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面试的女生,名叫梦露。
郑惠谋在成千上万份简历中看见何梦露这个名字,目睹到她的半寸照时,眼睛为之一亮,好像黑夜里亮起一盏灯。她五官端正,脸面秀丽,纯属美女一类。对于她的一些个人情况,他通过她提供的求职简历,只能略知一二。例如,她是应届毕业生,中专学历,文秘专业,身高一米七。女人一米七这个身高是相当不错的,就不知道三围如何了。他真想一睹真人,甚至对她产生了许多男人喜欢产生的无限幻想,于是毫不犹疑把她列为第一个面试者。
时间到了,何梦露彬彬有礼地推门进来。果然是个美人,身材一流,三围恰到好处,没有一处赘肉,整个腰肢婀娜多姿的,风情万种,而且穿着潮流,露了三个地方,这是任何一个男人一眼看过去就可以发现的:米色包臀短裙,露出了一点点雪白大腿。纯白色休闲百搭短袖棉绸衬衣,下摆打结处隐约露出迷人的肚脐,好像一处迷人的风景。还有一处自然是衬衣包裹不住的事业线,露得恰到好处。难怪叫事业线了,找工作的时候最好露露。总体而言,何梦露在穿衣打扮上是入流的,时尚,甚至带着点矜持,纯朴,像是一朵又艳丽又端庄的莲花,完全符合郑惠谋之前的想象。
刚开始她有点腼腆的样子,两只纤细的玉手互相交缠着。郑惠谋盯住她的脸,挥一下手,叫她自我介绍一下。她举止端庄,顾盼生辉,一张嘴巴,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令人怀疑自己是在看新闻联播。郑惠谋脸热了一下,赶紧问她几个问题,语调有点儿发颤。面对郑惠谋的提问,何梦露对答如流,反应能力超强。最后,他问她会什么才艺,她得意洋洋地说,孔雀舞。于是他伸手示意她表演一下。她一下子堆上满脸笑容,像一朵绽放的芙蓉,徐徐一展身手。只见她双手上下游走,模拟孔雀的姿态,不断扭动腰肢,犹如行云流水;整个身体,从大腿到胸部,如同波涛一般起伏,一浪逐一浪,把所有的性感和娇媚逼了出来。郑惠谋看呆了,心脏狂跳不已,呼吸也变得窘迫起来。这是自己即将把持不住的节奏,为了不让鼻血直冒而出,赶紧叫停她。她停下来了,显得意犹未尽的样子,但仍信心饱满地看着郑惠谋,眼神充满愉悦。这是一个女人征服了一个男人以后独有的表情,当初陈莲在床上征服了他之后,也是这般得意模样。
郑惠谋反倒开始有点手足无措起来,他点点头,笑了笑,然后翻了翻她的简历,又看了看,才恍然大悟般叫她拿出证件来核对。她从容不迫地从窗台上拿下精美的小挎包,从里面取出一大叠证件。证件的取出让小挎包一下子变得瘦小,好像一个胖女人抽掉了该死的脂肪,变得苗条起来。他接过她手里的证件,就煞有介事地一一核对起来,毕业证书,身份证,户口本,还有一大叠优秀学生**,杰出青年什么的奖状,看得眼花缭乱。他满意地说,很好,统统给我复印一份。她听了也很激动,满口答应着,之后就很有礼貌地退了出去。
没有比较就难辨优劣。后面那几个女人都让郑惠谋没有好胃口,好像馒头吃了一个又一个,索然无味,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啃下去。她们或其貌不扬,或口才不佳,或是身材一副熊样,让他不忍直视。对于这类女人,他一概不要求才艺表演。不过说真的,第一次坐在**台上,对着应聘者发号施令,或指手画脚,确实让他感到了君临天下的美妙感觉,而且这感觉比他想象的更强烈,更受用。
由于工作紧张,午餐和晚餐都得叫外卖了。郑惠谋的租房就在二十八区的一栋旧楼房上,三楼,还算宽敞,舒适,阳台旁边就是一棵老木棉树,一到花季,红色花朵像是一个个小喇叭,向他们传递着美的信号。他和陈莲自从同居之后就住在这里了,陈莲说,待我们有钱了,即使不买房子,也要租个高档的。他说,当然。
这天,在吃晚饭的时候,陈莲一副踌躇满志神情,连声夸郑惠谋有将帅之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她说,今天就有二十四人去复印证件,我也没闲着。他应付式笑笑,说辛苦你了。陈莲娇嗔道,看你说哪去了。他不再出声了,默默吃东西。其实他满脑子想着何梦露,她把他的魂魄勾走了。吃完了饭,他就一个人坐沙发上,点上香烟,默默吐圈,白圈在额头上空盘旋,消散。
自从五年前与陈莲相恋以来,她从未让他失望过,是他理想中的完美配偶,但由于大家都感到组建家庭的巨大压力,于是都心照不宣,不想结婚。更确切地说,是不想登记,然后走上婚姻的舞台。他们有过触及灵魂的交谈,都对那一纸证件嗤之以鼻。之后,他们就同居了,彼此熟悉对方的身体,好像熟悉自己的家门。现在,她主要负责打理那台柯尼卡美能达C226,因此他风趣地称呼她为财政部长。有一次,她异常激动地指了指复印机,意味深远地说,它会复制另一种生活。他会心点点头。可以说,他们是心心相印的,不经意一句话就能说到对方的心坎上。
陈莲也吃饱了,拿起垃圾袋收拾好东西,去了趟卫生间。他听见了她冲马桶的声音。之后她就走出来,一屁股坐在他身旁。她的大屁股一下子把皮沙发压陷了一大块,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微微向她倾斜了一下。她看了看他,开玩笑似的问,是不是被何梦露勾走了魂魄?他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尴尬了,难道真有传说中的读心术?他不能被她看破,连忙摇头说,哪有!陈莲靠向他肩膀,说,有也正常啊,哪有英雄不爱美女的。他不吭声,不断吐烟圈。他知道,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掩饰,但欺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陈莲。陈莲见他没反应,又问,她是你故意安排的吧?他轻描淡写说,什么故意?陈莲微笑着说,就是第一个面试。他笑了笑,哪有!随机安排。陈莲赞叹道,她真是人间尤物。听她语气,充满羡慕,甚至妒忌。他说,我有女朋友了。这话陈莲一听乐开了花,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子,呢喃起来。他把烟蒂扔了,一边把口腔里的白烟吐掉,一边把陈莲压倒在沙发,解她的衣服,扯她的胸罩。她很投入,像是一个火炉,他像一块红炭,剧烈燃烧着,直把她当做何梦露。
十年前,郑惠谋曾经对一个朋友说,他要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公司,朋友上下打量他几下,笑着说,希望你梦想成真。十年一晃而过,他终于实现了,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觉得异常新鲜和有趣。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又慢慢对此感到厌烦,君临天下的美妙感觉也渐渐变得寡淡。每天得面对各色人物,他们虽然身怀才艺,甚至有的女人还很有姿色,但看多了,也会慢慢变腻,好像美食再好吃也有吃腻的时候。
不知哪门子消息,父亲竟然从老远的山区老家给郑惠谋打来电话,说要给一个亲戚,很亲的亲戚谋个职位,他老强调亲戚很亲,就是害怕儿子不帮忙。郑惠谋说哪有什么职位。父亲问,你不是开了大公司吗,不正需要人手吗?郑惠谋反问父亲听谁说的。父亲说很多人都知道了,传来传去我才知道的。你小子发达了忘了亲人了?郑惠谋知道父亲嘴里所说的亲人就是指他,不让他知道实情,偷偷摸摸就发了大财。郑惠谋笑了笑说,爹,不要听了风就是雨。父亲还是不相信,说,打虎亲兄弟,肥水不外流,安排自己人最放心。郑惠谋说,爹,这就不对了,任人唯亲不好。做错了事情还得顾面子,怕伤感情。别人我可以随便炒他鱿鱼。父亲一听来气了,你翅膀硬了就忘本啦?郑惠谋忙安慰父亲说,不是的,我根本就没开什么公司。父亲最后还是气愤愤地挂了电话。
没想过了几天,七姑八姨什么的统统给郑惠谋打电话,说要给儿子或闺女找工作,叫他关照关照,在公司安排个饭碗。郑惠谋直叫苦连天,统统拒绝,当然是委婉拒绝。他说我根本没开大公司,别听别人胡说八道。想必是父亲到处给的手机号码,像春出播种一样,这样他老人家才显得有气派。但是,郑惠谋全拒绝人家了,估计父亲的老脸也不好看。算了,这哪能顾忌那么多。他对陈莲说,看来失业潮真来了。我那帮亲戚都找上门来了。陈莲听后若有所思模样,笑着说,说明你高瞻远瞩,大有作为了!他也跟着笑笑。如果说以前是规划,策划,那么,现在是实践,奋斗,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一定可以大展宏图。他和陈莲都有这个信心,不是盲目乐观,是有真实数据在手上的。
一天,吃了晚饭,郑惠谋又窝到沙发上无所事事。何梦露给他打电话来了,因为他私下储存了她的手机号码,所以她一打他手机,他立即知道是她。他忽然有点紧张起来,做贼心虚般朝陈莲张望一下,她正好在看湖南卫视的娱乐节目,还津津有味地嗑瓜子。他下意识走远一点,低声接电话。何梦露一开始就自我介绍我是何梦露,上次到贵公司面试那个何梦露。他装作一片惊讶,原来是你啊。何梦露直截了当地说要见他。他犹豫了一下,又瞧了陈莲一眼,她还在看得入神,好像她也参加了才艺大比拼。他问,哪里?何梦露说,梦幻咖啡屋。他忙问,就是公司斜对面那个咖啡屋?何梦露说,是啊。我正在等你啦。他说稍等一下,我就过去。他挂了电话,迟疑片刻,走上前对陈莲说,我要去见个老同学。陈莲还沉浸在娱乐节目当中,也没说什么。
郑惠谋火速赶向梦幻咖啡屋,心里盘算着何梦露意欲何为。男人的直觉告诉他,今晚有故事了,而且是浪漫故事,甚至风流故事。你说一个天仙般的女子忽然约你喝咖啡,你还能淡定么,难道没有一点想入非非?
半个小时过后,郑惠谋到了梦幻咖啡屋。她果然在等他了,而且点上了咖啡。他一到,她就朝他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请他坐到她对面。夜晚的咖啡屋异常静谧,灯光柔和,充满浪漫色彩。背景音乐若有若无地飘洒着,像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时间他有点拘谨起来,好像她变成了审判官,正要面试他。她倒显得磊磊落落,无拘无束,说,没想到你就是总裁啊。我想和你交个朋友。郑惠谋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电话的,看来不简单,于是说句客套话,真是三生有幸。然后他们就各怀心思地搅拌咖啡,喝咖啡。对郑惠谋来说,是心怀鬼胎。再次见到她,他的魂魄又被她勾走了。看她的穿着,一袭仙女般飘逸的红色连衣裙,时尚,性感,热情,大方,事业线深深显露,真不是一个男人说淡定就可以淡定的。接着她就跟郑惠谋分享了她的一些快乐的故事,还说了一些她的人生理想,言外之意就是希望在他手下办事,闯出一片天地。他脸热了一下,只是笑笑。
喝完了咖啡,她提出要郑惠谋陪她回酒店。她说她就住宿在解放路尽头的怡嘉大酒店。他不知道她葫芦里装着什么,但出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尊重,他毫不犹豫答应了。由于路途不远,他们就步行回去,肩并肩走着,在路灯影影绰绰的光影下,像是一对情意绵绵的情侣。有的树影铺在地上就是一副绝佳山水画,静谧,淡雅,有趣。何梦露走起路来,屁股不断扭动,看上去更显风骚,风情万种。
到了怡嘉大酒店大门,郑惠谋停下脚步,说,到了。言外之意是,我要走了。何梦露说,上去坐坐,好吗?郑惠谋心跳加速狂跳起来。这分明是她向他发出暧昧的信号,她葫芦里装着什么昭然若揭。他内心瞬间挣扎起来,上还是不上?上的话剧情一定向着那个方向发展,不上的话,实在于心不甘,好像到嘴的肉又丢了。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何梦露一把挽住他的右胳膊,半推着他走了进去,他也只好稀里糊涂地点点头,跟她进了电梯,上到808房。
一进到房间,反锁上,何梦露就一把勾住郑惠谋的脖子,甜甜地说,我要做你女朋友。他懵了。她的体香弥漫在他周围,恍若梦境。他支吾着说,我有女朋友了。她笑了笑,说,这我知道,别说女朋友,你就是有老婆了,我也不介意。他说我害怕。何梦露把身体更密切地贴近他,说,这样吧,今晚我们就做露水夫妻,但有一个条件,你得录取我。郑惠谋一听更是傻了眼,支吾着说,这哪行。她放开了他,坐到床沿,说,哪有不行的?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他说,说是这样,但是……他说不下去了。何梦露说,不干就算了。说罢她把头扭向一旁,黯然伤神起来。看她伤心无助的神情,郑惠谋真是百感交集,不断痛恨自己没用,辜负了这么美的人。其实他真想变成一头雄狮,或恶狼,扑向床边的她,把她全身啃个遍,然后毫无保留地吞掉她,但理智还是告诉他,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会变成一块硬骨头,把他的喉咙卡住的,不仅让他东窗事发,功亏一篑,甚至身败名裂,痛不欲生。毫无悬念,最后他还是忍着悲痛拉开房门,落荒而逃。
郑惠谋走在街头上游荡了好久,好像一个酒鬼喝多了要把醉意驱散殆尽才肯回去。路灯下的他踽踽独行,一个劲责备自己没用,好好一块肉到了嘴边竟不敢吃。待他失魂落魄回到出租屋,坐到沙发上发呆的时候,已是深夜。陈莲还没睡,她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就披着刚洗干净的头发从卧房走出来,看见了他,一脸惊讶和疑惑模样。她问他约了谁?他说老同学。她脸色不太好看的样子,没再搭话,转身走向沙发旁的杂物柜,拿过吹风筒呜呜吹起来,把头发吹干后,她才靠近他坐下。这时,他闻到了浓郁的发香味,这似乎跟何梦露散发的体香差不多,一下子勾起了他强烈的欲望。他一阵风般把陈莲粗鲁地按在沙发上,扯掉她的浴衣,好像是要把何梦露据为己有一样。
郑惠谋早就对面试者说过了,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发出录取通知,没收到通知的就敬请另图高就,但还是有很多电话打到办公室询问,让他不胜其烦。何梦露后来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大意是非常敬佩他这样的领导者,凡事躬亲,勤恳随和,最难得的是,不贪财好色,作风正派云云。他看了哑然失笑。
每隔一段时间,郑惠谋都会和陈莲来一次财务审计。每天大概可进一千元左右,一个月就是三万许,半年就是十八万,这全是陈莲操纵复印机赚来的。参加面试的人,心甘情愿地把钱交给楼下的陈莲,然后把或大叠或小叠的复印件交到楼上的办公室。有好几次,办公室的文件堆积如山,没处腾挪了,郑惠谋就打电话叫收垃圾的开车过来,粗略估算一下价格,就装上去拉走。陈莲对郑惠谋开玩笑说,这卖垃圾的钱都够你花了。他说,是啊,但我们要省点用,把第一桶金花在刀刃上。接着他们便有了更大的规划,投资创办更多的公司。
日子一天天流逝,街道人头攒动,行色匆匆,人人为生活而奔波,永无止境。史无前例的失业潮好像飓风一样席卷这个城市,失业的人们犹如牌桌上的牌子,必须重洗。有的可能刚刚失业,就奔波在谋职的路上;有的可能刚刚通过面试,正在回家的路上,然后准备上班。上班,下班,回家,失业,求职,购物,约会……生活就如此简单,把街道塞得满满的,甚至水泄不通。
有一次,突兀的警车划破夜空,传到了郑惠谋的卧室。当时,他和陈莲刚刚做完爱,疲惫不堪的陈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听到了警笛,她一个翻身,紧紧把他抱住,有点慌张地说,我怕。他说怕什么。她说,我们是骗子。他说,开玩笑,我们骗谁啦?她掐了掐他的鼻子,说,你真是不害怕?他说我不怕,我是合法创办公司,证件齐全,我不怕。我招人招惹谁啦?不符合条件就不录用,有什么好说的?你复印东西是不是要付钱?价格是不是符合市场标准?陈莲听了一边点头,一边扑哧笑开了。
就这样,第一桶金捞到了,资本有了积累,就积极扩大投资,创办更多的公司。这时,没必要凡事躬亲了,而是雇佣别人来干。在雇人方面,郑惠谋想起了父亲说过的打虎亲兄弟,熟人更放心,于是叫了七姑八姨的儿子过来。他和陈莲心知肚明,这活还是熟人来干保险。他叫了自己的亲戚过来,陈莲也安插了几个亲人。他和陈莲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去各个公司转悠,巡查巡查。一切顺风顺水。当然,他们也离开了二十八区,搬进了碧桂园,拥有了第一套别墅。一切似乎来得太突然,然而又水到渠成,没有什么值得惊讶。
大概是国庆之前的某天,郑惠谋一个人无聊极了,就试着给何梦露打电话,想了解一下她的情况,说不定还能时光倒流,回到那个摄人魂魄的浪漫现场。以前他是个屌丝,正在逆袭,自然要小心谨慎。可如今,财大气粗了,不再害怕了。没想到,她的电话居然还能拨通,两年过去了,她的声音似乎产生了一些变化,由悦耳变得稍为粗砺,语气也没了那份拘谨。他明白,到社会打滚过的人都这样吧,没什么好奇怪的。他约她到梦幻咖啡屋见面,她欣然答应,这让他不太敢相信,恍若做梦。
梦幻咖啡屋的名字换成了“玫瑰咖啡”,估计是换了老板,物是人非的样子,郑惠谋觉得不太舒服。何梦露的到来,更是让他吃了一惊。她浓妆艳抹,穿着露骨,不再是那股风骚的味道,而是显得有点放荡。而且她身体稍微胖了点,没那么凹凸有致了。他一见面就怀疑她做了那种工作。果然不出所料,刚寒暄几句,她就说自己是在夜总会干活的。她还坦白说她为什么赴约,是她觉得他这个领导不错,值得深交。听到她暧昧的语气,郑惠谋感受到了她有备而来的欲望。但她这块丧失了光泽的玉佩,唤醒不了他有洁癖的征服欲,他开始为自己感到悲哀,自责不已,假如早点发达的话,她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有了何梦露的沉痛教训,郑惠谋发疯似的要寻找陈梦露或李梦露来补偿,暴富的有钱人大概就是这样,他知道的朋友就有好几个。很快,他物色了陈媛媛。她来公司面试的时候跟何梦露一模一样,好像何梦露的翻版,只是身高稍微矮一点,但姿色风韵丝毫不减。他庆幸自己能够遇见她,好像在荒漠中觅到了水源。实际上,她也乐于把郑惠谋当作她取之不竭的财富源泉。为了拥有她的身体(不敢说拥有她的灵魂),郑惠谋付出了巨额财富,但是他觉得完全值得。陈媛媛之后,他又物色了李小莉。这个李小莉又是陈媛媛的翻版,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用金钱打通了通往她身体的极乐世界,然后沉醉在飘渺的仙境之中。奇怪的是,陈莲对他睁一眼闭一眼的,好像一只鸵鸟把头埋入了沙堆。
这天,下了一场暴雨。这场暴雨没有什么征兆,一下子就降临人间,好像是一场突击劳动,把街道冲洗得干干净净,让整个城市变得一尘不染。街道两旁的绿化带和风景树更是神采奕奕,翠绿逼人。郑惠谋朝窗外看看,就扭头对半躺在沙发上的陈莲说,这场暴雨好像给我洗了澡,舒舒服服的。陈莲听了说道,洗白白了那就上床睡觉。她说了还对他抛了个媚眼。完事后,郑惠谋有点疲劳地说,假如我爱上了别人,你怎么看?陈莲毫不犹豫说,我会真心祝福你们。他不说话了。陈莲又补充道,爱一个人就要让他幸福。他点了点头,但内心很不是滋味,觉得她是在说谎。爱不是自私的吗?既然可以分享,那还是真爱吗?她认同爱是可以跟别人分享的。他隐约觉得,她变了,这让他不禁想起那个下午。
当时,他们刚创办公司,陈莲一整天守着一台崭新的复印机,枯坐着,活像一个独守空房的寡妇。那天,他在办公室闲着没事,就到一楼当街的复印部找她。一到她身边,她两眼就泛出多重色彩,眼神隐匿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把手放到她右肩膀,轻轻抚摸几下,说,还习惯吧?陈莲妩媚一笑,说,还真不习惯。她接着感叹,之前进工厂一直觉得自己命苦,仿佛行尸走肉,没有自己的自由。现在获得了自由,像是飞出鸟笼的画眉,反倒有点闲不住了。他就笑吟吟问她喜欢哪种生活?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凡是这个地方没问题的,都喜欢自由的生活啦。他听了会心一笑。是啊,我们辛苦奋斗,一路挣扎,不是为了追求自由?现在有了属于自己的公司,算是终于获得了自由。她撒娇道,看你嘚瑟的,大富豪。说罢她就咯咯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不带杂质,让他心旌摇荡。当初他就是被她这独具魅力的笑声吸引上的,可如今,她似乎很少笑了。他们终于拥有了财富,拥有了自由,反而弄丢了笑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郑惠谋和陈莲表面上还是同居关系,但其实已是同床异梦,而且慢慢地,连床也不同了,大家都有一大堆借口不回家,也算是彼此之间的心照不宣吧。对此郑惠谋多少有点内疚,可后来无意中遇见了她,他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那天郑惠谋跟往常一样流连在某高档会所不回家,坐在一个幽深的角落里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公司的发展大计。他需要这样一个安静的带着点酒精的刺激味道的场合来思考重要的问题。一个偶然的扭头,便看见了陈莲挽着一个英俊潇洒高大威猛的男人走向另一边的客房,他们谈笑风生,动作亲昵,一副两情相悦的模样。目睹此男,郑惠谋立刻自惭形秽,内心潜伏着的内疚感瞬间分崩离析。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也不知道有多快活!
是时候好好谈一谈了。他打电话约她回家好好谈一谈。陈莲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郑惠谋想说什么,就按时回来了。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有男人了。陈莲也很冷静地摊牌,我也知道你有女人了,而且不止一个。他有点疑惑地问,当初是不是你给我的手机号码何梦露的?她说,是的。我知道你被她迷上了,就找她聊了聊。那天你没有动她,我全部知道。郑惠谋听了还是有点惊讶,这个陈莲太有心计了,连我也考验起来。他苦笑一下,说道,我们没必要装下去了。本来他们只是朋友关系,又没有孩子的负担,毫无疑问,只有好心分手。
不久,郑惠谋遭遇了灭顶之灾,一下子从中产沦为赤贫。原因得从陈媛媛讲起。她各方面条件不错,无论相貌,智商,情商,性格等等,都比较符合郑惠谋理想的择偶标准,因此,他便萌发了要和她结婚的念头,也好遂了老爸的心愿。他老人家盼抱孙子盼到头白了,整天给他打电话唠唠叨叨,烦死人了。再说郑惠谋年纪也不小了。一天,他把想法告诉陈媛媛,陈媛媛高兴得像个小兔子,蹦蹦跳跳一番之后便坐到写字台前,拿起笔来替他打起了长期规划。她建议他投资p2p,说这个投资收益高,好像割羊毛,她哪个哪个闺蜜割了不少,爽死人了。郑惠谋从未听说过这个东西,不太放心,但看陈媛媛说得眉飞色舞,也就尝试着把一小部分资金交给她打理。结果出乎他意料,收益确实极高,而且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利令智昏之下,他渐渐把所有资金投了进去,而且还借了一大笔。没想到的是,正当他陶醉于钱生钱滚雪球的美好想象中时,那个p2p忽然传来了爆雷的消息,一切灰飞烟灭。这时,郑惠谋才弄清楚此类理财品种的风险所在,欲哭无泪。为了还债,把别墅贱卖了,公司也解散了,又灰溜溜回到了二十八区,所幸的是,之前和陈莲租住的房间还空着,于是赶紧租了下来。房东问他去哪发财了,他说回老家养猪了。
没有了金钱的引力,他变成了一个毫无光泽的黑矮星。不用多说,陈媛媛不会跟随他过来二十八区。她知道他破产之后,瞬间变了一个人,宣布与他绝交,收拾细软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不要说李小莉了,她之前是讨债似的要钱,他变成穷光蛋后,她羞辱他一番后就扬长而去,好像报了一箭之仇。这就是报应,谁叫他之前没有跟她好好建立情感关系,只维持一种白花花的肉体关系呢。
重返二十八区的租房,郑惠谋像个一夜输光的赌徒,垂头丧气坐在沙发上。沙发还是那个沙发,他和陈莲不知道在这软绵绵的地方做了多少次爱,每次陈莲都像一头小母牛叫唤他的名字,但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陈莲再也不会在此出现了。看着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家具,熟悉的阳台,还有外面那棵熟悉的木棉树,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怆,失声大哭,像是森林里一只受伤的小狐狸。
迫于无奈,他开始四处找工作了,网络投档,白天面试,走在大街上,像是一条可怜巴巴的狗。每次面试的时候,他都产生强烈的抵触感。之前他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审判官,可如今一下子堕落黄泥,好像皇帝忽然降为庶民,颜面扫地,让他怎么不纠结,痛心疾首?好在每次面试都没有才艺表演这个环节,否则,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应付。也会遇到要交复印件的,他首先怀疑是一种骗局,但怀疑归怀疑,他还是心甘情愿地交钱复印,谁叫自己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呢。
一天他满街找招聘广告,走着走着,路的前面就是“玫瑰咖啡”,也就是之前的梦幻咖啡屋,郑惠谋情不自禁想起了何梦露,感觉她忽然变得无比亲切。犹豫片刻,还是给她打了电话。她接电话了,喂了一声。他脸热了一下,说我是郑惠谋。她说知道的。他有点拘束,问道,有空吗,“玫瑰咖啡”,不见不散。何梦露欣然答应。离见面的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郑惠谋无心找工作了,转身跑回出租屋刮刮胡子,剪剪鼻毛,梳梳头发。这是他很久没有过的举动了,人一落魄,就没心思再注意自己的形象。时间快到了,他来到“玫瑰咖啡”,发现老板又换了,估计换成了个托尔斯泰迷,因为咖啡馆的名字就叫“你好,安娜”。屋内的装修风格也变了。世事多变,几年间,这间咖啡馆就数次易主,更别说其他了。他选择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咖啡等候。何梦露迟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但他还是极有耐心地等待,这让她感动不已。她一来到就忙着道歉,眼神暧昧。他仔细打量着她,发现她又有了一些变化,身体富态了点不说,脸上也隐隐约约写上了沧桑,虽然浓妆艳抹的,毕竟掩饰不住。郑惠谋一边喝咖啡,一边向她兜售自己的创业成功史,她听得频频点头,眼神透露出崇拜。喝完咖啡了,他向她表露有意跟她好。她会意地笑了笑,挽住他的手臂走出咖啡屋,像是傍着一个大款,慢慢走向怡嘉大酒店。
恰好又是808房,郑惠谋有种恍若隔世的奇怪感觉。生活可能就是如此,难免不断重复,仿佛前世今生的重叠。何梦露十分熟练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全身炽烈燃烧,好像即将爆发的火山,要把压抑不住的岩浆抛出来。他竟手忙脚乱一阵,把她抱到床上,疯狂了四五分钟就一泻千里。要是当初就占有她,一定会是不同的感受,不同的味道,但现在,他总觉得有点苦涩,说不清道不明的苦。何梦露假装高潮的呻吟有点夸张,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她躺在他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胸膛,问道,何时来个金屋藏娇?他内心震了下,说,待我造好金屋再说吧。并且向她暗示,一定不会亏待她。她有点兴奋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的。一个小时到了,要退房了,何梦露向他要钱。他拿出钱包翻了翻,有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忘了带钱,就这点儿。说着就把仅剩的一百元大大方方递给她。何梦露有点疑惑地接了钱,但还是笑着说,快点造金屋哦。
此后每次幽会何梦露,郑惠谋总以各种借口不付钱或少付钱,慢慢地,就引起了她的警惕。最后一次和她幽会,大概是在重阳节前后。那天,郑惠谋猴急着,要把她抱上床,却遭到了她的反抗。她平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宽衣解带,而是有点怨惑地问,你有钱吗?他赶紧说,我是大老板,大把钱!说罢又要扑上去抱她。她使劲把他推开,说,你拿出来给我看看!他狡辩道,在银行,怎么看?她又质问,你的银行卡呢?他下意识摸摸钱包,确实没带银行卡,就支吾着说,金屋我都快做好了。何梦露一脸狐疑,抬手指住他的额头说,你是骗子!
被她揭穿了,郑惠谋也恼羞成怒了,气急败坏说,我是骗子又怎么样?接着他就厚颜无耻把自己行骗的经过一股脑儿抛了出来,像是当做一种值得炫耀的本事。何梦露听完气青了脸,哭闹着扑上来撕扯他的耳朵。没想到她如此泼辣,郑惠谋吃惊不小,赶忙挣脱她的手,顺手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打得她摔倒在床上。她不肯罢休,又要厮打上来,郑惠谋赶紧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吼道,别闹了,听话就放你。她圆睁双眼,好像两个喷发怒火的火球,不肯服从。他再次厉声警告她,别闹了!同时双手更用力了,还听见了她气管收紧的咕咕声,仿佛鸽鸣。但她始终双眼圆瞪,咬牙切齿地,奋力挣扎,直到双手软垂下来。
郑惠谋见状慌了,忙伸手试了试她的鼻息,没了。真没想到,就这么简单,杀了人!他知道闯祸了,脑子嗡嗡直响,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自首,而是逃亡。他没有乘搭电梯,而是沿着消防楼梯十万火急地往下赶,下到一楼的时候,还差点撞上双手捧着许多东西的服务生。
奔跑在大街上,耳朵灌入的风声呜呜作响,听来像是警笛。郑惠谋没命地跑,像个无头苍蝇,一口气跑完了解放路和**路。就在**路的尽头,他实在跑不动了,就扶住路边一棵碗口粗的细叶榕狂吐不已,像是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肚子,搅得它天翻地覆。稍微喘口气后,随即右拐转入复兴路,这是一条通往郊区的主干道,两旁的树木越来越高大,给他造成了强烈的压抑感。又一连跑了两三百米,这时,旁边一个商铺偌大的电子招牌“你好,梦露”,闪闪发光的字体,幽灵一样闪烁着紫色光芒。
就像看见了何梦露一样,郑惠谋倒吸一口冷气,心脏似乎要停止跳动了,两腿哆嗦着不再听从使唤。发愣了一会儿,他竟身不由己地拖动双脚走了上去,推开玻璃门。原来是一家咖啡屋,店面布局跟梦幻咖啡屋差不多,不同的是,这家“你好,梦露”咖啡屋顶部爬满了紫藤萝,亦真亦假的样子。见有人推门而入,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服务生脸带微笑,彬彬有礼地迎上来,热情招呼入座。看着她,郑惠谋的心紧了紧,因为他发现她就是何梦露的花季版,不仅身高差不多,连相貌都有几分相似。仓皇环顾一下咖啡屋,但见里头有四五对情侣在柔和的灯光下窃窃私语,气氛非常甜蜜。他鼻子一阵发酸,选择了靠內墙的一张双人桌,点了两杯咖啡。音乐背景很曼妙,像是温柔的海风抚摸着沙滩,让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静谧的世界,放弃了所有的欲望,摆脱了所有的纠缠。
小的时候,村子里曾来过一个瞎的算命先生,戴着墨镜,由一个学徒用一根小木棒拉着走过来。当时郑惠谋和妈妈正在门口剥花生,还不时将花生米塞进嘴巴快乐咀嚼。那个学徒已经走过去了,像个拉犁的小黄牛。算命先生蹒跚跟着,来到郑惠谋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扭头说道,这个家门不简单。妈妈听了高兴起来,搭腔道,喂,老先生说说看。算命先生抬头看看四周,仿佛真能看见东西,又伸出右手掐了掐,说道,天机不可泄露也!妈妈说就你会哄人。她虽这么说,但还是高兴地往算命先生的怀里塞了满满一把花生。算命先生走远后,妈妈望望他们,扭头对郑惠谋说,儿啊,做人不能太贪心。妈妈的话意味深长,她担心儿子以后要像隔壁家的堂哥一样远走高飞了。隔壁家的堂哥那时候在深圳做了什么经理,听说有好几个老婆。这个架势在乡下人看来就跟做了皇帝差不多。郑惠谋笑着说,妈,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陪你。妈妈又说,好女人难找,一辈子遇上一个就够了。妈妈这话听起来模棱两可,当时郑惠谋没有听懂,总觉得她是在鼓励自己找好女人,一直找到为止。什么是好女人?有什么标准?他心里一直没个底。妈妈在他十八岁那年病死后,她的话更是成为了一个咒语,驱动着他不断叛逆,出门远行,而他为了出人头地,也几乎不择手段了。不过,话说回来,刚认识何梦露的时候,他确实觉得她是个好女人,不是陈莲能够相比的,无奈造化弄人,她最后竟是死在了自己手里!
郑惠谋伸出双手看了看,这双手色泽暗淡,皮肤的皱褶仿佛藏着无数深渊。可以肯定了,它们不是我的,而是某个魔鬼的,那个魔鬼被一个个欲望控制着,欲罢不能,越来越猖狂。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欲望的前面就是深渊,当初妈妈的话不过是想提醒我不要掉入欲望的深渊。可笑的是,我最终还是无耻地掉了下去,而且没有勇气往上爬。郑惠谋恶狠狠打了自己几个嘴巴,清脆的声响穿越咖啡屋美妙的背景音乐,飘荡在紫藤萝周围,显得有点寂寥。服务生把咖啡端上来了,放一杯到他面前,另一杯放在对面的座位上,然后莞尔一笑,扭动屁股笑盈盈走开了。在她眼里,他的女朋友还没到呢。他眼睛湿润了,动手搅拌几下咖啡,像之前看何梦露一样,抬头凝视对面,仿佛对面的空椅上就坐着何梦露。
你好,梦露!
他不由叫出了声,泪水随即哗哗而下,犹如河坝决堤。还没喝完一杯咖啡,急促而尖锐的警笛声便呼啸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