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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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卜卦的鹅
  • 周冠军

一、一只雏鹅

“别来烦我,分房睡吧!”

大珠推开正往身上凑的安十河,扯来空调被盖上,侧身躺下,合上眼皮,留给他一个肥硕的后背。安十河张了张嘴,喉口仿佛哽了块异物,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挺直身子躺下,支棱的裤裆慢慢颓然下去,好似战败的雄鸡,佝偻着脖颈,耷拉着双翼,失去了威风。

房间冷气很足,安十河却燥热难耐。他翻身坐起,套上拖鞋走出房门,准备下楼透透气。换鞋的时候,大门悄然开了一条缝,一个花白的脑袋探进来,是岳母黄冬娥。安十河按亮大灯,黄冬娥惊了一跳,慌忙朝门外缩了缩。安十河拉开门,轻声招呼道:“妈回来啦。”

黄冬娥瞄了一眼安十河的鞋,应道:“嗯。出去啊?”

“下楼买包烟。”安十河踢掉鞋,接过黄冬娥手上硕大的黑色塑料袋,拎进她和乐乐的房间。她每天偷偷出去捡废品,大珠为此和她吵过好几次,双方都不肯妥协。

乐乐早已睡下,圆圆的小脸红扑扑的,五官像极了安十河,他吻了吻她粉嫩的小脸,心几乎要融化了。室内很整洁,除了刚才那个袋子,看不见一丁点异物。黄冬娥把捡回来的瓶子、纸皮,都堆在飘窗窗帘后面,第二天找机会卖掉。安十河也反对岳母捡废品,可他到底不敢吭声。

安十河再去换鞋时,黄冬娥也来到客厅,虔诚地对着小神龛上的菩萨作揖,嘴里念念有词:“老头子,我今日捡到一只鹅崽,养得养不得?”她微微躬着上半身,小心地把手上的卦掷向地面,随着一声脆响,她喃喃道:“阴卦,阴中拥护。”第二卦落地时,她轻声说:“阳卦,个个喜乐。”第三卦的声音,明显急促一些,她轻声欢呼道:“哦哟!顺卦,好得很,三卦周全。好得很!我好生喂它。”丈夫离世后,黄冬娥失去了主张,凡事都要卜几卦,以征询他的意见。安十河这才发现,地上的鞋盒内,卧着一团小绒球,一只嫩黄绒毛、扁平嘴巴的小家伙,歪着小脑袋,愣愣地瞪着他。

安十河皱了皱眉,转身朝门外走去,门内传来黄冬娥手机的报时声:现在是北京时间二十四点整。

来到楼下广场,安十河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苦涩的烟雾在口腔内涌动。他不喜欢抽烟,只是找不到发泄出口。缥缈的烟雾中,浮出一张面孔,是个方脸阔嘴、略显沧桑的男子,看不出实际年龄。男子站在楼底的彩票店门口,裂着嘴冲他笑。安十河心头颤了颤,艰难地合上眼皮,再睁开眼睛,面前空空如也。他当然知道,刚才是幻觉。

这个和自己极投缘的男子兰二勇,和大珠是同村乡亲,似乎还沾点远亲。那天傍晚,安十河去兰二勇的租房找他,他的未婚妻呆坐在床头,哀哀地悲泣。

兰二勇突发心梗离世了。

近二十天过去了,安十河还是有点恍惚。他掏出手机,抠开黑色保护壳,一张彩票平整地贴在手机背面。极普通的彩票,花两块钱就能买到。

这不是一张寻常彩票,它价值58万元,扣掉税金还能领46万4千元。用大珠的话说,他俩没日没夜忙五年,还攒不下这么些钱。大珠说的没错,她独自经营的彩票店,仅够一家老小开支。安十河的工资奖金加起来,一年不过十万出头。他轻轻摩挲着彩票,心底涌起阵阵悲凉。钱他娘的真不是好东西。什么良善,什么贤慧,什么通情达理,通通被击得七零八落,徒留满地鸡毛。

中奖的彩票,是兰二勇每期必买的号码。短则三五日,长则半个月,安十河骑车去兰二勇的租房坐坐,顺便拿彩票给他,若是中了小奖,连奖金一并带去。两人先下几局棋,再到楼下大排档吃宵夜,开几瓶冰啤,天南海北侃一通,最后带着微醺各回各家。

兰二勇突然离世,自然不知道自己中了奖。安十河也没有想到。还是大珠说起,店里有人中了大奖,条幅挂出几天了,却没有人去兑奖。安十河才想起那几张没送出的彩票,掏出来一对号码,当场就愣了,半晌才蹦起来:“二勇,你他娘的中奖了!”

大珠窜出工作台,手伸得老长:“快给我看看!发财了!我们发财了!”

“不是我们,是二勇!” 安十河攥着彩票,几步退到门口。

大珠瞪大眼睛说:“他不是死了么?”

“他还有爹妈。”安十河把手背在身后。

“你脑壳进水啦?”大珠嘴唇直哆嗦,“死脑筋!你就该滚回庵堂去!一个人过一辈子,活该穷死,苦死!”

……

平素温文尔雅的大珠,能变着花样骂出那些话,安十河万万没想到。

安十河摁灭烟头,踏着月色走进楼门。他进屋时,黄冬娥坐在餐桌前,似乎埋头写着什么。他轻声问道:“妈,您还没睡呢?”

黄冬娥摘下老花镜,应道:“快了,你也早点歇着。”

卧室从里面反锁了,安十河气得骂娘。当然,只敢在心底骂。他杵在卧室门外,半天都没动。直到黄冬娥熄灯歇下,才蹑手蹑脚走向书房。经过餐桌时,瞥见一个本子,他鬼使神差般拿在手上,快步走进书房。

一个极普通的作业本,翻开的那页纸上面,有几行歪歪斜斜的字:牛肉八两35,鸡一边25,上海青3,红罗卜5,香姑8。另起一行写着:卖废品13,到羊台山拉水一桶,抵15。整本都是类似数据。其中一行标了个醒目的星号,后面写着:乐乐生日128。安十河仔细翻了翻,一家四口生日、春节,黄冬娥发出的红包,都做了记录。自然,她收到的红包,也记得一清二楚。

窗外弯月如镰,对街是连绵的高低不一的民房,在昏暗的月光下,隐约可见黝黑的轮廓。偶尔亮起几盏孤灯,晃过夜归者疲惫的身影,在都市跋涉的新深圳人,覆盖了这座城市的各种行业,他们默默挥洒着汗水,期望遇见更美的明天。


二、奇怪的梦境

仿佛置身幽深的山涧,又或在蒸腾的温泉徜徉,四周漆黑一片,隐约传来低沉的轻语,间杂着金属的撞击声。伸了个懒腰,哈欠尚未呼出,一个尖锐的利物猛地刺穿肩胛,剧痛传遍全身,他挣扎着、扑腾着,随着一股洪流冲出那片混沌,刺目的亮光,晃得他睁不开眼,无数影子在周围飘荡,如幽灵,如鬼魅……

安十河左手紧紧握拳,右手用力捂住左肩胛,腾地坐起来,心脏扑通扑通猛跳。朝阳穿过玻璃窗,映在他满是汗滴、略显狰狞的脸上。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又摸向左肩胛,抠了抠那个旋涡状疤痕,并没有刺痛感,他舒了一口长长的气,试图让自己放松。

这个奇怪的梦,安十河做过好几次。一次是安平法师圆寂之前,一次是和大珠定婚不久,一次是儿子优优出生后,还有几次记不清具体时间,梦境大致相同,几乎都是他处境变化之际。乐乐出生前后,却并未做过这个梦,他还有些纳闷,或是那可恶的梦,弃他而去了罢?

它到底还是来了。这次,又会发生什么?安十河晃了晃脑袋,似乎这样一晃,就能摆脱未知的困扰。  

安十河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差点填错生产报表,幸好助理小艾及时发现,才避免一场生产事故。这天晚上,他没有加班,早早回了家。黄冬娥看他进屋,似乎愣了愣,并没问他为何不去店里顶班。优优听到门响,从房间探出头来,唤了声“爸”,又缩回房间写作业去了。这孩子越大越闷,套用黄冬娥的话,三棍子打不出个屁。

黄冬娥做好晚饭,嘱咐优优去给大珠母女送饭。听到电梯下行的声音,她边撩起围裙擦手边说:“十河,和大珠吵架啦?”

安十河搔了搔头皮,脸色有些舒展不开。

黄冬娥叹了一口气,轻声劝道:“你别怪她,要不是老卢去的早,你们的日子也会宽松些,是我拖累你们了。”

“妈,您别这么说。有您在,我们轻松多了。”安十河的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我问过大珠,她前前后后都告诉我了。怪不得你们最近不对付。依我看,你们说的都有理。”黄冬娥望着神龛上的菩萨,咬了咬嘴唇,挤出一丝笑意,“不如,我们问问老卢,好么?”

“怎么问?”安十河问道。

“那个中奖的奖金,我悟了半天,想出三种分法,以卦为准。打了阳卦,全部给兰二勇家;要是阴卦,就你俩留下;顺卦呢,一家拿一半。”黄冬娥仰着脑袋,近乎乞求地望着安十河,“菩萨和你卢老师,会给我们指条明路的。他们最讲道理了,对不对?”

安十河不禁失笑了,看似荒唐的分法,却也不无道理。他望着神龛上的菩萨,只是一尊普通的白瓷观音像,旁边是卢老师——逝去岳父的黑白遗像,他心头莫名一紧,神情瞬间凝重起来:“大珠怎么说?”

黄冬娥郑重地说:“只要你同意,她没有意见。”

卜卦的时辰,选在第二日清晨。黄冬娥早早起床,齐耳短发梳的一丝不乱,用茶水漱过口,洗完脸,在神龛前支起一张小桌,摆上点心、热茶、水果,虔诚地焚香、点烛、烧纸,一再嘱咐他们态度要诚恳。三人立在神龛前,揣着各自的心思,神情都极肃穆。黄冬娥照例微微躬着上半身,双手却抖的厉害,卦在手上晃了好几下,久久掷不下去。她双手合十,把卦合在手心,紧紧盯着神龛,嘴里念念有词,旁人却听不清半句。她半眯着眼睛,终于把卦掷向地面,随着一声脆响,三人同时屏住呼吸。

“顺卦!”黄冬娥如释重负般喊道。大珠紧绷的神经,也暗暗松弛下来。

“卢老师,真是您的意愿么?”安十河心底默默问道。

“多谢菩萨明示。”黄冬娥俯身捡起卦,边作揖边笑眯眯地说,“好啦,不用再为这事生烦恼咯!”

大珠故意绷着脸问道:“就这样了?”

“还能怎样?”安十河反问道。

大珠扭过头偷偷笑了,她转身走进卧室,睡回笼觉去了。安十河发愣的时间,黄冬娥端出白粥和馒头。安十河吃过早饭,去厨房放碗筷时,悄悄揭开蒸锅,几个馒头旁边,果然有两个松软的包子、一小碗鸡蛋羹。乐乐不止一次跟他说起,奶奶总是把好吃的都给哥哥。优优喜欢吃可乐鸡翅,餐桌上经常会出现这道菜;乐乐爱吃鸡汤面,要碎碎念好久,才能如愿。一向大大咧咧的大珠都看出来了,每次和黄冬娥理论,她都扬起眉毛说:“优优上学多辛苦,当然要吃好点,补补脑。”

安十河摇了摇头,去卧房拿手提包。听见他进屋,大珠转过头来说:“你请几天假吧,去把奖兑了。趁孩子们放暑假,一起回趟老家,也好把钱给二勇家送去。 ”

“嗯。”望着大珠圆润的脸庞,安十河平静地应道。

大珠坐起来,急切地问道:“哪天去?”

“请到假就去。”安十河扔下一句话,快步走出房间。

小两口一起去兑奖,从体彩中心出来时,正是午饭时间。大珠提议道:“找个地方吃饭吧。”

“先回家。”安十河大步朝公交站走去。

大珠只好跟上去,一前一后上了公交车,望着安十河熟悉的侧脸,大珠心头五味杂陈。两人一路无言,眼看快到站了,大珠率先站起来,车门徐徐开启,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下车的乘客,仿佛刚从冷柜中拎出的鲜肉,“啪”地扔到烧烤架上,很快炙出一层薄油,就差一把孜然粉调味。大珠迎着晃眼的阳光跳下车,眼镜蒙上一层雾气,眼前模糊一片。她掏出手帕,摘下眼镜擦拭几下,又架回鼻梁。对街那栋浅咖色商住楼,在视线中明朗起来,楼体上“双雁雅居”几个金色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微信响了,是安十河的信息:“我先回一趟厂里,你下午别开店了,回家收拾一下,明天清早回老家。”

大珠回过头,安十河果然没下车。公交车汇入车流,驶上远处的高架桥,很快不见踪影。天上飘来几朵乌云,一寸一寸吞噬着阳光,天色渐渐暗下来,大风一阵紧似一阵,呼啸着从街头奔向街尾。云层越压越低,近边的房舍、远处的阳台山,都蒙上轻薄的黑纱。晃动的树影后面,掠过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大雨贴着风的脚后跟,撵得路人四散飞奔。

大珠站在公交站台下,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内打了几个转,又憋了回去。


三、方村

时代的洪流,改革的春风,似乎都绕过了方村,它如一枚斑驳的青石,嵌在大山的褶皱里。村庄看似没有变化,却比往年沉寂许多,远山愈发苍翠,房舍更显稀疏,田地几近荒芜。地头劳作的农人,多是鬓发斑白的老者,不多的留守儿童,听到汽车的鸣笛,纷纷从树影下、院墙后探出脑袋,怯怯的眼神鲜活起来,又暗淡下去。安十河的五菱宏光,一路迎着忽闪的目光,从村头开到村尾,停在山涧旁的农舍外。

兰二勇的父亲兰松柏坐在矮凳上,正埋头修理锄头。看着鱼贯而入的一行人,他愣了愣神,眯缝着眼睛问道:“你们找哪个?”

黄冬娥大声唤道:“松柏姐夫,我是冬娥。”

兰松柏颤颤巍巍站起来:“冬娥?哪个冬娥?”

黄秋莲从厨房探出脑袋,惊呼道:“娥妹,你们一家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黄冬娥迎上去,牵起黄秋莲的手,扬声笑道:“莲姐,我们刚从深圳回来,来看看你和姐夫。”

黄秋莲撩起围裙擦着长凳上的灰尘,嚅嗫道:“坐,进屋坐。”擦着擦着,眼泪倾眶而出,落在长凳上,更多的落在泥地上。

兰松柏似乎才反应过来,喃喃道:“哦,大珠回来咧。”

大珠把几盒糕点放到八仙桌上:“姨爹,姨娘,您二老身体还好?”

“好,都好。” 黄秋莲边张罗茶水边说,“只是命太苦。”

黄冬娥接过茶杯,叹了一口气:“二勇的事,我们听说了。”

黄秋莲抑制不住悲痛,坐在板凳上低声啜泣。

“谁能想到呢?都是没办法的。自个的身子要紧。”黄冬娥从挎包内掏出几轧钱,递到黄秋莲手上,“二勇这些年,一直在大珠店里买彩票,这次中了个奖,我们特地给你们送回来。”

兰松柏嘴角抽搐了一下:“大珠,好妹子。”

黄秋莲怔了怔,哭声更大了:“我可怜的崽啊……要钱有什么用……”

黄冬娥一阵心酸,也抹起眼泪来。优优和乐乐觉得泛味,闹着要走。黄秋莲这才惊醒过来:“哪能空着肚子走?我去烧火煮饭。”

大珠拉着黄秋莲的手,说:“姨娘,小珠做好饭了,在家等我们呢。”

黄秋莲搓着双手,不安地说:“五黄六月的,没什么招待你们。”      

黄冬娥揽住黄秋莲的胳膊:“莲姐,我们姊妹之间,用不着客气。”两人边走边说体己话。

车子开出老远,黄秋莲还站在院门外,伸长脖子张望。兰松柏从院门后探出脑袋,打了个望,又缩了进去。                        

安十河问道:“先去小珠家?”

黄冬娥闷声说:“回家。”                                                                                                                                                                                                                                                        

房子久不住人,院内杂草丛生,台阶上长满青苔,打开堂屋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黄冬娥拿起笤帚扫地,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安十河端来井水洒了洒,漫天尘埃才压下些许。打扫过后的院子,逐渐露出昔日的痕迹。黄冬娥站在大且高的神龛前,双手合十,仰着头低声说:“和轩,我们回来看你了。我们的孙子卢亦优、孙女卢亦乐,也都回来了,你欢喜了吧?骂我们绝户的,自己却成了绝户,你看见了么?”

大珠轻声说:“妈,讲这些做什么?”

黄冬娥抹着眼泪说:“说出来,心里舒坦多了。”

大珠压低嗓门问道:“你讲的是莲姨家?”

黄冬娥没有应声。

大珠想了想,说:“大勇哥虽然离了婚,不是有个女儿么?三胎都放开了,来日讨个老婆,再生个儿子,什么事都讲不准的。”

黄冬娥轻声笑道:“大勇的女儿是抱养的。他老婆应该是怪他没生养,跟别的男人跑了。现在女孩越来越少,多少男人找不到婆娘。他带着个娃娃,没那么容易找呢。”

大珠捂着嘴惊呆了,半晌才出声:“那你还做主,把奖金分给他们?”

“一码归一码,昧良心的钱拿不得。” 黄冬娥揉了揉眼角,“要不是那年被人去计生办告发,哪用你在家顶门立户?我引产下来那个男娃,虎头虎脑的……造孽咧。”

大珠依稀记得有年深秋,父母把她和孪生妹妹小珠送去外婆家。黄秋莲回娘家看到她们,乐呵呵地逗道:“你们怎么在外婆家呀?妈妈不要你们啦?”

小珠刚要张嘴,外婆大声说:“和轩考上师范,要脱产学习。冬娥跟去县城学裁缝,哪有空管她们。”

黄秋莲讪笑道:“和轩快端上铁饭碗了,冬娥再开间裁缝铺,您只管等着享福。”

外婆笑眯眯地答应着:“是咧,等他们学成回来,我让和轩去办一腿肉,再谢你一次媒。”

旁人应和道:“一腿肉哪够?鸡、鱼、膀都要备上。”

没过多久,黄冬娥额头绑了块毛巾回家了,躺在卧房好些日子没出门。大珠小珠绕在床侧,争相哭喊着:“妈妈,你生病了吗?你哪里痛啊?”

“你的肚肚怎么变小啦?”

“我们都乖乖的,不去外外家,听爸爸妈妈的话。”

“爸爸去哪里了?”

……

黄冬娥摸了摸姊妹俩的小脑袋,泪水浸透了枕巾。

卢和轩毕业后,分到巫镇中心小学任教,一个礼拜才回一趟家。日子一天天好起来,黄冬娥却时常愁眉不展。有一天,因一件极小的事,兰松柏和黄冬娥争执起来。没过多久,兰松柏一手抱大勇,一手搂二勇,站在院外叫嚣着:“你家再有能耐,也是个绝户!”

黄冬娥听闻此言,半晌说不出话来。兰松柏走远后,她走进厨房,坐在灶前的矮凳上,埋着脑袋哭了好久。

“我家再不是绝户了。”黄冬娥喃喃念叨。

“我家再不是绝户了!”乐乐调皮地嚷着。

大珠小声对乐乐说:“宝贝,别乱学话。”

乐乐咯咯咯笑了:“妈妈,什么是绝户?”

大珠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是不文明的话,小朋友不能学。”

乐乐噘着嘴说:“奶奶先说的。”

大珠说:“我们告诉奶奶,再也不许说。”

手机响了,是小珠打来的,问他们还有多久到。大珠边示意黄冬娥出门,边应道:“快了快了,十几分钟就到。”

还没到村口,黄冬娥低头看了看,拍着大腿问道:“鹅崽呢?上哪去了?”

乐乐脆声应道:“我放它下车喝水,在院子里玩呢。”

安十河说:“妈,我们吃了饭就回来,用不了多久。”

黄冬娥紧张地说:“快掉头,小心叫老鼠叼走。”

大珠笑着说:“屋里一粒粮食都没有,哪来的老鼠?”

黄冬鹅摇了摇头:“万一有蛇呢?”安十河只好掉转车头。

大珠打趣道:“妈,小鹅崽比你孙女还宝贝。”

黄冬娥把乐乐搂在怀里,柔声说:“别听你妈瞎说,乐乐才是奶奶的心肝。”

推开院门,小鹅正在啄食院角的嫩草,全然没有黄冬娥想象中的不适。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惊得它踉跄几步。好一番折腾,才把它逮住。小鹅尖锐的嘶鸣,撕破山村的宁静。


四、巫镇

汽车驶出村口,拐上国道。公路和巫江如影随行,青砖红瓦的砖楼、古朴的木屋,散落在江畔,掩映在绿树碧水间。沿着公路逆流而上,江水缓如翠绸飘荡、急若断珠飞泄。远远的,看到狭长陡峭的巫山,山石猛地探出头,湍急的巫江便拐了一道弯,形成一湾深潭。潭东是开阔的盆地,小镇、学校、村落,都卧在江水的臂弯里。

汽车驶进小镇,扩建后的街巷,翻新过的小楼,给老街加入不少时代元素,仿若古朴的印花蓝裙,镶上各色蕾丝花边,带着烟火味十足的喜感。

小珠和爱人巫建华都在镇中学教书,小两口一分一厘积攒,在镇上修了一栋三扇二间的三层小楼。汽车尚未驶近,小珠快步迎上来,扬着眉毛说:“我说你们的时间,是公时吧?说好的十几分钟,硬是等了半个多小时。”

大珠跳下车,挽起小珠的胳膊笑道:“小卢老师,别总以对待学生的标准,来对付我们。”

小珠挺直腰背怼道:“自己都没做好表率,怎么教育孩子?”

安十河拎着礼品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小珠越来越漂亮了。”

小珠裂嘴笑了:“小安嘴巴抹了蜜吧?”

巫建华边张罗碗筷,边招呼道:“姐夫辛苦了,妈,姐,优优乐乐,快进屋吃饭,菜都要凉了。”

黄冬娥四处张望着:“姨爹今日来你们家过生日,怎么不见韵宝、诗宝?”

巫建华笑着应道:“去爷爷奶奶家了,山上凉快些。”

小珠瞪大眼睛说:“你们怎么不早讲,蛋糕都没订。”

安十河腼腆地笑了:“不用麻烦了,不是妈说起,我自己都忘了。”

小珠比大珠高半头,面容瘦削清癯,眉眼细长,腰身匀称,说话快言快语,是个利落明快的女子。望着大珠敦实的腰身,圆润的阔脸,安十河暗暗感叹造物主的不公:明明是双生姐妹,差距却如此之大。

卢和轩退休那年,向姊妹俩提出,谁愿意在家招婿,财产就留给谁。小珠当即表态:“不要和我讲这个,我一分钱都不要,嫁妆也不要。”呛得卢和轩讲不出下文。

大珠一向温顺,架不住黄冬娥的眼泪,选择留在家里,和卢和轩相中的得意门生安十河结了婚。唯一的条件,是要在远离家乡的深圳安家。大珠相中租房附近的 “双雁雅居”,虽然只是普通的村委统建楼,一套紧凑的四居室,也要好几十万,卢和轩东借西凑,赶在优优出生前,把房子弄妥了。黄冬娥这些年一直跟大珠生活,忙家务,带孩子。卢和轩因病离世后,全家回乡的日子屈指可数。

透过餐厅的窗户,可以看到镇中心小学和镇中学。曾经低矮简陋的平房,被簇新的楼房替代,校园内绿树成荫,景色怡人。

安十河感叹道:“现在的娃娃真幸福。”

“物质生活和幸福指数,不一定对等。”巫建华摇了摇头,感叹道,“如今乡下的学生,多数是留守儿童,网络发展太快了,再加上隔代教育,各方面问题挺多的。”

“没有父母陪伴的孩子,到底还是不同的。早恋、网瘾、打架……很多同事说,现在的乡村教师,是高危职业呢。”小珠递给安十河一听饮料,“小安,什么时候去清水庵看看?”

巫建华瞪了小珠一眼,她悄悄吐了吐舌头。

“山上通车了么?”安十河问道。

巫建华拍了拍安十河的肩:“还没有。时间不早了,改天我陪你去。”

吃过饭,大家到餐厅后面的露天阳台纳凉。阳台正对着巫江湾,采沙厂承包了一段时间,河床被挖得千疮百孔。后来经过整顿,采沙厂停工了,遗留了很多深浅不一的挖沙潭,如一只只湛蓝明澈的眼睛,诉说着无尽的哀伤。起风了,翡翠般的潭水,泛起粼粼波光,安十河心中,漾起层层涟漪。

安十河在巫镇上小学时,是个极安静的男生,上下学独来独往,几乎没有朋友。初秋的一天,他吃过午饭,一个人溜到河边玩,一不小心滑进河中。他拼命扑腾着,一忽儿沉入水底,一忽儿冒出水面,河水清澈极了,他看到自己吐出来的水泡,一串连着一串,在头顶的水面消失不见。不记得喝了多少水,只记得一只粗黑的大手,探过透亮的江水,把他拽了出去。是班主任卢和轩,他不会游泳,扛着一个汽车轮胎,一头扎进水里。两只旱鸭子趴在轮胎上,直到其他老师赶来施救。

傍晚放学时,卢和轩沉着脸告诉安十河,明天务必叫家长来一趟学校。安十河耷拉着脑袋,始终没有吭声。第二天早上,他还是孤身来到学校。卢和轩大发雷霆,拍着讲台把他赶出了教室。

教室后排有人窃窃私语,不时发出嬉笑声,卢和轩问道:“有什么好笑的?讲出来大家听听。”

那位高个子男生歪着脖子站起来,脸上崩不住笑:“安十河,是清水庵安平法师的崽。”

另一位同学附和道:“他是尼姑生的!”

“他爹会不会是和尚?”

课堂一片哗然。

安十河站在教室外面,一直没有吭声,任泪水淌满绯红的小脸。

卢和轩刚接手这个班级,对班上同学不甚了解。那天傍晚,他去了一趟清水庵,安平法师告诉他,十年前,她在河边拾到这个孩子,取名安拾河,后来上学时,他嫌拾字笔画多,自己改成了安十河。

卢和轩很是不解,小声嘀咕道:“只听说过捡女娃娃,还有人扔男娃?”

安平法师双手合十,嘴里直念着:阿弥陀佛。再没多说什么。

卢和轩开始关注安十河,总是叫他到宿舍吃午饭。大珠和小珠来镇上读完小,安十河升入初中了,卢和轩还时常叫他过来。

大珠成家后,小珠多次打趣道:“老爸那些年的饭没白给,好歹养了个童养婿。”

“姐夫,来根烟。” 巫建华的声音,打断了安十河的思绪,他转过头,阳台上只剩他们连襟二人。

巫建华叭了一口烟,似乎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有没有想过找找亲人?”

安十河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尬笑了一声:“哈!你们不都是我的亲人么?”

“我们?能一样么?中国人讲究血脉亲情。我家老爷子说政策出来了,拼命催我们生三胎。也怪不得他,谁叫我家是两个女儿。” 巫建华叹了一口气,“不找也好,人多,说不定烦恼也多。你要是想好了,我带你去采血,我有个表姐在公安局,现在寻亲查DNA方便得很。”

安十河靠在栏杆上,看似风平浪静,内心早已掀起千涛万浪。怎么可能不想寻根?可是人海茫茫,何处是归途?


五、岩钵井

若不是黄冬娥要下车给小鹅喂水,大珠早就忘了岩钵井。村道上方有道陡峭的石崖,岩壁生出个锥形石钵,清冽的泉水从钵沿鱼嘴形豁缺溢出,洒下一弯细长的水流,路人稍稍俯下身子,即可啜饮甘甜的山泉。村里没通公路之前,往返集市的山民,都会在岩钵井歇会脚,掬几捧泉水,既解渴又解乏。

黄冬娥轻轻搂着小鹅,微微撅着屁股,钻进杂草丛生的小路,乐乐似一只刚出笼的小兔,蹦跳着跟在她身后。不一会,传来黄冬娥的喊叫,安十河和大珠急忙奔上山,差点撞上迎面跑来的黄冬娥。

大珠急切地问道:“怎么啦?”

“不得了啦,岩钵井水干了,又要死人咯。”黄冬娥脸色发白,颤声说道。

大珠不满地说:“别信那些不着五六的迷信。”

黄冬娥转过身,一边朝山上作揖,一边哀哀地求道:“山神公公,我家妹子不懂事,乱讲话,您老人家莫见怪,莫见怪。”

正说话间,黄秋莲从村道上跑下来,黄冬娥迎上去,关切地问道:“莲姐,快要天黑了,你急着去哪里?”

黄秋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死鬼,看上去要死不活的,一晃眼就不见了。”

大珠说:“下地去了吧?”

黄秋莲望着安十河,张了张嘴,又忍住了,叹了一口气:“有人看到他顺着马路下山了。我跑了一路,影子都没撵上。”

安十河摸了摸脑袋:“从巫镇过来,一路上也没碰到。”

黄冬娥想了想,大声说:“十河,先送我们回家,等下载你莲姨沿马路寻一下。”

第二天上午,终于传来消息。巫镇医院旁边的弯道上,出了一场车祸,被人发现时,兰松柏早已没了气息。黄秋莲哭的死去活来,反复念叨着:“冇良心的咧,你死犟啊……犟死才甘心唉……”

兰松柏出殡那日下午,乡邻们都散去了,黄冬娥和家人留了下来。全家快要回深圳了,她想陪陪老姐姐,宽宽她的心。

“也是怪事,他走路都不利索,去街上做什么?”黄冬娥忍不住问道。

“他说,要给三子过生日。”

“三子?哪个三子?”

“就是那年,我被计生办抓走,在卫生院引下来的娃娃,落地还哭了几声。这些年一吵架,他就放肆骂我,怪我没把娃娃抱回来。你说,那会儿谁给你抱啊?”

“那肯定了,谁都不给抱。”

“那天看到大珠男人,他硬讲是三子回来了。也怪我骂了他,他犟脾气一上来,死活要去给三子过生日。我心想,这个剁脑鬼,怕是又发神经了,上哪给他过生日去?谁晓得他会去巫镇?去卫生院?我真是前世造多了孽,今世都还不完。”

“那娃娃要是能养活,该有三十多了。”

“是咧,你姐夫出事那天,正满三十六。”

“六月初六?”

“嗯咯。”

安十河在屋廊下玩手机,“三十六”、“六月初六”,两个平常不过的日子,浇得他脊背直发凉。他看了看黄秋莲爬满悲戚的脸,再望向八仙桌上亡人的遗像,内心涌起莫名的慌乱。他点开巫建华的微信,发过去一行字:明日有空么?陪我去一趟清水庵。

迈进青烟袅袅的正厅,轻缓的禅乐在室内萦绕,安十河的心慢慢宁静下来。环顾左右,一切还是昔日的模样,却早已物是人非。定慧师太早课结束,才缓缓起身。她双手合十,轻语道:“十河,好久不见。”

安十河连忙回礼:“师太好。”

定慧师太颔首道:“为身世而来罢?”

“额,师叔……”安十河不安地点了点头。

“师姐往生前,特地吩咐过我,你若来问起,要我如实讲给你听。你是巫镇卫生所的看门大爷抱来的。他说,拖着板车去河边埋,一路听到有个还会哭,实在不忍心,偷偷藏在草丛里,又担心养不活,想起师姐会草药,趁天黑送来庵堂。师姐举着火把去寻药,敷药时,你全身乌紫,早就哭不出声音了,一边肩膀又红又肿,都快烂了。师姐耐得烦,硬是把你诊好了。”

“您还记得日子么?”

“记得真切呢。乙丑牛年,‘六月六,家家户户晒红绿’,那日我从巫镇回来,到处晒着衣服、被褥。你常用的生日,是没有错的,时辰就不清楚了。”

安十河不再言语。巫建华问道:“晓得他家人是哪个村的么?”

定慧师太想了想,摇了摇头:“这个,老尼不清楚。”

后来两人聊了些什么,安十河压根没听见,只觉通体冷汗直冒,两耳嗡嗡作响,菩萨、师太、眼前万物,都在缓缓转动。恍惚间,安平法师面含浅笑,缓缓朝他走来,对他轻语道:“十河,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待他回过神来,几个年迈的香客,匍匐在蒲团上,虔诚地念着各自的心愿。定慧师太轻声诵着经。巫建华站在一旁,安静地等他。

下山途中,阳光炙烤大地,漫山知了嘶鸣,两人一路无言。在巫镇分别时,巫建华轻声问道:“姐夫,是不是有线索了?”

安十河抹了一把额角的汗:“不敢确定。”

“别急,你想办法搞来头发丝,手指甲都行。”巫建华拍了拍安十河的肩膀。

安十河苦笑道:“我的假期快到了。”

巫建华想了想:“你要是相信我,我帮你处理。”

安十河咬了咬嘴唇,终于说了出来:“秋莲……姨娘。”

路过岩钵井时,安十河把车停在路边,沿山道来到石崖下。一泓清泉潺潺流出石钵,在阳光下闪出七色光辉。他掬起一捧水,轻轻啜了一口,汹涌的泪水,伴着泉水倾泻而下。他高举右手,用力挥向石钵,殷红的鲜血淌过掌心、流过石缝,滴在草叶上,落在浅水里,溅起一朵朵渐变色水花。他捡起石块,奋力掷向石钵,石块弹落在地,他接连掷了几下,钵体上仅留下几道浅白色印迹,仿佛一个歪嘴的笑脸,睥睨地望着他。他醉汉般瘫在浅池内,任流水浸透衣裤,困兽般嚎啕起来。


六、林间子规啼

收到巫建华的信息时,安十河正和同事出去团建,他扫了一眼屏幕,没来得及细看。小艾远远跑过来,递给他一瓶水:“唉呀,差点没追上你们,是在胜利大营救纪念碑下集合吗?”

安十河心不在焉应道:“是的。”

小艾眨巴几下眼睛,突然笑了:“安课,是不是没睡醒?打起精神来,说好要夺第一的。”

安十河把手机揣进裤袋,大步朝前走去:“不就是登山比赛嘛,怎么可能输?”

这些年,一直住在阳台山脚下,有空就和孩子们来爬山,哪里有陡坡,何处要拐弯,安十河了如指掌。在半山腰歇息时,他掏出手机,点开巫建华发来的图片。

“所送1号、2号样本,在所检测的60个mtNDA-SNP位点序列相同,符合母系遗传关系。”安十河呆呆地望着这段文字,顿觉胸闷气短,兰二勇、兰松柏、黄秋莲的身影,一一在脑际晃动。他眼前一黑,脚下踉跄两步,眼看要摔倒,有人用力拉住他。安十河稳了稳神,两只纤细的手,奋力扶着他,小艾关切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啦?”他们身后,是又长又陡的水泥台阶。安十河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慌乱间抽回胳膊。

“哪儿不舒服?坐下来歇会吧。”小艾掏出一颗巧克力,剥开,递给安十河。

安十河背过手,大步朝山上走去。小艾跺着脚喊道:“别急啊,输了也没啥。”他一声不吭,只顾埋头攀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摆脱无尽的歉意。那颤颤巍巍、满头银发、腰背佝偻的身影,那些扣留的奖金,无不噬咬着他的心,令他痛到无法呼吸。

安十河率先来到小阳台顶峰,在一块巨石前站定,对着天空高声呼喊:“啊……啊……”声音随风飘向远方,阳光映在他潮湿的脸上,晃眯他饱含热泪的双眼。

三三两两的同事,喘着粗气登顶了。经统计,安十河领导的课室夺得冠军。几个下属涌过来,把他举过头顶,欢呼道:“安课最帅!威武霸气!”同事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拥簇着安十河朝山下的溪涧小道走去。

小艾掏出手机,发出一条微信:安课,你没事了吧?

在秋菊亭歇脚时,小艾收到安十河的回复:没事了,谢谢你。

小艾心底悄然绽开一朵花。她偷偷瞄了安十河一眼,他斜靠在护栏上,望着远处一棵大树发呆。一只腹部饰黑白横纹,尾巴缀白色斑点的小鸟,立在高高的枝头,“快快割谷”“快快割谷”叫得正欢。安十河神情凝重,梭角分明的脸上,似乎挂着一丝悲戚。

小艾心头莫名一颤。

小艾进厂时,安十河还是产线班长。他对新员工极有耐心,压根不像之前的小领导,面对上司唯唯诺诺,在下属面前趾高气昂。得知他早已结婚生子,小艾失落了好长时间。安十河以为她不习惯新环境,时常私下开导她。

这些年来,小艾谈对象,结婚,提升。每每遇到难事,只要经安十河分析,都能迎刃而解。唯独去年她闹离婚,征求他的意见,挨了一通臭骂。她到底没听他的。恢复单身后,工作以外的微信,他再也没有回复过,往日兄妹般的情感,似乎随着那纸离婚证,消逝殆尽了。

回到办公室,安十河呆呆地坐了一会,把检验报告发给大珠。没过多久,她回了信息:“这是什么?”

“我找到亲爹娘了。”

“真的假的?哪儿的?”

“你认识。”

“忙着呢,别卖关子了。”

“秋莲姨娘。”

“开什么玩笑?你别逗了!”

“不信你问建华。”

……

“老婆,我想接我妈来深圳,好好孝敬老人家。”

“她性格有点古怪,我担心和我妈合不来。”

“她是我亲妈。”

……

“本以为你会祝福我的。”

过了小半晌,大珠发来一段话:“我当然替你高兴,妈也很欢喜。你给秋莲姨养老,都理所应当,接她来深圳,我妈只能回老家。房子是我爸妈出的钱,卢家一向待你不薄,你看着办吧。”

晚上部门聚餐时,安十河喝了不少酒,他摇摇晃晃去隔壁桌敬酒时,大家才发现异常,扶他坐回座位,他拿起一瓶白酒,又仰头猛喝。小艾夺过酒瓶劝道:“老大,不能再喝了。嫂子该拿我们是问了。”

安十河眯缝着眼睛,舌头不听使唤了:“酒……给我酒……酒……”小艾递来一杯水,他一口喝掉,扔掉杯子,一头栽在满是残羹的餐桌上。小艾找了个僻静处,叫来同事扶他过去歇息。

大伙快散场时,安十河迷迷糊糊醒来,一把拉住小艾的手,呢喃道:“二勇,我对不起你。二勇哥……我们是兄弟,你晓得了么?”

小艾轻声说:“安课,该回家啦。”

安十河回到家,孩子们都进屋歇下了,黄冬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洗手间亮着灯,该是大珠在冲凉。他扶着门框,用力甩了甩脑袋。黄冬娥迎上来,轻声说:“回来啦?”未等他开口,她又说,“孩子,妈清楚你心里的难处,别为难自己。我卜过卦了,你爹——卢老师同意你接你妈下来。妈心里有数,我们都替你高兴,替苦命的莲姐高兴。”她低下头,屈肘揩去眼角的泪水。

安十河喉头一哽,哑着嗓子说:“妈,谢谢您。”

黄冬娥一边落泪,一边微笑:“一个人的缘分,都是上天注定的。往日呷的苦,都是为了来日的甜。孩子,你该苦尽甘来了。”

“大珠同意么?”安十河探头望向洗手间。

“怎么不同意?多个妈疼你们,是她的福气。只要你们齐心过日子,当娘的,哪个不盼崽女好?”黄冬娥拍了拍安十河的手。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

这天晚上,大珠换了个人似的,又是帮安十河泡蜂蜜水,又是给他拿睡衣,言语轻柔极了。夜深了,望着怀里那张红润的脸,安十河不由恍惚起来:好日子,果真要来了吗?

睡眼朦胧间,耳畔依稀传来“快快割谷”“快快割谷”的啼鸣。


七、皓月当空

黄秋莲做梦也没想到,兰松柏念叨大半辈子的三子,在他离世不到两个月,真的要回家了。和安十河通过电话,她绕着堂屋来回踱步,最后立在神龛前,望着兰松柏的遗像涕泗横流:“老头子,神仙显灵咧……三子真的活着。是你找回来的,对么?”

离约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黄秋莲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地面扫了又扫,桌凳抹了又抹,冰箱里的肉菜,看过一遍又一遍,生怕遗漏哪样。院外传来汽笛声时,她瞬间失去主张,望了望兰松柏的遗像,慌慌张张奔向禾场。

安十河刚下车,黄秋莲踉跄着扑过去,踮起脚尖捧住他的脸,抚过眉眼、鼻梁、脸颊、下颚,摸摸壮实的肩膀,拍拍浑圆的胳膊,握住那双厚实的手,用力捏在掌心,生怕一松手,又寻不着了。她没有一丝声响,眼泪似脱粒的玉米,扑簌簌落满衣襟。

安十河喉头一哽,轻声唤道:“妈,我回来了。”

“造孽的满崽唉……”黄秋莲终于迸出一声哀嚎,涕泪如决堤的洪水,糊得满脸都是。

安十河满脸涨得通红,眼泪伴随汗滴倾泻而下,眼前模糊一片。他一向木讷寡言,只在熟悉的人面前,才能沟通自如,眼前几乎陌生的母亲,让他无所适从。酝酿许久的话,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是不断呜咽着:“妈,您别哭。别哭了,妈。”

兰大勇快步跑出厨房,搓着手招呼着:“回来就好,快进屋,进屋呷茶。”

大珠拎着大包小包下车了:“大勇哥在哪儿发财?”

大勇憨笑道:“在县城开出租,回家很方便。”

去大城市生活,黄秋莲自然很向往,她最远只到过县城,嘴上却不断推辞。大珠劝她:“十河想好好孝敬您,我妈也想您。去住一段时间,实在不习惯,回来也不远。”

凭空多出一个奶奶,别说孩子们不习惯,黄冬娥精心饲养的鹅,也时刻保持警惕。鹅长大了不少,通体洁白无暇,脖颈修长,额头的红色突起刚刚萌芽。它除了去阳台的纸箱内睡觉,终日伴随黄冬娥左右。卜卦的时候,它站在一旁,专注地盯着,偶尔忘记把卦收起来,它便叼来玩两卦,讨过不少责骂。

这几日,每当黄冬娥出门,若不带上它,就拼命在门后叫。安十河颇感好奇:“鹅最近怎么了?”

乐乐撇了撇嘴:“还不是你妈,说大鹅长得不错,过年正好杀来吃。”

安十河笑道:“什么我妈?那是你亲奶奶!她说的没错呀。”

“奶奶养的宠物,怎么能吃呢?”乐乐急了,“唉呀,乱死了,两个奶奶,怎么分嘛?”

“不如按姓区分,一个叫黄奶奶,唉呀!两个都姓黄。”优优挠了挠头皮,边点头边说,“那一个兰奶奶,一个卢奶奶。”

乐乐强烈反对:“不许改我奶奶的名字!”

经全家**投票,黄冬娥的称呼不变,黄秋莲改称“兰奶奶”。黄秋莲自然不大痛快,却又不好表露。

黄秋莲的生活习惯,显得格外另类。进屋不换鞋,乱扔垃圾,经常忘记冲马桶,最令人恼火的,是不时爆粗口——“豆子鬼”“剁脑鬼”“娘卖屄”……随时脱口而出。安十河提醒多了,她就巴巴地掉眼泪:“你们个个嫌弃我,我明日就回方村。”

安十河无奈地说:“娘老子,没人嫌弃您,要给孩子们带个好头嘛。”

黄秋莲压低嗓门说:“你和大珠商量一下,给兰家养个娃娃。”

安十河摇了摇头:“孩子们都懂事了,不好改姓的。”

黄秋莲急了:“别听岔了,你们再生一个。”

安十河想了想,苦着脸应道:“您不知道,在深圳养个孩子,开支有多大。”

黄秋莲凑过来耳语道:“你爹的赔偿金,加上你二哥的奖金,我都攒着呢。大珠要是生个男娃,不用和你大哥商量,全给你们家。”

任安十河如何吹耳边风,大珠始终不肯松口。黄冬娥也劝过她,好歹给兰家留个后。大珠态度很坚决:“都讲的轻巧,生下来容易,拿什么养活?深圳房价那么高,就算她给我一百万,也起不到作用。”

黄秋莲的算盘落了空,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繁华的街巷,变得嘈杂不堪;葱翠的山岭,褪去不少色彩;来来往往的路人,似乎都有点可憎。优优、乐乐和黄冬娥亲密无间的祖孙情,令她难受至极,本该属于她的天伦啊!

中秋节晚上,大珠早早收档回家,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两杯红酒下肚,黄秋莲突然泪眼婆娑,呜咽道:“老头子,你傻里傻气寻了条死路,我享福都不安心。”

黄冬娥宽慰道:“人各有命,养好自己的身体,他在那边才放心。”

黄秋莲拍了拍黄冬娥的手:“老姊妹啊,我俩打小穿过一条裤,都八字丑。”

黄冬娥笑道:“我们不想往事,只管朝前看,来日的光景亮堂着呢。”

黄秋莲“唔唔唔”哭出了声:“我养了几个崽,抵不上你两个女。”

黄冬娥放下碗筷,好言相劝:“话不能这么讲,你看大勇、十河,哪个比别人差?”

黄秋莲耸了耸鼻子:“十河亮堂了卢家。”

安十河讪笑道:“妈,兰家卢家,都是一家。”

大珠给老人各舀来半碗汤:“大过节的,都开心一点。”

黄秋莲掏出手帕,揩了揩眼角:“你们吃,不用管我。”

原本欢快的气氛,顿时凝重下来,孩子们不再嬉闹,全家默默吃过饭,各忙各的事去了。大珠洗完澡出来,正准备吹头发,黄秋莲惊呼道:“你怎么今夜洗头?”

大珠疑惑地问道:“洗头要挑日子吗?炒菜出了一身汗,不洗都臭了。”

黄秋莲尖叫起来:“初一十五不洗头,你妈没教过你?”

黄冬娥连忙打圆场:“莲姐,现在早就不兴老一套了。”

黄秋莲不再吭声,黑着脸走开了。路过洗手间时,她跺着脚喊道:“唉呀!血糊糊的内裤,都拿给你洗?会招霉运的!”

安十河哭笑不得:“妈,哪来这么多规矩?”

黄秋莲气鼓鼓地骂道:“你呀!傻得钻牛屁眼。”

大珠又累又气,快步冲进洗手间,推开安十河,没好气地说:“走开,我自己会洗!”

安十河走也不是,洗也不是。见大珠偷偷抹眼泪,他抢过洗衣盆:“我来吧,我来。”

黄秋莲懊恼地嘀咕道:“教书先生的家教,也不过如此。”

“有没有家教,不用你指手画脚。”大珠带着哭腔,大声回应道。

“晓得你不欢迎我,我走!”黄秋莲边哭边跑进书房,揣上几件衣服跑出大门。黄冬娥从厨房追出来,她已经进了电梯。

黄冬娥急忙喊道:“十河!快把你妈追回来。”

安十河追下楼,大步撵上黄秋莲,拉住她哀求道:“妈,您不是让我为难么?”

黄秋莲甩开安十河的手,狡黠地笑道:“不给她立立规矩,全家都骑你脖子上拉屎。”

“哪有啊?别闹了,回家吧。”

“你真是木脑壳,她们不请我,我回去做什么?”

安十河拨通大珠的电话,求她先低个头。大珠忿忿地说:“今晚从头到尾,你没看见吗?都要讲点道理!我又没有做错什么,要我先犯个错,再向你们请罪?”一席话,令安十河无法反驳。

一轮圆月挂在天际,冰冷的月光洒落大地,万物渡上了闪闪银辉。更多暗影卧在背光处,怀揣各种心思,偷窥着芸芸众生。


八、冬日暖阳

满街霓虹闪烁,路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深圳的活力与激情,在夜暮降临后,徐徐拉开帷幕。安十河搀着黄秋莲,沿着街巷彳亍,接连问了几家旅馆,都没有空房。

“还是回去吧。”安十河轻声说。

“就算睡马路,我也不回去。”黄秋莲梗着脖子应道。

怒火在安十河胸口升腾,却不敢发作,只是懊恼地说:“妈,您这样作难我,有意思吗?”

“怎么作难你了?看你难做人,才想办法帮你撑腰。”黄秋莲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兀自哭了起来,引来不少路人围观。

安十河又羞又恼,正准备拉起黄秋莲,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安课,这么晚还在外面,没和家人团圆?”

安十河转过身,小艾笑眯眯地站在跟前,他的窘态瞬间放大,耳朵根都红透了。小艾问清原委,爽快地说:“如果阿姨不嫌弃,先去我家挤挤。”

安十河摆了摆手:“那怎么好意思?”

黄秋莲偷偷乜了一眼小艾,飞快地掏出手帕擦净脸,一骨碌爬起来:“怎么不方便?比没有地方去强。”

去小艾家的路上,黄秋莲倒豆子般,把安十河的身世和她的难处,全都讲了出来,安十河拦都拦不住。小艾没完全听懂,也明白了大概,眼眶瞬间红了:“想不到安课的身世,也这么坎坷。我的命也苦,刚出生就被扔到路边。幸好我爷爷路过,把我捡回家,不然早就冻死了。爷爷为了养活我,和亲儿子闹掰了。也吃过不少苦,好歹齐胳膊齐腿成人了。真羡慕你们母子能团聚。别为小事怄气,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阿姨,是不是?”

黄秋莲连连点头:“真是个明事理的好姑娘。”

小艾的租房在城中村,很普通的套间,一床一柜一桌,简单却不失温馨。送安十河下楼时,她小声宽慰他:“别太为难了,一家人有话好好说,没有过不去的坎。”

安十河回到家,全家都睡下了,卧室不出意外打了反锁。他来到书房,在黄秋莲的床铺上躺下,拥着薄毯辗转反侧。枕头上淡淡的老人味,直往他鼻孔窜,挥之不去。一如母亲的各种不甘,时常困扰着他,却都无能为力。他理解大珠的委屈,可是只要母亲一流泪,他立马就怂了。他如误入铁箱的小兽,四下全是壁垒,越挣扎,越窒息。如今的生活,是他想要的吗?

翌日起床后,安十河对黄冬娥说:“妈,我妈昨晚讲了些酒话。您劝劝大珠,别和她计较。”

“都是一家人,计较什么。”黄冬娥应道,“她昨晚去哪儿了?”

安十河面露赧色:“在我同事家。”

大珠走过来,“哼”了一声:“谁敢跟她计较?你去和她好好过。”

安十河诺诺地说:“我替妈向你道歉。”

大珠冷笑道:“我可受不起。”

黄冬娥小声劝道:“大珠,你是小辈,要有小辈的样子。家和万事兴。”大珠拉着脸,不再吭声。

安十河的手机响了,是小艾的信息:“帮你向老大请了半天假,我劝过阿姨了,你再去陪陪她。老人跟孩子似的,要哄着的。”

安十河驱车来到小艾家。黄秋莲的心情很好:“这妹子真不错,讲话细声细气,一点都不嫌弃我这个土包子。”

“那是把你当客待。”安十河应道。

黄秋莲探过头,满脸神秘地说:“依我看,人家心里有你。”

安十河皱了皱眉:“您又讲糊话了!”

黄秋莲掀开枕头,指着一本相册说:“你看。”

满满一册相片,多数都有安十河的身影,和同事的合影,抓拍的瞬间,还有不少单照,明显从合影中抠出来的。他心头一颤,低声问道:“她拿给你看的?”

“我不小心翻出来的。”黄秋莲不无得意地说。

安十河提高了嗓门:“怎么能翻人家东西?教人怎么看我们?”

黄秋莲不屑地应道:“我又没拿她什么,看看就放回去。”

下午见到小艾,安十河的神情极不自然,视线不自觉追着她的身影跑。她中等个头,身材丰满匀称,脸色红润无暇,五官虽极普通,却总是笑盈盈的,似乎没有烦恼。小艾望向他时,他逃也似地看向别处,心底仿佛闯进一只小雀,久久扑腾不息。

临近下班时,小艾突然说:“阿姨要认我做干女儿。”

安十河顿了顿,问道:“你答应了?”

“我打小就没爹娘,阿姨没有女儿,我们也投缘。莫非你有意见?”小艾俏皮地说。

安十河搔了搔头皮:“我能有什么意见。”

大珠到底听了母亲的劝,周日一大早,和孩子们去接婆婆。黄秋莲佯装余怒未消,小艾好一通劝说,才扭捏着上了车。黄秋莲进门时,如凯旋的勇士,昂首走进客厅,快到沙发前,才想起没换鞋,急忙倒回去,换好鞋,又重复一遍刚才的得意。她在沙发上坐定,掏出一个智能手机,翘着二郎腿摆弄起来。

乐乐好奇地问道:“兰奶奶,哪来的新手机?”

黄秋莲笑眯眯地说:“干姑姑送的,奶奶也有微信了,能语音聊天呢。”

黄秋莲刷着抖音,聊着微信,心情一天天好起来。小艾休假时,经常带她去周边的免费景点游玩。见她平时太闲,找厂商分些手工活给她做,每天有几十元收入,临近春节时,居然攒下三千多块钱。她向黄冬娥炫耀道:“怪不得都想来城里,随便做点事,都比在家喂猪划算。”

安十河没有和家人商量,注册了平台打车。每天下班后,跑几趟车再回家,节假日不再窝在店里,全天跑车拉货,这些额外收入,存进新开的银行卡。他计划赚够扣留的奖金,找借口还给母亲,或者给她买间小屋养老。

一眨眼功夫,春节临近了。公司年终聚会,规定可以带家属,大珠嫌耽误生意,从未参加过。安十河跑车耽搁了一会,赶到现场时,活动开始了。黄秋莲和小艾坐在一起聊天,他窘迫地问道:“妈,你怎么来了?”

小艾捂着嘴乐了:“我报名带干妈来的。”安十河狠狠瞪了她一眼。

晚宴开席后,老板挨桌来敬酒,他第一次见黄秋莲,客气地招呼道:“这位阿姨是?”

黄秋莲乐呵呵地应道:“我是十河的娘。”

老板笑着拍了拍安十河:“您老好福气,儿子挺能干。”

黄秋莲笑眯了眼:“是咧,他阳台山脚下的房子,有四个大房间,比村里一般人……”

安十河急忙插言道:“我那算什么,姜总住着大别墅。”

黄秋莲小声嘀咕着:“大别墅?什么大别墅?”

宴席结束后,同事有人步行,有的骑车,有些驾车,都准备回家。黄秋莲边剔牙边说:“这些车,哪抵得上十河的?能载七八个人呢。”安十河又羞又窘,匆匆驱车离去。

安十河到家后,给小艾发去微信:“别带我妈去公司了,尽出洋相。”

小艾回复道:“你看看身边的人,哪个没有戴面具生活?干妈比我们真实多了。”

窗外暖阳高照,室内温暖如春,窗台上的杜鹃开得正艳,白鹅趴在阳台上,惬意地梳理着洁白的羽毛。又是一个温暖如春的春节。


九、一卦卜凶吉

各地仍有零星疫情,担心影响优优上学,全家决定在深圳过年。生怕怠慢了黄秋莲,大珠依照她的喜好,买了不少年货,衣装也从头到脚置办一新。

大年三十那天,刚吃过早饭,黄秋莲烧了一锅开水。安十河说:“用不着烧水,把热水器打开就有热水了。”

黄秋莲笑眯眯地说:“热水器的水烫不了鹅。”

乐乐哭喊起来:“你是大坏蛋!又想杀大鹅!”

“早该杀了吃,再喂也糟蹋粮食。”黄秋莲大声嚷道。

黄冬娥把乐乐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她:“宝宝别着急,和兰奶奶好好商量。”

安十河劝道:“孩子和鹅玩出感情了,养着吧。”全家人都不同意,黄秋莲只好作罢。

吃午饭时,黄秋莲喝了一点酒,忍不住念叨起来:“来深圳小半年了,乐乐和我的感情,还不如那只鹅!”

黄冬娥笑着劝道:“姐姐想多了,她哪天回来,不叫你叫的亲热?”

“两个娃娃确实少了点。我们那个年代,谁不想多生几个?藏着生,逃去外地生。”黄秋莲抹了一把眼泪,“怀十河那年,不到一个月要生了,还给人告了,不然能落到这个地步?”

“莲姐,你们能团圆,真是万幸了,我那时才造孽。那些年,哪家土里没埋肉?”黄冬娥夹了一箸菜,递到黄秋莲碗里,“大过年的不提这些。吃菜,吃菜。”

“什么莲姐?我们是亲家,亲家母。”黄秋莲挥了挥手,脸上挂满不悦,“告密的,都没有好下场!”

“对对对,亲家母,那种人当然没有好下场。”黄冬娥附和道。

“要不是卢和轩,三子能流落到庵堂?”黄秋莲拍着桌子又哭又笑,“遭了报应,成短命鬼了吧!”

大珠在给乐乐喂饭,她扔下碗筷刚要出声。黄冬娥按住她的手,愠色一闪而过,转而和颜悦色:“和轩是去得早,可他没做昧良心的事。”

“我显怀后没出过门,就他来过我家两次,不是他是谁?为了十块钱,真做得出来!”黄秋莲瞪大眼睛说。

“不是你讲起,我不晓得告发一个怀崽婆,能得十块钱!看来你家得过钱,莫非……”黄冬娥嗓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兴他做初一,不能别人做十五?我没能劝住松柏,他不也遭报应了?”黄秋莲踉跄着站起来,“谁晓得这对冤孽成了一家!”

安十河扶住黄秋莲,小声劝道:“妈,别扯些没用的。”

黄秋莲拍着大腿哭道:“卢和轩害了你一世,还要你传香火,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大珠“腾”地站起来,指着大门喊道:“给我出去!”

安十河急忙陪笑脸:“你别生气,妈讲酒话呢。”

“滚!”大珠打开大门怒喝道,“我爸是什么人,你安十河不清楚?她这样污蔑他,你居然无动于衷?”

“老头子……把我接去咯……我活不下去了。”黄秋莲躺在地上直打滚,白鹅跑过来,叼住她的衣襟朝门边拉,她抄起拖鞋打过去,“发瘟的畜牲,连你也欺负我。”

黄冬娥扑过去,把白鹅护在怀里:“你住手!打它等于打我!”

“妈,你想难死我啊?”安十河“扑通”一声跪下去。他只想安心过日子,尽力赡养两个母亲,却怎么也没想到,才消停没几个月,家里又鸡飞狗跳,一发不可收拾。他望着神龛上的卢老师,多么希望他站出来,制止这场闹剧。卢老师一脸温和望着他,平静地注视着一切。

黄秋莲爬起来,拔腿朝楼下跑去,安十河急忙去追。跑下两层楼,黄秋莲停下来,没好气地说:“你来做什么?”

安十河小声哀求道:“上楼吧,大过年的,让邻居看笑话。”

“就算死在外边,我也不去你家了。”黄秋莲擤出一把鼻涕,忿忿地甩向地面,在衣襟上擦了擦,顺手按下电梯下行键。

“您能去哪儿?”安十河欲哭无泪。

“回家,回方村!”黄秋莲走进电梯。

安十河快步跟进去:“我喝了酒,怎么开车嘛?”

黄秋莲哭着说:“小艾一个人在深圳过年,她会开车。”

安十河无奈地说:“怎么好打扰人家?”

黄秋莲边哭边拔电话:“我不如死了算了!”

小艾很快赶了过来,两人反复劝说,黄秋莲油盐不进。小艾摇了摇头,小声对安十河说:“只能先顺着她,不然真出了事,怎么向家人交待?”安十河没有更好的主意,和两边家人商量一番,都同意先送她回老家。

夜间九点多,几人才抵达大勇家。团年饭很丰盛,大家兴致都不高,草草吃过饭,便都离席了。姜秋莲把碗筷收进厨房,过了好一会,握着一叠厚厚的红包走出来,默默分发下去,大勇和女儿各一个,小艾一个,安十河五个。

安十河推辞道:“哪能要您的红包。”大家纷纷递回去。

姜秋莲面露赧颜:“都拿着。我老早包好的,本想叫十河用微信转给大勇,现在只能转给大珠了。很快要迎新年了,妈祝你们虎年行大运。

“十河,你听话,现在转给她。我想好了,年后不去深圳了,也不喝酒了,喝酒误事,还伤人。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你们别怪妈妈。”黄秋莲握着安十河的手,皱纹里漾着笑,漾着泪。

安十河鼻头一酸,低头掏出手机。黄秋莲小声叮嘱道,“你一家五口,一共一万,都要交给你老婆。”

安十河哽咽道:“妈,太多了。”

黄秋莲握着安十河的手说:“我留着钱有什么用?你们过的好,比什么都强。”

大珠收了款,估计也看了信息,却只字未回。安十河暗自叹了一口气。天际寒星高照,点亮深邃的夜空;窗外北风凛冽,呼啸着奔过街巷;他心如乱麻,理不出半缕头绪。

大勇家是小两室,住不了这么多人。安十河带小艾去旅馆,送她上楼时,他叮嘱道:“夜间注意安全,记得反锁房门。”小艾没有答腔,他没话找话,“我妈看上去没事了,明天带你们去逛景点。”

小艾在房门前站定,突然低头啜泣起来。安十河窘迫地问道:“哪儿不舒服吗?”她没有应声,打开房门,径自走进房间。他只好跟进去,“你怎么啦?”

小艾反手扣上门,扑进安十河怀里哭出了声:“我心里好苦啊!你真的一点都不懂吗?”

一股热血冲上安十河脑际,他结结巴巴道:“小艾……我……”

小艾勾住安十河的脖子,踮起脚尖吻上来,阵阵眩晕袭来,他不由自主搂紧她,踉跄着后退几步,熊熊烈火裹挟着他们,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恨不得熔为一体。双眼迷离间,卢老师和蔼的笑脸,从安十河眼前闪过,他愣怔片刻,猛地推开小艾,仓皇逃出房间。小艾扯过被子蒙头躺下,努力抑制绝望的悲泣。

街边广场人声鼎沸,信步闲庭的市民,燃放烟花的少年,追逐打闹的孩童,喧闹声在夜色下飞扬。安十河心乱如麻,在人流中茫然漫步。一个玩具球从他胯下飞过,骨碌碌滚向马路中央,一个幼童追着球跑去,压根没注意疾驰的汽车。安十河不假思索冲上去,一把抱起孩子,随着尖锐的急刹声和撞击声,他紧抱幼童,重重地摔落在车前。

手机响起时,大珠正在和孩子们下棋,她接通电话,没说上两句,手机从掌心滑落,木然地说了句:“妈,十河进ICU了……”便瘫软在地。

黄冬娥扑过去,用力掐住大珠的人中,焦急地哭喊道:“大宝,别着急!等下问问清楚。乖孩子,你别吓唬妈妈啊!”

白鹅飞跑过来,叼起供桌上的卦,用力掷向地面,随着一声脆响,卦一正一反落在大珠面前。

大珠慢慢睁开眼睛,缓缓说道:“妈,快收拾行李,我要去照顾十河。”

黄冬娥扶起大珠,边点头边答应:“唉,我送你去坐车。”

“B超单带了吗?还没来得及告诉十河,他又要当爸爸了。我想清楚了,小宝姓兰。”走进电梯时,大珠对黄冬娥说,“二勇的奖金,也该还给他娘了。”

“喛,姓兰,当然要姓兰。”黄冬娥拭去大珠眼角的泪水,含泪笑道,“傻孩子,那也是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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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朱正安
  • 2022-09-14 09:5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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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夕
  • 2022-09-14 01: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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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朱正安
  • 2022-09-12 23:4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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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水中花
  • 2022-09-10 13: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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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lotfun
  • 2022-09-09 12:2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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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唐兴林
  • 2022-09-08 10: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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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袁叙田
  • 2022-09-04 11:5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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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龙珠妈咪
  • 2022-09-01 11: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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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淘书乐
  • 2022-08-30 17:4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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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梁岗富元
  • 2022-08-29 00:4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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