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牙疼，是从星期六早上开始的。

当时唐建生正在看手机。老婆把早餐端过来。又是虾米煎鸡蛋，没放酱油，一大片眼珠子乌泱泱瞪着；几个馒头怕冷似的紧紧相偎，苗条得近乎惊艳。

唐建生陪着笑，说这馒头是不是太硬了点呢。老婆将碗一顿，喝道：“硬就硬，你们父子俩，噎死一个算一个！”

唐建生听得直咧嘴，似乎猛然吸进一股冷风。整个牙床刹那间被惊醒了。该死的牙疼，跟女人的月事一样准。如果不每月疼上一回，倒让人心里没底。可一旦疼起来，简直让他怀疑人生。

唐建生捂着腮帮，倒来半碗开水，将馒头泡在里面，用筷子叉开，勉强咽下。

2

填饱肚子后，他再次查看那条微信。初中同学万亚梅的留言，正式又正经，经得起任何审查：唐长老，咱们73班在深圳的这些人集体看望刘柏春老师的事，你觉得如何？

唐建生回复，你不是群主吗？你说了算呗。

万亚梅说，我哪有那资格，群里也没谁真把我当回事。再说，大家一致认为老刘当年是个暴君。

唐建生不觉发笑，说刘老师做人确实存在争议，但是……

话未说完，73班同学群里涌现一大片呼唤：老班长，快点出山吧，没有你，咱们的任何活动都名不正言不顺哦。

气氛很嗨，简直如兄弟姊妹一般热情，如春天一般温暖。

深圳这边的正在商量同学聚会的事，其他地方的纷纷表示羡慕嫉妒恨。不仅如此，积极分子们还讨论着要成立一个班费活动基金，以后如果有聚会什么的，可以直接从基金里开支嘛。

这点子如此高大上，自然是群主万亚梅出的，已被众多在线的同学一致通过。唐建生刚一冒头，便被他们逮住，都说万事俱备，只欠你这领头羊了。

唐建生差点呛住，说我小人物一个，哪敢担此重任？实在需要领头的，起码也得请群主这样的成功人士吧。

群主万亚梅却发话了：不为别的，就因为你长得帅。群里顿时哗声一片，都说万人迷是想吃唐僧肉呢，这么多年过去，还念念不忘啊。万亚梅立即用语音回复：如果聪明是一种错，他早已错上加错；如果帅是一种罪，他早已罪上加罪。怎么的吧，为了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这唐僧肉本宫吃定啦。

她说得如此抒情，毫不含糊。其他女同学都纷纷表示支持，说群主德高望重，吃点儿唐僧肉太应该了。这样吧，领导如果不出头，我们也决不参加班费集资，今后也不参加任何聚会。唐长老，你自己看着办。

这样一说，唐建生就责任重大了，再不出头便愧对人民群众了。他苦笑，摇头，直咧嘴，感到牙床那里更加火烧火燎。

是的，作为当年唯一能考上重点高中并毕业于某著名大学的他，够聪明，不但聪明，还相貌堂堂。初中时他就跟善财童子似的唇红齿白，但因个子矮小，总是被这伙女同学集体欺负。这么多年过去，块头算得魁梧了，却又被她们惦记着要吃唐僧肉。对此他总是讪笑着，无招架之力，也懒得招架。

然而，他越沉默，就越被骚扰。73班同学群里杠精成堆，除了互相挖苦调侃，还经常轮番上阵轰炸他。尤其是女同学，不把这位当年的学霸拉出来遛遛，就会集体骨头发痒，就证明不了自己人到中年魅力依旧。

当然，女同学对唐建生更多的是爱护与关照，扔过来的大多是糖衣炮弹，还个个都想找他谈人生。这就让他老婆越来越疑神疑鬼，总是查看他的微信。

唉，唐建生太有女人缘了。无论是学生时代还是步入社会，一直如此。可是他又能如何呢？最近自己真***不顺，太不顺。

此刻经她们这么一闹，他不由得歪歪嘴，牙疼，仍是牙疼。

他没有提起要去看望刘柏春的事。

3

到了傍晚，万亚梅又打电话来，语气神秘：长老，有个同学特别想见你哦，人家也在深圳呢。

至于是哪位同学，万亚梅说，自己猜吧。唐建生哪猜得出，就说还请万总告知。

万亚梅不肯作答，却连珠炮似的质问：当年刘老师不是对你特别偏爱吗？你的恩师住院，你是最应该去看望他的。可你不但不去，连在群里做点发动工作都不愿意。你都成为社会精英好多年了，就不能有点担当？大气一点会死啊？

社会精英唐建生直咧嘴：没办法，牙疼得很，没精力顾那么多啊。

万亚梅毫不同情，连说疼死活该，牙疼更得去找老刘，请他用老虎钳子为你拔掉坏牙。当年对其他同学的那点心狠手辣也让你感受感受！

说罢，她被自己的幽默逗得咯咯笑。唐建生则被气笑了，说明天吧，明天如果牙不疼了，我就在群里说说这事。

4

一夜过去，牙疼未见缓解。

天还没亮，唐建生就站在洗手间发愣。镜前灯的光晕之外，一片昏暗。镜子里的男人像是从大海里冒出来，脸色苍白，胡子拉碴，颈间的毛巾有点突兀地缠绕着，让人想起清宫剧里恶娘娘赐的一丈红……

这模样，简直算得上悲壮了。唐建生自顾良久，突然捂住腮帮，双眼一翻，把舌头吐得老长。

儿子恰好闯进来，并不惊讶，打着哈欠问：“你想当吊死鬼啊？”

老婆闻声而至，看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唐建生正在刮胡子，嘴巴周围一圈白色泡沫，很像个圣诞老人，神秘而端庄，圣洁又慈爱。

夫妻俩同时望向儿子。儿子却懒得搭理父母，胡乱洗了把脸便继续打游戏去了。

唐建生继续刮胡子，刮完胡子，又用毛巾沾水，仔仔细细地擦脸，挨到嘴巴时，停住了动作。他不由得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很低。老婆的嗓门却猛然炸响：“你说啥？要参加初中同学聚会？还要去看望生病的刘柏春？”

唐建生愣了愣，不太确定这话跟自己有没有关系。他说牙疼得厉害，就想出去走走，仅此而已。

老婆却不管不顾地喊起来：唐建生啊，唐建生，自从被拉进这个同学群，你就忘乎所以了？初中同学聚会有啥好参加的？一个暴君班主任有啥好看望的？你是为了见那个万人迷吧？牙疼，难道见一下他们牙就不疼了？

唐建生权当没听见，仍旧忙着他的洗涮运动。收拾齐整了，再次顾步自盼，好一个华丽而深刻的英俊男人啊。该男人将双手插在裤兜里，因牙疼而眉头微皱着，似乎心有千千结，为老婆的三观担忧，还顺带着忧国忧民。

老婆却嗤笑：“牙疼而已，也值得这么矫情？”这是她一贯以来的腔调。总有女同学蜜蜂似的围着自家男人转，而男人又越来越作，所以她必须不时敲打他一下。

但她再敲打也是白搭，因为唐建生又拿起了手机，并走出了家门。

5

牙疼患者唐建生从楼上窜到楼下，又从楼下回到楼上，哼个不停，还满嘴胡咧咧。怀疑人生也就罢了，他还藐视女性：网上说有科学家已经研究出代孕机器，把受精卵放进去培植，时间一到，开锅就有孩子蹦出来；假如不用靠女人传宗接代，肯定会出现很多男男婚姻；无数事实证明，绝大多数男人压根就不喜欢跟女人玩，比如刘柏春老师就认为女人很讨厌。

老婆满脸贴着黄瓜片，跷着二郎腿连连冷笑，说你以为我们女人愿意跟男人玩？闺蜜一起逛街，聊猫狗聊花草聊八卦多有意思。你们男人看着江河湖海地球世界的，其实全是下半身动物，酒肉朋友。连你那个所谓的恩师刘柏春，也不是个好东西。

嘿嘿。她的话倒也有点道理。讨厌女人的刘柏春，作为初73班的班主任，当年的高压作风让大部分学生对他恨之入骨，毕业后基本不跟他联系。刘柏春也无所谓，从不提及那一帮麻雀（指成绩差的学生）。但他对唐建生和万亚梅会经常念叨。唐建生成绩好，很得班主任的欢心，被他称作班里唯一的鸿鹄。其次是万亚梅，虽然当年因早恋问题差点被开除，但她现在是有名的女强人，算是麻雀变凤凰，师生之间早已一笑泯恩仇。

说刘柏春坏话的学生很多，包括唐建生的老婆（她比丈夫小八岁，但也在刘柏春手里念过书）。唐建生却从来不说。一是刘柏春对自己确实不错，二是谨小慎微惯了，这妄议师长的事，他还真干不出来。

老婆还想数落下去。唐建生赶紧转移话题，说刚才在楼下捡到一张银行卡，不知道里面到底有钱还是没钱，是不是一个圈套？去找工作，几家公司都嫌我年纪太大。才四十六岁在深圳就算老人了吗？可我明明身体还挺好，只是牙疼，牙疼……

老婆听不得了，就说你去社康诊所开点药吧。牙疼多少回了，干嘛总是不去开药？

唐建生摇头，说牙疼而已，不算什么病，忍忍就过去了。

老婆往桌上猛拍一巴掌，说那你就忍着！哼个没完啥意思？坚强一点会死吗？

坚强一点当然不会死。唐建生立即不哼了，还强忍着疼痛传播正能量。他挺胸走到阳台上，想高歌一曲来着，却记不清歌词，用手机搜，又想不起歌名。于是给刘柏春打电话，问恩师身体如何，啥时候能出院。在深圳的几个学生想去看望您，啥时候方便？

刘柏春回答：老朽而已，治不好，也死不了。建生啊，你声音怎么怪怪的，又被老婆欺负了吗？

唐建生说，牙疼，也死不了。

刘柏春严肃起来，并表示关切：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让你老婆为你煲点绿豆粥吧。

至于有学生想看望自己，他则回复得很矜持，说这个嘛，我得考虑考虑。

电话挂断。唐建生看看老婆，后者连连嗤笑：难得有学生愿意去看他，他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6

到了中午，老婆却真的煲了绿豆粥，还絮絮地说，甭管你工作怎样，挣不挣钱，一家人都要好好过下去。人生苦短，活在当下嘛。

她的语气如此温和，让唐建生不由警惕起来：“你这是啥意思？”

老婆立即翻脸了，鼻子哼哼：你们父子不愧是同款，都只配当奴才，三句好话抵不上一鞭子！小混蛋又被投诉了，说是顶撞老师。他怎就不能跟你学着一点呢，连刘柏春这样的都能被你当恩师！

唐建生忍不住噗嗤一笑，差点呛住。

窗外仍在微微下雨。老天爷最近脸色阴沉，跟患了前列腺炎似的，淅淅沥沥没个完。

唐建生浏览着初73班微信群里的聊天内容，被群里各种热乎劲儿闹得发懵。这些人一会是东风吹战鼓擂，抬起杠来谁怕谁，一会互攀亲家，呼朋引伴吃香喝辣。

现在主要是深圳这边的同学在讨论聚会的事，其他地方的充当吃瓜群众，叫卖瓜子花生矿泉水，走过路过，乱扔炸药。

有人质问，唐长老干嘛这么高冷？群主万亚梅立即代唐建生回复：长老牙疼呗，懒理世事呗。群里顿时闹腾起来，都说哇噻，疼个牙也这么矫情！

接着他们就大骂唐建生装腔作势，看不起同学，牙疼就是对这种人的惩罚。骂着骂着，就开始唤他出来发红包，说发了就还是那个学霸帅哥，不发就到你家楼下静坐**，爆你的隐私，比如当年暗恋万人迷……

这些人瞎聊得起劲时，唐建生潜水偷窥，憋着气不冒泡不发声。任他们怎么用激将法，唐建生偏不上当。

7

人到中年爱怀旧，各种同学聚会五花八门，以初中阶段的尤为积极。初73班喜欢聚会，是因为数年来确实团结友爱。他们中间有很多人常常互帮互助，找工作，贷款，打官司，对付黑社会等等。还有互相做媒的，以及互相拆婚的。反正所有热情，都得从大吃大喝开始。再不聚就老了，再不聚简直***天理难容。

唐建生进73班微信群才一个多月，就被邀请好几回了。念过大学的他对此相当不积极。一是他的各类同学多了去了，初中这一拨对他来说层次太低；二是受不了这些人的咋咋呼呼。

比如万亚梅，哪有个女人样。上学时总喜欢带着一帮女生捉弄他，现在是动不动在群里当众调戏他。而且每次都有一伙人围观起哄，弄得唐建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嘴皮溜，脸皮厚，胆儿大，这样的女人，命道也旺。当年连高中都没考上的她，现在居然开了一家文化公司。有同学叫她富婆。但她嗤之以鼻，说别叫得这么俗气行不？本宫可是个文化人。

这还了得。于是，大家又商量着给她取了个笔名：万人迷。

万人迷女士自然是个大忙人。对本班集体事务，她的态度是，本宫出钱可以，出力不行。

现在，她再次提议让唐建生带头，无论是班费问题，还是明天的聚会，以及去看望刘柏春老师。

大家开始一轮一轮呼唤唐建生：我们对着高山喊，唐长老，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们对着大海喊，唐长老，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

快到年底了，这叫唤有点瘆人。唐建生终于忍不住现身，说这些事各凭自愿好了，干嘛一定要我出面？

见唐建生一再推脱，万亚梅便又单独发语音相劝：你是老班长，由你牵头不是应该的吗？

唐建生正要回答时，旁边传来咳嗽声。原来老婆一直在偷听，小声嘀咕道：牵头的肯定要多出份子钱吧。

唐建生不由得皱起眉，瞥了她一眼。老婆四十岁不到，就眼皮耷拉，满脸细纹，透着一股家庭妇女的小气相。哪怕多花100块钱，都跟会要了她命似的。平时爱唠叨爱八卦爱监视他也就算了，这会儿太让唐建生扫兴，心想刘柏春说得对，对女人确实不能惯。

8

师生之间竟然会谈起女人，这有点不可思议。唐建生跟刘柏春其实谈不上忘年交。甚至，因为天南地北劳碌奔波，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唐建生曾经差点把他给忘了。

是刘柏春主动联系唐建生的。

两年前的某个早晨，也是这样细雨连绵。突然有人打电话给唐建生：哇塞，猜猜俺是谁。腔调颇为怪异，说年轻却又声音苍老；说苍老却又语气炫酷。唐建生表示猜不出。那人在另一头嘎嘎笑，嗓音嘶哑：怎么连恩师都忘了，我是刘柏春啊。

唐建生一愣。印象中的刘柏春从来就是板着一张阎王脸，不是个能开玩笑的人。现在他居然自称恩师，这是调侃还是来真的？

后来请这位恩师上农耕记吃饭，才知道他已离婚多年，退休之后就到深圳投靠女儿来了。

三十年过去，刘柏春变成了一个典型的糟老头子，话题多得打不断。从全球风云谈到国家大事，然后就谈起了女人。他对女人那是切齿痛恨，相当不屑。他仍是自称恩师，指着唐建生老婆对唐建生说，恩师的话你要听，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必须管严点儿。

唐建生唯有陪笑不已。等饭局一散，老婆就连连撇嘴：他算什么狗屁恩师！

9

而万亚梅，此刻正在群里谈起班主任刘柏春，说刘老师病得厉害，我们深圳这边的同学确实应该去探望一下。班长大人，你说是不是？

唐建生顺嘴附和：是啊是啊。刘老师就住在北大医院呢。

群里却久久没人搭腔。

连万亚梅发出来的红包都没人抢了。于是她大声质问：Why?Why?

仍是无人回答。她就开始挨个点名：林月萍，赵志强，何丽萍，王国新，刘建华，夏中秋……。这些人全是在深圳定居的。最后被点名的夏中秋，就在福田区农批市场做水果生意。他平时是个话唠，此刻却回复得懒洋洋：刘老头这事，群主和班长代表我们跑一趟就行了。你俩都是爱学生（受宠的学生），老子哪能跟你们比得。

这话一出，他当即被万亚梅训得鼻青眼肿：做人有点格局行不行啊。刘老师不过是严厉了一点，值得你记仇这么多年吗？难怪你生意做不大！

夏中秋说声“女强人饶命”，赶紧缩了回去。

群里又陷入沉默。

唐建生也跟着发了个红包，却很快被抢光了。于是他趁势发动群众：明天还是去看看刘老师吧，谁愿意报名？

又是无人响应。

老婆眼睛尖，嗤笑：“你这红包算是浪费了。”

随后，群里有人回复：唐长老，别以为用点小恩小惠就能把群众收买了，你就理解万岁呗。

唐建生只好嘿嘿笑，说我万分理解。

是的，当年刘柏春总是体罚学生不说，还动辄使用限制级的语言暴力。很多同学曾经咬牙发誓，此生不要再见到他。可是现在大家都已人到中年，平时不都开始怀旧，动辄正能量，常喝心灵鸡汤吗。怎么到这件小事上就卡了壳呢？

唐建生继续动员：交通这么方便，不去看老师真的说不过去。再说，老师一直也牵挂着大家。

“牵挂”一词，实在太勉强。唐建生都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那些人倒无所谓，都嘻嘻哈哈的，说唐长老，你干脆多发几个红包，我们要是能抢个车马费啥的，说不定就愿意去看你的刘老师呢。

这是什么狗屁话，刘柏春怎就成了我唐某一个人的老师了？唐建生正要说你们去就去，不去拉倒时，客厅里传来一声怒吼。

10

原来是那母子俩为个上网的事争吵起来。

近两三年，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出现。唐建生如果贸然参与，非但劝不住，往往还会碰一鼻子灰。那么，是去拉架呢？还是眼不见为净赶紧躲开？

唐建生犹豫着，牙疼突然加剧了，连肚子也似乎有点发疼。于是一手捂腮，一手捂肚去厕所。

刚坐到马桶上，手机铃声大作。是公司老总打来的，一开口就充满火药味：你是不是也不想干了？

老总性别为女，自年过五十后变得雌雄莫辨，阴晴难测。每当有人辞职，她就必定找唐建生算账。

唐建生陪笑，说哪里哪里，我肯定会努力在这里干到退休的。

公司正在制订新年工作计划，而唐建生手下却有好几个人要辞职。工程师职位薪水偏低，所以每到年底时就有人忙着跳槽。人员流动性太大，总体工作进度难免受冲击。作为部门经理的他，经常为此头疼。现在的年轻人，个个跟家里有矿似的，动不动就撂挑子不干了。经理就是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啊。这样下去，就算公司不裁他，唐建生自己也会扛不住。而这个女上司，在女神和女神经之间任意切换，对唐建生也是时好时坏，有时简直把他当初恋，有时却恨不得虐他千百遍。

此刻她在那头劈头盖脑地训斥，让唐建生冷汗直冒，搞不清到底是紧张还是牙疼所致。前几天在上海出差时，他就想反了她的，舍得一身剐，敢把老佛爷拉下马。想起刘柏春同志当年的名言，真是痛快得很：女人算个球啊，跳起来尿不了三尺高。

11

只要说起女人，刘柏春就骂骂咧咧。他一边说自己是个粗人，一边又拍着胸脯自诩为人民教师，尤其是学霸唐建生的恩师。

刘自封恩师的次数多了，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唐建生会偶尔想起刘柏春当年的好。他承认，那种好，其实就是一种偏爱：用班费订的报纸，只给唐建生同学看；唐建生同学弄丢一块电子表，班主任竟然让其他人全部在操场罚站，然后对所有的书包进行地毯式搜查；同样是打坏玻璃，有的学生遭严惩，唐建生却被邀请到刘柏春家里吃酱板鸭，毕业评语还被写成品学兼优。甚至，当年的刘师母还开玩笑说，刘老师把你当亲儿子看，你以后可要给他养老哦。

此话让唐建生惴惴不安。多年后心想，她要我给刘老师养老，自己怎么就不肯陪他到老？

唐建生跟刘柏春虽然谈不上情同父子，但把他当恩师倒也无所谓。作为一个受益于多年正统教育的正经男人，成长史上好像总得有个把恩师存在，否则都不好意思追忆逝水年华了。既然其他老师没跳出来表功，那就姑且把这个名额分配给刘柏春算了。无论唐建生混得如何，报答一下恩师总是应当的。现在恩师生病住院，去看望更是应当。只是，在明天去看他的学生中，就有几个曾被他骂得哭哭啼啼的女同学。到时师生见面，会不会有点尴尬？唉，刘柏春已老，略显慈祥，但嘴碎，尤其在贬损女性时妙语连珠。

……

女上司还在训斥。唐建生也学着刘柏春当年的样子，眯缝着眼睛，嘴角泛着冷笑，心里果然有狠劲腾腾升起。嘿嘿，无数社会经验证明，男人如果拉得下脸，在女人面前必占上风。唐建生竭力忍耐着，咳了几声，终于打断了她：老大，我明天要请一天假。女上司愣了愣，问为什么。唐建生说，牙疼，疼得要命。女上司惊呼：连牙疼你都要请假，是不是不想干了？唐建生回怼：是的，我真不想干了！

不待她反应过来，唐建生迅速挂断了通话。

12

刚一挂断，手机铃声又响。接通了一听，有个男的用岳阳腔叫他的名字，也是嘎嘎笑：猜得出我是哪个吗？

又是猜猜看。唐建生嗯嗯连声，捂腮，弯腰，整个人压在马桶上呈巨大的问号状，心里却暗骂：猜你娘的个腿。

对方一口土得掉渣的岳阳腔，必是初中73班的同学无疑了。唐建生迅速在脑海里过滤一个个人名，连说了五六个，有留在老家的，有在深圳的，有的刚才还在群里抢了自己的红包。

却被一一否认。对方倒不尴尬，说不愧是个学霸啊，到深圳这么多年，两耳不闻窗外事啵，都不记得我这个调皮佬啵。这样一说，打电话的这人当年应该是个差生。其自信满满的语气，跟绝大多数在社会上站稳脚跟的差生如出一辙。这种人似乎满世界串联好了，如此统一口径，自称调皮佬。仿佛成绩差都是因为太调皮，而调皮简直约等于智商超群了。

唐建生微笑，仍嗯嗯应答，仔细回忆着当年的同学里哪一位天赋异禀。可惜想了半天还是猜不出对方是谁，慢慢的也就不耐烦了，说你再不说我就挂电话了。

对方这才亮出真实身份：我是冯有才啊，从万亚梅那里打听到你的。

冯有才？唐建生有点发懵，想了好一会，一个歪瓜裂枣型的少年闰土在他脑海里慢慢浮现：脸色蜡黄，金鱼眼，龅牙，驼背，瘦得像豆芽菜。对，是有一个叫冯有才的，曾跟自己同桌，初三还没念完就被开除了，原因是砸坏了教室的玻璃窗。其实那所农场学校的初中生砸玻璃并不稀奇，连模范生唐建生也砸过。但这事发生在冯有才身上就特别让人恼火。样子丑，家里特别穷，成绩也差，神经都似乎有了毛病。不但班主任嫌恶，就连同学也都跟他保持距离。

冯有才离校时，只有班长唐建生送了他一下。记得他还欠着自己二十块钱（那时足可以充当半个月伙食费），本想讨要的，但看他样子可怜，到底没有开口。冯有才也不提钱的事。他将书包扔进校门口的鱼塘里，突然伸手跟唐建生相握，动作时髦且风度翩翩，与其本人形象极不相称。他的语气也大得很：苟富贵，勿相忘。

唐建生差点打喷嚏。

当时也是阴天，也是这样细雨连绵。冯有才敞着头，赤着脚，缩着脖子，贼一样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目送他消失之后，唐建生吁了口气，抬头看天，发现竟已雨过天晴。

冯有才的座位被迅速撤走，连座位下的水泥地都被冲洗了好几遍。班主任刘柏春说，瘟神走得好，省得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无人搭话。大家都埋头做试卷，准备着冲刺毕业会考。班主任刘柏春严苛如猫，学生们胆小如鼠。虽然没几个成绩好的，但总得有个努力的姿态。总之，走了个冯有才，生活照旧，波澜不惊。

初中阶段的同学，绝大多数来自同一个农场，基本互相知根知底，毕业后还经常互相串门。唯有冯有才，走了也就消失了，几乎没人提起过他。至于他家是哪个旮旯的，唐建生更是无从得知，也从未关注过。

13

作为班里成绩最优秀的学生，唐建生很顺利地考上重点高中，三年后又考上一所985大学。毕业后在北方某家科研单位半死不活地待了一段时间，便南下深圳打工。

时光过得实在太快，唐建生转眼就年近半百。此时他才惊觉自己的职业生涯乏善可陈。老婆病休在家，不能赚钱也就罢了，还因炒股赔了一大笔。他薪水虽然不错，但所在公司正在走下坡路。好在有一套房子，在市中心，虽然是按揭的，也还勉强算得家产千万吧，却都是浮财，不好兑现的。

经济上捉襟见肘也就罢了，儿子的不听话更是让唐建生心堵。

小混蛋上学混日子，放了学只顾埋头打游戏，饭菜送到嘴边，还得热了一遍又一遍。好几次下班回家，唐建生看到惊心一幕：娘拿衣叉，儿子拿刀，都说谁也别想活了。唐建生还没醒过神来呢，他们又随即母慈子孝。老婆比着剪刀手强调：家务事再难搞，我们一家三口还是个完整小集体，耶！

好吧。老婆如此顽强又励志，唐建生能不尽量配合吗？他唯有赶紧点头，承认她的话英明正确，无懈可击。我们是相亲相爱一家人，耶。

生活只要明白大概，何必深究细节。今朝有酒今朝醉又怎么的。只是，只是，他的**病又犯了，牙疼，疼得浑身冒汗，疼得心灰意冷，恨不得找人拼命。

14

客厅里，老婆仍在骂儿子：“给老子赶紧去死！”儿子更凶，说要死你带头！

老婆扬手要打。儿子则冲过来对唐建生说：“你俩为啥还不离婚？”

唐建生愕然，答复得很费劲：“父母离婚对你有啥好处？”儿子叫嚣：“让这个泼妇早点消失吧！我反正姓唐，到时跟着你就是了。”

老婆气得浑身发抖，说好，好，我是个外姓人，我走，这就走。

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夫妻俩站在门外，愣愣地看着对方：真就这样被儿子赶出来了？17岁的小混蛋，莫非真的要忤逆？

老婆一声嚎叫，惊得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来。

唐建生慌忙揽住她，却闻到她头发上呛鼻的头油味。曾经挺讲究的银行小白领，已居家多年。原本想着能把自小学习困难的儿子带上正轨也算成就，可哪料到儿子始终是个熊孩子。她越来越憔悴，实在也是情有可原。唐建生摸摸口袋，尽量轻言细语：别生气了，我带了钥匙的。

老婆却说不想回去，你不是有同学聚会吗？去的话把我也带上吧。

唐建生皱眉，说你看看你这样子。老婆大声说，我样子怎么啦？我穿的可是香云纱，压箱底的家当呢。

一件湖绿色香云纱改良旗袍，裹在老婆身上，使她整个人像在水里浸过一宿，显得湿答答的，还肿胀不已。这是前年在岁宝买的打折货，可她现在蓬头垢面的，真是衬不起这件装门面的法宝。

两人下楼，老婆咬着牙说从此要对自己好一点，于是找到一家发廊洗头不算，还到隔壁的美容店去化妆。

15

老婆恶狠狠地拾掇自己时，唐建生忍着牙疼在台阶上发微信，并把那个冯有才拉进了同学群。

还没来得及介绍，冯有才就连发了七八个红包，每个都达到最大限额。突如其来的红包雨振奋人心。群里一片惊呼，纷纷问，这是哪位土豪啊。冯有才却不肯透露真实身份，也不让唐建生说明。唐建生只好说：你们猜呗。

等大家猜来猜去把智商快要耗尽时，冯有才把自己的名片发了上来：深圳有才建筑公司总经理，另外还有一大串头衔，几乎要闪瞎大家的眼睛。唐建生瞬间忘了牙疼，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自己真是请了一位土豪进群，而且这人也住在深圳布吉片区，离他的住处不过五六里路而已。

群里顿时炸出一大片鱼，连潜水几个月的都纷纷跳出来打招呼，说热烈欢迎啊热烈欢迎。最傲娇的群主万亚梅也连发了几朵玫瑰，语气熟络：老冯吗？好久不见，十分想念哦。

然而她的热情并未得到回应。冯有才仍只是埋头甩炸弹一样甩红包。

真是太不把群主当领导了。唐建生正想插几句时，万亚梅却哈哈一笑，说唐长老，我们都准备出发了，先到市民中心旁边的湘巴佬土菜馆碰个头，再商量去看刘老师的事，怎么样？

既然被称为长老，唐建生也就只好略表慈悲，连说行啊，行啊，阿弥陀佛。

万亚梅又问：冯总，你说呢？

冯有才立即响应：应该的，应该的，多年来游离在班集体之外，特别想念大家，尤其想念恩师啊，哈哈。

难得他也肯口称恩师，可他的笑声着实有点怪异。唐建生不放心，特地另打了个电话叮嘱：老同学，无论当年如何，老师到底是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对方仍是嘎嘎笑，说当年那茬我早忘了。放心吧，现在不是提倡正能量吗？作为一个久经江湖的角色，我这点起码的格局还是有的嘛。

听他这样一说，唐建生就稍微放心了，甚至有点惭愧。自己也算见过些世面的，怎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人不能只看一时，而是要看一辈子。想起当年临别时冯有才跟自己握手的情景，不觉唏嘘。金鳞岂是池中物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15岁就懂得握手的冯有才，果然非同凡响。

16

唐建生把自家的现代车开出来时，老婆在小区大门口等。久雨天晴，太阳有点猛。老婆披一身的光辉，明眸皓齿的样儿，俨然一个生活优裕的阔太太。她笑得也是那样岁月静好，说小混蛋刚才发微信解释了，是不小心把门碰上的，还问我们去哪里，可不可以带上他。

母子俩这就和解了？唐建生顿时警觉起来，说他这是啥意思，想要钱吗？前天才给了200元呢。老婆说，瞧你那点小心眼，跟自己的儿子有啥好计较的。难得他肯跟父母一起走，不正好改善亲子关系吗？再说，让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你能放心？

是的，儿子是个暴脾气。动静闹得太大时，曾有邻居来敲门抗议，要夫妻俩把孩子带去看心理医生。夫妻俩相视良久，无语，叹气，最后摇头。看心理医生？至于吗？再说那得产生一笔怎样的费用啊，难不成还得卖房子？再说，传出去了可不好听。

……

17

就在唐建生犹豫时，儿子披衣散扣晃了过来，俨然一个纨绔子弟。身高一米八四的少年，颈前伸，背微驮，瘦得像竹竿，又像一颗灌满了火药的炮仗，随时可能当街引爆，杀身成仁。

唐建生眯缝着眼睛，竭力想从那张非主流的面孔上看出一点聪慧来，却毫无收获。这愚顽不灵的孩子，无论是长相，还是智商，都远不及他爹的水准。可千真万确是亲生的，还能掐死不成。拿老婆的话来说，越是成绩差，越得好好供着。孩子将来到社会上铁定要吃苦的，做父母的若不趁早对他好一点，他这辈子岂不是太可怜。但她的好心总被当成驴肝肺。儿子对她嗤之以鼻，倒挺喜欢做唐建生的跟屁虫，还声称是怕老爸太窝囊被人欺负。

好吧，唐建生看着越走越近的儿子，在心里向他狠狠致敬：祖宗啊祖宗，老子不被你欺负就烧高香了。

祖宗派头大得很，上车后晃着二郎腿说，你们是想去吃好的吧。老爸，你牙疼，不能太贪吃哦。

嘿，这会儿懂得关心他爹了。可他爹好好一件有情怀正能量的事，硬被他说得这么没气质没灵魂。

唐建生解释，我们去参加同学聚会，还去看望刘柏春老师。

老婆坐在副驾座位上，扭过头对儿子说：“你爸当年可是班长，成绩好得很呢。”

儿子直楞楞地甩过来一句：“那他怎么娶了你？”

老婆有点语塞，但随即申明：“我们是初中校友，早就认识哦。你爸要去看望的刘老师，也教过我的哦。”

儿子轻飘飘地“嗯”了一声，说不就是那个骂女人的老头吗。然后便低头玩游戏，抢红包。玩游戏玩得很溜，抢红包也从不失手，说话却能把人呛死。这孩子，智商倒还不错，就是情商不及格，思想品德更是可疑得很。

唐建生摇摇头，一边开车一边问老婆：“还记得刘老头当年怎么对你们吗？”

老婆嘿嘿笑，还好吧，就是太啰嗦，说话时唾沫星子能飞一米远。我那时个儿矮，坐前排。有次他把我的练习本喷湿了，还主动赔了一个新的给我。

唐建生也笑起来：“他打不打人呢？”

老婆向他使了个眼色，又看了一眼儿子，说刘老师嘛，还是有点正能量的，经常帮助有困难的同学呢。老师毕竟是老师，我们做学生的要感恩哦。

这话说得有点虚，被儿子迅速识破。儿子这会儿机灵得不行，当即揭穿：“不说瞎话会死啊。”

老婆被呛得不敢吭声了。唐建生只好为她解围：刘老师那时也就三十多岁吧，脾气确实不咋的，对学习差的学生缺耐心。当然，他对我还是不错的。谁叫本人成绩顶呱呱呢。

儿子迅速插一刀：“成绩好又怎样？还不是随时可能失业？差学生万亚梅开宝马，你却开着一破现代。”老婆赶紧解释，说所谓差学生，其实也不见得真的差。一片泥地，如果种不出白菜，就种萝卜，种不出萝卜，就改种大葱。总之，只要努力，总会有收获的嘛。

当妈的用心良苦，总是这样见缝插针地鼓励儿子。儿子一高兴，马上笑嘻嘻，说我将来要是去美国留学，一定在白宫门口唱国歌，升五星红旗，气死美国的歪鼻子总统。

唐建生听得牙齿发酸，继而更疼。这孩子，自信心为何如此爆棚？成绩在班上倒数几名，英语从来没有及过格，竟然也敢幻想出国留学。唉，好吧，有理想总是好的，有爱国心也挺好。儿子作为一名新时代中国人，连国家领导都要鼓励他们追梦呢，何况爹妈。虽然，凭他的本事和家里的条件，做的只是黄粱美梦。唐建生扭扭脖子，说甭管将来能不能去美国，先去湘巴佬吧。

初73班竟然有九个同学在深圳，当年是进城讨生活，现在却都成了正儿八经的户籍居民。但唐建生最近几年才跟他们略有些来往。尤其是那个冯有才，更是三十年未联络。一个曾经满腔怨愤的寒门少年，现在竟成了一个成功人士。深圳不缺传奇，但传奇发生在冯有才身上，难免有点让人拍案惊奇。唐建生想，连初中都未念完的冯有才，会不会宣扬读书无用论？为了避免教坏后辈，待会得提前跟他打个招呼才行。

18

抵达湘巴佬时，那娘俩已经有说有笑。一家三口团结活泼光鲜体面地来到包厢。

九个同学已经到了七个，齐刷刷站起来，向唐建生这个老班长问好，也向班长夫人问好。

几个女同学叽叽喳喳：嫂子这么漂亮，吓得我们都不敢吃唐僧肉了，还是改吃二师兄吧。最近猪肉大涨价，吃得起猪肉的也算成功人士。

说完唐僧和猪八戒，得说孙悟空了。她们看着唐建生的儿子，显然被这个瘦猴似的少年惊着了：哇，这是你家少爷吧，这么高的个子，比你爸更帅哟。

唐建生抬高手臂拢住儿子的肩膀：“犬子，犬子。”

儿子有点得意，特别礼貌有加，向叔叔阿姨一一问好，然后就坐下玩手机。

叔叔阿姨们也是人手一个手机，拍照，刷屏，发朋友圈，在同学群里向全班宣告：深圳分部的同学已经胜利会师啦。

唐建生提醒：冯有才还没到呢。

于是群里再次响起一片深情呼唤：我们对着高山喊，冯总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们对着大海喊：冯总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

19

高山离得远，大海亦无言。倒是包厢门忽然“吱呀”一响。有个胖头大脸的猛汉闯了进来。此人身材不高，气场却足有两米八，跟个蒙古摔跤手似的，横着膀子走，威武雄壮得不行。

大汉来回踱步一圈，走到唐建生面前时，站定，颔首，微笑，伸手来握：“不认识啦？鄙人冯有才。”那手太壮硕，戴着巨大的蜜蜡串子，暗暗用力，险些将唐建生的骨头捏碎。唐建生一咧嘴，冯有才松开手，哈哈大笑：“捏疼了吗？”

唐建生却突然捂住腮帮。

儿子看得真切，在一旁代他发言：“我爸牙疼。”

冯有才点头，表示理解，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接着，他跟男同学握手，跟女同学拥抱。走到唐建生老婆面前，笑问：“这位美女是哪位啊？”

唐建生正要回答，却被儿子抢话：“我妈。”满身阿迪达斯的小混蛋，将手插在裤兜里，俯视着这鸭子般嘎嘎乱叫的中年大叔，意思很明显：“你算哪根葱。”

唐建生暗惊，心想，完了，儿子跟冯有才杠上了。

冯有才愣了愣，伸出来的双臂悄悄缩回去，说学霸的儿子果然与众不同，哈哈。想必虎父无犬子吧，少爷在哪所学校就读呢？

小混蛋鼻子一哼，像他妈那样撇着嘴，拒绝回答。他所在读的那所学校，也确实不值一提。唐建生打着哈哈，说不谈孩子，我们还是叙旧吧，叙旧。

可是，实在无旧可叙。大家和冯有才之间，任何共同的记忆都谈不上愉快。

气氛有些沉闷。还是万亚梅打破了僵局，问冯有才最近生意如何，有什么新项目。但冯有才说，谈生意有啥意思，还是谈孩子吧。他说他有三个孩子，一个去了复旦大学，一个在深圳中学念高二，还有一个在念初中，都计划将来去英国留学。

这，这可是最高级的炫富呀，妥妥的人生赢家呀。众人面面相觑，就连嘴巴伶俐的万亚梅也不知怎么搭腔。席间一时陷入沉默。冯有才淡淡一笑，说自己当年就是太调皮，没有珍惜学习机会呀。现在把孩子培养好也算弥补当年的遗憾了。

20

服务员开始上菜。冯有才却拿起菜谱又补点了几道贵的，说今天真是太高兴了，多年未见，大家给冯某一个面子，就由我请客呗。

不料万亚梅淡淡地说，不必这样，我们一向都是AA制的，即便土豪也不能破坏这个规矩。其他几个同学则说，土豪稍安勿躁，想为班集体做贡献，机会多的是。比如现在，准备成立一个友爱班费基金，用来帮助有困难的同学。冯总，你如果愿意出个大头，那我们太欢迎了。

冯有才点头，说行啊，太行了，冯某一定尽力而为。

可是，这和谐社会，大家正值年富力强，一个个吃香喝辣的，谁会是困难户呢？九个人掰着手指头算：病重的，残疾的，贫困的，丧偶的，失业的……最后，愣是一个都没找出来。全班五十名同学，有的在一线城市，有的留在小县城，最不济也在洞庭湖边养龙虾。有那么几个当年成绩差，相貌也差的，现在整天在群里晒幸福。深圳这边的一伙人，回老家还觉得处处跟不上内地同学的时髦，简直就是个土鳖。

盛世繁荣，洪福齐天啊。当年一班农家子弟，不知不觉成了各自所在领域里的头脸角色，就连在老家卖麻辣烫的那个陈宝珠，据说也是洋楼住着，小车开着。有个离婚两次的男同学，按说够倒霉吧，却是潇洒得很，经常换情人，夜夜做新郎，还对从没离过婚的同学表现出相当不屑：***你们也太失败了。

那么，难题出现了：友爱互助基金为谁而设？需要帮助的人在哪里？五十个同学里，就没个暗中为难的吗？也许有，关键是，他们愿不愿意站出来。这是个问题。这问题非同小可，让大家有点尴尬有点遗憾还有点兴奋和期待。大家的慈悲情怀如此迎风荡漾，若不抓紧满足了，这个基金的存在就没意义了。

21

夏中秋突然“噗嗤”一笑，说其实现在最困难的莫过于刘老师了。上次我看到他拖着个购物车去买菜，在寒风里发抖呢，就请他吃了一大碗馄饨外加两杯永和豆浆。

众人不解，问为何要买两杯，莫非是因为你太阔了？必须喝一杯泼一杯？

夏中秋解释，老刘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我这才又买了一杯原味的。

上学时像个哑巴的夏中秋，到了社会上却跟嘴上抹了猪油似的，讲荤段子一溜烟，挖苦别人时更是行云流水。但他此刻却满脸认真。大家不由得跟着唏嘘不已，说没想到当年那个暴虐的，苛刻的，给很多同学留下心灵阴影的魔鬼班主任刘柏春，现在竟然会自动归属于弱势群体。

如果他退休之后留在内地，日子还是蛮好过的呀。但到深圳之后，那点退休金就经不起花了。关键是，据说他女儿按揭买房，拿走了他所有的积蓄。现在老头突然病倒，跨省治疗，医保能报销的医药费会大大减少呢。

众人纷纷感慨，说人生无常啊，当年不可一世的人民教师刘柏春，现在竟然落了个贫病交加。可是，换而言之，他何德何能，凭什么就得一辈子万事如意呢？

但他这个样子，的确让人瘆得慌，对吧。毕竟人人都会老；毕竟，他是我们的老师；毕竟这里是深圳。所以，为了表示尊师重教，我们就算出于人道主义，也该去看望他。如果他有什么困难，我们也该尽量帮他解决。

22

夏中秋率先响应：对啊，对啊。何况他也付出过代价的，我们那届毕业没多久，就有人在电影院门口用麻袋套住他，将他打得满脸鼻血。

在座者无不摇头叹息。唐建生失声问：“谁干的？”然后下意识地看向冯有才。

冯有才却微笑着，满脸无辜，而且立即表示谴责：甭管怎样，动手打老师是不对的，做人嘛，总该有起码的底线。又说起自己当年离开学校后就到深圳打工，在沙井一个建筑工地拌水泥。累死累活好多年，慢慢地有了自己的装修队，又慢慢成立了建筑公司，慢慢开始回报家乡，对有困难的老邻居老同学也都是能帮就帮。唉，都是些俗事，不提也罢。钱财如粪土，今天同学在这异地他乡相聚，还是要讲点情怀的嘛，这叫不忘初心。叙旧，叙旧。嗯，对了，夏中秋，你说说，当年到底是谁动的手呢？

大家都赶紧朝前伸着头，侧着耳朵，准备听夏中秋揭秘。

夏中秋看了看他，将几颗花生米准确地抛到嘴里，又喝了一口乌龙茶，说就一点皮外伤罢了，何况这事不光彩，老刘当时都没好意思报案，就不了了之。算了，还是不要提吧。

他这话让大家炸锅了，都说夏总啊夏总，既然不想提，刚才何必开这个头！你***有点钱就膨胀了，这不是在调戏穷人吗？

夏中秋突然涨红了脸，往桌上猛拍一巴掌：“吵什么吵？老子刚才一直在计算自己的心理阴影面积。”

众人吭吭笑。嘿嘿，当年数学奇差，分不清几何代数的夏中秋同学·，在深圳进步了，成长了，居然会计算心理阴影面积了。

但看他一脸发急，包厢里很快静了下来。大家作竭力回忆状，都说刘柏春当年并没有故意针对过你吧。

是的，夏中秋的确挨过整，无非就是罚罚站、扇扇巴掌、打扫厕所个把月而已。当年的农村中小学，尤其他们那所鸟不拉屎，差学生成堆的农场附中，老师打骂学生真是家常便饭。话说回来，夏中秋这些年从没安分过，上学时更是自由散漫，这样的角色挨点罚不是很小儿科吗？何况他还是顺利毕业了的嘛。

无人表示同情，都说呸，你当个老板就了不起了，要翻天了？深圳这方热土就没能改造你？讲点素质行不行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哪去了？

万亚梅说，打你是活该，自小就是个油条。毛都没长齐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上初二时还打过本美女的主意呢。你自己说说，你这么多年干过多少破坏公序良俗的事儿？我看你就是挨打挨少了，不然以你的机灵劲，你那水果批发恐怕早就搞成了全国连锁，捣鼓捣鼓还能上个市啥的。不要埋怨了，你还是再喝杯茶清醒清醒吧。说罢，就翘着兰花指斟茶，起立，屈膝，双手把杯子举过头顶，亮开嗓门唱道：中秋哥呃，请喝一杯茶呀请喝一杯茶…….

水果批发商夏中秋笑了，鼻涕泡都差点冒出来。他接过茶杯，仰脖子喝完，瞬间风淡云轻。

唐建生说，好啦，好啦，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管什么恩怨，都不要再提了。凡事朝前看，活在当下，展望未来，行不行？

众人都说行，还是学霸有水平，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和榜样。冯有才则说得更有水平：“人到中年了，要学会宽容，要解开心结，跟所有的往事和解。”

他这话在理。唐建生说，那我们就讨论一下去看望刘老师的事。女同学林月萍突然叉着腰，说当年他骂我这辈子是个扫把星，明天如果敢再骂，我肯定要报警的。老子旺夫旺子超级贤惠这么多年，可不能在他这里坏了名声。

唐建生说，你不要把老师妖魔化嘛。

林月萍立即怼回来：那你也不要把老师神化！我们不可能跟着你叫他恩师的。就因为你的存在，刘老头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们当年的痛苦，根本就是你造成的。

说罢，林月萍自己都笑喷了。唐建生则哭笑不得，说我确实觉得刘老师没那么糟糕嘛。

几个女生一起凶唐建生：“你咋还不知罪呢？”

唐建生招架不住，只得说：“好吧好吧，都是我的错。”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老婆孩子，不觉有些暗暗得意。

儿子正低头耍手机，懒理世事。老婆则插嘴帮腔：“就是哦，刘老师后来教我们那一届时，从没打骂过学生，上课也算兢兢业业。”

大家于是再次打量她，都说，呀，嫂子真是年轻呢，跟我们有代沟哦。

老婆笑起来，眼角尽是半老不老的细纹。她比唐建生小八岁，这是她敢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主要原因。满桌子中年男女，只有她属80后。她的学生阶段属于另一个时代，她见到的风景又是一番不同。

八年时间，足以打一场****，足以让人从生到死，更足以让一个男人由青年变成中年。中年刘柏春某天突然打个喷嚏性情大变也是有可能的嘛。放下屠刀者尚且可以立地成佛，他不过是打骂学生而已，凭啥不能重新做人？

给机会，给他机会，给刘柏春同志一个机会，并在此敬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大家碰杯，吃菜，呵呵笑，慢慢生出感慨，继而纷纷表示不忍。唐建生说，刘老师就在附近的北大医院。冯有才一听，说那好啊，待会就去看他，我车里有现成的礼物，要不要再买一束花？夏中秋也附和：对，对，直接敲门，喊缴枪不杀，给老刘一个措手不及，哈，哈。

这，这份热情，也太猛烈，太突然了吧。唐建生犹豫了一下，说刘老师是极要面子的人，去之前最好跟他约个时间，好让他拾掇一下自己嘛。还是明天再去吧。

23

大家都笑了，说不愧是社会精英啊，比我们考虑周全。行，就听老班长的。

然后继续聊。唐建生说开车的不敢喝酒，来一打橙汁好了。但冯有才说，来一瓶茅台吧。你们不喝，我喝。我是带了司机来的。夏中秋说，司机在哪，要不要让他也上来吃个饭？冯有才摆手，说不用，不用，职场规矩还是要讲的。万亚梅点头赞同，说是的，带团队要讲艺术，细节决定成败。得有分寸感，不能乱踩边界。

于是，这当老板的一男一女神侃起来，从世界潮流到时代风云，从全球经济共同体，到小公司的生存不易，各种数据，各种行业术语应接不暇，真假难辨，有虚有实，其他人根本插不上嘴。

聊着聊着，万亚梅突然说，以后咱们班集体的事务冯总要多操点心。这个群主还是由你来当吧。

冯有才微笑，说不太好吧，除了你，其他同学谁买我的帐。万亚梅说，你虽不在江湖，但江湖里一直有你的传说嘛。这话显然让冯有才很受用，甚至有点儿激动。就这样，初中73班群主换成了冯有才。冯有才担任群主的第一把火，就是发红包。连发九个，每个88元，代表友谊长青，发了又发。大家都嘻嘻哈哈地哄抢，说感谢改革开放，感谢马化腾，此刻全球幸福指数最高的群就是本群啊。

发完红包，新任群主冯有才建议合唱一首歌，美好的，正能量的。夏中秋说，对，对，最好是能让人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连滚带爬奔向美好明天的。

唐建生说，就唱《明天会更好》吧。万亚梅说，好的，我来起头。说罢，尖着嗓子来了一句美声：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声音有点像金属盖子在水泥柱子上刮擦，外表看不出年纪的她，嗓子却衰得明显。众人听得牙齿发酸，纷纷抗议：起调这么高，我们哪跟得上呢。万亚梅说，那我重来吧。

她咳了一声，正要开腔时，唐建生家的小混蛋突然噗嗤一笑，说你们咋知道明天会更好？明天会更老还差不多。

唐建生顿时黑脸，狠瞪了他一眼。老婆却为儿子辩解：“我家孩子嘛，有点耿直呢。”

万亚梅倒是无所谓，笑眯眯地说，耿直是好事啊，肯定比他爸强。唐长老这辈子就没几句实诚话，根本是个老滑头。

大家都乐了，都说唐长老你要好好反省，你看连亚梅都批评你了。

冯有才笑着给唐建生倒酒，说你自罚一杯吧。

唐建生慌忙摆手：不行，我酒量不行，再说我待会要开车呢。说罢，瞄了老婆一眼。没想到老婆回答得很淡定：你就慢慢喝呗，我负责开车就是。

儿子却突然站起来，粗声粗气地说：“喝死你！”然后转身就往外冲。老婆嗔怪地对唐建生说，你对孩子做啥脸色呢？然后赶紧起身去追。母子俩很快不见踪影。

24

大家都说，咋的了，莫非你家少爷这就生气了？唐建生坐着不动，讪笑：“惭愧，惭愧，叛逆期的孩子有点难管罢了。”

万亚梅说，没什么的，人不轻狂枉少年。大家不都这样过来的吗？你那时乖得像兔子，又有啥意思？冯有才砸玻璃搞出那么大动静，跟**家一样，才值得我们仰视呢。

大家噗嗤一笑，继而纷纷点头称是。倒是冯有才有点讪讪的，说我那时嘛，嘿嘿，就是太调皮，太调皮啦。

其他人保持微笑。唐建生也笑，心想，你当年明明是一头呆鹅，可别把“调皮”这个词给玩坏了。嘴里却说，初中阶段大家都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所以刘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并不容易。

夏中秋却说，哪里啊，那时称得上调皮的只有万亚梅，花蝴蝶一样的文娱委员，把全年级男生撩得心发慌，哈哈。

万亚梅果然调皮起来，像个俏黄蓉似的举起拳头作势要打。夏中秋将头一偏，说你坦白交代，除了我，还收过多少男同学的纸条？万亚梅笑得呛住，歪着头想了一会，说在座的某位，可以自觉站出来了哦。

其他男生赶紧摇头，却又互相指认：是你吧，肯定是你。最后一齐无辜地摊手，说反正我没递过。夏中秋笑嘻嘻的，说看来还是我最诚实，最有担当，求富婆再给个机会呗。

另三个女生尖声揭发：“哟，夏总你不是个妻管严吗？你今天不出点血，小心我们找你老婆告状哦。”夏中秋眼都不眨，语气快活得很：“行啊，待会我请你们去洗脚，顺便腻歪腻歪。”

女同学们纷纷笑骂起来。除了唐建生和冯有才，其他几个男的也都嗨得不行。

25

作为沉默的少数派，唐建生和冯有才隔着桌子互相点头致意，然后走出包厢抽烟。

冯有才首先开腔：“多年过去，学霸还是那么矜持啊，我都好几次跟万亚梅说了想约你喝酒来着。”唐建生说，哪里，我平时很少有空参加聚会。他们这几个经常玩在一起，自然放得开些。

冯有才说，以后我俩也要尽量多参与，同学嘛，到底跟社会上认识的人不同，哪怕多年不见，也会很快亲密如兄弟。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来。

唐建生愣住，问这是啥。他说一点小意思，请老兄笑纳。唐建生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块手表，天梭的，怎么都得值好几千吧。

这么重的礼，唐建生哪里肯收，脸都涨红了，几番推让之后竟蹦出一句：“我就算混得再不好，也不至于沦落到占人便宜的地步吧。”话有点重，但无法收回。他只好又补充解释：我习惯用手机看时间。

冯有才讪讪地将盒子收回，说当年就你对我最为有情有义，我应该好好感谢你才对。如果老兄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啊。只要我能帮得到的，一定会尽力。

瞬间拉近彼此距离，显然不太科学。对这种形式的套近乎，唐建生不习惯，不自在，但他懂得配合。于是微笑，伸手相握，说我哪有困难？何况当时啥也没能为你做啊，虽然我很同情你。

冯有才的笑容立刻消失，眯缝着眼睛打量唐建生，说我有什么需要被同情的呢？

唐建生这才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就说那是，那是，少年穷不是真的穷，只是磨炼你的意志罢了。

“彼此彼此，那时农村不都很穷吗？谁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冯有才不置可否地一笑，转过头去望向不远处的莲花山。粗壮的后颈就像胖子的膝盖，一条极粗的金项链缠绕过来，被层层叠叠的皮褶子淹没，去向不明。

26

吃完饭，果然是按照惯例AA制付款。出了酒楼，夏中秋硬要拉着大家去泡脚。冯有才却先行告辞，说公司突然有事要处理，就明天跟你们一起去看刘老师吧。

在大家的目送下，他的背影在灯光下略略摇晃，腿脚似乎有些蹒跚。车不错，路虎3.0 L6传世版，庞大的越野车在夜色里散发着冰凉的贵气。有个干瘦如猴的青年跳下来开车门，并扶了他一把。他从后排座位上探出头来，将下巴搁在窗沿上，一张老板脸天宽地阔，微突的眼睛眯成缝，似乎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渗出。他笑得很是矜持：“明天见啊。明天见。”

车子很快消失。

林月萍眼尖，说他刚才好像流泪了。夏中秋说，你们莫乱讲哦，事业做到这个程度，人家早就铁石心肠了。万亚梅朝他凶起来：你说话要凭良心！没有他的帮助，你的生意早就垮了。夏中秋顿时噎住，继而嘿嘿笑，说帮人是真，心肠硬也是真，并不矛盾嘛。

是的，并不矛盾。就在这时，万亚梅的手机突然振铃，很热闹地唱起来：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天地我笑一笑，古今我照一照。喔人间路迢迢，天要我趁早……老掉牙的歌，却又酷得很，也吵得很。年纪一把了，哪还有青春可撞？万亚梅看了看，挂断了。是谁找她？她不说，大家也不问。

几个人默默地站了一会。万亚梅说，散了吧。

唐建生也说要早点回家去，儿子还不知闹出什么幺蛾子呢。夏中秋打着酒嗝，说唐长老，棍棒底下出孝子，你不能太惯着小孩了。需要帮手出力时，尽管找我。老子别的不行，当打手还可以，用绳子绑，用皮带抽，关在黑屋里喂三天蚊子，看你儿子服不服。其他人齐声啐道：“夏总，有你这样出馊主意的吗？”然后一群人勾肩搭背泡脚去了。

停车场上只剩下唐建生和万亚梅。万亚梅捏着车钥匙，一笑，说咋的，现在是请本宫吃唐僧肉，还是要我送你回家？

唐建生也笑，说老衲几天没洗澡了，吃不得。还是送我回家吧。

27

车子很快融入车流中。莲花路两边的彩灯轮番闪烁着，簕杜鹃在夜色中招摇，好似燃烧的火焰。万亚梅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打开音响，问想听谁的歌。唐建生说，蔡琴吧。

于是蔡琴的歌声在车厢里缓缓流淌：像一阵细雨，洒落在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

万亚梅莞尔一笑：喜欢听蔡琴，是中年寂寞男的标志哦。

唐建生解释，在我们音响试听界，基本都是男声听腾格尔，女声听蔡琴。这两个人靠腹腔发功，声线辨识度高，重音显示特别清晰。

万亚梅说，作为一名音响试听师，你算是这个行业的金耳朵了，日子怎会过成这样？有困难尽管说呗。

唐建生愣了愣，说我能有什么困难？我不过得挺好的吗？

万亚梅鼻子哼哼，说好吧，算我多管闲事，乱踩边界。然后叹了口气，说你老捂着腮帮子干啥呢，好好一个大帅哥，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猥琐。

唐建生说牙疼得厉害，每次都疼得绝望。

万亚梅说，实在疼得受不了，就把坏牙拔掉呗。见唐建生不答，她又唱歌似地说，这世界每天有战火硝烟，有地震，有饥饿，有泥石流，有各种不公平，破产的，妻离子散的，手足相残的，各种人间悲剧多了去了。深圳这鬼地方不相信眼泪，我来这里二十多年了从没哭过。你老兄却仅仅因牙疼而绝望，你凭啥敢这样矫情，不就因为是个学霸吗？

唐建生不由得将手放下，开始正襟危坐。他从没有告诫别人的兴趣爱好，也不喜欢别人告诫自己。眼前这富婆虽然念书不成器，说话却一套一套的，还自称良药苦口。可是，连脉都把不准，乱开什么药呢。前提错了，整个逻辑就错了。越是显得有道理，越是在强词夺理，鬼话连篇。

万亚梅还想说下去，却被唐建生打断了。唐建生咧着嘴摆手：算了，算了，未经同样牙疼者，不足以谈人生。

音乐戛然而止。车也猛地刹住，前面有红灯亮起。万亚梅倏地转过脸来，眼神热切又执着，说当年你明明给我递过纸条请我看电影的，刚才为啥不敢承认？

唐建生吓一跳，笑着说，你记错了吧，我没干过这事啊。

万亚梅哦了一声，并无尴尬，说难道是我的幻觉？我明明记得有三张纸条是你递的，有次还写了一首诗。

写诗？唐建生急了，说你太高抬我了，我哪会写诗？作为一个典型的理工男，我连写篇作文都头疼呢。

一对中年男女，很严肃很认真地小声辩论起来。鸡生蛋，蛋生鸡地辩了十几个回合，唐建生就有些迷糊了。自己究竟有没有喜欢过万亚梅呢？青春期荷尔蒙偶尔荡漾，也许喜欢过吧。但递纸条这么大胆妄为的事，作为乖学生的自己肯定是没干过的。如果递了，现在没必要否认。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这点必要的无耻他还是有的。开个男女玩笑无所谓，但将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算个高难度技术活。他历来严谨，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就算开玩笑，也要开得有点水平，不能像夏中秋那么油腻。但是，对牙疼得厉害的他来说，此刻实在没精力也没信心玩这样的智力游戏。

那么，还是趁着绿灯亮起之前，换个比较保险的话题吧。唐建生问，当时在电影院门口打伤刘老师的到底是谁？

万亚梅摇头，说也不一定是我们班同学打的啊，老刘得罪的学生多了去了。

唐建生叹口气，说他也不容易，不就是为了养家糊口，挣个工钱吗？

万亚梅说，教师这个职业本身就特殊啊。什么叫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什么叫捧着一颗心来，不带一根草去？老师既然享受那么多崇高荣誉，在道德上不是理应做得更好吗？唉，算了，你成绩好，受尽偏爱，不会理解其他同学的感受。

唐建生说，冯有才不是声称人到中年该跟往事和解吗？

万亚梅说，所以明天我们一起去看望老师呀，起码我是不记恨他的。

唐建生说，冯有才也要去看刘柏春，这事会不会有点奇怪？如果是因为有了点钱就故意扮高尚，那他真没有必要。

万亚梅哈哈一笑，说你想多了吧，他其实挺仗义的，平时不露面，却暗中帮助过好几个同学，自己家三个孩子有两个是收养的。近几年，他的建筑公司资金链本就紧张，却还在华强北开了个钟表店，亏本经营也要维持。他的境界，一般人不会懂。

唐建生愣了愣，咳嗽，点头，说好吧，算我境界低，我只是个打工仔嘛。万亚梅拍打一下方向盘，忽然伸手摸向唐建生的喉结，然后又摸向腮帮。唐建生不敢动，屏住呼吸，感受着那点微凉的快意，牙疼似乎也减轻了一半。但她却迅速撤走了手，就像带走了一只鸽子。然后她压低了嗓音，话语里既有蜜又有蜜蜂，既芬芳又蜇人：唐长老啊唐长老，你是个高级人物，在我心里的位置永远低不了。

没等她抒情完毕，绿灯亮了。车子继续向前。唐建生在昏暗中捂着腮帮，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妈的，他对自己说，被她白白调戏好多回了，今天就来场艳遇又如何？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告诫他：道德，责任，格调……唉，牙疼，疼得很。

总之，凡事不能出任何差错，得讲个一是一，二是二。

28

车子到了泥岗路，又过了彩虹桥，再沿着人民路前行，左转，再到龙岗大道，没多久便到了大芬油画村。万亚梅把车拐到美术馆门前的广场上，停下，打开车窗。外面的空气迅速涌进来，冰凉，清新，寂寞，又无聊。万亚梅掏出个烟盒，问：“来一根？”唐建生说，我不习惯抽烟的。万亚梅又问：“或者，去旁边的酒吧喝一杯？”唐建生说，我也不习惯喝酒。万亚梅简直气笑了，说一个男人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你以为很光荣？自私小气没出息罢了。

这是什么狗屁理论？好吧，她爱说啥就说啥，中年妇女有饶舌的特权，何况她是个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妇女。唐建生不置可否地笑笑，不住看手机，说你还是继续把我送回家吧，只差一脚油门了。万亚梅却吐着烟圈说：“抱歉了，不送，就两里路而已，自己走回去得了。”

唐建生陪着笑，说这又何必呢？女强人也要使小性子？

万亚梅突然提高了嗓门：“我***今天就使小性子了，怎么着？”她的嗓音嘶哑，像烧红的烙铁掉在水里滋滋响，又冒白烟又冒青烟。唐建生愣住，慢慢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肩，却又缩了回来。他说，你保重吧，这些年大家都不容易。我们都早点回家，各有各的事。

然后唐建生就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29

一路上，唐建生脑子里放电影似地回顾着这些年跟万亚梅之间的交往。

万亚梅是所有初中同学中跟他最相熟的，也是最让他发怵的。他上高中时，她就在那所高中校门口摆水果摊。有次他们班上有男生偷了她一根甘蔗，她竟然拿着刀子追到教室来要钱。看到他，她还大声打招呼，说唐长老越来越帅了，我好崇拜你哟。他吓得脸都白了，连说不要胡闹。但他念到高三时，她就嫁人了，据说男方是个退伍军人，夫妻俩一起南下打工了。

后来唐建生到深圳，在某五星级酒店大堂与她偶遇。此时的她成了一个香港老画商的太太，正跟那家酒店洽谈油画生意。除了在大芬油画村拥有好几个店铺，她还像模像样的开了一家文化公司，招牌颇为唬人：亚洲文化传媒。唐建生虽然在市民中心附近有套房子，一家三口却一直租住在布吉片区，就为了落个五千块钱的房租差价。是的，他跟万亚梅离得很近，来往却并不多。万亚梅花钱如流水的富婆范，确实让两家没法一块玩。但她却跟其他同学来往自如，还经常互相帮忙，亲家认了一大堆。她对他一直很热情，有什么消息必来告知，当然也免不了偶尔八卦传谣。

万亚梅曾多次邀请他参加聚会，几乎全被他婉拒。虽然是老同学，虽然都成为了深圳市民，却是各自安好，互不打扰的。

何必勉强自己跟一伙小商人扎堆混圈子？而且还总被曾经成绩很差的他们轮番调侃取乐？作为一个当年学霸，不说摆谱，总还得有个起码尊严吧。自己踏踏实实做个外企中层管理招谁惹谁了，非得像他们一样从摆小摊干起，躲城管，偷税漏税，历经坎坷冒险发糊涂财？

如果不是因为刘柏春老师生病，如果不是因为牙疼，唐建生今天哪用得着参加这种低层次的同学聚会。念书念到京城的他，各种同学多了去了，哪像万亚梅，只能在初中同学圈里刷存在感。

至于万亚梅刚才的失态，唐建生懒得去琢磨。一个富婆的所谓哀愁和寂寞，跟他作为一个外企中层的牙疼，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她动不动摆出一副对你无话不说只信任你的姿态，着实令他厌烦。她对他的撩拨之心早就有之？而他，并不打算接受。不是说自己道德感有多么强烈。而是，顾不上，真***顾不上。更重要的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决不允许。多年来，唐建生所见的女人多了去了。但学霸出身的他，自有学霸的底线。再渴，他也不乱喝水；再寂寞，也不乱交朋友，尤其是有钱的朋友，哪怕是个女人。警惕他们，她们。

30

这个夜晚，微带凉意。初冬已到，却是冷也不算，热也不算。有穿薄袄的，也有穿短袖的。布吉人口密度大，到了晚上更是人气极旺。随便哪个小巷子和拐弯处，都是一窝一窝的老百姓，根本分不清是本地的还是外地来的。人流三五成群，走得匆忙，却不知要去忙些什么。此刻，有青年拿着电吉他在路边唱摇滚，有一群老阿姨在旁边打太极。音乐节奏，一快一慢，竟然能够互相容忍。这样子的深圳，这样子的夜晚，生活真是美好，退休老人的生活尤其美好。可是，恩师刘柏春怎就过得这么不如意呢？

手机轻微地滴了一声。唐建生一边走，一边看微信。刘柏春的信息一条条跳出来，简直触目惊心：女儿拿走了他的全部积蓄；他想回老家，但老家的房子早就卖了；在北大医院待一个多星期了，自己举着输液瓶上厕所，一步一步挪着走……

字里行间满是一个老年人的艰辛。而这种艰辛，发生在曾经的黑脸阎王身上，未免反差太巨大，未免过于梦幻，继而让人不胜唏嘘。是的，刘柏春当年算不得称职，甚至，他毁了很多学生的少年美好，简直是他们眼里的罪人。可是，毕竟这个罪人老了，而且老得如此可怜兮兮。

唐建生听得心酸，就赶紧告诉他：我们73班的部分同学，约好了明天去医院看望恩师。恩师要保重身体，开心一点啊！

刘柏春停顿了一下，但随即说，好的，好的。他显然很高兴。

唐建生也很高兴。作为当年倍受偏爱的学生，一种崇高感油然而生。唐建生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帮生病的老师，真的，太有义务了，安慰他，鼓励他，对他雪中送炭。至少，要为捍卫刘柏春的师道尊严尽一点力。谁对刘柏春不敬，其实就是对他这个当年的所谓优等生的奚落嘛。尤其是那个冯有才，得好好提防着，能沟通尽量沟通，实在沟通不了，翻脸又如何？那么，明天，就明天，静观其变。

31

回到租住的房子时，夜已深。客厅里开着一盏小灯。老婆歪在沙发上，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像一只躲进沙漠的肥胖鸵鸟。唐建生蹑手蹑脚地经过，却仍把她惊醒了。

老婆仰脸看着唐建生，向儿子的房门扬扬下巴。唐建生点头，表示明白。她又问，牙还疼吗？他再点头，嗯。老婆说，我已经帮你预约了明天上午的牙科。说到这里，她又把嘴撇得像一根两头压弯的扁担，说你真的要去看望那个所谓的恩师？

唐建生笑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是恩师是什么？

老婆就不吭声了。唐建生瞥她一眼，从桌上拿了个煎饼慢慢嚼。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再次从牙床往外溢，该死的牙疼又来了，整个口腔都是凉嗖嗖的。唐建生用力按住腮帮，不觉有些恍惚。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时而坚定时而动摇。是啊，当过三年班主任，见证他从一个儿童变成少年，鼓励他好好读书，甚至还叫过他到家里改善伙食，不是恩师是什么。初中母校一草一木都值得怀念，何况刘柏春是老师，何况老师就在深圳，何况，恩师生病了。

老婆絮絮叨叨，说你实在要去看望刘柏春，我也不拦。那么多有钱的同学一起，你跟着凑个热闹就行了，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强出头。再说你平时对他已经够意思了。

唐建生说，这个我还是心里有底的，何况我本来就很低调啊。老婆嗤笑，说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什么高调低调的。你明天看望刘老师之前，先去看一下牙科医生吧。

唐建生说，嗯。用含氟牙膏小心翼翼刷完牙，然后洗脸，从喉结到腮帮，慢慢用力，又猝然松手。然后便进了卧室。老婆抱着枕头摇摆而至，忽然长叹一口气，软塌塌地靠在他胸前，伸手过来抚摸，从上到下，然后停在某个部位。唐建生一动不动，俯视着她，由着她任性，也由着她失望。她倒无所谓，静静握着，试图留住那点温暖。但这点温暖有什么屁用呢。在这座高节奏的城市，他们在乎的不是这个，而是钱。钱是最好的春药，只要够多，一切幸福都可以重建起来，连他的牙疼也会缓解。

两人就这样拥坐着，对望着，看着彼此眼睛里的光亮慢慢熄灭。嗯，累了吗，睡。

临睡前，老婆忽然说，这个鬼公司，不干就不干。你好歹是名校出来的，总不至于真的会失业吧，再说，你这几个开公司的初中同学，未必就不能帮帮你？今天是谁开车把你送回来的？你应该坐冯有才的车。

唐建生不答，背转身，闭紧双眼，将牙齿一咬，不顾牙床的疼痛，狠狠入眠……。在梦里，他看到万亚梅了，伸手想抱她，但她躲开了，说不稀罕油腻男。然后他又看到刘柏春了。刘柏春说，我老了，你们也不年轻了。

32

早上起来，气温骤降，切切实实地进入了寒冬模式。天边有些许微光，慢慢泛起了鱼肚白，接着越来越明亮，刺眼，令人恍惚。这样的天气，适合独自出门游荡啊。唐建生在阳台上做扩胸运动。手机放在椅子上，正播放蔡琴的歌，仍是那首《你的眼神》：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

女上司却发微信来，质问关于他对接的某家经销商信誉的事，语气仍然刻薄得很。如果是从前，唐建生是不敢反抗的，正如不敢直接拒绝她的偶尔暧昧。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她保持着距离。之所以这么做，一是清楚自己底气不足，二是习惯了家有少妻，尽管老婆是个糊涂虫，却处处依赖他。作为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他总不能成为某个女人的附庸吧。名校科班出身的他，还是希望自己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即便屈了，淫了，也该图个人间值得。他可不能被这样一个老女人破了功毁了修为和气节。妈的，早就不想干了，拿到遣散费就一拍两散，互不相干。这几天牙疼，等牙不疼了，立刻跟她拍桌子翻脸，跟公司彻底说再见。

女上司开始飚英语，每次愤怒起来时，她就换一种语言骂他。英语、法语、意大利语，结论是，你是一头猪，来自内地的公猪。

唐建生不禁冷笑，在心里疯狂回骂： Get out !  Go to hell ! Go to the devil ! You beast ! 你***Shit !

正如初73班群里常说的，东风吹，战鼓擂，翻起脸来谁怕谁。反正，公司早已风雨飘摇，本部门说不定哪天就解散了。作为十多年的骨灰级员工，唐建生不再指望跟公司共存亡，他得谋求新的出路了。可是，出路在哪里？他有点迷茫，相当迷茫…..。

太阳从云层里挤出来，憋得通红，有点像儿子小时候的脸。儿子那时真是人见人爱呀，后来变成这样一个废物，似乎找杨永信戒网瘾才是唯一出路。都是老婆给惯的。当然，他自己多少也有点责任…..

女上司还在喋喋不休。唐建生咧嘴，再次捂住腮帮。一阵彻骨的疼痛险些将他击倒，也让他游离的思路变得平静、坚决，冰冷又清晰。

他索性关了手机。怎么的吧，休假得有个休假的样子，牙疼得有点牙疼的范。

33

唐建生走进洗手间照镜子，咧牙，张嘴，恨不得吐出一口恶血。但却并未如愿。没有血，唯见牙龈红肿得更是厉害。将一口温热的盐水含在嘴里好一阵，狠狠吐掉，再含，再吐。妻儿还在熟睡，而他急于出门。

洗涮干净，又穿戴整齐，把一个冷烧饼放微波炉里加热了，一边啃一边下楼。在花坛边遇到房东。房东在打太极，说你脸色不太好哦。要多锻炼锻炼，还是跟我学太极吧。

唐建生嗯嗯连声，说大哥，我要是像你这么有七八家租客可以剥削，脸色也会好得很。房东哈哈一笑：听你儿子说，他将来要去美国留学的，你家在福田区有大豪宅的，一套抵得上我好几套啊。

唐建生差点呛住，支吾着说，谁让我热爱布吉这个鬼地方呢，情怀，情怀，哈哈。房东进一步开导：在深圳，有房子的就算同一个阶级。我们不要闹阶级矛盾，要互相理解。本人也是赤手空拳来深圳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的血汗钱啊。

好了，好了，这老头生怕被人谋财害命，过分谨慎，又啰嗦没个完。再说下去，他就要哭穷了，甚至恨不得开口借钱了。

唐建生只好陪着笑，赶紧走开。

34

坐进驾驶室，打开73班同学群，发现昨晚竟然有几百条聊天记录，而且发的全是语音。随便打开几条，都是一些关心老师，想念同学的话。整体大意为：人到中年，互相取暖很重要。加油啊，保重啊。

真是热情洋溢，正能量爆棚啊。尤其是冯有才，仍是大手笔地发红包，仍是把“感恩”挂在嘴边。甚至，他还带头唱了一首歌：老师窗前有一棵米兰，小小的黄花藏在绿叶间……。

呵呵。连冯有才都歌颂起老师了，可见这世界足够光明，美好，充满爱和希望。唐建生捂着腮帮，觉得自己以前的担心纯粹多余。

到了北大医院，其他几个同学都还没到。唐建生先去看牙科。那医生一眼认出他来，说怎么又来了？一检查，说还是**病，无非两个原因，一是严重蛀牙，牙神经发炎引起牙疼，建议做根管治疗；二是智齿发炎，引起智齿冠周炎引发牙疼，必须在智齿消炎后及时拔除。又说平时要注意口腔卫生，剔牙时尽量用牙线，要多喝白开水，戒烟酒，少吃辛辣食物……。

唐建生心想，我要是愿意做手术，还用拖到今天？就说，太忙了，实在没时间。拜托您给我消消炎就行。医生打量他，目光如炬，语气惊疑，说难道你想留着坏牙慢慢疼着玩？

唐建生无从回答，嘿嘿笑，恰好手机响起来。是刘柏春找他。刘柏春说，你到了医院吗？快去买些吃的上来。恩师饿得不行了，头晕，低血糖，冷汗直冒，浑身都乏力，万一昏迷过去，恐怕会一命呜呼。

这种自以为幽默的腔调，让唐建生突然无比厌烦。他只好胡乱嗯几声，捂着腮帮，朝牙医点头告别。牙医急着应付后面的病人，马马虎虎地说：补充点维生素，刷牙用舒美洁牙慕斯代替牙膏吧，一般牙龈萎缩、牙齿松动、牙周炎问题都能解决。一般牙疼牙龈出血当天就能见效，对牙槽骨吸收、龋齿也一样有效果的。关键是你得缓解焦虑，不要心急上火……。

唐建生连连点头，说我还好，还好呢。

35

排队计价缴费，领完药，手机又响起来，仍是刘柏春，仍是说得悲悲切切：你师母跟人跑了后，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孩子……三十多年教龄，都说我桃李满天下……。总而言之，人嘛都有一死，关键是我这辈子遗憾太多。

唐建生哭笑不得，说恩师想多了，哪有那么容易死，何况还是在医院呢？

说罢，挂断电话，小跑着出医院大门买了一份肠粉，两个茶叶蛋，和一杯无糖豆浆。提着早餐赶过去见恩师刘柏春。才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刘柏春的囔囔声：“滚！滚！”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冲出来，差点跟唐建生撞个满怀。多年前，她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花猴子似的向学生们龇牙：“小心我爸打死你们！”现在她已经一副妇人模样了，脸色铁青，眉眼间跟当年的刘柏春颇为相似，妆容颇为精致，却难掩凶煞之气。唐建生想拦住她，但拦不住。女子说，唐大哥放心吧，雷都劈不死我爸！太矫情了！又没什么大病，何必到医院来折腾别人。说罢，头发一甩，扬长而去。

36

刘柏春却瞬间安静下来，靠坐在病床上，双手抱胸，像个领导；戴着一副墨镜，像个盲人音乐家阿炳。头发白而稀疏，但整齐，脸色算红润，呼吸也如常。他还悠悠唱道：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得阵阵泪洒胸怀，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似一孤雁归来。嗓音嘶哑，还有点跑调。但他笑得很励志，说孤单算个毬，生死之外无大事。

唐建生松了口气，问：刘老师这是得了什么病呢？刘柏春长叹，几乎把肠子悠断：不死的癌症啊，我那个败家闺女见死不救啊。唐建生还是不明白，望向护士。护士轻松作答：糖尿病而已，要做胰岛素调试。

原来刘柏春是因为血糖控制不理想，在社康医生的建议下，想由口服药改成注射胰岛素。调试剂量只有来大医院进行了，住院五六天是必须的。但刘柏春住了十多天仍不肯出院。理由是，他觉得自己视力下降，要反复做眼底检查，万一长出了新的血管，有可能永久性失明呢。久病成医，他嘀咕了一大堆专业术语之后，扶扶他的阿炳式墨镜，对学生唐建生说，假如恩师只剩下三天光明，该做点什么让人生更有意义？

接着，他又猛地叹了口气，中气十足，威武雄壮，把邻床的病友吓了一跳。但他才不管别人死活，说我反正是看开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你上回给我的2000块，我捐给一个糖友了。钱嘛是身外之物，人老了要有慈悲心，要尽量做到日行一善。等我出了院，我就跟那个糖友去做义工，蹲守在某所小学的校门口，专门带着小学生安全过马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呀。对了，不是说73班要成立一个友爱基金吗？作为班主任，我把自己的退休工资捐一半出来吧。

刘柏春谈得兴起时，口水四溅，差点喷唐建生一脸。这就让唐建生有点抓狂。正想着劝恩师年岁大了尽管独善其身时，手机轻微滴答一下，原来是万亚梅发来消息：我们上来了，总共六个人。唐建生赶紧转告恩师刘柏春。刘柏春摘下墨镜，两眼放光，说欢迎，欢迎啊。

37

不一会，万亚梅、冯有才、夏中秋等捧着鲜花，提着水果鱼贯而入。令唐建生意外的是，自己的混蛋儿子竟跟在他们的后面，瘦高的个儿，将手插在口袋里，晃晃悠悠的，一副没头没脑的蠢相，让整个队伍都显得杂乱散漫，溃不成军。

万亚梅解释：昨天你老婆加了我的威信。她说儿子想来找你，我就拐到你们小区将这个小帅哥带过来了。

唐建生将儿子拉到一边，问是怎么回事，你来这里干嘛？今天不用上学？儿子却忸怩着不肯答。唐建生只好赶忙打电话问老婆。老婆气冲冲地说，这个小杂种，起床太晚拒绝去学校。他玩了差不多一个通宵的手机，我要没收他的，他就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就干脆打发他去找你了……..。

老婆说的，儿子在旁边窃听了一个大概，冷哼一句：“是非婆！”老婆则大吼：“跟着你爸吃香喝辣吧，别留在家里气我！”

唐建生听得脑袋嗡嗡响，只好挂断了电话。

此时，几个学生跟刘柏春攀谈上了。师生都不知说啥好，只胡乱叽喳着。刘柏春把墨镜一会取下，一会戴上。过了一会，他突然将被子掀开，走到洗手间去了。闭门半个小时，再出来时已病态全无。他用礼帽扣住秃顶，穿着一件呢料大衣，领子竖起来，手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手表，整个人倒像个归国华侨，又有点像老年版的黑社会头子。这样儿的退休教师刘柏春，哪里需要学生可怜了。作为一个会被体制供养到老的人，他的威仪和体面不言而喻。

几个学生有点发愣，一起看向夏中秋，又看向唐建生。尤其是冯有才，金鱼眼一鼓，仿佛在质问：他这也算晚景凄凉？

夏中秋耸肩，摊手，一屁股坐在病床上，翘着二郎腿不吭气。唐建生则觉得脸部发烧。心想，这老头，哭穷示弱蛮打动人的，怎这么快就云里雾里放光彩。要知道，学生们是来扶贫济老的，不是来看你晒幸福的。你好歹配合一下继续卖一会儿惨不行吗？我以后在同学群里说话还有公信力吗？

心里忿然，却面色如常，唐建生搓手，努力微笑，说恩师真是个乐天派，哈哈。

刘柏春也哈哈笑，说谢谢同学们都还记得我。

他这次没有自称恩师，他这个恩师只对唐建生有恩，只对唐建生颐指气使。

几个学生不知说什么好，就一致惊呼：刘老师蛮帅的嘛。刘柏春自嘲，说土洋结合，哈哈。然后拿起自己的手机，一晃肩膀，说走吧，下楼。动作利索，风度翩翩，平时有些佝偻的身板挺得笔直。

唐建生更惊讶了，说恩师您可以随便出院吗？刘柏春说，这里的医生护士老早就要我出院啦，他们嫌我占了床位呢。再说，旁边那个来给儿子陪床的老太婆啰嗦得很。我稍微应答一下，她就急着要跟我谈人生。

气氛瞬间活跃起来。众人哄笑。万亚梅说，莫非她对老帅哥有意思？

这话只是逗趣罢了。刘柏春却回答得极认真：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现在只想图个清静，三十多年教龄，也算桃李满天下……有些事不说也罢，我这辈子遗憾太多……

大家顿时都哑巴了。刘柏春胡乱感叹一通之后，口才用尽，就像个放了气的皮球，蔫蔫的没了精神。没精神的他，倒显出几分慈眉善目，有点虚弱老者的模样了，头上没角，身上也没刺。这个样子的他，让大家心里踏实，可以勉强接受了，可以顺利进行一场师生叙旧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从没这么多学生来看望的刘柏春，很快为自己办妥了出院手续，然后又说要请大家吃饭。至于学生们送来的慰问金，他则坚决不肯收，还朝唐建生使劲儿眨眼。唐建生明白了，只有自己给他的钱他才会要，他拿得心安理得，自己给他的既是情分，又是本分。呵呵，这位恩师太给自己面子了。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去哪里吃饭？师生久别重逢，得正儿八经聚一下，没档次的地方坚决不去。冯有才说，有个碧波酒楼很不错，也是做湘菜的。刘柏春点头称是，说他也去过这家店，确实可以。于是万亚梅就张罗着打电话订包厢。

38

八个人，三台车，绕过北环大道，驶入莲花北路。唐建生的车，就载着父子俩。儿子刚坐稳，就说这个老头比你阔，他戴的手表是瑞士产的。唐建生“啊”了一声，表示不信，说你懂什么瑞士表。儿子就冷笑了，说反正我说的话你总是当放屁，刘柏春说的都是圣旨。

唐建生喝道：“刘柏春是你可以叫的吗？你应该叫刘爷爷才对！”

儿子嗤笑，说他算什么爷爷，我也叫他恩师得了。不是说过没有他就没有你吗？这等于就是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了。我这两天就跟着你们，看着你们怎么虚伪。这世界，谁怕谁啊。谁也别惹我，惹了我，我要谢他全家。

唐建生气得差点刹车，却尽量控制着情绪，不敢跟这祖宗较真。祖宗刚被他妈赶出家门，戾气正盛，哪里会买这个师爷爷的账。可现在又无法撵走，只能由他坐在副驾驶上逞口舌之快，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让当爹的把心悬到了嗓子眼上。唐建生摇头，一边开车，一边默念：恩师啊所谓的恩师，你老人家今天就自求多福吧。

39

到了碧波酒楼，一行人下车，竟然都是笑吟吟的。尤其是冯有才，更是气大声高。唐建生不放心，走到他身边，握握他的手，意思不言自明。冯有才点头，眨眼，忽然提议：与恩师这么多年未见，我们在这里合个影吧。刘柏春哈哈一笑，说好啊好啊。

师生七人站成一排，由小混蛋拍照。他倒也配合，弓着腰，举起手机大喊：“笑一笑，茄子！”咔嚓完毕，唐建生接过手机一看，却看到合影上方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师生情，如海深--深圳碧波中学89届毕业三十周年隆重聚会。原来碧波中学有跟他们同届的恰好在这里聚会。

于是大家都说重来，重来。换个背景重照以后，刘柏春不以为然地说，深圳这边到底洋气些嘛。

学生们互相瞅瞅，微笑。在老家岳阳，每年都有的各届同学会，担任过多年班主任的刘柏春却极少被邀请出席。坐久了冷板凳，这位退休教师显然对这世界搞不清状况了；好不容易有学生来看望他，他就有点忘乎所以。

夏中秋忍不住囔囔：我们老家也流行这个啊。要过年了，到处都有老同学聚会，师生聚会的。万亚梅说，是啊，我们班明年也聚一次，就在洞庭湖宾馆来个热闹的，刘老师你看怎么样呢。刘柏春点头，说好啊，好啊。然后将手背在后面，满头银发，德高望重的恩师姿态自然显露。

40

作为一名糖尿病人，刘柏春忌口甚多。但既然说了由他做东，他还是蛮慷慨的，点了十几道菜，还问学生们要不要喝酒。学生们又互相看看，说不喝了，这几天交警查酒驾查得严呢。唐建生也说不喝，却被儿子撞了一下手臂。小混蛋悄悄说，我可以代替你喝的呀。这是什么鬼话。唐建生不理会他，仍朝刘柏春摆手。

刘柏春也不勉强，率先动筷子，夹了一块盐焗鸡，递到了小混蛋的碗里，说多吃点，长高点。然后又追问，你有多高？

小混蛋却忙着将鸡肉塞到嘴里，不予回答。唐建生代答：一米八四。

刘柏春点头，面色慈祥，眯缝着眼睛打量各个学生，逐一点名，轮到冯有才时却卡住了，表示印象有点模糊。冯有才哈哈一笑，说我就是当年打坏玻璃被你赶出学校的那个调皮佬呀。刘柏春愣了愣，也跟着哈哈笑，说是吗？我教书三十多年，遇到的调皮佬太多了，有时良药苦口，难免被学生记恨啊，你肯来看我，确实难得。冯有才举起茶杯，说刘老师言重了，我就是来感谢老师当年的教导之恩的。师生俩互相推让，寒暄，客气得让人辣眼睛。

手机突然振动，是女上司找。唐建生看看万亚梅，咳了一声，说我接个电话。然后起身，走出包厢。

女上司的声音云雾缭绕：唐经理，我已经把你的离职意向报给人事部了。你明天就可以来办理离职手续，该补偿的会全部补偿给你。

这，终于解决了？该来的，真的来了？

唐建生愣了一会，咬咬牙，说好的，很好，谢谢。扭头看到万亚梅站在一旁，呈S型。她说，我抽根烟。然后把烟叼着，却不点火，眨巴着眼睛，女特务似的望过来，似乎正妄图阴谋策反他。

唐建生不由得挺直脊梁，硬起脖子，心想美女蛇又要使什么大招。

但万人迷双眼骨碌碌转几圈，把烟掐灭了，拿在手里揉成渣，说出来的话既正派又正经：这次看望刘老师，其实是冯老板提出来的建议。他这人嘛，怪得很，发财之后，不贪杯不好色，唯一爱好就是行善。原以为刘老师病得很厉害，哪料到老头儿贼精神。这就有点尴尬了，你别忘了打个圆场哦。

唐建生听得有点发懵，说我能说啥呢，关键是牙疼，得回去歇一会。

万亚梅忽然厉声说，牙疼就拔牙嘛，老是留着疼给谁看？这是深圳，各人自顾不暇，没有谁停下来陪你多愁善感！

唐建生吓了一跳，说我叹气了么？万亚梅说，你的神态告诉我，你在试图博取我的同情，向我撒娇，向我放电，并图谋不轨。话未说完，她已被自己的幽默逗得乐不可支，没等唐建生回复，便旋风式地回包厢去了。

唐建生摇摇头，将捂住腮帮的手放下。正哭笑不得时，接到老婆的电话。老婆说：“小混蛋正在蹭吃蹭喝吧？”这话唐建生就不爱听了，说蹭什么蹭？不就是受你指派来监视我的吗？

老婆顿了一下，连声干笑，忽然将声音压得老低：爆个料给你听，刘柏春的女婿是个大人物，他们一家住在香蜜湖边的某个豪宅小区里……

唐建生惊问：谁告诉你的？刚才吗？你又偷偷登录我的微信了？

但老婆并不回答，还挂断了手机。

41

唐建生回到包厢，却见一派祥和。男男女女脸泛油光。万亚梅正拿着麦克风唱《敖包相会》，林月萍则为她伴舞。几个男士附和着瞎唱，连刘柏春也打起了拍子：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

他们互搭着肩膀，在沙发上蹲成一排，齐声哟嗬着，像极了一群洞庭湖边的灰鸬鹚，或长或短的脖子均一伸一缩，张着嘴，嘴巴呈黑洞状，神秘凶险，深不可测。师生如此相似，冯有才还跟老师挨头贴脸，如兄弟般不分彼此。

唐建生凝神望了一会，不觉吁了口气，好似心里有片羽毛慢悠悠落地。

噢，是的，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已经被生活锤炼千百回，已经被这座城市重塑。尤其是冯有才，简直完全变了个人。此时此刻，师生之间似乎真的和解了。对冯有才来说，唯有这样，才算跟不愉快的少年时代彻底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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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师生们一派团结时，小混蛋正捧着半只盐焗鸡狂啃，满手满嘴都是油。唐建生走过去，递给他一张纸巾。小混蛋不接，仍然专心啃着。他的速度奇快，风卷残云一般。等到长辈们把这首歌唱完，他已经把鸡的肉身全部消灭。然后，他接过纸巾，将嘴巴擦干净，凑到唐建生耳边悄声说：刘爷爷刚才摸到万阿姨的屁股了，万阿姨好像都没发现呢，要不要提醒她一下？

这，这……。唐建生万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猛地抬起头，将那六个人轮流打量，尤其是刘柏春和万亚梅，却啥疑点也没看出来。只是，刘柏春笑闹得未免太欢了吧，变得平易近人是可以，但何至于忘形到不顾长辈身份！

小混蛋朝他挤挤眼睛，笑得浑身发抖：我妈终于可以对你放心啦。

臭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待会还不知怎么胡咧咧。唐建生知道儿子的厉害，不觉心里发毛。那么，还是赶快撤吧，于是对那伙人说：“各位，我有事得先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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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建生强拽着儿子走到门口时，却被人拦住了。刘柏春伸手搭住他的肩，满嘴酒气，舌头打结，说师生难得聚一回，怎么样都得，得待久点吧。走，走这么早，你对得起恩师？

恩师二字有点突兀，有点搞笑，也让唐建生有点不耐烦。唐建生正色说，您喝多了吧？糖尿病人不能喝酒的。刘柏春说，恩师今天高兴，破，破一回例。说罢，抓住唐建生的手往自己脸上抽，说你看你，怎就不，不如冯有才有出息呢？你这个学霸，这辈子可，可没给恩师长脸啊。

唐建生挣脱了，勉强笑着，说那是，那是，我既没当官，又没发财，确实愧对恩师栽培。唐建生还想抖点幽默什么的，好让今天的师生聚会有个顺利收尾。刚要开口，却被儿子打断了。儿子凶巴巴地说：“喝死一个算一个，有啥好劝的！”

刘柏春一愣，冲口说道：“这小子真是少管教！”一边说，一边按住少年的肩膀，试图说服教育。唐建生一看，暗叫不好，想把他们分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儿子猛力挣脱，顺手一推。刘柏春一个趔趄，身体晃了几晃。

其他人立即围拢过来。混合音响却还在热烈喧闹着，似乎在给老头儿的高难度动作配放背景音乐。

有人发话了，是冯有才。他将摇摇欲坠的刘柏春扶住，说恩师息怒，今天的消费我来买单，大家和谐，和谐，哈哈。唐兄，你就让孩子向恩师道个歉吧。

大家都齐刷刷地看向唐建生父子，目光里饱含惊讶、谴责和怜悯。冯有才更是满脸严肃、权威，还微微喘着气。各种良知和道义似乎即将从他嘴里喷薄而出，整个人也因此而显得熠熠生辉。

唐建生也瞪着儿子，脸色铁青。儿子却古怪一笑，吐瓜籽皮似的说了俩字：“狗屁！”然后，他拔腿就走，很快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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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唐建生与大家对峙了。冯有才便教导起唐建生来：“你代替儿子道歉也行嘛。”

唐建生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

冯有才咳了一声，提高了音量，说你还是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鸿鹄了？智商高情商低是不是说的就是你这样儿的，哈哈。

刘柏春倒有点看不下去了，说我会原谅建生的，学霸嘛，就是嘴巴笨、笨了点。说罢，伸手来握。却被唐建生挡开。唐建生一字一句地说：“我不需要谁的原谅，我也根本不想道歉。”

大家愣住。万亚梅挽住唐建生的手臂，笑嘻嘻地发问：“唐长老，你到底想怎样嘛？”说罢，暗暗用力捏了一下他，意思是，不是本该由你来打圆场的吗？

唐建生再次环视各位，微微一笑。

谁都没按原来的剧本演，突发情况之下，各有各的临场发挥。虽然都有点用力过猛，但也算有惊无险。自己留下来纯属多余。

于是，他将万亚梅的手掰开，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45

夜已深。儿子仍在隔壁奋力打游戏，远古战场的厮杀声隐约传来，捶打着唐建生的心脏。老婆翻了个身，恶声说了句什么，又好像在啃猪蹄子。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是谁这么晚还来骚扰？懒得理。

唐建生坐起，下床，找拖鞋，往厕所去。撒完一泡尿，却还是忍不住看手机。果然又是万亚梅。她发来一条微信语音，神秘兮兮：长老，有个惊天秘密，要不要听？跟你有关哦。

得，又来作妖了。唐建生不接茬，只问：“你们还在喝吗？”

万亚梅说，没有。老刘喝得快不行了，被我们紧急送回了医院。其他人都走了，我和冯有才留下来善后。冯有才其实也喝高了，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哭得稀里哗啦。

唐建生笑笑，说你们生意场上的人也会这么真情流露？

万亚梅说，去，瞧你这迂腐小气样儿，不污蔑我们会死啊？冯老板哭，是因为老刘刚才酒后吐真言。当年冯老板被开除，其实并不是因为他砸坏了玻璃，而是因为偷了你的电子表。这事老刘以前从没说过，瞒了这么多年，我现在只告诉你，千万别再外传哦……。

唐建生张大了嘴。回想了好一会，是的，他念初中时确实有过一块电子表，是堂姐去广州打工时在地摊上买的。那块表外观时尚，很被同学羡慕，曾经不翼而飞，却又在在三天之后自动回到文具盒里。冯有才确实就是那个时间段被开除的。都说刘柏春对学生太严苛，看来他还是尽量给冯有才保全了脸面。毕竟，偷窃比打碎玻璃要可耻太多…..。

难道，冯有才到处行善，甚至要强行送给自己一块表，就为了洗去少年时的污点？

唐建生不觉有点鼻子发酸，说家贫起盗心，才多大个疤子。如果能够时间倒流，知道冯有才看上了我那块破玩意儿，就送给他好了。

万亚梅沉默了一会，又说，你还牙疼吗？要不明天再来医院，顺便跟我换班，哄你恩师高兴呗。老刘还说要为你介绍工作来着。瞧把他能的，其实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也就十多岁吧。哈哈。

唐建生揶揄一笑：那是，那是，只比你大十七岁。你可别忘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万亚梅立刻回复：长老，有话你就直说哦。这是个多元的社会，我一个早就恢复单身的女人，就来一场师生恋又咋的？我又不是没跟过老男人。

这，这。唐建生听得眼皮子起跳。原来她又离婚了。嘿，倒也是。只要想开了，有啥好怕的，万亚梅上回嫁的那个香港老头，年纪也够大。可她说话也太彪悍了吧。这女人，哪怕表面上风情万种，也从来没有认真当过潘金莲。到深圳打拼这么多年，她早如孙二娘附体。

再说下去，她就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唐建生自知不是对手，有点费劲地说，不聊了，我有点忙呢。万亚梅嗤笑：你这个直男癌，不就是忙着风月无边么？紧接着又把声音压得很低：关于那块表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

唐建生郑重表示：请你放心。

师生相聚，一笑泯恩仇就对了。多年过去，一切早已翻篇。希望万亚梅也把这事烂在肚子里，而自己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此刻的唐建生，只想轻装上阵，赶紧去找个新工作。

他说，再见。万亚梅允了。

唐建生把手机关掉，就跟爬出水面似的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去照镜子。镜子里的男人脸色不错，还腰板挺直，还两眼放光。去他娘的个腿，多么英俊潇洒，多么风度翩翩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腮帮，发现火烧火燎的感觉已完全消失。

哦，牙疼三日，到此结束。新的一天很快就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