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城市温暖黏湿，雨水丰沛，风从海面吹过来，带着一群大鸟。鹏，是领头的，来自北冥；群山，用光追踪它。倏尔，它收起金色巨翼，饮水，踱步，彷佛思索神旨。风，把它的思绪运往远处。

远处，高铁线吞吞吐吐，汽车在快速路上疾行，晨光把睡眼惺忪的群山撩醒，掩映着林立的高楼，透出一派现代文明的曙光。

据说，有一种新物种在此栖息，名曰“搞钱小姐姐”。她们样貌各异，风姿有别，却有一种临危不乱的天性，即使踩着“恨天高”从钢索通过，也能反物理碾压各种秩序，用顽强倔强刷着存在感。

科恩生物医疗公司招了两个销售经理，归口到原销售部经理刘甜名下。刘甜在这家生物医药公司负责创新药品的销售，干了两年了，她是从零干起来的。她剪着时下流行的短发，精雕细琢的五官，眼睛扑闪扑闪，个子不高，背笔直，气场强大。

刘甜当初跟随男朋友来到这座城市，终成正果，还生了个胖儿子。公婆大喜，跑来带孙子，还承诺会买学位房，一切都不用他们小两口操心。

本来小日子不错，谁知刘甜生了孩子之后开始容貌焦虑，往脸上大把花钱，而且上瘾，今天整鼻子明天搞眼睛，花钱如流水。刘甜寻思也不能总找公婆贴补，还是要去搞钱。

人事胡经理把新人带到大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宽敞明亮，有三、四十来平米，却只星星落落地坐着销售一部、二部的三瓜两枣。这在讲求务实的深圳并不多见，科恩公司老板孟总喜欢排场，野心勃勃，喜欢把钱花在这些“看得见”的地方。

胡经理给新人安排座次，同时热络地跟刘甜打着招呼：刘经理，老板说，又要辛苦你带兵了啊。

创新药品的人员架构上只摆着一个经理，产品目前还属于小众消费。刘甜原来是个光杆司令，所有资源一手把控，提成奖金都是一个人的。最近业务量也没明显上涨趋势，招人过来跟她抢资源，还让她带？

所以胡经理赶紧说“老板说的”，这个锅她可不背。

刘甜稳得很，端坐着，头也不抬地说这么快人来了啊，你效率真高啊。她心里恨得牙痒痒；老板说让你招，你就上蹿下跳掘地三尺地招，拿个鸡毛当令箭。

刘甜，在外人眼里，刚三十出头的她十分有魅力，带着点侵略性张扬的美，处事泼辣，杀伐决断，透着股狠劲儿。她抬眼皮扫了一眼胡经理。胡经理今天穿藕荷色西装，内衬雪纺裙，裙摆七长八短，配了双袢带高跟鞋，又土又繁琐多余。

哎呦，今天打扮这么隆重啊？公司有接待吗？刘甜拿起杯子站起身去饮水机接水，还拿眼睛瞄着人家的裙子和鞋。

哈哈，这是在直播间抢的……抢完就后悔了，完全hold不住呀，不像你，穿啥都好看……胡经理也是人精。

这鞋有七八厘高了吧。刘甜喝了一口水，又瞄了一眼。张爱玲说无论如何平庸的女人，穿上高跟鞋，都会摇曳生姿。而在职场，高跟鞋总会让女人气场全开，是菜鸟还是老炮儿，就看驾驭的鞋跟有多高。

哈哈，有吗？胡经理并不想在找个问题上纠缠，对新同事说道，这位是刘甜，刘经理；负责创新药类的销售，很厉害的，要多跟她学学……你们自我介绍一下吧。

刘经理好，我是程陆，多多指教啊。站在胡经理和刘甜中间的女孩上前一步，她长得有点黑，普通，却很自信的样子，应该是有两把刷子的。

我是蒋丹，叫我丹丹吧，很高兴认识大家！这个丹丹倒是看着眉眼亲切。

大办公室一下子多了两个人，大家活跃起来，拉拉杂杂说些小碎话儿，显得有点人气了。

2

销售二部的创新医疗板块产品现在还是一个萌新期，虽说以后据说是千亿级的市场，但是目前还是一个年销售额仅能吃到两千万的新概念产品，并不好卖；而且因为没拿到正规的医疗器械证，推广也难。

池子不大，这一下招来两个搅屎的。

师出并不是无名，刘甜上个月还为全勤奖的事儿跟财务拌嘴，财务也不是吃素的，肯定拿这个事儿给老板拱火来着。

两年前刘甜来到公司，老板对她绝对是高看一眼的，有医疗器械销售经验，小嘴巴巴得特别能说，待人接物热情有分寸，极有眼色，天生就是吃销售饭的，关键的关键，是形象气质不错，面子工程更要落到关键岗位上。

开始接手业务的时候，她一个女孩子到处跑，天天出差，没说一个“不”字，不叫苦不叫累，很快上手然后就一直稳步前进，基于这个创新药的整体市场不大的前提下，她做的还是很不错的。

老板渐渐发现跟刘甜说话得用商量的语气，同时，她对于奖金、提成等特别上心，锱铢必较。他对刘甜的信任如一块松动的窨井盖。井盖松动，踩上去不一定会跌落，但禁忌的是，反复踩上去试探。

刘甜现在知道她争上个月的全勤奖代价多大了。老板招来两个新人，没跟她打招呼，也没让她面试，入职后却让她“关照”，这是一个变相的警告。

刘甜上洗手间，路经公司展厅，发现电子大屏已经打开，红彤彤的背景黄灿灿的一行字，“欢迎XX司司长莅临科恩指导”，今天果然有大客户。

走廊里，她看到指挥几个工人搬搬抬抬的胡经理，老板也叉着腰站在旁边，颇为重视。

刘甜故意走上前去，她穿着双流行的“老爹鞋”，在穿着8厘高跟鞋的胡经理旁显得矮挫，但凭着修炼多年的厚脸皮，她凑近前，说：孟总，今天是有贵客啊？

对，北京来的。老板说了句废话，同时眼神中掠过一抹得意，接着说，你忙你的，小胡跟着我……啊，对了，我给你配了两个兵，好好带啊！

刘甜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但脸色一点没变，镇定地说，那你放心，胡经理挑的人肯定错不了！她的话外音是：带得不好也不关我的事儿，反正人也不是我挑的。

业务相关接待原来都是刘甜负责的，如果是大客户，老板亲自跟进也没什么讲不通。但通常这个时候刘甜是打配合的，斟茶倒水，布菜敬酒。业务不用销售部跟，分明就是老板想她明白，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愿意给你就给你，不愿意给你就不给你。

胡经理站在老板跟前，笑眯眯的，听刘甜夸她，一点尴尬也没有，婊劲儿十足。

刘甜回到自己座位上越想越气，盯着自己脚上这双设计繁复的老爹鞋，宽大的鞋型让纤细颀长的腿型显得圆润。自己经常开车，图舒服，踩着笨笨的老爹鞋出门。

她让自己打起精神，给自己鼓劲儿。水逆开始了，要犯小人，要防范。她心里列了一个单子，目前真正对她不利的人有：财务经理、人事胡经理；甚至还有新来的程陆和丹丹。

下班了，刘甜从老板办公室前经过，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她落寞地转身走入电梯，心里却安慰着自己，按时下班不香吗？开启她的知豆小黄，方向盘一摆窜出去，领先旁边那个同时启动的BYD好几个车位。

本来老公给她十五万，但是她花了十万搞鼻综合，只好勉强买了个小知豆。刘甜的争强好胜，也表现在她所谓的“游刃有余”；在车水马龙中杀出一条路来。其实就是仗着自己车小，灵活，爱加塞、爱别车而已。老公无奈，说你小心开，那车就跟玩具似的，没一点安全性，别去别车，别不过人家啊。

3

刘甜虽然表面专横跋扈，但心里其实危机重重——前不久，她又得罪了婆婆。

起冲突那次，是刘甜做整形修复后在家休息。披头散发的她，披着件衣服，倒了一杯奶昔慢慢喝着，术后不能吃辣，嗜辣如命的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喝完去厨房洗杯子，婆婆正给孙子准备炒菜，看到婆婆拿着一瓶调和油，她就问，不是说好，大宝的菜要放橄榄油的吗？

婆婆说橄榄油昨天调凉菜都用了，你不做饭不知道，一瓶油能用多久啊？

刘甜鼻子疼，牙和太阳穴也跟着疼；心情差，于是就没好气地说，油就不能给你孙子留着吃啊，大人吃那么好干嘛。

婆婆哪管她这些，说道：我自己买的油我吃不行吗？也没见你买——你少胡搞瞎搞，什么钱没有啊？

刘甜恼了，手里的杯子往台子上一撂，回身说我花钱怎么了，我愿意！我老公也愿意！

婆婆看她还摔摔打打的，也生气了，放下手里的活儿说，花吧花吧，大宝爷爷都说你……都整成什么样子了！

说我什么？刘甜脸又肨又肿，做个表情不容易，她竟然调动了不少的肌肉群做出“横眉立目”的表情。

说你像怪物！婆婆索性也不忍着了，脱口而出，凭啥啊，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我怕你？你看看你……

你说谁？！刘甜气急了，上手拨开婆婆指指点点的手，还推了婆婆一把。

狭小的厨房内，婆婆踉跄后退了几步，后腰撞到操作台上，吃痛后放声大哭。刘甜赶紧溜回卧室，拨电话让老公回家善后。

婆婆默默收拾了东西，饭也没吃，就搬到小儿子家去了，好在公公还住着，孙子还得有人管啊。

这事过去半年了，婆婆身上的膏药味儿好像还在。刘甜后悔呀，身为女人知道婆婆哪会不记仇，搞不好，儿子的学位房也得泡汤。

刘甜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觉得男人都是个花花肠子，老公的眼睛就从来不老实，总往那些皮肤白皙，面容姣好的女人身上瞄，为此，他们吵了多少次。

从小，刘甜妈总是失望地说她黑，说她眼睛小，不会长，都随了她爸了。父母之间的仇怨，让长得像另一方的子女得不到全心喜爱。甜妈全然不记得，孩子，是自己生出来的。

虽然女大十八变，刘甜渐渐学会化妆，学会用有限的生活费搭配衣服，出落成可人模样，可一旦遇到比她好看的，她立马自惭形秽、自轻自贱起来。生了儿子后，愈发焦虑。

有了烦恼，总是有解决办法的，平心而论，年轻女孩整容的多得很，而且都是越漂亮越去整。女人不狠，地位不稳，刘甜很快完成了自己的心理建设，平时连体检抽血都怕的她，面对一级疼痛级别的手术英勇无畏；钱也花得英勇无畏，老公的钱，自己的钱，花呗借呗一起上。

折腾了这么钱进去，也没整出什么范冰冰来。照镜子更频繁了，家里、车里、包里，公司里到处都是镜子；衣服越买越多，化妆品越买越多，钱越花越多，鞋子更是多得没处放。

她最喜欢超高跟，她买的“恨天高”鞋跟均超过十厘米，有防水台，与地面接触的感觉更微弱，穿起来稳，不再步步惊心。刘甜可以把超高跟鞋穿得气定神闲，一副能上天入地的样子。

4

接下来，刘甜每天“恨天高”不重样儿，上班下班，该干啥干啥。

程陆和丹丹看官网看产品手册，呆看了一周了，刘甜终于开了金口，说发些电子资料让她俩好好看。资料是创新医药的相关的实验论文，都是小白鼠身上的那种。

大办公室的气氛说不出的诡异，丹丹感觉自己像个小白鼠在迷宫里游走，程陆开始摸鱼；她偷偷跟之前的客户联系，再联系供应商，中间抽水，反正两头不误。谁从她身边一过，程陆马上机灵地把聊天页面关闭。

最先坐不住的倒是小胡经理，过来大办公室没话找话，假装发现这边还坐着两个新人，开口问道，程陆、丹丹，怎么样？你们对公司和业务都了解了吧。

啊？嗯……程陆想开口，但看了下稳如泰山的刘甜，就憋回去了。

程陆是代理羊奶粉的，做的还不错，硬是被巧舌如簧的胡经理挖了来。程陆敢想敢干，把养生保健类产品的销售套路了解得很明白，赚了不少钱。胡经理跟她吹了一通创新医药的前景，她都没听进去，她感兴趣的是“生物医药”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就足够了，能一扫之前卖羊奶沾的满身膻气。

胡经理眼睁睁地看着程陆把话咽了下去，转脸看向丹丹，丹丹抬起头，用人畜无害的表情看着胡经理。

刘甜在电脑前噼噼啪啪打字，完全没接话的意思，意兴阑珊的胡经理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第二天，老板就来市场部转悠了，刘甜正在跟客户打电话，她故意把“天”聊得很长，聊得轻松惬意，显示自己跟客户亲，另一方面也表现忙碌。老板背着手，慢悠悠晃悠半天了，她电话还没打完，于是他啥也没说，脸色皵黑，讪讪地溜哒出去了。

刘甜立马就学会了，挟“新人”以颜色“诸侯”和“主公”，活学活用。比起上次老板安排胡经理接待，冷落刘甜的招儿，有过之无不及。《甄嬛传》为啥能深入人心，因为这就是生活啊。

老板和胡经理忍了有一个月。

老板在办公室里，咫尺之外发生的事情他心中了然，一边斟茶品茶，一边捏着手串——其实中年老板拿个串儿并不油腻，你让他们心里有事的时候，有点缓释心情的习惯性动作和物件，比抖腿好吧。

手串在他手上转了几圈就扔一边去了，看得出，他并不适应这个动作。他前些天去了一个道场，以养生辟谷为主的基地，会员都是非富即贵。道长想要他的创新机器，给养生多一点噱头，多一点与时俱进的内容。而他想着怎么把这些会员发展成自己产品粉丝，大家各有打算。道长主动示好，给了他一个金丝楠木的手串，还收了他做“山”字辈的弟子。

池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团队的事儿让他颇为烦心，照着他的打算，一个部门最重要的是头儿，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头，他才能“布局”，创新医药虽然现在销量不大，但是影响大，给品牌增加含金量，说出去有面子。

做医药这么多年，最赚钱的，不是立马让病好转的特效药，也不是让人长期依赖的处方药，而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能给绝望中的人带去希望的东西。不管是什么，给人希望和安慰总是好的。而且这行虽门槛不高，但竞争还没到图穷匕见的时候，还有得做，何况，公司一直都是领跑者。他独自斟了一盏茶，慢慢品着。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刘甜最大的问题不是熊，是算得太清，你跟她讲前景，她跟你讲钱；你跟她讲格局，她跟你讲钱，甚至一跟她提业绩额度要提高的事儿，她就拿个什么广告啊、展会的信息来搪塞。烧钱？烧钱这活儿谁不会啊？

老板觉得刘甜现在的失控意味着未来更大的失控，但不得不说，刘甜的对外能力太强了，小胡完全不是对手。

为了制衡，老板本来想花点时间让新人能做进来，俗话说就是养备胎。老板宁愿养备胎，也不愿意给刘甜更多的奖金激励，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这也是刘甜为啥跟他博弈的根本原因，他也知道。

但刘甜使的都是什么招式，糊弄、装傻、拖延，降维打击，这些新来的靠底薪是留不住的，但刘甜又不能动，首要还是先稳住。

阳招儿没有，但是阴招儿多的是，老板手机微信给胡经理指示，市场二部，继续招人。

胡经理在外办事，公交车上收到这条信息，她一手抓着把手晃晃悠悠，一手编辑回复道：“收到，孟总”。对于老板的信息，她总是毕恭毕敬地秒回。有一次大冬天的，刚脱了衣服冲凉，老板电话打来，她裹着浴巾瑟瑟发抖，蹲在洗手间里跟老板聊了半个钟头门口的盆景怎么摆。

5

销售二部的两个新人终于开始研究产品了，从功能、使用上是弄明白了，但这个话术始终没有一套定式。问刘甜，刘甜说，没有，你们熟悉了自然就会了。

疫情让招人变得特别顺利。没几天，胡经理就招了名干将，至少简历还是很体面的。老板约谈，此人对创新医药还是很有想法，年纪有四十岁了，姓石，戴个黑框眼镜，做过多年的医疗器械的销售，身上透着风风火火的劲儿。

石经理入职没多久，就草拟出一份《市场推广分析报告》，让老板龙心大悦。石经理分析，创新医药要保持领先地位，必须快速占领市场，这个时候做社区店下沉，是最好的办法，快速直接，而且公司不用大的投入，以现在公司不错的品牌感，输出打造一个社区店招商的完整方案即可。

老板在周市场部例会上拿出这份报告，让大家提提想法。市场一部的人沉默不语，石经理新官上任，这个二部的浑水咱们不趟。丹丹呢，就埋头记笔记，间或抬起眼虔诚地看着老板，刘甜撩着耳边的头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觉得这个方案不错！程陆终于忍不住发言了。她一表态，立即和刘甜割席。

这个推广思路好，接地气，很有效！程陆又加了一句。显然她被说服了，还有点小激动，因为她既想在老板面前表现一下，自己是有想法的人，又觉得跟着石经理有活儿干才有钱景，招商、社区店对她都不陌生，原来做羊奶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

石经理笑眯眯的，他来的这一周时间只顾埋头作方案了，整个二部除了他，都是女孩子，他跟她们也没什么话说，自己虽然是空降的，但这以后应该都是他的兵。后来才知道刘甜是老兵，但以他的理解，兵就是兵，不过是个老资格的兵而已。

我不同意石经理的思路。这轻柔的一句话，却似一声闷雷加闪电，咔嚓一下砸在某些人的心上。

刘甜看着这局面，知道不说话不行了，她并不担心老板不开眼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只是要单纯杀杀石经理的气势，她才不会听人摆布。眼瞅地位不保，这个架势肯定要持刃上阵，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刘甜朗声道，我们公司做了十多年，在行业内是老大哥，也是行业标准乃至国家标准的制定单位，其他小弟都是学我们抄我们，但是学不像也抄不好，我们是标杆企业，客户一直是中高端的，市场定价就是策略，现在去社区趟浑水，不但损失了公司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高端调性；而且下沉到社区，一定会打起价格战，那么这个是对我们最不利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石经理可能不知道。刘甜用眼睛扫了一眼他，接着说；我们还没有拿到医疗器械证，这种不精准的泛推广一定会给公司招惹非常多的麻烦！到时候光跑工商处理纠纷，就跑断腿，这个思路根本就行不通！

刘甜这一番话，先是褒扬公司，充满了感情，这段老板非常喜欢听，接着非常清晰地分析了为什么不做下沉市场的理由，然后又精准打击了石经理；打击了他因为着急表现，对公司底牌根本不了解就瞎出战略，这可是大忌，死穴，极大地否定了他的专业度。

一部的几个同事都听呆了，刘甜不愧是女强人，人家说话专业啊，滴水不漏啊，情商杠杠的，优秀啊。

石经理沉默了片刻，转头问老板，孟总，咱医疗器械证什么时候批下来。

老板鼻子哼了一声，没说话。他并不同意石经理这个方案，但是看到人家刚来就天天加班做方案，本来还是有点感动，没想到这个家伙没用。这个时候顺着刘甜的思路说医疗器械的事儿，就等于认输。公开被怼，说认输就认输，不堪大任。

这一局，又轻易让刘甜得了一分。

没多久，石经理弄明白了真相：老板并不真要用他，他只是制衡某人的工具，自尊心尚有的他自动自觉走了。程陆押错了宝，一直殷勤地跟着石经理，如今也只能买定离手，愿赌服输，跟着拜拜了。

大办公室又清净不少，一下子干掉两个。跳脚的是老板，但是又无可奈何，打老鼠碍着花瓶，制衡不能失衡，老板唯一能做的就是公司接待这活儿都交给了胡经理。胡经理每天上窜下跳，又累又不讨好，新衣服新鞋都买了不少，但伴君如伴虎，也没少挨训。

刘甜乐得清闲，业绩反正每个月都那么多，多多不到哪儿去，少少不到哪儿去，随手做做就可以了。丹丹在事态发展中始终低调，这会儿暂时局势明朗，她跟着刘甜可以过过小日子了。

6

刘经理，尝尝我带的柠檬凤爪，脱骨的哦！

刘经理，我家楼下的绿豆饼！排队买的！

刘经理，我老家的桂圆干，泡水喝，你试试……

刘甜虽看着高冷，但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吃货。别看她不肥，食量比一般女生大，而且吃饱了也零食不离嘴；一会啃鸭脖子，一会吃豆腐干，她最好吃的还是甜点，楼下瑞幸的咖啡她不喝，每次过去都是买他家的点心吃。

丹丹每天都带好吃的，搞得刘甜欲罢不能。一来二去，感情就吃出来了，也不用什么山珍海味，就是小零嘴儿。刘甜渐渐放下了戒备，开始把客户资料发给了丹丹，让她做回访。

丹丹打电话一点都不怵，没那么多职业用语，没话术，她却耐心地听对方讲话，温言软语，哄客户很开心。客户多是经济条件不错的中老年人，每天丹丹就跟他们拉家常送温暖，一时间大办公室里欢声笑语。

不出几天，电话回访就有了作用，有客户打电话来要复购。俗话说百分之九十的利润都是老客户创造的，这话不假。丹丹听说客户要订购机器，马上就把电话转给刘甜。

这个客户挺阔绰的，之前用的也好，最近正发愁给亲家买见面礼买什么，丹丹的电话提醒了她。送金送银不如送健康，于是又买了她们产品给自己亲戚用，还是顶配的，将近八万买了全套。

刘甜心安理得地做了一票，觉得两人配合挺好，很满意自己的部署。

但消息以肉眼看见的速度传递着。丹丹打了几个电话就出货的消息不胫而走，虽说丹丹本人谦逊得很，说客户真正要买还是刘经理搞定的，业绩也算到刘甜名下的。她越是不抢功，大家就越是觉得她有功。

有的人忍不住多看丹丹一眼，那就是胡经理。咋一看，丹丹平常就梳个马尾，穿着随意休闲，虽然丹丹没有刘甜漂亮，但也是青春靓丽。

胡经理正在瞎琢磨，老板忽然叫她去他办公室。

孟总，啥事儿？胡经理问老板，发觉老板神色不对。

北京那批货出问题了！老板气急败坏的，手串也扔到了桌上。

北京的客户就是前几个月老板带着胡经理接待的。他们采购了一万台机器，据说他们路子野的很，既可以通过某监会监事把货出到各大保险公司，让保险产品带有保健属性；还握着头部的健康类主播的资源，甚至是出海也不成问题，就是说无论是渠道还是终端，都打得到打得穿。

这么重要的客户，怎么会出问题呢？这批定制产品出厂时候都是一检再检，一测再测。胡经理不解地追问。

叫客服部和市场部来开会。孟总说。胡经理赶紧把人叫齐，到老板办公室，也不用坐定，大家都站着。

“工厂那边我已经骂过了，现在问题出了这么多，还五花八门，漏水的漏水，漏电的漏电，公司的颜面我的颜面都没了！”老板掩饰不住急火攻心的样子，声音拔高了八度。

他顿了一下，又说，客服部，这几天加班，市场二部，协助处理。

大家鱼贯而出，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客服部交给市场二部一份名单，让她们协助回访。刘甜心想，单又不是我出的，售后找我？想得美。于是她气定神闲对丹丹说，你处理吧，我今天要跟成都的代理商开会。丹丹一口答应下来，说好的，刘经理。

第二天，丹丹拿着业务手机找到了财务部报修手机，原来她昨天打了一百多个电话，打得电话停机。通讯公司认为该号涉嫌推销或者诈骗，警告都没有，直接停机，电话号码归属公司，所以需要公司开证明去电话大厅重新开机。

财务主管马上就把这事儿说给胡经理，唉，可怜的丹丹，刘甜一个电话都不打，都推给丹丹。

转眼老板也知道这事儿了，本来这就是个屁大的地方，他的耳报神也不止胡经理一个。

7

胡经理虽然爱打扮，但品味一般，一股浓浓的城乡结合地带审美。但她的高明之处，就是脸皮厚，社交牛逼证，虽然没什么内涵，但完全不在意什么面子。

她在面试新人的时候能把氛围搞得很轻松随意，跟人家拉家长聊里短，来面试的人一开始都是绷着的，她去聊上几分钟后，人家就慢慢放松下来了，话匣子就打开了。她趁机了解人家的家庭，背景，八卦，无一不好奇。

几个月前，丹丹笑眯眯地坐在胡经理对面，她说起自己是护理专业，三甲医院实习，她的父母都在医院上班，母亲是妇产科医生，父亲在中药房抓药。

她没说，父母中年离乱，背井离乡，现在两人还在市里租房，在一家私立医院打工。原来他们在老家，生活轻松富足，父母都是脱离了务农的文化人，在镇医院上班。日子过得红火，是小镇人人羡慕的对象。可天下事儿哪有那么容易的，大海无风也三尺浪，何况是人生。丹丹父亲是执业药师，一直想开家敞敞亮亮的药店，他觉得自己有能力，丹丹爷爷当年就是远近闻名的坐堂医生，也有个药铺。

那年等刚过了年，丹丹父亲筹划已久的药店就开起来了，开春天寒，感冒片卖得最好，可惜总是断货。他从熟人介绍的渠道搞来感冒片，货刚拿到手，工商就上了门，是“3.15”行动小组。丹丹父亲掏出烟想散烟，烟盒纸还没撕开，工商就发现了地上摆着的一箱稀有的感冒片，立即怀疑是假的，问这药哪儿来的。

缺乏做生意经验的丹丹父亲哪里知道，这是一家小药厂的货，专仿知名药厂，就好像“康帅傅”仿“康师傅”一样看不出来。

药店被封了，罚了款后又重开，但没人买药了，都说他们家缺德卖假药。丹丹父亲感觉抬不起头，还连累了老婆孩子被人看不起，自此就带着一家人，背井离乡去了大城市漂着。

销售二部这个职位竞争很激烈。胡经理感觉丹丹很单纯，毫无提防，顺着提问往下说自己的工作经历，家庭情况，最终丹丹“医药世家”的身份让她脱颖而出。

眼下，刘甜和丹丹的胶着情况，一时也没个胜负，就这么卷着吧，互为备胎，让子弹飞一会。

8

这天刘甜下班回家，小知豆启动不起来了，再一看是电瓶没电了，她抬头看到停在她前面的电车主人正朝她这边张望，于是就跳下车，拦下前面的车主，问他，有没有蓄电瓶，她的车启动不起来了。

正要上车的这人，三十多岁，头发锃亮，鬓角整齐，穿着衬衫打领带，手里拿着公文包和咖啡杯，看样子是个讲究人。

那人很快就取来了蓄电池，打开刘甜的车前盖，帮她搭线。充电得几分钟，两人站在车前，热络地聊了起来。

刘甜得知他就在她楼下十楼的，叫陈楠，是名研究员。十楼是整栋楼神秘的存在，据说，当初园区请他们来，他们狮子大开口，说可以来，但二期必须给整栋楼，因为他们是国内外闻名的生物医药研究院。

两人互加了微信好友，约着有时间去对方公司坐坐，双方似乎相见恨晚似的，都觉得对方很有魅力，魅力是神秘和气质混合而成的特殊感觉。

刘甜坐在小知豆里，顺利地启动了车，竟有一丝羞涩，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好半天。

陈楠和刘甜只一眼，就彷佛对了眼，接下来约咖啡啊约饭约电影啊环环相扣。

陈楠也是有家的，和妻子定居多伦多。两人是大学同学，一起出国留学，又定居在了国外。按说多年两人相濡以沫应该感情深厚，但是不知何时起，他觉得妻子变得没有性别，没有气息，就像家里的一台冰箱或者其他不那么高频使用的器皿。大脑也没有下达指令告诉他，该如何去寻找婚姻里的秩序、理由和意义。

夫妻两人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诊断陈楠有轻度抑郁症，需要服药，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年初，陈楠受聘于研究院，只身来到国内，他隐约觉得，这似乎是一种特赦和奖赏。

刘甜的周身都有一种明显野蛮生长的痕迹，她聪明，固执又敏感，背脊笔直，眼神热切，就像期待被点名的小学生，她喜欢穿高跟鞋，跟常年穿瑜伽裤运动鞋的妻子很不一样，她喜欢化妆，跟素颜的妻子很不一样，她会传递出一种偏爱甜的，缠缠绕绕的甜蜜，丝丝浸入心里，让人不由觉得快乐。

认识刘甜后，陈楠不知不觉停掉了百优解，生产快乐的能力又回来了，一个人对世界最大的贡献不就是让自己快乐吗。

他们微信对话往往是这样的：

在干嘛？

在楼下喝点东西，没加糖。

为什么不加呢？

因为我有你……

“今天吃了什么？

清炒苦瓜，苦瓜排骨汤。

上火了？

没有，我只是忆苦思甜……”

他们出双入对，中午吃饭也在一起，成天晃来晃去。很快，孟总和胡经理他们发现端倪，但是这种事没法儿干涉，人家的私事，又没耽误工作，甚至，陈楠还经常介绍客户给刘甜，她近两个月的业绩蹭蹭上涨。

小小心心觅食的蟑螂，尚可被忽略，眼不见为净，但大白天出来嘚瑟的，早晚被打死。

9

慢慢的，刘甜有了心理压力。

晚上回家后，微信信息如影随形，滴滴答答没完。原来她从来不担心信息被谁看到，现在不行了，手机分秒不离手。

老公经常晚回，可正在识字时期的儿子对信息很好奇，听到手机滴滴响总要去读，不管是天气预报还是广告信息，都读得津津有味。有一次她没留意，被儿子拿了她的手机，儿子问道，妈妈，什么是蓝……鸟啊？

刘甜赶紧抢回手机，两腮腾地一下像灼烧起来，心脏也扭到了一起。儿子还在追问，你是什么鸟啊？

陈楠的信息：我是蓝桉，你是释槐鸟。

陈楠曾说，他们是蓝桉遇到释槐鸟。说有一种树叫蓝桉，只有释槐鸟，才可以栖息。其实就是泰戈尔老先生诗化了“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这句俗话。

刘甜火大。她理他什么树什么鸟的，她还有她的家庭和生活。她觉得自己和陈楠并没有实质关系，暧昧而已，怕什么。她不傻，女性杂志也说，如果你想一个男人对你长久感兴趣，就不能很快跟他上床，大概有那么什么几条规则的。但陈楠的粘人属性，时常让她有种在蜂蜜中溺死的感觉。

她打发儿子去睡觉，自己去整理鞋柜。一边整理鞋柜，一边整理自己的思绪。

鞋可真多，入户、阳台鞋柜都塞满了，床底、衣柜也是满当当的鞋盒，都是她多年得斩获。可鞋再多，最舒服的永远是家里那双旧拖鞋。

这几年，她感觉越来越空虚，她和老公疲于奔命去赚钱，去渴望没有的东西，但期间，快乐似乎都是一瞬琉光，不过尔尔。与老板博弈，看似她毫发无伤，但她明白这是一场虚耗，这本身就是浪费生命。

陈楠对她好，可无尽的甜言蜜语，听多了也无趣。畸形关系的根导致不能开花结果，甚至不能长大，这也是一场虚耗。

退热的刘甜，恢复了高冷。她不再回复陈楠的信息，不解释，用沉默表示立场。

陈楠慌了，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成年人，甚至丢掉体面，去刘甜的公司门口等她下班，性格中的不稳定暴露无疑。

看着满脸不悦的刘甜走出来，他急忙按电梯，用手臂挡住电梯门示意刘甜乘坐，刘甜心里已经怒不可遏，又不能发作，同事们已经在互相递眼色，刘甜感觉喉咙被扼住一样憋屈。陈楠的温情脉脉，只是化了妆的控制欲。

她随着他去了咖啡馆，两个人爆发争吵。

在刘甜心中，要的是快速撇清，而陈楠感觉电影般浪漫的情节才刚刚开始。他要玩一场刺激惊险的感情游戏，弥补缺憾，满足幻想。

10

让刘甜意想不到的是，丹丹也加入变局之中。看着身边的丹丹，感觉那么遥远，又彷佛一如当初的自己。

丹丹肯定是有野心的，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是有人给你播放“岁月静好”的幻像，丹丹的这段影片早在父母离乡背井后就下画了。之后播放的就是“乡下插班生不排挤你排挤谁”、“无背景小丫头妄想在三甲医院扎根，看护士长怎么收拾你”的剧码。

丹丹更懂得隐忍，也一直想抓住机会。机会就那么多，有必要的时候她不介意发生“踩踏”事件，只要下面的不是自己，大半年韬光养晦，也不能总韬光养晦。

她开始化妆，开始穿高跟鞋，虽然还显得很不自然。她明白她要的是什么，但她不明白，美貌，带来便利，也终将带来反噬。

吃瓜群众吃了一阵子瓜，局势已经渐渐明朗，老板所有的接待任务又都给了丹丹，丹丹虽年轻，但擅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又懂得隐忍，有眼色。老板悬着的心放下了。

胡经理也放下做老板“第一身边人”的执念，反正工资也没少一分钱。她乐见老板满意，更乐得穿回平底鞋，在部门间颠来颠去，好好地做个清闲的HR经理，够了。

这天，陈楠又堵住了要下班的刘甜，刘甜没有乖乖跟他进电梯，一扭头拐到楼梯间里，脱下高跟鞋，拿在手里往下跑。

陈楠在后面紧追不舍，终于抓到了刘甜，用力把她控制住，刘甜后脑勺撞到墙面，她嗅到呛喉的墙灰，感应灯忽明忽暗。

陈楠死死地按住她的双臂，开始控诉。

复仇片的套路就是复仇者把对方控制后，要滔滔不绝地说一大篇，在得意忘形的时候剧情反转。标准剧本是得手之人先是发出一阵狞笑，然后字字血声声泪，爱恨交错如犬牙，烂熟的腹稿喷薄而出。这时候大家说，坏人死于话多。但是，你可知道一路以来，这是清算者最高潮的时刻，不说个痛快就把对方杀了，那岂不是有病。

可惜，陈楠的快乐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打断。刘甜说道，你老婆的邮箱，你老板的邮箱，我都知道……这不难，只要在你回邮件的时候，偷偷绕到你背后拍一张照……我只再说一次，请不要骚扰我！

说完，刘甜用力挣开陈楠，手臂一甩，手里的鞋子击打到陈楠的脸，他正脸挨了一鞋跟，幸亏他还戴个眼镜，吧唧，眼镜碎裂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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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科恩主办的“全国创新医药创新调研研讨会”如期召开。国内顶尖的医学专家和从事该领域研究的教授基本都出席了，为科恩站台，孟总的能量可见一斑。丹丹穿着高跟鞋，站在孟总身边。她接待专家，参与研讨座谈，被多家媒体拍照，一时风光无两。

有代理商和老客户疑惑，刘甜呢？但更多人马上接受了新来的丹丹，毕竟，他们认的是科恩这块牌子，刘甜抑或丹丹，没嘛区别。

在宽阔的城际高速上，刘甜开着小知豆在疾驰，阳光透出乌云的缝隙，照射在远处的山丘上。离职后，她穿着平底鞋奔波了近一个月，她的“甜甜烘焙坊”要开张了。楼下的店面她盯了一段时间了，终于选定店址。烘焙坊并不大，她还找了合伙人一起做，合伙人负责技术，刘甜负责产品研发和营销，之所以要亲自负责产品开发，是让市场数据第一时间参与决策。她还要做短视频，做小红书，内容和品牌先行；开拓线上接单，以团购做盈利渠道的补充……她的脑子里是这两年多在科恩不曾有过的飞速运算。

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像在汪洋中掌着自己的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