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须扫一眼，嘉莉就知道自己是整座大厅最漂亮的女人。尽管她身上这件墨绿旗袍的面料是廉价的灯芯绒，盘扣上连颗人造珍珠都没有。裁缝说了，领口的珍珠倘若用上好的孔雀蓝，肯定完美。但要额外加四百块。四百块！够她再做一件雪纺衬衫了！所以，她执意用剩余的面料做手工盘扣，绝不再添钱。毕竟说好了，手工是不收费的。当然，她对裁缝说的是：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不想太突兀，朴素的布料更适合自己消瘦的身段。
要是配上透亮的翡翠手镯，就更完美了。但她顶看不惯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人，简直能亮瞎人眼！玉镯就不同了，安安静静的，能提升不少气质。可是，玉镯这东西，年轻女孩通常是不戴的，它是暴露年龄的信号。所以，自己没有这样一个美物，倒也省心。她可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已经是三十多岁的老女人。于是，她随手捏了个黑色皮筋套在手腕上，故意扮出少女慵懒的气质，恰似刚睡醒，随时将一头长发扎个任性的马尾一般。可是，她精心盘好了头发，用不起眼的黑夹子将熏足油烟的辫子束成高高的发髻，连发油都省了。她懂得：只要将长长的脖颈微微倾斜一下，风情就已经满了。配上高挺的胸和结实的翘臀，没几个男人的眼睛舍得从她身上移开，更不要说她引以为豪的细腰了，妖娆的曲线完全符合雄性动物的所有幻想。她确实不需要珍珠和玉镯。
按说，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脸上总该留下点妊娠斑之类的东西。可是嘉莉遗传了妈妈的优质基因，连雀斑都没有，柳叶眉、丹凤眼里盛着满满的媚气。她深知自己眼里的杀伤力，不必要时就低眉垂目，省得招惹轻薄之人。但是，这样以来，反而使她更添羞涩之美。何况，她高挺的鼻子玲珑有致地说着话，涂了桃色口红的嘴巴轻巧地翘着。
即使最美，也不合适坐在醒目的位置，嘉莉深谙此道。正中间的座位过于霸气，缺少挑逗性，风情会大打折扣。但也不能完全坐在角落里，屏风的后面就更不合适了，靠近门和柱子都不是最佳的选择。最妙的位置，要离C位不远，偏左偏右都相当不错。她进门已经看准了第三排的空位，正好能落入每个人眼里，不动声色，也绝不突兀。
嘉莉刚坐下，将自己漂亮的四分之三侧影摆向人群，她立刻就感受到几双眼睛迅速瞄向自己。个别男人，明明已经看见，却故意游弋开，一本正经和美丽撇开关系似的。她特别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迷得魂不守舍却死活不承认。当年，她就是看中丈夫这点羞涩的，刚看她一眼就红了脸。那时，他还是个头发茂密，身形修长的年轻人，眼睛透亮，笑起来有个可爱的小虎牙。可是，结婚仅十年，他整个儿就颓了，地产公司不好做，就卖瓷砖，生意赔了，现在又搞起花木倒卖的营生。做生意时，喝酒把胃弄坏了，风吹日晒倒腾绿植又把整张脸糟蹋得像个小老头。可是，依然穷。付了房租费，剩下的，仅够一日三餐。她不明白，自己的命咋就这么苦！以她的美貌，嫁给多么富有的人，坐享多么奢华的生活都不为过。可当年的她，漂亮的脑袋里没多少智慧，死心塌地相信爱情可以战胜所有困难，任是谁也动摇不了她嫁给穷小子的决心。更让她追悔莫及是，她一时犯浑，还连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倒是儿女双全，可奶粉、尿片，以及为孩子频繁添置的衣物，完全霸占了两口子辛苦攒下的钱。为了省钱，弟弟不得不穿姐姐淘汰的花衣裳和紧身裤，搞得不男不女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当会计赚的钱，还不够雇保姆。索性，自己来做。多好听！全职太太！嘉莉都要哭了，全职，意味着她有更多时间盯着这满屋狼藉、斗方逼仄的出租屋，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所以，当闺蜜把音乐沙龙票让给她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必须走出去透透气，光是想象散发着高级香水的空气迎面扑来，水晶灯星星点点投射在她身上，她已经浑身激灵起来。更不要说，还有丰盛的茶点、精致的果盘、香槟和鸡尾酒……她故意饿了一上午，中午只是吃了半个苹果，就忙不迭化起妆来。粉底液只剩瓶底了，口红倒是满满一支，睫毛膏全干了，拉都拉不出来。幸好她提早把压箱底的旗袍拿出来晾晒，要不然连穿什么都成难题。尴尬的是，裙摆上有两个发霉的灰点，似乎还长着暗绿的菌丝。幸好在不显眼的地方，沾着清水抹几下，就看得不清不楚了。挂在阳台角落里，晒上半天，整个霉味也散得差不多。
正当她摆出天使般无辜的表情、旁若无人地摆弄手上的皮筋时，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匆匆从她身边走过，手里拎着个黑乎乎的大箱子，看似装着大件乐器，另一只手握着长长的麦克风杆。他一边大步流星走上彩排舞台，一边用浑厚的男中音冲着音响师喊道：“嘿！刚才的音效有点闷，声音出不来！把调音台的treblet推上去……还有，歌手的microphone不对劲，赶紧调一下！”音响室冒出个人头，瞥了他一眼，立刻又缩了回去。那男人看似有点不耐烦，也不理会调音师明白了没有，就呼啦一声拉开黑色箱子，拿出一个体型很大、闪着金光的萨克斯。说来也巧，喇叭口正对着嘉莉。他继续头也不抬地忙乎了一阵子，拧束圈，擦笛头，调整按键和麦克风……收拾停当，又侧过脸，冲着音响室的方向吆喝道：“把扩音键推上去，我要试音了……大家安静一下！安静安静……keep quiet please! keep quiet please!please!”一连串的英文脱口而出。说完，他小心翼翼侧过头，凝神听了一会。可惜，没多少人留意他，大厅依旧喧哗，杂音不止。他直直身子，似乎对此也并不十分在意，自顾自地拎起手边金色的大家伙，鼓起腮帮吹了几个音。声音刚落地，他眉头便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这麦克风是blue microphones吗？”说完，他凝神看了看话筒下端，低声嘟囔道，“一看就是国产货，poor sound quality……bargain!”絮叨了一会儿，他从西服兜里捻出一块白布，轻轻擦了几个按键，擦完后又叠整齐放进口袋里。尽管周遭嘈杂，他还是闭目酝酿了一下情感，才吹出一段旋律来。自我陶醉了那么一会儿，他很快恢复神智，带着满意的神情向音响室的方向点点头，豪放地说道：“Ok ok，就这样吧！”说完，他又摸出白布，如此这般擦拭一遍，才小心翼翼地将乐器放回箱子，步伐沉稳地走回嘉宾席。
所有一切，不偏不倚，全在嘉莉的视线里，使得她就算不刻意，也看得清清楚楚。可是，那男人根本没看她一眼，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嘉莉默默叹了口气，像这样气质不凡的艺术家怎会注意到自己呢？她摆弄着身体一侧的盘扣，使劲抠着上面的突起。抠一会儿，又侧过头，偷偷闻了闻自己的肩头，但愿孩子吐奶的味道不要还停在那儿。赠送的香水就是靠不住，还不到一小时味道就全散掉了……正在懊恼，突然，她的肚子咕噜了一声，一股酸水随即涌上喉头。她这才想起自己可怜的中午饭，压根等于没吃。她本能地看向大厅一侧的餐桌，远远的白色桌布上，高高低低的水晶托盘上放着各色甜点，还有切得方正、摆得整齐的水果，海市蜃楼般朦胧又美丽……可是，下午茶进餐的时间尚早，至少还要等两个小时。她咽了一口口水，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饿，她感觉腿软，身体一个劲冒冷汗。她默默想：不管怎样，拿个甜品垫垫肚子总可以吧！这样下去，还真有点扛不住，毕竟一直挺着腰身也需要气力，她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心里虽然迫不及待， 她却故意放慢了脚步。要知道，旗袍开叉很高，步子迈大了会走光，那件开了线的打底裤已经很旧了。以及，万万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意图，她只是随便走走。
竟然没有一个人动餐！锃亮的银色叉子、玻璃小盘都整齐地码着，草莓蛋糕摆成心形，水晶点心垒成了金字塔，奶油乳酪则结结实实地摞成正方体，红心火龙果切成了菱形，就连朴素无华的苹果也削成整齐的半圆薄片，摆成螺旋上升的模样。仿佛动了任何一块，都会破坏整个艺术品。她沮丧地站在餐桌前，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离开。邀请函上写得清楚：下午茶用餐的时间是四点。嘉莉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才两点！她忽然感觉头更重了，脖颈都软绵起来。
正在这时，那个吹萨克斯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娴熟地拿起小托盘，夹了一个奶油足足的草莓蛋糕，那个漂亮心形立刻缺了个口。嘉莉懵在原地，却见男人摆出绅士的姿势，极为谦卑地向她递去一个玻璃小盘，还贴心地在旁边摆上银色小叉。嘴里不满地说道：“这里的salon实在是太low了，连个waiter都没有……我们自己动手吧！”说着，他打了个响指，又给自己加了块重乳酪，结实漂亮的正方体立刻歪倒了。嘉莉有点不好意思，但愉快地接过他递来的盘子，挺了挺腰背，细着嗓子说道：“谢谢您，您太贴心了。”话音刚落，男人便带着惊异的神情看向她：“哇！你的声线真好，绝对是可造之才！”说完，他像发现稀世珍宝般认真地打量了女人一番，微微鞠了个躬，柔声道：“像您这样有修养的女人也真是不多了。”嘉莉的脸忽然热起来，手脚一阵发软，她矜持地夹起一片薄薄的苹果片，礼貌地冲他说了声谢谢。不得不说，眼下发生的事儿有点突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苹果片毕竟是放在最上端的，怎么拿也不失礼。但甜品肯定不能去夹，高热量的食物是漂亮女人都该回绝的，对于优雅女人来说，更是从来不碰的。一片苹果片，够了，刚刚好。
一片苹果片！嘉莉得体地转过身，步伐轻盈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她的腿更软了，来回一折腾，加上刚才的亢奋，坐下来简直发抖！她朱唇轻启，一小口一小口地将那小片苹果咬下去，口里微甜的水让她平静下来，但喉头的酸水更浓烈起来，不争气的肚子又响了起来。正在懊悔，远处的男子忽然出现在她身边，礼貌地接过她小手里的碟叉，和自己手中的空碟叠放在一起。嘴也没闲着：“这茶点的味道实在是糟糕透了！我在英国留学那阵子，下午茶肯定有咖啡，至少有四种口味，甜品也一定有Tiramisu和Scone，还有我最爱的Treacle Sponge pudding……”男人中英文流利地交替说道，滔滔不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女人有点慌，一声不响地绞着手。
男人似乎并不期待女人说些什么，站在旁边继续说：“Coffee，这里的咖啡竟然是速溶的！My God！真是让人crazy！要知道，咖啡我最爱cappuccino和mocha。你呢？像您这样甜美的女孩，应该喜欢cappuccino，不苦，还有奶油的丝滑……是的，slightily sweet，是这种感觉吧？”嘉莉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胡乱地点了点头。这样的谈话，让她如坐针毡，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好，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又换了话题，自顾自地说下去：“这里的天气实在是热得让人insane，我还是喜欢Australia的气候，海洋的温润总是舒服的。这个季节，New Zealand是最美的，漫天的红叶，就像童话……”为了让男人知道自己在听，嘉莉用力地点点头。
时间干了几秒钟，男人忽然正正表情，换成港味十足的口音：“不好意思，打扰像您这样庄重的女士。确切地说，我是澳大利亚人，二十年前拿到的护照。But……my mother needs me.So I came back.我一直把自己当中国人，尽管我妈咪是香港人，所以，我也有香港的passport。说来可笑，我常年住在大陆，却没有中国身份证。你说是不是很滑稽？但是，大陆人喜欢我，什么音乐会都邀请我。”说到这里，他故意压低声调道：“像今天这种，这种不上档次的，我实在不愿意参加。但是，经不住他们三番五次邀请，我也就答应了。其实，完全是给领导面子，这音响设备、会场，还有茶点……都实在是太low了。要不是遇见像您这么体面、有风度的女士，我简直都想扭头走了。”
嘉莉被这番真诚的恭维捧得有些飘飘然，遇见如此有地位的人，屈尊讨好自己，更让她不知所措。一时间，她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好半垂眼睑，红着脸微笑。实话说，她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男人，和她以前认识的男人都不一样，不是卖肉的屠夫、游手好闲的保安，更不是包子铺一身油腻的老板，或者染了半边红毛的理发小哥……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就像电视剧中走出来的人物。谈吐气质就不说了，任何一段经历都带着传奇般的色彩。和这样的男人交谈，她根本没有经验。幸好，她是年轻的，至少比眼前这个男人年轻二十多岁，这强有力的优势让她对他有十足的把握。他肯定是迷上自己了，尽管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发福的双下巴挤出两道深深的褶子，红肿的眼皮像充血的鱼鳔。大概是胖的原因，加上身材高大，他通红的脸颊热腾腾的，额头的汗不停地往下滑。他掏出一块折叠方正的手帕，一遍又一遍地擦，擦得脸越发红紫起来。嘉莉忍不住想笑，手帕！这简直就是骨灰级的绅士啊！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男人的年龄和相貌并非魅力的关键，非凡的气质和昂贵的身价才是光芒。
“如此冒昧地打扰一个陌生的女子，实在有点唐突。”男人又换了口吻，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那发音简直就是播音员的级别，字正腔圆道：“请允许我正式地介绍我自己，我叫王嘉豪，持三国护照，网络上盛传四个名头：音乐人、评论家、书法家和诗人。您可以将我归类于职业艺术工作者，多元艺术家也可以。我本科毕业于浙江大学艺术学院，在英国伯克利音乐学校读了硕士，最近刚在美洲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嗯……我现在长住罗湖，所以，经常参加大陆的活动。不过，母亲一直在香港……”嘉莉这次完全听懂了男人的话，但还是被这些巨大的光环砸得头昏眼花，拿出任何一条都是王炸……正当她准备定定神，认真消化这些庞大的信息时，男人忽然把手机屏冲她递了过来，“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加我微信。你嗓子条件不错，完全可以成为很棒的女歌手，我刚在香港创立了一家自媒体艺术传媒公司，正想培养新的音乐人。”嘉莉感到太阳穴越来越热，简直都要胀了。这一切，简直……简直就像开挂一般，疯狂得没头没脑！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慌张和受宠若惊，她故作淡定地从绣花手包里慢慢摸出手机，冲着男人的手机扫了过去。不知为何，那一声“滴”在她听来，就像上帝的旨意一般，让她周身火烧火燎，怎么也浇不灭。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力量，在这几分钟里一下子生长出来，她看到了未来，身穿隆重的礼服，脚踩闪亮的水晶鞋，站在聚光灯下，万人瞩目……不不不，是穿着迷人的比基尼，躺在白色的私家游艇上……是这样吗？这该死的想象力！
音乐会还是开始了，男人似乎并不急着去后台备场。他稳稳地坐在女人身边，完全沉默下来。这种沉默带着怪诞的气场，让女人胸口也紧缩起来。一个如此伟岸而高尚的人，竟然屈尊陪着这样的自己，她有点得意，也诚惶诚恐。但她高昂着自己年轻漂亮的头颅，后背也挺得直直的。在任何人看来，她都是一个修养极高的女艺术家。
音乐会的开场是吉他弹唱，年轻的姑娘戴着牛仔帽、一身嬉皮士的扮相，用沙哑的声音唱了一首田园风情的民谣；后来是双人轮唱，两个年轻小伙穿着白衬衣黑西裤，踏着欢快的节拍，声音清纯干净……可是，嘉莉根本听不下去，看似聚精会神的她，脑子迅速过滤着刚才的信息，精准地做着判断：自己遇见了一个学识渊博、财力雄厚且魅力十足的成功人士，他准备要她。要她做什么，她还不确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一旦答应，人生将从此不同……在那颗精致的头颅里，她能理解的，也就这么多。那么，她究竟该不该答应呢？豁出去，不就是献身给他吗？自己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还要守着自己那点气节吗？气节有什么用？能吃吗？想到这儿，原本模模糊糊的饥饿又清晰起来。为了掩饰不安，她一会儿看看节目单，一会儿盯着墙壁上的表。时间过得太慢了，秒针像灌了铅，半天拖不动。可是，她又不希望这一切马上结束，她该不该答应呢？
时钟终于指到四点时，嘉莉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主持人宣布音乐会进入中场休息时段，请诸位嘉宾享受茶点。男人礼貌地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说道：“请您用了简餐后，务必留下来。我会在下半场演出，这首‘Forever In Love’是我最爱的一首曲子。您的出现，让我有了表现它的欲望，我愿意为您而演奏。”嘉莉矜持地笑了笑，她只听懂了Love和欲望两个词，她觉得她已经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她有点难为情。大概艺术家都是这样吧！情感炽热起来，总是不同寻常的。虽然有些轻狂，但相比那些懦弱而猥琐的人，又看似高尚许多。
男人似乎并不等女人的回答，他理所应当认为这是不容拒绝的。他的眼睛在女人脸上停了两秒后，便很快找到了答案。嘉莉毕竟也是有经验的女人，对于男人的恭维，她觉得接受是最明智的选择。她照例微笑着点点头，摆出一副很有兴致的表情。但让她懊恼的是：当她目送男人离开后，发现餐桌前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而自己还傻傻地待在座位上。远远看过去，装甜点的盘子已经凌乱起来，明显所剩不多，更不要说精致弹滑的果冻、香醇浓郁的抹茶蛋糕、丝滑甜腻的重乳酪，早已杯盘狼藉……果然是没档次的沙龙！劣质的服务！没有教养的男女！简直糟透了！所有一切，都和男人讲得的一模一样。女人愤然又焦躁，脸一阵红一阵白。
可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很快就可以摆脱这群低素质的人了，只要她一点头，以后的日子，就要在英国、澳大利亚和香港中自由穿行……那时候，她就是真正的贵族，头顶最耀眼的光芒，享受最奢华的服务。一边这样想着，她一边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异常优雅地走在队伍的后边，看起来是全场最得体的那位。
终于有功夫慢慢消化这阵子的信息了，站在队伍里的她不动声色地迈着步子。在那些不着边际的美好幻想中，夹杂着丈夫清苦的面庞和两个孩子挂着鼻涕的小脸。必须承认：她舍不得他们，要放弃这些，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桌上确实没有甜品了，只剩些细小的碎屑让人看出这里曾放过草莓蛋糕和抹茶卷……自己就是不争气，总是赶不上最好的时机。莫名其妙地，她为已经逝去的年华和自己当年的选择而懊悔，积攒多年的怨恨和委屈汹涌而来。她总是在错过，错过可以肆意挥霍的青春，错过富足安逸的生活，错过摆放精致的甜点！这样一想，她的饥饿感陡然强烈起来，若不是周围还有几位男士，她几乎要呕吐出来了。她努力抿了抿嘴，用纤纤玉指夹起了一片苹果片，对后面放置的牛油果嫌弃一般，连看也没看。像她这样的女士，应提防所有热量太高的食物。
再回到座位，她已经两眼发黑了。她靠在椅背上，小口砸吧着令人发疯的苹果片，心里默默幻想那些模模糊糊的美好未来。以至于男人上场激情的演奏，她几乎没听进去。但是，他梳得光滑的头发，别致的黑色领结和干净的白衬衣，以及锃亮的宽头皮鞋，已经让她完全平静下来。她的生活，注定要和她看到的一切有关，极致的优雅，极致的浪漫，极致的富足……一定是这样的！她发了狠地想。
音乐会结束时，主持人邀请全场嘉宾和演职人员上台合影，很多人都互相谦让，嘉莉也不例外。她知趣地退到最靠边的位置，绝不醒目，但能把旗袍开叉露出的玉腿恰如其分地露出来，那玲珑有致的曲线也显露无疑。她再一次以无懈可击的智慧站对了位置。散场时，男人迅速走到她面前，低声说道：“待会儿有个小型聚餐，您能留下来吗？我需要一个女伴。大家都带了，拜托了……”
嘉莉完全没有理由拒绝，拒绝这样一个真诚而前途无量的男人是完全做不到的。她依旧用最不容易出错的表情回答了他，微笑着点点头。
小型聚餐依旧在大厅里，只是把长桌拼成了方桌，将那些水晶盘子再度加满甜点和水果，香槟从冰桶里拎出来，带着升腾的冷气。最让嘉莉满意的是，每人面前还加了一块煎熟的牛排，配着土豆泥和胡萝卜。光线暗了下来，每个人的脸色也看起来暖暖的。
男人一看就是这次聚会的主角，大家刚坐定，他就用专业嗓音给大家唱了一首“月是故乡明”。大家在他浑厚的尾音后，报以热烈的掌声。一个将头发染成奶奶灰的年轻小伙子打开话匣：“王大师，您现在忙些什么呢？”男人扬扬头，若有所思地抿了抿鬓角的白发，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已经把西服脱掉了，领结也取了下来。衬衣的第一粒扣子解开后，露出红得发紫的粗脖子。
“这个，说来话长……”他等着所有人都看向他时，才继续说：“最近，我在香港筹备一个自媒体公司。大家知道，最近国内经济不景气，很多娱乐服务业都被叫停了。还好，借助网络，我们还能找到点乐子。我刚从澳门那边得知，那边的赌场也受到管制，我投资的那家股份公司，今年的分红都受阻了，进账少了五百多万。”嘉莉在旁边轻轻咀嚼着一小片胡萝卜，心里咯噔一下。
“不过，还好。我在澳大利亚投资的公司还算稳定，股份在这种情况下还涨了五个点，算下来，还是赚了两千万。这不，准备筹备新公司了……”
“缺人手不？”一个微胖浓妆的女子问。
“人手倒是不缺，香港这段时间失业的人太多啦……”男人的腔调立刻港味起来，“So，我妈咪一点都不担心我这次投资。工人的工资也很 cheap……可是，我妈咪还是给了我一张一百万的支票，说我太穷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大家哄笑一下，交头嘀咕了几声。男人接着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算是走运的。这次经济震荡，我妈咪投资的房地产竟然没受到冲击，简直就是奇迹。不过，我家老太太八十多岁，也不中用了，总吵着让我帮她打理家族产业。好多东西都要我继承，资产也要转到我名下。我是她的独子，大家都知道啦！借这个机会，我正好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身价。”
“祝贺祝贺！王大师又大发了……我们举杯庆祝一下啊！”不知谁说了一句，大家都纷纷举起手中的香槟，象征性地碰了一下。
“So，这段时间我会很 busy。好多事情要做，日程排得满满的。我不得不推掉好几场音乐会，包括英国最盛大的Glastonbury Festival。这是多少国人期待的机会啊！都被我浪费了！But，实在是no time!”男人英国腔切换自如地讲着。
“那你的英国小老婆呢？”那个嬉皮士扮相的女孩嚼着牛排，笑呵呵地问道。
“唉！别提了，她拿到绿卡后，就带着女儿过去了。这阵子，很少联系。除了每年向我要抚养费，一直都不在线。”
“那你，算是被她甩了么？”女孩继续笑呵呵地打趣道。
“好吧！看样子是！”男人自我解嘲地大笑了几声，“话说回来，我也讨厌捆在一起过日子。各自欢喜，自由自在不好吗？反正，孩子永远都是我的，走到天涯海角也改不了。”
“说得也是，放在身边也碍事……那么年轻的姑娘，肯定也守不住。对吧？王大师。”有人搭腔。
“可不是嘛！八零后的女孩，我也吃不消……”说着，男人又干干地笑起来。
“您比她到底大多少？王大师，看您这硬朗的身板，不像吃不消的样子啊！”那个挑事的女孩又边吃边问道。
“说出来让大家见笑，我比她大了三十多岁。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跟了我，还为我生孩子。说起来，是我辜负她了。自由，是我唯一能给她的。”
“不不不，还有钱。”女孩噗嗤一声笑道。
“那倒也是。只要她开心，钱从来不是问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男人用脚碰了碰嘉莉的鞋子。嘉莉立刻正起身子，佯装认真听的样子。其实，在消化眼前美食的同时，她的耳朵一直竖着，男人的每一句话，都停在她心里。她像计算自己的钱一样，盘算着未来。牛扒鲜嫩的滋味满足着她的味蕾，土豆泥的香醇安慰着她干涸的胃，更不要提甘甜的香槟，清凉爽口，一切，都符合她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说起来，我们的生活实在太狭隘和闭塞了……”男人把脚移开后，继续侃侃而谈：“在法国，几乎每个人都有情人，有的每年换，有的每个月都换。几年不换，就算正派人了。哪里像我们大陆人，有个情人就叫出轨，非要弄个离婚，要死要活的……”说到这里，他又用脚轻轻碰了碰嘉莉的鞋。
这段话，嘉莉完全听了进去，让她茅塞顿开。是啊！为何不做他的情人呢？一个正派又高尚的人！一个有信仰有抱负的人！一个有国际视野的顶级绅士！而且，她还可以继续拥有自己的家庭，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世界那么大，自己真是目光狭隘啊！简直就是愚钝，不开化！一边想着，她的表情完全放松下来。
“来来来，为王大师的精彩生活，我们再干一杯！”又有人提议。大家举起杯，满脸都是不相干的快乐，只有嘉莉脸上的微笑和身边这个男人有关。虽然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但她相信男人会给出醒目的暗示。他是那么体贴入微、受人尊敬，那么才华横溢、幽默风趣。她，作为他的女伴，放低身段邀请的女伴，是多么荣幸，何其幸运！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为她倒了半杯香槟，给自己也斟满，随手把倒空的酒瓶和矿泉水瓶非常得体地放进凳子旁边的袋子里。这让嘉莉更信服他是个表里如一的君子，她最看不惯那些没素质的男人，烟蒂随便丢，水瓶随手扔。而身边这个男子一举一动都透着贵族气息。用餐时，他非常讲究地将刀叉放在手边，停下说话就叠放在胸前，不用说，一招一式都是标准的礼仪。再看看对面那个满脸胡子渣的男人，吃相粗鲁，刀叉也弄得动静惊人，纸巾一抹嘴就丢在地上，和自己的丈夫简直就是一丘之貉……一不小心，嘉莉又陷入自己的精神拉锯战中去了。正在这时，她小腹忽然一阵绞痛，那种疼明显是冷热交替、吃坏肚子的表现。她深深吸了口气，强撑着不适，努力直了直腰身。半杯凉香槟下肚，疼痛更加明显起来，她额头冒出细细一层汗，整张脸都煞白了。
正在为难时，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站了起来，客气地和大家告辞。大概的意思是，家里丈夫孩子都要她照顾，实在不能太晚。嘉莉最看不惯这样的女人，老公孩子天天挂在嘴边，总以自己不能回家太晚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和贞洁。不过，今天她倒是很感谢她，腹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几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果不其然，一旦有人离席，大家似乎也没兴致继续坐下去，纷纷找个理由退场。
男人退到嘉莉身后，帮她移开椅子，柔声问：“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嘉莉抿嘴一笑，羞涩地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这个动作和表情是可以迷死人的。不能不说，在这紧要关头，女人能保持这样的镇定和清醒，实在令人钦佩。她客气与他握手再见，用自己的玉指轻轻捏了捏男人宽厚的手掌，便翩翩而去。步伐绝不乱，腰肢要微晃，手臂的摇摆都透着风情。她知道，男人正在看着她离去，她务必表现出最美丽的背影，让他慢慢回味。
这姿势，嘉莉一直坚持到洗手间门口，才算松下来，她几乎是挣扎着推门冲了进去。可以想象，这个濒临崩溃的女人是怎样慌张而痛快地一泻千里的。再晚那么一丁点儿，她非出丑不可。终于解决完肚子的困扰，她完全不顾形象，一屁股坐到马桶盖上。因为这么一折腾，腿更软了，而且眼前一阵阵发黑。她需要缓一缓，她担心自己站起来会晕倒。正在调整呼吸，旁边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
“还是老一套，我都听腻了……”
“还好吧！他的歌唱得真不错……”
“得了……我都要忍不住笑场了，他老母亲倒腾了两个胶囊房，怎么就成了地产大亨了？这次沙龙要不是他死缠着我，哪有他的份儿！”
“都这么落魄了，没那么严重吧！不是要在香港搞公司吗？”
“你信他个鬼……”后面是响亮的冲水声，盖住了后面的话。嘉莉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可是，很快，外面两个人就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嫉妒！纯粹是嫉妒！还有诽谤，恶意中伤！太可恶了……嘉莉浑身涌起憎恨起来，要不是腿软，她真想追出去问个究竟。一个如此正直的人，一个高尚的音乐家，怎么能被她们说成这个样子！可恶的老女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出了洗手间，嘉莉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发青，脸色苍白。也许是刚才的话刺激了她，当然，闹肚子也让她筋疲力尽……不管怎样，休息一下就会好。她依旧有精致的五官和修长的腰身。她对着镜子用手掐了掐脸颊，瓷白的皮肤捏出点微红，看起来又妩媚动人起来。忽然，她又笑自己，天都黑了，谁会注意到自己的脸色呢？
正想着，手机发出一阵响声，低头一看，是王嘉豪发来的链接。打开后，都是关于他的新闻和演出的照片，个个名头都劲爆眼球，著名表演艺术家、音乐家、海内外知名诗人……等等。她回过神，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他是如此成功，又是如此在乎她，才会迫不及待地让自己了解他，了解他的全部。一时间，她心里又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憧憬。
怀着这股膨胀的骄傲，她走出大厦。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门口的车排起了长龙，放眼望过去，都是豪车，奔驰、宝马、凯迪拉克、保时捷……能来这里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嘉莉扫了一眼，昂起俊俏的头颅向出口走去。
刚走出去两步，嘉莉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些豪车不知为何都停在原地，不时地发出刺耳的鸣笛声，此起彼伏。但愿不是自己妙曼的身段造成了拥堵，她偷偷笑着，将腰肢扭得更夸张起来，她心里明白，那男人的车应该也在这条长龙里。
走到出车的闸口，一辆破旧的小货车醒目地映入她眼帘。透过货车模糊的后车窗，依稀看到堆放矿泉水瓶的大袋子。女人蹙了蹙眉头，故意走远一点，心里嘀咕道：“这年头，收垃圾的也能混进来，不伦不类的，真是管理失职……”正走开两三步，她忽然听到几声熟悉的声音：“老子在这里演出、吃饭，没听说还要收停车费！”嘉莉心里一惊，赶紧躲进旁边的树影里。
保安的声音似乎在辩驳，但是对方高亢的男中音穿透力极强，带着骄傲和不容质疑的优越：“叫你们经理来，看看哪儿的规定，要多收我一块钱？”后面的车鸣笛声更大更稠密了。夜色下，嘉莉迅速辨认出：那个指着保安鼻子骂的人，他就是刚刚为自己挪开椅子的男人，那个让她着迷的、令她疯狂炫目的绅士！她揉了揉眼睛，继续看过去：男人黑色西服的两个兜鼓得很大，她看得出来，那里装的，正是下午茶剩下的牛油果，不好吃，但是很贵。
她怔住几秒，呼吸都停了下来。这时，大堂经理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不知说了什么，保安才气咻咻地把车闸打开。男人似乎占了上风，大声地训斥了几句，才骂咧咧地上车，一拐弯，消失在嘉莉的视线里。
第二天，嘉莉收到了男人发来的链接。那时，她正百无聊赖地晒太阳，链接里是个虚拟礼物，一个漂亮的翡翠玉镯，在3D制作的效果中，晶莹剔透。她已经从幻想中冷静下来了，但是她依旧礼貌的回了他两个字：谢谢，并附带了一个公主微微鞠躬的动画。就算是一场梦，也要完美收场。毕竟，他的才华，他迷人的歌喉，还是真实的。
第三天，男人又发来一条信息，内容是：尊敬的嘉莉女士，华纳博雅自媒体艺术有限公司即将成立，董事长王嘉豪先生诚邀您入股，上市之日指日可待。您只需将五万人民币汇入此账号，即可成为本公司的原始股持有者，每年分红百分之五。信息后面是一串数字账号，以及王嘉豪先生龙飞凤舞的签名。
阳光很刺眼，整个出租屋都飞舞着棉絮和细小的灰尘。小儿子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的鼾声，女儿坐在不远的地上，摆弄着穿着蕾丝裙的盗版芭比娃娃。嘉莉出神地看了一会，对着虚空莫名其妙地干笑了几声，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