眼,又听到爸爸一再强调“明天”。那个负责人打了一通电话,对方似乎一直在推辞。难道花钱都请不到人做事吗?如果真的没有人帮忙,谁来照顾刚出生的小宝宝呀?妈妈刚生完孩子,也要需要人照顾吧?爸爸一个人能照顾三个人吗?可除了爸爸,还有谁呢?我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肩上被什么重物压住了似的。
我挑着蓝色布帘伸了好长时间的脖子,爸爸终于挂了电话走了进来,说:“运气不错!月嫂和月子餐都定下来了,虽然贵了点儿,倒也算是解决了。”
妈妈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听到价格,又皱了起来:“这么贵?!”
“这种情况,没得挑了,钱花了可能再挣嘛。”爸爸帮妈妈整理了一下被子。
“话是这样说……”妈妈看了我一眼,没把话说完。
爸爸出去点餐了,我心里嘀咕着,月嫂有了,月子餐有了,那就没我什么事啦,啊,从钢丝走到平地的感觉真好啊!
七 艰难的考试
又是新的一天。阳光很好,风也很舒服,一点儿都不像冬天该有的样子。楼下那户人家种的那棵香蕉树都快长到两层楼那么高了,叶子绿绿的,又大又光滑,看起来亮闪闪的。这是一个多么友善的冬天啊,可小区里却是空荡荡的,静得像个无人居住的老村庄。小孩子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猫猫狗狗也不知道被哪个怪物给吞掉了。
大概十点左右,爸爸回来接我去医院。今天是弟弟出生的日子,也是妈妈受苦的日子,我得表现得好一些,至少不要给爸爸添麻烦。
又是一路过关斩将才来到妈妈身边。有一个阿姨正在整理两张小小的可以推动的床,用消毒纸巾把床里床外擦了又擦。她戴着口罩,看不清她的脸。
“沐沐,叫香姨。”爸爸对我说道。香姨?我马上想到爸爸昨天好不容易找到的月嫂,赶紧叫了一声“香姨”。香姨看了我一眼,应了我一声。她的眼睛很大,有着很深的双眼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双大大的眼睛像是要用力看穿我似的。
妈妈的脸更圆了,爸爸说这是“虚胖”。连“胖”都要分“虚实”,孕妇的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妈妈说她很饿,给她吃的,却又连连说不用。爸爸说妈妈不能吃东西,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许吃东西,因为她今天要去做手术。难怪妈妈会饿!妈妈的大肚子依然高耸着,一想到肚皮上很快就要被切开一个口子,流出很多很多的血,留下一道长长的疤,我就有些害怕。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做手术的时候,妈妈是清醒的还是睡着的?
妈妈说:“清醒的,局麻。”“这么说,你知道医生在你肚子上开刀?”“嗯。”我张大了嘴,半天才说了一句:“妈妈真勇敢。”
妈妈笑了:“有你们陪在妈妈身边,没什么好怕的。”
医生过来通知妈妈准备进手术室,妈妈一下子握紧了爸爸的手。爸爸反握住妈妈的手,说:“没事,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妈妈说谎了,她说不怕,那是假的。
换衣服、量体温、消毒,经过一系列准备之后,妈妈躺在了一张可以移动的推床上。我的心跳得厉害,好像是我进手术室似的。
手术室的大门还是关着的,留有一个小小的窗口让爸爸签字。我看到单子上有一些触目惊心的字眼,比如“大出血”、比如“死亡”。我更紧张了。
这时,一个护士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孕妇过来了。孕妇正在掉眼泪,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护士对里面的医生说:“到她约定的时间了,但她发烧了,怎么办?”
发烧了?我心里一紧,该不会是……
医生示意护士把发烧的孕妇推到一边,说:“让她先进来。”“她”指的是妈妈。我赶紧伸手帮忙推了一把。手术室是消过毒的,更安全。
手术室的门又关上了,我透过小窗口往里张望,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发烧的孕妇还在一旁哭泣。我有些可怜她,又有些怕她。
过了一会儿,那个孕妇被护士推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爸爸见我紧张兮兮的样子,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担心,孕妇的体温容易偏高,一紧张一激动体温都会升高,没事的。”我拉住爸爸的手,爸爸的手很温暖,让人安心。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妈妈还没有出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是说一个小时就可以做完手术吗?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出来? 我想起了手术前“胎监不太好”之说,心里的不安愈加强烈。
爸爸也不时往里张望。偶尔有护士走出来,可她们行色匆匆,根本顾不上搭理家属。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的脑海里涌现出一百种可怕的画面。
终于,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护士叫:“杨天真家属在吗?”我赶紧大声叫道:“在,在呢!”我冲上前,看到了妈妈,还有两只小粽子。护士说:“母子平安。”
谢天谢地!母子平安!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个护工和两个护士推动推床往外走。我跟在身后,一会看看爸爸,一会看看妈妈,一会看看弟弟,这是我们一家五口第一次聚在一起呢!多么神圣的时刻!
两个弟弟都闭着眼睛,小嘴巴紧紧地抿着,一个小拳头放在耳朵旁边,皮肤几乎是透明的,指甲是粉嫩的。他们头上都有血迹和白斑,看起来有些瘆人。爸爸说那些白斑看着丑,却是弟弟的保护膜。我一下子想到了蚕的茧、蝉的壳。
同一个产房的人都在跟爸爸说恭喜,爸爸不断地说“谢谢”。有人又加上一句:“以后可有得忙喽,两间建设银行呀!”爸爸也说“是是是”。我没听懂他们的对话,爸爸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爸爸不管你们是什么银行,也不需要你们做什么银行,你们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好。将来呀,你们仨要相亲相爱,你们是彼此最亲的人。”
我侧过头对着摇床说:“嘻嘻哈哈,听到了吗?这是你们人生第一节思想品德课,好好听课哈!”
嘻嘻哈哈是两个弟弟的小名,我们很早就取好了,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都这么叫。
爸爸妈妈都笑了,小小的蓝色世界里流动着温暖与爱意,这种忙乱之后的安宁让人愉悦。
妈妈还不能吃东西。爸爸说妈妈开了刀要排气,第一天只能喝一点水或米汤。妈妈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我担心妈妈会饿坏。但妈妈对吃的好像没什么欲望,她只感觉到疼。她不时皱眉,偶尔会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伤口扯着疼的时候。
一个护士进来要给妈妈按肚子,妈妈一把抓住了床边的护栏。护士笑了,说:“天真姐,你也会怕呀?”是小敏姐姐。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
“最近怎样?”妈妈问了一句。
“忙,乱,紧张,担心。”小敏姐姐摇摇头,“每天要洗几百遍的手,皮都快洗秃噜了!”小敏姐姐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夸张地舞动手指。
小敏姐姐走了,香姨把小宝从窗边推回了床边,开始帮妈妈按摩双腿。对面中间床位的护工跟香姨好像认识,她们总是在互传情报。她们聊的八褂都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妈妈左手边床位的产妇今年40岁,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出院手术都办好了,结果孩子黄疸突然严重超标,住院去了;妈妈右手边的床位上住着一个年轻妈妈,昨天做完引产手术,据说怀孕六个多月了才发现孩子心脏有问题,只能忍痛引产;对面左边那位产妇生了一对龙凤胎,因为早产两个多月,两个宝宝都住保温箱去了;对面中间床位的那个孕妇一直在这里保胎,医生劝她回家养着她也不听,她说在这里一有什么事情就能找到医生,比在家里安全;对面右边床位新住进了一个孕妇,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是在拿自己的命在生孩子……这些消息听得我一惊一乍的,怎么就没有一个好消息呢? 小敏姐姐说,怀孕是一场长达十个月的考试,就算很努力,最后也未必能通关。看来,她没有说谎。
嘻嘻哈哈发出了“嗯嗯”声,我看着他们,第一次觉得新生命能够健康顺利地降临到这个世界来,真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妈妈成功地通过了考试,妈妈真了不起!
盖在妈妈身上的被子已经没有了隆起的小山,妈妈的肚子平了,不知道肚皮是不是变成干瘪的塑料袋了。
我想起爸爸说的话:“肚子不好看,可肚子里的生命很美。”
我看到了。
八 大人的眼泪
围帘外突然传来喊叫:“谁能来帮我一下吗?”香姨对她的同事说:“你去看一下。”
我撩起布帘看了一眼,一个孕妇坐在地上,好像站不起来了。我定睛一看,咦,这不是那天在走廊上看到的“巨塔”吗?她就是香姨说的拿自己的命生孩子的人吗?
一个男人冲了进来,一边大叫医生护士,一边把巨塔扶了起来。“没事没事哈,医生马上来了!”他安慰着巨塔,却又急切地再叫:“医生!医生!”巨塔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自己了,她靠在那个男人身上,像一团松软的棉被。眼看那个男人也撑不住了,这时医生和护士都来了,合力把巨塔扶到推床上,推出去做检查了。出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巨塔的眼角有泪。她哭了吗?这么一个爱笑的人也会哭呢!
巨塔的眼泪让我挺难受的。心脏病是一种很严重的病吧?为什么还要冒险生孩子呢?
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嘈杂的声音渐渐减弱,家属铺开铁架床准备休息。我的铁架床摆在妈妈床位的旁边,刚好把两个床位的中间位置给占满了,不留一点余地。香姨在妈妈的床尾处摆了一张铁架床,嘻嘻哈哈的摇床就在我的床尾处,爸爸的铁架床铺在过道里……整个产房俨然变成了床的世界。
夜越来越深了,产房里只剩下微亮的床头灯。
这是一天最安静的时刻。
睡意来袭时,耳边却又传来哭声。刚开始是宝宝的哭声,无遮无拦的。后来是女人的哭声,若有若无的。记忆中的女鬼故事一下子被激活了,我瞬间清醒。哭声还在,我绷直了身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再细细听了一会儿,终于可以判定,是人在哭。听声音,那个人的床位应该在对面右手边。哎,不就是巨塔的床位吗?今天香姨不是说她生了一个女宝宝、母女平安吗?为什么还哭?是身体不舒服吗?是伤口疼吗?我侧头看了妈妈一眼,妈妈也是眉头紧皱,妈妈也在忍着疼痛入睡吗?唉,生孩子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呀!
天亮了,产房里又是一片兵荒马乱。家属快速地收拾棉被床铺,轮流洗漱。护工走进来搞卫生,催促动作慢的人。医生进来查房了,检查询问记录每一个病人的情况。护士推着器械车,给产妇打针,叮嘱各种注意事项。这个时候,男家属是不可以留在产房里的,我跟爸爸下到一楼买早餐。
一楼人声嘈杂,我站在一个角落等爸爸。东张西望中,一个坐在墙角的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正在哭,埋头掩面不想被人看见却又控制不住的那种哭。他的肩膀在剧烈地颤动,似乎心里藏着十万吨的痛苦。
唉,大人也这么爱哭鼻子吗?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抬起了头,用手掌擦干了眼泪。咦,他不是巨塔的丈夫吗?就是昨天扶起巨塔的那个男人。巨塔半夜哭,他一大早躲在墙角哭,他们怎么了?
香姨像个情报搜索器,很快就探听到一个重大新闻——巨塔的婆婆,也就是那个男人的妈妈昨天晚上去世了,死于新冠。
香姨的话解开了我心中的疑团,也让我心生恐惧。原来新冠真的会让人从生走到死,这种近在咫尺的悲伤让我很难受。
吃过早餐,我被爸爸送回了家。临走之前,妈妈拉着我的手,把注意事项说了一遍又一遍,让我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回到家,爸爸查看了一下冰箱和储备的物品就回医院去了。
又剩我一个!说来就来的自由,好像也没那么香。
我漫无止目的的在屋里溜达。客厅的茶柜上多了一只白色的小小的消毒柜,爸爸说这消毒柜是专门给两个小宝消毒奶瓶奶嘴小勺子小碗用的。洗手间里多了好几样东西,宝宝的洗澡盆、洗发水、沐浴露、桃子水、小毛巾一一摆在那,都是全新的,有的连吊牌都还没拆。爸爸妈妈的房间里摆了两张床,一张是爸爸妈妈原来的一米八的床,一张是新买的一米二的床,跟爸爸妈妈的床紧紧地拼在一起,组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床。刚拼好的时候,我在“世界第一大床”上打滚、翻筋斗、练习舞蹈,还把它拍成视频发到朋友圈,引来一片惊叹,可郭若轩的留言却迎头给我浇了一盆冰水:“再大的床也不是你的,是你爸妈和你弟弟妹妹的。”
爱说真话的人有时挺让人讨厌的。
三年前,爸爸妈妈开始时不时聊起二胎的话题,还不止一次问我同不同意他们生二胎。我觉得很奇怪,生孩子的是你们又不是我,问我干嘛?再说,一把年纪的人了,工作也忙,不至于动真格的吧?没想到有一天他们突然就宣布我要做姐姐了,而且是双胞胎的姐姐。我没细想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是觉得很神奇,一想到妈妈的小肚子里住着两个小人儿,并且会把妈妈的肚子撑得像个大南瓜,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最高兴的是奶奶。我上三年级以后,奶奶就回老家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不想再天天窝在城里欣赏四面墙。乡下多自由呀,打开门就是天与地,家家户户的门都是开着的。大家坐在门口杀鸡宰鸭、洗菜剥蒜,东拉西扯,一个上午的时间就一下子打发掉了。下午聚在一起玩玩纸牌聊聊天,晚上和老伙伴们聚在家门前的空地上跳跳舞、唱唱K,多快活呀!可是,当奶奶听说妈妈怀孕以后,立马就抛弃那些快活的日子奔到这里来了!她每天精心地安排食谱,做一些在她看来孕妇必须要吃的东西。虽然身为护士的妈妈对奶奶的孕妇食谱并不是非常认可,但总的来说还是很配合的,该吃吃,该喝喝。一段时间之后,妈妈的肚子就像气球一样变得滚圆。奶奶还给小宝宝制做了各种新鲜玩意,小毛衣、小帽子、小鞋套,乐此不疲。她还到处张罗黑芝麻、白芝麻、黑豆、黄豆、土鸡蛋,说这些东西还是要在老家找才好。她还总在电话里跟她的乡下姐妹聊酿酒、煲猪脚姜、做红糖鸡蛋等等那些跟月子有关的事儿,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怀里已经抱着孙子孙女了。
还好,虽然奶奶不停地为妈妈和小宝做这做那,却从没忘记宠我。她说:“小宝要疼,大宝更要疼,谁也不能代替我的沐沐!”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是很正经的,我很想笑,又觉得挺感动的。
现在,奶奶在老家干什么呢?她这一次回老家为妈妈准备了那么多坐月子的东西,现在却派不上用场了,应该很难过吧? 不知道奶奶会不会躲在老家掉眼泪呢?
九 恐怖的来客
年初五,爸爸妈妈带着两个弟弟回来了,还有香姨。我无尚欢迎!
这个年过得实在是太清冷了,没有红包,没有鞭炮,没有吃不完的家乡美食,没有说不完的恭喜发财,连多一个人影都见不着。我只能跟天猫精灵聊天。我不停地叫天猫精灵,让它唱歌,让它数数,让它学各种动物叫,让它回答各种问题。有好几次,天猫精灵都在检讨自己:“抱歉主人,我还有许多知识漏洞,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早日回答出你的问题。”有一次,我让天猫精灵从一数到一万,结果天猫精灵数到一百就罢工了,再叫它,它竟然不理我了,把我气得不行。除了天猫精灵,我还跟家里的鳄鱼枕头、皮卡丘抱枕、小熊家族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有时还会跟沙发、木凳、栏杆、窗户聊人生聊梦想,直到我都受不了自己的极度天真幼稚兼无聊才结束谈话。现在好啦,爸爸妈妈弟弟们回来啦,再也不用跟这些小哑巴聊天了!
几天不见,嘻嘻哈哈好像长大了一些,头上的血迹没有了,白斑也少了很多,皮肤也不皱了,好看多了。此时的他们都在睡觉,偶尔扁一下嘴,挣扎一下,又睡回去了。“嘻嘻哈哈,你们好呀!”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它们的小脸蛋。哇噢,又嫩又滑,像剥了壳的水煮鸡蛋。
“姐姐可不能当面这么夸他们呀,晚上哭闹可不好搞呀!”
是香姨的声音。声音不大,却有警告的意味。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当面夸他们,我想问爸爸,可爸爸正忙着收拾从医院带回的行李,应该没听见。我想问妈妈,可妈妈的伤口还是很疼,换了一身衣服就进房间休息去了。我只能把问题憋了回去。
从医院带回来的大大小小的物件要么消毒要么清洗要么各归各位,忙碌了大半个小时,才把行李物品基本收拾好。
“沐沐,你帮香姨照看一下弟弟哈,爸爸下去把车停好。”
门被关上了,客厅里只有我和香姨。她正在给弟弟换尿片,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儿。家里突然多了一个自来熟的陌生人,我觉得很不自在。
不久,爸爸回来了,还拎回两大袋新鲜食材,有鸡有肉有菜,还有各种颜色的米和其它东西。香姨一边整理食材一边不停地问:“你买的不是灰枣吧?”“没买黑芝麻吗?”“黄氏就买这么一点儿呀!”
爸爸说:“我都是按你说的买的。”
“是你没听清吧?我都说清楚了呢!”
“行,我再买。”爸爸的语气倒是很平静,我却平静不了,这个香姨怎么对谁说话都这样咄咄逼人呀!
中午一点多的时候,香姨把宝宝的洗澡盆、毛巾、衣服、抱被、隔尿垫、尿不湿等东西全都拿出来了,不停地在房间、客厅和洗手间之间进进出出,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好挤呀!算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走进房间关上房门,不想再看香姨晃来晃去的身影。
可过了不到一分钟,爸爸就在喊:“沐沐,把房间门打开吧,妈妈有时可能会需要你帮忙照看一下。”
我只好打开房门,结果一个脑袋“咻”的探了进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哇,姐姐的房间好漂亮呀!粉红粉红的,好可爱呀!”又是香姨!这人怎么像个鬼魅一样窜来窜去呀!
“宝贝,洗澡澡啦!阿姨给你唱歌哈!”
“单医生,红糖在哪里?
“唉呀,小乖乖,你自己拉了臭臭,有什么好哭呀?”
“小嘻嘻,阿姨唱歌给你听哈。小手乖乖,小手乖乖……眼睛在哪里,眼睛在哪里,小手指出来,小手指出来……”
……
整个家都充斥着香姨的声音,就像有人拿着一块铁片不停磨擦地板,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我问爸爸,怎样才能让“香姨牌语音自动播报系统”瘫痪掉?爸爸为我的精辟比喻大笑了一会儿才说:“每个人的脾性都不一样,有的人就是话多,不说心里憋得慌。咱们只能互相迁就,互相适应。”
唉!本想和爸爸统一战线,一致对外,结果爸爸是个中间派,哑炮一枚!
吃饭的时候,香姨隔一会儿就捧个碗走到摇篮旁看一下嘻嘻哈哈。爸爸说嘻嘻哈哈白天就睡在摇篮里,方便大人照看。
“那晚上呢?”我突然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家里三个房间,爸爸妈妈一间,我一间,还有一间做了书房,没有床。妈妈怀孕之后,奶奶不让爸爸妈妈移动家里的大件物品,说是怕动了胎气,所以书房的摆设一直没改动。奶奶过来照顾妈妈的这些日子,一直跟我睡一个房间,上下铺。
该不会让我跟香姨睡一个房间吧?我心里的不安骤然扩张。
“晚上香姨跟妈妈睡,爸爸跟你睡一个房间,你睡下铺,我睡上铺,行不?”爸爸说。
行!怎么不行!简直太行了!我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白天的香姨无孔不入,且使唤你没商量。你听:“姐姐,把那个茶油拿来好吗?”“姐姐,帮忙拿个尿片好吗?”“姐姐,给宝宝唱首歌呗!”……一次两次三四次,五次六次无数次!
我需要晚上的空间修复元气。
这天,我正在写作业,香姨叫:“姐姐,帮我把茶油拿过来好吗?”我找不到茶油,香姨直接来一句:“唉呀,白长了一双这么好看的大眼睛呢!”又说:“那你把尿片丢到洗手间的垃圾桶去吧,别臭到我们的小宝贝啦!”
我忿忿地拿起尿片丢向垃圾桶,垃圾桶很不负责任地倒在了地上,尿片里的黄色粑粑溅在地板上,形如利剑,刺瞎人的眼。
“唉呀,看看你们的臭粑粑,满地都是呢!怎么办,你们来了,姐姐做不了小仙女了!”
这人说话怎么句句带针呀!真想像小李飞刀一样把它们“咻咻咻”地反投回去!可惜我没这个本事,只能任由它们在心里张牙舞爪。
回到房间继续写作业,门突然被打开了,香姨抱着小宝走了进来,并打开了我的衣柜——这也太不客气了吧?我气不打一处来,叫道:“你干嘛?”
“我们来拿小被子喽!小被子在姐姐的衣柜里呢!”香姨并不理我,只对怀里的小宝说话。
“这是我的衣柜,放的都是我的东西!你别乱翻!”我有种国土被公然入侵的愤怒。
“呶,就在这呀!”香姨拿出一床小被子,却不往外走,眼睛不停地扫描房间里的一切,从书柜到鞋柜,从衣柜到书桌,还有床上的摆饰。我强忍怒气催促道:“出去呀,我还要写作业呢!”香姨这才抱着弟弟走出了房间,嘴里还在念叨:“姐姐好凶哦,姐姐好像不太欢迎我们小宝呢,我们走喽!”
衣柜的门还在微微摇晃,摇得我头晕目眩,爸爸妈妈是什么时候把弟弟的小被子放在我的衣柜里的?噢,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凭什么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我的房间?她凭什么可以像间谍一样扫描我的房间?她凭什么跟弟弟说我好凶,把我说得跟狼外婆似的!这人怎么这么奇怪,这么……讨厌!
我冲到衣柜前,发现衣柜最靠墙边的中格放的全是弟弟的物品。我极少用这边的柜子,真不知道这片阵地是什么时候失守的!
“妈妈,弟弟的东西为什么放在我衣柜里?”我冲进妈妈的房间,语气不甚友好。
“怎么了?不可以吗?你的柜子还有地方,爸爸妈妈的衣柜没地方了呀!”妈妈看了我一眼,不急不慢地说道。
妈妈的话没毛病,我好像并没有过来理论的资格。唉呀,不对,我要探讨的不是这个问题!那我要探讨的是什么问题呢?脑子里万马奔腾,三言两语一时也说不清楚!我急得一跺脚,说:“那是不是也要跟我说一声呀!那是我的房间!”
“那天你不在家呀!难道还要等你回来向你请示等你恩准吗?”妈妈的语调开始上扬。
我一肚子的委屈无从说起,转身“噔噔噔”地跑回了房间,我要静一静。
可外面的絮絮叨叨却没完没了。
“现在的孩子是这样的了,你千万别生气,容易回奶。”香姨说。
“我也不想生气,可她说的话太气人了!”妈妈说。
“也不能怪她,以前就她一个嘛,什么都围着她转,现在多了两个弟弟,心理不平衡也很正常。”
……
切,说得好像你有多了解我似的!我掩住耳朵,可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毛毛虫一样不断地往我耳朵里钻,真让人难受!其实,我没那么在乎爸爸妈妈把弟弟的东西放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么,我在乎什么呢?
“沐沐怎么了?”
是爸爸的声音,我支起了耳朵。
“她怪我们把弟弟的东西放她房间了。”
“只是这样吗?”
“那还能怎样?都是被你娇纵惯了,一点儿不顺心的事就发脾气。”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妈妈说的话吗?原来我在妈妈心里是这样的人!愤怒化成了委屈,我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爸爸不停地给我夹菜,妈妈也是和颜悦色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们都得了健忘症吗?
吃过饭,嘻嘻哈哈睡着了,所有人都趁机午睡去了,我舍不得这安静时光,悄悄走到阳台上坐着。小区里依旧空荡荡的,阳光那么好,也没能把人召唤出来。
手里的平板在颤动,哦,是张格格。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正郁闷着呢,解药就自动送上门来了。我压低嗓门“叭啦叭啦”的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全倒了出来,张格格半天都插不上话。终于说累了,张格格来了一句:“沐沐,你这只是刚开始,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格格,我需要安慰,不需要真相。”张格格吃吃笑:“真相让人疼痛,也让人清醒。” “格格,你太残忍了!” “不,你会发现,我是最善良的人,现在只有我会认真听你说话,你们家的大人都太忙了,顾不上你了!”张格格又加一句,“不过,我只能当听众哦,那顶小皇冠让我们近咫尺却远在天涯,我当不了你的观众,你要自求多福……”
我幽幽地说:“格格,你要祝福我健康长寿,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
“然后呢?”
“掐死你。”
一阵沉默之后是一阵猖狂的笑声。
“格格,跟你聊天真开心。”
“因为你没有别人可聊。”
“我们一定要这么相爱相杀吗?”
“这不是你喜欢的风格吗?难不成,你希望我变成你们家的香姨?”
“我们还是继续相爱相杀吧!”
又是一阵爆笑。
和张格格聊天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就像大热天喝了一杯冰镇可乐一样痛快。我想去冰箱找点水果庆祝一下欢乐时刻,一转身,看到香姨就站在阳台门口。她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转过身来,有些慌乱地拿起阳台上的衣杈,说:“我来收一下弟弟的衣服。”弟弟的衣服就在眼前的落地晾衣架上晾着呢,伸手可及,拿衣杈干嘛?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了庆祝的心情,拐弯走进了房间。咦,桌面上的日记被谁翻动过吗?我记得刚刚不是这么摆放的呀?我回头往阳台方向看了一眼,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在偷听我打电话吗?她还偷看我日记?我想起香姨这几天有意无意地追着我走的目光以及适得其反的套近乎,心里生出一丝恐惧——她对我的兴趣好像远胜于弟弟?她想干嘛?她不会有什么心理疾病吧?我脑海里闪过电视剧里那些心理变态的****,脊背一阵发凉。
十 漫长的冬夜
一转眼,嘻嘻哈哈回来一个星期了。自从发现香姨对我“图谋不轨”以后,我对香姨采用了“一字诀”战术——躲。我想,打不过还躲不过吗?可还真就躲不过——爸爸说,坐月子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妈妈每天晚上因为弟弟的哭闹而睡不了觉,身体会受不了的。
“所以呢?”我已经猜出了爸爸接下来要说什么,却依然妄想有奇迹。
“所以,从今天晚上开始,沐沐跟妈妈换一下,妈妈睡你的床,你跟香姨一起睡,可以吗?”
可以吗?当然不可以!一想到香姨那张闭不上的嘴、那双不停扫描的眼睛、那双像兔子一样竖着的耳朵,我就毛骨悚然。
我做着最后的挣扎:“我可以跟妈妈一起睡在下铺吗?”“你的床只有一米二,两个人一起睡太挤了。而且,妈妈晚上睡觉还会盗汗,你们会互相影响的。”
“那我可以去张格格家睡几天吗?”我垂死挣扎。
“沐沐,你知道的,疫情。”爸爸的眼里装着一丝无奈。
是!是!你们总有理由!可是,疫情又不是我请来的!嘻嘻哈哈又不是我要你们生的!凭什么要我跟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可怕的陌生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
我快要疯了,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呼啸而过,可一个“不愿意”也没说出口。我太了解爸爸了,如果有更好的方案,他就不会选择这个方案。
晚饭如嚼白蜡,脑子不断翻腾,却没有任何可用之策。
睡觉时间一步一步来临,我捧着一本书蜷在沙发上,把时间一页一页翻过去,直翻到哈欠连连、眼皮打架,才等到安静无声的时刻。她应该睡着了吧?我蹑手蹑脚地拧开房间门,像猫一样钻进去。一抬头,一双大大的盯着我的眼睛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房间。
“我还没睡,不会吵到我。”身后传来香姨的声音。
哼,你倒是心大!我的腿有些发软。
“沐沐,你怎么还没睡?”爸爸从书房走出来,看看墙上的挂钟,又看看我。
“我再看会儿书。”我的牙齿在打颤,不知道是因为撒谎还是因为冷。
“那爸爸先睡了,你也早点睡哈。”
“好。”
爸爸的声音带着疲惫。这段时间,爸爸要搞卫生要做饭要照顾妈妈还要跟进医院的工作,总是一天忙到晚。虽然没去上班,却总有人给他打电话咨询各种事情。有时很晚了,还有人向爸爸求助。爸爸总是很耐心地安慰:“别急别急,慢慢说,会有办法的。”爸爸是个厉害的医生,书房里有一个柜子装满了红本本和奖杯,那都是爸爸在工作中取得的荣誉。当然,这些只是物质证据,金碑银碑不如大家的口碑,常有人登门请教爸爸一些问题,爸爸总能让来者满意而归。
房门关上了,我隐约听到爸爸跟妈妈说什么新冠的事,唉,爸爸真是无药可救了,睡前还聊工作!难怪妈妈总抱怨嫁给同行真无聊,白天黑夜聊的都是同样的话题。
尽管如此,妈妈也比我幸福多了——她至少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而我呢,只能坐在这里干等,连睡觉的自由都没有。
好冷啊!我裹紧外套,还是冷。我把书放下,翻书的手指都快被冻僵了。探头看主卧,似乎没什么动静了,睡了吗?睡了吧?我把脚放在拖鞋上,想了想,又把脚放在地板上,伸手拎起拖鞋,悄无声息地向房间靠拢。一步,两步,三步,嗯,没有声音,应该都睡了。正想猫腰走进房间,一声突如其来的啼哭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有一个弟弟哭了,不知道是嘻嘻还是哈哈,紧接着是香姨的声音——小嘻嘻,是不是又拉臭臭啦?吃了拉,拉了吃,你倒是个直肠子呢!
我飞也似的奔回客厅,手里还拎着两只拖鞋。香姨抱着嘻嘻走出来,看见造型奇特的我,问:“你在干嘛?”
“我……我在打蟑螂!”我把一只拖鞋往墙角扔去。
“姐姐可真有精力,这么晚了还在跟蟑螂战斗!我们不战斗,我们拉完臭臭就睡觉觉好不好?”香姨抱着弟弟进了洗手间。
“谁想跟蟑螂战斗?我只想睡觉!” 我走到墙角捡起拖鞋,忿忿地想,“蟑螂都睡觉了,我连蟑螂都不如……”
凌晨一点,在一阵不属于爸爸的呼噜声中,我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轻轻悄悄地爬上了床……
睡眠不足引发的后果就是眼睛发涩,浑身没劲儿,一整天都犯迷糊儿。可还能怎么办呢,再累也得撑着!
悲催的战斗持续了三天。
这天上午,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爸爸摸摸我的额头,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还没说什么,香姨就开口了:“十有八九的事。每天晚上那么晚睡,大人都受不了!”
还不是因为你!我心里暗自嘀咕。
“怎么回事?大半夜的不睡觉,干嘛呢?”妈妈好像生气了,语气里全是质问。
“我……我不累。”我没想到妈妈反应为什么这么大,慌乱之下找了个挺蹩脚的理由。
“什么不累!小孩子几点钟该睡觉你不知道吗?再说,现在是什么情况,你知道现在买个感冒药有多难吗?你知道现在看医生有多难吗?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医院已经人满为患了吗?你还要去凑这个热闹吗?你要是感冒了,传染给嘻嘻哈哈了,我们要不要带他们看医生?怎么带?怎么看?你这个做姐姐的能不能有点姐姐的样子呀?”
妈妈的连环扫射让我有些懵,我怎么了?我做什么了?不就是打了几个喷嚏吗?打喷嚏也犯法吗?做姐姐的人连打喷嚏的自由都没有吗?
“你妈说得对,嘻嘻哈哈那么小,可千万别感冒呀!”香姨又不咸不淡地加了一句。
我还懵在原地,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妈妈的责备来得太突然了!香姨的添油加醋太让人讨厌了!
“咱有事说事哈,沐沐只是打了几个喷嚏,说不定是奶奶或外婆想沐沐了呢!再说,冬天感冒不是常有的事吗?”爸爸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却没什么效果,妈妈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来,喝点热水,咱们今天晚上早点睡,啥事没有,吃嘛嘛香,对吧?”爸爸把一杯水放在我手里,拍拍我的肩膀,语调轻松,笑意满满,像在传递着什么信号。可我却笑不出来,突如其来的责备、没完没了的煎熬、日复一日的疲惫形成一个巨型漩涡,我深陷其中、无力挣扎。我想跟妈妈解释,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僵了半天,眼泪倒是不请自来了。
“姐姐哭了呢,姐姐变成一个小哭包了,怎么办呢?”
又是她!怎么哪哪儿都有她?我心里的委屈和怒火一下子找到了出口,猛地转过身,吼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声量之大,言词之锐,把所有人都惊住了,连同我自己。
“单沐沐,你有没有礼貌?”
妈妈的训斥如惊蛰之雷,惊醒了我,也点燃了我。
“是,我没有礼貌!那她有礼貌吗?进门不敲门,唤人不使本!不管我做什么事她都像个摄像头一样跟着我!我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她都要看一看,摸一摸,还拿手机拍来拍去!她还偷听我跟同学打电话,还偷看我的日记!她是来做月嫂的还是来做私家侦探的?我为什么那么晚睡,因为我不想跟她一起睡!我不想被她问东问西问长问短还呼来唤去!她是挖掘机还是遥控器呀?!”
心里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趁理智被冲动打败的当口,我把新仇旧恨一咕脑儿倒了出来,然后冲进房间扑在床上蒙头大哭。
我隐约听见爸爸的声音:“不好意思,孩子可能对你有些误会。”
“我没事儿,你去看看她吧。我没对她做什么呢,我挺喜欢她的。”声音带着胆怯。哼,现在多柔弱!
十一 照样子爱孩子
在爸爸的一再邀请之下,我跟爸爸一起做了一顿午饭。饭做好了,心情也变好了。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我忘了是哪本书上看到的这句话了,反正此刻觉得它说得很对。当然,抚慰人心的除了美食,还有爸爸。
爸爸说,妈妈身体里的情绪小怪兽出来捣乱了,让她不自觉地说了很过分的话,她可后悔了!爸爸说,妈妈之所以情绪激动是因为这几天疫情越来越严重,昨天有一个感染者是一个只有四个月大的宝宝,她那么小,却要被隔离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妈妈受不了这样的新闻,她会想到嘻嘻哈哈……爸爸说了好多好多,单沐沐慢慢理解了妈妈的气急败坏,妈妈闯了那么多关卡才迎来弟弟的顺利出生,太不容易了!
爸爸还说了很多跟香姨有关的事。爸爸说香姨平时习惯了这样说个不停,看到什么说什么,这是她和宝宝沟通的一种方式,她没想到会给我带来那么大的困扰。爸爸说香姨也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已经三年没见了。这中间有好几次说要回去的,都因为种种原因被失约了。今年答应了女儿一定会回去陪她过年的,谁知又被疫情挡住了回家的路。女儿很失望,香姨也很愧疚。爸爸还说,因为太久没有跟孩子见面了,香姨觉得自己已经不了解女儿了,不知道女儿现在喜欢吃什么、聊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在电话里只能说一些注意身体、好好学习之类的例牌话,女儿都不太愿意跟她聊天了。为了改变跟女儿的关系,香姨才会悄悄地观察我喜欢吃的零食、喜欢做的事、喜欢看的书、喜欢穿的衣服,以便投其所好,好让女儿更亲她这个当妈的。
爸爸说了好多好多,我一边择菜一边听,听完了,撇撇嘴说:“她的理由再充分,也不能这么对我。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影子,我却有两个,太可怕了!我一直想办法躲开她,结果你们还让我跟她一起睡,这几天我都快累成看家的狗、冷成没毛的鸡、熬成戴墨镜的熊猫了!”
“是,这的确让人很难受。”爸爸摸摸我的脑袋,“对不起,沐沐,爸爸妈妈这段时间忽视了你的感受。如果爸爸多跟你聊聊天,你可能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爸爸的手刚刚剥过蒜,有股浓浓的蒜味。我揉揉鼻子,一脸的嫌弃,但我的心却舒服了许多。爸爸的道歉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而是和从前一样——我依然是爸爸最爱的女儿。
“不过,爸爸,她说话实在是太呛人了,像堵住的烟枪一样。如果我是她的女儿,我也不想跟她聊天。”我想到香姨说话的语气,还是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
“性格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有的人用尽一生的力量跟它对抗也以失败告终。香姨这样讲话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对于这些很难改变的事情,我们可以选择对抗,也可以试着远离,当然,还可以试着接受,给当事人多一份理解和宽容。你会发现,理解与宽容会比抱怨与生气更能让自己舒服一些。”
“爸爸的意思是,我要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
“这个由你自己决定呀,你的感受你自己最清楚。爸爸只知道,当一个人被愤怒挡住眼睛之后,会错失掉很多风景,也会错失掉很多事实。”
风景是什么?香姨吗?事实是什么?自己看见的不是事实吗?爸爸的话过于深奥了。
“你想想,吃饭的时候,放在你面前的是不是都是你爱吃的菜?香姨给妈妈加餐的时候,是不是都有你的份?这几天晚上是谁帮你这个踢被子大王盖的被子?有的人说话有些刺耳,但做的事却是温暖的,对吧?”
“当然,爸爸这么说并不代表我认可这些行为,不管是语言还是行为,把人扎疼了就是一种伤害,我希望我的女儿永远都不要受到伤害。”
那么,我的吼叫也是对她的一种伤害吧?一个小孩子这样对一个大人吼叫,无论如何都是不合适的。
“沐沐,要想不受到伤害,需要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这些智慧和勇气需要慢慢积累。爸爸只希望你记得,不管发生什么,爸爸都会和你在一起,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或是自己解决不了的事,一定要告诉爸爸,让爸爸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好吗?”
“嗯。”我点点头,把一颗花生放进了嘴里。我感觉自己的心里撑开了一把大伞,这把伞足够宽广坚固,足够为自己遮风挡雨。这把伞是爸爸为自己撑开的。
我把头探出厨房,看到香姨正抱着一个弟弟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突然想到香姨的女儿,那个和我一般大的同龄人。她的妈妈长期不在身边,如果她在家里受到委屈遇到困难该找谁呢?如果香姨知道女儿受了委屈遇到困难却得不到任何帮助,会不会像爸爸现在这样特别内疚、特别想立刻回到女儿身边陪伴她、安慰她呢?王老师说,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爸爸妈妈,只是爱的方式不太一样,爱的能力也不太一样。也许香姨很想让女儿知道妈妈是爱她的,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就像自己很想把数学题做好、却怎么也做不好一样,这实在是一件很令人头疼的事。香姨不断“偷看”我,大概是想照样子去爱她的女儿吧?
这么一想,我突然觉得香姨好像也没那么令人讨厌了。
吃饭的时候,香姨把一盘西芹炒腰果放在了我面前,又从装着猪脚姜的锅里挑了两个鸡蛋放到我的碗里。我没像以前一样躲开,而是轻轻说了一句“谢谢”,香姨愣了一下才说:“我女儿以前也喜欢吃这个,不知道现在还喜不喜欢吃。”我说:“会喜欢的,我很多同学都喜欢吃这个。”“是吗?”香姨笑得很开心:“等疫情过去了,我要回去一趟,给她做一大锅。”
这顿饭吃得很轻松。爸爸说得对,理解与宽容比生气与抱怨更让人舒服。
十二 妈妈的逻辑
“谍影”下架,重获“自由”的我对糕点甜品的制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蛋糕、果冻、曲奇、麻糬、芋圆……我的“大厨计划”满满当当。家里的烤箱、搅拌机、打蛋器都很忙。虽然产品时好时坏,我却乐此不疲。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我在新领域的发展,比如妈妈。妈妈用护士特有的针尖一般的犀利目光,透过现象看本质——天天在厨房霍霍,作业不要啦?钢琴不要啦?阅读不要啦?还有那些还没攻下来的数学题,统统都不要啦?
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中气十足,一点儿都不像坐月子的人。
也许是晚上能睡上一个好觉的原因,妈妈的精神状态比刚出院的时候好多了,怀孕前的那个妈妈好像渐渐复活了。她做事的速度不再像个树懒,说话的语调也少了怀孕时的平和与温柔,有时很急,有时很冲,有时很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不过,原来的妈妈也是自己的妈妈,总的来说,还是一个好妈妈,我这个当女儿的便也渐渐接受了妈妈的本色回归。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妈妈回归之后关注的第一个目标竟然不是嘻嘻哈哈,而是我!
世事无常呀!刚跳出香姨的笼子,又跳进了妈妈的笼子!我又不是鸟,要那么多笼子干什么!
还好,我本就是个喜欢学习的好孩子。我喜欢朗读喜欢看书喜欢画画喜欢写作文,尤其喜欢跳舞。三岁开始学习舞蹈,一年级开始就是舞蹈老师常用的小主角,C位居多。我的舞蹈老师姓谢,她跟我说过,能靠天分吃饭的人太少了,你单沐沐算半个。“为什么是半个?”“因为你不够刻苦。”谢老师戳戳我的小脑瓜。唉,不是我不够刻苦,是妈妈不让我刻苦。妈妈说,艺术之路听起来很美丽,走起来很酸楚。这是前半句,后半句是,看看你的数学成绩,能跳进北舞大门吗?
大人说话有时真不好听,却总是跟真相靠得很近,这一点让我很懊恼。我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还要开设数学课,智能产品满天飞,我们却还要用最古老的方式学习加减乘除,这真是人类发展史的一大败笔!
从厨房退出来,我全身心地转战于课堂。妈妈之前给我报的《新概念》课程每天都会更新,这段时间没跟紧,已经落了十几节课了。妈妈说,赶紧跟上,开学后更跟不上了。好吧,一天听三节。妈妈给我订的《二十一世纪英文报》并没有被病毒阻断它奔往单家的路,每天的读报时间也很酸爽——读完看完,一个小时就溜走了。妈妈还对那些“9元钱9节课、免费资源包”什么的特别感兴趣,时不时给我发个链接:“没事都听听,把笔记做好给妈妈看看,课是免费的,知识却是宝贵的。”妈妈还说:“现在是放假时间,你多学一点就等于比别人提前跑了一步,每天一小步,就是一大步。”妈妈还说:“时间就那么多,放在哪儿它都会消失掉,那还不如放在有用的地方。”
我发现妈妈生完孩子之后智商好像提高了,讲话愈加富含人生哲理。我听奶奶说过一句话,叫“一孕傻三年”,妈妈怎么没变傻呢?难道是因为生了双胞胎,“负负得正”吗?
我没办法钻进妈妈的脑袋看她的脑回路,找不到破解的方法,只能接受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课把一天的时间给瓜分掉。
“妈妈快乐,全家快乐!”我深知此理。当然,我心里还有一副小算盘,快开学了,春暖花开的日子就要来啦!
谁知,计划不如变化快!我们很快就收到通知:“如期开学——线上教学。”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书照读、课照上、作业不会少一样,也意味着,师生成“网友”,老师成“主播”,学生和家长成了朝夕相处的“同学”。
面对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我的心里也不完全只有忧伤——学校都统一安排网课了,妈妈安排的网课总该退居二线了吧?
我的猜想对一半错一半。学校正式开课之后,我从妈妈身上真切地体会到人的矛盾性!没开学之前,妈妈到处搜罗各种免费网课,恨不得让我一天24小时对着平板读呀说呀写呀练呀。开学了,她却开始抱怨了,说什么小孩子一天到晚捧着平板,眼睛都要瞎掉了。说什么老师看不见摸不着,也不知道能学到什么。真是难以理解,为什么同一件事在妈妈的眼里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妈妈说:“这哪是同一件事?以前让你听网课,那叫多学一点!学得好叫锦上添花,学不好影响也不大!现在上的网课,教的都是必学知识,万一没学好,基础不就落下啦?基础不好,地动山摇!再说,也不知道这网课要上到什么时候,天天对着电脑,把眼睛赔上了,那不就是雪上加霜吗?时间没了,成绩没了,还落一近视眼,这笔账怎么算怎么亏!”
我默默地总结了一下妈妈的话,那就是:“自己选的网课,怎么学都赚。学校开的网课,怎么学都亏。”这是什么逻辑!
“那有什么办法不亏呢?”我问妈妈。
“很简单,认真听讲、不懂就问,真真正正把知识学到手,把问题弄明白,别等到复课的时候,发现自己这段时间打的全是酱油,咱家不缺酱油。”
“咱家缺啥?”
“学霸!”
我算是明白了妈妈的良苦用心了,她这是夹枪带棒的给自己提要求呢——1.好好学习,别做个样子;2.定下目标,别做个瘪子;3.保护眼睛,别做个瞎子!
所有矛盾的说辞都是她特制的幌子。
女人心,海底针,要不是我单沐沐冰雪聪明,谁能猜透她的心……
十三 隐形的课堂
转行做主播,对于亲爱的老师们来说,好像不是一件那么令人愉悦的事。
首先,网速让人抓狂。有时上着上着,声音完全消失,只有不断张开合上张开合上的嘴,认认真真地上了个寂寞。有时声音还在,却被卡出了电音效果,让听者以为是机器人在讲话。有时连续叫几个同学回答问题却无一回音,一节课就上演了一场“寻人启事”。有时还会硬生生被卡出了课堂,光荣地成为史上第一批被科技赶出课堂的老师。
其次,常有不速之客。科学老师家的猫是常客。有一次,科学老师问全班同学:“你们听懂了吗?”讨论区空空如也,只有她家的猫“喵”了一声。当科学老师再提问题时,有同学直接在讨论区里回复:“喵。”紧跟着,一连串的“喵”冒出来了。老师一脸黑线,同学却笑到抽筋。还有一次,王老师正在讲课,突然传来家人的一声喊叫:“吃饭啦!”同学们立马在评论里回:“好!马上来!”“谢谢老师请客!”“王老师,今天吃什么菜?”王老师哭笑不得,最后只能动用班规镇压请客吃饭事件,并答应待到重逢时请大家喝奶茶。
最让老师气得跳脚的,当属看不见摸不着的“网友”。班上有一个电脑高手,一门心思研究新技术。上数学课的时候,他打开一个“连点器”软件,把鼠标放在点赞按钮上,无休止地点赞。一节课下来,点赞数达到了惊人的16亿。数学老师虞美仁被数据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刚刚开了场面向全世界的演唱会。鱼美人被这位同学尊师重教的情意深深地感动了,自掏腰包给这位同学送了一套数学模拟试卷,让他在七天内完成。评论区里立刻炸开了锅,有吃瓜的,有同情的,有佩服的,有讨教的,热闹非凡。倒是那个电脑高手沉默不语,想来正躲在一边含泪刷题吧?
奇葩“网友”天天有,故事课堂常常变成事故现场。尽管王老师制定了许多上网课的规矩,奈何山高水长。
隔着屏幕我都能想象到老师们恨铁不成钢、打铁打不着的咬牙切齿。
同样被关在家里的爸爸妈妈敏锐地预测到神兽上课时的千姿百态,时不时放个烟雾弹或警报器,以儆效尤。
我的妈妈就是其中一员。
这几天,妈妈进出我房间的频率明显增加。拿放衣被,扫地拖地,切送水果、请教问题、征求晚餐菜谱……什么样的理由都可以让她堂而皇之的走进来。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珠子横扫竖描,但凡发现桌面上有一张不该出现的画本或手账,就会给够时间让我看到她目光里的警示。
我不止一次提出抗议,妈妈却一脸的无辜,说有事才进,无心打扰。我态度强硬一点,妈妈的脸色就会变得很严肃:“我做我的事,你听你的课,大家各做各事。如果我就这么走一遭,你就会受到干扰,说明你的专注力还不够,你得多练练,提高自己的定力!”
横竖都是我的错!
也罢!母上大人用心良苦,我听便是了!妈妈再走进来的时候,我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结果,吃晚饭的时候,妈妈一脸严肃地问我:“我今天进你房间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你是在听课还是在走神?脑子在想什么呢?”
看吧,这就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嘴里嚼着白饭,心里生着闷气,对妈妈的询问充耳不闻。
“问你话呢!”妈妈提高了音量。
有理不在声高!妈妈是个大人呢,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吗?这样的咄咄逼人,有话也不想说了。
“听见没?”妈妈又追问一句。
我抬眼看了妈妈一眼,把碗放下,转身走进了房间。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是在关心你呢,怎么感觉欠了你八百万似的?!” 声音像是被什么撕破了一样,尖锐而刺耳。
“别急,有事慢慢沟通嘛。”是爸爸的声音。
“怎么沟通?问她话都不回答!”声量下降了那么一丢丢。
“你让她怎么回答呢? 说走神了还是没走神?”
“实话实说呀!”
“她说没走神,你信吗?”
“我信呀!”
妈妈的回答让我哑然失笑。
“既然信她,干嘛还要问她?”
“我不就是不放心吗?”
“是不放心还是不信任呢?”
“有区别吗?”
“你说呢?”
弟弟的哭声让这次交谈到此结束,但影响深远。
妈妈改变了教育策略。进我房间的频率相对减少,却增加了一个《沐沐评课》栏目:每天午餐前,我得在他们面前评一评当天的网课,说一说上课的内容、听懂的内容、不懂的内容。妈妈说,这样既可以梳理和巩固知识,又能锻炼思维和表达能力,还能及时发现问题,一举多得。
大人出招都是冠冕堂皇的,我只能接招。其他学科还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都能混过去,唯独数学实在不好对付。说问题说方法说解题思路,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有时卡顿半天也说不出前因后果。妈妈的脸色会随着我的流畅度与正确度发生明显变化,吃饭的节奏也会发生明显变化——要么吃得极慢,一粒一粒往嘴里放,好像吃的不是饭,而是我解不开的数学题,要把它一点一点拆解开给我看;要么吃得极快,一口一口往嘴里扒,好像吃的不是饭,而是满肚子的气,气到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看到这样的妈妈,我就更紧张了,本来一知半解的问题就彻底找不着北了。家里的空气因为我结结巴巴的解说被打上了死结,让人呼吸都不顺畅。
“你不是说你有认真听课吗?”“数学老师讲的是天书吗?”“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当我实在说不下去的时候,妈妈就会用一串的反问句终结我的结结巴巴。唉,午餐时间如坐针毡,所有佳肴食之无味。
爸爸刚开始是支持妈妈的,他说这是一个复盘知识的过程,挺好。不过,聪明的他很快发现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理由说明了妈妈,反正,这个午间栏目被撤销了。
我要给爸爸颁发一个“见义勇为奖”。
只是,撤了旧栏目,还有新栏目。
我从未如此渴望校园生活。
十四 安心的诺言
一转眼,弟弟满月了,月嫂在单家的工作结束了。
临走之前,香姨抱着嘻嘻哈哈说了很多祝福的话。熟悉的絮絮叨叨让我的鼻子有点泛酸。想当初我是多么渴望她消失啊,没想到真到离别的时候,我竟然会有微微的不舍。时间真是一碗神奇的孟婆汤。
香姨说:“姐姐真的很幸福呢,每天都可以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又说:“我也好想天天陪陪我女儿呀!”这话让我涌起一丝伤感。我转身跑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全新的手账本递给香姨,说:“这个送给你女儿,我们女孩子都喜欢这个。”香姨接过手账本正面反面看了又看,说:“这叫手账本呀,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她把手账本放进了背包里,说:“谢谢姐姐哈,祝你们一大家子越来越幸福!之前,不好意思哈!”
电梯门缓缓合上,香姨的脸消失在渐渐合拢的电梯门后。我在心里说:“香姨再见。”好像是在跟香姨告别,又好像是在跟昨天的自己告别。“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帮你长大。”王老师曾在班会课上说过这句话,香姨的出现与离开让我对这句话有了真切的理解。
香姨走了,照顾弟弟的重任全落在了爸爸妈妈身上。重新上岗的新手爸妈不管是帮弟弟洗澡、换尿片还是喂奶、哄睡,似乎都不是那么顺利,两个人每天都要开几场技能交流会。弟弟的中气越来越足,哭声越来越响亮,频繁且没有任何规律。突如其来的啼哭常让听课的我直接跳戏,再把注意力转回课堂的时候,老师已经讲到下一个环节了。这种上下连接不上的听课状态让人挺不痛快的。
不过,我没打算跟爸爸妈妈说,他们已经很累了。爸爸既要包揽家务又要照顾宝宝还要应对医院的工作。我不明白为什么医院里的人都那么惦念爸爸——任何时间段都会有电话或信息过来。爸爸就像是24小时待岗的工作人员,随时为他人答疑解难。我问爸爸能不能把手机关掉,爸爸笑着拍拍我的脑袋,说:“你爸是穿白大褂的人。”穿白大褂怎么了?穿白大褂的人就不能关机了?这逻辑明显不通,可爸爸却丝毫没有打通逻辑的意思!我能怎么办呢?妈妈呢,生完宝宝还不到四十天,已经完全不把自己当产妇看待了,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照顾宝宝,手疼腰疼不说,最折磨人的就是睡眠严重不足。有一天早上,我从房间走出来,看到妈妈正在给弟弟换尿片,她的头发凌乱不堪,干枯如野草的头发散落在脸颊两旁,却挡不住眼角的皱纹。妈妈用十个月的时间多生了两个孩子,却让自己老了十岁。这样的妈妈让人心酸,更让人心疼。
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妈妈也没忘记还有一个上网课的女儿。她时不时地叫一句:“沐沐,你在上课吗?”“沐沐,你作业做完了吗?”“沐沐,你在干嘛呢?”真是不胜其扰!不胜其扰的后果就是针尖对麦芒。
爸爸夹在其中,只能捡软的劝。有一次,妈妈调戏爸爸:“单医生,以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现在是手心手背手指手脚都是肉,你先护哪一个?”爸爸哈哈大笑:“谁有理护谁。”“他们俩怎么讲理?”妈妈指指嘻嘻哈哈。“他们最讲理,饿了吃,累了睡,脏了洗,话不多,不吵架,不管别人,只管自己。”爸爸一本正经地说道。妈妈大笑,过后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爸爸总有办法让妈妈快速开心起来,但药效不长。妈妈的情绪总会在某一瞬间消沉下去。可能是一则新闻,可能是弟弟的哭闹不止,可能是某样物价直线上涨,可能是手关节疼得厉害,可能是想出去做点什么却发现寸步难行……原因不一,结果相同——妈妈的心情说变就变。妈妈的阴晴不定让我有些害怕,我悄悄跟爸爸说:“爸,你可千万别离开家,没有你在身边,我不知道妈妈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
爸爸拍拍我的头,很温柔地说:“爸爸最爱的人都在这里,怎么会离开呢?”
有爸爸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要爸爸在,不管妈妈做什么我都不怕。打不过就躲,反正我有一个温暖厚实的避风港。
“不过,爸爸也请沐沐多理解一下妈妈,妈妈真的很累。”
“爸爸不累吗?”
“累,但没有妈妈累,妈妈生理心理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且,每个人承受压力的能力不一样,有的人愈压愈强,有的人压着压着就被压跨了。”
我点点头,我不想妈妈被压垮,妈妈虽然不完美,但我依然爱妈妈。
十五 突然的离别
奶奶终于过来了,拖着两个大大的蛇皮袋,里面装的全是她在老家给妈妈和弟弟积攒的宝贝。她一见到嘻嘻哈哈就想抱,爸爸制止了她,把她全身消杀了一遍。奶奶行动上很配合,嘴巴却一刻未停,诉说着自己的惦念、愧疚与心疼。我很开心,奶奶回来了,意味着好吃好喝的日子也跟着回来了。妈妈有了帮手,心情也会好一些吧?
可是,舒心的日子没过两天,爸爸就去上班了。爸爸说他已经把陪护假、年假、能请的假全都用上了,再不回医院上班就要被清退出医疗系统了。我为爸爸打抱不平,爸爸虽然没有上班,却没少管医院的事,电话信息不断不说,每天晚上还要在书房里处理工作。爸爸却说,相比那些在前线奔命的医生,他做的那点事真的不值一提。我想到新闻里那些穿着厚厚防护服、一整天都不敢喝水不敢上厕所的医生,没再说什么。
爸爸出门上班的前一天,妈妈好像哭过,眼睛红红的。我知道妈妈在担心什么,我也担心。不过,我不想哭,我想把时间留出来给爸爸睡个好觉,爸爸说,现在的医生一个当三个用,听着就觉得累。
奶奶比妈妈爽快,听说爸爸要上班了,把手一挥:“去吧!好好干!多拿点奖金回来,给我孙子买奶粉!”又说:“这么大个人了,自己注意安全,有三个孩子等你回家呢!”奶奶的心真大,直到我发现奶奶悄悄地在厨房阳台上点了三支烟跪拜老天爷和先祖保佑的时候,我才知道奶奶不是心大,而是心善。
爸爸上班之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有时是彻夜不归,想见他一面都难。每天在家里走来走去的,除了奶奶就是妈妈。奶奶的表情很统一,总是笑容满面。她每天带两个宝宝、做那么多家务活,却从不说累。我课间喜欢窜到厨房里找吃的,奶奶总是笑脸相迎:“小馋猫要吃什么呀?奶奶给你做。”顺手就给我递两个麻糬或饼干,或者是黄瓜条,那都是奶奶亲手制作的,可好吃了!看到奶奶的笑脸,我就觉得爸爸跟奶奶很像,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
妈妈却不是这样。妈妈已经是大人了,却有着小孩的情绪,说变就变。爸爸上班以后,妈妈的情绪直接进化成特级变色龙。她总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时我在厨房里呆久了那么一点点儿,妈妈就会叫:“上课啦!”有时我坐在客厅时啃奶奶做的酸辣小吃,妈妈又叫:“还吃?作业还没做完吧?”如果我乖乖的马上就位,一切风平浪静。如果我的行动迟缓或者一不小心也给妈妈奉上了一点小情绪,妈妈的脸色、语调、眼神都会发生明显的变化,让周边空气立马有了寒潮或风暴的气息。
还好,尽管妈妈有时很不可理喻,但只要爸爸下班回来了,妈妈的怒气就会被化解,就像一颗即将爆炸的炮弹,关键时刻被捻灭了引子,成了哑炮。
这样的妈妈,威力有限。
这样的爸爸,魅力无限!
可这样的好爸爸却突然要到另一座城市去了。
其实,细想一下,也算不上突然,是有征兆的。
大概是在半个月前吧,那时奶奶还没回来。那天下午,妈妈在帮嘻嘻洗澡,爸爸在厨房煮艾叶水,我捧着一本《简爱》坐在沙发上,偶尔瞅一眼睡在小床上的哈哈。看得正有滋味儿的时候,一股焦味突然传进我的鼻腔里。怎么回事?我看了一眼哈哈,轻手轻脚地站起身走向厨房。
厨房灯火通亮,煤气炉的火烧得正旺,可锅里已经没有水了,焦味就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我赶紧把火关了,眼睛同时忙着找爸爸。厨房竟没有爸爸的影子!奇了怪了,这大白天的,一个大活人还能人间蒸发不成?我狐疑地走向厨房的生活阳台,赫然发现爸爸正靠着墙角失神地望着什么。我顺着爸爸的目光望向阳台的护栏,没有蚂蚁在**,也没有蟑螂在偷渡,有什么好看的呢?
“爸,你怎么了?”
爸爸像是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站起来说:“噢,没事,爸爸就是有点累,想坐一会儿。”
爸爸在撒谎。我不用脑子想就知道。我还想问,爸爸叫一声:“唉呀,锅烧干了!”他大步走进厨房,看到火已被我关了,又迅速拿起抹布收拾被烧焦的锅。我还想问,爸爸说:“你先去看一下哈哈,爸爸休息好了,没事了。”
我只好走出了厨房。
爸爸再次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神情自若。晚餐的菜也没失水准,没有放多盐也没有不放盐,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些。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爸爸也许真的只是不小心把一口锅烧焦了而已。
晚上,妈妈趁嘻嘻睡着的时候也跟着睡了,爸爸把哈哈哄睡之后走进了书房,我呆在房间里写作业。过了一会儿,哈哈挥起了小拳头,小脸蛋涨得通红,嘴巴扁了又扁,却没有发出哭声。他是在做梦吗?还是要醒了?我不知道怎么对付他,赶紧穿上棉拖鞋去书房搬救兵。
我走路的声音、开门的声音都很轻,这是我们家守护夜晚安静时光的共同约定。
爸爸的背影在灯光下颤动,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爸爸哭了吗?爸爸坐在墙角的样子又出现在我眼前。爸爸到底怎么了?我站在书房门口,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出来。我没见过哭泣的爸爸,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哭泣的爸爸。
哈哈哭出了声,爸爸显然听到了。他把脸埋在掌心里,用手掌揉搓着眼睛,又摇了摇脑袋。
我突然意识到,爸爸这是要出来看弟弟了。我赶紧小跑回房间,假装正在看书。
爸爸走进来抱起哈哈,说:“哈哈不哭,爸爸抱。”他的声音是吵哑的。
爸爸走出房间时又回过头说了一句:“沐沐,天冷,早点睡吧。”
我应了一声“好”,却差点掉下眼泪来。这些日子,我不止一次看到大人哭了。如果不是遇到了特别特别难、特别特别伤心的事儿,哪个大人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哭鼻子呢?爸爸悄悄地哭,一定也是遇到了特别特别难或特别特别伤心的事了。他还不想我们知道,他一定是不想我们跟着担心跟着难过吧?这样的爸爸让我心疼,我能为爸爸做点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爸爸又把睡着的哈哈抱进来了。我走到爸爸身边,小小声地说:“爸爸,我泡了茶,可以陪我喝一杯茶吗?”
爸爸有些诧异:“怎么突然想喝茶?”
“天冷,暖心暖肺。” 我故意夸张地搓搓手。
“好。”爸爸虽然笑着,眼眶却是微红的。
茶水随着壶嘴缓缓流出,雾气在空中弥漫。爸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真暖和呀!”
“爸爸,你现在好点了吗?”我看着爸爸。
爸爸睁开眼睛看着我,像是明白了什么,嘴角扬了扬:“谢谢沐沐泡的茶。”
“不用谢。”我也喝了一口茶,有点苦,有点涩,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会用清香这个词来形容茶。
“沐沐,爸爸今天遇到了一件很难过的事,你想听吗?”
“如果爸爸想说的话。”我又喝了一口茶,那苦涩的滋味确实有点怪,可多喝几口,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
“你还记得这个叔叔吗?”爸爸拿出手机,点开了一张照片。
“他是爸爸的同事吧?好像来过我们家?” 我对照片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有些印象。
“是,他以前跟爸爸在同一家医院工作,后来调到别的城市工作去了。我们是同事,也是好朋友。虽然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但我们一直保持联系。我们约好等两个弟弟出生以后,他来我们家好好喝一杯。”
“可是,现在疫情那么严重,他应该暂时来不了了吧?”
“是,他来不了了。”爸爸拿起桌上的茶杯,又放下,咬着嘴唇,像在极力忍受着什么。
爸爸到底怎么了?
“今天上午,他去世了。”爸爸的声音很轻很低很哑,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该如何接收一个人离开的消息,只是条件反射般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爸爸没说话。
我看着爸爸,心里翻涌出许多念头。去世了?死了?那就不是暂时来不了了,而是再也来不了了?
我终于知道爸爸为什么哭了,却丝毫没有解开秘密的轻松。
“沐沐,我们还有一场未完的约定,却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真遗憾。”
只是“真遗憾”吗?爸爸应该还“真难过”“真悲伤”吧?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爸爸。
“他是一个好医生……”爸爸的眼神变得有些遥远。他没再看我,像在自顾自话:“我们同一年参加工作,分在同一个科室。我们经常会为了一个医学问题而争论半天,意见相同时去喝一杯,意见不同时也去喝一杯。新冠爆发以后,他跟我说他们那边发现的病患,跟我描述病人病发时的症状,跟我说找不到有效医治办法的痛苦……”
爸爸停了一会儿,又说:“患病之后,他坚持记录自己的病症和数据,他离开的时候,笔记本上记满了文字和数据,那些资料有可能救别人的命……”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喝了一大杯茶的原因,那天晚上,我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我发现,在生离死别面前,没有人是铜墙铁壁。爸爸也一样。
爸爸喝最后一杯茶的时候说:“他做得比爸爸好。”说完这句话,爸爸闭上了眼睛,像是与什么在告别,再睁开眼睛时,眼里除了忧伤,还有一种隐约的坚定。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爸爸就应该在心里做好一个决定了吧?
爸爸跟我说这个决定的时候,说了很多很多。他说,医生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病人在哪里,医生就应该在哪里。他说,如果每一个医生只顾自己的小家,就没有人可以真正保护到自己的小家。他说……我不想听爸爸讲这么多的道理,我只想爸爸留下来。
我问爸爸:“可以不去吗?”我求爸爸:“可不可以不去?”爸爸说:“沐沐,爸爸不在家的日子,要拜托你帮爸爸守护这个家了。奶奶年纪大了,两个弟弟还小,你多帮帮妈妈,也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好不好?不好!不好!
可有什么用呢?
电梯门关上了,爸爸的身影消失了。我跑到阳台往下看,爸爸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他真的离开了。眼泪渗出了眼角,从这一秒开始,我就开始想爸爸了。
妈妈给嘻嘻哈哈冲奶,奶奶说:“这些日子,要辛苦你了。”妈妈的眼眶红了,冲好奶就进了房间。奶奶坐在沙发上给哈哈喂奶,没像往常一样唱那些老掉牙的儿歌。奶奶今晚会偷偷地在阳台上求神拜佛吗?
整个小区都很安静。风铃木大多都是光秃秃的,一根根奇形怪状的树枝在空中挣扎着,在阳光里瑟瑟发抖。我第一次发现,阳光也可以是冷的。
十六 落空的预言
爸爸不在家的日子,生活还是要继续。我每天还要上网课,奶奶还要忙着各种家务以及照顾弟弟,妈妈除了照顾宝宝还要开始接替爸爸以前的任务——拿快递、出门买菜或通过平台买菜等等,两个弟弟忙着吃忙着睡忙着长身体,每个人都很忙。
我每天都会关注新闻,有的新闻也许会跟爸爸有关。奶奶看见了,对我说:“我们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爸爸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上班。”
可我们好像不能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了。
爸爸走了之后,妈妈的性子更急了。无论做什么事,她都希望可以快点做好。家里的东西乱了,她会急着把它收拾好。刚收到的快递,她一定要马上把它拆开放到该放的地方。弟弟没有按时睡觉,她会急着把他们抱起来来来回回的走,直到他们闭上眼睛。平台上买的菜没有及时送到小区门口,她会反复打电话去催。奶奶没有按时把饭菜做好,她会频频走进厨房去看,有时还会看一下电饭煲的按键是不是没按上。有一次,奶奶真的忘记按电饭煲的按键了,要吃饭的时候才发生锅里躺的是生米。妈妈什么也没说,转身带两个弟弟进房间了。奶奶有些愧疚,等妈妈把弟弟哄睡后又把饭菜重新热了一遍,可妈妈却说不吃了,说这样会打乱生活规律。最让妈妈着急的,是我的学习。不论我在做什么,妈妈都要问一句:“你在干嘛呢?”只要我所做的事情跟学习无关,妈妈就会觉得我在浪费时间,唠叨几句事小,有时还会大动肝火,让人很无语。
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这么急。在妈妈眼里,好像每一件事都是一项重要的任务,每一项任务都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每天都像在赶场一样,做完一件赶下一件,没有喘息的时候。我的饮食、作息、学习全在妈妈的任务清单里,都要在妈妈设定的时间范围内执行,如果没有执行到位,妈妈就会不开心。我有时真希望自己是个机器人,上好发条、设好时间,就可以在规定的时间做规定的事情,就不会惹妈妈生气了。
可这是不可能的事。
奶奶很听妈妈的话,有时跟妈妈提意见,妈妈不听,奶奶便不再说,也不会不高兴,仿佛是嘻嘻哈哈给了奶奶足够多的快乐,让她有能量去化解所有的不快乐。妈妈生气的时候,奶奶要么不说话,要么给我做好吃的。奶奶总是说:“吃点好吃的,啥事没有。”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可以不生气,不是说婆媳问题是上帝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吗?奶奶说:“这算啥问题,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不跟她计较便是了。”“奶奶,您这个是宰相肚呀!”我摸摸奶奶的肚子。奶奶悄咪咪地说:“谁还没个脾气了?可是,我是这么想的呀,如果我跟你妈计较,你妈不就更生气了?那她的气往哪儿撒呢?往你们身上撒呀,要不,就往你爸身上撒。让我的儿子和我的孙子孙女受气,我可舍不得!那怎么办呢?那就让她往我身上撒呗,又少不了一块肉!她舒服了,全家都舒服了,这笔买卖大划算了,是不是?”
不愧是多吃了几十年饭的人呀!聪明绝顶,难得糊涂!
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有时也可以兴起大风浪。
上午,我在房间里戴着耳机上网课。突然一声尖叫:“单沐沐,你聋啦?”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妈妈正气呼呼地站在门口瞪着我。我有些莫名其妙:“妈,我在上课呢!”
“上课怎么啦?上课就可以什么都不管啦?叫你五六七八九遍你都听不到吗?上课戴什么耳机?不戴耳机听不清老师说话吗?”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我觉得耳膜都快被震破了。而且,被吼了半天,我还不知道妈妈到底想让我干嘛。
“你弟弟哭得那么厉害你听不见吗?你妈一个人哄两个人哄得过来吗?你当姐姐的不会过来看一下吗?”声量一直居高不下,语速一句比一句快,就像锯子在竭尽全力锯断树干的最后几公分。
“奶奶呢?奶奶不是在家吗?”
“不用买菜呀!不用做饭呀!不用吃饭呀!你以为个个人都可以像你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只管自己吃喝什么都不用管呀!?”
“我又不知道奶奶不在家,我又不知道你一个人要管两个人。我要是出去了,你肯定又会说,上课跑出来干嘛?又想偷懒是不是?你总是这样,只要不合你心意,我怎么做都是错的!”我觉得自己被骂得太冤了,气也上来了。
“你还有理了是吗?你现在觉得你妈说的做的都是错的是吧?你这么厉害,这么要强,没见你在学习上要强呀!每天上课还要别人提醒,一做数学题就皱眉,五年级了,计算题还错一大堆!就这个样子,还逞什么强!”
“呯”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我呆住了,妈妈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奶奶把菜拿回来了,弟弟的哭声消停了,外面的安静并不能让我平静下来。我不想把妈妈惹生气,我不想跟妈妈吵架,是妈妈没有跟我好好说话……
她是大人,应该更清楚分寸,不是吗?
吃过一顿极为静默的午餐之后,奶奶把我召唤到厨房,悄悄地问:“你今天做什么了?你妈好像真的生气了?”
“难道以前她是假生气吗?”
“大人生气吧,分好几种,有的是装在肚子里的气,撒完气啥事没有。有的是刻在骨子里的气,这种气比较难消,但时间长了也就过去了。还有一种气,看起来是气别人,其实是气自己。如果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话,就只能反反复复的生气,这种生气最可怕,也最痛苦。”奶奶讲了一大堆,又问:“所以,你今天做什么了?没好好上课?”
“我就是太好好上课了,好到听不到她叫我。”“然后她就生气啦?”“嗯。”“那没事,很快就好了。”“为什么?”“因为她生的是你的气呀,犯的又不是什么大错,你好好上课了,她就不气了。”“我有好好上课。”“在她眼里你没有。”“那我能怎么办?”“好好上课给她看。”“她现在看都不看我一眼。”“做给你看的,让你知道她很生气。女人吗,都爱做点样子,哄哄就好了。”“为什么要我哄?”“妈妈快乐,全家快乐!”
奶奶竟然也知道这些流行语,我睁大了眼睛。
可惜,奶奶也有预言失准的时候。这一天,妈妈并没有像奶奶说的那样“很快就好了”,而是像被按了消音键,一言不发。有两三次,我跟妈妈在过道里相逢,妈妈连眼角都没抬一下,我也把爬到嘴里的“妈妈”给吞下去了。
我很想让自己乐得逍遥自在,却做不到。这不是我想要的自由。
十七 消失的花儿
天亮了,我打起精神上英语课,奶奶走进来说:“沐沐,你可以跟老师请一下假吗?”
“为什么?”
“嘻嘻哈哈都有些拉肚子,要去看一下医生,顺便把满月体检做了。”
“老师还在上课,再等等行吗……”我看了一眼正在平板里讲课的王老师。
“发个信息留个言不就行了吗?要你帮个忙那么为难吗?”妈妈的声音突然响起,又是质问的语气。
“我没说不去……”
“那就快点!没听见弟弟哭得厉害吗?”
“我不知道弟弟病了……”
“是,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我们不说,你什么都看不见是吗?看不见我们的累,看不见我们的忙,看不见我们半夜三更没得睡,看不见我们不能顺顺摊摊吃完一碗饭是吗?”
“天真,别急,沐沐知道什么呀,她还是个孩子!”奶奶劝道。
“十二啦,半个大人啦!都是这个家的人,眼里要有活儿,别只顾自己!”妈妈打断奶奶的话,又抛下一句,“快点穿上衣服走人!”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里的感受,我也没有时间思考和梳理。匆匆穿上一件厚外套走到客厅,把奶奶手里的背包接过来背上,又伸手去抱妈妈怀里的弟弟。妈妈一侧身:“上车再抱,关门!”
电梯从负一楼开始一层一层地爬上来,缓慢而沉重。除了弟弟的咿咿呀呀声,身边就只剩沉默。
坐上车,嘻嘻的包被总是滑落,扯了好几次也没固定好,还是奶奶腾出一只手帮忙才整好。“抱个人都抱不好,平时也不学着点儿。”妈妈的声音真冷啊!
天阴沉沉的, 一闪而过的树、绿化带、路灯、广告牌、站台、天桥、灯笼……如呆滞的木偶立在风中。同行的车辆从身边呼啸而过,里面的人都戴着口罩,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偶尔会看见一两个环卫工人,他们身上的橙色成了街上唯一流动的色彩。也有骑电动车的人,用头盔、墨镜、口罩、手套、大衣把自己包装得严严实实,像电影里的特工,只是动作过于笨拙,少了敏捷的身手。所有的饭店、快餐店、商店、培训班都紧闭大门,锁住了整个城市的活色生香。初春的花开了不少,它们会不会疑惑为什么这个春天没有观众呢?往年的春天多么热闹啊!花开了,鸟叫了,树叶长出了新绿,大街上车水马龙。人们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牵着孩子,溜着小狗,拖着菜篮,走在大街上、地铁里、天桥上,相遇又分开,各自奔赴忙碌的一天……
那时候,人间还没有新冠,那时候,单家还没有嘻嘻哈哈,那时候,妈妈还不是这样的妈妈……
妈妈去停车了,我和奶奶从路边拐进了市儿童医院,却被一个工作人员拦住了去路。他指着临时搭建的雨蓬说:“先扫码填表,如实填写哈。”
好多人在雨蓬处排队,雨蓬下摆了一排桌子,桌上放着一些纸张,有很多人正在排队填表格。
跟在排队后面,我觉得手里的嘻嘻越来越重,手臂又酸又胀。
风从两边灌进来,好冷。
手臂开始发抖,真有些撑不住了,可妈妈还没有来。有一两根头发被风吹到脸上,粘在嘴唇上,痒痒的,很难受。我摇晃着脑袋,它们就是不走。前面有一个爸爸牵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总是回头看我,眼里全是天真。
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妈妈终于来了。嘻嘻被抱走的那一刻,一种悬空的松弛感让我的腿发软,我一把扶住了旁边的护栏。
妈妈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人都要测体温,包括嘻嘻哈哈。
每个人的体温都正常,我却觉得每个人都很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冬天的气息。
门诊里的人真多,如果不是因为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如果不是总能听到工作人员“离远一点儿,别扎堆”的提醒,这里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排队、取号、排队、登记、排队、看病、排队、体检……
妈妈要排各种队填各种单,嘻嘻又回到了我手里。重心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左脚换到右脚。我和奶奶很想去等候区坐着,可等候区人满为患,我们不敢过去。奶奶说,嘻嘻哈哈太小,不能带口罩,只能是我们远离别人。
所有人都是来看病的,却更像是来展示防疫功夫的。有人用消毒纸巾把座位擦了又擦,有人拿出自带的消毒喷雾把自己全身喷了一遍又一遍,有人穿着一次性雨衣和鞋套走进医院,有人追着两三岁的小孩戴口罩,有人给孩子戴上了有挡风玻璃的头盔或是有垂帘的帽子,还有人提着一个竹篮子走来走去,篮子罩着一顶透明的帐篷,封得严严实实的,里面躺着一个手舞足蹈的宝宝……
我让奶奶把嘻嘻哈哈的包被立得高一些,尽量挡住他们的半张脸。
进了诊室,终于坐上了椅子,妈妈还是一直站着,因为她要不停地拿东西,各种本各种卡各种表……妈妈跟医生说话的时候像个胆小谨慎的考生,每一个问题都答得很仔细,生怕错过了什么细节。
我一时有些恍惚,这是我的妈妈吗?口罩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眼角的鱼尾纹。刘海显然是过长了,眉毛都看不见了。左眼角长了一块斑,黄褐色的,特别扎眼,就像是岁月神偷提前在某个不属于它的领地刻下了它的私人印章,有种耀武扬威的嚣张。
走出诊室,妈妈又急匆匆地去排队交费。看着妈妈远去的背影,那种陌生感又涌上心头。妈妈穿着一双坡跟鞋,鞋根极为粗壮,踏步极为有力,脚步迈得极大。记得以前一家三口出门时,妈妈总爱穿一双精巧的高跟鞋,配一条收腰长裙,看起来高挑怡人。上下楼梯时,妈妈会习惯地伸出一只手——爸爸总会牵她一把。除了她的小包包,所有的物品都在爸爸身上,她可以慢慢地精挑细选自由地拈花惹草,世界再繁乱都与她无关。而此刻的妈妈,就像一个风风火火的大妈在急匆匆地穿行,当她迈着这种六亲不认的步伐时,她会想起从前那个发簪轻摇的优雅女子吗?
对了,妈妈养的花怎么样了?妈妈是个爱花之人,阳台、房间、厨房、饭厅、书房……每一个地方都会给花留一个位置。插花、水养、盆栽,绿植、多肉、鲜花,各种花样,各种颜色,层出不穷。妈妈住院的时候,这些花花托付给了爸爸和舅舅,它们还好吗?它们,还在吗?
总算是完事了,妈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项巨大的挑战似的。但马上,她又紧绷了起来:“你们俩在门口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说完转身大踏步走出了医院大门,像在奔赴下一个战场。
奶奶站在身旁,对怀里的哈哈说:“小乖乖,好好长,咱们少来这地方,在家多舒服!”
我想起数学老师说过的一句话:“换了厅堂不会打功夫。”奶奶今天的表现就是这样。在这个陌生的医院里,奶奶像丢了看家本领似的,有点找不着北,一张用过的纸巾在手里捏了半天也没丢进垃圾桶。让一个大人变成小孩是如此简单,把她放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就可以了。
我们站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妈妈的车。风好大,头都快被吹裂了,鼻涕也想冲出来看世界了。真冷啊,也不知道前几天的阳光跑哪儿去撒野了!
车终于开过来了,我们赶紧抱着弟弟钻上车,奶奶一边调整姿势一边说:“这天,太冷了!”
妈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你们在路边等很久了吗?”
“嗯。”我听出妈妈语气里的不快,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么大的风,不会先在医院里等吗?站在风口等,没病都吹出病来了,有没有点常识呀?!单沐沐,奶奶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医院的停车场有多少车吗?”妈妈一边唠叨一边发动了车辆。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窒息感又锁住了我的喉咙。
奶奶连忙打圆场:“还好还好,医生说咱家两个小宝贝长得都挺好的!”
“好什么呀,还拉肚子呢!再被风吹出个感冒来,谁折腾得起呀!”
“小孩子有个小热小痛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人用点心照顾就好了。人越怕事儿越来事儿,把心放宽点儿。”奶奶又劝道。
“现在谁敢撒开这个胆说小孩子感冒不是事儿呀!感冒发烧咳嗽肺炎一条龙,多少孩子就是因为家长不重视而从小病变成大病的,更何况还是在这种环境之下!真要是有什么事,我能指望谁呀?”妈妈又是一顿抢白。
奶奶没再接妈妈的话,低下头整理弟弟的包被。
我抱着弟弟一动不动。折腾了几个小时,肚子早就空了,却丝毫没有吃点什么的欲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臭味儿。奶奶嘀咕了一句:“是哪个小臭臭拉粑粑了呀?”
“你们刚才没有帮他们换尿片吗?”
“人太多,又冷,就想着回家再换。”
“明知道他们拉肚子,也不看一下!”
“换了也可能再拉呀!”我忍不住替奶奶争辩了一句。
“照你这样说,一天都不用换啦,反正换了也会拉!饭也不用吃啦,反正吃了也会饿!什么事都不用做啦,反正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事!”
妈妈的口才真好,排比句说来就来。
我闭上嘴,把头转向窗外。
空气里除了酸臭味儿,还有火药味儿,让人极度难受。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奶奶张罗午饭,妈妈把两个弟弟抱进了房间。我把从医院带回的药放进了玄关的柜子里,玄关里放的都是嘻嘻哈哈的东西。准确地说,整个客厅里放的都是嘻嘻哈哈的东西,奶瓶、摇铃、小床、奶粉、尿不湿、棉柔纸巾,还有各种大大小小不同类型的纸巾叠放在柜子上面,像个婴儿专卖店。没看见妈妈的花,连花瓶都不见一个。阳台的围墙上倒还剩下一盆多肉,可惜已经完全枯萎了,只剩下干枯的枝干斜横在干燥的泥土上,散发着深冬的腐朽的气息。
下午的课已经开始了,我又迟到了。进入腾讯课堂,王老师正在上英语课,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我的中途入场。这一课与植物有关,主要学习如何描述花园。
“单沐沐同学,之前家访时看到你家有许多漂亮的花儿,请你来聊一下你们家的小花园吧。”王老师的语气轻松而愉悦。想到家里仅剩的那一盆枯萎的多肉,我开不了口。犹豫了一会儿,我说:“王老师,我家的花儿都没了。”“为什么?”“我妈没时间打理它们。”
“她家的花被她两个弟弟给吃了,哈哈哈。”
“吃花小怪兽!哈哈哈!”
评论区里有同学连发两条信息,评论者叫郭若轩,长着一张大嘴巴的男生。
“好的,没关系,我们请另外一位同学来分享一下。”王老师关了我的麦。
郭若轩还在群里发信息:“单家两个小弟弟,只吃花来不吃米。人家养娃只费钱,单家养娃花得死。”一股气流在我体内疯狂流窜,就是找不到出口,我随手给郭若轩送了三个砸脑袋的头像。
“你在干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吼,我吓得浑身一抖,回过头,看见了一张怒目圆睁的脸。
“上课还发这些乱七八糟的表情包,还说你有好好听课!”妈妈的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不想大人管就自己管好自己,不想大人教就得有不用教的资本!自己做不好又不想被别人说,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呀!”
妈妈送给我一组排比句就走了。我心底生出一股寒气,妈妈的表情除了写着生气,还写着另一种意思——我就知道会这样!
哦,妈妈,不是这样的……
眼泪夺眶而出,妈妈的花儿消失了,妈妈的爱也消失了吗?
十八 窗外的世界
都说母女之间没有隔夜仇,但妈妈好像不懂这个道理。长夜过去,妈妈好像没有要求和的意思。她如常做她的事,就是不看我。这种视而不见并不比巴掌落在脸上好受。
我不知道怎么打破僵局,我在爸爸面前运用自如的嘻皮笑脸就是没办法用在妈妈身上。我只能假装很正常地吃饭,很正常地上课,很正常地写作业,以期望妈妈可以很正常地跟我说话。
可惜,并没有。弟弟醒着,她只顾弟弟。弟弟睡了,她只顾做事。这个家的沙发、地板、窗台、鞋柜、垃圾桶都比我重要。我像空气。
我靠在窗边往外看,隔壁幢的那个老人又坐在他家的阳台上了。他一动不动,眼珠子也一动不动。他不会死了吧?我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再仔细看,应该不是,他还在正常呼吸。他每天都要在阳台上坐很长很长的时间,他在想什么呢?他的孩子呢?好像没见过第二个人出现在这个阳台上。他一个人生活吗?没有人陪他说话,他,孤独吗?
楼上的敲击声又响起来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我知道,楼上那个老爷爷又开始散步了。他在家里散步,从客厅走到房间,从房间走到客厅。敲击声来自于他的拐杖。中风又被抢救过来之后,他走路就离不开这根拐杖了。他有一个儿子,但是很少回来。他一个人住,拐杖是他的第三条腿。以前他会到楼下去散步,绕着小区走两圈。这段时间,他只能在家里走。我每天都能听到“笃笃笃”的声音,觉得有点吵。奶奶却不觉得,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奶奶都会抬头看一眼天花板,说:“多走走才好,恢复得快。”好像这话能传到楼上去似的。
“有种你别跑!看我不打死你!”一声锐利的尖叫穿破耳膜。噢,又是哪家妈妈被自家孩子气到跳脚呢?我探头往下看,一个小男孩一闪而过,随后,一个妈妈趿着拖鞋拿着鸡毛掸子跟了过来。她身上还挂着围裙。也许上一秒她还在满腔柔情地给儿子做好吃的,享受着母慈子孝。谁曾想下一秒就会被气得七窍生烟了呢?生活有时挺像个无赖,不按常理出牌,让人喜怒无常。
是不是所有的妈妈都像一个定时炸弹?没有引爆之前是个安静的时钟,有节奏,有条理,一旦到了某个时间节点,便立刻上演变形记,让人防不胜防。我往客厅探了探头,妈妈还在扫地。这世间灰尘生生不息,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心里。落在地上的,扫一扫就干净了,落在心里的呢?
“走过路过别错过,上好的指甲剪套盒、水果刀、剪刀,工厂直销,没有中间商,优质实惠,打骨(五)折,打骨(五)折了哈!”
一听就知道这是大喇叭传出的提前录制好的叫卖声,只是怎么会出现在小区里呢?小区什么时间允许摆卖了?还是在这种形势下!
奶奶抱着哈哈走出阳台看热闹——这样公然叫卖的热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了。我也跟出去往下张望。叫卖的人是一楼的住户,我见过他。他把东西摆在楼层的入口处,喇叭和音箱放在一旁。没有人在他的摊挡停留,准确来说,没有人路过。他拿着一张宣传单扇着风,东张西望。一个保安过来了,叫他快点收起来。他磨磨蹭蹭的,但还是把东西收起来了。他拎着喇叭往楼上看了看,似乎不太甘心就这样草草收场。突然,他对着喇叭喊叫道:“各位邻居,店小利薄,货真价实,还请各位邻居多多惠顾!多多帮衬!日后等哥翻身了,请大家吃大餐!”
一个女人从楼层里走了出来,抱起货品用身体去推叫卖的人:“别叫啦!丢不丢人?”
人影、货品、大喇叭消失了。奶奶走回客厅,说:“不丢人,不想办法活下去才丢人。”
正在扫地的妈妈似乎愣了一下。奶奶的话让妈妈想到了什么呢?
哈哈睡下之后,奶奶跟老家的人打了一个好长时间的电话,好像在张罗着什么,兴致勃勃的样子。
我听出了个大概——奶奶在张罗两个弟弟的吊灯仪式。我不知道什么是吊灯,想来不过就是点上两盏长寿灯,吊在天花板上吧?
“我们都不在老家,把灯吊在哪呢?”等奶奶挂了电话,我问。
奶奶大笑,说:“灯是用来暖、用来化的。选下一个吉日,买上一盏花灯带到祖堂去。把鞭炮缠在花灯上点着,鞭炮响了,花灯化了,事情就圆满啦!嘻嘻哈哈就可以得到先祖更多的保估啦!”
“要请客人吗?”
“当然。旧时但凡家里添了丁都要吊灯,敲锣打鼓舞狮子,恨不得向全村人通告,可热闹了。吊了灯,宝宝叩拜了列祖列宗,以后就可以堂堂正正进出本家祠堂了。”
“现在也这样吗?”
“是呀!老祖宗留下来的习俗,不能丢呢!”
我脑补了一下张灯结彩的画面,嗯,应该很好玩。
“奶奶,吊灯的时候记得带上我。”
“那当然!”奶奶笑了。
回过头,发现妈妈站在厨房门口。她对我们的谈话好像不太感兴趣,装了一壶冷水就走出了厨房。
厅里传来倒水的声音,我看着奶奶,小声问:“妈妈不管这事吗?”
奶奶还没开口,外面就传来了妈妈的声音:“做事分先后,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
这话明摆着是说给我听的。我赶紧溜回房间写作业。
吊灯?认祖归宗?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有给我吊过灯吗?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妈妈对这事好像一点儿也不上心,为什么呢?我回过头望向门外,却迎上了两道光——妈妈正站在门口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扭转头还是该打声招呼,气氛有些尴尬。
“专注一点儿。”终于,妈妈开口说话了,冷静,干脆利落,说完就闪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
莫名基妙!
我承认我是走了一会儿神,但,至于吗?
心里憋着一股气,却也把作业写完了。写完了也不想出去,顺手拿起一本书——《红岩》——这学期班级的共读书目。
奶奶摇晃着哈哈走到我身边,用身体蹭蹭我:“陪奶奶聊会儿天呗!”
明明需要陪伴的是我,奶奶却说得好像求我施予她时间似的。这精明又善良的老太太。
我合上书本,抬头看奶奶。
“我看过这出戏!”奶奶看一眼哈哈又看一眼我的书。
哪来的戏?我没听懂。
“江姐呀,许云峰呀,我都认识。”
我明白奶奶说的是什么了。
“他们是我的偶像。”奶奶又说。
唉呀,奶奶真是够时髦的,一把年纪了还追星。
“奶奶为什么喜欢他们?”
“他们呀,是铁,是钢,是打不跨的铜墙铁壁。他们是敌人眼中的钉子,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我忍住笑,心想,这才像奶奶这个年纪该说的话。
“那你们怎么追星呢?送花?写信?”我侧着脑袋看奶奶,奶奶眼里有光,我不好意思笑话奶奶了。
“当然不是,我们追星呀,大多都像你太爷一样。”
我没见过太爷,也没见过爷爷。爸爸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太爷就去世了。爸爸还没有遇见妈妈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太爷和爷爷的故事是我们单家最近的历史,可惜大人们很少提起,我对这两个素昧谋面的长辈自然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奶奶,跟我讲讲太爷的事情呗。”
“你太爷呀,是吃过豹子胆的人。当过兵,打过仗。子弹从他头上飞过,炸弹在他不远处爆炸,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瞬间来了精神:“在哪打仗?”
“走到哪儿打到哪儿。”
“游击队呀?”
“刚开始是,后来就不是啦,正儿八经的部队呢!你太爷个子不高,却机敏灵活,胆子也大,跟着部队走南闯北,打过不少胜仗呢!”
“那他有没有当上大官?”我笑嘻嘻地问。
“那倒没有。你太爷参军的时候,形势乱着呢!一会儿跟日本人打,一会跟***打,打跑了日本人还不敢回家,怕被***抓了去。”
“太爷没成为英雄吗?”
“哈哈,哪来那么多英雄?不打仗了,就是普通老百姓一枚。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经历过战乱的人,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很满足了。”奶奶轻拍哈哈的包被,又说,“乱世才容易出英雄,要那么多英雄做什么。”
“奶奶,太爷打仗的时候会害怕吗?”
“有的时候怕,有的时候不怕,有的时候,又怕又不怕。”
“唉哟,奶奶这是在跟我玩绕口令呢!”
“这个怕不怕呀,还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但不管怕不怕,都得想办法好好活着……”哈哈的啼哭打断了奶奶的话,奶奶抱着哈哈出去了,我只能静待奶奶的“下回分解”。
怕,一个字搞定,不怕,两个字搞定,有那么难回答吗?我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卖这个关子。我又想,原来太爷当过兵打过仗呢!在枪林弹雨里穿行是一种什么滋味呢?太爷跟“渣㳯洞”里的人是一伙的吗?噢,不能说“一伙”,坏人才叫一伙,他们都是好人……子弹“咻”一声从耳边过,炮弹“砰”一声在身边炸,竹签扎进指缝里,烧红的铁板烙在胸膛上……怎么能不害怕呢?怎么可能不害怕呢?那可是分分钟要人命的战场呢……
奶奶说,不管怕不怕,都得想办法好好活着,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吧?就像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独居的,生病的,正在做亏本买卖的……都得想办法好好活着吧?
我们呢,我们一家人现在算不算好好活着……
等了好一会儿,奶奶还没有进来,妈妈却进来了。正在胡思乱想的我有种被抓到现形的慌乱,忙不迭地从椅背上弹起来。妈妈的眼神在我凌乱的动作里极速变化,她收住了本想往里走的脚步,把手里的一碟蓝莓放在入门处的书柜上,什么也没说,就走出去了。
我确信没有看花眼,妈妈刚开始的目光里是带着温柔的。是什么让她收回了那抹温柔呢?
十九 悲伤成河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几天睡觉的时候,总隐约感觉有人站在我房间门口往里张望,睁开眼探头看,又没人。走路的时候好像也有一双眼睛跟在我背后游走,一回头,也没人。我跟奶奶说起这事,奶奶帮我揉揉太阳穴,说:“你呀,关在屋里太久了,要多出来走动,到阳台上去晒晒太阳。”也许吧,久不出门,出现幻觉也正常。我突然想起了香姨游移的目光,嗯,感觉很相似,这肯定是“香姨后遗症”——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
我怀疑过妈妈。可是,妈妈完全没有必要偷看我呀!这个家就这么大,只要她愿意,我随进都在她的视线范围里。况且,她每天都在光明正大地行使着一位母亲的管教职责,且风格极为特别——
我跟张格格打电话,她会从身边经过,非常清晰地抛下一句:“这个世界除了你还有别人。”她明明可以说:“沐沐,小点声儿,弟弟在睡呢!”可她偏不,非要把一句明明白白的话装进另一句听起来非常高深的话里,让你细品,再细品。
妈妈还成了一个反问句专业户。有事需要帮忙的时候,她从来不说:“沐沐,帮妈妈一个忙吧。” 她只会说:“你看不见我手里抱着弟弟吗?”“你不知道已经到饭点了吗?”“你看不到地上的扫把吗?”“你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形势吗?”万事万物皆可反问。有的时候,我想主动去帮帮妈妈,妈妈劈头就一句:“你干嘛?写你的作业去!”我无言以对。“说一句又不高兴啦?”妈妈立刻会加上一个反问句,一箭穿心!
妈妈就像一只长满刺且爱炫技的刺猬,她哪里需要暗中行事呢!
倒是我,每次看到妈妈的时候,就像看到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担心她随时会倒塌,并殃及我这条池鱼。
而这样的妈妈也让我不得不相信,那些偶尔撞见的温柔的眼神都是我的幻觉。
中午一点多,又被一道数学题给卡死了,懊恼地把笔一丢,往后一靠,脑袋重重地砸在椅子的靠背上,哇噻,痛死了!我猛地站起来,一脚向转椅踹去,却又硬生生地收住了——椅子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接受惩罚?我摩挲着椅背,就像在安抚同病相怜的自己。
平板突然震动起来,是张格格打来的视频电话。这姑娘有读心术呀,知道我正需要安慰。
“格格,你再不打电话来我都以为你得新冠死了!”我压低嗓门张口就是一枪。
“沐沐,你真是料事如神,我也以为我快要死了。”张格格拖着哭腔。
“什么情况?”竟然没有反击,我有些诧异。
“唉,我们家的饭店再不开门,就要永远关门大吉了。我爸说每个月的人工、房租已经快让他撑不住了,进退两难呀!”
“格格,你们家还有饭吃吗?”
“那还不至于,可我爸也说了,疫情再不结束,一切皆有可能。我爸还说,再没有用武之地,他这身厨艺也要退居二线了。”
“唉呀,那倒真是可惜。叔叔那手绝活只用来喂你太浪费资源了。”
“可不是嘛,再这么被我爸投喂下去,我都要变成蚕宝宝了。”
“不不不,你不是蚕宝宝,蚕宝宝会吐丝会结茧还会变成蝴蝶,你只会胖。”
“沐沐,我需要安慰,不需要真相。”
“真相虽然残酷,却能让人清醒。”这一招“以牙还牙”真叫人痛快!
张格格哭丧着脸:“沐沐,你变坏了。你最近遭遇了什么?”
我立马收住笑声,机警地往门的方向看了看,又竖起耳朵听了听,还好,一切如常。
“沐沐,上午那篇作文是你写的吧?”张格格又问。
这么明显吗?我有些愕然。
周末的作文是《我的妈妈》,要求用典型的生活小事写出妈妈的非凡与伟大。妈妈这段时间的喜怒无常让我迟迟下不了笔,憋到最后,我写了妈妈的三个特点:一是执着,每一件事都要按自己定的标准做好;二是勤劳,再累也要把家里收拾好;三是真实,真实地表达自己的各种情绪。
我只求完成任务,没想到语文老师竟然把这篇文章读了出来,还让同学们点评。小小点评家极力夸奖文中的妈妈,说她勤劳而坚忍,把一个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有郭若轩说:“老师,我觉得这个妈妈挺可怕的,她好像有强迫症和焦虑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妈妈是心理医生,我觉得这个妈妈跟我妈说的那些症状挺像的。”不知道谁在评论区里写了一句:“你就是想说她妈有病呗!”
我既难受又愤怒,妈妈再不好也是我的妈妈,我不允许别人对她品头论足。
语文老师说:“郭玉轩同学从他的认知出发分享了他的听后感,这是应该支持的,但我们更要透过这些行为看到一个妈妈的辛苦。如果这位妈妈真的患有强迫症和焦虑症,每天还要应对一个大家庭的繁杂琐事,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更深刻的思考?希望大家能跳离习作回到生活中去,再次好好看看我们的妈妈,也许,我们会有更多的发现。”
妈妈真的有强迫症和焦虑症吗?这是一种病吗?妈妈真的生病了吗?要不要去问一问妈妈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就脚指头都能猜出妈妈的反应:“谁有病?谁说这话谁有病!别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你现在浪费的每一分每一秒将来都要加倍偿还!”
如果妈妈能笑着说这些话,我也会笑着听。可惜,妈妈总是一脸严肃,语调悬在高处,每一个字都是一块悬在半空中的石头,让听话的人战战兢兢。
“沉默代表肯定喽,这郭若轩,还把自己当心理专家了,这个症那个病的,他才有病,夸夸其谈病、自以为是病、一知半解病、落井下石病、添油加醋病、煽风点火病、唯恐天下不乱病、……”张格格一说起成语就没完没了。上次让她帮我起嘻嘻哈哈的大名,她都写了啥?单(善)男单(善)女,单(善)始单(善)终……真想一脚把她踹阴沟里。
“我觉得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我的话成功地让张格格把剩下的成语都吞进了肚子里,只剩一声“啊”。
“别听她瞎说,我觉得你妈挺好的。你妈不是护士吗?护士都善解人意、温柔大方、贴心善良、美貌如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她是我妈,你想想你妈。”我打断了张格格的话。
张格格睁大眼睛侧头想了一会儿,幽幽地说:“咱聊点别的吧,今天不宜聊这么沉重的话题。”
“你也这么认为?”
“对,极为沉重,极为复杂,比我爸的生存之道还要复杂。对了,沐沐,你的数学小测考了多少分?”
这人怎么回事!聊个天还一波三折!而且,这转折太惊悚了!
“听你这语气,跟我一样,遭遇了滑铁卢?”
“不一样,你是遭遇滑铁卢,我压根就没进入过滑铁卢……”
“沐沐,你身后有人。”张格格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惊恐。
“张格格大白天的你别跟我讲鬼故事好不好?”我一边发出警告一边飞速转过头,瞬间跌入冰窖。
身后传来张格格的一句:“沐沐再见,阿姨再见。”
“妈,你睡醒了?”我紧张地吞咽口水。
“不睡醒怎么能听到这么精彩的对白呢?”妈妈的语调不高,却夹着一股冷气。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心中的忐忑急剧增加。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依旧是不冷不热不紧不慢的语调。
“我要上课了。”这个理由很蹩脚——还有半个小时才上课。
“我让你沉重了?你的数学小测多少分?你妈我像鬼吗?”妈妈的眼神带着一丝揶揄,又聚着寒气。
“你偷听我打电话?”妈妈的阴阳怪气驱散了我心中的忐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被尊重的愤怒。
“什么叫偷?你这么大声说话还要让别人当聋子?”
“你没经过我允许我就进我房间来,这就是偷!”
“这是我的家,房子是我买的,你脚下站的每一块地板都是我花钱买回来的,我想走哪儿就走哪儿,还需要你批准吗?”妈妈的语调一下子升了上来,目光变得凌厉。
我躲开了妈妈的目光。
“怎么不回答呢?不是很能聊吗?怎么不把你聊天的劲儿用在学习上呢?考了个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分数,还好意思在这里夸夸其谈!有这时间还不如去多做两道题!”
我迎上了妈妈的目光,妈妈明显震了一下,嘴巴却还在继续:“中午有时间不睡觉,下午上课没精神,人在心不在,上了也白上。这样恶性循环,何止是数学遭遇滑铁卢,你所有学科都会遭遇滑铁卢!”
我看着那张一开一合一开一合的嘴,脑袋嗡嗡作响,妈妈站在身后多久了?她怎么可以这么光明正大地做偷偷摸摸的事情?她到底懂不懂得什么叫尊重……
郭若轩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我怀疑这位妈妈有病……”
“妈,你有病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地就问出了这个问题,也许是我太想知道它的答案了。
妈妈眼里装着不可置信。尔后,她像是被什么唤醒了一样,大叫道:“是,是!我有病!我有病!我有病才总担心你学不好!我有病才会生孩子!我有病才会让你爸走!”排比句没能排出妈妈体内熊熊的怒火,她猛地把左手旁的书柜一扒拉,一堆的书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轮到我呆住了。我看着失控的妈妈,不知所措。我想说:“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对不起。”我想说:“妈妈,你怎么了?”我想说:“妈妈,别这样,我害怕。”可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有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
妈妈昂着头走了出去。
奶奶抱着哈哈走出来,忙不迭地问:“怎么了,天真?”妈妈没回应。“沐沐,怎么了?”奶奶又转头问我。
我关上了门。我没办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不只是难过,不只是委屈,不只是害怕,不只是生气,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觉得很难受很难受,就像有许多石头重重地压在身上,就像有许多丝网凌乱地缠绕喉咙,就像有许多草茎野蛮地钻进心脏。
如果颤抖的双肩和滚滚的泪水可以带走那些像深海一样汹涌的悲伤,该有多好啊!
二十 坚硬的盔甲
这样的日子,幸好还有张格格。我曾经把张格格比喻成世界上最好的通渠工具,不管心里有多堵,跟她聊一聊就不堵了。我还为自己这个绝妙的比喻沾沾自喜了好久,直到有一天,张格格对我说:“你好,下水道。”我才收起了翘起的尾巴。
这一天下午,张格格打电话给我,兴奋地介绍她爸进军的新领域——直播做菜。
“你知道我爸那张嘴,张口就是段子,再加上他做的一手好菜,吸粉无数呀!我爸不仅教做菜,还顺便带货,他还给粉丝介绍食材、代购食材,每天忙得飞起……”
凭我对张格格的了解,我觉得她对她爸的评价还是可信的。
我说:“你爸真厉害!”
“是吧?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虎父无犬女,他要是不厉害,怎么能生出我这么优秀的女儿!”
张格格得意得嘴都歪了,害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不过,我打心底里为张格格高兴。这场疫情让很多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我不希望格格家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在想什么呢?士别三日,要做思想家呀?”张格格揶揄道。
“思想家要跟有思想的人交流,跟你,还是免了吧?”熟悉的刀光剑影。
“你笑吧,我才不想做什么思想家,想太多的人容易老,我妈说的。我妈还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什么好想的。然后我爸就说,夫人,你的路是我,你的船是我,你的桥也是我。我妈就说,不然呢?干嘛嫁给你?”
我被张格格极富节奏的描述逗乐了:“你们一家都是段子手,干脆开个段子铺得了。”
“哎,这倒是个好主意!沐沐,我连广告语都想好了!你听,上联:动动嘴皮子。下联:快乐我和你。横批:张家说段子。天啊,沐沐,你说我是不是个天才?”
跟张格格聊天真能疗伤。
如果我也是个段子手,妈妈会不会开心一点儿呢?嗯,不会的。妈妈一定会说:“别把功夫浪费在嘴皮子上,有时间还不如多刷几道数学题!”这才是妈妈的风格!
还是爸爸好!对于我想做的事,爸爸总是说:“试试呗!敢于尝试就是一种成功。”爸爸说话总是那么顺耳,可以听到心里去。
爸爸现在在干什么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爸爸初初离家的那段日子,回个信息比蜗牛送信还慢。后来爸爸跟我解释说他实在是太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可以停下来。爸爸没有跟我细聊他那座城市的人和事,我也没问。我一想到爸爸连上洗手间的时间都没有,便不想打扰他了。把思念藏在心里就好,让爸爸多坐一会儿吧。
爸爸偶尔会打电话过来,最后总会叮嘱一句:“沐沐,照顾好自己,可以的话,帮妈妈和奶奶照顾好弟弟。还有,听妈妈的话。”
我不知道最后一句话是不是有别的含义。我问奶奶:“妈妈会不会跟爸爸告我的状?”奶奶摇摇头:“不会的,你妈大是大非还是分得清的。”妈妈能分清大是大非,那妈妈在家里无端发火、强词夺理,是分不清小是小非吗?要是妈妈既能分清大是大非,也能分清小是小非就好了!
四月来了,爸爸还没有回来,网课还在继续,我和妈妈的关系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奶奶总会有意无意地说起妈妈的辛苦与担忧、懊悔与自责,我有时觉得应该体谅妈妈,应该跟妈妈亲近一些。可每次听到妈妈有意无意的反问,看到妈妈横扫过来的目光,我就想躲得远远的。
这天中午,我戴着耳机边听歌边写作业。隐约间,耳边传来妈妈的声音。我心里一惊,条件反射般地回过头,妈妈并不在身后,还好还好,妈妈不是在跟我说话,我松了一口气。再仔细听,说话声还在继续,还越来越响亮。这么大声,不怕吵醒弟弟吗?我打开房门探头张望,妈妈正倚在过道的墙上打电话,大拇指不停地摩梭中指和食指。妈妈一遇到紧张的事就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她在跟谁打电话?爸爸吗?我的心跳立刻有些不受控。
“这么大个人了连点儿常识都没有吗?你这哪是什么投资,这就是线上赌博!这种连大爷大妈都不会上当的事你倒是把自己贴进去了,还输了那么多!报警没有?我告诉你,报警了也没用,现在警察叔汉忙着呢,管不了你那点私房钱。全部家当都填进去了吧?什么?你还借了花呗的钱?你这是要气死我还是要气死咱妈?”倚着的墙已经不能支撑妈妈的火力了,她又是跺脚又是转圈,像个陀螺。一抬头,她看到了倚在门框上的我,像被窃听了重大机密似的,立马放下手机,一脸严肃地喝令道:“你没睡觉吗?大人打电话你听什么!做你的事去!”
这变脸的速度,真是天下无双!心里的担忧变成了堵在胸口的气,我往后退一步,用力地关上了房门。
房门震天响,这是我没预料到的。
房门又猛地被推开了,愤怒在妈妈的脸上肆虐:“你这么大力关门干嘛?你不知道弟弟在睡觉吗?吵醒了你会带吗?你眼里除了你自己能不能看到点别的人别的事?就你这样,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呀?!”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地对我开火?我是防火墙还是军火库呀?我僵直身子冷冷地看着妈妈,她还在说还在说,说吧,说吧,不就当一个情绪垃圾桶吗?我装着就是了!可当那一句“人家的女儿是贴心小棉祅,我的女儿是清明鬼针草”传进耳朵时,我终究没忍住,冷冷地说道:“那你还生我干什么?你还生弟弟干什么?你就不应该生孩子!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当妈妈!”
妈妈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眼里有一种野草被烧尽的荒凉。
我以为她会扬起手,并没有。
手机里传出杨洋洋舅舅遥远的叫声:“姐,姐,怎么了?没事吧?姐,你别说沐沐了,是我错了!对不起,姐!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姐!”
妈妈挂掉了电话,转身走进了她的房间。
背影写满萧瑟。
熟悉的如深海一般的悲伤再次淹没了我。
奶奶走了进来,把我抱在怀里,擦干了我的眼泪。
奶奶还跟我说了好多好多。
奶奶说,妈妈总是对我发脾气,是妈妈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奶奶说,有些大人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时,比小孩还慌乱,因为他们不能像小孩一样去找爸爸妈妈,他们又不知道怎么办,就很容易对身边的人发脾气。发脾气会让他们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还挺强大。等他们发完脾气之后,他们又会很后悔很自责很痛苦很绝望,因为他们不仅没解决老问题,还制造了新问题。
奶奶说,大人并不想伤害小孩,每个大人在背后至少发了一百次誓说再也不伤害小孩,但很难做得到,控制情绪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
奶奶说,大人明知有错有时也不会在小孩面前说出来,有时是爱面子 ,有时是懦弱。
……
奶奶跟我说了很多大人世界里的事,可这并不能减少我心里的悲伤。
我还很快就知道了妈妈为什么暴跳如雷。喜洋洋舅舅因为疫情受困,他开的两家果茶铺都不能正常营业,为免坐吃山空,便另寻赚钱门路,结果走上了一条血本无归的路——一种变相的线上赌博。喜洋洋舅舅走的戏路毫无创意——先甜后苦,一步一步走上穷途末路。等他幡然醒悟的时候,除了能跟自己的姐姐坦白认错之外,他已经无路可走——平台的高利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认错并不能解除债务,借的钱终归是要还的,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利息。妈妈气急攻心,把喜洋洋舅舅痛骂了一顿,却也于事无补,还债才是最好的止损方式。舅舅已经山穷水尽了,妈妈只能先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让舅舅拿去还债,以免后患。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积蓄掏空了,外婆的高血压又犯了,妈妈没办法回去照顾她,缺钱缺人缺物缺时间,揪心的事都扎到一起了……
我渐渐知道,大人的世界里有许多比数学题还可怕的难题,但他们好像不太愿意让小孩子知道他们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们喜欢把自己变成身披硬壳的甲虫,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强大更勇敢。
他们不知道,小孩子其实更喜欢像毛毛虫一样的大人,能屈能伸。
那些硬硬的壳,不仅不能自保,还会伤人。
二十一 远方的来信
今天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沐沐,你好。
你肯定很奇怪,我是谁?
我叫想想。
我的爸爸生病了,新冠找上了他。他很担心他,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爸爸可以。我爸遇上了你爸,现在正在康复中。我爸说,写封信给单医生的女儿吧,交个朋友,同时告诉她,她爸在这挺好的。
我爸说,你爸那种好不像在家里的那种好,是一种被人需要的好。
大人的话有些深奥,我们聊我们的吧。
聊什么呢?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我有一个叔叔,他本来很健康很强壮,可他上个月就离开了我。我哭得很伤心,他还欠我一顿最辣的火锅。不守信用的家伙,还没跟我道歉就走了。其实,我不用他跟我道歉,我只想跟他一起吃火锅,我请客也可以。我愿意把我所有的零花钱都拿出来请客。可是,再也不能了。
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这么强壮的一个人怎么会被一种小小的病毒打败?
沐沐,我现在每天都会给我的好朋友发一条信息,不管她回什么我都很高兴,只要她会回我。不像我那个叔叔,我发给他的信息,他到现在也没回。
沐沐,怎么办?我本来想跟你说一些开心的事情,却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下次写信给你,我一定要跟你说一些开心的事。
我其实是一个很爱笑的人。
再见,沐沐。
我把这封信读了不下十遍,每读一遍,我就觉得自己离爸爸近了一些,因为写这封信的人跟爸爸在同一个地方,她的爸爸正和我的爸爸在一起。
这是让我高兴的地方。
也有让我难过的地方,想想的叔叔离开了她。
还有让我害怕的地方,想想的爸爸病了,而我的爸爸正和他在一起。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又收到想想的来信。
“沐沐,还记得我吗?我是想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这里解封了。窗外车辆来来往往,我闭上眼睛听轮胎在马路上磨擦的声音,竟然觉得很好听。以前,我特烦我们家住在马路边,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吵死了!可现在,我觉得吵闹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有声音就有生命。
疫情还没有结束,很多场所还没有开放,大家还是跟以前一样,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不串门绝不串门。不一样的是,之前只有担心和恐惧,现在充满希望与期待。
我妈说,有些外地来支援的医生已经回去了。很遗憾,他们来了又走了,我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妈妈说,没关系,记在心里就好了。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爸下个星期应该可以出院了。他说,如果我要给你写信,就在信里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沐沐,谢谢我爸能遇见你爸。
这真是最美的遇见。
沐沐,我爸这次生病让我想到很多。我以前总会因为一些小事就哭鼻子,考不好想哭,被妈妈批评也想哭,有时还会跟她吵一架。每当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情时,我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可现在的我不会这样了。在生死面前,这些事就像芝麻绿豆一样,小到不值一提。当我知道爸爸生病以后,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爸爸还能回来吗?我每天只想爸爸回来,哪怕回来骂我、打我、不给我好吃的、不给我看电视、让我天天刷题、让我天天去太阳底下练习跑步……我都乐意,只要他回来。
我家门前有一片草地,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一家人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看阳光在空气中流动,听夏风在耳边歌唱。
我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想想说第二封信要给我讲一些开心的事,她做到了。我突然想到,她所在的城市解封了,爸爸是不是就可以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妈妈的情绪病就会好了吧?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吧?唉呀,这是一封喜报呢!我兴奋得无与伦比!我迫不及待地拨打爸爸的电话,想问清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爸爸的电话却是关机状态。怎么还关机了呢?就算再忙也不用关机呀!是忙得忘了给手机充电还是太累了想关机好好睡上一觉?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突然灵光一闪,坐飞机的时候是要求关机的,难不成,爸爸已经坐上了飞机正在回来的路上?这个想法让我欣喜若狂,我跑到阳台抬头看天空,刚好,一架飞机在空中飞过,我挥手大叫了一声:“爸爸!”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妈妈抱着嘻嘻站在客厅里急切地张望,她看看紧闭的大门,又看看阳台上的我,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睛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
只有爸爸可以点亮妈妈眼里的光吧?
天黑了,爸爸没有回来,我有些失望,也怀着希望。想想的爸爸很快就可以回家了,我的爸爸应该也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二十二 迟到的好消息
还有一个好消息——五月份很有可能复课!
虽然王老师说的是“很有可能”,但大家都自动忽略了“很有可能”四个字,喜悦的气氛迅速在群里蔓延。这个寒假太长了,足足一百天!如果只是很长的话,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可问题是,这么长的假期却是不可以出门的,却是要呆在房间里上课的,却是要按时按量完成作业的,却是要和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一起的!
腾讯会议的评论区常常变成吐槽区,如果不是有老师把关,估计每天都是怨气冲天、苦水横流。
大家在评论区里除了各种吐嘈,还发表了许多跟居家生活有关的段子。
有人写:“我家有一朵黑木耳,现在变成了白木耳。久不见太阳的日子,变得苍白的不只是黑木耳,还有我。”
有人写:“我是主人放假前买回的一粒种子,主人本来只想看我生根发芽长出叶子,然后以作业的形式交给老师,可就在昨天,我的主人将我连同我的小伙伴一起摘下炒了并吃进了肚子。真遗憾,今生都没有机会见到老师的样子。”
有人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放假前我瞅一眼你的背影就知道你是谁,可现在你大踏步向我迎面走来说哈啰,我却只能回你一句‘你哪位’?”
有同学立马跟帖:“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们在一起你却拿着手机,而是我们见面时都戴着口罩,且始终保持一米距离。”
这种场合张格格自然不会缺席,她的段子铺可是好货不断,笑料百出。
“弟弟昨天把我家的沙发皮给扯开了,并挖出了几团棉花。他说,姐姐,我种的棉花开了。他以为世界上的棉花是从沙发里种出来的吗?他不知道沙发是棉花的坟墓吗?”
“弟弟今天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把裤子剪了一个洞。他说,姐姐,我生了一个太阳。我说,你的太阳能发光吗?他说,可以呀,你看,我屁股是光的。我很可怜他,因为他的屁股不仅会发光,还是开花。你们看,我妈已经扬起了竹鞭。”
“今天下雨了,弟弟一直站在阳台不进来,衣服都被雨打湿了。他说,姐姐,你看我长高了吗?我没明白啥意思,他说,滴答滴答下雨啦,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滴答滴答下雨啦,小花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滴答滴答下雨啦,涵涵说,下吧下吧,我要长大。好吧,我懂了——他以为他自己是一棵小苗呢,淋一场雨就能长高高。”
“弟弟今天把阳台上的花盆打碎了,满手的泥巴,连耳朵都有。他说他要在耳朵种一棵西瓜。妈妈要带他去洗澡。我说,妈,别,我想吃弟弟种的西瓜。我妈瞪我一眼,说,在自个儿肚子里种去!唉,我妈和我弟一样傻,肚子里又没有泥巴,怎么种西瓜?再说了,就算西瓜能长在肚子里,结了果我也摘不到呀,总不能为了吃个西瓜还去医院开膛剖肚吧!万一医生嘴馋偷吃我的西瓜怎么办?我总不能躺在手术床上跟手里拿着手术刀的医生抢西瓜吧?”
每次读张格格的段子,我都会笑到肚子疼。
评论区常被老师禁言,但也有开恩的时候,这时候,各种奇葩的、搞怪的、好笑的、沮丧的、难过的故事或事故就会集中上演,最能引起共鸣的当属爸爸妈妈吐嘈记。
有同学说:“罗丹说世界本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那是因为他没有来过我家。居家学习的日子,妈妈可以七天不化妆,爸爸可以七天不刮胡子,妹妹可以七天套着同一身睡袍顶着一头乱发在地上打滚在过道飞奔在沙发上尖叫,撕碎的纸巾满天飞,乱七八糟的粘纸贴得乱七八糟……我能到哪里去寻找美呢?罗丹呀,你来我家找找看,这美都藏在哪儿呢?”
有同学说:“你们知道我妈无聊到什么地步吗?她把家里能拆的毛衣全拆了,说要给我亲手织一件温暖牌毛衣。最恐怖的是,她还真的织成了——奇丑无比。我现在特别害怕下一个冬天的来临。”
有同学说:“我怀疑我爸妈得了幻想症,总以为自己是皇帝皇后。他们天天到我房间微服私访了解民情,心系国家教育大业,还坐在我身边跟我一起听课。可怜我伴君如伴虎,上个课还瑟瑟发抖。话说,有皇帝皇后,就得有江山吧?倒是把江山社稷给我看看呀!”
吐嘈归吐嘈,欢乐也不少。
张格格说了一个很经典的段子:“一个人要想活得快乐,就得学会吃甘蔗。吞下甘甜的水,吐出咯人的渣。谁要是傻到妄想把整根甘蔗都吞下去,活该呛死!”
张格格的快乐哲学风靡全班,不仅被复制粘贴,还不断被模仿和创新。
瓜子版:“一个人要想活得快乐,就得学会吃瓜子。吃掉香脆的肉,吐掉咸咸的壳。谁要是傻到妄想把整个瓜子都吞下去,活该咸死!”
穿衣版:“一个人要想活得快乐,就得学会穿衣服。选择一件好看的,忘掉其它好看的。谁要是傻到妄想把所有好看的衣服都穿在身上,活该丑死。”
除了这些,还有“花生版”、“榴莲版”、“西瓜版”,还有“扫地版”、“吃饭版”、“游戏版”……
高手在民间呀!每次读着同学们的快乐哲学,我觉得我们班实在是卧虎藏龙,人才济济!我还有一个发现——每个人都有开心和不开心,有的人只看到不开心,有的人只看到开心,有的人还能把不开心变成开心。我希望自己也有把不开心变成开心的本事,我更希望妈妈也有这样的本事。
可是,似乎很难。
这段时间,我不止一次看到妈妈红了眼眶,每次的原因都不太相同。有一次是因为妈妈没有奶水而不得不断奶,有一次是因为嘻嘻哈哈连续几个晚上因为肠绞痛哭闹不止,有一次是因为嘻嘻被护栏上一个物件划破了额头,有一次是因为哈哈体温超过了38度。
妈妈没有在我面前掉过泪,她在我面前就像扑克牌里的方脸皇后一样严肃或者严厉。尽管如此,我依然会不小心撞见她的憔悴她的苍白她的失神。奶奶说得对,大人有时比小孩更脆弱。脆弱时的妈妈就像一朵萎枯的乒乓菊,看起来还是一个完整的圆,可轻轻一碰就立马四分五裂,芳华尽散。
有一天,天还没亮,我起来上厕所,赫然发现客厅的地垫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长长的头发盖住了半张脸,就像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贞子!我吓得尖叫一声,可坐在地上的女人却没有丝毫反应。
奶奶快快从房间里走出来,问我怎么了。我指着地上的女人,瑟瑟发抖。奶奶看了一眼,悄声说:“没事,是你妈。”
我其实已经看出来了,可我还是怕,妈妈这个样子太吓人了。
“天真,怎么不去睡呀?”奶奶牵着我的手走过去。
妈妈眼皮都懒得抬:“睡不着。”
“一夜没睡呀?”
“睡不着。”
“在想什么呢?”
“不知道。”
“天真,社区正在招募义工,要不你去报个名?”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妈妈都成这个样子了,奶奶还让她出去做义工?
妈妈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她抬了抬眼,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做什么?”
“听说现在很多隔离酒店、机场和社区都缺专业的医护人员,小区工作站不是正在招募志愿者吗?你正是他们需要的特殊人才呀!”
“我算什么特殊人才?我就是一个护士。”
“医生和护士都是稀缺人才!”
妈妈没再说话,她靠在奶奶的肩膀上,说:“妈,我真的好累。”
“那就在这睡一会儿吧。沐沐,去给妈妈拿一床被子。”
当我把被子抱出来的时候,妈妈竟然睡着了。
是谁让她终于睡着了呢?是抵制不了的疲惫还是善解人意的奶奶?
我走到阳台上,天已微亮。楼下有一个清洁工在扫地,有一个老爷爷在用钳子钳纸皮,有人戴着口罩跑步,有人在溜狗。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这段过宽的距离让小区的道路被无限拉长,显得极为空旷。这是一个宁静而美好的清晨。可就在大前天晚上,我们班有一个同学的妈妈开始在班级群里卖货——她说再不出货,店租人工都付不起了,只能请大家多多支持。就在前天晚上,隔壁幢的一位叔叔因为出门拿快递的事跟保安吵了起来,他说脚长在我身上我咋就不能自由走呢!就在昨天晚上,对面六楼那个读初二的哥哥又因为没有好好上网课而被暴揍了一顿,他妈妈那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像电钻声一样在空气中游离,无物可挡。就在此时此刻,我的妈妈在一夜无眠之后躺在地垫上斜靠着沙发睡着了。
这个世界好像一片巨大的长满荆棘的玫瑰园,看起来很美丽,闻起来也芳香扑鼻,可走进去时却很可能被扎得伤痕累累。
芳香是真实的,疼痛也是真实的。我该怎么去拥抱这个世界呢?
二十三 熟悉的陌生人
今天张格格突然问我爸回来了没,奇怪,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爸说有一批医护人员回来了,就想着问问你呗!看你天天盼着你爸回来,想来蹭点好心情乐一乐。”张格格的八卦脸跃然于纸上。
“对不起哈,格格,让你失望了。”我耸耸肩。
可是,真正失望的人应该是我吧?
想想说有一部分医护人员已经回来了,格格也说有一批医护人员已经回来了,爸爸为什么还没回来呢?
不知道妈妈知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很想问问妈妈,却又有些害怕妈妈的那张扑克脸。唉,算了,还是问奶奶吧。
奶奶不在外面,妈妈倒是在。她正在打电话,在跟谁打电话呢?爸爸吗?我想站在门口听,可上次旁听妈妈跟舅舅打电话引发的战争让我心有余悸,我退回了房间。在关上门的瞬间,我发现妈妈的脸色骤变,眼睛瞬间睁得大大的。妈妈听到什么了?难道舅舅又捅了什么大娄子?
我觉得我不能视而不见了:“妈,怎么了?”
妈妈挂了电话,循着我的声音转过头,望向我,却又像穿过了我,望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这种空洞的遥远的眼神让我有些害怕,妈妈怎么了?
“妈,你在跟谁打电话?”我又问了一句。
妈妈散乱的目光好像收回了一些,这次是真的在望着我。当她与我的目光对视的时候,她好像在确定着些什么,很快,那种茫然的、无助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犀利的、带刺的目光。我心里一惊,这熟悉的暴风雨的气息!
果然,妈妈的愤怒如同炮弹瞬间炸裂:“为什么每次我打电话你都要偷听!你就这么喜欢干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吗?你就那么想知道别人的秘密吗?你到底懂不懂得什么叫礼貌?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知错就改?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我料到了妈妈要发火,但这怒火的程度还是超乎我想象。我无力招架这熊熊燃烧的烈火,我也无力再应对这样喜怒无常的妈妈。我默默地把门关上了。
窗外的世界一片明亮,我却看到无尽的黑暗。
楼下又传来小孩的哭声,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大一声小,从不同的方向传过来,敲打着窗户。他们又是为什么而哭呢?不能出去玩?没有糖吃?被妈妈打?不想写作业?不给看电视?各有各的理由吧!我羡慕他们可以哭得那么嘹亮,那么张狂,不像我,只能躲在房间里让眼泪悄悄地爬行。
日子还在继续,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妈妈的时间表变得更为精准,家里的物品依旧要摆放在固定的位置上。妈妈还把爸爸的衣服都拿出来了,分成春夏秋冬四个类别放好,又把适合四月天穿的衣服全都清洗干净并挂在衣柜显眼处,说爸爸回来时刚好可以换洗。她还把爸爸的拖鞋洗干净放在门口,说爸爸回来了可以直接换上拖鞋,舒服。
这是爸爸要回来的节奏吗?妈妈没跟我们说,我也没问。我已经不知道怎么跟妈妈说话了。
但妈妈却开始频频跟我说话了,准确来说,她开始不断地要求我做各种各样的事情。除了每天要准时起床、按点吃早餐、做仰卧起坐、跳绳、早读、上课、写作业之外,还要我做各种家务以及照顾弟弟。奶奶说:“女孩子家学做家务是好事,照顾弟弟的事就先别插手了,万一不小心把小宝整伤了,得不偿失。”可妈妈却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学着做的,除非她自己不愿意。”
我不是不愿意,我是真的不敢下手。嘻嘻哈哈那么小,看起来那么脆弱,我真的不敢帮他们穿衣服换尿片,我怕自己下手太重弄疼了他们,更怕自己失手摔伤他们。可妈妈却不管,只要我面露难神,她就会生气,并说一大堆很难听的话。比如:“把你养这么大,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做。”比如:“女孩子家的,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成什么样儿?”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急着要我变成一个可以独挡一面的大人。
这天晚上,奶奶要给哈哈喂奶,妈妈对我说:“你来喂。”我不敢违背妈妈的意愿,只能从奶奶怀里抱过哈哈。我坐在沙发上,腾出一只手拿起奶瓶,试着把奶嘴放进哈哈的嘴里,可哈哈却总是把奶嘴顶出来,还哇哇大哭。我看了妈妈一眼,希望妈妈可以改变主意,却没有得到赫令。我再一次试着把奶嘴塞进哈哈的嘴里,哈哈左右扭动着小脑袋,哭得更厉害了。
奶奶走过来要把哈哈抱过去,妈妈却不给,说:“总是要学会的,你现在帮她做这个做那个,能帮她一辈子吗?”
看着奶奶伸出又缩回的手,我心里的委屈再也压不住了,叫道:“为什么要我做这个?你们不都在吗?”
“你能保证我们永远都在吗?如果我们都不在了,你怎么办?弟弟怎么办?有谁能来帮你们?”妈妈的声量一下子提高了。
“爸爸呀!如果爸爸在家,他一定不会逼我做这些事!”我扬起脸,眼泪汹涌。
“问题是,你爸爸他不在家,他不在家!”泪水从妈妈的眼里倾泻下来。
“爸爸不是很快就要回来了吗?你不是把他的衣服都拿出来洗了吗?”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突然也落泪。难过的是我,委屈的是我,她哭什么!
“如果回不来了呢?!”妈妈突然变得歇息底里。
“那我会永远恨他!永远都不原谅他!”我把哈哈放在沙发上,冲进房间扑在床上放声大哭。
“够了,天真!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
门外的呵斥声和哭泣声渐渐消失,奶奶用她从未使用过的长辈的威严震住了妈妈的歇息底里,却震不住我心里的忧伤与绝望。
爸爸不在家的日子,这个家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二十四 五月的重逢
自从妈妈在我面前无遮无拦地哭过一次之后,她的泪水就像按了自动键,常常不请自来。弟弟哭闹不停,家里的灯坏了,热水器打不着火了,突然停电了,她都会红了眼眶。之前那个身披铠甲的妈妈似乎发现我已看穿了她的假坚强,干脆就不披了。我还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隐约听到妈妈房间里传来哭声,那种压抑的、掩着嘴巴、捂在被子里的哭声。那声音就像一只小仓鼠在狭窄的在四面铁墙里来回撞击。那些慌乱、恐惧、绝望的气息穿墙而来,把我紧紧包围。我没敢起来去看妈妈,在妈妈汹涌如潮、起伏不定的情绪里,我就是一只随时可能被淹没的小舟,毫无用处。
只是,这样的妈妈并没有温柔起来,她依然坚持着她的坚持,依然努力地将生活**化,把每一件事都放在固定的时间上去完成。
我和妈妈好像越走越远、越来越陌生了,虽然住在同一个屋子里,我却总想躲开她。我只跟奶奶说话,妈妈来了就闭嘴。
而让我觉得有些心酸的是,妈妈和奶奶竟然也开始说起了悄悄话,我的出现也会让她们立刻闭上嘴或转移话题。
这个发现让我很难过。我没有想过跟妈妈争奶奶,我只是觉得心慌,就像座椅上最牢靠的一块木板突然被抽走了,整个人悬空而坐,感觉随时要掉下万丈深渊。
舅舅好像又打过电话给妈妈,我只隐约听到他说了一句“姐,我准备出发了”。我不知道舅舅准备出发去哪里,我不敢问,也不想问。对于妈妈打电话这件事,我已经学会了敬而远之。
我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却不知道怎样做更好的自己。
前两天又收到想想的来信:
沐沐,你好,此时的我,手都是抖的,我太兴奋了,我爸爸回来了!虽然他看起来瘦了许多,虽然他还需要隔离静养,可我依然高兴得无以伦比。我一想到爸爸就在身边,我随时可以看见他、听到他的声音,我就觉得很安心。
我们这边最美的花是樱花,爸爸错过了它盛开的季节。但爸爸说,没关系,路边的野花也很好看,能看到一朵花开就很好。
是的,能看到一朵花开就很好,能听到一声鸟叫就很好,能跟爸爸妈妈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很好。
谢谢你的爸爸,沐沐,谢谢他把我爸爸送回家。
沐沐,真想把我现在的快乐分一半给你呀!
我没有回信给想想,我不知道怎么回。我的爸爸还没有回来,她却已经合家团圆了,这让我心里有些酸。
另一场重逢倒是如期而至。
五月来临,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王老师终于宣布了准确的复课时间,班级群里顿时炸开了祸。“神兽出笼,喜大普奔!”“2020年最美通知!”“2020年最令人兴奋的事!”等经典回复陆续出台,大有“普天同庆”之势!为了顺利复学,家长卯足了劲儿,共享核酸路径、分享开学清单、提供口罩和可随身携带的消毒凝胶购买链接,督促孩子每日打卡“七步洗手法”、“防疫口诀背诵”……忙得不亦乐乎!不管老师新发了什么通知,家长都会在下面热烈地应和:“收到,马上执行!”“收到,老师辛苦了!”群里一旦有异议,马上就有人支招并号召:“为了神兽顺利出笼,请克服一切障碍攻克时艰!”班级群呈现出一片前所未有的欣欣向荣、团结一致的景象。郭若轩提出抗议:“请各位家长稍稍掩饰一下你们的好心情,顾及一下孩子的感受好吗?我们这是有多招人嫌呀?!”一位家长回复:“孩子,你不是白居易,我不是敬亭山,我们无法做到相看两不厌。”还有一个家长回复:“如果你愿意,带上你爸妈一起去学校上课,你们就可以时刻在一起了。”郭若轩妈妈回复:“可以考虑。”郭若轩立马投降:“你们聊你们聊,大人不记小人过,我错了。”
张格格说:“我现在算是看透了,在大人眼中,孩子最好像风筝,他们手里有根线就行了。至于风筝嘛,飞哪随意,别在他们眼前晃荡就行。”
张格格的总结真精辟,只是,如果我也是一只风筝的话,握线轴的人在哪儿呢?
复课第一天,我早早起来洗漱穿衣收拾东西。奶奶更早,早餐都做好了。吃完早餐,我背起书包跟奶奶说再见,奶奶对我呶呶嘴,小声说:“不跟妈妈说一声?”我看了一眼主人房半开的门,转身走出了家门。
开学的日子迟到了,万物却如期生长。路边的小叶榕全部换上了新装,浅绿、翠绿、深绿、墨绿,交融在一起。抬头望,树叶连着树叶,树冠连着树冠,联成一片绿色的天幕。那些或近或远或大或小的缝隙漏下不规则的日光,给大地带来明媚与跳跃的光圈。马路对面是一片绵延的草地,刚长出来的新绿织成一条长长的锦锻,平整而柔滑。再往前走,草地连着的山也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蕨草长得葱葱茏茏,密密地斜织着,盖住了整个山坡。拐弯处,道路两旁的风铃花已经凋零,长出的新叶牵着一串串新生的豆荚,在风中摇晃。
一路的好风光让人身心明朗。
校门口热闹非凡,汽车、电单车、走路的人聚在一起,带着喧闹,也带着喜气。义工和值日老师守候在校门两旁,为同学们测量体温,用耐心与微笑欢迎重返校园的学子。
走进校园,遇到了两个不认识的老师,虽然隔着口罩,却依然可以看到老师眼里的笑意。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往下看,操场上的那片草地绿得逼人的眼。草坪边缘多了一道风景——雪白而粗壮的水管拼接成一组单词,合成“Welcome”,清一色的白立在清一色的绿上面,有一种清新脱俗的美。
久别的校园如新生的婴儿,让人怦然心动。
走到教室门口,王老师一边帮我测体温一边说:“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见到王老师。
教室里有不少同学了,大家一边收拾书包一边聊天,热闹得很。我看到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个苹果,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祝你平安”——王老师的见面礼太暖心了!
苹果下面还有一个红包。早就出了正月十五了,还有红包拿呀!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红包,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恭喜你荣获‘老师陪你逛校园’大奖!”哈哈,还有这种大奖!我问旁边的汪小溪:“你获了什么奖?”“恭喜你荣获‘免一次作业’大奖!”汪小溪念完瞬间眉开眼笑,“哈哈,我要免一次大作文!”我也喜欢自己的“大奖”,有了王老师这张“门禁卡”,我可走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不断有同学读出自己的大奖——“陪你看一场电影”“一起去撸猫”“送你一份自制果冻”“一起去泡图书馆”“陪你打一场羽毛球”“送你一本你喜欢的书”“到老师家做客”……教室里荡漾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也弥漫着被人关心被人惦记的温暖。
这些平凡无奇的“大奖”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久别之后变得多珍贵呀!
“观众朋友们,我可想死你们了!”不用抬头我就知道是张格格。郭若轩夸张地叫道:“不知格格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格格降罪!”有人附和道:“给格格请安!”“格格吉祥!”张格格神气地一挥手:“免礼,退下吧!”这场即兴宫廷戏引来同学们的大声喝彩,教室更是闹成一锅粥。
张格格像个兔子一样蹦到我面前,甜腻腻地叫道:“沐沐,你可想死我了!”我一把推开她:“别,我怕你的粉丝杀了我。”
“怎么会?他们是我的粉丝,我是你的粉丝,我是他们的格格,那你就是他们的老佛爷了!”
张格格的脑回路真是清奇无比!
看到桌上的苹果和红包,张格格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突然想到一个好点子,我爸可以以‘复学礼物’为主题,来一场“复学第一天吃什么”的直播。”
“比如?”
“比如,蚂蚁上树、神兽归笼、笨鸟先飞、一马当先、皆大欢喜、花开富贵等等。”
“不懂。”
“唉呀,神兽出笼了,他们终于眼不见心不烦了,肯定想吃点好的庆祝一下吧?我爸就应该顺应民情,抓住卖点,让大家学做一道好菜的同时还能表达心中难以言喻的、不好明说的欢喜。”
“格格,你爸爸还在做直播吗?”
“当然,直播让我爸找到人生价值、步入人生巅峰……”
“说人话!”
“直播让我爸找到一种新的谋生途径,不至于领着一家人喝西北风。”
“那他不开店啦?”
“开!已经开门大吉啦!我爸说,两手抓经济,两手促生产。我爸还说,人活着就得打开视野,看清时势,只要敢想敢干,就一定能……”
身旁突然没了声音,我奇怪地侧过头,张格格正对着“大奖”发愣,表情极其怪异。
“中了什么奖?”
张格格紧紧抿着嘴唇,没说话。
这么神秘?我探过头去,小声念到:“恭喜你荣获‘沉默是金’奖,多听少说,智慧多多。”
我承认我的狂笑有些不厚道。
兴奋的心情在升旗仪式中渐渐收敛。
王老师给大家播放了两张照片,一张名为《特殊的午餐》,一张名为《最美的夕阳》。这两张照片我之前在新闻里看过,第一张是一位年轻的护士蹲在路边吃丈夫送来的饭,三岁的孩子站在三米之外,想抱抱妈妈却不能。第二张是一位医生推着一位老人看夕阳,他们身穿防护服,隔得很近,又隔得很远。
王老师说:“今天的重逢是喜悦的,也是悲壮的,是无数白衣天使的奋战与无数平常百姓的伫足换来的重逢。我们要珍惜,更要守护。勤洗手、常消毒、戴口罩、不扎堆。我们这么做,不仅为自己,也是为了那些离家很久很久的白衣天使可以早日回家。要知道,我们所抱怨的那扇不能自由走出的门,是他们想回却回不了的家。”
王老师停了一下,又说:“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今年的世界读书日在提醒我们,我们不仅要读手中之书,还要读自然之书,读世界之书。我们要读到这个世界未曾展示出来的一面,要读到这个世界未曾被认识的物质、物体、物种,还要读到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思考我们该怎么与这个世界和谐相处。”
屏幕上出现了一组数据:“累计确诊50422人,累计治愈46550人,累计死亡3869人。”
“今年的4月23日,对于某一座城市来说,不仅是读书日,还是一个值得被铭记的日子。而屏幕上的这一组数据也应该被我们记住,因为每一个数字都对应着一个家庭、一位父亲或母亲、一位长者或孩子。2020年之前,他们和我们一样活在这个千姿百态的世界里,而今天,他们当中的3869个人已经和这个世界告别,不管他们对这个世界有多么不舍多少眷恋,都只能挥手说再见。”
“所以,我们还要从这些数字中读到生命之艰与生命之幸,读到生命之无常与生命之美好。珍惜时间,珍爱生命,珍藏所有,珍重所爱,用最积极最勤勉的态度去面对能够如期降临的每一天。”
在王老师的讲述中,我们的心情起起伏伏,有时凝重有时悲伤,有时感怀有时敬仰。下课的时候,大家的胸腔里仿佛都聚集着一股全新的力量,这股力量可以支撑我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积极健康地生长,爱自己,也爱别人。
二十五 孤独的战争
好了伤疤忘了疼似乎是人的通病。
复课还没几天,口罩就越来越不受待见了。特别是男同学,戴不戴口罩全凭心情。老师来了扯上去,老师走了扯下来,一拉一扯间,断了线的口罩越来越多,落在地上的口罩也越来越多,横尸遍野。有的同学连体温都不愿意量了,远远地对着站在教室门口的值日生嚷:“36度5,写吧!”就冲进了教室。
对于这样的行为,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我试过去阻止他们,结果呢,人家要么充耳不闻,要么反问一句:“你谁呀?管这么宽?”
也许是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学校要求每个班增设一名防疫管理员。王老师在班上说起这事时,我高高地举起了手,并得偿所愿。
我以为手执尚方宝剑就可以一呼百应,却发现自己实在太天真。男同学就不用说了,有些乖巧听话的女同学竟也学会了阳奉阴违。她们说,天气太热了,口罩捂久了,容易长痘。面对这些泯顽不灵的对手,我每天像打地鼠一下东奔西跑上窜下跳,可惜,效果并不明显。
这天体育课下课后,体育委员组织大家排队回教室,我看到有差不多一半的人都没戴口罩,立马冲到队伍前头,拦住了队伍,大声叫道:“全部人把口罩戴上!不然就在这站着!”郭若轩叫道;“热死啦!”“还能叫,还没死!”我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我就不戴!”郭若轩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那些戴了口罩的人很不耐烦;“快点啦!晒死了!”
我像个树桩一样守在队伍前面。
见我没有退让的意思,他们又把目光转向郭若轩:“快点戴上啦!晒死人你偿命呀!”
郭若轩可能觉得众怒难犯,不情不愿地戴上口罩,还不忘抛下一句:“最毒妇人心!”走到教室门口,郭若轩又把口罩扯下了,我一把把他拉出队伍,非要他戴上口罩才让他走。郭若轩看着教室里张开嘴的空调,把口罩扯了上去,说:“要不是看在它的面子上,我才懒得理你。”
“沐沐,你打算争做抗疫小英雄吗?”张格格在我耳边小声问道。“没这打算。”“那你那么卖力干嘛?差不多得了,累人累己!”“说什么呢,我在执行任务呢!”“沐沐,再这样下去,咱俩会没朋友的。”“我做你的朋友,你做我的朋友,怎么会没朋友呢!”“唉呀,你知道我的意思……”“喂!郭若轩!戴口罩!”我用如闪电疾风般的步伐堵住了张格格的嘴。
这郭若轩好像是和我较上劲了!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学校帮大家测量体温,郭若轩急匆匆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迟到啦迟到啦!”直接冲进了教室。
他是什么时候瞎的?他看不见我在等着帮他量体温吗?“郭若轩,量体温!”声音响亮无比,他却充耳不闻,继续往座位跑去。
还装聋作哑呢!我大步跟了上去,一把扯住郭若轩的书包就往门外拉:“没量体温不许进教室,这是班规!”郭若轩挣扎了几下没挣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叫道:“放手!放手!”
傻子才放手呢!“出来量完就放手!”
“你还没完没完!”郭若轩突然使出了洪荒之力,猛地转过身把我往地下推,我一时收不住脚,后退几步后倒在了地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我抬起手肘,血迹斑斑。
“你自找的!别怪我!”郭若轩气喘吁吁地叫道。
吃瓜群众看到我受伤了,赶紧过来劝架。张格格说:“郭若轩,你违反班规还动手打人,太不讲道义了吧?!”郭若轩鼓着腮帮子叫道:“谁叫她拉着我不放!我又没说不量,我只是想先把作业交了再量,不然又得挨批!”
这是什么歪理?!钻心的疼痛也没有磨掉我的战斗力,我大声叫道:“没量体温就不可以进教室!万一你发烧了,万一你得了新冠,你还进教室转悠,那全班同学不都成密接者了吗,你再量体温还有什么用?!”
“你诅咒我?你才得新冠!你全家都得新冠!我就不量,怎么了?你管得着吗?拿着鸡毛当令箭!我看你就跟之前语文老师读的那个谁家的妈一样,有病!哦,那篇作文有可能就是你写的!你跟你妈都有病!”
我突然就没了力气,坐在地下一动不动。张格格伸手把我拉起来,说:“别管他了,今天他就是想量咱也不给他量了!”
我看着手肘上的血迹,脑子里轰轰作响。
“切,谁稀罕!我发烧我乐意,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郭若轩留给我一张满是不屑的脸,扭头走了。
一团熊熊烈焰在心里燃烧着。
“唉哟!”郭若轩大叫一声。
嗬,我真是神枪手,体温枪极其准确地砸在了他的肩胛处。
噢,他冲了过来,他还举起了拳关,他想干嘛?打我吗?我是不是应该躲开?
“干什么呢?!”噢,王老师进来了。
郭若轩收住了手,拳头没有砸下来,可我已经感到了疼,很疼很疼,疼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哭什么!被砸的人是我好吗?”郭若轩一定是以为我在上演苦肉计吧?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在疼呢?
“说吧,怎么回事?”走廊拐角处的图书角里,王老师坐在一张长木椅上,我和郭玉轩坐在另一张长木椅上。
郭若轩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眉飞色舞,手脚并用,生怕王老师不能情景再现似的。
王老师一会看看郭若轩,一会看看我,一直没说话。终于,郭若轩停下来了,王老师才问:“所以,你量体温了吗?”
郭若轩的神采一下子飞走了一大半。
“所以,你看到她手上的伤了吗?”王老师抬起我的手肘。
郭若轩更蔫了。
“所以,如果我不来,你还想上演一场跆拳道表演是吗?还找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当对手?”
“她弱不禁风!?她劲儿可大了!”郭若轩看了我一眼,一副超乎他想象的样子。
“给我看看你的肩膀。”王老师突然把手掌放在了郭玉轩的肩膀上,轻轻揉了揉,问:“疼吗?”
“疼!还行……不怎么疼了。”许是王老师太温柔了,郭若轩的态度一下子变软了。
“不疼就好,你先回去早读吧,我回头再跟你单独聊。”王老师拍了拍郭玉轩的肩膀,示意他回去。
“啊?”郭若轩一定是不敢相信这堂思想品德课这么快就下课了。不过,他没让自己犹豫,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像兔子一样溜走了。
现在,只剩下我跟王老师了。我该跟王老师说什么呢?承认错误吗?可我做错了什么呢?我只是想帮他量体温,我只是想把病毒挡在门外,我只是,我只是想这个世界快点恢复正常,爸爸就可以早点回来。
没等王老师开口,我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堆“对不起”,脸上一直挂着两条涓涓细流。
王老师默默地看着我,神情很温柔,什么也不说,好像就是专门来看我哭一场似的。过了好一会儿,王老师给我递了一张纸巾,我停止了哭泣。我不想浪费了王老师的纸巾。
“沐沐,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王老师真是太聪明了,一眼看出事故背后有故事。
我跟王老师说了爸爸的事,我觉得王老师是一个信得被信赖的人。
可很快,我就知道了什么叫言多必失。
二十六 言多必失
这天早上,我又站在教室门口量体温,来一个量一个,量一个走一个,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不太对劲儿。至于怎么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当汪小溪躲闪开我的目光时,我突然明白了——眼神不对劲儿!大家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像同情,像好奇,像怀疑,像害怕。我对着玻璃窗户看了又看,马尾辫,戴口罩,班服运动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呀!难道是昨天的我实在是太凶悍了,让大家害怕了吗?
隔壁班的一个男同学经过我们班,看到我像看见鬼一样绕了过去,我还依稀听到他跟另一个同学说:“就是她。”
对呀,就是我!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郭若轩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一脸的不自在,噢,我明白了,肯定是他把我的英勇事迹传了出去。闲不住的舌头关不上的大嘴!哼!
“是你跟别人说了我们打架的事吧?”我单刀直入,想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郭若轩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愣了一下,又把口罩往上扯了扯,说:“我没有!”
“男子汉要敢做敢当!”我看他把口罩戴得这么严实,决定原谅他了,“过来量体温,别挡着后面的同学。”
“我自己来,你放下。”郭若轩连连摆手,示意我把体温枪放下。
“神神叨叨的。”我把体温枪放下了,我不想再跟郭若轩起争执,王老师那么好,我不舍得让王老师生气。
郭若轩快速拿起体温枪对着额头按了一下,快速看了一下显示屏,快速叫道:“36度4!”快速地放下体温枪奔进了教室,像兔子一样。
浪子回头金不换,我挺满意这次战果的。
谁知,后面几个同学也纷纷效仿郭若轩的做法,都说要自己来。行,自己来就自己来,我还乐得清闲。
轮到李小萌了,我看到她肩膀上有一根头发,伸手想帮她拿掉,她却像触电一样一边跳开一边叫:“别碰我!”又拿起防疫箱里的酒精喷雾对着肩膀使劲喷。
我愣住了,这演的是哪一出戏?李小萌却已经冲进了教室。
余下的人看我的眼神如出一辙,我觉得自己像马戏团的猴子。
早读课下课,作为英语科代表的我去收英语作业,大家好像都不太愿意把作业本交给我。至于吗?不就是拿体温枪砸了一下郭若轩吗?既没砸出坑也没砸出火,当事人都不跟我计较了,你们倒在这里同仇敌忾来了!我暗自嘀咕着,走到李小萌面前,李小萌立马把口鼻捂得严严实实的,说:“我还没写完,晚点我自己交给老师。”这话听起来没毛病,可我却总觉得另有隐情。
一整个上午,我都处于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大家都在有意无意地远离我,包括平日里总爱跟我勾肩搭背的上下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却找不到答案。偏偏张格格第二节课肚子疼得厉害,被她妈接回家去了。唯一的线人也没了,剩我一个在座位上如坐针毡。
午餐时间到,按照防疫要求,除了回家吃午餐的同学,其他同学都得隔座而坐。我发现我的前边后边左边右边都没人,难道他们约好了今天不在学校吃午餐吗?有这么巧的事儿吗?四处张望间,我便知非也——这四个位置的主人都端着午餐盒坐到最后一排去了。我心里一沉,有一种被集体抛弃的感觉。
王老师进来了,看到最后一排的人,叫道:“你们几个干嘛呢?回自己的座位去!”
没人响应。我回过头瞥了他们一眼,正好与他们的目光相撞,他们惊慌逃离的目光让我以为自己是个鬼。
王老师又叫:“怎么了?没听清吗?回自己座位上去!”
四人当中的李小萌站起来,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说道:“王老师,我们想在这里吃,吃完就回座位。”
“为什么?座位表都是安排好了的,你们随便乱坐,非教老师怎么登记人员呀?怎么考勤呀?你们这不是给别人添麻烦吗?”
“可是,单沐沐……”李小萌欲言又止。
“单沐沐怎么了?”王老师追问。
“她爸天天跟新冠病人在一起,我们怕她被传染了!”李小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此话一出,全班一片哗然。有人立马放下勺子,戴上了口罩,还有人站了起来,一副随时拔腿逃跑的架势。
“胡闹!”王老师厉声制止道:“全部给我坐下!你们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上课没见你们这么认真听讲,小道消息倒接收得挺快!”
王老师的神情非常严肃,李小萌有些不知所措。坐在她右手边的王知然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说:“王老师,万一她爸给她寄了什么快递呢?快递也可以传播病毒呢!”
“他爸是个医生,这些常识他不懂吗?你们这样做,让单沐沐怎么想?”
“可是,如果……”王知然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变成了“对不起,沐沐。”
王知然是班里特别知书达礼的好学生,她这么说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王老师,您不是一直让我们保护好自己吗?我们又不了解情况,万一她真的是个危险分子呢?”是李小萌的声音。
“她是我们的同学,不是什么危险分子!”王老师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怕我妈骂我不长心眼儿。我妈说了,在学校要防着点儿,感冒的、发烧的,都离远点儿!要是不小心中招了,全家又得喝一段时间西北风,我们家是开店的,冒不起这个险。”李小萌语速极快,最后,她小小声地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你说你不了解情况,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王老师真会抓漏洞。
“我……”李小萌变得有些结巴,“昨天早读课我肚子痛跑去上厕所,经过读书角,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所以呢?”
“我又一不小心说给他们听了,我有让他们保密的。”
“你现在看一下,这保密效果如何?”
“我……”
“你都说出来了,为什么又要别人保密?你觉得需要保密的理由是什么?”
“我……我觉得单沐沐应该不想让大家知道。”
“为什么?”
“……”
“为什么?”王老师追问。
“因为……就像现在这样……”李小萌的声音低了下去。
“就像现在这样,成了你们眼中的危险分子是吗?”王老师的语调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味儿。
李小萌咬着牙没说话,脸颊变得通红。
我并没有看到,这是后来有人告诉我的。
我在干什么呢?我在吃饭。当王老师和李小萌你来我往的时候,我在一粒一粒地吃饭。
王老师帮我解开了一个谜,我终于知道大家为什么要自己量体温、为什么不愿意把作业本交给我了。只是,这个谜底真沉啊,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嘴里的几粒饭早已被嚼成粉末,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就是咽不下去。我用尽力气使劲往下咽,结果引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到眼泪都出来了。旁边一位同学看到我咳嗽,又想站起来走开。我看了她一眼,趴在桌上继续咳,咳到最后,变成了隐隐的压抑的哭声。
二十七 消失的美好
放学了,我背着书包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极力地靠着路边走,极力地远离每一个迎面而来或从身边经过的人,肩膀不时蹭到路边的栅栏或围墙。
小区后门的对面有一条绿道,以前我经常跟爸爸一起来这里散步。爸爸离开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来过了。站在人行道上往下看,刷着蓝色油漆的绿道弯弯绕绕地向远处延伸,望不到尽头。绿道依山而建,绕山而行。山不高,只有野路,各种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树木交错生长,给山披上了一件深浅不一的大衣。绿道的右边是鹭湖,湖水深浅不一,水深的地方像一汪谜潭,浅的地方可以看见茎草在摇晃。湖中央有一片草地,水草特别茂盛,常有白鹭在草地上散步。
我想,去绿道走走吧,就像爸爸在身边一样。
山的低矮处长了许多芦苇,灰白色的芦苇一根一根立在山头,被风吹弯了腰。我踮起脚尖伸手折断一根芦苇,拿着它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圈。一些小小小的苇絮飘落下来,落在脸上,痒痒的。小时候,爸爸常用这种方式逗弄我,再长大一点后,我也喜欢这样逗弄爸爸。爸爸每次都会很配合且很夸张地一边躲一边叫:“公主饶命啊!我要被痒死啦!”真是幼稚得要命!可我每次还是会笑得前仰后合。
一排绿色的铁丝网沿湖而立。我之前很不喜欢这些网格,就像一幅非常定有灵气的山水画被硬生生地插入一些塑料花,俗气得要命!可爸爸说,生命有时比风景更重要。这片湖水很深,如果没有防护的话,大人就不会带孩子来这里看山看水,这条绿道就要变成荒道了。爸爸又说,你看这些雏菊和藤蔓,它们顺着网格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向着太阳,向着天空,向着自由,一直长一直长,多幸福啊!
爸爸说这些话的时候,手指在网格上弹跳。一朵小雏菊正在风中摇晃,好像非常认同爸爸说的话。爸爸真是一个暖男,再冰冷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有温度的。
可现在,这个温暖的爸爸在哪儿呢?他可知道,因为他,他的女儿在五月天里冷得瑟瑟发抖呢!
再往前走,几棵洋紫荆在路边站立着。它的树叶很适合做兔子。爸爸喜欢折一只大兔子,跟着我这个小兔子蹦蹦跳跳。我们在这片山头上扮演过《逃家小兔》,不一样的是,故事里的妈妈变成了爸爸,不一样的是,单家小兔会想出更多逃家办法,而单家爸爸会说出更温暖的找到逃家小兔的办法。
和爸爸有关的记忆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一件连着一件,好笑的,好玩的,古怪的,古老的,温暖的,自由的……它们如同春天的叶子,一片一片争先恐后的从脑海里冒出来,立在枝头,爬上树冠,连成一片巨大的无边的茂密的叫不出名的树林,摇曳在初夏的暮光里。
当晚风吹过发梢,天边的最后一丝亮光都消失不见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以前从来没走到过的地方。几点了?很晚了吧?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呢?呀,电话手表没电了。看看周边浸在暮色中的树阴和天空,我转过身匆匆往家里赶去。
竟然下起了雨。
回到家,全身都被打湿了,唉,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打开门,妈妈竟然就站在门背后。我不自觉地问了一句:“你要出去吗?”
没有回答。我看了一眼妈妈,妈妈的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表情,那种熟悉的惶恐立马向我袭来。我把门关上,想小心翼翼地从妈妈身旁闪过。谁料,一双手猛地捏住了我的肩膀,又把我推到墙上,接着,一连串的质问像钉子一样敲进我的耳膜:“你去哪儿了?你想干嘛?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你不知道大人会担心吗?外面天都黑了你看不见吗?外面下雨了你不知道吗?电话手表没电了你不会充电吗?按时回家你不知道吗?你已经十二岁了,还要我打着灯笼到处找你吗?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凄厉的声音、锐利的目光汇成一把双刃剑在我眼前挥舞。刀光剑影间,我看到一张愤怒得变了形的脸。我惊恐地看着妈妈,忘了挣扎,忘了争辩,忘了回答。
“说话呀,怎么不说话呀!”妈妈步步逼紧,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
我无意识地吞咽着口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了。张开嘴,又合上,还是一个字也没说。终于,我说:“妈妈,放开我。”
妈妈还在摇。我又叫:“妈妈,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妈妈突然松开手,蹲在地上拼命捶打自己的头,哭号道:“啊!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
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我的妈妈吗?我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泪水从眼眶里簌簌滑落。
“你去哪儿了?你还没说呢!你说呀!”妈妈忽地又停下拍打的手,侧脸看着我追问道,就像是有什么人暗中逼迫她一定要找到答案似的。
我看着泪流满面却依旧不依不饶的妈妈,喃喃说道:“我去找爸爸了。”
妈妈身子一颤,仿佛我说了一句让她特别惊恐的话:“你去哪里找爸爸?!你去哪里找爸爸?!你去哪里找爸爸?!”
是呀,我去哪里找爸爸?我找不到爸爸,我也找不到妈妈了。我慢慢地站起来,背着书包走向房间。身上的雨水滴落在地板上,泛着晶莹的光,像透明的泪珠,在整个屋子蔓延。
二十八 生病的小孩
我把房间门的钥匙拔了下来,又把门反锁了。我躺在床上,没有吃饭,没有喝水,没有洗澡,没有上厕所,没有换衣服。我听到房门被敲响许多次,我听到嘻嘻哈哈的哭声,我听到奶奶跟妈妈说了很多很多,我听到妈妈的哭声,我听到奶奶的叫唤……我好像什么都听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我看着浅蓝色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星星,有月亮,有地球,有水星,有金星,它们都是夜光材制的,是爸爸送给我并帮我一个一个贴上去的独属于我的天空……在这片天空里,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走进了另一个国度,那里有阳光,有花香,有小马驹在奔跑,有大水牛在眺望远方,一切都很美好的样子,却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我到处找呀找,直到夜黑风高,直到虎啸狼嚎,直到泪流满面,也没看到爸爸妈妈的影子。睁开眼,枕头湿了一大片,我一时有些茫茫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梦中世界。我抬抬手,摸到眼角的泪,嗬,连梦都是悲伤的。
窗外有光,哦,天亮了,该上学了吧?我想爬起来,却发觉手脚都使不上劲儿。我碰到了自己的手臂,好烫呀,像冬日的火炉。我发烧了吗?那,还要起床吗? 要告诉奶奶吗?还是,就地隔离?妈妈是护士呢,也许她能分清我是属于哪一类的发烧,可是,她似乎病得比我还严重呢!
我躺在床上,无数种想法像滑溜溜的泥鳅在我脑子里钻来钻去,一种也抓不住。
门被打开了,我不知道反锁的门怎么能被打开的。我脑子一片混沌,没办法有条理地思考。
是妈妈。
“妈,你出去吧,我发烧了。”我说。
妈妈似乎是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发烧了,你出去吧。”我又说。头很痛,但我觉得这个时候不是讨人怜的时候,我得让妈妈离我远点儿。
妈妈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伸过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闭着眼,看不见她的表情。
一阵哭声传过来,应该是嘻嘻醒了。我听见妈妈走出了房间,走进了洗手间,很快,一股消毒喷雾的味道传了过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妈妈对奶奶说:“我要带她去看医生,你先别进她房间。客厅我已经消过毒了,我们走了之后你把客厅再喷一下。你最好把嘻嘻哈哈带到我房间去,那是她没有到过的地方。我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发烧,要医生来判断。你带好两个小的,等我回来。”妈妈马上又加了一句:“等我们回来。”
“天真,别怕,有妈在呢!”奶奶的语调极为平静,相比之下,妈妈的冷静显得有些浮夸。
我穿上妈妈拿过来的防护服,跟着妈妈走出了家门。整个过程,我没有碰家里的任何东西,除了地板。
还很早,电梯没人。走出电梯之前,妈妈用消毒喷雾把电梯喷了一遍。妈妈真是一个专业的护士。
脑袋还是晕乎乎的,我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眼眶有些热,感觉酸涩有泪。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口罩捂得太紧。
“到了医院,跟着妈妈走就好。少说话,少接触他人。”妈妈一边开车一边说。
妈妈有多久没有这样平静而温柔地跟我说过话了?
医院里总是人满为患。我们走进急诊科,很快又走了出来,转去发热通道做核酸。妈妈其实是知道的,她只不过是想碰碰运气。
做完了核酸检测,想知道结果却要在发热区等上六小时。身边都是发烧的人,妈妈打量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突然站了起来,说:“走吧,回家等核酸结果。”
“回家?我睁大了眼睛,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
“是,回到家后你就待在房间里休息,需要喝水什么的,跟妈妈说就好。”
见我还是一脸的疑虑,妈妈又说:“你昨天淋雨了,没换衣服就睡了是吗?很明显,你是着凉了。”
妈妈观察入微,我言听计从。
回到家,天已经大亮。我径直走进房间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躺在了床上。过了一会儿,妈妈把一些水杯、纸巾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拿了进来,又叮嘱奶奶带着嘻嘻哈哈在房间里暂时别出来,接着冲了一杯布洛芬,让我喝下。忙完这一切,妈妈说:“睡吧,睡醒就好了。”
我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我能感觉到妈妈正在看着我,我不敢睁开眼睛,怕彼此的目光都来不及躲闪。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才睁开眼看天花板上的日月星辰。
不知道是不是布洛芬起了作用,晕乎乎的感觉好像消失了,变得异常清醒。今天跟妈妈说发烧的事情时,我心里是预订了一场暴风雨的——那次“打喷嚏”事件我记忆犹新。可该来的暴跳如雷、连声质问、责备追责并没有出现,相反,我看到了一个看起来很冷静、很镇定、很温和的妈妈,做每一件事似乎都很有条理,不急不乱。这样的妈妈已经消失很久了,是什么原因让这样的妈妈突然回来了呢?是因为昨天的争吵吗?应该不是,这样的争吵又不是第一次。那,是因为我发烧了吗?妈妈担心会失去我吗?这个理由虽然有些浮夸,却又好像是最合理的理由了。无论如何,这样的妈妈让人心安。我半上眼睛,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刚刚采摘的棉花被阳光照得温热,散发着暖意与清香,让人迷恋。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又闻到了一股消毒喷雾的味道。已经12点多了,妈妈和奶奶应该带着嘻嘻哈哈午睡了吧?我想出去看一下,却又打消了念头,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在提醒我,最好不要走出这个房间。我拿起体温枪测了一下体温,36.9,哈哈,不烧了!睡觉是最好的良药,看来是真的。
我戴上口罩,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妈妈竟没有午睡,她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她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却一动没动,看什么这么入神呢?突然,妈妈手一抖,手机差点从手中滑落。妈妈手忙脚乱地抓住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又看,然后如释重负般的靠在沙发上。
妈妈是在等什么信息吗?从她的表情来看,这个信息应该如她所愿。什么信息呢?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核酸检测。对了,一定是检测结果出来了,而且,是一个好结果。
我也如释重负了。我悄悄地把门关上,又躺回了床上。真好啊,就是个普通发烧,不用被送到医院去隔离治疗,不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更多的麻烦,不必担心生与死……直到此刻,我才敢想到“生死”二字。我的脑海里不止一次出现王老师在班队课里呈现的那一组数字,但每次都是一闪而过,我不想也不敢去思考这么沉重的问题。现在,确定这种“沉重的问题”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了,我才敢像一个观众一样回看这虚惊一场。
妈妈进来了,帮我测了体温,又把窗户和门都打到最开才走了出去。
我听到妈妈打开了奶奶的房间门,小声地说:“结果出来了,没事了,你好好睡一下吧。”接着又是开门关门声,妈妈走进了她的房间。
整个家复归安静。
这片安静与这段时间的骤然安静太不一样了,没有夹着压抑愤怒,没有夹着焦灼对抗,就是安静,让人放松的安静。
我饿了,可以吃下三碗饭。
电饭锅里正冒着热气,闪着金光的鸡汤在升腾的雾气中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啊,味道定是好极了……
二十九 爸爸的来信
日子还在流逝,爸爸还是没回来,却收到了爸爸的信。
“沐沐,想爸爸吗?爸爸很想很想你呢!”
这熟悉的口吻,我鼻子一酸,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
“前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爸爸很少给你打电话,也没有时间坐下来给你写信,爸爸要跟你说声对不起。”
不用,爸爸,不用。我咬着嘴唇。
“奶奶说,你在家很乖,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还会帮奶奶和妈妈做各种家务事。谢谢沐沐的乖巧懂事,爸爸才可以安心地在这里工作。”
“这几天,常常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你知道爸爸为什么叫‘单良’吗?这里还有一段故事呢!
爸爸三岁的时候得了一场怪病,本来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就不会走了。爷爷背着我看了好多医生,都找不出问题。有一天,爷爷背着我去到一个老郎中的家。我看到老郎中的院子里有一块石头,石头上趴着一只小乌龟。眼看着小乌龟就要从石头边上掉下去了,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爷爷的手,扑到了石头上,抱住了小乌龟。奇怪的是,我不仅没有摔伤,还自己站起来了。老郎中说,你家娃心善,能自救!爷爷回家之后就把我的名字改为‘单良’,他说,人心向善,天佑之。
沐沐,你相信这件事吗?爸爸曾经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不过,我却一直记着爷爷说过的话,人心向善,天佑之。
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会让人不解,会让人难过,但相比于质问与指责,保持善意去看待身边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我们会幸福很多,快乐很多。爸爸不在家的日子,沐沐可能会受到一些委屈,有可能来自外人,有可能来自家人,还请沐沐能够用善意去化解。当然,如果觉得很难,如果觉得很难过,请一定要跟爸爸说,爸爸和你一起面对。”
怎么一起面对呢?隔着千山万水呢……
“沐沐,照顾好自己。无论如何,要开心。等爸爸回来。”
无论如何,要开心。好的,爸爸,只要你在,什么都好说。
走出房间,奶奶和妈妈正各抱一个弟弟喂奶。她们小声地说着什么,我隐约听到奶奶说:“不用怕,怕什么来什么。”
不用怕什么?
却都不说了。
奶奶笑着转移了话题:“饿了是吧?饭马上好了。”
妈妈低下头看嘻嘻,没说话。
又是这样嘎然而止的谈话。很明显,奶奶和妈妈守着一个秘密,并且都不想让我知道。是什么秘密呢?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呢?担心我不能保守秘密吗?我在她们心中就这么不靠谱吗?
我想起爸爸在信中所写:用善意去看待你暂时还看不懂的人和事,会快乐很多。也许事情并非我所想的那样吧——我决定不去探究这个秘密了。
奶奶在厨房做菜的时候,我一会儿去当哈哈的摇床,一会儿帮奶奶择菜剥蒜。爸爸说要谢谢沐沐的乖巧懂事,我不能负了这份谢意。我还要用行动谢谢奶奶的夸奖——能跟爸爸说我乖巧懂事的,除了奶奶还有谁?
再次走出客厅时,我看到妈妈在吃药,白色的、杂色的、绿色的药混在一起,被妈妈一口吞下。妈妈为什么吃药?吃的什么药?
妈妈并没有看到我,她背对着我,把药袋顺手装进了睡衣的口袋里,捧着一杯水又进房间去了。
妈妈怎么了?我要去问问吗?我能问吗?妈妈会怎么回答我?
我胆怯了,我无法预估妈妈的反应。
如果是爸爸看到妈妈吃药,他会怎么说呢?他应该会对妈妈说,天真女士会乖乖吃药啦!表扬你!
爸爸总把妈妈当小孩子来哄。
我该向爸爸学习吗?
一连几天,爸爸都给我写信。虽然每封信都不长,但也要花时间呀!这是不是说明爸爸开始闲下来了呢?那就回家呀!
可爸爸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什么能回来,要么说快了,要么说给我留点期待,要么说爸爸一直在你身边呀!
人呢?人呢?人影都见不着,还在身边!睁着眼睛说瞎话!
不管怎样,能收到信的日子都是好日子,那些信能让我真切地感受到爸爸的存在,可以化解许多不安与担忧。
爸爸什么都写,写他小时候的好事坏事糗事,写爷爷奶奶的陈年旧事,写太爷的家风家训,不管写什么,爸爸在信的最后都要说一句:“要开心,等爸爸回来。”
我没有告诉奶奶爸爸给我写信的事,奶奶和妈妈有秘密,我也要有一个属于我和爸爸之间的秘密。这个秘密可以填补奶奶和妈妈把我挡在一个秘密之外的空缺。
今天又收到爸爸的信,我看了又看,极度怀疑爸爸寄错了对象——这明明就是一封情书,一封写给妈妈的情书。看看他都写了什么呀——写年轻时的妈妈如何清丽脱俗,写他曾经跟妈妈说过的誓言,写他悄悄为妈妈做过的事,写他看到妈妈微微一笑时的怦然心动……
我怀疑我的脸都红了。
信的最后,爸爸说,沐沐,帮爸爸种几盆太阳花吧,楼下就能找到花苗。客厅里放一盆,阳台上放一盆,妈妈的房间放一盆,厨房里放一盆。妈妈喜欢花,花能让妈妈开心起来。爸爸不在妈妈身边,请你替爸爸爱妈妈好吗?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帮爸爸这个忙了,可以吗?沐沐?
爸爸竟然要我帮他“爱”妈妈——这么荒诞的事情只有爸爸想得出来。
还有更荒诞的——爸爸还请求我每天以他的名义写一封小情书给妈妈,他提前写好,我每天抄一小段悄悄放在妈妈桌上。
爸爸这是要重新和妈妈谈一次恋爱吗?他是不是离家太久,忘了我还是个少年?
我在信里说:“爸爸,你快回来吧,这些事,少儿不宜。”
爸爸说:“沐沐,你不知道你做的事对妈妈来说有多重要!爸爸需要你,妈妈也需要你!”
需要我什么?种花吗?写小情书吗?唉,大人的思想有时真的是混乱至极呀!不过,看在他是我爸的份上,我还是答应了。
我把种好的太阳花分别放在几个地方。太阳花刚开始有点蔫,但在阳光水分同样充足的情况下,它们很快就站骄傲地抬起了头。妈妈看到花的时候眼神明显亮了,虽然她什么也没说。
抄情书成了每天必做的功课。
“天真,你还好吗?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很想你。”
唉,抄到这样的句子,我的鸡皮疙瘩就层出不穷。
“天真,楼下的牵牛花应该开了吧?去看一眼吧,代我看一眼。还记得曾为了一朵牵牛花翻进人家院子里被狗吓得落荒而逃的你。我笑你,你说,有什么好笑的,至少我敢翻!是呀,你多勇敢!”
妈妈竟然会攀墙折花?她现在活得多谨慎啊,除了上学,基本不让我出小区的门。她带弟弟出门打预防针的时候,恨不得给弟弟造一座封闭的移动的城堡。她把家里所有的尖角硬边都包上防撞条,床下面铺了厚厚的爬行垫。是什么让妈妈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了呢?
“天真,帮我亲亲嘻嘻哈哈吧,真想抱抱他们。我还记得他们因为肠绞痛彻夜大哭的时候,你也在掉眼泪。你是一个喜欢陪哭的妈妈,以前也不止一次陪沐沐掉眼泪。你掉眼泪的时候就不能欺负我了,可我还是喜欢开心笑的你。笑一下吧。”
妈妈有陪我掉过眼泪吗?我怎么不知道?
“天真,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也请你勇敢一些。生活好像总是会给我们出难题,用你的天真打败那些突如其来的问题吧。你说你第一次给别人打针的时候手抖得像手机震动模式,后来你就想,怕什么,扎错了,疼的是他又不是我,然后你就扎下去了,还扎成功了。天真无敌。”
唉哟,“天真”还能这么用?
“天真,来,笑一个。不管发生什么事,别怕,有我在。人心向善,天佑之。还记得我名字的由来吗?去冰箱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水果,替我吃一个苹果吧,我挺想吃的。”
苹果还能代吃?爸爸,你还能再奇葩一点吗?
“天真,你应该很久没有做过瑜珈了吧?也是,我不在身边,你应该没时间去。要不,等宝宝睡着的时候做一下冥想吧?让心灵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
哇,爸爸的话好有诗意!
“天真,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圆,你也到阳台上去看看它吧,我们一起看月亮。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的词写得真是好啊!”
苏东坡估计会打喷嚏!
“天真,儿童节快到了,没陪在沐沐身边,也没给她准备礼物,不知道她会不会有想法。你可以帮我给她一个拥抱吗?等我回来后,我还给你。”
爸,这话你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吗?这么绕不累吗?还有,“拥抱”也能借吗?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妈妈愿意借吗?她已经很久没有抱过我了。
“天真,我今天吃了两碗饭,菜并不是很合口味,但我还是吃得很香。你也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以前你总是抱怨我做饭太好吃,哈哈,你不知道你抱怨的样子有多可爱。替我抱一下沐沐、嘻嘻和哈哈。”
“掐指一算,天真,你今天应该没化妆。你应该很久没化妆了吧?小心手艺生疏哦!偷个五分钟,去画个淡妆吧,顺便也给心情化个妆。”
“天真,吃饭的时候,就去感受饭香,睡觉的时候,就去寻找梦乡,像嘻嘻哈哈一样,吃就吃,睡就睡,哭就哭,笑就笑,小孩子是最善于活在当下的人。”
“今天天气晴,天真,你的心情晴朗指数是多少?要记得笑一个哦!如果嘻嘻哈哈不乖,你别恼,等我回来再打他们的屁股,这种粗重活怎么能让你这位优雅的女士动手呢?”
“天真,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扫地?拖地?收拾房子?放下吧,没什么事是今天必须要完成的。给自己放个小假,十五分钟也好,去泡杯咖啡,让天猫精灵放一首《走过咖啡屋》,你喜欢的歌。这十五分钟,只做你自己。”
……
我相信我放在梳妆台的每一张纸条妈妈都看了,因为妈妈真的探出阳台去看牵牛花了,妈妈真的去吃苹果了,妈妈真的去做冥想了,妈妈真的去泡咖啡了,妈妈真的去化妆了——虽然很淡很淡,但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还有,妈妈真的抱我了……
那天,我正在房间里写作业,妈妈突然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碟切成小块的苹果,说:“我吃不完一个苹果,你要不要吃一点儿?”
我有些紧张。我和妈妈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呆在一起了。妈妈似乎也很紧张,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看我一眼,又看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觉得我应该站起来表示尊重,却差点被桌脚绊倒。妈妈抱住了我,苹果撒了一地。我慌了,我害怕暴风雨降临。却没有。我站稳了脚,妈妈松开了我,捡起了地下的苹果,说:“我去洗一下。”
我的心怦怦跳,不知道是因为担心妈妈生气还是因为妈妈这突如其来的一抱。
妈妈第二次抱我的时候自然多了。我抱着哈哈,妈妈过来整理了一下小包被,顺势抱了抱我,蜻蜓点水的一抱,我却觉得很暖很暖。
妈妈和奶奶再说悄悄话的时候,我好像是真的不在乎了。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秘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些秘密不是防备,而是保护,或者是,爱。
我和爸爸就拥有这样的秘密。
“天真,我今天在想一个问题,人应该怎么活着才算有意义?我想起了一本书上的答案:负责地生活,你的生命将充满意义。作者说,负责地生活,不仅意味着拥抱你自己和身边的人,还意味着拥抱这个世界,向外面的世界伸出你的手。这个世界正在燃烧,这个世界有贫穷、战争、难民、种族主义、仇恨、疾病、饥饿和气候巨变,也有神奇的大自然和许多人类奇迹。在你走过的每条街道上,你可能会遇到许多需要关注的不幸,也可能会遇到善良友好的微笑。外面有一个世界在呼唤你,等待你,为你的生活赋予意义。天真,我觉得他说得太好了!我信了,并与你共勉。当心里觉得沉重的时候,走出房门吧,你所见到的一切,你所经历的一切,都会为你的生活赋予意义。不管我们身处怎样的境地,这份意义都会在,没有谁的生命是空洞而无意义的。天真,好好的,等我回家。”
……
这是我代爸爸抄写的最后一封信,也是最长的一封信,也是最难懂的一封信。我读了很多遍也没读懂这封信,但我相信妈妈读懂了。
有一次,妈妈又因为嘻嘻的哭闹不止红了眼眶,瞥见正在给太阳花浇水的我,她闭上了眼睛,伴着一次深呼吸,就平静下来了。还有一次,妈妈在收衣服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她的眼神虚无而遥远,就像一间半掩着门的老房子,光线昏暗,烟雾缭绕,暮色沉沉。过了一会儿,当她的眼神又游移到晾衣竿上的衣服时,这种看不透的悲哀与忧伤忽然消失了。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收下来,动作缓慢却有序,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是嘻嘻的小衣服,这是哈哈的小裤裤。”衣服收完了,她把衣服搂在怀里,深吸一口气,说:“嗯,有阳光的味道。”
是真的赞美,是真的享受。
我相信,是爸爸的信赋予了妈妈自我平静的力量。
我在爸爸写给我的信里看到了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妈妈,我在爸爸写给妈妈的信里看到了一个被爸爸捧在手心里的妈妈。
我一直以为妈妈只是妈妈,其实不是的,她曾经也是个青春活泼的美少女,她曾经也是个倍受宠爱的“女朋友”,她曾经只是她自己,与我无关,与嘻嘻哈哈无关。是我们的到来让她拥有了新的身份,变成了现在的她。她在拥有我们的同时,也失去了许多她曾经所拥有的。
我原以为妈妈爱孩子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其实不是的。要接受这些变化,需要学习。学习与过去的自己说再见,学习接受新的自己,学习适应这种全新的凌乱的有时让人不知所措的新生活。
这个过程,一点儿也不简单。
爸爸一定知道妈妈在学做妈妈的过程中会遇到很多难题,所以才会请我帮他“爱”妈妈,给妈妈力量。
爸爸不知道的是,他让我传递的“爱”,一半给了妈妈,一半留在了我心里。
这真是意外的收获。
三十 深夜的烛火
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厨房的灯还亮着,谁这么晚还没睡?
奶奶竟然在悄悄地拜神!小方桌上烛火摇曳,奶奶嘴里念念有词,却含糊不清,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这既不过节又没谁过生日,也不是初一十五,奶奶为什么要拜神?为谁拜神?
过了一会儿,奶奶站了起来,转过身看到我,有些诧异,不,准确来说,有些慌乱。
奶奶慌什么?
“你怎么起来了?”奶奶小声问。
“上厕所。”
“那快回去睡吧。”
奶奶好像并不打算跟我聊她拜神的事。
“奶奶,你为什么要拜神?”
奶奶看着我,想了一会儿,说:“没什么,就想跟你爷爷聊两句。”
“聊什么呢?”在这寂静暗黑的夜晚跟先人聊天,奶奶也……
“聊你爸,聊嘻嘻哈哈。”奶奶挑拨了一下烛火。
“奶奶,你想爸爸吗?”
“想呀,怎么会不想?整夜整夜的想。”
这好像是奶奶第一次在我面前说她想爸爸吧?是这静寂的夜让她说出了心中所想吗?爸爸离开家以后,奶奶很少提爸爸,她就是勤快地做事、细心地照顾弟弟,当然,还有我。
我都差点忘了,那个离家的人才是奶奶最亲最亲的骨肉呢!
“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晃动的烛火像我的思绪一样不安分。
“快了。”奶奶答得好快,好像答案一直在心里似的。
对了,这段时间好像再没听奶奶提起过“吊灯”的事,奶奶给忘了吗?
“认祖归宗的事呢,怎么会忘?等你爸爸回来,我们就回老家去吊灯。”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
“爸爸会回来吗?”
“会,肯定会呀!”奶奶的语气相当肯定,可是,这么用力的肯定,倒让人觉得有些不太肯定了。
奶奶有心事。
我莫名地觉得心慌。
我看着颤动的烛火,问:“奶奶,你怕过吗?”
奶奶抬起头看我,说:“当然。打仗的时候,怕被炸死。闹饥荒的时候,怕被饿死。发洪水的时候,怕被淹死。起瘟疫的时候,怕得病死。太爷、爷爷和奶奶这一辈人过的苦日子,不是你们能想象得到的。”
“现在呢,现在有你怕的事吗?”我想起奶奶那天跟妈妈说过“怕什么来什么。”奶奶在“怕什么”?
“现在过的都是好日子,没什么好怕的。”
“现在也有疫情呢!”
“时代不一样了。”
“可得病了还是有可能会死。”
“那也不一样。”
奶奶为什么这么坚持这一点?
“奶奶,你为什么不劝爸爸留在家里?”
奶奶看了我一眼,又去挑烛火:“不能劝,不想劝,不该劝。”
我不明白。
“奶奶跟你讲一个爷爷的故事吧。你爷爷当过交通兵。有一天,你爷爷在越南开车出任务,路遇一对逃荒的母女。他把一个食品包裹从车窗抛了出去,刚好一颗流弹飞过来,打中了他的尾指。从那以后,你爷爷右手的尾指就只剩半截了。”
我不明白这个故事跟爸爸的离开有什么关系。
“你太爷,你爷爷,你爸爸都是勇敢的人,奶奶劝不住,也不能劝。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很晚了,睡吧。”奶奶收起了小方桌和烛火,又说,“你看这灯花多好看。”
烛蜡滴落在桌面上,我看到的是红烛的眼泪,奶奶看到的却是好看的灯花。
我转身朝房间走去,奶奶在我身后说:“你种的花很好看,你妈很喜欢。”
“奶奶怎么知道?”我回过头。
“奶奶看出来了。” 奶奶一边关大灯一边说。
橘黄的夜灯里,我看到奶奶眼里带着柔和的光。
三十一 安静的日子
一连几天爸爸都没给我写信,也没让我给妈妈写信。爸爸又忙起来了吗?
放学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的妈妈和奶奶同时站了起来,我的心一下子绷紧了,发生什么事了?
“妈,你跟她说吧。”是妈妈的声音。
这样的郑重其事,要跟我说什么?我背着书包没敢动。
“沐沐,爸爸要回来了。”奶奶说。
我像是没听清似的,瞪着眼睛看着奶奶。
“后天回深圳。”奶奶又说。
“然后呢?”
“然后在酒店隔离观察十四天,就可以回家了。”
我看着奶奶,觉得该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我说:“哦,我知道了。”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奶奶笑着说:“这孩子是乐魔怔了吗?”
是吗?是乐魔怔了吗?我关上房门,书包滑落地上,“咚”的一声,把我吓一跳。奶奶刚刚跟我说什么来着?爸爸要回来了?对,她说的是,爸爸要回来了!爸爸要回来了!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担心了那么久,爸爸终于要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要大叫大笑一番,我要跑到客厅里狂奔三圈,我要让奶奶多做几道菜庆祝一下……
一百种庆祝方式从我脑子里呼啸而过,可我什么也没做,像平常一样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开始写作业。
我那样地冷静,连眼泪掉在作业本上都以为是天花板漏水了。
吃饭的时候,妈妈欲言又止。我没敢问她想说什么。
那次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发烧让我和妈妈的关系有所回暖,而这段时间的“小情书”让妈妈有了更多微妙的变化,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剧烈的正面的冲突。不过,这并不代表我跟妈妈亲如从前。有些沟壑一旦挖开就很难填平,不是所有人都有跨越山海的能力。
等爸爸回来就好了。爸爸回来了,既可以作桨,也可以作舟,还可以作填土机。
在我心里,爸爸无所不能。
爸爸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他要回家了呢?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吗?
好吧,这个惊喜我收了。
第二天是周末,我比平时起得晚了一些。走出客厅,看见奶奶正在给嘻嘻哈哈换尿,妈妈呢?
“去隔离酒店做志愿者去了。”奶奶说。
“啊?为什么?!”奶奶的话像一个重重的惊叹号砸在我心里,太突然了!
“我让她去的。”
我的嘴张得更大了。奶奶是把自己当成铁娘子了吗?一个人带两个半孩子?我很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半个孩子,因为爸爸曾说我是“半个大人”了。
我想不明白,奶奶似乎比我通透得多。她说:“你妈得了一种情绪病,这个情绪病呀,奶奶说不太清,但奶奶知道,如果一个人心里装上了更重要的事情,就会忘记眼前的一些事情,情绪病可能就会慢慢好起来了。”
这是什么逻辑!难道还有比照顾自己的孩子更重要的事吗?
“药好不好,要看疗效。等妈妈回来就知道答案了。”奶奶笑着说。
说得倒是轻巧,嘻嘻哈哈怎么办?
“有奶奶呀,还有你呀!”
唉呀,奶奶是不是老糊涂了,我什么也不会呀!
“谁说的?”奶奶看着我,说:“只要你愿意,什么都要可以试着做。敢于尝试就成功了一半。”
这话好熟悉,嗯,对了,爸爸常说这句话。原来奶奶才是原创呀!
奶奶说得没错,一整个上午,我跟着奶奶围着嘻嘻哈哈转,竟真的学会了很多新技能,冲奶喂奶摇床哄睡,虽然很累,但成就感满满。也有没学会的技能,比如拍嗝。我拍了一百多下也没帮哈哈拍出嗝,奶奶把哈哈抱过去,拍了不到十下就拍出来了。没想到拍个背也是项技术活儿,太打击人了!奶奶哈哈笑:“你今天已经把奶奶大半的绝活儿都学走啦,总得留点老本给奶奶压箱底呀!”
跟奶奶聊天就这点好,她总会让你觉得自己倍儿棒!
下午,奶奶帮嘻嘻哈哈洗完澡后没有急着帮他们穿上衣服,而是让他们光着身子躺在靠窗的床上晒太阳。两个小人儿蹬着小腿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他们的皮肤在阳光里闪闪发亮,额头上一层极细的绒毛在阳光里泛着金色的光。他们伸出的小手指打开又合上,像是想抓住阳光似的。浅绿色的格子床单在阳光下散发出午后特有的气息,柔软、舒适、清爽。
嘻嘻哈哈出生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安静地、细致地、一心一意地欣赏过他们。此刻的他们是那样安静又那样充满活力,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却又好像能洞察万物奥秘,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如同种子发芽,如同花苞盛开,如同万物生长……他们在一起,就像是一幅绝世无双、高贵无瑕的珍稀之作。
奶奶走过来,见我在发愣,笑问:“他们可爱吧?”我说:“他们真美。”奶奶愣了一下,说:“沐沐今天像个诗人呢!”
奶奶才是诗人,有时浅得像厨房里的炒锅,只装人间烟火气,有时深得像书柜里的那本《论语》,装满人生哲理。
晚饭前,嘻嘻哈哈睡着了,我在餐桌的竹篮里看到一本《姐姐修炼手册》。手册里记录了嘻嘻哈哈一天的作息安排表,还有他们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睡的注意事项和方法,还有他们睡前要听的小故事、小儿歌目录,还有白噪音的音频位置。最后一页写着这样一句话:“这是妈妈的修炼手册,仅供姐姐参考。相信姐姐会有更好的方法,期待分享。”
我想起妈妈昨天晚餐时的欲言又止,她是想跟我说这个吧?怎么又不说呢?也许妈妈和我一样,也觉得自己跨不过那条鸿沟吧?
我觉得这本修炼手册应该改名为《嘻嘻哈哈解读手册》,妈妈实在是太了解嘻嘻哈哈了!他们的吃喝拉撒、喜怒哀乐、高矮胖瘦……妈妈都了如指掌。比如,嘻嘻哈哈的哭声就分好几种,每一种都有不同的意思。细细的拖得长长的哭是拉了粑粑,嘹亮的短促的哭是肚子饿了,断断续续、时高时低的哭是在撒娇要人陪,声音极为高亢感觉特别凄惨的哭是肚子胀气不舒服。再比如,嘻嘻喝奶时喜欢别人包住他的小手,哈哈穿衣服时喜欢别人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嘻嘻特别喜欢看黑白色卡,哈哈对那只可以吹响的圆柱形橡胶玩具特别感兴趣。嘻嘻被惊醒时轻轻拍背就好了,哈哈被惊喜时要抚摸他的眼睑。嘻嘻的左手腕上有一粒很小很小的红色痣,哈哈的右耳朵边上有一粒很小很小的黑痣……
看到最后,我感到很惭愧。妈妈就像一部全景照相机,拍下了嘻嘻哈哈的一切。我也在嘻嘻哈哈身边,却有那么多没看见的秘密。
晚饭过后,奶奶在厨房忙,我把客厅里杂乱的衣物叠好收到柜子里,把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收好叠好,把地上散乱的黑白卡片和玩具收拾好,奶奶出来看到整洁的客厅,笑开了花:“姐姐不仅是个小诗人,还是个家务小能手呀!”奶奶又说:“沐沐呀,奶奶幸好有你呀!”
奶奶的话让我心花怒放,也让我有一丝丝鼻酸的感觉。这些日子妈妈总说“你怎么总这样?你是怎么当姐姐的?”奶奶的这一句“幸好有你呀”就像一支强心剂,让我挺直了腰板。
“奶奶,我今天特别开心。”
“跟着奶奶忙了一天,不累呀?”
“累呀,但还是觉得很开心。”
“为什么呀?”
“不知道。”
“我知道。”
“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帮助了奶奶,照顾了弟弟,给予是快乐的。”
这么文雅的道理奶奶都说得出来,高人呀!
三十二 姑姑的答案
姑姑从老家过来了,我很开心。嘻嘻哈哈出生以后还没见过外婆、舅舅和姑姑,因为他们都离得太远了。姑姑一见到嘻嘻哈哈,就像猫见到鱼一样,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跟奶奶两个人抱着嘻嘻哈哈嘀嘀咕咕说了好久,一会哭一会笑的,快十二点了,才想着去张罗午餐。
这样亲亲热热的样子才是母女该有的样子吧?我和妈妈有多久没有这样亲昵地说过话了?
我问姑姑为什么会过来,姑姑笑着说:“想见嘻嘻哈哈呀,当然,更想见沐沐呀!一年没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姑姑什么时候回去呀?”
“才刚来就想姑姑回去呀,姑姑好伤心呀!”
士别三日,还是这副德性,整天逗我!
“好啦,不逗你啦!你爸你妈都不在家,我担心我妈搞不定你们仨,就把能休的假全休了。这半个月呀,我就在你家白吃白住啦,行不?”
“行,太行啦!”我是真的高兴,有姑姑的帮忙,奶奶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吃过饭,姑姑接了一个电话,没说两句就把电话递给我:“找你的。”
“找我的?”
“沐沐,我是爸爸。”
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熟悉的语调,我眼眶一热,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爸爸”,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爸爸已经回到深圳啦,在家好好的,再等等爸爸好吗?”
好吗?好呀!有什么不好的呢?都等了那么久呢,肯定要等下去呀!再说,说不好有用吗?说不好就能马上回来吗?也不行呀!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点头。
“你爸看不见你,说话。”姑姑提醒我。
我这才说:“好。”
“把电话给姑姑吧。”
“爸爸再见。”我把电话递回给姑姑,眼睛却一直盯着电话,好像电话里藏着一个爸爸。
“好啦,你爸不会从我手机里跳出来的,去帮忙看一下嘻嘻哈哈哈!”
嘻嘻哈哈有什么好看呢?天天看呢!我想看爸爸呀!
周一放学后,我鬼使神差地往家的反方向走,我想去隔离酒店看看爸爸。我当然知道不能进去,可我还是想去看看。
半个小时的路,不到20分钟就走到了。有几个身穿防护服的人正在酒店门口那。我东张西望上看下看,希望能透过某一扇窗户看见爸爸的身影。可惜,一无所获。
这时,一个穿防护服的人向我挥手,大声叫:“小孩,快走!别待在这!”
切,我又没招你惹你,凭什么赶我走!不过,还真要走了,再不回家奶奶和姑姑要着急了。
我转身往家的方向走,耳边又传来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我来,我来,没事,我这心脏强大得很呢!”这声音好耳熟,是谁呢?噢,想起来了!是她!那个巨塔!那个患有心脏病还坚持生孩子的女人!那个浑身浮肿得像大象的女人!那个被新冠夺走了婆婆的女人!她怎么跑到这里来做志愿者了?她的宝宝呢?她可是有心脏病的人呢,怎么还来做义工?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她曾经说过的她长得挺好看的!她长得好看吗?到现在也没见过她的真面目!
姑姑和奶奶又在厨房里唠嗑,好像要争分夺秒地把心里话说完似的——这种氛围让人放松,让人想吃就吃,想笑就笑。
餐桌上摆满了我最爱的小吃,真是母女齐心,其利断金呀!看看桌上的美食,看看整洁的客厅,看看睡得正香的嘻嘻哈哈,看看奶奶和姑姑的笑脸,我真是太喜欢这样的美好时刻了。
妈妈不在家的日子,真好呀!
嗯,这么想是不对的,太不孝了!我花了十秒钟进行自我批评,就开开心心地开启了美食之旅。
晚上除了写作业,我会出来帮奶奶和姑姑的忙。姑姑说:“沐沐真是妈妈的小棉袄呀!”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姑姑。姑姑说我是小棉袄,妈妈说我是鬼针草,听起来相差十万八千里呢!谁说的对呢?不过,被人表扬总是开心的!我喜欢跟姑姑在一起的感觉,就像跟奶奶跟爸爸在一起一样,可以很放松,不用担心突然被呵斥一声或被凶神恶煞地批一顿。
晚上,哄睡嘻嘻后,我和姑姑睡在一张床上。东拉西扯一番后,我枕着姑姑的手说:“姑姑,楠楠有你这个妈妈真好。”楠楠是姑姑的女儿,比我小两岁。
“听你这话,你觉得你妈不好呀?”姑姑扬扬眉。
“她总是发脾气,我挺怕她的。”
“那你觉得姑姑怎么样?”
“姑姑很好呀!”
“可你知道吗,楠楠对我的评价,跟你对你妈的评价差不多,挑剔,凶,脾气不好。”
“啊?怎么会?”
“是真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你是你妈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我可以对你很好很好,但只是一个姑姑对侄女的好,而不是一个妈妈对女儿的好。你做得不太好的地方,姑姑不会像你妈妈那样在意,因为姑姑不需要对你的一生负责。不是姑姑不爱你,而是姑姑对你的爱和妈妈对你的爱不是一个级别的。举个例子,你生病了,我会很心疼,但我很大可能只会在电话里问候几句,而你的妈妈则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好起来,整夜整夜照顾你,到处为你寻医问诊。再比如,你考了一个很好的成绩,我会很开心,但我最多会夸你几句,而你的妈妈会因为你的优秀兴奋得睡不着觉,并会想办法巩固战果,让你继续优秀,一辈子优秀,并因此拥有幸福人生。这就是妈妈和姑姑的不同。”
“所以呢?”
“所以,妈妈会对你比较苛刻,会希望你做得更好,学得更好,因为她要对你的人生负责。虽然我们都知道,父母其实没办法对孩子的人生负责,但还是会想着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哪怕明知道有些‘多做’还不如‘少做’,可有时就是控制不了自己,这就是妈妈的心呀!”
“可是,就因为这个,妈妈就可以随意对孩子发脾气吗?就可以逼迫孩子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吗?”
“当然不可以,只是,理智的心常常会被焦灼的心给打败。做妈妈是一场漫长的修行,不断地犯错,不断地后悔,又不断地修正。沐沐,如果你妈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请你原谅她。她不是不想做一个好妈妈,她只是还需要学习,就像姑姑一样。”
“姑姑和楠楠之间也会发生冲突吗?”
“当然,每次姑姑把楠楠批一顿之后都难过得要死,有时还会哭鼻子呢,觉得自己很失败,做不了一个好妈妈。你妈肯定也哭过。”
姑姑好像还挺了解妈妈的。
“你妈高龄生下两个孩子,一个人要带好你们三个孩子,太难了,可她从来没向我们求助过。在姑姑心里,你妈妈已经很了不起了,换作我,估计早就被产后抑郁症压垮了。”
妈妈已经很了不起了,真的是这样吗?
对了,姑姑说的产后抑郁症心理老师也说过。心理老师说,现在的中国,每14个人就有1个患有抑郁症,每100个产妇就有15个会得抑郁症。得了抑郁症的人很容易感到无助、悲伤,常常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好,看不到生活的意义。他们对很多事情都会觉得无能为力,甚至会想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妈妈会这样想吗……
我心里一紧。
“姑姑,妈妈其实是可以留在家里的,她的产假还没结束呢!你现在用掉了自己所有的假期来帮忙,不觉得可惜吗?”我又想到一个问题。
“超级可惜好不好?”姑姑夸张的语气把我吓一跳,她赶紧压低声音:“当然可惜呀!不过,如果我过来帮半个月的忙就能让你妈走出来的话,我会觉得非常值得。”
“走出来?从哪里走出来?”
“从这里。你妈这里住着一颗忧郁的心,这颗心需要到阳光下去旅行。”姑姑轻拍自己的左心房。
第二天放学后,我又来到维也纳酒店。
那个巨塔还在。人高马大的她穿着蓬松的防护服,走起路来像雪地上的企鹅。
有一辆大巴车停在了酒店的停车场,戴着口罩的乘客陆续下车。有两位志愿者指引他们来到酒店大堂入口处,分批填写资料。
人不少,但因为有志愿者的细心指引,有人很快办好了入住手续,进了酒店。
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似乎遇到了困难,拿着手机茫然地站在那里。我猜想他用的应该是老人机,没办法扫描二维码,就像奶奶的手机一样。
一个志愿者发现了他,走过来询问情况,又把他带到了前台,跟另外一个志愿者说了些什么,问题好像就解决了。那个志愿者又快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之所以把这个过程看得那么仔细,是因为那个主动帮老人的志愿者行为举止特别眼熟。
我盯着那人看,那人突然也望向我。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大力挥手,示意我赶紧走。
为什么样这里的人都要赶我走!
我站着没动,那人又用力挥手,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这时,那个巨塔也叫:“小姑娘,赶紧回家!这里危险!”
这里危险?左边没车右边没人,有什么危险!
“没看到刚下来一车要隔离的人吗?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呢?!”巨塔又叫。
一听这话,我立马转过身大步往家跑。我一定是想爸爸想迷糊了,这么明显的危险都没意识到。
跑了一段路,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免洗消毒凝胶把自己的手和脚都消毒了一遍,才恢复了正常的走路方式。话说,这巨塔说话的口吻可真像妈妈呀,是不是当妈的都喜欢这一句——“你咋就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我突然知道那个志愿者是谁了!
原来妈妈就在这里做志愿者!原来爸爸妈妈都在这里!我回头往酒店的方向望去,原来我们一家三口已经相聚在这家酒店了。这样的团圆,还真是特别呀!
三十三 最可爱的人
下午第一节是班会课,王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大字:最可爱的人。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白手套的人。这个人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真面目。
“他是一位普通的医生,在妻子和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离家奔赴另一座城市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他没日没夜地工作,同事都叫他‘拼命三郎’,他却说他是‘三郎他爹’,因为他有三个孩子。这个‘三郎他爹’极尽全力去救护病人,很不幸的是,他自己也成了病人。在走进隔离病房接受治疗的时候,他在自己的防护服上写了一行字,我们一起来看看他写了什么。”
“天真善良一起加油!”一行手写的字出现在屏幕上,那个大大的感叹号化成了一张笑脸和一个紧握的拳头。
晃动的镜头里出现了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人,他戴着口罩,闭着眼睛。他的头发很乱很长,应该有好一段时间没有理发了。虽然盖着被子,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的瘦削。
“这个可爱的人已经康复了,他用专业知识救治了许多病人,又用顽强的意志和乐观的精神救了自己。他是一位英雄,也是一位爸爸。他的女儿,就在我们班。”
王老师的话像一块巨石砸入湖中,激起声浪一片。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个人。乱发下的眉毛,紧闭的双眼,高高的鼻梁,大大的耳朵,紧抿的嘴唇……这些器官能组成世间千千万万不同的人,而此刻,它们组成了那个让我日思夜想的爸爸。
只是,这个人真的是爸爸吗?他离开家的时候是多么强壮、健康和阳光啊,可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寒风中的枯树,一吹就倒。不是说过会照顾好自己吗?不是说过不会让我们担心吗?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窗外的阳光炽热如火,绿色的柳条在白花花的日光里一动不动。我的心底里生出一片荒原,杂乱无序的野草向四面八方蔓延,淹没了路,遮挡了光,只剩足以把人淹没的忧伤。
“同学们,他的女儿就是咱们班的单沐沐同学。前段时间,单沐沐同学主动请缨班级防疫工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成了爸爸的接班人,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他人!让我们把热烈的掌声送给单家父女,祝贺英雄的父亲平安归来!”
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不要,不要鼓掌!我心里涌起无尽地焦灼与愤怒,我不想被围观,也不想爸爸被王老师拿来当教材。我做梦都想见到爸爸,但不要以这样的方式。
“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王老师有一个同学就在这家医院工作。那天跟单沐沐同学聊起她爸爸的事情时,我想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就联系了我的老同学,没想到还真找对人了!”王老师一边说一边给每一位同学发了一张挺精致的信纸,让大家写下想对单医生说的话。走到我身边时,王老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王老师是一个好老师,可她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拿起笔在小小的信纸上写下了一行字,交给了王老师。
“跟爸爸说了什么呀?”
“我不知道我爸爸生病了。”我盯着王老师,又说,“我希望我爸爸不是医生。”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王老师听清。
王老师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三十四 天会黑,也会亮
晚上,任凭姑姑如何“死缠烂打”,我坚守我的沉默。
我不知道爸爸生病了,我不知道妈妈知不知道,我不知道奶奶和姑姑知不知道。
王老师说,爸爸已经康复了。也就是说,从发生到结束,我都不知道。
爸爸给我写了那么多信,却从来没有告诉我他生病了。
他只是没告诉我吗?还是没告诉所有的人?
我不知道。
我倒是知道了爸爸为什么没有跟别的医生一起回来了。
现在,爸爸回来了,一切仿佛都雨过天晴,只是,真的雨过天晴了吗?
这晴朗的背后还有多少暴风雨在蠢蠢欲动?
这风平浪静的背后,是谁和谁在编织一张皮,好把我蒙在鼓里?
是为了保护我吗?
是吗?是吧。在知道爸爸可以安然回来的时候再得知真相的确容易接受一些。
我该感谢这份善意吗?
临睡前,姑姑硬跳到我床上来了。
“才几天就没话跟姑姑说啦?”
“不是。”
“那,说话。”
“说什么话?”
“说心里话。”姑姑倒是直接,可我不知道怎么说。
“想你爸啦?”
“嗯。”
“过几天就回来了。”
“然后呢?”我鼻子一酸,拼命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没有然后呀,你们一家人就开开心心在一起生活啦!”
“不,回来了也可能再走的。”
“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还可能会有皇冠旧冠鸡冠,爸爸是医生,无论是什么冠,他都得去治,不是吗?”
“小姑娘,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是有可能发生的,对不对?”
“嗯,”姑姑沉默了一会儿,说:“是。”
“所以,我随时都可能跟爸爸分开,是吗?”
“是。”
我倒希望姑姑能对我撒个谎,可姑姑却说得那样干脆利落。
“沐沐,你说的事的确有可能发生,但‘有可能’跟‘肯定’是不一样的。你看,在你生命的前十二年,疫情也是有可能爆发的,却并没有爆发,爸爸一直陪在你身边,对吗?如果在这十二年里,你每天都在为这种可能发生的事而担心而悲伤,却忘记了享受在一起的时光,是不是很可惜?就像现在,爸爸马上回来了,你应该安心地享受这美好的重逢时刻,可你却因为未来只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而焦虑不安,错失了今天的美好,是不是很不值得?假如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都没有发生疫情,你们本可以一直一直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可你却总想着疫情可能随时会来,总是活在担心与恐惧中,白白浪费几十年的大好光阴,是不是亏大了?”
我不得不承认,姑姑说的话很有道理,可也漏洞百出:“要是疫情就在今天、明天或是今年、明年就卷土重来呢?或者,它一直存在于这个世界呢?”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怎么办呢,沐沐?”
姑姑怎么倒还问起我来了?我要是知道怎么办就好了。
“沐沐,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个问题太伤感了!我咬着嘴唇,不知从何说起。
姑姑看着我,眼里装着很多很多温柔。
我说完了,她揉揉我的头发,说:“难为你了,姑娘。”又问:“有收获吗?”
我不太明白姑姑的意思。
“就是,现在的你跟之前的你,有什么不一样?”
唉,多了去了,爱哭,敢跟妈妈顶嘴,想一个人呆着,还有,希望爸爸别再当医生了……
“姑姑,我是不是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不,你能跳出来看自己,真了不起。”
“什么叫跳出来看自己?”
“这么说吧,每一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自我观察员,这个观察员会巡视主人的行为,判断主人的情绪,并把观察结果传递给主人,让主人更好地感受自己的内心,调整自己的行为。不过,不是每个自我观察员都会积极工作。有的人很生气,可他身体里的自我观察员却不告诉主人,任由主人继续生气,这个主人就有可能因为愤怒而做出很不理智的行为。而如果这个观察员能告诉主人说,主人,你现在很生气。主人就会意识到,哦,我生气了,我为什么会生气呢?我可不可以不生气呢?我可不可以换种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呢?当主人可以这样察觉、分析自己生气的原因时,主人就会渐渐平息怒气,更加理智地做事。可惜,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不懂得自我觉察,才会有那么多人因为愤怒而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姑姑摇晃我的手,笑着说,“沐沐能看到自己这么多的变化,能察觉到自己的感受,这是一种需要学习才能获得的本事,所以姑姑要祝贺你呀!”
我摸摸自己的心房,自我观察员是住在这里吗?
“姑姑还要祝贺沐沐这段时间收获的所有变化,不管是你觉得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
“为什么?”
“变化意味着生长。你看路边的风铃树,叶子落了,因为它要开花了,花谢了,因为它要结果了。所有看起来不是那么美好的变化其实是为了迎接更多美好的到来。同样的,沐沐变得爱哭了,说明沐沐感受情绪的能力变强了,人生经历更加丰富了。沐沐敢跟妈妈顶嘴了,说明沐沐对事情有了自己的主张和意见,有了表达不同意见的勇气和意愿。沐沐有时候想一个人呆着,说明沐沐希望有一个独处的空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也是一次自我觉察的过程,独处可以让自己获得放松与安全感,可以储备能量,面对更多的挑战。沐沐现在不想爸爸继续做医生,说明沐沐特别渴望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生活,这是你能想到的守护这个家的最好方式,是一种爱的表现。”
我看着姑姑,难以掩饰心中的诧异。
“所以沐沐,发现了吗?所有的变化都是收获。其实,你的收获远不止这些。你每天学到的新知识、每天跟奶奶学到的新技能、每天给到弟弟的陪伴与照顾,都是你的收获。就算妈妈常常对你生气,让你哭泣,你依然爱弟弟,爱家人,依然会把最灿烂的笑容送给身边的人。这些,都是千金难买的收获呀!姑姑是越来越喜欢这样的你呢!”
“那么,回到你刚刚的问题,如果疫情不散或是卷土重来,如果爸爸还会离开,你该怎么办?这个答案得你自己去寻找,它不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姑姑只想告诉你,新冠疫情只是我们人生中的一次偶然事件,生活中有太多这样的偶然事情,车祸、地震、空难、海啸……这样的事情每天都有可能发生,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些可能发生的事情而让自己每天生活在无休止的担心与恐慌中,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沐沐,现在的你可能还不能很好地理解这句话,没关系,生活是最好的老师,我们慢慢往前走,总能找到答案的。姑姑前天看到一篇网文,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写的一篇日记,她说她的爸爸得了新冠,她和妈妈也被隔离了,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后来,她的爸爸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他们一家得以团聚。她在日记中写道,这一场磨难让她学会了感恩,学会了珍惜,也让她深深地体会到生活的不确定性。她说以前总觉得‘不确定’是一个贬义词,让人忐忑让人不安,但现在的她觉得它是一个褒义词,‘不确定’代表着各种可能性,有可能就有希望。姑姑觉得这个小姑娘太了不起了!”
这个人是想想吗?天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姑姑突然把灯关掉了,整个房间瞬间陷入黑暗。
“沐沐,你看。”
我往窗外望去,夜空中,月如钩,星几点。
“看见了吗?当我们以为自己身处黑暗的时候,其实光就在不远处。”
枕在姑姑的手臂上,我闭上了眼睛。姑姑说得对,天会黑,也会亮,爸爸会离开,也会回来。
我决定不再提爸爸生病的事情,如果奶奶和姑姑知道而不告诉我,那我就当作不知道吧。如果她们还不知道,那我就替爸爸妈妈守护这个秘密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笃定妈妈早就知道爸爸生病的事。我还清楚地记得她那句声泪俱下的质问:“如果他回不来了呢?”我还清楚地记得午夜时分那些压抑混浊的哭声,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看着太阳花红了眼眶又笑在嘴角的样子。
我好像越来越能理解妈妈的不可理喻了。
算一下时间,爸爸应该是在生病之后开始给我写信的。他一定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坐在病床上喘着粗气给我写的每一个字都化成了星星,一颗一颗连成一片星海,照亮人间,让我看清这个荆棘丛生却又繁花满地的世界。
我也相信,我代爸爸写的那些“小情书”已化作了另一片星辰大海,照亮了妈妈心中那个曾陷入无限黑暗的世界。
三十五 平凡的英雄
我今天去跟王老师道歉,王老师却反过来跟我道歉。她说她让我看见了我可能根本不想看见的真相,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昨天的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今天的我却不这么想了。我想起张格格说的那句话:真相很残酷,却教人成长。姑姑昨天让我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
回到家,发现门口放着一大袋的蔬菜和瓜果。快递可以送到家门口了吗?我弯腰把袋子拎起来,看到里面有一张纸条,不像是购物单。
“奶奶,才知道天真去做义工了,您带着两个宝宝出去买菜太不方便了,顺便给您带了点菜回来。楼下邻居。”
嗬,中国好邻居就在我家楼下呢!
一连三天,门把上都挂着菜或是生活必须品。不留名的纸条留着别样的温暖。
奶奶要去谢谢楼下邻居,姑姑阻止了她。姑姑说:“楼下四户人家呢,你一家一家去敲?人家不留名就是不想广而告之呢!这事嫂子会处理,你尽管享受一个好人带来的福利。”
“谁是好人?”我问姑姑。
“多了去了!近在眼前的有,你爸,你妈,你楼下的邻居,还有你姑姑我!”姑姑哈哈大笑。
这姑姑,这么大个人了,还没个正形!
奶奶还是出去了,把两把青菜和几瓶牛奶挂到了楼上住户的门把上。
姑姑说:“你这是玩接龙游戏呢?”
姑姑可能还不知道楼上住着一个独居的腿脚不灵便的刘爷爷,奶奶常常给他送个热汤并顺手帮他丢个垃圾什么的。
奶奶离开了这么久,对周边邻居的情况却比我熟络得多。这些日子,家家户户都习惯了大门紧锁、闭门谢客,我不知道奶奶是用什么方式打通邻里关系的,但想来总也逃不过“与人为善”这四个字吧。
周五晚上,在张格格的盛情邀请之下,我来到她家饭店品尝新菜色。
张叔叔正在饭店里招呼客人,看到我们,夸张地叫道:“格格和沐沐公主驾到,欢迎光临!”我一下子羞红了脸。张格格笑道:“淡定淡定,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爸。”
抬头看到“张家段子铺”几个字,我惊讶得叫出了声:“你们还真改店名啦?”
“那还有假?我爸现在一边经营实体店一边经营直播间,忙得脚不沾地。”
“那你还带我来添乱!”
“添啥乱?你是来增光的!你一来,小店是蓬荜生辉呀!”
我闭上了嘴,再被张家父女夸下去,我要找个地洞藏起来了。
坐在饭店门口的餐桌上,我和张格格对着满桌美食狼吞虎咽起来。张叔叔的新菜品真的太好吃了,菜名也极有意思——“高枕无忧”是一种跟面包诱惑差不多的甜品,最上面有我最爱吃的香草冰激凌;“七手八脚”是一种酸辣小吃,由鸡爪、鸭掌、鸡翅膀、鸭翅膀等动物小部件组成,爽爽脆脆,味道好极了;“金榜题名”是一道简朴的菜,就是清蒸南瓜,不过,南瓜上写着“张格格”“单沐沐”的名字,就有了“金榜题名”的意味了;“无忧无虑”其实就是清炒空心菜梗,张格格说没心没肺的人自然就无忧无虑啦!我差点被这个解释呛死。张格格夹起一根空心菜,问:“好吃吗?”“嗯。”“名字独特不?”“嗯。”“那不就行喽!”
好吧,你家的店你说了算!
我还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菜名,比如“万紫千红”、“百花齐放”“万事如意”“东张西望”“天真无邪”“喜气洋洋”……我突然明白了,“张家段子铺”的菜名都是成语,不管好坏,适合就用。我抖抖手里的菜单说:“张家段子铺应该改成张家成语铺。”“哈哈,这是儿童专用菜单,还配有挑战游戏。”张格格指指收银台,只见那边放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十岁以下的小朋友背出十道成语菜名即可免素菜一单,欢迎挑战。”“这是你爸的主意?”“不,他女儿的。”“你想的?”“嗯,怎么样?”“你就不怕把小孩都吓跑了?”“才不会,你看那些小朋友,背得多带劲儿!”
果然,有好几个小孩子在排队背成语呢!张格格又说,“小孩有事可做,大人也乐得轻松。而且,很多挑食的小朋友会因为这张菜单而喜欢上以前尝都不肯尝的素菜,是不是很神奇?这一招可是一举多得呢!”
我忍不住给张格格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你爸会在直播间里做这些菜吗?”“会呀!大人就跟着我爸给菜取各种有意思的名字,小孩子在家也吃得开心。”“可是,时间长了,大家也会厌烦吧?”“所以要不断创新呀!既要在厨艺上创新,还要在创意上创新!我爸就是个创意达人!”张格格得意地扬扬眉。
“格格夸我呢!谢谢了哈!”张叔叔拍拍女儿的头,又把打包好的盒饭放在桌上,“帮爸拿回去给楼下阿婆哈。沐沐小公主,慢慢吃!”张叔叔朝我挥挥手,又忙去了。
“楼下阿婆?”我瞅着桌面上的盒饭问。
“嗯,住在我家楼下的一个老奶奶,一个人住,身体又不好,我爸经常给她带盒饭,她就不用张罗吃的了。”
“你爸是个好人。”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哈哈!”张格格大笑,“我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能帮就帮,来日不慌。”
“嘿,兄弟,来啦!”门外传来响亮的招呼声。我看到张叔叔把两大袋打包好的盒饭递给了一个美团骑手:“老地方哈!”
“好咧!张哥,等到那个隔离点撤销的时候,我得让他们到段子铺来亲自跟你说声谢谢才行!”
“别别别,志愿者很辛苦的,我只是给口热饭吃,算得了什么。倒是你,天天免费帮我跑一趟,改天请你好好喝一顿!”
“哈哈,这个可以有,走了啊!”骑手骑着摩托车走了。
“啥意思呀?”我指指外面。
“我爸每天给这附近的志愿者提供二十份免费的午餐和晚餐。”
“你们家的生意都好到要白送了呀?”
“才不是,但我爸说,如果不是抗疫者守住防线,咱家的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门营业呢!知恩图报,我爸就是这么一个人。”
“看来,那个外卖小哥是被你爸的义薄云天给感动了,也不收跑腿费了。”
“嘿嘿,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爸说,人活于世,要努力赚钱,但除了赚钱,还要想着做点别的什么。这个社会总有一些事是不赚钱的,但又必须得有人去做,我们有时间有能力的时候,就去做一点。每个人都去做一点,这个社会就会好很多。”
“你爸是个哲学家、思想家、慈善家。”
“嘿嘿,他就是个段子手。”
段子手也很好,能把苦日子往乐里过。
回家的路上,遇上了郭若轩。我跟他打了声招呼,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敢情还记得上次打架的事?
我说:“上次,对不起!”我跟他道歉并不是觉得自己错了,而是觉得冤家宜解不宜结。
郭若轩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比我牛!”
我哑然失笑,一句对不起就让我变成大丈夫了?
“看你这么豪爽,跟你说个秘密呗!”他又说道。
这才冰释前嫌,马上就要肝胆相照啦?这剧情发展得也太快了吧?!
“其实,我妈在成为心理医生之前,她是一个抑郁症患者。你妈经历的事情我妈应该都经历过,你在家经历过的事情我应该也都经历过,你要不要让我妈和你妈见个面?”
我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你别不好意思,生病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呀!我妈说,如果你妈能遇到一个让她信赖的医生,很快就能走出来。”
“如果没有遇到一个好医生呢?”
“如果家人能够给她足够多的爱与支持,她也可以走出来。”
“你妈跟你说的?”
“嗯,那你妈生病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呃,我那时傻傻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还总是跟她对着干!遇上我是我妈的不幸。”
“你还挺诚实。”
“以前不懂嘛,现在知道一点点了。我妈有我这么个儿子都能走出来,我觉得你妈肯定也能走出来,你比我省心多了。”
这高帽戴的!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你爸不在家,你妈应该挺难过的。我妈说,幸好我爸一直在,不然她就垮了。”
“我代替不了我爸。”
“不一定,我妈说,孩子的力量不可估量。你无法估算一个孩子在妈妈心里的份量,有时就连当妈的也会估算错误。”
“也许吧!”我揪着路边的叶子,想到一个新问题,“你怎么那么确定我妈生病了?就凭那篇作文?”
“你妈有去看过医生呀,不过,不是我妈接诊的。”
信息量有点大,我脑子飞速地转动着。
“要不要让她们见个面?”
“不用了,我觉得我妈现在挺好的。而且,我爸回来了。”
“是吗?那就好!”
“郭若轩,谢谢你告诉我你的秘密。”
我这份感谢是真心的。郭若轩让我知道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也让我得到了一份希望和一份信任。他想用他的一个秘密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信了。
三十六 温暖的烟火
小区门口比往常热闹了许多。溜狗的,溜娃的,溜车的,明显多了起来。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却也掩饰不了眉眼里的兴奋。自由的空间,自在的行走,谁不喜欢呢?
除了玩耍的,还多了许多小摊小档。卖凉粉的,卖豆腐花的,卖青菜的,卖酸辣萝卜的,卖卤鸡翅鸭掌的,还有卖烤鸡的……他们自动隔开一段距离,各有各的顾客,各有各的热闹,各有各的进账,收下一份又一份生活的底气。
我仿佛走在一个声音的世界里。讨价还价的声音,扫码落款的声音,扯下塑料袋揉开的声音,保鲜盒打开又合上的声音,路中央车轮滚动的声音,店铺里循环播放特价商品信息的声音……这些声音此起彼伏,夹着温热的空气,夹着西斜的晚照,夹着暗涌的尘土,交替而来。我闻到了一种独属于人间的烟火味儿,它正游走于每一个人的心里,热气腾腾,生生不息。
相比于前些日子的凄清孤冷,我太爱这份凌乱无序的热闹与繁华了。
小区门口开了许多新花。紫薇花,茉莉花,蔷薇花,蜘蛛兰,蓝花草,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它们依着不同的位置,努力地生长。上一个冬天实在是太漫长了,许多花耐不住这长久的寂寞而凋零,留下一些荒芜的印迹。但那又怎样呢?在穿过一段幽暗岁月之后,它们又重新拥有了这繁花满枝、新叶堆簇,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一楼大堂的展示台里新贴了一张大红纸,特别抢眼。走近一看,是一封感谢信。原来是二楼的业主免了他们家租客三个月的房租,租客心存感激,写了一封感谢信广而告之。“这些日子太难了,我本来已经认输了,都想卷铺盖做逃兵了,是黎先生的这份雪中送炭给了我留下来再拼一把的勇气。说不定明天就是柳暗花明的日子……”
一位头发花白的戴着口罩的老爷爷推着婴儿车边走边说:“讲得咁,希望在明天嘛!”他讲的是粤语,我也会讲一点点这种话。
进电梯时,我再看了一眼那张大红纸,觉得它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很亮,很暖。
打开家门,安静无声,人呢?
刚想张嘴叫,姑姑和奶奶同时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抱着嘻嘻,一个抱着哈哈。转头看到我,姑姑神秘兮兮地指指阳台的方向。
我探头一看,爸爸!
落日的余晖洒在阳台上,爸爸身披一袭霞光,显得有些飘渺虚幻。我张嘴想叫爸爸,却叫不出来。
爸爸转过身看到我,眼睛立刻闪出光,露出极为灿烂的笑容。他张开手臂,夸张地叫道:“沐沐回来啦!快过来快过来,让爸爸抱抱!”
那样熟悉的笑脸,那样熟悉的声音,那样熟悉的姿势,那样熟悉的台词,就好像他刚下班回来,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还能做什么呢?
除了朝爸爸奔去,我还能做什么呢?
爸爸把我抱起来转了个圈,晃动之间,我看到嘻嘻哈哈正拍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叫。他们也知道爸爸回来了吗?他们也想要抱抱吗?
那就来吧,反正,爸爸的胸怀足够宽广,爸爸的脊背足够坚强!
后记一 单沐沐的日记
2020年6月6日 晴
爸爸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了他。见到爸爸之前,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会看见一个怎样的爸爸。但见到爸爸之后,我发现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爸爸还是原来的爸爸。
话说,瘦了的爸爸好像还更帅气了呢!祝贺他减肥成功!
2020年6月7日 晴
昨晚太兴奋了,几乎一夜没睡,总想跟爸爸多聊一会儿。
妈妈回来了,我好像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妈妈聊天。还好,妈妈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她看见爸爸,眼里好像有千言万语,还有泪光。不过,她没有当着我们的面哭,大概是因为姑姑在,她不太好意思吧?
妈妈好像又瘦了一些,她会为此高兴吗?
2020年6月8日 晴
今天数学老师在群里说了检测的事,妈妈没问我考得怎么样,却说天气热了,给我买了两条裙子。我本来想说谢谢,想想又没说,给妈妈夹了一块鸡翅。妈妈也没说跟我说谢谢,只说奶奶做的鸡翅越来越好吃了。
我觉得这样挺好,怎么自然怎么来。
2020年6月9日 晴
姑姑要回老家了,奶奶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姑姑热情的时候得像个大灯泡,明晃晃的,随时亮瞎你的眼。温暖的时候呢,又像一盏小夜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让你很安心。
妈妈拉着姑姑的手,让姑姑多留两天。姑姑笑着说:“别,你这个志愿者都回家了,我这个劳动者也得回去搬砖了。现在这局势,好好工作才是正道。”姑姑又说:“嫂子,你得照顾好自己,好多人需要你呢!”又说:“嫂子,你是好样的!”姑姑说这些话的时候,妈妈的眼睛在发光。姑姑临走时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沐沐,再加把劲儿,你想要的妈妈就要回来了。”姑姑说的总没错。我昨天在垃圾桶里看到一些药片,我知道妈妈正在告别某些东西。
我还是要加把劲儿呀!
2020年6月20日 晴
爸爸回医院上班了,妈妈常常去做义工,没空管我。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得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话是奶奶说的,奶奶说学习就像耕自家的地,想让它结什么果,结多少果,什么时候结果,全靠自己。
虞老师新开了一个社团,名字叫CESU,好奇怪的名字。他招募了一批队员,竟然把我招进去了。我的数学成绩那么不长进,他也不怕我拖后腿!
什么是CESU呢?虞老师说,这是他原创的教学模式,C代表好奇,E代表探究,S代表分享,U代表统一。虞老师说,真实的学习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这话说的,好像没有经历这个过程的就是虚假的学习。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个社团里学得还挺愉快的,那些让人厌烦的数学题好像可爱了许多。
嗯,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只要能让我学好数学的老师,就是好猫!
哈哈,原来虞老师是一只猫。
2020年7月25日 阴
弟弟快半岁了,我们一家去拍全福。嘻嘻哈哈好像还是第一次正式出门呢!他们好奇地看着大街上的车来车往,兴奋得“啊啊啊”地叫,还不停地流口水。来到摄影店后,形势突变,他们一看到摄影师和工作人员就哭,伸手要抱抱。爸爸抱,哭。妈妈抱,哭。奶奶抱,哭。姐姐抱,不哭了!哈哈,不枉我天天放学回家给你们唱歌跳舞做辅食,还要学猫叫狗叫鸭叫鸡叫虎叫狼叫,差点忘了怎么说人话!
既然你们亲姐姐,那就继续做你们的好姐姐吧!
话说,我怎么感觉小区里那些老爷爷老奶奶看到嘻嘻哈哈都要流口水的样子呀!还好,就算流口水我也看不到,都戴着口罩呢!他们逗嘻嘻哈哈的时候都站在一米开外,这真是一段善良的距离。
2020年10月3日晴
这个国庆节,感觉中国人都在旅游,除了我们家。爸爸妈妈只有三天假,弟弟又小,我们只能在朋友圈里旅游。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不用堵车,不用看人头,不用被太阳晒成非洲人,还有嘻嘻哈哈跟自己嘻嘻哈哈,挺好的!
张格格说他们家的饭店人满为患,整个假期都在店里帮忙。她说她更新了成语菜单,还增加了诗句菜单、花名菜单、国家菜单、朝代菜单、IQ菜单……这人心思这么复杂,跟她做敌人太可怕了!幸好,她是我朋友!哈哈哈,此处狂笑三百声!
2021年1月23日 阴
马上要过年了,我们还是不能回老家过年。疫情像一个伏地魔,从这边打下去,又从那边冒出来。妈妈很想把嘻嘻哈哈带回老家给外婆看看,外婆却说:“只要你们好好的,在哪过年都一样。”我们家的老人怎么都这么懂事呢?
话说杨洋洋舅舅前几天好像还了一笔钱给妈妈,还说脑子进的水现在都已经蒸发掉了,以后再也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了。妈妈叮嘱舅舅说:“以后少吃雪糕和水果。”舅舅没听懂,我也没听懂。妈妈说:“这些东西水分多,怕渗进你脑子。”我的天啊,妈妈的黑色幽默都到达这个境界了!舅舅的脸扭曲得难以形容,最后只轻轻地说了句:“姐,我戒水!”哈哈哈,2021年最经典的笑话!
2021年1月24日 雨
嘻嘻哈哈一岁啦!每天都跟着奶奶叫“沐沐!沐沐!”我狠狠地“教育”了他们一番,他们才改口叫“姐姐!姐姐!”口齿不清却努力大喊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比可爱多还可爱!
我在墙上挂满了气球,还在墙上拼了一串长长的字母——Happy birthday,并给他们戴上了生日帽。嘻嘻哈哈兴奋得手舞足蹈,看到生日蛋糕的时候,简直要从餐椅上跳出来了。这两个小馋猫!
还记得上次课前演讲时,我给同学们播放了嘻嘻哈哈的视频合集,把同学们萌翻了!郭若轩说:“单沐沐,把你两个弟弟借给我玩几天吧,他们实在是太可爱啦!”想得美!嘻嘻哈哈是我的!家里要是没有了嘻嘻哈哈,那该多荒凉啊!
2021年2月5日 晴
今天我又学到一项新技能——包饺子,一次性学会八种花样。不是我聪明,是老师发的视频好看又好学。为了鼓励大家留在原地过年,学校和小区都组织了很多好玩的活动。我对花式劳技课特别感兴趣,每天跟着老师分享的视频学习收纳、养花、无土栽培、甜品制作……
奶奶说:“你们学校真好!”我说:“奶奶,每个学校都一样。”奶奶说:“我们读书的时候就没这些。”我说:“奶奶,现在是2021年。”奶奶说:“跟哪一年没关系,跟在哪儿有关系。现在国外还有打仗的呢!”哇塞,奶奶这一节爱国教育课真是鬼斧神工啊!
姜还是老的辣!
2021年2月20日 阴
马上要开学了,为了防控疫情,又是全民核酸。爸爸妈妈继续忙成陀螺,想见一面都难。今天排队做核酸时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她坐在采样的座位上,戴手套、消毒、采样、消毒、采样……不停地重复着这些动作。也有不一样的时候——遇到小朋友的时候,动作会特别轻柔;遇到老人家的时候,会等老人坐稳再示意老人摘下口罩;遇到我的时候,明显停顿了一下,才干脆利落地帮我采了样,还叫我戴好口罩快回家洗手,一点都不温柔。但我回头再看她时,她刚好也看了我一眼,眼里还带着笑意。
大家猜出来了吧?这人是我妈。
我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站在不远处偷偷看她忙活。妈妈全情投入工作的样子真美!有好多人跟她说“谢谢”,我猜这些“谢谢”是有养分的,滋养着妈妈的性情。妈妈的脾气好多了!
当然,只是好多了!如果你认为一个爱发脾气的人突然就再也不发脾气了,不是她傻了,就是你傻了!
2021年3月20日
我种的太阳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朵——有些夸张哈,但太阳花的繁殖能力真的很强,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如果妈妈知道我把她喜欢的花比喻成小强,表情应该不会太好看,哈哈。
阳台上多了一个四层的花架,妈妈新种植的花都摆在最上层——她不敢放在下面,怕嘻嘻哈哈这两个吃花小怪兽对花花下毒手。
百合花、格桑花、月季花、蔷薇花都开了,花枝招展的,真好看。
妈妈的花儿又开了,真好呀!
2021年4月4日 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今天清明节,我和爸爸一起推着嘻嘻哈哈在绿道上散步,我没看见牧童,也没看见杏花,却看到绿道旁的矮山坡上有一男一女在烧纸钱。这里没有坟,他们是在给谁烧纸线呢?是在给远方的过世的亲人吗?那些纷飞的黑蝴蝶和青色的烟雾能把他们的思念带到远方吗?
“他们一定很难过吧?”我悄悄问爸爸。
“应该吧。”爸爸说,“不过,生命就是这样,有人走,有人留,来来往往,去而不返。听起来有些忧伤,却也是生命最美好的地方。因为会消失,才值得我们去珍惜,过好每一天。”
爸爸和张格格的爸爸一样,有时像憨豆先生,有时像哲学家。
2021年6月1日 晴
今天是人生当中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我们收到了意外的惊喜——亲爱的王老师给每一位同学都准备了一份盲盒。抽盲盒时的尖叫声、欢呼声让我的耳朵备受折磨,可心里却挺感动的。王老师说:“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盲盒,每天都有未知的人和事在等着我们。既然无法预知,那就满含期待。无论结果如何,先享受当下的美好,承担当下的责任,付出当下的努力!当我们勇敢地、踏实地、智慧地一步一步向前走时,我们想要的结果总会如期而至,这些未知的盲盒总不会辜负了我们。”
王老师不当语文老师太可惜了,总是出口成章!
还是要说一句,谢谢您,王老师!
2021年9月1日 阴
又到开学季,大家都适应了一到开学就要全民核酸的生活了。嘻嘻哈哈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奶声奶气地说:“戴口罩。”他们一定以为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今天的晚餐比较简单,爸爸开玩笑说,咱家的生活水平回到解放前了吗?妈妈说,那可不?要想提升生活水平,住大房,买大车,估计得卖掉嘻嘻或哈哈,或者,两个都卖掉。这个问题,姐姐比较有发言权。
卖掉嘻嘻哈哈?想得美!他们俩现在是我的开心果、挡箭牌、背锅侠、小跟班,是最忠实的拥护者。我实在想不明白那些反对爸爸妈妈生弟弟妹妹的哥哥姐姐们是怎么想的,他们一定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会对你惟命是从、俯首称臣、说东不敢往西、说南不会往北、有好吃的记着你、有好玩的记着你、做什么事都要叫上你的人,不是你爹妈,而是你的弟弟妹妹!
昨天,我不小心把杯子打碎了。奶奶问:“谁打碎的?”嘻嘻挡在我面前,说:“奶奶不打姐姐。”奶奶笑得前仰后合,说:“你这是爱护姐姐还是在出卖姐姐呀!”嘻嘻也笑:“爱姐姐,爱姐姐。”
这样的弟弟值多少钱呢?
答案是,无价!
2021年10月3日 晴
前两天收到了想想的来信,她说他们一家人来深圳了,问能不能跟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我问爸爸的意思,爸爸拒绝了,他说,有些人和事留在心里就好,偶尔想念,保持一点点余温就够了。
爸爸的话有点像阅读短文里需要一品再品的含义深刻的句子,我不太确定我的答案是否正确。不过,有什么关系呢,阅读理解题通常没有标准答案,慢慢品读,慢慢修正就好。
无论答案是什么,现在的我都会尊重爸爸的意见。
我给想想回了一封信,谢谢她的邀请,也谢谢她曾经跟我分享过的一切。这是一封迟到的回信,但我觉得回复的时机刚刚好。
2022年3月14日 阴
今天,深圳按下了暂停键。爸爸妈妈这段时间几乎不着家,我除了上网课写作业就是陪嘻嘻哈哈玩。慢下来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兵荒马乱,需要的生活物品随时都可以买到。我知道这份安宁是许多抗疫者用夜以继日的辛勤付出换来的。我很骄傲,这些抗疫者里有我的爸爸妈妈。
到楼下做核酸的时候,我看到许多身穿防护服的志愿者或社区工作者在组织大家排队、扫码、检测。他们反复地提醒、告知、帮助、指引,声音都哑了。看到他们,我好像看到了爸爸妈妈。当他们帮我扫码、采样的时候,我很真诚地说了声“谢谢”。我希望我的这一声“谢谢”和所有的“谢谢”能汇成一股温暖的力量,帮助他们抵御这三月乍暖还寒的风。
2022年4月1日 阴
爸爸又出发了。我牵着嘻嘻哈哈的手,目送他走进电梯,并给了他一个微笑。他笑着挥挥手,电梯门快关上时,他竟然还用手指朝我比了一颗心。唉哟,都一把年纪了,还没个大人样儿。电梯门关上了,我对嘻嘻哈哈说:“从现在开始,我是你们的姐姐,也是你们的爸爸,你们得听我的话,听到没有?”
“听到了!”嘻嘻哈哈一起说。
“那我现在是谁?”
“姐姐。”嘻嘻说。
“爸爸。”哈哈说。
我狂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嘻嘻给我拿了一张纸巾说:“姐姐哭了。”我把眼泪擦干,刮刮他们的小脸蛋说:“才没有,姐姐有你们做伴呢,有什么好哭的!”
爸爸去做一个医生该做的事儿去了,妈妈去做一个护士该做的事儿去了,我呢,就做一个姐姐该做的事儿吧!嘻嘻哈哈呀,你们也要做好你们该做的事儿哦,乖乖吃饭,好好睡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一加一不等于二,谢谢爸爸妈妈给了这道数学题一个完美的答案。
虞老师说,一加一在很多情况下都不等于二,比如,一个人加上另一个人的力量有时远大于两个人的力量,一个妈妈的成长加上一个孩子的成长等于一个家庭的成长……
我怎么感觉最后一个例子说的是我和我妈呢?
不管怎样,这些答案都很美好。
但我还是更喜欢爸爸妈妈给的答案。
谁叫我是嘻嘻哈哈的姐姐呢!
后记二 我不知道的事
下面这些短短的心情记录,是我无意中在妈妈手机的备忘录里看到的,那时已是2021年的盛夏。
(一)
医生说,双胞胎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不知道算不算惊喜,却真的很意外。一来就来俩,真是“好事成双”呢!可是,压力也成双。快四十岁的人了,敢接受挑战吗?能接受挑战吗?
(二)
单大人说能怀双胞胎的人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不仅要感恩,还要深感骄傲。这位无神论者什么时候信这因果轮回了?而我,竟也跟着信了。既来之则安之,宝宝们,好好长哈!
(三)
每一次产检都是一场身心俱疲的考验,注意事项一大堆,还必须得乖乖照做。
单大人说我早点怀二胎就好了。他以为我脾气变好了,其实,不是变好了,是不得不好而已。把不好的脾气传给肚子的孩子,将来受累的不还是自己呀?嗯,还能保持这份理智,说明我还没有傻到家。
(四)
昨天是左边的宝宝不怎么动,今天是右边的宝宝不怎么动,每天都要数胎动,每天都数到头皮发麻。我已经把不好的数学基因传给沐沐了,可别再传给嘻嘻哈哈……
(五)
这样的小心翼翼,血糖还是高。吃也难,不吃也难。活了半辈子,还要重新学习如何吃东西。
(六)
躺在床上的第一天,腰酸背痛,怀念曾经的自由时光。
(七)
股骨长度不达标,担心得不行。单大人说他们是双胎,挤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会互相抢营养抢地盘,差那么一两周甚至是一个月的生长周期都是常有的事,可还是担心,还是惶恐。
(八)
躺在床上的第三十一天,往前看,苦海无边,往后看,无边苦海,什么时候是个头……
(十二)
今天单良跟我说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我想起了2003年的那场“战疫”,愿传闻只是传闻。
(九)
空穴来风的事并不多,越不希望发生的事越会发生。整宿睡不着觉,数了一千只羊也没用。嘻嘻哈哈,对不起,妈妈其实很想带着你们好好睡一觉。
(十)
情绪真的会传递,我越是不安,嘻嘻哈哈也越不安。胎监又没过,吸氧也没用。怎么办呢?外面的世界和心里的世界一样混乱。
(十一)
等了那么久,终于迎来这一刻。可是,一想到他们刚出生就要面临一个口罩横行的世界,就想退缩。让他们在肚子里再呆几天,情况会不会好一些?
(十二)
一切都乱了套,孤立无援的感觉真让人难受。幸好他在身边,幸好姑娘还在身边。
(十三)
一切都还顺利,虽然疼得够呛,但总算是熬过去了。
(十四)
临床有人在哭,我也想哭。可我不能哭,沐沐在身边呢!两个宝宝等着我喂奶呢!可是,真的想痛哭一场,哪哪都疼。担心,无休止的担心。
(十五)
女儿回去了,让她独自在家,担心她不会照顾自己。让她来医院,担心医院这复杂的人来人往。真是恨自己分身无术呀!有了小宝,这份亏欠就开始了。
(十六)
总是莫名其妙地想发火。整晚出汗,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拿着干毛巾睡觉都不顶用。
明知道埋怨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却还是控制不住情绪。学过的理论知识在实战面前似乎毫无处用。
(十七)
害怕未来。可预见的疲惫与压力。不可预见的意外与困境。
(十八)
我是生病了吗?我查了抑郁症、强迫症等资料,我不想对号入座。可真的有太多表现可以对号入座。
(十九)
有他在,一切都还好。我要往好的一面去想。我要看到自己拥有的,并去享受这一切。
(二十)
心情如变色龙,阴晴不定。我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都说妈妈的情绪是家庭最好的风水,怎么办?
(二十一)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这个世界少一个我不少,多一个我不多,是吗?不是吗?
(二十二)
越想控制越控制不住,身体和思维好像都不是自己的。我跟她的关系好像越来越糟糕了。
(二十三)
我又犯了同样的错,昨天说了要好好跟她说话,不管她做了什么都要心平气和,我又失言了。她一定觉得我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妈妈吧?
(二十四)
我跟单大人说,这个家要是没有你,我们都会活得很悲惨。他说,你跟你女儿的想法一样的。原来我已经成了她害怕的一分子。我真是一个失败的妈妈。
(二十五)
整个世界都变得兵荒马乱。其实,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可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总是涌进脑子里。一夜无眠。
不能好好睡觉真是上帝给人类最恐怖的惩罚。
(二十六)
婆婆来了,她是一个能干的长者。我是不是可以放松一下了?
(二十七)
单良去上班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我却没来由地心慌。熟悉的紧张感和压迫感如影随行。我这是病入膏肓了吗?
我是不是要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可是,我又不能吃药。还能坚持母乳似乎是我目前唯一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了。
(二十八)
单良今天跟我说,医院出发召令,他想去做点医生该做的事。我差点没发疯,他是不是应该先做点父亲该做的事。他没有再坚持。他一定知道自己的提议有多荒唐了吧?
(二十九)
我一定是疯了,我竟然跟他说,你去吧。未来的日子有多难,我压根就不敢想。可我还是决定让他去。谁叫我们都是穿白大褂的人呢?
其实,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不想他觉得我那么没有担当。
死要面子活受罪。
其实也不是,我是真的支持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我也没必要把自己想得那么不堪。
唉,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了。
(三十)
我后悔了。我不应该答应他的。太难了。太累了。担心每一个人。担心每一件事。
他发信息来,我竟然说,放心,一切都很好。
好个鬼!
(三十一)
我努力让每一件事都跟他走之前一样。一切都维持原样,就意味着,他会如常下班回来。
这可怜而又可笑的执念。
沐沐理解不了我的想法和做法,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我总不能说,我害怕一切变化,变化容易生产变故。我怕会吓着她。
可,我的严厉似乎也吓着她了。
(三十二)
今天这脾气实在是有些过了,实在是收不住。应该向她道歉的,可就是开不了口。是因为她的顶嘴吗?
其实,顶嘴算不了什么,让我难受的,是她说的都是对的。
如果她真的跑出来看弟弟了,我真的会说她上课不专心。
我不过是把心里不能言说的疲惫与委屈借机撒到她身上去了。
真是挺没用的。
唉!
(三十三)
又是让人懊恼的一天。负面情绪像天上的阴云,一整天都没散。抱怨,无休止的抱怨。责备,无休止的责备。
其实,所有的抱怨都是自我抱怨呀!带不好小孩,什么事也做不好……说的是我自己呀!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呢!
可她怎么会知道呢?这一天对她来说,该有多难过呀?可她一句怨言也没说。我实在是不如她。
我这样做会把她推得越来越远吧?
好怀念她小时候在我身上打滚撒娇的样子呀!
我真的应该去看看医生了。
(三十四)
婆婆在张罗给嘻嘻哈哈吊灯的事,这是很重要的事呢,可我就是提不起兴致来。当爹的都不在家,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呢?她到是挺感兴趣的,可也不能忘了学习呀!我敲响了警钟,又觉得有些过分,她还是个孩子。
挑选了最大颗的蓝莓拿装在碟子里,想温柔地跟她说声对不起,想告诉她妈妈是爱她的。
可她那慌乱无措的样子瞬间把我打败了。
我又落荒而逃。
(三十五)
她知道我在偷偷看她吗?真是可笑,我这个当妈的竟然不知道怎么跟女儿面对面相处了,我在怕什么呢?怕再次从她的慌乱里看到自己的不堪吗?
无力感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不敢想未来。
(三十六)
她问我是不是有病?这么明显了吗?
我自然知道她说的病不是我身体的病,她是觉得我脑子有病吧。是呀,我脑子有病才会这样跟她说话,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是个正常的妈妈都不会这样跟孩子说话。
我真是有病。
好难过。
替她难过,也替自己难过。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我撑不下去了。
(三十七)
没奶了。嘻嘻哈哈彻底与我的身体分离开了。唯一值得骄傲的事也没了。现在,谁都可以代替我照顾他们了。
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是他们的妈妈呢!谁能代替妈妈呢?
她会这么想吧?她应该不希望自己是她的妈妈吧?
今天又把她批了一顿。现在批她好像都不需要找理由了,张口就来。
我想跟她好好说话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张嘴就是伤人的话。伤了她这么久,我好像没办法温柔地跟她说话了。我怕她觉得我虚伪。我怕她脸上写满不屑。
怎么办?我是无药可救了吗?
(三十八)
钱都转给杨洋洋了,他把钱还了才能好好代我照顾妈。钱没了,妈妈躺在医院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累,堵,慌。
又是黑暗的一天。
我又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通,说了特别难听的话。我这骂人的功夫好越来越厉害了,真是让人绝望的进步呀!
她应该是伤心透顶了,她竟然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当妈妈!
她说对了!
(三十九)
今天照了镜子。我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橡皮筋绑住一部分头发,另一部分散落在一旁。睡衣的扣子好像扣错了一个,领子处显得不对称,皱皱巴巴的。脸上是久疏于护理的干燥与粗糙,还有长久睡眠不足引发的蜡黄与毛孔粗大,浮肿的眼袋在眼睛下方仰躺,眼角处有一块黄豆粒般大小的斑,特别扎眼。
这是我吗?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怎么会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四十)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无休止的担心,无休止的疲累,做不完的家务事,猜不透的两小儿……
怎么会有勇气生下双胞胎呢?真是胆大包天呀……
噢,看吧,我是个什么人呀?孩子都生出来了,怎么还能这么想呢?好像不欢迎他们似的,好像希望他们别来似的!
嘻嘻哈哈那么可爱,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再不能这么想了,这可是变相的诅咒呢……
噢,又哭了,又哭了,是谁哭了呢?我也很想哭呀……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真想逃离……
(四十一)
单良病了……
(四十二)
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反而好像没那么慌了。以前总是怕,现在只需要去面对就好了。多么荒谬的逻辑!
今天把单良的衣服都拿出来洗了。他很快会回来的。
相信相信的力量。
杨洋洋出发去找他姐夫去了。他说他会跟姐夫一起回来。这人做事常常不靠谱,可我还是相信他。
这就是手足吧。
(四十三)
怎么还没回来!
天都黑了,又下着雨。电话又关机了。
一个女孩子家,会去哪儿呢?
她不会想不开吧?她不会离家出走吧?我这个当妈的没有给她足够的爱与温暖,一切皆有可能吧?
单良病了,孩子丢了,我该怎么办呢?
好想哭。心好慌。
等她回来,我要好好抱抱她,告诉她妈妈很爱很爱她。
(四十四)
我真是疯了!
她回来了,怯生生地看着我。她眼里的惶恐分明在提醒我,杨天真,你在她心里就是一个恐怖的定时炸弹。
我又炸了!把所有人炸得遍体鳞伤!
她史无前例地反锁了门,婆婆史无前例地发了火,我史无前例地没有回一句嘴。
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叫人伤心欲绝。
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了,疗效呢?
(四十五)
她发烧了。生活真是一场没有底线的灾难。
可我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慌乱,就像我听到单良生病了一样。反正都糟糕到这个地步了,应该也没有更糟糕的了,去面对就好了。
去面对,真的就好了。核酸结果是好的,她也好了。
她好好的,就好了。
一次普通的发烧,我却好像被烧醒了。
生活不是一场没有底线的灾难,灾难都是人为的。
把心放宽了,勇敢地去面对,生活不过就是一场有些磕磕碰碰的行走。
小伤小痛难免,大爱大美犹存。
(四十六)
一张,两张,三张……每一张纸条我都收起来了。我把它们放在枕头下,它们好像能源源不断地输出力量。
叫女儿代写小情书,这种事儿也就他才做得出来。
但我知道,他不过是想借这一封又一封信把女儿带回我身旁。
很想跟她说声谢谢,很想抱抱她,又怕她躲开。
阳台上的太阳花开了,一种随处可见的花,却是我和他最爱的花。只因它足够坚强,又足够绚烂。
这是女儿种的花,他在远方和女儿一起施的肥。
(四十七)
今天终于去见了心理医生,我负责说,她负责听,挺好的。
把垃圾放进回收站还不够,还得一键清空,才能换一身晴朗。
(四十八)
他真是随时随地在尽一个医生的本份呢,自己生病了还不忘拯救我这个病人。
他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我也该好好睡一觉。
最有效的救治方法,是自救吧?
(四十九)
我把单良生病的事告诉了他的姐姐。隐瞒是对真相的逃避,说出来了,才能全力去面对。
求助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生病也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小孩其实更希望大人是一条毛毛虫,能屈能伸。婆婆说这是沐沐说的。我还不如一个小孩子活得通透。
我用坚硬的外壳跟生活对抗,却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从今往后,试着用柔软的一面去迎接风雨。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五十)
他回来了,在隔离酒店,离家不过半小时的路程。我却要离开了。婆婆说,去吧,家里有我呢!当初他离开的时候,婆婆也是这么说的。能遇上这样的婆婆,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她唯一一次对我发火是因为她觉得我再这样下去会深深地伤害沐沐,也会伤害我自己。她说,你希望沐沐将来怎么活,你现在就怎么活,好好活给她看。她说,出去走走吧,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糟糕,这个家没有那么糟糕,你的孩子没有那么糟糕,你自己也没有那糟糕。一切都好着呢!
婆婆是观音菩萨派来拯救我的吧?
婆婆说,你是你自己的观音菩萨。
菩萨就要有菩萨心肠。对人对己对万物。
(五十一)
今天看到他了。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那是一个新的我。
希望沐沐会喜欢这样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