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虹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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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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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2017年秋季开学第一天,我市下了一场时长最短、力度最强、雨量最丰的大雨。


第一章  

程大侠升四年级开学头一晚,阮灵芝吩咐他早点上床。假期作息颠倒,她担心孩子早晨起不来。大侠洗完澡,似乎上床看了会书,几乎没听到他翻身,应该是睡着了。阮灵芝掩着房门,静听片刻,隔门缝望了望。孩子彻底睡熟,她这才推开门进去。

阮灵芝随手拿起儿子的床头书,马上就四年级了,还在痴迷绘本。这本不一样,字多,图少,比绘本厚。哦,全英文版的《小王子》。封面是浓烈的蓝,很别致。黄头发的小王子立在正中,温柔注视着自己。

“又是磨着爸爸给买的吧。”英语老师出身的丈夫,高估了儿子的英文水平。

程铮还没回。开学前,是他最忙的时候,当然,也是阮灵芝最忙的时候。单位活儿再多,阮灵芝也得在八点前赶回家。儿子的吃喝学习等一应日常事务,在这个小家庭里,阮灵芝是第一主理人。

虽然二胎政策放开了,但阮灵芝丝毫没有动过念头。丈夫程铮在这一点上与她保持了难得的一致。她有个懂事的儿子,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份工作暂时还谈不上厌倦。三口人组成的家庭,因各自的忙碌而保持着独属于小家庭的秩序感。

没到正式开学日,小区里到处可见三五成群穿校服的学生。下午路过文具店,花花绿绿的塑料书皮堆至门外,一群小学生叽叽喳喳围住挑选。一堆白色间浅灰蓝的校服中,儿子大侠黑黑的圆脑袋特别显眼,阮灵芝一眼就能认出来。

开学头一天,到校领完书本,大侠没去妈妈办公室等她下班,而是约了和同学柯仔一起。他们背着新发的书本教材,穿过小区商业街,逛到文具店,挑选文具用品。刚开学,阮灵芝忙得不可开交,没空再把儿子拎到跟前,亦步亦趋紧跟。四年级了,放手试试,让他自主,在一定程度上的,比如放学自己先回家。再说大侠通常和柯仔一起,而柯仔身旁总是跟着他家的老人,足够安全。

每个学期的开学,爸爸当然、肯定、必然是不在家里的。大侠早已一贯、主动、熟门熟路地忽略了爸爸在哪儿这回事。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大侠也不着急,他将课本、书皮、贴纸、笔,一一摆好,分门别类整理。

独自在家待上几个小时,大侠觉得没什么。柯仔可不一样。爸爸妈妈常年在国外的柯仔,家里既有爷爷奶奶,也有外公外婆,四个老人对柯仔进行360°无死角服务。有人抢着给柯仔做饭,有人抢着给他喂饭。“笑死人了,四年级还要人喂饭。”小伙伴们都笑。柯仔也配合着让自己长得又瘦又小还黑,这就让老人们的照顾显得更有必要。柯仔羡慕大侠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而大侠也羡慕柯仔没有爸爸妈妈的管束更自由。


第二章

阮灵芝忙完手头事,一路紧赶慢赶回家,别的倒不担心,她惦记大侠趁她不在,偷喝可乐。这孩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喜欢特别喝可乐,不让他喝,他就偷喝。放学路上偷买,不光自己喝,还很大方,请同学一起喝。有几次,被阮灵芝撞个正着,大侠扔掉可乐前不忘抓紧啜饮,滋溜滋溜猛吸上几口,阮灵芝是可气又可笑还不能发作。

回到家,阮灵芝四处逡巡。床底,花盆,阳台,书架以前藏过空瓶的几处地方,挨着搜寻一遍,没有发现空瓶踪影。这就好这就好,阮灵芝放下心来。大侠在厅里,正全力以赴包书皮写名字,整理学习用品。侧脸嘟出来圆鼓鼓的一坨肉肉,是童年过渡少年一点残留的婴儿肥。是啊,过了今年,他就被视为少年而不再是儿童了。阮灵芝本想数落儿子放学不打招呼就跑,看着他严肃又认真的样子,终将一点怨气,化作怜爱与柔情,她目含柔光,不再多言,轻轻挨着儿子坐了下来。

“答应妈妈,别再躲着喝可乐了,妈妈承诺,以后每个月可以喝一次。”妈妈的提议,自然得到大侠欣快的接受。他抬起脸,对妈妈笑笑,浓黑的长睫毛忽闪忽闪,投下一排可爱的扇形阴影。

阮灵芝的学校紧挨着小区,出校门步行不到百米,就是小区的大广场,广场的一头延伸出去挨着一汪夺人眼球的人工湖。湖水隔开了小区主干道和别墅区。进入小区大门后,要先穿过商业街才能进入各个组团。各苑落自成一体,穿行的路线也曲里拐弯的。常有初来乍到者一边惊诧于“居然有湖,”也几乎就在同时迷了路。

开发商将小区外围辟出一圈做成商业街,这部分区域无需门禁卡便可随意进入。饮食店,服装店,零食摊点,玩具文具店,开得挤挤挨挨。再有车辆进出,人来人往,热闹是热闹了,却是学生回家路上的隐患。教育局三令五申校园安全问题,学校哪敢轻视,严格要求四年级以下的学生,上下学必须由监护人接送。规定被打印成文,令学生带回,家长签字画押。教育局的规定,各校执行便可,让家长签字画押这道手续,却是大侠妈妈阮灵芝亲自布置和安排的。

“学生安全无小事”,这是阮灵芝一贯的坚持和主张。

越觉得安全的地方,越容易麻痹大意。作为学校管理者——之一分子的阮灵芝,数学老师出身的阮灵芝,德育处主任阮灵芝,绝不会松懈。她的丈夫程铮,喜欢揪住这一点笑她小题大做。有什么好紧张的,社区学校,低头不见抬头见全是熟人,出校门抬脚就到家,紧张兮兮,谁还能把娃拐跑,你们女人……后面的话,程铮咽下去没接着说。

几时开始,“你们女人”,成了程铮跟阮灵芝说话的开场固定句式。大概是从程铮升任校长后,这句开场白便频繁出现。“你们女人”包含了太多意味。明确表达着程铮的某些潜意识——仿佛自己的妻子,辛辛苦苦追来的老婆,一所公立学校的高层管理人员,带事业编制的知识女性阮灵芝,突然在丈夫成为校长后,变成毫无主见地位地下的旧式女子,失去社会竞争力,成了没有判断力和话语权的——“你们女人”。

由资深英语教研组长竞聘成为校长,而且是一所名校的分校区,扬眉吐气的程铮自信爆顶。上可关山揽月,俯仰间天下事尽在掌握。他一挥手,抓学校建设,又一挥手,覆盖家庭治理,自觉两手都很硬。或许,程铮将老婆当作自我的分身,不认为与她存在精神上的隔阂,观点上的分歧,以及理念上的龃龉。他和她,也就不需要任何形式上所需要的界限。中年男人如果某天突然犯傻,一定是由他们社会地位突然的大起大落所致,他们自鸣得意却又浑然不知。

阮灵芝所在的九年制学校规模不大不小。这些年来的成绩却始终差强人意。最早的时候,是因为师资力量。教师编制指标稀缺,导致招不到优秀老师,而且也很怪,优秀人才来了以后总也留不住。后面走马灯似的换校长,每任来了都干不长。一来二去就成了恶性循环。在邻居眼里,这个学校不但耽误了自家孩子成长,还是小区房价迟迟不能大涨的最大绊脚石。

程铮不止一次动员阮灵芝调动,只要她准备好材料,关系人脉他负责打通。调到好学校,名望地位收入,想不要都难,最重要的,环境不一样了。偏偏这阮灵芝一根筋,守着这个社区边上的学校,被人讥讽的村级学校,能有多大出息。每年中考升学率,那个数字多可怜啊。左邻右舍又很喜欢找阮灵芝打听,多少人考上四大,多少人上了八大十六大。得到的答案总是换回他们不加掩饰的鄙夷眼神。之后再有人打听,阮灵芝一概装傻推脱不知。

邻居们当然要议论,没把阮灵芝当外人拉她一块议论,数落学校如何的不思进取浪费资源。看看旁边的新学校,才办了三两年,那升学率,说来说去还是师资强校长牛逼。邻居们从最早的恨铁不成钢,到现在毫无顾忌地当面嘲讽,无视阮灵芝感受。阮灵芝自己,也没有任何辩解的欲望。因为从考试结果看,自己学校就是那样,在区里的排名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多年来不温不火,在家长眼中不死不活。

“有路子的人都走了。”同事们虽然没有公开议论,差不多是心照不宣地这么认为。头年,二胎政策正式公布,今年女老师们便扎堆怀孕去了。主管校务的副校长调去一所区属名校,听说去做教务主任。级别降了,人家却走得毫不留恋。现在的校长是假期刚分配过来轮转的,留不留得住,留多久,都是问题。学校人手不足随着老师们怀二胎而愈发凸显。阮灵芝的德育处就不得不接手很多额外工作,比如安全办和校务处。

程铮提过多次让自己办调动,去一个发展前景更好的地方,也就是他自己的学校。虽说是新学校吧,但挂着名校分校招牌,出身就不一样。加之各方面基础条件不差,而且最重要的是,通过招生方面的一些操作,该校第一届中考成绩非常亮眼,可谓一炮打响,在方圆这片家长心目中一下子成了白月光。“蓄势待发,只待今朝”程铮的自信在眼前活灵活现。“去那边,两口子挤在一起?以校长夫人的身份而被照顾?”阮灵芝摇摇头,把这念头甩出脑袋。


第三章  

这是一个高档小区。据说居住的都是社会精英,中坚力量。然而,到社区的广场上看看吧。老人为争广场舞地盘,须眉偾张,怒目金刚,三句不和,抡拳作势,要打要揍。广场亦然够大,却盛装放不下他们蓬勃的激情和随时扩张的野心。孩子跑动、捉迷藏,骑单车,老人视为抢了他们地盘,可不乐意了,对落了单的孩子连吓带吼。反正不是自家孩,用不着怜悯爱惜。渐渐地,轮滑班撤走了,美术写生也躲到僻静处,整个广场都归了老年人夕阳无限红。孩子们只能将活动场所见缝安插到犄角旮旯处。稍有越界,老人们不依不饶,除非遇上对方家长声大气壮,老人才肯勉强服软,否则谁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谁见他们都得绕道。

抽打陀螺这种游戏,不知怎地,突然在老年男性人群中流行开来。据说这是他们那一辈儿时流行的玩具,如今他们借它返老还童。可这巨型陀螺,尺寸却大到粗暴的程度。大皮鞭抽甩起来,杀伤力不亚于武侠片里带特效的神鞭暗器。一抽一打,声势凌厉,周围十几米,活物不得近身。传言曾有幼儿被老人的神鞭打伤,他们并未就此收敛,反将地盘越占越大。

每到下午放学,正是孩童们来来往往的时候,打陀螺的老人们越发摆开阵势,抽打着巨型陀螺,噼里啪啦,你来我往,卯足劲竞争。终于有一天,鞭子击中阮灵芝学校一位叫子欣的女生。家长找物业,报警,找社区,协商无果,最终找到学校。归到阮灵芝这儿处理。

“阮主任,您看看,这些,这些,是医院病历,检查报告。这些是子欣受伤的照片,还有这些……”

家长摊开一堆纸质材料。受伤孩子的爸爸,表情沉痛无助,双眼红肿无神,木瞪瞪望着阮灵芝。因辗转多处,委屈不得声张而在不知不觉间语调高亢。话赶话地,既像跟阮灵芝诉苦,又似抱怨学校未尽监管义务。

“自从受伤后,子欣像变了个人,以前她每天都要跟妈妈视频,事无巨细聊个不停。现在连我问话她都不理,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肯上学,也不愿意出门。天一黑就让我陪,睡着了也不让我走。”

身为人母,阮灵芝当然是发自内心的同情孩子。严格说来,出了学校门,学生的安全事故,便是监护人之责。但是,学生毕竟受伤,而且学校就在社区内,关系更像邻居,情形自然不同。其实从事发起,学校也已第一时间组织看望慰问。子欣从脸到腿,血痕虽然已经淡了些,但是作为母亲,阮灵芝能想象到刚受伤时的触目惊心。肇事老人不肯面对,一拍屁股,躲回老家,多方做工作,也未让其表态担责。

阮灵芝起身,给受伤孩子的爸爸倒了杯水,自己也不再坐回办公椅。她将他扶到沙发,顺手拉过一张矮凳,坐到男人对面。随后将材料拿到手上,蹙眉屏气,轻轻翻看。

“子欣爸爸,真的抱歉。您知道,我也住咱们小区。打陀螺这种危险游戏,确实不是一天两天。早前,我代表学校跟物业反馈过,请他们协调,劝阻。”阮灵芝知道自己不是在应付家长。她棕色的眼眸,关切的凝视对坐的家长。脸部线条在清脆悦耳的语音下愈显柔和,表情却是忧虑的。

“有些老人,不听劝,小区就这么一个广场,学校的孩子,基本上我都脸熟,孩子受这样的伤,我也是当妈的,感同身受。”她出于本能,母亲的,女性的本能,把这番话说的真诚自谦,没有官腔官调。

受伤孩子的爸爸,一路维权,所遇之人,没有一个像阮主任这样。他们以身处之职向他说些官面话,场面话,客套话。不期然在阮灵芝这儿听到几句不一样的实在话,看到阮灵芝带着明显在意的眼神,让他仿佛找到一点支撑。顿时,他满腹委屈涌上心头,翻江倒海百感交集。四十几岁的男人,眼圈顷刻间泛红,再说话,声音就带了哽噎。

透过水汽迷蒙的眼睛,眼前这位清瘦高挑的女人,神情似在凝望,又似探询。她委身坐在矮凳上,神情清澈自然,没有世故圆滑。他直觉阮主任是真诚的,心里的怨念和愤怒无形消去一二分,对处理这事寄托了一点期待。他太盼望有人替他做主,给他和孩子伸张正义。

“阮主任,谢谢你……”

“我们家的情况,您不了解,我对子欣确实疏于照顾。子欣两岁多就跟着我们去了国外,是个很独立的女孩。他妈还没回来,孩子交给我管,可我忙起来,也顾不上她,放了学没人管。你说,要是有人接送,何至于出这种事。”唏嘘,停顿,整理情绪。少顷,他接上,“当然,罪魁祸首还是那个死老头。”男人骂了句狠词,却像经过心理斗争才说出来。“死老头”这种遣词造句,显然已超出他身份教养的限定。

阮灵芝熟悉这类型的家长。他们被逼到绝境,不过就是骂一句“老不死的”,出格嚣张的言论和行动,他们往往做不出来。假如被伤到的孩子不是这样的家长,假如他们凭武力用拳头去讨说法,这事也闹不到阮灵芝这儿。以牙还牙的结果,或许是两败俱伤,总之不是好事。阮灵芝既心疼孩子,也感激面前这个家长,感激中有不少是同情的成分。他四处诉说,不过就是讨一个本来就应有的说法。这个社会,不肯善待讲理的人啊。

刚刚结束国外的工作回来,这学期才到阮灵芝学校插班就读,没想到,才来就遇上这种事。“孩子痛啊,我们子欣一个女孩子,万一脸上留了疤,一辈子的事。功课也耽误了,这都不说。心理阴影这一关怎么过。”子欣爸爸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们多年在国外,习惯了国外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清晰,既没有很腻歪的客气又不会轻易越过人际关系红线,当然有些人可能认为国外人际关系比较冷漠。我们适应了,倒也不觉得,说远了……”

子欣三岁起,接受的是国际学校的教育。到了现在三年级,她的汉字读写都吃力。意识到这个问题很严重,所以我们才想尽办法先回来。“她妈还暂时走不了,我带着孩子先回,好不容易安顿好,累得我脱了层皮。啊,我又说远了,没别的意思。”

窗外传出一阵鸟叫,像在催着子欣爸爸继续讲下去。

“我是说,伤了我们,没个道歉,没有任何表示,像没事人一样,多冷酷,最过分的是,居然躲了。人与人之间,没有基本的尊重。我是说,明明老头伤了我们,不但不承认,还反怪孩子,说我们要讹他。这是人话吗,活了一辈子七老八十的,认个错,有这么难吗,医药费我们都自己掏的。”

男人终于遇上一个能听他倾诉的对象。讲起来刹不住,内容太多就语无伦次,好像已经忘了今天他来找阮灵芝的真正目的是解决问题而非诉苦。但他说的内容,包括那些跑了题的牢骚,在阮灵芝听来,每一句都说出她一直以来藏在心里的感受。

她觉得子欣爸爸要的,并不是套路化的所谓“交代”。而她将要面对的,也不仅是这个跋扈的无赖老头。她要面对的,明明是一整套密不透风的社会潜规则——以闹取胜。现在的人,不论年龄,阶层,背景,会闹的赢过不会闹的,撒泼耍赖总是能占到便宜的。自己又能为不善于“闹”的他们,讨回点什么?

一小时,两小时,下班时间已过,大侠应该在做作业吧,路上会不会买可乐喝。阮灵芝的思绪一直紧跟男人,中途突然想到儿子。平常此刻,阮灵芝已经做好饭菜,跟儿子开吃了。

男人还在讲,他和妻子工作的艰难,孩子成长的不易,家中无人照管孩子的现状,以及孩子被击伤的心痛,再到维权的艰难,肇事者无耻的推诿。进而推演到人性的冷酷与自私,再说到国内外教育的差异,兜圈回来,不忘感激阮灵芝的耐心。他红着脸,害羞又隆重地表达阮灵芝是个负责任的老师,他愿意相信她。

家长和学校之间难得的信任。一种人与人之间平等的信任。这是许久以来阮灵芝所渴望的一种信任。顿时,责任感与压力齐齐涌来。

在阮灵芝从教至今十五年的工作中,数不清遇上多少麻烦事。受伤的孩子比受伤的家长容易恢复,受害的一方比伤人的一方通情达理。讲理的人总是轻而易举就原谅了对方。要想让某些自有一套歪理的成年人改变他们的处事原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出于面子或者别的什么,过错方也许会认个错,其实心内并没有真正反省和自责。碍于或是迫于外界的一些压力,做一点认错的姿态就已经非常难得。他们这种人,很难再接纳任何教育和规训,特别是为老不尊的老年人。如果可以,她何尝不想痛斥肇事老者。假如这事发生在大侠身上,她又能怎么办,她不寒而栗。

她想打断男人的讲述,她不忍,职责在身,她也不能打断他。但她不自禁地想“儿子肚子饿不,老公到家没”。

终于在子欣爸爸停顿的空档,阮灵芝找到机会切断了他的话,并顺势起身把他送出了门。男人并非那种不依不饶的主,非要逼着她今天给个明确答复。他抓住她的手,用力握着。信任和期待化为力度,传递到了阮灵芝手上,阮灵芝只好被动地被他握着,两人站在办公室门口,一刹无言。

阮灵芝再次感受到子欣爸爸单方面赋予她的强烈信任。眼下,男人愤懑的情绪看似得以舒缓。

“灵芝,你也没走?”声音的主人解救了阮灵芝。阮灵芝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方橙来了。临走,子欣爸又说,我们对您和学校有信心,我们才回国,很多不懂,以后请您多指教。

“我等您答复。”郑重说罢,子欣爸爸再三鞠躬离去。


第四章

方橙和阮灵芝同时进校当老师,她教数学,方橙教语文。一晃十几年过去,年轻时候微胖圆润的小方老师,现在多了已婚妇女的丰腴,变成了年级方组长,脸型身材气质,看起来比阮灵芝大了四五岁。

“谁啊,这人?”方橙好奇地问。她俩一直要好。方橙口直心快。十几年教低年级语文没变过,长期跟一二三年级孩子打交道,她直率的个性不仅一点没变反而愈发鲜明,随着年纪渐长,又增添了几分看人看事的犀利。方橙的情绪表情跟着阮灵芝的讲述而不断变化,时而愤慨时而唏嘘。方橙特别不理解,孩子都伤成这样了,她妈还不赶紧回来,钱重要还是娃重要?

方橙要去超市买菜,而阮灵芝想去广场看看,两人于是分了手。正是下午六点半,饭点儿。广场上打陀螺的,跳舞遛弯的,无事闲逛的老人,统统不见了踪影。她终于可以沿着广场一侧的人工湖,静下心来走一走。七点半后,吃饱喝足的居民,又该聚到广场上扭腰摆臀,声震寰宇。她想趁现在,一个人理理思路。

阮灵芝承认自己厌恶广场舞。也厌恶一切没有界限的行为。广场舞就是最大的越界行为。它声浪震天,吵得人无法安坐。伴奏的口水歌,节奏粗放,歌词尴尬,让人脑子发胀。为了跳舞,老人们抢地盘,抢男女伴舞。各小团体,剑拔弩张,尔虞我诈,闹得广场上绯闻遍地。想着想着,她又不自觉地想到学生安全,居民素质,她摇摇头,自嘲地暗笑。

即便劝退一个老人,还能把所有扰民闹事的老人都赶回家去老实待着?要知道,老人们把自己定位为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即便和真正的弱势群体——孩子,发生冲突,因为孩子有家长作为监护,老人也会被理所当然地视为弱势群体而被迁就。并不意外,她随即想到了子欣。阮灵芝找过她班主任了解情况,其所掌握的信息并不多。因为子欣新学期才分到她班上,还没来上学就因伤请了假。

自己似乎给了子欣爸爸很大的期待,让他抱着解决这事的希望。嗳,阮灵芝越想越烦,只有加快脚步,赶紧逃离这个烦恼发源地。

广场延伸出去的这片人工湖,此时特别静谧,悠闲,与广场惯有的喧嚣对比强烈。湖岸围墙内是别墅区。据说当年为了营造别墅的卖点,开发商斥巨资挖了这个湖,又为了保持别墅的私密性,在沿岸种植了高中低矮各式植物。经过这些年茁壮繁衍,植物形成了密不透风的绿墙,隔绝了湖岸与对面马路的视线。曲里拐弯的假山怪石被连片布置在沿岸,植物与石头组成了天然迷宫,成了孩子们探险娱乐的首选地盘。阮灵芝很喜欢这面湖水,但她几乎从未在晚上到过这里。她还将此地设为儿子的安全禁区,不许他涉足。

转过最为密集的假山群,从植物的缝隙中,阮灵芝看到一点不大对劲的景象。哪里不对劲她并不清楚,她以为眼花。

湖对岸路上走着推婴儿车的妇人,背着书包磨磨蹭蹭往家走的学生,上班族急匆匆地走着,却还不忘低头划拉手机。日常,都是日常。隐隐绰绰,哪里不对。阮灵芝停下来,她忽而前进忽而后退,好像在寻找什么。是的,在几个穿校服的学生堆里,她看到了突兀的一个。

他个头过于高大,却穿着浅蓝加白色的小学生校服。本市校服分小学和中学两种款色。小学生为浅蓝加白色,中学生是墨蓝加白色。个头高大的学生,看上去眼生,校服穿得妥帖板正,粗看没有哪里不对。到底哪儿不对呢,阮灵芝满腹狐疑。再定眼望去,穿校服的高个儿男生,手里还端着一杯可乐,是肯德基的杯子。她看到可乐,又条件反射地想到儿子。那个高个学生,边走边喝。跟着一群比他矮小的小学生,亦步亦趋,像被小个子学生命令着,乖巧得不像话。他比他们高出一大截,至少有着五六岁的差距。

阮灵芝踟躇犹疑,左思右想,思维却困在某个地方。傍晚的湖水,夕阳下的波光刺的她眼疼。回神过来,追过去看,学生们早已一窝蜂进了一间玩具店。她疾步快走也跟着一头冲进去,学生们愕然回视,窃窃低语。拥挤不堪的玩具店,因为挤进他们,又冲进来一个高挑的女人而越发空间局促。店主在门口,守着打地鼠的游戏摊爱理不理。

店内这帮学生仔,看上去年龄跟儿子差不多,三四年级的样子。端着可乐杯子的高个儿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学生们看见是阮老师跟了进来,一个个小老鼠似的,赶紧放下手上的玩具,溜边出了玩具店,撒腿便跑。阮灵芝并不关注他们。她扫视四壁,除了挂着的,摆着的,吊着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玩具,店内再无一人身影。阮灵芝只好退出。一路走得极慢,眼睛不忘四处打量,时不时停下来回头张望。

“今天这是怎么了。”未知状况传递某种不安全感,她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就把注意力转到丈夫。“程铮也是,我忙成这样,他也不能提早回家。别人唯他马首是瞻的校长,没人打他考勤,他就不心疼心疼儿子。”一想到老公,阮灵芝气不打一处来。刚才看到的说不上的怪异景象,被她暂时抛到脑后。


第五章

九月开学,以本市气候来讲,离秋天为时尚早。八月没怎么下雨,九月就比以往年份更热。大侠每天都得换两身校服,才能勉强保持干爽。下午放学那会,校服后背已经结了层白痂,汗渍干燥变硬。

阮灵芝特别留意每天的天气状况。每个新学年,家长们总有许多校服着装方面的问题。清早六点,就有人在群里巴巴问,今天穿礼服还是运动服啊,再接着问长袖的还是短袖啊……家长们失去了对天气的基本判断力,也不乐意记住学校的相关要求,总是问个不停。上面刚回答完,下面又会有人接着问同样的问题,就是不愿意拉开对话框看看记录。阮灵芝恨不得将这类置顶的工作群设为免打扰。滴滴答答的提示音,让她家大清早就提前进入校园那种专有的氛围。

如遇天气有异,阮灵芝一秒都不耽误,即刻通知各班主任。如果当天下大雨,阮灵芝会知会值日生,不记迟到者的名。如果上学中途突降暴雨,她也会第一时间告知各班主任,让家长和路上的孩子,该避雨就避雨,不要迎着大雨硬往学校赶。

与准时准点进校相比,阮灵芝更愿意人性化一些,下大雨了,在路上避避雨,迟到一会没所谓。与其让学生穿着湿衣服冒着感冒的风险准时上课,不如让他们安安全全地,不急不迫地投入学习。人这辈子在学校的时间够长了,不缺这几分钟。阮灵芝这些细碎的心思和体贴,都在暗处,家长们即便体会到了照顾的意思,也不知道源自于她——平时甚少交道的德育处主任阮老师。

十一点五十,中午放学时间到。各年级由低到高,排成长队,逶迤出了教室,往操场行进。操场内的足球场养护不错,草色茸茸。外圈是田径场,赭红色跑道用白线划出赛道,齐整鲜亮。

学生们排队到了操场,天空却在此时猛地开了个口子,突然卷起狂风。女教师的长发和衣裙在风中胡乱飞舞。按住了头发,便腾不出手拽紧衣裙,好一阵窘迫。

雨,就是在这时候砸下来的。

阮灵芝一冲出办公室,雨伞就被狂风簌地一把掳走。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在橡胶操场上踩出一个个浅坑,像某种蹄类小动物留下的足迹,又顷刻被雨水填满。包身裙湿了水,紧紧裹着腰和大腿,让阮灵芝迈步艰难。即便如此,她仍迎着风雨,奔向操场,她要控制场面。

她跑着,从哪儿薅到个大喇叭。尖利变形的电流刺啦刺啦乱响,让她一贯悦耳冷静的清脆嗓音变得低哑,透着一股湿气,声音扁扁的,黏黏腻腻的,传不到更远处。碍事的高跟鞋早被她脱掉,及膝裙被往上捋成了超短裙,膝盖这才自如弯曲,跑得快了些。她上气不接下气,不时驱赶脱离大部队的孩子归队。

门口保安已躲回岗亭,没敢出来。雨没有停的迹象。人人头顶大块乌云,浓重阴暗,雨云随着人的举手投足,飘来荡去裹挟一切。

“天气预报不准。”阮灵芝一边跑,一边恼怒的想到这个。

要加强应对突发状况的预案,阮灵芝随即开始推演具体步骤。

豪雨让她视线不清,一团团青白色在雨雾中蠕动,那是孩子们。一切莫名难辨,人人慌张躲藏。像雨中冒出的丛丛蘑菇,孩子们长成童话舞台上那种夸张的造型,活蹦乱跳狂欢呢。阮灵芝视野所到之处,整个操场都放大了,缩小的只有自己,缩成雨点儿那么大,缩成操场上的一个小黑点儿。

雨水毫不留情地抽打着阮灵芝。像牧羊犬那样,跑散了孩子被老师吆喝着往回赶。高年级学生已开始往教室跑。一队接一队的人流,从阮灵芝身侧刷过,她不得不与他们逆行,像一尾逆江而上的鱼。

阮灵芝终于奔到大门口。看得出,她心中已有布局,脑中同时运行着几个平行的程序。此时的她,像一个站在乐池底下的乐团指挥,虽然观众看不见她,她却眼观八方,做出一环扣一环的紧密安排。

她先冲进门卫室,紧接着,躲在里面的保安像受了驱赶的鸡鸭,从鸡窝中踉跄跑出,慌不择路。阮灵芝指挥他们,让他们把太阳伞从固定的桩子上取下来,举去遮挡低年级学生。然后,她不时举起“大喇叭”,吼叫着命令老师带领孩子撤回教室。从操场到教室,慢走六五分钟,跑起来不消三两分钟。同是淋雨,与其在此煎熬,不如痛快跑回去,躲回教室再做打算。

远处,教学楼内跑出来一些老师,他们一人夹着好几把伞,显然是为增援而来。方橙是三年级年级组长,也在增援人群中。她胖,早已跑得气喘吁吁。与阮灵芝简单打个照面,便去找自己的学生队伍。

校门口突然空了,暴怒的大雨,似乎因孩子们的陆续撤回而觉无趣。雨势终于有了一个短暂停顿。身形矮壮的新校长,此时也来到校门口。教师,不论男女,脸却是红彤彤的,是紧赶慢赶又焦急的缘故。

中午十二点半,各班已通知家长,让带干燥校服,鞋子,准备雨具,直接进教室接走孩子。如果来不了的,请想办法给孩子送来更换的干燥衣物。另一头,学校食堂也已接到指令,厨师迅速洗锅点火,熬制可乐姜汤给学生驱寒。校医取消午休,挨班巡查是否有人需要诊治。

突如其来的大雨,此时已经变成红色警报,挂在城市的每一块显示屏上。

阮灵芝不知道大侠有没有顺利回班,会不会在雨中走散。寻常中午,大侠会来找妈妈一块去教工食堂。她这才想到儿子,自责又后怕。下意识抓起电话想打给班主任问问,犹豫中又掐断了。班主任早已晕头转向,家长快打爆她的电话,自己还是不添乱了。阮灵芝决定亲自去看看。不带打扰,也没有上下级的身份,以一个纯家长的身份,去班上看看情况,再接儿子回家换衣服。

这场大雨,让公交车停运,私家车淹水,社区绿地花草被打得东倒西歪。直播画面上,低洼路段的人们划着橡皮艇通行。整个城市像疯了一样。网上指天骂地怨政府,调侃加恶搞的段子层出不穷。停车场变成地下河,浊浪翻滚,商场景观成了瀑布。小区内的人工湖水面暴涨,几乎要溢出来。阮灵芝感到万幸,这场大雨,在自己的校园内外,没有发生安全事故。

事后检阅,学校保安从操场上捡到不成对儿的运动鞋N双,泡成废纸看不出内容的教材书本无数,五彩缤纷的卡通电话手表,还有无数被吹骨折了的雨伞……


第六章

暴雨过后,学校九个年级,一共有三十来个学生请了病假。即便坚持来上学的,一些孩子也不得不到先去校医那儿报到。娇弱的女老师,也有几个泪眼朦胧喷嚏不断,感着冒坚持上课。

发烧的孩子在家休息,好转才能返校。家长义工队伍迅速组建起来,安排轮班值日,驻守学校周围的几个红绿灯口。一切都在雨后忙碌而有序地进行着。

阮灵芝向校务会提议,从教学楼到大门口加盖一条长走廊,晴天遮阳,雨天挡雨。在长廊内栽植花草,挂上智者贤人的语录事迹,顺便还把校园文化的事儿一块办了。校门口家长等候区,再加一溜长排型帐篷,相当于给家长整个驻扎区域,免得他们横七竖八,随心所欲扎堆,动不动就堵死市政道路。这些建议,早在大雨当日,便在阮灵芝胸中有了雏形。校长将她的建议一一拿来跟各部门商议讨论,要得到落实,少不了召集一轮又一轮会议。

暴雨常常骤降骤歇,骚扰叨搅。老天爷任性起来,不讲情面,相当骄矜。普通人管好自己,爹妈管好子女。阮灵芝除了这两项,还得管好一千多号学生,两三百号老师,还有那几个不争气的门卫,甚至还有不省事的家长,那些传说中的“事妈事爸”们。

事情就是这个时候爆出来的。

中午,带大侠在学校饭堂吃过午饭,母子俩照例会去教师午休室。大侠不想睡,拿本书瞎翻着。阮灵芝却困得不行,和衣躺下。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惊起外面树上一阵鸟叫。大侠放下书本,跑去开门。

“阮主任,阮主任,校长找你,快去学校门口,小门那边。”来人在门外抛下一句话便急匆匆离去,走廊里传出奔跑的沉重脚步声。

阮灵芝问是谁,大侠一脸茫然,摇摇头表示没看清楚,只答道:“是个男的。”阮灵芝拿起手机,数个未接来电,分别是校长的,方橙的,还有几个未知的。以为今天没要紧事非要在午间处理,她把电话设为免打扰,结果却……“今天这是怎么了?”她交代儿子,让他到点儿自己去上课,自己则理理头发和衣服,一边回拨校长电话,一边小跑着离开午休室。

一群人,围成个圈,站在教师专用的小门内侧。十几个人阴着脸,眼神却统一集中在某个点上。

“我们承诺,回去马上调查,如果真是有这么回事,该怎么处理,我们都按规定来。”说话的是矮胖的校长,他已被家长们团团围住,身边零散站着一两个教师。没人附和,也没人搭腔。校长无奈地看着家长们,可怜兮兮接着道:“能不能先散了,大家先回去,马上下午要上课了,好不好。”他拿出足够的耐性,对着男男女女老少十几个人,好言相劝。

“别拿上课搪塞我们,校长又不用亲自上课。这事如果没个说法,今天我们是不走的,大不了大家一起耗。”一个穿拖鞋的孩子妈,义愤填膺打断校长。

校长瞄见阮灵芝站在人群外,立刻向她投去求助的一瞥。阮灵芝大大方方走到圈内,家长们难免不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家长们围观的目光,像子弹般射了下来,一簇簇集中在阮灵芝身上。阮灵芝倒不是害怕这场面,只是,只是那种生理性的不适感,先从后背开始,她感觉到脖颈逐渐僵硬发凉。

嘈嘈切切呜呜呜呜,家长们你一句我一言,断断续续的话语,零零碎碎的信息,阮灵芝终于拼凑出这一幕的起因——大暴雨那天,有家长赶来想抄近道走小门进去给孩子送伞,被保安强硬拦住,死活不准。家长说自己反复恳求,保安却毫无同情心。这是前因,真正引爆家长愤怒的,是随后发生的事。

本来事情告一段落,反正保安脸皮厚,又仗着“依照规定”执行,家长骂骂咧咧,他巍然不动。此时,只见一个圆胖的中年女老师走出小门,保安换了张脸,笑嘻嘻出了小岗亭,殷勤地给那女老师拉开门,扶着门,等她穿过才小心翼翼关上。

是保安前倨后恭的态度,还是女老师的“目中无人”,总之,家长们觉得那女老师大模大样的,“故意显摆优越感。”一个家长不失时机地补充。一个送伞的家长以女老师为例,痛斥学校搞特权。声讨就是这样开始的:为什么老师能搞特权抄近道,家长却要顶风冒雨绕远路,暴雨天耽误接孩子,淋雨生病了谁负责等等等等。

围观者看热闹是不用挑日子的。那天,起先是三五个家长就不走了,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就是不让女老师走,未经指挥就自然将她围在中间。阵型的优势让家长的声势陡然增大,随后聚拢的人越来越多。

女老师从最初的莫名其妙转换成强烈的反感——并且摆到了脸上。她立刻反唇相讥,“学校开个小门方便教职工上下班,可怜的方便之门也叫特权,天真幼稚,有能耐去政府门口,那里大把特权等你们去感受。”就是她的这句话,刺激了家长,将矛盾蹭蹭蹭升级了。说完她作势要走。

“你有本事别躲,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有家长气急,喊叫声带着颤音。

“就你这素质还当老师,怪不得咱们学校一直后面倒数。”

圆胖的女教师蒙查查的,显然还未从愤怒中恢复。她好不容易才安顿好被大雨浇透的孩子,自己从里到外湿透,没顾上吃饭,这会抽空出来取家人送来的干衣服,迎头却撞上这事,心里的委屈早已化作怒火。

“学校开个小门方便职工上下班,这点可怜的方便之门,也叫特权,你们是不是天真幼稚,有能耐去政府门口,那里大把特权等你们去感受。”中年女老师放慢语速,故意似的,把自己刚才的话,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当然,这遍就被人录了音。录音顺理成章就在微信群传播开了。事件的演变脱离互联网,在线下迅速发酵。有人组织了起来,今天来找校长讨要说法。

这便是此时这一幕的起因。

阮灵芝此前居然完全不知道这事。这怪不着她。儿子班上的家长群,因为有她这个“校方内线”杵在群里,家长们几乎从不在群内讨论与学校相关的负面话题。几年来莫不如此,具体到此事,阮灵芝成为最后一个知情者,并不奇怪。

家长们,新仇加上旧恨,本来就怨学校不争气,中考升学率一直不佳,片区垫底。再加上有老师毫不掩饰地说出这种话,这不是赤裸裸挑衅家长吗?

“可见这学校从里到外烂透了,从没把家长当回事。”

“也不把学生当回事,人家眼里只有特权。”

“教职工子女也是从这个门进出的,他们凭什么享受特权?”这位显然已窝火太久。

“听说,那个女老师上面有人……”说话的是一个满脸菜色的中年女人。看众人将眼光集中于她,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制造一个声势上的小悬念,显摆似的,专等好事者打听,好再接着爆料。

“说来听听,到底上面的什么人?宇轩妈妈,快说说。”旁人撺掇。宇轩妈妈反倒扭捏起来,表情神秘兮兮,好像就她掌握着天大机密。

“让老师道歉,收回言论,正式解决小门福利的特权问题。”一个严肃的男家长插话,措辞如外交辞令。

“普通学生和教职工子女一视同仁。”有人接茬。

“看看我们这个教学质量,你们难道不脸红。”

“袒护她一点好处都没有,作为老师,必须诚实面对自己的错误。”——这话显然出自那位严肃的男家长。

外面路过的人,围观过来,保安拦住这个漏了那个,一时间抓耳挠腮无计可施。阮灵芝知道,随着围观者越来越多,再在这里磨蹭下去,小事将彻底变大事。角落里还藏着多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在这节骨眼上。

人声嗡嗡嗡,惹人遐想的内幕,以及内幕背后的故事,讲着讲着,话题就歪了。他们开始议论老师的私生活,刺探那个出口不逊的女老师,分析她有啥背景,何以态度那么横。人们好像懂了什么。

每个人心里想什么,并没有随着这是一场集体行动而“整齐划一”。心里暗藏着不愿意告人的那些想法或者干脆就没什么想法,在围观的家长胸中交织如错落小径,隐秘而不为人知。

“集体无意识。”阮灵芝想到这个。

她们似乎已经忘记目的——她们显然忘了。所有的焦点都集中于窥视女老师的隐私和打听所谓的背景。

阮灵芝悄悄附耳向校长说着什么。

“各位家长,你们的心情我们都理解,要不先到会议室去,坐下来,把这事来龙去脉再说说。”阮灵芝不卑不亢地,用她清脆的嗓子,笑眯眯地看着人群中那个严肃的男家长,像在征求他的同意。她深刻的明白,得在一群人中,找准一个主事的,才能把事情往可控的方向引导。这来自于她多年的工作经验以及性格中的敏锐直觉。

校长赶紧附和,连连做出请的手势,一边哈腰低头。旁边几个老师不失时机地跟着附和,请家长去往会议室。阮灵芝给保安使眼色,让他尽快把围观人群驱散。

“马上上课了,我们进去谈,坐下来,有什么想法和意见,我们学校一向欢迎大家言而不尽。有些家长,我看面熟,大家都是一个小区的,我在这里也工作了十五年,从筹建那年就来了……”阮灵芝开始主打亲和牌,这招,似乎屡试不爽。

看学校动了真格,要家长进去坐下来谈。当即就有三两个家长赶紧找借口说家里有事,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这才第一步呢,就这么不坚定,可见自己的经验是无错的,某些家长对于自己到底要什么,其实并没谱。”阮灵芝忍不住又想。

进到会议室,校长也好,底下老师也好,仿佛才找到主场的感觉。呼拉拉又来了十来个老师。有人带着小本,一进去就掏出笔,摆开架势要记笔记。家长和教师,分坐在大型会议桌两对面,似“谈判”场面。阮灵芝叫来人张罗着把瓶装水挨个放到家长面前。

阮灵芝立在门边,看着家长们悉数落座,才找了个边角处坐下来。校长招招手,把她叫过去,让她挨着坐在旁边。校长与她耳语数句,阮灵芝这才知道,被家长声讨的对象,那位圆胖的,话里话外显摆特权思想的、言语举止傲慢的中年女教师,正是自己的好友,三年级年级组长方橙。

以方橙的个性,她是绝没什么优越感的。这些年听她抱怨学校各种狗血,教师不受待见,经常一吐槽就刹不住车。阮灵芝认为很了解方橙的个性,她这句话之所以被抓住做了把柄,根本就是方橙对学校素有怨气,而错在将气撒在家长头上,并非显摆什么优越感。

“学校开个小门方便教职工上下班,这点可怜的方便之门,也叫特权,你们是不是天真幼稚,有能耐去政府门口,那里大把特权等你们去感受……”方橙的声音猝然响起,夹杂着刺刺拉拉的电流声。

“你录啊,我怕你不录呢,要不要再录个视频,来朝这里……”声音到此中断。

阮灵芝惊看会议室,方橙并不在场。

原来是家长再一次播放了录音。这声音透着急切,不忿,依旧是方橙一贯的直率,以及不合时宜的愤青。换任何一个老师,是绝不会当着家长发这种牢骚,更不会让人录了音上纲上线闹到学校来的。

才几天没跟方橙碰面,阮灵芝没法再想下去,她必须集中精力应付眼下。她不赞同把方橙叫出来跟这些家长锣鼓对面,搞的像对质。那就像开**会了,升级矛盾,不妥。安抚,安抚先吧。她将想法说于校长,二人思路不谋而合。

“这事,请大家务必放心,我们一定会彻查,该承担什么责任,我们不姑息。想来她也不是真有心,可能那天,下大雨啊,大家都急,我个人认为,是她无心失语。”校长清清喉咙,表了态。

“先别忙着开脱,现在也不是甩锅的时候。”对立情绪并没有就此消解,家长坚持自己的诉求。

“一所学校,校风最重要,校风又是靠老师言传身教带出来的。咱们学校也开了十几年了吧。”这人与旁边交汇个眼神,似乎要确定具体年份那个数字,然后他接着说道:“平时把我们家长的情况,工作单位,收入,住什么房,有没有钱,舍不舍得为学校出力这些事,你们摸得一清二楚,为啥,就是因为有这种特权思想,有权有势的家长,孩子在学校就受重视……”他短暂顿住环视众人。

“你别打断我……”他眼明嘴快地切断了校方某人企图插话的苗头。阮灵芝等校方一干人等,低着头,个个面色沉重,唯恐因表情显得轻浮而成了家长们的新靶子。

“别的不说,旁边那个某某学校,”阮灵芝猛地听到老公学校的名字,不禁坐直身体,竖直耳朵听下去。“他们才办了几年,人家那个升学率,区里能排上前三,我都后悔没换到那边去。”

这话显然引起家长共鸣,人们纷纷与邻座交头接耳。今天来的家长,大部分人都是初中部的。小学部的没见过,一二三年级的彻底没有。方橙是三年级年级组长,下一年,学生就会被整体交接给四年级新的老师,所以高年级家长不怕“开罪”于三年级的方橙。高年级家长早已“脱离”方橙这种小学低段老师的管束,可以无所顾忌地做声讨。

阮灵芝听话辨音,家长们这是要把对学校的怨念一股脑倒出来,恰好抓到方橙说错话的由头。也该方橙倒霉,但也不能怪家长揪住不放。除了刚才捕风捉影揣测方橙有特殊关系的那些内容,其他的,家长们并非完全胡说八道。

阮灵芝来到这个学校已经十五年。从聘用老师做起,每年眼巴巴候着转正指标。只要有招考指标,不管多偏远,都去考,终于在第三年考上正编。最幸运的是考到了本校。这意味着,前几年的教学资历,不会因为换学校而被清零。还意味着,攒下来的或多或少的那点儿人脉,还可以寄托一点想象。到第十年,阮灵芝离开了教学岗位,到了德育处。一晃又是五年过去。程铮为此取笑她,五年不挪窝,又不是老母鸡孵蛋。

这中间,校长换了六个,现在这位是第七任。每任到这里,似乎只作跳板。校长轮换,办学理念和风格也随之变换,让底下的教师无所适从。这些内情,如何能跟家长坦言。

学校教学质量,小学部还马马虎虎,到了中学,特别是中考的成绩,其实很让老师们无地自容。学校不是没有责任。家长对此多有怨言,也在情理之中。在惟升学率为王的现实环境中,家长对学校的期待,就是看高中录取率,尤其是本市名校,俗称四大八大的录取比例。

“作为学校一员,也是大家的邻居,我想我有资格在这里说几句。”阮灵芝站起来,欠欠身,嘴角微扬。家长和老师,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向她。阮灵芝向校长点点头,后者也点头示意。

“我的孩子,大家可能平时有印象,都见过他。他读四年级,过两年就要升初中,其实不瞒大家说,我也在纠结,孩子初中怎么办,去哪儿上。”几乎没停顿,她接着道。

“我们家的情况是,他爸爸也是老师,在另一所学校,他们学校这几年成绩是不错,据我所知,也不全是老师的功劳。孩子们,包括最重要的,是家长们,在底下也很用心。”

在场的似乎被指责为不称职的家长们,一片哗然,家长们交头接耳,有人冲阮灵芝翻起白眼。

“但是,我的重点不是要讲他们的家长多么优秀,而是想说,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办学理念。我们学校有一点,这么多年,几任校长始终贯彻,那就是——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孩子。我们不会因为成绩的原因,劝退孩子不让参加考试。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划片招生,只要符合教育局的规定,我们对学生一视同仁,并不存在什么特权的。”

“不信的话,可以找找数据给大家看。我们初中部的招生范围比小学是扩大了的。周边几个城中村的孩子,父母有卖菜的,送快递的,开小店的,我们学校不会因为他们的家庭出身而区别对待。九年制义务教育,教育局和教学大纲的规定,本校一直都是严格遵守的。”

她其实想说,劝退成绩差的学生不让参加考试,得出来的升学率当然会好看。被抛弃的孩子却因此颓废沉沦,说不定毁人一生。但她不能把话说这么直白。身为学校德育处主任,她得把握分寸。方橙逞一时之快的口无遮拦,正是此时一切的导火索,阮灵芝可不能再有闪失被人捏话柄做文章。虽然内心思潮起伏,表面上,阮灵芝侃侃而谈,语气不疾不徐,让人听着有推心置腹的感觉,像平常和邻居聊天那样。

“啪”有人怒拍桌子,粗暴打断了她。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那人激动地站了起来。是桌子斜对面一个戴眼镜的小瘦子,他翘手推推往下掉的眼镜,很严肃地望向众人。

“为什么我们学校成绩不好,你这位老师就说到根子上了。”好像阮灵芝就等着他的赞许一样。他透过镜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要直击她的心灵。

“他们是什么人,租住城中村,放任小孩,不管教育,读不读书,对他们来说不重要,混到年龄,出来打工,就是这种心态。哪像我们,买个房子,至少几百上千万,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孩子有个将来吗。不读书,你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办,我们既不是官二代,又不是富二代,除了这套房子,我们一无所有,房子还在还贷呢。一所学校,升学率才是王道,没有这个,其他都是扯淡。”小个子男人越说越激愤,干瘦的黄脸透出久违的红晕。

“没错了,想想看,当年我们买房的时候,吹的多好,名校师资,生源良好,把我们骗过来,结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嘛。”人家旁边的某某学校,就是有办法不招城中村学生。阮灵芝再次听到程铮学校的名字,该校俨然已是家长心中的明星,怪不得程铮在家里飘得没边儿了。

“这位家长,道听途说的话,不要乱说,要负责任的。”一个男老师轻声细语又不失威严地郑重提醒。

“都是教育局划片招生,学校不可能私下搞这些。”校长强调。

小个男没能完全发挥,悻悻坐下。

“提升教育质量的工作,自我到任以来,一直都在部署,在强化,恳请家长们给予耐心。”校长又说。

“总拿这套官话应付我们,学校办了这些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谁不知道哪个校长来了都是这套。”家长们继续着不忿。事情谈到这儿,针对方橙的小门风波彻底转了风向,升级成为对学校升学率的不满、对教师素质的延伸讨论了。

“家长们的方向转了,方橙能就此躲过一劫吗?”阮灵芝认为并不会,该来的总会来。

“那个女老师,把她叫过来跟我们对质,她不道歉,我们不走。”果然,不出一秒,家长并没忘记今天来干啥的。这次却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家长,打扮时尚,抿着薄薄的嘴唇,不细看还以为她没张嘴话音便自动发出。

校长没反应过来,短暂愣怔。阮灵芝反应快,她赶紧接上话,找了个借口说方橙今天去培训了,没在学校。“我们说了要查,绝对不敷衍大家,这事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今天校领导几套班子都在,我们不会跑路,再说了学校和大家都是邻居。”阮灵芝尝试愉悦气氛,再次打出亲和牌。

“而且,刚才大家提的关于教育质量方面的意见,任何意见,都可以随时来学校,给我们反馈,书面建议,或者面谈,我们都是欢迎的。”她不容人插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孩子好,为了学校好。所以更应该齐心携手,我们不怕家长提意见。”她望向校长,等待他总结表态。

第一节下课的铃声响了,第二节上课铃声又响了,没一会,阮灵芝听见了熟悉的放学铃。校长长舒一口气,矮胖的身体墩在木质座椅上并不舒服,看得出,他竭力忍着没离开。教师们中途陆续有人离场,说要去上课。没走的人,此刻也停下记录的笔,扭开矿泉水,咕咚咕咚喝起来。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阮灵芝只觉口干舌燥,头脑昏重,比当年站讲台上课还累。

“只有时间是公平的,我们都是时间的俘虏。”阮灵芝突然想到这话。她又想起来,那些方橙带过的学生,有的考上大学后回到母校请方橙吃饭,和她没大没小地开玩笑,是多么和谐的师生关系。还有方橙的名言“我带出来的学生未必都是精英,但至少他们出去都能做个好人。”正是因为抱着这个理念,阮灵芝和方橙没有渐行渐远而是继续亲近。

有人伸懒腰,几个妈妈不时看手机,应该是在盘算接孩子的时间而心不在焉。家长的阵营也并不总是高度凝聚的。阮灵芝见状,不失时机地提示大家,要不今天先到这里,家长还要接小孩。她把关切的眼神望向几位女士,寻求回应。

再熬下去也是僵持。即便家长心存不满,也不能立刻就让学校怎么样。有人长叹一口气,少不得丢下几句风凉话。阮灵芝站到门边,冲家长挨个鞠躬,点头喃喃说着客气话。陆续把大家送到小门口,又利落地招呼保安打开小门,她亲自把家长送出学校。

保安颠前跑后,极尽卖力表现。

后续的处理,方橙的检讨是逃不掉了。这还是轻的,假如家长断章取义,闹去教育局,不管是不是学校的责任,总之给上面的印象不好。不论什么单位,现在从上到下,但求平稳,无功无过便是好的。

以暴雨那天为界,前有子欣出事,后有家长请愿。今年开学,阮灵芝面临的挑战竟然比儿子的还多。一想到儿子,她不得不强打精神。抬起手表,已是下午五点。

“我得赶紧回去。”她想找方橙一路走,顺便详细问问她,那天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缘何火气这么大,惹恼了一干家长。


第七章

阮灵芝特意早点收拾好,绕到学校大门。通常,方橙要在这边守着她的三年级,直到他们全部离校才能走。

出教学楼,穿过大操场。小学部整齐列队,带队班长在前面举着班牌,值日班长喊着口号,个矮的,乖巧的孩子排在前面,调皮的,班主任得安排在后面“额外”照顾。这类皮孩子,一会揪扯女同学头发,一会又旁若无人地聊天吹牛。看见新奇事物,则干脆停下来,去捡,还会抢,其实不过是前面队伍遗失的文具,橡皮,发卡,断掉的鞋带儿,鸡零狗碎的玩具残片什么的。打架的事情倒是很少发生。05后一代人,耳熟目染,能动口绝不动手。

“社会总归是在进步的,除了某些冥顽不化的老人。”阮灵芝感叹。恰在此刻,她看到方橙的背影。方橙爱穿公主风的高腰A字裙,踩着厚底防水台方头鞋,黑发一丝不苟垂到肩膀。学校规定周一升旗日穿制服,其他时间,她都乐意把自己打扮的年轻和个性化。若不是背部厚实,腰际鼓胀,远看,会让人以为她是娇生惯养初入社会的娇娇女。

同事十几年,方橙从个性到着装,都是吊起来的,始终生机活现,在一些特定的时刻感染着阮灵芝。今天,她依然是高饱和度着装,背影却塌了下去,像芭比娃娃被抽掉主轴,窝着一肚子心事。

碰上这种闹心事,谁能淡然处之。

阮灵芝悄悄站到她边上,背着手,一言不发,等方橙发现她。操场总有风回旋,想来建校时选在风口上。今天的方橙和自己,何尝不是站在风口上呢。学生一茬茬进来,六年,九年,一茬茬离校,从这里开启他们人生的征途。阮灵芝和方橙陪着他们,从二十出头小女生,到嫁做人妇,成为学校里的“老”老师。

操场边小树林是由年轻的她们亲手种下。如今树木郁郁葱葱,绿意盎然鸟语花香。树林定居了不少鸟类,生物老师专门去观测过。背部莹蓝色,橙色肚腹的蓝翅八色鸫,它们婚恋忠贞,守着挚爱的巢穴不离不弃。还有长尾巴的红嘴蓝鹊,羽毛绚丽,姿态雍容,除了叫声——实在与外形不搭,像敲破锣。至于常见的家雀,伯劳等鸟雀,呱噪得不得了。它们把这片树林当成了家,代代繁衍。

阮灵芝提高音调,兴奋地说:“好像这些鸟雀也知道是住在学校里,上课铃响,就安安静静的,一到下课,立刻跟着孩子的节奏,出来放风,叽叽喳喳。”

小鸟们的家,是年轻的阮灵芝和年轻的方橙,亲手替它们张罗的。十五年来,学校成了阮灵芝和方橙的另一个家,出了家门,脚步总不由自主往学校里来。

“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灵芝。”方橙幽幽开了口,是她少见的阴郁的口气。

“是啊,这座城市到现在不过四十年。”阮灵芝想转移话题。

“走吧,五年级都走完了。”阮灵芝习惯性挎进方橙手肘,她比方橙高大半个头,因为穿平底鞋的缘故,与穿高跟鞋的方橙,两人差不多高,同行同频,迈步颇有默契。

阮灵芝想问,暴雨那天,方橙是不是因为又累又急,一时忍不住,冲口而出那些话,故意怼的家长。忍了忍,觉得还不到时机,就没问出口。方橙却好像已经听到了一样,把阮灵芝的手腕紧了紧。

“放心吧,这个学校,几乎没有没被”投诉”过的老师,特别是我们这种站一线的。从前嫩手嫩脚,遇到家长提意见就慌,害怕,几天睡不着觉,现在……”方橙反倒宽慰起阮灵芝来。

“大不了背个处分。”方橙像下了决心要将烦心事快速抛诸脑后,挤出来的笑容怎么看都很牵强。“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收到的第一张“罚单”吗?那个谁谁的妈妈,闹到当时周校长那去了。”

两人开启回忆模式,话音渐弱,表情却兴奋起来。简单归纳,那就是,两人回忆起并不短暂的教学生涯中所经历的喜怒哀乐。阮灵芝由衷发出感叹,她把积蓄很久的话尽情向好友倾吐。

鲜花掌声的时刻,总是短暂稀少的。更多时候,教学工作都是琐碎平凡甚至平淡的。其实,作为教师,一方面教书育人,育他人,另一方面也是在修炼自己。“橙,最近我常常在想,如果一个老师不能正视自己的错误和缺点,不愿意承认自己并非完美,给学生带来的会是什么?不敢打破老师的权威,也就不敢生发质疑,而质疑,才是创新的基本动力。”这些话,她和老公程铮都没说过。

阮灵芝越说越激动,眼睛晶亮,白皙的面庞爬上淡淡的红。

“谁说老师,就一定,一贯,永远,必须得正确完美,即便错了也不承认。老师是需要树立权威,但教师的威信并不可以神化。”社会上,把教师美化过度了。像现在流行的美颜相机,人们不愿意接受自然存在的瑕疵。美化教师的结果,就是不能接受教师也是普通人,也会犯普通人的错误这个事实。而且,因为我们太想做好,又背负着家长殷切的希望,对学生怀着重大的责任感,让我们顾此失彼,左顾右盼,慌张失态,有时候往往事与愿违,事半功倍。

“可是,现在的家长啊,他们关心的永远只是孩子的成绩。他们才不会想这么多这么深呢,他们只看重分数,分数,分数。”方橙毫不留情地抛出这个现实,把陷入理想化情绪的阮灵芝拉了回来。

“假如从前没能挺过重重考验,现在的我们会怎样。会被这些事打垮吗?”阮灵芝暗暗地替自己也替方橙这么想。

放学路上,沿途依然是孩子们嬉闹奔跑的活泼景象,与两位女教师沉重的话题并不相衬。偶尔见到初中生在路上,女孩矜持低头行走,男孩殷勤帮背着书包,又停下来买奶茶饮料,窃窃私语,是青涩恋情的萌芽。看到阮灵芝,便早早绕路或躲开。阮灵芝看得多了,一对对的,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她自认为是个开明女性,也是一个不多管闲事的德育处主任,出了校门,能不管的,她才不去秀存在感。

还有一个让阮灵芝不想多管这些事的原因,却是因为家长。阮灵芝认为百分之九十的家长,对孩子间朦朦胧胧的感情紧张到犹如大祸临头,把中间那部分美好的情愫统统归为无耻又低俗的男欢女爱。而且,似乎也全忘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是怎样过来的。家长们对早恋孩子的横加指责,粗暴干涉,盯梢跟踪,威逼恐吓。干啥呢,这还是父母与子女的正常关系吗。

“厌烦,我厌烦了,每天站在操场上讲台上,一站就是十五年,脚后跟都站肿了,怎么想办法都消不掉。老公取笑我不会正常说话,跟谁都像对小朋友,把对方当六七岁的小孩。现在更年期了,又变成忍不住怼那些虚伪的人。”方橙灿然一笑,自嘲似的。“在学校待久了,跟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特别每年接小一新生的时候,整晚焦虑睡不着。孩子们,大部分还懂事吧,闹腾的也不算太出格。就是家长,”方橙欲言又止。  

阮灵芝默默点头,表示她理解,两个人的手挎得紧了些。

方橙接着说道:“新学期开始,光是排座位都崩溃。按着高矮秩序来,不行,凭什么我们高个坐后面,听不到老师讲课了都。坐前面,也不乐意,离黑板那么近,害我们变近视眼。安排值日,总有家长舍不得孩子干活,偷偷摸摸跑进来帮忙。作业没完成,老师留堂帮着补课,不光不感恩,还埋怨耽误孩子的休息时间。如果批评了,家长反过来找老师,指责‘什么年代了,你这老师怎么当的,教育不以人为本,看看西方,人家那教育……’这麻溜的双标。”方橙停不住嘴。

唉……

除了长叹,阮灵芝不知怎么搭腔,自己离开一线教学毕竟有五年了。方橙说的,自己何尝没经历过。总有老师吐槽,诉苦,现在难管的

不是孩子。阮灵芝从前任教的班上,有个女生,从一年级哭到三年级。作业做不对,哭;老师委婉说一下,也哭;考试分数没有同桌高,哭。然后哭着把同桌卷子撕了,好像同桌欺负了她。一不高兴就撕书,打人。一发脾气就尖叫,哭着乱蹿,毫无征兆地发作,老师们只得停下讲课,满教室追她。不追不行,怕她出事。有一次作业没做好,阮灵芝没给打A+,这个八九岁的孩子,当场冲到窗户边要跳楼。

她妈妈来了学校之后,阮灵芝总算知道了——孩子为什么会那样。这对夫妻年轻时信奉丁克,中年后才生了她,自此一直当心肝宝贝的宠着。家里经济条件好,爸爸忙于事业,常年的应酬不在家,平时就妈妈和保姆住在空荡荡的大别墅里。家教请了一堆,从生活到学习,分门别类地照管着,跟瓷娃娃一样摸不得碰不得。没上过幼儿园,几乎不跟其他孩子接触。在那雍容华贵的别墅里,自小就是她做什么都对,即便错了,那也是保姆和家教老师的错。她妈妈不停更换家教和保姆伺候这位小公主,每个来了都呆不久。如此这般,直到公主进了小学。

“是啊,我还记得,当年她妈妈来学校里,闹得血雨腥风。”方橙说。

“我们的首张罚单。”

“印象深刻,害我差点辞职不当老师了。”

“那时候我俩年轻,这家长威胁我,威胁校长,放下狠话,说分分钟让我们失业,分分钟让学校倒闭。这话我一直记着,这么多年,没敢忘。”

“他家转去了私立,好像说移民出国了?不知道这个孩子现在如何。”阮灵芝感叹。

沿路碰到熟人,和她俩打招呼,两人没看清是谁,脚下步伐没停,径直走到商业街。

“你没想着再往上走走吗?副校长调走空出来的位置,好多人都盯着呢。”方橙突然转换话题。哪料,阮灵芝并不吭声。方橙用手肘捅捅阮灵芝的腰,阮灵芝还是没反应。

“灵芝,你跟我还顾忌什么。”方橙以为阮灵芝因为害羞所以不说话。阮灵芝就是这样的,心里藏得住事儿,不像自己,心里软嘴巴硬,图痛快,啪嗒啪嗒像打机关枪,明明那天跑前跑后弄得浑身湿透还感冒,结果却被家长逮住一句气话弄得被投诉……

“方橙,快看!”阮灵芝突然掐紧方橙的腰,使劲推她。阮灵芝眼睛直视前方某处,表情严峻。“看到没,那个人,这几天没出现,今天又来了。”阮灵芝自顾自说着,没耽误脚下。她甩开方橙的手,往那边快速跑起来。莫名其妙的方橙只好被动跟着阮灵芝,小跑追了上去。

顺着阮灵芝的手指,方橙看到一群三四年级的小学生,坐在商业街一家零食铺门口,在吃咖喱鱼蛋。“没什么呀,小孩买零食,嗳,没看到大侠,你娃懂事,我呀,从没见他在外面乱吃东西。”方橙唠唠叨叨,以为阮灵芝抓包大侠吃零食。她并不清楚阮灵芝要让她看什么。

“那个大个儿,看见没,孩子堆里,不是大人,端着可乐杯那个。”阮灵芝浑身发麻,语无伦次,因激动而变声。本是热热闹闹的商业街,顷刻间突然黑了下来,莫名压抑的感觉再度袭来。方橙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阮灵芝厉声叫到“你看哪里呢,看那边,那个大高个,穿着校服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车道上接连过了几部车,她们被隔断在路的这一侧。不顾车流穿梭,阮灵芝跑到路中,她快速穿过马路,她不能再让穿着小学生校服的高个儿像上次一样神秘消失。


第八章

人群中,有个身材很高的小学生。面生,方橙第一次看到。等等,他至少有一米七到一米八,学校没有发育这么好的小学生啊,初中篮球队的也没这么高的。哪里不对,方橙很别扭,看到阮灵芝紧张到失态,方橙的疑问,堵在喉头没问出口。

吃鱼蛋的小学生,你咬一个我吃一个,边吃边笑。端碗的用竹签戳起一个,正喂给高个儿,后者乖乖俯下身,把嘴巴长得大大的,口水都快出来了,举竹签的小男孩却突然把签子撤回,转投自己口中,夸张大嚼。一伙人哄然大笑,大高个儿不恼,跟着也笑,笑得更热烈,像是在故意出丑卖乖讨孩子们高兴似的,并且很享受。

阮灵芝跑过去,小孩们提起书包端着碗就跑路。大高个没跑,仍呆立原地,脸上还是刚才那副表情,涎水挂成晶亮的一串。嘿嘿,高个儿咧嘴,嘿嘿,他冲阮灵芝没心没肺地笑。那笑容无法形容。嘴角涎水终于掉落,高个儿没想擦它。他举起手上的可乐杯,径直递到阮灵芝胸前。

身高一米六五的阮灵芝,感到一种压迫。与她面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将近一米八身高的却穿着小学生校服的人。他的嘴角长出浅黑色绒毛,让他的脸有一种滑稽的老成,喉结突出,指节粗大。他嘿嘿笑着,坚持把可乐递到阮灵芝胸前。

九月的阳光带着暑气,浓重热烈地照着向阳一面,往另一面投下黑沉沉的影子。平时熙来熙往的商业街,几秒之内一切突然沉寂下来,阳光不再灼热,惊恐攫住阮灵芝,她眼前眩晕,身体发软,浑身上下,虚脱一样。

方橙跑过来,高个儿手里的可乐杯突然掉在地上,液体四溅,他则扭身就跑。可乐倾泻,阮灵芝站的那小块地方,涌出咖啡色泡沫,迅速破灭成水。两个女老师,一个呆愣着,另一个不明就里,路人看着她们俩,还以为是她俩中的谁,不小心把可乐洒了。“不行,我得搞清楚。”阮灵芝梦魇般自言自语。方橙赶紧搀扶,扶她到一旁长椅坐下。阮灵芝甩开方橙,脚一软,差点跌倒。整个的阮灵芝靠在方橙身上,微微发抖。

方老师,阮主任,你们……下课了……一个女人好像在跟她们打招呼,没留意是谁,那人就过去了。再一晃眼,似乎方橙在打电话,然后,阮灵芝就被带到旁边咖啡厅,安在一处落地窗坐下来,再一会,蓝山咖啡香喷喷地端上来了。

再一抬头,方橙拿着菜单,与侍者商量点菜呢。

“你没见到那个大高个吗?不觉得他很奇怪吗?像有什么问题。”阮灵芝气喘吁吁冲着方橙接连发问。

然而方橙不给她机会,坚决又固执地不许她再说无关话题。“人家不就是穿了件校服就出来逛街,不要神经过敏了,昨天我还看见穿校服短裤的老头儿在跳广场舞呢。就当是为了我,咱们把这些破事全丢开,彻底放松,嗨起来。”方橙边说边快速下单点菜。

阮灵芝只好把那说不上来的惧怕感收起来。是啊,方橙才是那个应该安慰的人。今夕何夕,此处何处,阮灵芝看到方橙垂下去的脑袋,披散的黑发依然闪亮。

落地大玻璃窗,将她们隔绝在一片虚空中,仿佛从年轻时一直坐在这里,时光从未流逝,光阴慷慨仁慈。那时她们刚刚来到这所学校,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两人就来这绿茵阁装了回小资。

“放心,大侠安顿好了,程铮今天早回家。”在阮灵芝发呆发愣的期间,方橙早打电话解决了好友的后顾之忧。清楚听到儿子有人管,中年的当妈的阮灵芝这才变回十五年前的那个年轻的她,没有情感牵挂的她。

阮灵芝累了,今天实在太多事。她放松下来,手支在绿色格子桌布上,与其说打量,还不如说她像第一次坐到这儿一样,观察着窗外的芸芸众生。那条铺着鹅卵石的回家的路,她来来往往,十五年,居然没留下任何印记。

那晚,阮灵芝和方橙吃了西餐,又去K歌厅,疯疯傻傻,唱足三个钟,歪歪扭扭不肯回家。在歌厅里,阮灵芝和方橙,喝了啤酒,在方橙闹着找白兰地的时候,被店员拦住。阮灵芝回到家,难得程铮上床比她早,想问她什么,阮灵芝一头扎进卫生间,洗漱完毕,又一头扎进被窝,仿佛没这老公。

阮灵芝没醉,灌进去的酒精,并没帮她抵抗忧惧。她惧怕,怕什么她自己并不十分明晰。只是贴后脊骨生出那种生理厌恶依然鲜明,一股邪恶而无形的气流,在她体内盘旋,缠绕,酝酿,欲从每个毛孔往外突围,直到成为恐惧的实体,突然站立在阮灵芝面前,让她无处可藏,将阮灵芝包围吞没,噬骨灼心,将她彻底毁灭,将她抛入空茫沉寂的暗黑之巅。周围世界重重黑雾,完全湮没,她醒来,站在末日废墟之上。


第九章

今天,清晨校园的鸟叫特别活跃。方橙双手合十念叨着:“下午**会,祝我顺利过关。”阮灵芝这才猛地想起来,今天下午年级班子会,会上方橙得做检讨。方橙撅着嘴,喃喃道:“多事之秋”,没等阮灵芝接话,径自走向办公室。

校长跟阮灵芝交过底,本来要让方橙在全校教工大会上做检讨的。考虑到阮灵芝的建议“不要扩大影响,怕被人再做文章。”校长会议同意缩小范围,检讨就放在年级会上。阮灵芝感谢校长的周详考虑,第一时间向方橙传达出淡化处理的这层意思,她希望方橙能领会到。

今天对于阮灵芝,也是一个大日子。被陀螺打伤的子欣,阮灵芝安排了心理医生跟进,今天她们要去找孩子谈话。那个伤人的老者,物业说去过几次都吃了闭门羹。阮灵芝不忍辜负家长,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

还有最闹心,最让阮灵芝伤脑筋的,是那个不明身份的大高个,一米八的个头穿着小学校服。不知道他从哪搞来这么大尺寸的校服。阮灵芝花了半小时,召集学校保安,布置给他们一项任务。又几乎花了一个上午,往学校安全办、教务处、总务处、行政部、校长办公室,一一跑遍。该汇报的汇报,该知会的知会,该联络的联络。回到办公室,顾不上喝口水,又给社区民警打了电话。

她把两次偶遇大高个儿的情形做了详细说明。管片民警耐心听她讲完,不明白阮灵芝想表达什么,因为没有哪条法律规定穿校服违法。末了,民警还是很客气答复她,见到人想办法稳住,立刻联系派出所,他们会马上来人查问。

最近其他城市爆出的校园安全问题,让学校阮主任神经过敏草木皆兵。片警这么想,但他没有直言。实际上阮灵芝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要警察来干什么。她这儿没收到任何任何针对大高个的投诉,也没有学生反映任何与之有关的不正常事件。

即便如此,阮灵芝依旧相信自己的直觉,两次路遇之后,带给自己的噩梦,还有生理不适反应都令她忧心忡忡。这人在学校门口晃荡来去,神神秘秘的,阮灵芝难以心安。

好些事都在推进中,又总遇到难以预料的阻力,比如找不到人。一种莫名的力量阻挡着阮灵芝与他们的联系。奔波大半天,阮灵芝在四点钟返回学校,来不及喝水解乏,匆匆赶去会议室。今天是方橙的大日子,作为好友,阮灵芝得打起精神。

进会议室没坐稳,没见着方橙本人。物业这时给她打来电话,急吼吼说那家人终于回来了,而且愿意跟她谈一谈,但要赶紧。

“现在吗?”答案肯定。如果现在不去,担心老头变卦。她得去。向校长做了说明请了假,又发信息给方橙表达了歉意。校长想给她派个助手助助威,她婉拒了。

她做过不止一次心理建设,自觉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来应对这一家子硬茬。出人意料的是,陀螺老头的儿子儿媳非常客气。说前几天他们曾去找过她,想向她说明情况。那次老爷子死活不愿意亲自出面。直到现在,其实,他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错。犟头犟脑的老爷子反复强调,说子欣是自己闯过来受伤的。他怕被讹,索性躲着。物业三天两头找他,那女孩的爸爸三番五次叫了警察上门,眼看躲不过去,这才不得不出来澄清。

“我有证人,你们学校也有学生在那都看见了。不信你去问他,大高个,老在广场晃荡的那个。那女娃只顾瞎跑,大高个手上是端着水啊还是啥玩意被她撞翻了,大高个在那哭的跟泪人似的。”

“是那个女娃自个儿撞上我的,不赖我,不能讹我。”老头絮絮叨叨地反复就说这句。

厅内一下安静下来,阮灵芝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紧接着她发现对方一家子的眼神不对劲,然后她意识到,是自己先不对劲的。仿佛刚才老头的话,把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给打翻弄碎了。

阮灵芝是带着问题去的,以为至少能解决一部分问题。出来后,问题变得更无解了。

“求搭救”——方橙。

“我搞砸了检讨会”——方橙。

几乎没有任何间隔,这两条微信争先恐后地出现在阮灵芝手机里。

“什么叫搞砸了?”阮灵芝好不容易给她争取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机会,她搞砸了?

她懊恼地关掉屏幕,今天出乎意料的事情实在有点儿多,而她还没做好逐一消化的准备。她得马上回一趟学校,找方橙问问。

暴雨过后,她提议修建的文化长廊正启动施工。工地混乱,她反复叮嘱保安,不能让无关人等进入校园。每个进校工人,都要提供身份证,并在门口对着摄像头拍下照片存档。

阮灵芝没找到方橙。同事说方橙在会上说了些气话,之后突然就哭了,劝也劝不住,校长只好派人先把她送回家。

校长把阮灵芝叫去,让她从朋友的角度劝劝方老师。“十几年老资历的骨干教师,遇到这种事,心情不好,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吧,想通了再回来上课。不管怎么说,学校的发展离不开你们这些骨干。”这位新校长虽然其貌不扬,又才来不久,能对教师的情况掌握至此,证明有些修为和定力。阮灵芝当下便表态,一定尽己所能做通方橙的工作。

本来嘛,于公于私她也不能推脱。

在校园这种小社会的场景下,阮灵芝的工作内容更加多变复杂。她要预测需求、做出计划和决策、还要监控进展。学校教学虽然不归她管,其他的所谓杂事,包括最重要的学生德育教育这类事,涉及到组织和计划性的事务,看似无形却非常繁芜,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来完成。在程铮眼里,这些都是没有价值和意义的杂事。


第十章  

方橙请了病假。阮灵芝发给她的信息,她顾左右而言他选择性回复或者干脆就不回,打过去的语音一概提示未接通,隔大半天才应付回一两句“我在追剧”或者“我在睡觉”之类的。阮灵芝只好将方橙的事暂时放下,但是受伤的子欣这边还得继续跟进。

子欣家住在湖边别墅区,那里植物的茂盛热烈超过住户的热闹程度。子欣爸爸要求不要带其他人过去,阮灵芝只好留下心理老师独自前往。她给子欣带了一套精致的《混子哥讲历史》漫画书。

许多年前,阮灵芝当班主任家访时,也来过这片。那几户学生家的别墅,是毫无例外的金碧辉煌风格。大吊灯从三楼垂到一楼,让阮灵芝一度担心会不会掉下来砸到客厅正中沙发上的自己。

然而子欣家不是这样的。衰草高一蓬低一蓬胡乱长在前院。几天未见,子欣爸爸胡子拉碴的脸也和院里的野草一样失魂落魄缺乏打理。他引着阮灵芝走进没有开灯的大厅。几乎没做停留,又带她攀上二楼的木梯。阮灵芝尽量让高跟鞋不要在实木楼梯上踩出动静,然而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是从前面子欣爸爸的脚下响起。

“我不要你上来,快下去!不想看到你……No Way!”绝望的中英文带着哭腔从二楼某个房间传出。不用说,阮灵芝知道一定是子欣。

子欣爸爸痛苦地摇头,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脚步停滞在楼梯上。他和阮灵芝,互相以一种奇怪的俯视与仰视的姿态沉寂了片刻。终于子欣爸爸放弃进入房间,阮灵芝只好掉头下楼。

“我没想到一个外伤,孩子的反应会严重成这样。”受伤后要么沉默不语,一开口就吵着出国,不想呆在这儿。她妈妈在那边急疯了,可是手上项目到了关键期,她根本走不了。“我是个无能的父亲,不能为孩子讨到一个说法。甚至都没法给她做顿好吃的,请了做饭阿姨换着花样弄,孩子也不吃。”

怕被楼上的子欣听到他们对话,子欣爸爸把阮灵芝领进角落里的杂物间,两个人局促地站着,尽可能压低声音小声交谈,像在进行密谋。

阮灵芝之前以为孩子只是使使小性子,过一阵就会好起来。然而今天,以她多年接触学生的经验来看,子欣的反应让她觉得着实不对劲。直觉告诉阮灵芝,这个家庭不会把孩子培养的骄横跋扈,孩子今天的反应并不出于其个性和家教问题。

难道真的是因为女孩对容貌的在意,加重了子欣的焦虑而无法解脱?或者,还因为她们刚回国,离开熟悉的环境,孩子妈妈不在身边,叠加了分离焦虑。阮灵芝翻腾盘旋寻找原因,无法得到答案。

她只好把手上拎着的《混子哥说历史》递给子欣爸爸。知道不礼貌,却又不得不问出心中的疑虑。“孩子是不是有其他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从前就有的,心理方面的……”她小心翼翼遣词造句,怕引起子欣爸爸的误解。子欣爸完全不在意。他说自己早已找过不同价位的心理医生,他们也这么问过他们。他的答案是没有。他家是一个和谐的家庭,子欣也是个开朗乐观的孩子。

他们是六月份回的国。原本计划的是给子欣三个月适应期,再顺便把中文基础也补一补,还有国内的数学,难度都比国外高。哪知八月下旬离开学前几天,居然就出了这个意外,彻底搅乱他们的计划。现在,孩子的健康问题成为迫在眉睫的需求,对于如何提高成绩已无暇顾及。

子欣被老头鞭子打伤那天,子欣爸爸外出办事,等子他接到电话赶回来时,子欣已经哭累睡着了,在梦中阵阵抽泣,又反复被惊醒。接下来,就是不停地忙于看医生,寻找肇事者。再然后,没有从老头那得到一个说法的子欣爸爸终于等到了开学,去学校找到了阮灵芝。

在子欣爸爸的讲述中,阮灵芝看到一个典型的接受过西方自由式教育的孩子。子欣积极阳光,乐于助人,热爱阅读和运动。回国这段日子。每天下午,去完中文补习班,下课自己滑滑板回家。总之,那时候的子欣并没有表现出对这个城市和这个社区有任何的陌生感觉。

可是现在,半个多月过去了,子欣脸上的伤痕渐渐淡去,性情脾气却一再恶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又是出了什么问题呢。阮灵芝陷入思维的循环,总也摸不着哪里才是出口。

“她妈妈,想按美国那套来,坚持让我去起诉,告那老头,包括物业……还有学校。”子欣爸爸没有直视阮灵芝的脸,他吐出一口长气,像掀开长久以来被重重压抑的壳。


第十一章  

家访后第三天,省里最有名望的儿童心理学专家就来到子欣家里。为此,阮灵芝几乎动用了全部的资源,甚至包括老公程铮那边的人脉。即便家长去起诉学校,当然,这是阮灵芝和校方不愿意面对的局面。即便对方这么做了,她依然还是会把心理专家请过来。因为法律解决不了医生的事儿,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的。

在阮灵芝的经验中,假如一件棘手的事情摆在面前,而犹豫的时间太长,事情多半会被搞砸,所以她倾向于尽快采取行动——这事没法再拖,它关乎一个女孩和一个家庭,甚至是一所学校的命运。

子欣受伤后,经过一周,她的爸爸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孩子是多么的不对劲。用他向专家描述的话讲,就像突然换了个人,从前的女儿不见了。她不再出门滑滑板,屋外稍微风吹草动就尖叫不停。她不是在昏睡,就是在自言自语,给自己编故事,说的什么,没头没脑也听不懂。

不同价位的心理医生,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他们询问孩子有什么感受,并试图循循引导她讲出来,讲出来。或者哭出来也行,叫喊也行。子欣总是无动于衷。无计可施的心理医生最后交代子欣爸爸,孩子如果哭喊也不要打断和阻止她。也不要违背她的意愿逼她做什么。然后就是静观其变。子欣爸爸谨遵照办,放弃其他事情全力守着孩子,直到现在。

此刻,整个房间陷入可怕的沉寂,心跳声清晰可闻。阮灵芝的手指滑落到记事本上,呼吸变得轻浅而急促,她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专家终于结束了对子欣的常规体检。接着他们小心地进行了讨论。像是经过艰难的审视那样沉默了一会儿,当专家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孩子有创伤应激综合症的指征。”

“陀螺这个外伤或许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或者校方应该尽早介入,孩子妈妈在国外,还没回来,对吗?目前这个事实上的单亲家庭的氛围不利于孩子的恢复。专家一边收拾物品一边言简意赅地陈述。

“我真的非常非常后悔。”子欣爸爸开口道,他的声音在颤抖,彻底放弃了作为男性应有的某种稳重。

专家并不理会,更像是对着阮灵芝而非子欣爸爸做出交代:第一要取得肇事方的道歉,这个道歉一定要非常诚恳。另外,建议带她去做全身检查,包括身体激素水平,以及青春期相关的系列体检。专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阮灵芝。

阮灵芝好像领会到什么,坚持一个人送专家出门。

“阮主任,孩子可能还需要再做一些妇科方面的检查。”专家来去匆匆,在跨进网约车的一瞬间,对扶着车门的阮灵芝郑重说道。这话在她混沌的心里搅动起带着涩味的泡沫。她忧心忡忡,满腹狐疑,思维的卡顿让她动作迟缓。载着专家的网约车消失在转角。阮灵芝几乎没有意识到子欣爸爸是何时站到自己身边的。

“孩子那天把滑板和书包全扔在广场了,都没带回来。我后来又去广场找过,没找到滑板,书包也不见了。”子欣爸爸好像错过了最重要的环节那样,忙不迭补充。他觉得刚才忘记把这个细节告知专家,也许会影响对方的诊断。


第十二章  

清晨淡淡的阳光,斜斜照进厨房,大侠接过剥好的鸡蛋。

“妈妈,你以后回来晚了,我去柯仔家过夜可以吗?”大侠讲起了条件。“柯仔阿婆做的煲仔饭好好吃,叉烧也不错。”大侠回味着蹭到的美味,对家里这乏味的水煮蛋愁眉苦脸。

一股酸酸的心疼涌上阮灵芝心头。确实,在生活方面,阮灵芝亏欠儿子太多。午饭学校吃食堂,早餐在外面打发,晚餐全是网上买的方便菜,拿出来微波炉热热,就让儿子凑合。色香味俱全的新鲜饭菜,在她家的餐桌上,一年难得有几回。

她张开双手,将儿子拢进怀中。大侠黑黑的圆脑袋挨着她的下巴。她把脸蹭上去,充满爱意地摩挲着儿子。大侠背部肌肉坚实,小小的肩膀有种特别的力量。“如果妈妈不在家,你可以去柯仔家,但是要给妈妈打电话发信息,总之一定要让妈妈知道你在哪里。还有,去别人家,要懂礼貌,要主动喊人。”大侠赶紧点头。

程大侠当然知道妈妈是老师,却不是平时那种大家以为的老师——妈妈不在课堂上教课。开学典礼等一些活动的时候,妈妈坐在**台上,讲讲话或者让别人讲讲话。还有,最重要的,如果某个同学被叫到妈妈那里去,那么他一定是“闯祸了”。

从上小一懵里懵懂的那会儿开始,大侠就知道,调皮的孩子都躲着妈妈。因为他和妈妈一起上下学,轻易会被“认”出来。在学校操场,走廊,甚至公共厕所,任何地方,几个小孩突然跑到他面前,对他做鬼脸,冲他喊,“软绵绵,乖宝宝,软绵绵乖宝宝。”一直到四年级,这类“突如其来”的刺激,让大侠一整天都很难受。说不清为什么,他却没跟妈妈说。

一二三年级,他和妈妈放学一起回家,一段不长的路,总能遇上妈妈的熟人。同学的家长,别的老师,或是邻居等。他们都管妈妈叫“阮主任”然后还不忘逗弄自己,现在,四年级的程大侠统统管这叫尬聊。这些人对妈妈总是笑嘻嘻的。妈妈很严肃,她让调皮的学生紧张,还让自己受牵连。在大侠眼里,妈妈才不是笑呵呵的“平易近人”的妈妈呢。大人们难道看不出来真实的妈妈?

“如果去爸爸的学校上学,会不会好一些呢。”大侠知道,爸爸程铮在离家不远的另一所学校上班。到家里来的人,笑眯眯地称呼他“程校长。”校长是管着妈妈的,管着全校的学生还有老师。如果跟爸爸去他的学校上学,应该就不会被同学或熟人“认出来”。

升四年级后,大侠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可是这样一来,也就不能再跟柯仔一起上学放学,不能一起逛玩具摊儿。大侠左右为难,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爸爸妈妈都不在学校里上班。大侠不想当老师的孩子,一点儿也不想。每当这种时候,他就特别羡慕柯仔,他父母也在国外,常年家里都有外国零食。

湖边越长越疯的藤蔓纠结成浓密厚重的墙体,裹住假山怪石。听说夏天到了还有蛇出没。所以,阮灵芝坚决不让儿子到湖边玩耍。但是程大侠毕竟长大了。他不是同学口中的软绵绵和乖宝宝。古灵精怪的柯仔加上勇敢无畏的程大侠,联手起来就是无敌。

柯仔甚至还有一部爱疯6S,而自己只有幼稚的儿童手表。柯仔把手机偷偷带在包里,放学再拿出来显摆,有时候他们拿它拍照。拍一些角度奇怪的照片,比如对着拍自己的臭脚,或是直接怼着拍下两人巨大的鼻孔。偶尔,他俩会甩掉柯仔家跟随的老人,躲进湖边假山,专拍路人的尴尬瞬间并乐此不彼。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会拍到一个戴红帽子的男人,总是跟在一个滑板女孩身后,在假山附近出没。红帽子男人穿着脏兮兮的大短裤,趿拉着人字拖,在镜头背后影影绰绰。

有一次,男人发现了他俩,冲他们无声地挥舞着手势。“死小孩,滚一边儿去”,男人狠狠地威胁他们。柯仔捡起石头砸向湖面,小声嚷嚷着“痴线佬、死变态”,叫着大侠不甘心地离开了假山。


第十三章  

四年级开学前,爸爸妈妈各自到了最忙的时候,大侠通常会去柯仔家,蹭饭,玩游戏。以及他和柯仔最喜欢干的一件事——提上棍子钻进假山打蛇。

八月那个傍晚,他们挥舞着棍子,从别墅入口那头一路打过来,他们抽打着湖边的水草和藤蔓,除了撵出几只呆头呆脑的水鸟,一条蛇也没见到。

程大侠想折返回去,他担心妈妈知道他来湖边玩,回去饶不了他。这儿到处都是讨好妈妈的眼线和探子。柯仔却让他静一静。因为他听到了什么。从那块突出的半圆形石头那里,传出一股子傻透了的声音,在执拗地叫着“可乐可乐……”

他俩缩着身体,躲进一处假山洞内。接着他们听到一个女孩惊慌失措的叫喊,声音随即呜咽下去。

“有蛇!”他俩同时兴奋起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怪异的响动,使得他俩更加坚信那肯定是那蛇在爬来爬去。接着又传来的粗重喘息声,让他俩很不舒服,就像黑夜里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柯仔顺手捡起一块石头,砸向湖水。大侠不甘落后,找到一块更大的,“嗵、嗵”,两块大石头被相继扔进湖里。

喘息声突然停住。蛇好像被吓跑了。只剩下缥缈的哭声。柯仔拿出手机,他俩跑了过去。来不及对焦,快速连拍。他们只得到了几张黑乎乎的连拍,和一个女孩慌里慌张的背影。柯仔和程大侠耸耸肩,照片太普通了,没有拍到什么不寻常。

“柯仔,又乱跑,返屋企食饭叻……”柯仔的爷爷气喘吁吁来到他俩跟前。与此同时,吓坏了的程大侠惊慌失措地按下了照片删除键,他不知道的是,照片已同步到了云端。

只要没有眼线向妈妈告密,大侠是不会主动交代自己去了湖边,还是去打蛇。


第十四章  

开学前十天,那个男人像往常一样,套了背心短裤就要出门。今天他特意对着肮脏斑驳的镜子抹了把头发,其实他已经秃顶,随后他戴上一顶红色的遮阳帽。

狭小的工棚似的屋子,堆满遍布污渍的空饮料瓶。电线纵横交错。秃顶男人冲着坐在废品堆里的一个高大壮实的声影小声说,“走了,该上学了。”大高个立刻放下手里的方便面碗,站起来的时候撞到垂下来的灯泡,他取下墙上挂着的外套,兴奋地跟上红帽子。

下楼,穿过小巷。走过三个红绿灯。大高个一路紧跟,戴红帽子的秃顶男人并不担心他跟不上,几乎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在某个路口,大高个熟练地套上外套。

八月的最后几天,正值盛夏,满街行人都想尽办法穿的更少。大高个的外套是一件极易辨认的本市小学生校服。对面就是学校门口了。这时候男人知道必须得跟大高个说点什么,否则他将一直站在这里不动。

“还没打铃,老师没来呢,一会铃响再来。”红帽子男人安慰了大高个,和他一前一后,继续往前。他们穿过学校旁的广场。红帽子站在那里,就像两个月以来的那样,眯着眼睛看着她,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她热情活泼,浑身散不掉的活力,完全不像那些走路慢悠悠,戴着近视眼镜的苍白面孔的女孩。她正踩着滑板,在一个上坡处来回俯冲。从六月到八月,两个多月了。女孩竟然没有发现广场上的他俩。也许女孩并不需要观众。她十岁左右,和那些成群结队的男女学生不一样,她好像也没什么朋友。马上快开学了,广场上又将是野小子们的天下。

红帽子搔掻腿,吐口唾沫搓搓手,拍掉吸血的蚊子。他挺了挺胸,扯着大高个向女孩走过去。

“姑娘,帮帮我。”他狠狠揪了一把大高个的腰,后者赶紧捂着肚子,他又踢了他一下,大高个立刻蹲了下来。滑板女孩把滑板夹在胳膊底下,扶起他。她的身高和半蹲着的大高个好像差不多。“他肚子疼,我们带他去诊所。”红帽子补充道。女孩想了想,去把一旁的书包背上,腋下夹住滑板,吃力地扶住大高个。        

“往这边走。”红帽子简洁地说。他转到大高个的另一侧,带着他们往湖边走。“这边走不到诊所”,女孩提醒。因为她知道,沿着湖边只能进到别墅区,而诊所在另外一个方向,隔着湖面。

在他们身后,陆续聚拢着广场上的各项娱乐。嗡嗡嗡的声音渐渐加重,那是玩大陀螺的老人又回来了。一会他们将展开竞争,看谁的抽打更加有力,更加凶猛。

路灯还没点亮,天色已经沉寂。树上的鸟不再叫唤。经过了假山,大高个突然挺直了腰,念叨着可乐,可乐。仿佛条件反射一般。他知道,只要过了那块半圆形的伸出来的石头,他就能从红帽子那得到一张钱,然后就可以离开这里,去肯德基买上一杯可乐。

红帽子短促地应付着他:“一会,马上,你自己去买”。

“我要三杯。给朋友。”大高个突然开心地鼓掌。

女孩低低叫了一声。滑板应声而落。书包也往下掉。女孩不得不松开扶着大高个的手。他太高了,而她还不到一米五。她扶着他很是吃力,而且非常别扭。

“你去,买可乐。”红帽子不耐烦地甩出一张钱来。仿佛急切的想要喝到可乐的人不是大高个,而是他自己。他舔了舔嘴唇,吞咽着口水。

赶紧走,他撵着大高个。大高个喜滋滋地接过钱,三步并做两步,往肯德基方向大步跑开。

女孩没反应过来,她的手就被死死抓住,书包被粗暴摔在地上。而滑板早已不知所踪。抓住她的那只手,因为可耻的兴奋而扭曲继而颤抖。钳住她的那个人,像一只肮脏的老鼠,浑身发出湿乎乎的腥臭。女孩呜咽着,尝试发出叫声,然而嘴巴很快被什么东西堵住。

大高个很容易地来到了肯德基。店员拿出纸杯,一杯一杯往杯里灌着可乐。三杯可乐让大高个非常兴奋。他比划半天,不明白两只手要怎么拿走三杯可乐。于是他很不情愿地喝掉了一杯中的半杯。店员并不跟他计较。店员只是按部就班套好打包袋递给了他。大高个激动地打着嗝。转身出了门。

路灯终于全亮了。大高个非常小心地提着袋子里的可乐,尽可能稳住上半身跑过广场。他没有停下来,虽然广场围了很多人。三杯可乐要和好朋友分享。他突然为被自己提前喝掉的那半杯懊恼。

就在大高个在广场停下来自己先喝掉的那半杯可乐跺脚的同时,有个女孩惊恐万状浑身颤抖地跑了过来,她慌不择路,衣服凌乱,头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上。摔跤,爬起,又摔,又起来,她倔强地朝着广场跑。

女孩是从在假山那里,刚才大高个停下并离开的地方,在她听到“嗵嗵”的声音后,那股压迫着她的邪恶力量暂停了几秒钟,她就是在那个短暂的间歇挣脱了阴影跑掉的。

她撞掉大高个手上的两杯半可乐。她看都不看,并没有停下,迎着广场上此起彼伏的大陀螺,那高高扬起再被狠狠抽下的皮鞭跑了过去。

她终于被打倒了,再也没能爬起来。

女孩和大高个同时放大了各自的哭声。他为了地上已经变成了泡沫的可乐。而她则因为刚刚遭遇的说不上来的一切,令她恶心反胃,在酷暑的八月冷汗湿透衣裤。

大高个并没有留意人群中是否有他的朋友。他一厢情愿且固执地认为,他们应当是他的好朋友。起因仅仅是有一次和他俩一块的老人,看到他在流口水,也顺手买了一杯可乐递给他。之后,两个朋友在湖边玩的时候,曾经有几次,安排他看守书包。他的两个朋友,一个又瘦又小又黑,另外一个的脑袋则又黑又圆。当然大高个并不懂这些复杂的描绘用语。但是他能一眼认出他们来。

他俩和自己,一共需要买三杯可乐。他只需要在过了假山,在红帽子命令他蹲下来的时候,捂住肚子装作难受,就能拿到红帽子给他的一张钱。两个多月来,红帽子早已让他练习过无数次。

大高个抛下围拢过来的人群,来来回回寻找。他去到湖边假山,甚至翻开石块,都没能找到他的朋友,但他捡到了一本蓝色封面的书,书上有个黄头发的小男孩对着他笑。在不远处,他又捡到一个漂亮的滑板。

大高个不知道的是,当他在肯德基用力吸吮那半杯可乐的时候,他的朋友们正躲在他现在的位置,对着假山接连摁下苹果6S手机摄像头。当然,他们只得到了几张黑乎乎的连拍,和一个女孩慌里慌张跑动的背影,还有一顶红色的帽子出没于假山石缝间,发出动物啃食那样的粗气。

没等他的这两个朋友翻完刚刚拍下的照片,通往别墅那头的路上就传来“柯仔,柯仔”的呼唤。“烦人。”拿着手机的那个男孩,又黑又瘦又小,他赶紧把手机递给旁边另一个男孩,他的脑袋是又黑又圆的。

“柯仔,又乱跑,返屋企食饭……”柯仔的爷爷气喘吁吁来到他俩跟前。

大高个赶紧把蓝色书藏进外套,他想把书送给好朋友。至于滑板嘛,他从没摸过,想留着自己玩。


第十五章  

在子欣爸爸心里,子欣受伤这事,从头到尾只有阮灵芝认真管过。家访过后,专家对子欣的治疗进入日程。随着和阮灵芝接触次数增多,子欣爸爸反而无法说出更多客套话。他把妻子起诉学校的想法给拖延了下来。

经过了湖边一幕,自己曾经一厢情愿凭经验认定的“受伤的孩子比受伤的家长容易恢复”,阮灵芝觉得,从前这种想法是多么幼稚。

“您可以看看她之前的画,全是鲜亮的色彩和欢乐的场景。”子欣爸苦笑着。阮灵芝的儿子程大侠,也喜欢画画。她对爱画的孩子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子欣爸找出一叠画作,细心卷成轴,找包装带捆了,让阮灵芝带走。

清晨,阮灵芝是被儿子程大侠给摇醒的。阮灵芝迷迷糊糊地梳洗,听着他大惊小怪地叫唤。等她到了客厅,眼前是铺满一地的画。那些柔和的线条,富含冲击力的色块。蛋糕、鲜花、草地,湖边的大树,还有小动物,构成了画的主题。这是?她没反应过来,这不像儿子的画。儿子只画变形金刚和漫威形象。

晨光中,程铮打好了领带,光着腿在屋里走来走去,时不时插一两句话。地板上色彩缤纷的画显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不错嘛,这孩子有灵气,你们学校的?”阮灵芝使个眼色努努嘴,小声道:“就是找专家那个……”程铮顿时心领神会。在家中谈论有关子欣的事情时,夫妻两高度一致地回避着大侠,怕孩子听到了什么瞎打听。

大侠突然揪出一张画来,举到父母面前,非要让他们俩看。“这不是大侠你那本新书封面吗?”客厅里程铮提高音量:“我觉得画的还挺像的,相信你老爹的眼光,不信啊,拿出来比下就知道了。”

程大侠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边,那副画也安安静静地摆在餐桌上,旁边放着开学时程大侠带回来的英文版《小王子》——据说是柯仔送给他的。阮灵芝这下看清了,眼前这幅展开了的画,高度还原了这本英文版《小王子》封面,仅有颜色和笔触上的细微差别。再没有美术基础的人都应该知道,这是一幅临摹作品。

儿子还没动筷子,拄着脸蛋盯着画看。然后他又冲到客厅跪在地板上,对着每幅画仔细地找。果然,每幅画都藏着一个小小的手写签名,H—I—N—A。被大侠找了出来,他认真地念出这些字母。

“H—I—N—A什么意思,爸,我没学过。”大侠求助。

“Hina?是读希娜?汉娜?”阮灵芝放下碗,尝试发音。

“可以这么读吧,其实也没什么准确的含义,老外的名字,大概相当于——阳光鲜花一类的意思。”程铮拿出曾为英语老师的能耐解答道。

“妈妈你看”,程大侠兴奋极了,快速将那本《小王子》翻到书中某一页。页面角落有个艺术化的手写体,写着一个非常小的“Hina”。与画上所有的签名一模一样。

Hina就是子欣。

“柯仔送给大侠的书上怎会有子欣的签名?”

“书哪来的?程大侠。”线索虽然凌乱,阮灵芝觉得自己揪住了一条细线。


第十六章  

跑掉的女孩也没法跟爸爸说清那晚发生了什么。实际上到现在为止,她好像就没挪过地方,被固定在假山处,浑身颤抖,恐惧不已。她记不清那天晚上事情的前后顺序。而人们总是缠着她问,鞭子打到疼不疼,疼不疼。他们并不知道,从那晚上起,是湖边的藤蔓而并不是鞭子,钻进她的身体,占据了她的头脑意志和身体。

她讨厌爸爸,更讨厌妈妈。他们并不在乎自己的感受。让她先是费劲地学会说英文,现在又逼着她再回头学好中文。他们都宣称着对自己有着毫无保留的无条件的爱。却总是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不见踪影。

她更讨厌自己。她在梦里晃荡,走走停停,四处溜达。她一遍遍反复去设想,如果爸爸能在那天晚上去接她,而不是每到下课都让她自己回家。如果她没有停下来扶起那个看起来根本不需要帮助的高大魁梧的人,可那人明明穿着小学生校服。并且爸爸妈妈从小一直都在告诉她,要心怀善意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她在心里一遍遍无声尖叫。她还太小,不够强大,虽然她能做出极高难度的花样滑板动作。

子欣窝在自己房间里,但是她知道,那个软老师经常来家里,每次都带来不同的书。受伤那天晚上,她哭累了之后,被带上救护车,清创、缝合,医生一个劲安慰她别怕疼。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疼的地方不是脸,鞭子打到哪儿,子欣并不是很在意。爸爸那些讨好的举动,买这个买那个,甚至允许她玩iPad游戏,让子欣觉得幼稚。

爸爸带来不同的医生,后面又带来了警察,他们以为她不知道。爸爸总是把来人带进杂物间,然后小声说话。她知道都与她有关。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

从受伤后,她记不清去了多少次医院。一个月前是最后一次。这次是软老师陪着她。爸爸被留在门外。她被要求躺在床上。阮老师反复跟医生确认。然后她和爸爸都叹了一口长气。紧接着她听到微信视频里妈妈的声音。她说感谢老天爷,感谢上帝。软老师告诉她,她的妈妈就快回来看她了。

太阳落山时,她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又站到藤蔓底下。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停下来,没有扶起那个大高个。如果她能够甩开那个鳄鱼般丑陋的男人,甩开他那老鼠尾巴一样冰凉滑腻的手。或者,她应该往湖里跳,让湖水洗去身上那些肮脏的痕迹。

她摇摇晃晃地,任由身体向下瘫软。现在,那两个男孩看见了她。如果在从前,她会主动走向他俩并热情介绍自己:“你们好,我

是Hina,中文名叫子欣,我们做朋友吧,我喜欢画画,还有滑板。”

是阮老师而不是软老师,她后来才知道这个字的正确写法。阮老师

夸张地尖叫着,嗓音完全不像平常的温柔和淡定。她慌慌张张地向这边冲了过来。用摇摇晃晃的手势向她挥舞。子欣看到爸爸不顾阻拦就往湖里跳……她听到了阮老师喊“大虾大虾,快拉住那个女孩。”

子欣摇晃了一下,然后就被两个男孩拽住了腿脚。三个人滚倒在湖边,两个男孩却笑的停不下来。阮老师惊慌失措,先是哭了,然后又笑了。

没留意过去多久,也许一个礼拜,也许一个月。子欣并不在乎,这天,“抓到了?是吗?证据,可以……”子欣在楼梯拐角,捕捉到这几个零散的词。接着,爸爸大声又肯定地重复道:“我们可以去作证……”然后她听到爸爸呜呜咽咽的哭了,在说完一长串的谢谢谢谢之后,爸爸关上房门,放声大哭。

子欣觉得爸爸变得陌生,但是却很可怜。然后,眼泪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成串滴落。


第十七章  

小的时候,你渴望长大,渴望着能够早日自己决定一切。可是一旦长大,你就会意识到,“做决定”是成年人一项长期而艰巨且持久的任务。你必须随时有主见,才能拿定主意,并及时按下选择键。而当你成为教师,你的选择可能决定着一些孩子的未来,你的选择不能只考虑自己。

仅仅由保证、承诺和所谓的义务是无法构成安全感的。在孩子们向目的地出发的时候,你知道你必须俯下身去,给予他们温柔而坚定的鼓励。因为,你知道,留在港口的小船最安全,当这并不是造船的目的。

阮灵芝不太能记清楚这些话是出于自己的内心还是不经意从哪本书上看到的,总之都引来内心强烈的共鸣。37岁的她如今再去回顾青少年时代的梦想,实在显得遥远而多余。从前她站在讲台上,将数学设计成有趣的游戏,引导孩子们发现这个学科的美感。后来她成为德育处主任,考虑到当时学校的情形,多少是有些临危受命。但她还是欣然接受并且一干就是五年。假如让她做副校长,她认为自己毫无疑问肯定也能干好。但是,身为老师兼管理者、作为母亲、妻子、和朋友,这几重身份几乎瓜分完她全部的精力。

当她终于知道发生在子欣身上的罪恶,在那一刻,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她觉得,自己执着于学校安全管理的这五年,所有为此做出的努力,是多么的渺小苍白并且毫无价值。也就是在这时候,她才真正理解了好友方橙。当方橙被家长抓住小辫子加以声讨,那时候的方橙是多么孤独无助。现实的吊诡,就在于不按人之常情和因果关系给我们一个顺理成章的答案,好人总要承受太多,有时候是误解,有时候是伤害。

当方橙申请调离教学岗位,放弃担任年级组长时,应该就是此时阮灵芝相似的心态吧。即便没有怀疑教育的意义,但对学校存在的价值,她们摇摆了,疑惑了,无解了。不同的是,方橙选择退出,而阮灵芝却在犹疑过后,迎头走了上去。阮灵芝不能放弃子欣,阮灵芝也不想丢弃对于教育价值的追寻。

所以,她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子欣身上。轻易不开口求人的她,顺着程铮给她的人脉资源一一拜访,求拜治疗“创伤应激症”的顶尖专家。每月有两次,子欣必须过关到香港,看病治疗。为了让子欣走出卧室、下楼、出门、再走到人群中,她用尽了所有的当老师的技巧。以及最重要的,那些发自一个母亲的,本心的爱。这些是没法矫饰和通过技巧来装扮的,敏感的子欣有着最为细微的感知触角,为了不让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阮灵芝返璞求真,不吝啬将母爱分一部分在子欣身上。

在不用跑香港治疗的那些日子,阮灵芝竭尽所能地创造了诸多机会,让子欣与人,与同龄人接触。于是,程大侠和柯仔有了新朋友,虽然是个女孩,这让他俩在学校里多少有些难为情。但是看在妈妈面子上,她主动解除了一月才能喝一次可乐的规定,经常大方地请他们三个孩子一块喝。新朋友叫子欣,英文名叫Hina,比程大侠和柯仔小一岁,她现在才上三年级。妈妈让他俩多陪着子欣说说话,说中文。当然,反过来,如果子欣愿意教他俩一些英文,妈妈也会很高兴。

爸爸带着他给子欣买了一款很酷的滑板。她还一次都没有滑过。妈妈说,再等等。最最让大侠开心的是,子欣终于喜欢上了柯仔家的煲仔饭和叉烧,就像自己也总是吃不腻一样。蹭饭的人多了,柯仔家的四个老人并不觉得麻烦,用特有的广东人的方式,端出吃的,再看着他们吃下去。

阮灵芝忙碌着,但是她找回了力量。她也不再急于寻找意义,有些事,做了就有意义。


第十八章  

经阮灵芝提议加建的新长廊盖好了,教职工专用的“特权”小门由此变成了长廊的一部分。放学的时候,从教室走到大门口这段路不会再被雨淋。新校长暂时不会走,副校长的空缺据说要空降。程铮不再提让阮灵芝调动的事,因为大学区制和名校集团化办学马上就要覆盖到阮灵芝这种学校。

在程铮和方橙眼里,现在的阮灵芝越发疑神疑鬼,学校周边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加倍警惕。她反复强调“学生安全无小事”,要将肉眼可见的安全隐患杜绝,保安的巡逻范围被扩大到广场边角处。除此之外,盯紧穿校服的大高个也成为保安的一项秘密任务。他们只管盯人,发现了就打电话叫派出所过来。

终于有一天,派出所通知阮灵芝去认人。随后,大高个把警察带回那个狭小的工棚,红帽子说不清楚大高个和自己的关系,也不知道他的来历。混杂在一堆杂物中的滑板被当作“赃物”带回派出所。滑板上也有Hina的艺术签名。它属于子欣。

学校四点半课堂增设了心理课。阮灵芝顶住压力,安排了关于校园霸凌、性骚扰、猥亵等主题的讲座。家长依然固执地认为,学校没有在提高中考升学率方面下功夫,反倒一天天尽搞些虚头巴脑的,不干正事。

方橙离开她的三年级,坚决要求去做后勤,负责编辑学校微信公众号。她说这样就可以一整天都不用跟人说话,也就不会被人抓住话柄去投诉和举报。她把时间花在后院的鸟那里——那些定居在她和阮灵芝当年亲手种下的树上的鸟类家族。

与此同时,要求引入名校的家长联名信正在小区四处征集签名,邻居们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地将摊位摆到人多热闹处,毫不避讳阮灵芝等学校教职工进进出出。过路的方橙有时候还会主动去问对方,今天收到几份签名,凑够人数没?


尾声

那个把柯仔当成好朋友的大高个,国庆节后没人再在学校门口见过他。虽然他看起来非常高大,但是他说不清自己的名字以及年龄。阮灵芝通过程铮的关系安置了他。大侠在家中不止一次听到父母提到福利院。柯仔说没有父母的小孩都会被送到那里。大侠希望,大高个在那里也能喝到可乐,加了很多冰块冒着足足的气泡,喝到嘴里很是过瘾。

没有到校上过一天课的子欣,学校里没几个人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妈妈终于回国了,并且立刻不由分说要办转学。阮灵芝没有挽留,还主动表示可以帮忙搞定。没过多久,子欣家的别墅就挂到了地产中介处。

程大侠再也没能去湖边假山玩耍,柯仔也是。因为那里装上了栅栏。乱长的植物被砍掉后,湖岸变得宽敞,对孩子来说也彻底失去了探险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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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睦邻文学奖
  • 2022-12-13 15: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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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孙行者
  • 2022-09-13 09:5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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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许小玲
  • 2022-09-11 20: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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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孙行者
  • 2022-09-10 00: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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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汤学汉
  • 2022-09-09 22: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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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卫华
  • 2022-09-09 18: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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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白兆山下
  • 2022-09-09 10:3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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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卫华
  • 2022-09-09 10:0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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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健字号
  • 2022-09-08 14: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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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笑笑书生
  • 2022-09-05 08:3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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