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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提编织袋流浪的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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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孤勇者:那些提编织袋流浪的打工人

前言:

“生命的尊贵在人海里。那些在人间烟火里翻滚的小人物,他们一遍遍受尽苦难,一遍遍试图反抗。他们活得辛苦又炽热。他们活得清白又勇敢。”

——摘自导演贾樟柯


第一章:阳台堵了

1

“是你家打的电话吧!”

听到门铃声,我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小年轻,年龄应当不到30岁,脸上表情略略有些拘谨,从深框眼镜玻璃的厚度来看像个常年对着电脑屏幕工作的IT男。

“是的。快进来。”我连忙从房内鞋柜拿双拖鞋丢到门外。

“不用了。谢谢。”

小年轻从裤袋里掏出一对塑料鞋套,弯腰套在皮鞋上,然后提起旁边的一个蓝白红三色的编织袋走了进来。

“袋子里是什么?”

“工具。”小年轻边往房间走边说,“哪里堵了?”

“阳台。”我边走边答,引着他穿过客厅朝阳台走去。


那是大年28,春节前第3天的一个早晨。

深圳的春节不像内地。内地的春节有一个从秋天到冬天的酝酿过程,先是绿叶变黄,再是黄叶飘零,枝头黄叶落尽之时冰封千里,不少地方还会雪花飘飘。这样的春节虽然寒冷,却让人期待——既期待春节的欢庆,更期待新一年的开始。

深圳的春节完全让你感到意外。在深圳,秋风起时也有许多黄叶飘落,可同时又有更多的新叶长出,哪怕到了深冬漫山遍野依然绿郁葱葱,四处鲜花点缀。差异最大的是看手机或刷电视,视频里这里的家乡大雪纷飞,那边的家乡冰封千里,这时看了看自己,上身虽然穿了一件长衬衫,可下身穿着一条短裤,脚上还夹着一双拖鞋。

这样的冬天会让你有个错觉,以为深圳没有冬天,只有春天、夏天和秋天。

不过,错觉终究是错觉。春节前后,总有一股北方寒流能穿越粤北山区的阻隔如期抵达深圳。这时,气温陡降,一夜之间气温从30多度能降到10度以下,有时最低能到3度、4度。

昨天,阳光明媚,周身暖和,汗毛大开,深圳街头各色型男型女穿着露脚露腰露背不露点的服饰四处瞎逛。今天,寒流突至,乌云盖顶,周身鸡皮疙瘩遍起,满街帅哥靓女变成缩头乌龟——缩头缩脚,还有些人穿上了北方才得以一见的连帽大棉袄和长筒皮靴,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这时,伴随着寒流而至的还有寒雨。在深圳,当你吹着海风,突然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那是告诉你,春节快到了。


我,38岁,在一家国企大厂工作,特种设备操作员。

俗话说得好,靠着大树好乘凉。拿着超过平龄水平的工资,干着不算太累的活,手里操作着别人很难插得上手的特种设备,心里在想“厂在我在,我在阵地在,厂不死我不走”。就这样,来深圳15年,到这家企业工作10年,我从一个瘦弱青年,长得脸大脖子粗,没做成老板也不是伙夫。

靠着单位带来的强大信心,我和妻子终于下定了决心,按揭买房,在一偏僻处房价低洼地段买了60平米小房。这一当上房奴,我就理解了蜗牛的苦。口袋掏空,房贷如山,就像柔软的身子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壳。还有一连串因房事引发的生活碎片,像风像雨还像飞刀,时不时敲在身上伤在心里,让人烦恼,又无力。


入住2年,大年28的早上,我起床后发现阳台浸泡在雨水中。那是昨晚突然降温,下起一阵骤雨,还吹起一股寒风。

肯定是下水道堵了。我穿着拖鞋冲到阳台抢救未收的衣服,脚踩在冰冷的积水中,脚底传来一阵如同针刺般的寒凉,然后从小腿到腰到背到胸到颈部,一层鸡皮疙瘩迅速蔓延。

“总不能这样过年吧!”我换上水鞋,拿来脸盆,试着将水舀走倒进厕所。

舀着舀着,我突然又想到:“晚上会不会再下雨呢?要是人睡着了下场大雨,水就要漫进房间了。”

于是,我趴在阳台冰冷的积水中找到了地漏处,试着用自制铁丝勾出堵塞物。捣鼓了半天,手脚冷得发抖,积水毫无变化。就这样,我承认失败,打电话向管理处求助:“下水道堵了,有人能帮忙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这里有一个通下水道的电话,电话号码是XXXXX。只是快过年了,师傅不知有没有回家?”

我又问:“怎么收费?”

电话那头说:“这个你要跟师傅自己谈。”

就这样,我拔通了电话。半小时后,家门口来了一个提着蓝白红三色编织袋的小年轻。


2

阳台的水不深,刚刚盖过脚板。小年轻走到了阳台,踮着脚站在水中,寒风之下头发竖起,像只夹着脚趾竖起鸡冠的小公鸡。

皮鞋外包一个塑料鞋套,塑料鞋套又薄又短,他踮着脚这是怕水浸进鞋里。这个能理解,这么冷的天站在冰冷的积水里,吹着“呼呼”的寒风,我试过,我也怕。

我搓着冰冷的手,指着地漏的位置说:“就是那里堵了。”

小年轻看了看,不说话。他把编织袋放在阳台一个半人高的大理石架上。石架一边安装了一个小水池,水池上面接了自来水管,另一边放了一台洗衣机。

小年轻从编织袋内拿出一个造型奇特的打气筒。跟普通的打气筒相比,这个打气筒就像一个超级大胖子,中间是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一端是金属弯管,弯管上连接了一根长的塑料软管,另一端是一个可以上下移动的把手。

小年轻以金属弯管为支点把打气筒直立放在阳台上,然后“扑哧扑哧”地按压另一端的把手。我看出了门道,普通打气筒是这边按压,另一端出气;这个打气筒是这边按压,另一端不出气,压进去的空气全部装在大肚子,形成一个如同液化气罐般的高压气。

按压了几分钟,他弯下腰,用手扒开地漏口,将打气筒的出气软管插入地漏之中。随后,找了一些毛布堵在地漏口,用脚不停按压把毛巾压实。

小年轻一只脚踩着地漏口上的毛巾,一只手扶着大号打气筒,突然停下来说:“你站远点,我要打一炮。”

听到小年轻说的话,看到他扶着大号打气筒摆出一个身体斜到远离地漏口的严肃姿势,我就想到了小时候在农村,老大爷用烤炉爆玉米花的场景。


老大爷放下扁担,从箩筐里拿出工具,在村里操场上摆下摊子。他手摇一个把手,把手连着一个圆肚子般的烤炉,烤炉下面架着柴火,烤炉里面装着玉米粒。随着把手转动,烤炉在柴火上转动,玉米粒在烤炉内翻滚,一阵阵香气四散开来,飘进了村子里的各个角落。

大人们都去干农活了,村里剩下我和一帮无人照看的小玩伴,有的在床上睡懒觉,有的在茅坑拉大便,有的在泥巴地里摔跤,有的在河沟里抓鱼摸虾。我们都闻到了香气,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全部围到了烤炉旁边,嘴角巴拉巴拉地挂着口水。

老大爷看了看烤炉上的压力表,然后用一个布袋连着烤炉的一端,说:“好了,孩子们站开点,我要打一炮。”我和小伙伴们连忙跑开,用双手按着耳朵。

老大爷按着烤炉,如同按着一架迫击炮,摆出一个身体斜到远离烤炉的姿势,然后按了一个开关,只听见“轰”的一声,烤炉前面连接的布袋猛烈地一阵震动。我和小玩伴们一拥而上,老大爷从布袋里抓出一大把烤玉米粒,说:“孩子们,来吧,一人吃一点。”

老大爷事先在烤炉内加入了糖精,高温融化了糖精,转动把手时又将融化后糖精均匀地附着在玉米粒表面。经过烤炉高温高压烤制,玉米粒膨胀成一朵洋溢浓郁香气的小花,糖精融化后附着在小花的表面,玉米粒就变成了一朵又香又甜的小黄花。

吃完了小手上热气腾腾的小黄花,再用嘴舔完粘手上的玉米碎,我们缠着老大爷:“爷爷,再给点嘛,再给点嘛。”

老大爷不说话。他把布袋绑死,坐在小凳上,翘起二郎腿,闭着眼睛抽起旱烟。

“爷爷,再给点嘛,再给点嘛。”

过了半天,老大爷说:“再要吃,就找爸妈要钱来买哟。没有钱,回家找破铜破铁或者用完的牙膏皮来换也可以哟。”那是一个在物资异常贫乏的困难年代,那个年代还没有塑料制品,牙膏皮是纯铝制作而成。一支牙膏相当于现在3支,一家要用上好几个月。

小伙伴四散跑开。家家环境差不多。找正在田地里干活的爸妈要钱这是不可能,想在家里找点破铜破铁更是难上加难。后来,只有我和2个小伙伴回来了,3个人手上各拿着一个没有牙膏的牙膏皮,我们用牙膏皮一人换了一小碗玉米花,乐滋滋地飞奔跑开。

晚上,妈妈回家,我的屁股被打开了花。妈妈边打边喊:“你这个傻瓜,牙膏才用了一半,牙膏去哪里?牙膏去哪里?”妈妈的动作很大,可打在屁股上的力量并不大。我喊天哭地声音很大,可眼角流的眼泪却不多,时不时抬头侧耳细细一听,左右隔壁两家同样传来喊天哭地的声音。

3个孩子的喊天哭地,先是惊醒了躲在柴房取暖的大黄狗,大黄狗溜到柴房门口,对着屋外发出“汪汪汪”嚎叫。一条狗叫声在村前村后村上村下引发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回应,这边叫声刚刚停止,那边又在开始,有怒吼,有哀嚎,有威慑,有狗与狗之间的亲密问候。就这样,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彻底压制了3个孩子的哭喊声。大人打累了,孩子哭累了,狗狗们喊累了。家家熄灭灯火,黑暗笼罩大地,那个农村的寒冷冬夜又恢复了平静。

虽是屁股开花,喊天哭地,可牙膏去哪里了?我把一半的牙膏挤出来,拿着铝制的牙膏皮换了玉米花。这个我不能说,左右隔壁的2个小伙伴也没办法说。长大了,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名词——“饥饿消费”,我立马就理解了。饥饿消费就是吊足了你的胃口,让你砸锅卖铁挤牙膏皮来消费,这样的事早在几十年前农村爆玉米花的老大爷就干过。


玉米花的滋味和小屁股被打肿的经历,把那个打一炮的场景刻进了脑海。现在看到小年轻抱着大号打气筒摆出一个身体斜到远离地漏口的严肃姿势,又让我唤醒了那个老大爷拉着烤炉把手把身体斜到一边放炮的久远记忆。我连忙站开,就像儿时一样双手捂住耳朵。

小年轻按了一个开关,然后听见微弱的一个声音,“卟”,就好像有人在某处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响屁。

“咦?”小年轻说。

“怎么了?”我问。

“你家这个地漏不对,有地方漏气。”小年轻看了看旁边的水池,又看了看洗衣机,然后弯下腰,把手按在阳台的积水之中,伸头看了看石架的底部,然后迅速爬起来。

“啊,石架底下还有一个地漏下水口。”

“有问题吗?”

“你家阳台有两个下水口,两个下水口连着一个下水道,这边通气,那边漏气。用我这个机器通不了。”

说完,小年轻把大号打气筒放进蛇皮袋,提起蛇皮袋就往房外走。

“那怎么办呢?”我追上去问。

小年轻不说话,走到门口弯腰脱脚套。

“马上过年了,这个阳台水不通,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又加了一句。

小年轻犹豫了一下,说:“这样,我给你一个电话,你找她吧。”

我记下了电话,不放心地问:“他能搞定吗?”

小年轻肯定地说:“你放心,找她绝对搞定。”


3

小年轻是小区物业提供的维修人员,跟物业肯定会有多次合作。他没说价钱,但我知道不会太离谱。小年轻进房全程不超过10分钟,弯了个腰就说没办法,然后把业务转给另外一个人。

“套路?通下水道还搞饥饿消费?”对此我心里满是疑问。

春年前,各种收费一天一个价。上周去剪发60,昨天去剪150。

“怎么这么贵?”

剪发师傅笑了笑,说:“其他师傅都回家过年了,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顶班。现在一天一个价,明天来就200,你信不信?”

这个话我相信。深圳是移民城市,谁都想回家过个年,到了节前3天街边门店关了一大半。春节留下来干活,多收点钱大家都能想得通。

我转头又想,还有3天就过年,这么冷的天,正在下的雨,阳台积水这个现实的问题就摆在这里,挨斩挨刀花多点钱也要尽快处理好。

小年轻一走,我马上打了电话过去。

电话通了很久没人接。这个情况加剧了我的担心。可我把电话挂了,那个号码就又打进来。

“喂,喂,喂”,电话那头传达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

“你好,你好,你是通下水道的吧。”

“是的,是的,你是哪里?”

“我这里是香山美苑。”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在附近。你家哪里堵了。”

“阳台堵了,你能过来吗?”

“可以,可以,我正在干活,一个小时后过来,行不行?”

“好的。”

过了一个小时,那个电话又打了过来。

我连忙问:“你来了吗?”

“不好意思,还要再等一会儿。外面雨下大了,风也大,路太滑,我的电动车不敢骑了。”

我看了看窗户外,雨下得“噼哩哗啦”,还有那风刮得“呼呼”响。

“好的。你注意安全。”

我嘴上这样说着。可经过这一波三折,早上阳台进水,师傅来了说处理不了,另找他人现在下雨路上延误,还有春节各种离谱的涨价,还有想着老大爷爆玉米花的饥饿消费,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又没有其他办法,看着下大的雨怕阳台的水流进房内,就更不敢离家上班,只能给单位主管打电话:“不好意思,家里阳台堵了,现在下雨怕室内进水,找了人来抢修,上午请半天假。”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说:“好,帮你登记了,你要抓紧点。”

然后,一个字:“等”。

“叮当,叮当。”等到中午12点,门铃响起。

我连忙开门,只见门外一位大姐正在脱雨衣。估计50多岁,身材高大,肤色乌黑,浓眉大眼,衣着简朴,一副农村庄稼人的模样。

我说:“打电话的是您吧!”

大姐指了指地上的编织袋,说:“是的,是的,我就在旁边小区干活,干完了就往这边赶,骑着骑着雨就下大了,电动车一滑,差点摔倒了。你看,我带了这些工具太不方便了。我不敢骑了就找了个天桥躲雨。”

我看了看那编织袋,红蓝白三色,跟小年轻的一模一样,只是袋子鼓得更大一些。我说:“您快进来吧。”

大姐脱了雨衣,脱了雨鞋和袜子,卷起裤脚,提了编织袋就往房里走。我拿了一双拖鞋追上去,说:“您穿双鞋吧。”

大姐边走边说:“不穿了,等下到阳台干活不方便。”

“天太冷了。”

“不怕。我们老家开春下田种早稻,双脚踩在冰水里,那要比这里冷多了。你放心,我的脚很干净。”

大姐光着脚走到阳台,双脚直接踩在阳台的冷水之中,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盯着地面观察阳台积水。早上我在阳台水中捣鼓过一阵,体会过室外顶着寒风站在冷水中的刺痛感,而大姐竟然毫无感觉。

从大姐的眼神,我看到了专注和坦然,她专注观察阳台积水,根本没有把水温放在心上。这时,我想起刚刚小年轻穿着皮鞋套着鞋套踮着脚的模样,那是一种畏惧和紧张,因为畏惧水的寒冷,所以一心想尽快从水中逃离。一老一小,一女一男,两个差异巨大的画面在我脑海闪过,心里升起一股莫然的感动,之前担心春节涨价砍价的顾虑全部抛之脑后。

大姐同样把蛇皮袋放在阳台的石架之上,同样拿出一个造型奇特的打气筒,然后又是同样地往打气筒内压气,然后又是同样把软管插入地漏之中,然后用毛巾塞住地漏再用脚踩实,然后也是按了某个开关,同样听到“卟”地一声。

“哦,你家阳台不止一处下水口。”说着,大姐弯下腰,双手趴在水中,伸头朝石架的底部查看。

石架的底部很低,大约只有两个拳头的高度。大姐又说:“你去找更多的抹布或毛巾来。”

我找来4条毛巾。大姐把裤腿卷到了膝盖之上,接过毛巾就又趴在地上,想把这些毛巾按压在石架底下的地漏上。


最先处理的阳台地漏与地面是平行的,上面没有遮挡物,按压毛巾时用手按、用脚踩就可以了。而石架底部的这个地漏就很难操作,一是石架底部很低,不好用力;二是它连接石架之上洗手盆和洗衣机,略高于地面,难度就更大。

大姐一只手和两个膝盖着地泡在阳台的积水中,形成了一个三点支撑,然后用另外一只手不停地在石架底下倒腾。我想帮忙,却根本插不上手。

这时我明白了,难怪她进门就脱了雨鞋,又说穿拖鞋不方便。在阳台干活整个人趴在地上才能看到隐蔽部位的地漏,还要膝盖着地便于用力处理,这不只是技术活,还是一个体力活。膝盖着力了,双脚就一定要泡在水里,穿个雨鞋或拖鞋等于没穿。

大姐边按边说:“这边不塞死,等下就会漏气。”她在趴在水中朝石架底下反复按压了十几分钟,终于起身站起来说,“再试试。”

然后,又重复之前的操作流程,只听见“嘭”地一声闷响,大姐说:“好了。”


4

大姐把软管拔了出来,又拿走塞在地漏上的毛巾,只见阳台上的积水“哗哗”地流进了地漏。

地上积水流干了,大姐又把水池上水龙头开头打开,把水盆放满水,然后让水从水盆中冲进地漏,水流声依然“哗哗”地响。

大姐脸上露出了笑容,说:“你听,这个哗哗声说明通了。”

我终于放了忐忑了一个上午的心,开心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这时,大姐从蛇皮袋中拿出一卷用长条钢丝卷成的软管,然后把软管套在一转盘上,说:“通了,但还怕里面卡了小石块。我再用这个管子帮你搅一搅。”

大姐把钢丝软管从地漏中慢慢伸了进去,然后用转盘慢慢地转动,然后软管就像一条铁蛇一样扭动着前进。

“这个急不得,力太大了,怕损坏了管道壁。”大姐说着,手中的钢丝软管一寸一寸地钻进了地漏之中。


我家阳台不宽,不到2米,可没想到这个软管能够卷进了大约有3米。

我看着大姐手中的转盘,还有能弯曲的钢丝软管,明白了这个操作道理。地漏连接着阳台下水管道,阳台下水管道又连接着大楼的下水主管道,阳台下水管和大楼下主管道之间会有多处转弯角,而这个转弯角正是容易造成堵塞之处。大姐先用打气筒内的超强气压冲动了堵塞物,而这些堵塞物还有可能停留在某个转变角处,通过钢丝软管就能将堵塞物推入大楼的下水主管道。

就这样,不到2米宽的阳台,钻进了3米长的软管,软管通过了阳台下水道,钻入了大楼主下水道。在排除堵塞之后,再用软管搅一搅,这是彻底解决问题。

大姐收起钢丝软管,又拿出一把泥工小刀刮着地漏口,说:“你看,这些地漏口做得比较简陋,不够光滑,时间久了地漏口的水泥碎石就容易脱落掉进下水道,大颗的碎石最容易造成堵塞。我帮你刮一刮。”

大姐光着脚站在冷水中一通操作,超过了40分钟。想着之前小年轻,他进来前后不到10分钟,弯腰看见石架底下还有一个地漏转身就走,并不是他带的机器处理不了,只是他知道要处理这个地漏堵塞,一定要全身趴在阳台的积水之中。而他,进门就套上了鞋套,踮着脚站在水中,脚都不敢站在水里,这个难度的操作肯定不在他的选择范围。


现在管道疏通了,堵塞解决了,大姐还在排除地漏边缘将来可能的隐患。我看着有些感动,就问:“大姐,费用您怎么收?”

大姐站起来,说:“这样,平时一次收200。现在过年嘛,加了30元,收230。你家这个阳台,我送你半年免费保修。”

“好的。好的。”我拿出手机说,“来,我转您。”

大姐拿出手机,按出一个收费码。我给她转了268,说:“过年了,转个吉利数,当拜年,感谢了。”

大姐递过来一张名片,说:“这哪好意思呢?这样,我帮你再检查2处下水道,免费,送的,怕你过年再遇到麻烦。”

检查完,大姐走了。我连忙把大姐的姓名和电话存进手机。姓名:陈姐;备注:通下水道;电话:XXXXXX。

就这样,实诚的陈姐和通下水道的方法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中。我知道,将来的生活一定还会需要陈姐的帮助。


第二章:活学活用

5

没想到,刚刚明白了处理下水道的方法,春节后就有了用武之地。

春节轮班放假。在家呆不了几天,我上班了,上班的地方是一处闭合式的厂房。深圳疫情不断,单位实行严格的闭环管理,我一上班就进入了封闭状态。进入封闭厂区第2天,我们遇到了一个突发情况。

“臭死了。哪里这么臭?”同事们捂着鼻子纷纷叫道。

经过一番搜寻,终于发现臭气来源于厂房值班室旁边的厕所。厕所内有2个蹲位,里面浮满了肮脏物。厕所堵了。

大家纷纷向后勤反映。后勤组在封闭区外,他们在外面负责物质保障,进不了封闭区。后勤组长是一个体态稍胖的潇洒哥,他说:“这个事在上一个封闭班就发现了,当时就派了封闭区内的物业修理员到了现场处理。厕所下水道堵了,这里下水管道老旧没有办法疏通,要疏通只能挖地下管道。现在是疫情封闭区,施工队进不来,工程做不了,大家只能克服克服。”

这个回答,态度很客气,逻辑很严密。一是这是老问题,不是新问题,一个封闭班20天,上一个封闭班发现的,那就是20天前发生的事;二是后勤部门已经掌握了问题,并已安排人员进行处理;三是问题很大,现在疫情封闭没办法处理。结论:维持现状,上一班能克服困难,这一班大家也能克服困难。

人有三急,一急就想就近处理。有人提着裤子冲进蹲厕,看到里的漂浮物就捂着鼻子跑出来。还有的实在坚持不住,捂着鼻子蹲在蹲厕漂浮物上又拉上一团,然后大骂着“操XX”从厕所内逃离。

就这样,厕所臭味越来越大,上班时骂声越来越多。闻着臭味,听着骂声,我想到了陈姐处理阳台积水的过程,就给潇洒哥打电话:“封闭区内有疏通工具吗?”

“有,你去找封闭区内的物业维修工。”潇洒哥回答。


我找到了物业维修工。他是一个眯眼小哥,20出头,一头黄毛,身穿工衣显示正在上班,人却好像没有睡醒。这个我能理解,物业是外包单位,他是外包单位派驻到封闭区。我们这些正式员工20天一轮换,他是物业派驻员工经常一个月才有人来接班。

现在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他就是两不管——物业管不着,封闭区的管不了。他在封闭区,无非今天换个灯泡,明天修把风扇,小事不少,大事不少,能做多少算多少。封闭时间一长,上班扯淡,下班睡觉,人关得天昏地暗,追剧刷手机搞得昏昏沉沉。

眯眼小哥拿来一个编织袋,袋里装了工具。我一看就明白,跟大姐编织袋里装的秘密武器一模一样,一个大号打气筒。

我说:“走,去厕所看看。”

眯眼小哥答:“好。”

进到厕所,眯眼小哥的两只小眼睛就眯成了两条缝。这里面,臭味太大,不但刺鼻,还刺眼。我拿出一包纸巾,自己拿了一张,递给眯眼小哥一张,一人一张纸巾捂住鼻子。


厕所不大,只有两个相连的蹲厕。推开蹲厕的门,就看到蹲坑内的肮脏物已经堆满蹲厕的排便口。眯眼小哥平滑的额头上立马写出了一个“川”字。我到这个“川”,我就知道眯眼小哥没有经历过乡村茅厕。

在我的童年,乡村茅厕就一个大坑上面放两块木板,四周围着些遮挡物,条件好的是堵不高的土墙,条件不好的就是些漏风的茅草。

蹲在茅厕所木板上,如果是夏天,光屁股上不时停着几只绿头苍蝇,还叮上几只麻头蚊子。这时,你发出哀嚎“啊!!!”想尽快把肚子里面的存货清理干净。你一只手抓住裤子,另一只手不停在朝屁股上打得“噼里啪啦”响,时间一长打得满手血。你知道,那不是蚊子的血,全是蚊子咬了你的屁股还来不及消化你的血,于是,赶紧提起裤子往外跑。

最惨的是冬天,寒风穿过关不拢的门,翻过没到顶的土墙,还有那些只能挡视线却挡不了风和雨的茅草,直接吹在光屁股上,有时光屁股上还会飘落一些雨或雪。你先是感觉像是针刺般的冷,再蹲久一点就感觉屁股会结冰,还有上下两排牙齿止不住地打架。这时,你哆嗦着会发出一种节奏更长的哀嚎“哎哟喂,哦哦哦!!!”随着哀嚎声,下腹部一阵猛烈地收缩,提着裤子连忙冲出茅厕。在那个时候,如果有人说在厕所一蹲半个小时看手机玩游戏看小说,完全不敢想象,这绝对是一种最严厉的惩罚。

那时,在农村,蹲坑往往要到特定时间来清理。这个特定时间,就是田地里菜啊玉米啊稻谷呀,播种、发芽、开花和挂果的时间。所以,蹲坑里有时会堆积几个月的排泄物。蹲坑内,微生物快速生长,白色的黄色的大条的小条的,无以计数的蛆在蹲坑里翻滚,夏天还有无数绿头苍蝇像直升机一样在蹲坑内盘旋。时不时,还有麻雀像战斗机一样从高俯冲滑落在矮墙或茅草围墙上,从蹲坑边上叼起几条经过几天几夜努力创造生命颠峰的蛆后快速逃离。

蹲坑内,人类排泄物滋养着无以计数的微小生命。

而蹲坑外,父母长辈走到菜地玉米地和稻田里,看到一棵棵绿尖从地底里冒出,就回家扛起了粪担,像掏黄金一般从蹲坑内挖出连着蛆的人类排泄物。父母长辈们挑着粪担,边走边唱歌,两个粪担一前一后大幅度地摇啊晃。听着大人们的歌唱,菜地玉米地稻谷地里的嫩芽们就在微风中欢快地摇头。这些存了几个月的肮脏物和肮脏物里长出来的蛆啊,正是最难得的肥料,刚刚发芽不久的它们生长在贫瘠土地上多么渴望得到滋养。

那时,人们吃饭吃菜吃肉,然后剩饭剩菜变成了猪食,人和猪的排泄物变成了肥料,肥料滋养土地又长出更多的粮食和蔬菜,那是一个完全闭合没有一丁点浪费的年代。在农村,时常四处飘散着一股臭臭的味道,对农家人来说不是反感,他们闻到的是一种希望——丰收的希望,吃饱的希望,生存下去的希望。

6

等了几分钟,眯眼小哥适应了厕所内的味道,额头上的“川”字纹趋于平缓。

眯眼小哥站到了蹲厕边,小心翼翼地把打气筒的软管伸进蹲厕之中,然后人站在蹲厕外,按压把手加气,然后按了开关。

“卟”的一声,就像一堆粪便下炸响了一个炮仗,蹲厕口的堆积物被炸开,散落在蹲厕周围,而蹲厕内依然堆满了肮脏物。

眯眼小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看了看身上,干干净净,毫发无伤,说:“大哥,你看,没用的。我试过好多次了。厕所下水道堵了,用这个机器没用的。”

这时,厕所内的臭味更加浓烈,眯眼小哥额头上那个消失的“川”字又在若隐若现地形成。他用纸巾捂住鼻子,低声说:“这里设施太老旧了,这个地方经常堵。要解决这个问题一定要挖开下水道。”


我知道了,潇洒哥进不了封闭区,他是接到了眯眼小哥的报告“挖开下水道才能解决堵塞”。封闭区是一处80年代的老建筑,地下管网早已老旧,今天这里堵,明天那边挖,眯眼小哥说的是正常范围的正常反映。

看到眯眼小哥的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还有额头上若隐若现的“川”字纹,我似乎看到了那个鞋上绑鞋套站到阳台的小年轻。

小年轻怕冷,更怕阳台寒风和积水,加上了鞋套站在寒风和积水中,试了一下就说:“我的工具搞不了。”。

而眯眼小哥怕蹲厕里的漂浮物,还有刺鼻的臭气,所以试了一下就说:“下水道堵了,要挖开才行。”

可我全程看到了陈姐处理下水道的过程。我知道疏通下水道的原理和方法。

“再试试看”,我说,“你去找些毛巾或抹布来,尽量多一点。”

眯眼小哥找来了毛巾。

我又说:“你把软管插进蹲厕,再把毛巾把蹲厕口压实,再用脚踩住,不要露气。”

眯眼小哥把毛巾按在蹲厕口,再用脚踩得严严实实。

“你再打一炮试试。”

眯眼小哥按压把手加气,然后按了一个开关,只听见“叭”地一声。

“通了?”眯眼小哥开心地说到。扒开毛巾一看,却发现蹲厕内依然密布漂浮物。

“怎么回事?”我带着疑问到隔壁蹲厕所查看。发现按压了毛巾的蹲厕所毫无变化,另一个蹲厕却喷出了许多肮脏物。

我明白了,这两个蹲厕连着同一条下水道,就像我家阳台的地漏和洗手池。隔壁的蹲厕所堵实了,可这边蹲厕没堵漏气。加气打了一炮,“叭”地一声响将隔壁蹲厕内的部分肮脏物冲出,可下水道依然堵着。

这时,我想起那个场景:大姐趴在阳台冷水中,一个手撑在地上,卷起裤脚两个膝盖着地形成三点支撑,用另一只手在石架底下堵漏气口。

不趴在地下,哪能处理石架底下的漏气口呢?不把脚踩在蹲厕口,把两个蹲厕口漏气处堵死,哪能把压力传递到下水道呢?

必须把两个口都堵上。我对眯眼小哥说:“再去拿些毛巾来。等下把两个蹲厕口全部堵死,你用脚踩住这边,我去踩死另一边。再试试。”

眯眼小哥找来更多毛巾,把软管插入蹲厕。两边压实毛巾后,我和眯眼小哥各站一个蹲厕,用脚踩住蹲厕口的毛巾,眯眼小哥开始给打气筒加气。

“准备好了吗?我要放炮了。”隔壁传来眯眼小哥的声音。

“好了”。我回答。只听“嘭”地一声闷响,我感到脚下稍稍有一个冲力,然后,蹲厕下面传来“哗哗”的声音。

“通了”。站在相邻的两个蹲厕,我和眯眼小哥几乎是同时发出感叹的声音。

拉开脚下的毛巾,堵了几十天的厕所,真的通了。

我对着隔壁的蹲厕,轻声地说:“不把脚踩在蹲厕口,厕所是通不了的。”


这个结论,是我从小年轻和大姐身上看到的。同样一处阳台堵塞,同样拿着大号打气筒,一个人穿着皮鞋包着鞋套踮着脚站在水中,另一个人光着脚卷裤子膝盖着地趴在水中。一个人说没有办法,另一个人不但帮你解决问题,还在想着帮你排除将来的隐患。你怕冷担心冷水打湿了衣服,这样你就无法处理较为复杂的难题。你怕臭气不敢打脚伸进蹲厕里,你就造成厕所堵塞了20多天,还把原因推到下水道老旧,想着挖开下水道。

“不把脚踩在蹲厕口,这个厕所是通不了的。”眯眼小哥听到了,他低着头收拾蹲厕上的毛巾,清理喷出来的脏物,没有说话。

厕所20多天通不了,臭气熏天,上班的人受不了,天天有人骂。眯眼小哥得出了一个草率结论“通不了,要开挖下水道”。疫情封闭期去请工程队进封闭区,这是一项十分严肃的事项,必须层层上报;如果上级同意,这是一项大工程,挖开下水道,铺设新管道,将引发一笔大费用开支。

厕所不通是问题。现在,对他来说厕所通了也是一个问题。


晚上,接到电话,看了看号码,是潇洒哥。

“谢谢哦,让你亲自动手来通厕所。”

“小事,还有厕所不通来找我。”

“呵,呵,呵,好的,好的。”

电话那头传来了静默。

静默中,我听出了潇洒哥的感谢,也听出了担心。如果真的挖开了下水道,这是后勤部门整治了陈旧设施,排除了重大隐患,领导会表扬,同事会感谢。可是,一个可以解决的小问题堵了20多天,封闭区内就巴掌大的地方,上班的人避无可避地闻了臭气20多天,还差一点请工程队挖开下水道造成巨大浪费,现在把问题排除了反而成了新的更大的问题。

我说:“别往心里去,我说着玩的。刚好家里阳台堵塞请人处理过,我学会了怎么处理堵塞。你在封闭区外进不来,眯眼小哥不会用这个工具,所以造成了这个局面。现在他知道了,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发生了。”

潇洒哥听到了理解,说:“好的,谢谢理解,谢谢理解。”

第二天,值班室,同事老包拦住了我,把我拉到一边走廊。老包是公司老油条,级别不高,可工龄长,公司上下谁都能混个脸熟。老包一脸严严肃:“那个厕所是你搞通的。”

我说:“是啊,有问题吗?”

老包轻声地说:“你以后要注意点啊。小眯眼是潇洒哥请来的。潇洒哥是公司二把手的老部下。”

这个话言简意赅,该说的全说了,不该说的多一个字都没说。公司后勤已经就挖开厂区厕所申报了一笔专项经费,正上报厂部研究过会,没有沟好的事根本不会上会,而二把手管人事、后勤和财务。厕所通了,后勤就连忙找到厂部秘书偷偷地把报告撤销了,厂部秘书刚好跟老包熟络,就私下问:“怎么回事呢?你们上厕所的问题能解决吗?”

老包支支唔唔:“能解决,能解决。”转过头就找到了这个吃饱了没事做,敢把脚踩蹲厕里的我。

这时,我明白,我搞通的不只是一个厕所,还搞砸了一单价值不菲涉及方方面面的下水道维修工程项目。


第三章:厨房又堵了

7

再次见到陈姐,是第二年9月。

这次家里下水道又堵了。堵的不是陈姐处理过的阳台和厕所,是厨房。

开始发现洗菜盆下水很慢,我就在网上买了几瓶管道疏通剂,整瓶倒下去。开始几天有效果,可过不了几天问题依旧。

再后来发现厨柜下面有积水,这个积水不同于阳台,它有一股剩饭剩菜发酵后的酸味。积水哪里来的呢?在厨房转了一圈,发现有两个出水点:一是厨房地漏,水排不下去就从地漏处涌上地面;二是洗菜盆下方的出水管道和地面管道有一个连接口,地下涌水时这个连接口也会漏水。

“哇,水出不去了,怎么办?怎么办?”

听着妻子拖着地时的抱怨声,我知道又该陈姐出马了。

套路跟第一次见面一样。

打通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我把电话挂了,陈姐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接通电话,电话那头传达陈姐急切的声音,“喂,喂,喂”,“好的”,“没问题,没问题”,“我就在附近”,“忙完这家马上到”。

等到了约定的时间,又接到陈姐电话:“这边还有一点没有忙完,晚一个小时到,好吗?”

“好的。”

就这样,晚上7点多,门铃响起,见到了同样提着蓝红白三色编织袋的陈姐。

“是厨房堵了吗?”

“是的。”

陈姐脱了鞋,这次不是光脚走进房间,而是穿上了拖鞋,提着三色编织袋走进了厨房。

“你不光脚了?”

“不行,厨房一定要穿拖鞋。”

“为什么?”

“厨房下水道堵了,肯定有很多油脂,光脚就会搞脏地板了。”

厨房的疏通程序跟阳台一样。用毛巾堵住下水口的漏气口,用大号打气筒加气,再放一炮。

可这次碰到的情况比阳台更为复杂。厨房共有3处下水口,3处下水口呈长边三角形。地面有1个可见的地漏,这个地漏靠近小阳台上的主下水管道,用于排放地面积水;左右两边有2个洗菜盆,2个洗菜盆下有2个下水口,下水口设在洗菜盆下方的小厨柜内。

陈姐说:“来,帮帮忙,我们一起把小厨柜内的物品搬出来。”

我说:“好的。”

小厨柜内放满了盆盆罐罐。清空后,大姐说:“我来测测看,是哪里堵了。”说完,把两个洗菜盆放满水,然后拔掉水塞。水流缓慢,过了一会儿,地面的地漏处开始往外冒水,接着厨柜内的下水口往外冒水。

陈姐指着两处冒水口说:“你看,地面的地漏冒水,说明主下水管道的连接处堵上了。主管堵了,水下不去,就从厨柜内下水口与洗菜盆软管的连接处冒出来了。你家这个堵得很严重。”

“你去拿一个拖把来,再找两个塑料袋。”

陈姐拿着拖把拖干地面的积水。然后,几乎是侧身躺在地上,从小厨柜内找到地面的地漏下水口,从连接处拔出两个洗菜盆的软管,用毛巾把地漏口塞死。


侧躺在地上时,陈姐的电话不时响起,她接通了电话,依然是熟悉的声音:“喂,喂,喂”,“好的,好的”,“没问题,没问题”,“我就在附近”,“1个半小时后,好的,88”。

听得出,陈姐正在忙碌时,又有一家的生意找上了门。

然后,陈姐拿着塑料袋包住地漏口,说:“等下管道内的垃圾会从这里冲出来。先用塑料袋包住,这样就不会搞脏你家的厨柜。”

我似懂非懂地答了句:“哦。”

完成了这些工作,陈姐开始给大号打气筒加气,加好气后将软管插入地面的地漏之中,并用毛巾把地漏口塞死。

陈姐说:“你走远点,我打一炮了。”

我站到厨房门口,听见“叭”地一声响,看见地面地漏的毛巾被冲开,不少白色和黑色混合的肮脏物冲出来沾在地面上,还有少许沾在墙壁上。

陈姐连打来厨柜,拿起塑料袋,只见袋内同样冲出不少白色和黑色混合的肮脏物。如果不是事先放了塑料袋,厨柜就毁了。

陈姐指着肮脏物,说:“这些全部从洗菜盆漏进下水道的剩菜剩饭。现在人的生活条件好了,剩菜剩饭含油量高,就沾在下水道的管壁上,时间久了就像石头一样坚硬。”

8

收拾好肮脏物,陈姐将洗菜盆下水的塑料管连接上地漏,然后说:“再装点水试试。”

把洗菜盆装满自来水,然后拔开一边的塞子,水通过洗菜盆底部的出水口流到塑料管,再由塑料管流入地漏,再通过地下管道流入主下水道管道。

厨房的下水道通了。

“不行。”陈姐盯着洗菜盆里的流水,突然说,“水流速度太慢,盆里的流水都没有形成漩涡,说明下水管道太窄了,下水道里大块的堵塞冲开了,可管道上还粘连了很残渣。”

“我再来搅一下。”说完, 陈姐从编织袋内拿出那盘金属软管和一个转盘,将软管插入转盘后,将软管从橱柜下的一个地漏口插入下水管道。

陈姐慢慢转动转盘,金属软管翻滚着,像一条金属长蛇一寸一寸地钻进下管道之中。

突然,金属软管停止了前进,陈姐用力扳转盘,金属软管就像碰到硬壁的长蛇一样,身体在翻滚,扭曲,头部却始终卡住不动。

陈姐把金属软管从地漏中抽出来,又把它插到另一边橱柜下的地漏中,然后转动转盘,金属软管很快就钻入了下水管中。

陈姐搅动了一会儿,把金属软管拔了出来,说:“你家下水道有点古怪。”


我问:“怎么古怪了?”

陈姐没有接话,把转盘和金属转管放到地上,走到地面上的地漏处蹲了下来,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往地漏里面照射,然后趴在地上往地漏里面察看。

陈姐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地漏处说:“没错了,你家厨房分成了两边,一左一右有两个洗菜盆,两个洗菜盆的下水道就在这个地漏处连接到了一起,再从这里连到了主下道。”

我说:“那有什么古怪呢?”

陈姐说:“你家两边下水道连在一起,就像一个‘人’字,左边这条应当没有问题,它是直通到主下水管道,可右边这条下水管就很麻烦,它不能直接连通主下水管道,跟主管道有一个大角度的拐弯,这个拐弯会影响下水的流速。然后呢,它跟另一个下水道有一个连接口,这个地方又会粘连下水里的垃圾造成堵塞。刚才,软管就是碰到了这个连接口的拐角,转不动了。”

我说:“那怎么办呢?”

陈姐指着金属软管说:“你看,这是搅左边下水道,把管道壁上油脂粘连物搅下来了。这些全是油脂沉淀物,附着在下水道管壁上,把下水道变窄了。这些油脂不搅下来,水是冲不下去的。右边下水管更严重,多试几次,一定要把它搅通。”


这时,又响起电话铃声。陈姐接通了电话,只见电话里面传来很大的声音:“怎么回事,说好了一个半小时,都两个小时了,你怎么还没来。”

陈姐双手粘了不少刚刚在金属软管上的白色油脂凝结物,她弯着腰,用指尖夹着电话,把电话放到耳边,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个客户家里碰到一点困难,还要再等一个小时。”

电话那头传来更加着急的声音:“啊,还要等一个小时,现在9点了,到了10点都要睡觉了。”

陈姐说:“没办法啊,碰到困难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快点啊,不能再拖了。”

陈姐说:“好的,好的。”

听到陈姐的对话,就想到了跟陈姐的两次通话。我打了半天没有人接,这不是套路,她真是的在忙。到了约定的时间没来,她真的是碰到了困难。

可是,如果她只是用大号打气筒把下水道打通了,她的工作不是完成了吗?这样不就能快速去第二家吗?下水道管上有油脂,不久后一定又会形成堵塞,她不是又可以多接一次生意吗?我心里这样想,可嘴上不好这样说。因为还有一边下水道没有完全疏通。

9

陈姐把金属软管从另外一个地漏口插入下水道,再用转盘慢慢转动。金属软管像条长蛇在下水道中翻腾,挣扎,终于冲破了拐角处粘连物的阻碍,在地面的地漏处可以看到金属软管的前端。

“通了。”陈姐说。然后,转动转盘,将金属软管抽出,将软管上粘连的白色油脂物清理干净。再将金属软管插入下水道中,再转动,再抽出,再清理软管上的白色油脂物。

来回操作了四五次。陈姐指着抽出来金属软管说:“你看,白色的东西没有了,管道壁上的油脂搅干净了。”

我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哦。是啊。”

陈姐说:“把洗菜盆的水装满,再试试下水的流速。”

两个洗菜盆装满水。陈姐拔开水塞,两个水盆中各出现一个旋涡,水轻快地流入了下水道。

“搞定了。”陈姐指了指洗菜盆,又说,“这个旋涡可以,这个不够大。你家这个厨房下水道设计得有缺陷,以后还会堵。”


“啊!”我有点吃惊,说,“从旋涡大小,还能看出下水道缺陷?”

陈姐说:“你看,这条,旋涡大,说明下水快,它是一条直管,里粘的油脂不是很多。另一条,也有旋涡,但不够旋涡大,说明下水慢,它转了一个大弯,还跟另一条下水道有一个大角度的连接口,这里粘的油脂非常多,金属软管都卷不动。你家是个长条型厨房,比一般的厨房的下水道要长,还是两条相连,估计有两个问题:一是下水道坡度不够大,坡度越大,流水越快;流水越快,油脂粘得越少;二是两条管连接处的角度太大了,水流会在这里减速,水流一减速就会有油脂沉淀在管壁上。”

陈姐又说:“短时间看不出问题,可时间久了,下水道管壁上粘油脂越来越多,下水道越来越窄,最后一定会堵。”

我听明白了。


来深圳打工15年,在现在单位干了10年。看到终于稳定下来了,我和妻子就砸锅卖铁再加30年按揭,找了一个最偏的地方买了这个房价低洼地60平米的房子。买房后就是装修,装修夫妻俩完全外行,两人都上班更没时间到现场监督,为少点找麻烦,就花了更多的钱,找到了号称最专业最让人省心的装修公司——金雕装饰公司。

装修时,其它图纸都不懂,可厨房设计了两条下水道,一条埋在地下,另一条设在地面,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我问:“怎么一条地上,一条地下呢?”

师傅说:“你家厨房是一个长方型,主下水道在厨房外的小阳台上。厨房里面左一右有两个洗菜盆,两个洗菜盆就一左一右有两个下水口。厨房内的两个下水口就跟小阳台上的主下水管形成了一个长边三角形。左边这个下水道没问题,它跟主下水道连成一条直线。可右边这个就麻烦,中间碰到了墙,我查过了,这是承重墙,下水道穿不过去。如果都设计在地下的呢,两条下水道就要连在一起,其中一条还要拐个大弯。如果地上一条靠着墙角走,地下一条,两条在不同高度连接主管下水道,这样可以设两条独立的下水道。”

我听得似懂非懂,说:“地面凸一条下水管,不好看。你把两条都改到地下吧。”

师傅犹豫了一下,说:“好。”

听了陈姐的话,我终于明白了师傅的犹豫。毕竟是大公司的师傅,他知道这样设计的下水道有堵塞的风险。

可风险毕竟是风险,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业主没问,他也不好说。就这样,一处设计有缺陷的下水管道埋在我家厨房那个看不见的地下。

10

陈姐把工具收拾好,放进编织袋。我收拾盆盆罐罐,放进厨柜。

陈姐又拿起拖把清理地面。我说:“您先去忙吧,我来拖吧,您还有生意呢?”

陈姐说:“我做生意,一定要帮人收拾好手尾,不搞好我不会走的。”

听到这句话,我想了想,说:“刚才用大号打气筒,不是把下水道打通了吗?后面再来用钢丝软管搅管道,这样不是耽误了时间,影响下一单生意吗?”

“哎!”陈姐叹了一口气,“有像你这样好说话的人,还有不少不好说话的人啦。我上门疏通一次收200,有的人搞好了跟你扯半天只给100。路上骑车快的半小时,慢的1小时,来回就是1-2小时,还有现场疏通至少1-2小时,忙了半天就搞100元,怎么办,100也得收。

还有的人,这次疏通了,过不了几天又堵了,他又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要跑2次,第二次他不给钱,你怎么办?我做事啊,就是一次要把事做完,半年免费保修,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给自己留手尾。”

我听明白了,说:“您多大年纪了?这行干了多久了?”

“58岁了,这行干了快20年了。”

我听了有点好奇 ,就又问:“哦,你怎么干上这行的呢?”

陈姐一边拖地,一边说:“我老家在湖北,我和老公都是农村人,种田布菜干农活。90年代,老公跟一帮老乡来深圳跑出租车,我就过来帮他做饭,在南山一个城中村租了一间房。有一次家里厨房堵了,实在搞不定,这时恰好看到家门口贴了一个小广告‘疏通下水道’,我就打了电话,请人上门来疏通。师傅在厨房忙,我在旁边看,工具简单啊,半个小时就赚了50元。我想呢,一天接2单就100,4单2个小时就200,我老公跑出租车一天12个小时也赚不了几百元,这生意可以嘛。就这样,我买来了通下水道的加压打气筒,背了一个编织袋,在村里四处转悠贴小广告,做起了通下水道的生意。”


“哦。”我感叹了一声。

陈姐接着说:“后来呢?我老公开出租车通宵熬夜身体也熬坏了,加上出租车越来越多,赚的钱越来越少,他就和我一起通下水道。再到后来,家里不少的老乡亲戚都干了这一行。”

我问:“那个戴眼镜的小年轻是你亲戚,还是老乡?”

陈姐直起了身子,笑了笑,说:“那是我儿子。”

我问:“他应是90后吧,怎么也干上这行当了?”

陈姐略略有些尴尬,说:“我和老公来深圳打工,孩子在老家没人管,上网玩打游戏,书没读多少,眼睛也搞坏了。我和老公一合计,孩子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就不读书了,来深圳跟我们一起干。”

我又问:“那我家那个阳台,他就看了几分钟怎么就说搞不了呢?”

陈姐说:“哎,年轻人呀,有时间就玩游戏,吃不了什么苦。他出门就带了一个加压打气筒。打一炮能通立马搞定收钱。打几炮不通的,太复杂的就转给我和他爸。”

我又问:“那他能赚钱吗?

陈姐笑了笑,说:“这个呢倒不用担心。年轻人呢,头脑活。我们在大街小巷贴小广告,他就专门找到物业管理处合作,搞定一个管理处就搞定了一个小区。他从管理处接的业务单比我们多,太复杂的不做,业主太啰嗦的不做,赚的比我们还要多。”

这时,我想起了追问小年轻的场景“阳台通不了,那怎么办呢?”按以往的套路小年轻应当把单转给他的妈妈。可小年轻先是不说话,后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陈姐电话告诉我。我当时看到小年轻犹豫,以为是想转单加价。现在我明白了,小年轻知道那个阳台处理起来很麻烦,快过年的大冷天,满阳台的积水,自己干不了让58岁的老妈来干心里有些犹豫。


陈姐拖完地板,收拾好工具,拿出手机拔出一个电话:

“喂,喂,喂!”

“你好,你好,你好!”

“我现在马上过来,半个小时到,可以吧。“

我看了看时间:晚上10点05分。

哎,陈姐又是一个忙碌的不眠夜。


第四章:墙面渗水

11

虽然是深圳号称让人省心的金雕公司装修的房子,入住2年后还是出现各种小问题。先是阳台堵塞,再是厨房堵塞,经过陈姐2次上门处理,我总算搞明白了原因。接着墙壁开裂,吊顶开裂,这里刚补好,又有新的地方开裂。好在3年保修期,金雕公司接到电话马上派人免费维修。

“怎么这么地方墙面开裂呢?”

“墙面油漆有一个挥发期,夏天膨胀,冬天收缩,加上深圳有一段梅雨期,油漆不均匀的地方就会开裂,这是正常现象。过一两年经过几次热胀冷缩后就进入稳定期了。”


最严重的是靠窗的一处墙面,先是大面积发霉,再是起泡,墙面石灰摇摇欲坠,大面积脱落。这个地方反反复复,几乎大半年就要维修一次。

第一次来维修的师傅这样说,我有些怀疑。第二次也这样说,第三次也这样说,我就相信了。

第四次来了一位维修墙面师傅,约有50岁左右,体态稍胖,四方大脸,梳着整齐的大背头,人看着特别精神。如果不是看到了他身穿金雕公司的浅灰色工服,还有手里提着的一个大编织袋,你一定以为他是哪个公司的小老板,或是来谈业务的大经理。

他进门就直赴主题:“我是金雕的鲁工,你家又报维修了吧,是哪个地方?”

我把他带到窗户边,指着起着一大团黑霉的墙面说:“你看,又发黑了,过不了多久墙面就又要起泡。”

鲁工不说话,直直地盯着墙面。顺着他专注的眼光,我看见墙面黑霉处的外围有三五条水渍线,一路连接到了窗户边框处。他伸头看了看窗户边框,又用手摸了摸边框与墙体的连接处,然后推开窗户,把头伸在窗外观察墙体与窗户外框的连接处。

过了约有5、6分钟,鲁工说:“你家这个墙面是第几次维修了?”

我说:“第4次。第一次是装修完,过不了2个月就起泡了。我给装修经理打电话,他带人过来修的。第二次是过了半年,我给装修经理打电话,他又带人过来修的。第三次又是过了半年,我再给装修经理打电话,他说接了新工地,要我打公司电话报修。这不,第三次维修过了5个月,又出问题了。”

鲁工说:“你家这个窗户渗水。你看这几条渗水线全部连接在窗户,雨水穿过了窗户,沿着渗水线渗进了墙面。时间一长,墙面等于泡在水里,发霉,起泡,最后整面墙在石灰层脱落。”

“啊!”我听了大吃一惊,“那该怎么办呢?”

鲁工说:“你这个窗户是加建的吧?是你加的,还是开发商加的?”

“这个你也看得出来。”我听了又吃了一惊,“开发商赠送了一个阳台面积,收房时开发商就做好了窗户,把阳台封起来了。”

鲁工说:“这个开发商就是想忽悠你买房。他把加装的窗户直接装在外墙上,外墙和窗户连接处没有刷防水,下小雨没事,下大雨就会渗水。”

“哦!”我听明白了,然后又问,“现在怎么办呢?”

鲁工打开编织袋,从中拿出工具,有铲子,刮刀,一个沾满水泥石灰的小桶,还有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塑料布。

鲁工说:“室内是装修公司负责,室外你要找开发商。我今天先帮你把墙面清理干净。墙上浸了水,等它干几天,我再过来刷石灰。外墙你要找开发商帮你做防水,只要有渗水,你家墙面就修不好。过了保修期,就要你自己掏钱了。”

我说:“都过了2年了,开发商会不会不管?”

“这个窗户是开发商做的,他要负责。你赶紧拍照,固定证据,发给开发商,要他找人做防水,不然找他赔偿。”说完,鲁工又补了两句,“这里面肯定有人偷工减料。这种事他不敢不来的。”


我听明白了。

鲁工把塑料布靠着墙面铺开,找来一个楼梯开始铲墙面,石灰一片片落下掉在塑料布上。铲完又用刮刀刮墙面。清理完墙面,鲁工把塑料布里的石灰全部倒入自带的小桶,把工具全部放入编织袋。然后,找来拖把拖地面。

看着梳着整齐大背头的鲁工把墙面刮得平平整整,地上清理得干干净净,我就想起了通完下水道又拖地不留手尾的陈姐。我就问:“你在金雕公司做什么岗位的?”

鲁工说:“我是维修组水泥班的组长,专门负责装修后的墙面维修。”

我又问:“保修期内维修是免费的,那你们是怎么拿工资呢?”

鲁工说:“我是编制员工,拿固定月工资。”

我又问:“那么,帮我装修的经理和装修队呢?”

鲁工说:“装修经理和金雕公司是签约的,装修队是装修经理自己带的。金雕公司负责装修标准,由经理带装修队负责实施,然后金雕公司按照装修标准来检查。他们的收入来源于装修费用的比例分成。”

我又问:“那这个墙面怎么搞得反反复复来维修呢?”

鲁工说:“这个窗户渗水,装修经理和搞维修的师傅肯定看到了,他们也肯定帮你在窗户里面做了防水。只是今年台风大,这个雨下得也太大了,室内做的防水顶不住。”

我又问:“他们没想过外墙防水的问题吗?”

鲁工说:“装修师傅估计也看到了,只是外墙是开发商负责的,不归装修公司管。他们心里肯定盘算着能撑过保修期,但没想过还是撑不过去。我这次来,就是公司看到是同一个地方多次报维修,就把我派过来查查什么原因。还有呀,装修经理也着急了给我打电话,你付的装修费有一笔款是扣在公司,所有维修的费用就从这笔款里扣,维修次数越多,装修经理收入就越少。来回报维修,他心里也着急呀。”

这时,我明白了。这个靠窗户的墙面,就如同厨房那条容易堵塞的下水道,里面的隐患和问题装修师傅都知道。只是他们心存侥幸。下水道可能会堵也可能不堵,窗户可能会进水也可能不会进水,他们屏蔽了隐患,把问题交给了将来。现在反复报修几次,这个维修费用全部从他们的收入里扣,扣得他们着急了,就把公司维修班组长请了过来。


等鲁工收工,我就给物业打电话,把墙面渗水的照片发了过去。

2天后,开发商安排做外墙防水的师傅过来了。师傅是广东人,长得黑瘦黑瘦的。他看到那面被刮得干干净净的大墙,一声不吭,戴上安全帽,身上挂上悬空绳,钻到窗户外,吊到了半空中。

外墙做防水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体力活。可有什么办法?问题摆在这里。问题是他的疏忽造成的。他跟开发商签订了质量合同,拿下了这个工程。现在还是新房,就在保修期内。

3天后,鲁工带来了一包石灰刷墙面。5天后,鲁工又带来了油漆,在石灰墙面上又加上了一层油漆。就这样,一面洁白和崭新的墙面出现了。

得益于外墙做好了防水,2年过去了,这个墙面完好如初。


第五章:交通事故

12

早上8点半,南圈大道,上班途中。我开着车挤在密集又缓慢的汽车河流之中。手机屏上显示陈姐的来电,电话接通:“喂,喂,喂。”

听着熟悉的频率和熟悉的声音,我知道陈姐也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于是说:“我听到了,听到了,陈姐,您有事吗?”

电话那头像一串像鞭炮般响起:“这样啊,我忘了一个事。你家厨房的下水道啊,你在晚上睡觉不用的时候,拿些洗衣粉从厨柜处的下水道连接口倒进去,用洗衣粉来清除下水道上粘连的油脂。三五个月放一次。你家下水道有点特殊,这样可以缓解堵塞。”

我说:“我经常买些管道清除剂倒进去,用这个行吗?”

“这个也可以,只是有点小贵。还有呢?这些清除剂是水性的,洗衣粉是干性的,既便宜,效果会更好。”

“明白了,谢谢您,陈姐。”

都过去一个多月了,陈姐还记得我家那个特殊的厨房。我知道,陈姐担心的是她承诺的三个月保修期,保修期内免费维修,她实在没有时间免费跑一趟。可让我感动的,就有那么一些人骑个小电驴,提着一个三色编织袋在城市角落里来去匆匆。不了解的人看到她(他)会觉得很卑微,可有可无,甚至有人视而不见感觉不到她(他)们的存在,但当你的下水道堵了,窗户进水了,墙面石灰大面积脱落了,空调洗衣机抽油烟机故障了,这时,你会发现离开他(她)完全不行。


“砰!”

车头猛烈一震。我抽回了飘开的思绪,连忙踩刹车,抬头,定睛,往前一看,只见我的车头撞上了前车的车尾,前车正斜斜地停在马路中间。

我看了下手机,8点35。握操,只差几分钟就到单位了,这下就要迟到了。我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关火,拉手刹,按紧急灯,开车门,气冲冲地走前车的窗口。

车内坐了一男一女两人,两人估计30出头,男的着西装,女的着制式女装,看着装就知道也上班一族。男的坐在驾驶位,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抓着手机,女的坐在副驾位,嘴里不停地向男子说什么?

我敲了敲车窗。车窗摇下来,我大吼一声:“你干什么?把车停在路中间。”

西装男不停地挥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车轮掉下水道了。”

我细看他的车,明显一边高一边低,绕过车头到另一边,就看见右前轮正卡在下水道井内,而下水道井上的铁盖竟然不见了。

“车速不快,这么大一个洞,你看不见吗?”我心里的愤怒消了不少,但还是想不通。

西装男摇了摇头:“我前面是一辆货车,我看它抖了一下过去了,我刚跟过去,车轮就掉下去了。”

副驾位女伸手指了指,说:“你还好意思说,谁叫你开车看手机。这下好了,我们上班都要迟到了。”


我往前看了看,只见一排黑色的圆点向前沿伸,约2-3米就有一个。这是铁制的下水道井盖。车道的水泥路面是灰色,铁制的下水道井盖是黑色,黑色在灰色的衬托之下特别明显。

平时开车,我会有意识地避开前方黑点,我知道这是铁制的下水井盖,井盖下面就连着下水井。而现在,急着上班打卡却又被迫停在路中间的我,再看这个黑点竟是如此刺眼,而且黑点与黑点竟有巨大差别。

有的下水井盖与地面是平齐的,有的会稍稍比面低一点。这些井盖全部是完好的,经过的车轮压在上面悄然无声,如果碰到下雨积水能够快速流入下水井。

还有些井盖,就像伸出一个矮脖子的铁圈圈,比地面高出那个3-5公分。这些井盖容易出现各种状况,车轮压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如果碰到下雨天周围就是一圈积水。

前方不远处就有一处井盖的边缘明显高出地面一些,它一边翘起,斜斜地趴在下水井上,车轮压在上面铁圈圈止不住地摇晃,像是跟过路的车辆求饶“别压我,别压我”。

西装男的车前轮压到这样的井盖。

这个井盖经过无数辆车的重压,先是松动,“嘎吱嘎吱”作响;再是吃不住货车的重量,一边翘起;最后受到某辆超出承受能力的车辆,一辆重型卡车或是一辆看似普通的小汽车的重击,脱离井口飞到了一边。这就好像一位优秀的拳击手,放到正规赛场至少10年职业寿命。可他被人打瘸了一条腿空投到野战场,歪着身子天天被屌丝围殴,心生疲惫。某天突然遭受一记重拳,摇摇欲坠。这时,稍稍一点击打,都能毁灭他的一生。不到1年,该拳击手毙命。

货车的前轮快速通过,随后是后轮碰到在井口,可车轮够大,车身抖动了一下,安全通过。西装男正开着小车刷着手机跟在货车后面,看到前面的货车一抖,安全通过。手中的手机猛地一抖,旁边的女友大叫一声“啊!”车身一歪,油门踩得“嗡嗡”响,小车动弹不得。小轮胎掉卡到了井口。

悲剧。开车看手机。车速不快也不能开车看手机呀,***真是悲剧。我心里骂娘。

可回头一想,我不是刚接了陈姐电话,思绪飘到了天边,才不小心追了这辆掉落在井口停在马路中间车的尾吧?

悲剧。开个车胡思乱想,开车走神,真***悲剧。

13

我骂开车无手机的西装男,也骂开心不专心的自己。可转头一想,如果车道上的下水井盖还在,那么这个撞车事件不就可以避免吗?如果,那个下水井盖跟地面平齐,那么它不会松动,也就不会被震飞吗?

那么,另一个问题随之产生:同一条路上,为什么会有的井盖跟地面平齐,严丝密缝,而有的井盖就要凸出地面3-5公分。

井盖凸出地面就会增加与路过汽车轮胎碰撞的风险,既增加了过往车辆轮胎损耗,又增加被震飞的风险。这是肉眼可见的风险。

这是同一个工人做的吗?还是不同工人做的?

做完了又是谁在验收?

这一路肉眼可见的风险就没人过问吗?


从凸出地面的井盖,我似乎又看到了小年轻的匆匆忙忙。“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废话少说,来了就干,打一炮就走,打得通就通,打不通也走,这是小年轻的作风。南圈大道是深圳主干道之一,长达20公里,沿线至少上千下水井,有的井盖十分平整,干得漂亮;有的井盖略略高出了一点点,稍有缺陷,但如期完工,顺利通车,不误工期嘛。

从跟地面平齐和略低于路面的井盖,我似乎看到了陈姐忙碌的身影。疏通完我家阳台积水后,陈姐拿出一把刮刀,说:“水口不平整就会有碎石掉落下水道。我帮你把下水口刮一刮。”这些井盖背后,肯定有个像陈姐一样的工人,他细心地铺设下水道井口,将井盖与地面铺设得严丝密缝,然后用刮刀在周围清理得平平整整。

可从这些肉眼可见的缺陷,我似乎看到了下水道和墙面师傅的操作。他们会干出漂亮的活,也会留下有缺陷的地方。他们心里不知道吗?肯定知道,只是心存侥幸,把缺陷留给了将来。“它可能会出问题,也可能不会出问题,谁会知道呢?”给我家铺下水道的师傅这样想,刷墙面的师傅这样想,马路上装下水道井盖的师傅也会这样想。

而这些肉眼可见的缺陷随处可见,我就想到了眯眼小哥和潇洒哥。

眯眼小哥内心的排斥让他想逃离臭气冲天的蹲厕,就简单地作出一个判断“要挖开下水道。”

而潇洒哥,是因疫情不能进封闭工作区?还是出于何种利益的考量?他认可了眯眼小哥的判断,以后勤部门名义向公司递交了整改下水道并申请经费的报告。

而这一路不平整的井盖呢?地上下水井少了一个井盖,就多了一处汽车轮胎坠落的风险,然后呢肯定引发一通投诉,就好像厂区里同事闻着臭气捂着鼻子骂娘。而这个投诉,恰好成了新一轮整改项目的理由。是补一个井盖?凸出地面的井盖管不多久还会被震飞。还是挖开地面?挖地机械进场,水泥工干活,井盖师傅忙碌,一系列的人会因新的工程获利。


“是你报的保险吗?”

“是的。是我。”

我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不到半小时保险理赔员赶到了现场。他边拿手机拍照边说:“这个责任很清楚了,你追尾,全责。”

“他把车停到路中间,他就不负点责任吗?”

“这个没办法,你追尾,就是你的责任。”

“那个下水井呢,大白天的井盖没了,害得我们出了这起交通事故,能找它赔偿吗?”

“啊,你想找下水井赔钱。这个我管不了,我只管车。你想找它赔钱,你去找法院告一状,试试看。”保险员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全责,两辆车的维修还是保险公司全包,最多明年多出一点保险费。找法院打官司,你先要搞清这个下水井是谁管的,是谁修的,是该谁负责的?等你搞清楚了,还有这个流程那个诉讼,一场官司下来至少一年半载,你不用上班了吗?你不用交按揭了吗?只有疯子才会去找下水井赔钱。


这时,我就想到了金雕公司的3年免费维修。保修期内的维修费用全部从装修承包费用里扣除,问题越多,维修越多,把负责监督施工的经理扣得肉痛。这样,他会张大眼睛盯着师傅干活。虽然,还是留下了一条埋在地下留有隐患的下水道,还有一面可能因窗户渗水而起泡的墙。但3年来的来回维修已经让他损失不少,着急之下他自己找维修班组长出马来维修。一个疏忽,一个隐患,一次报修,就让他承受一次损失,长一次记性,损失越大记性越大,让他不敢担以轻心。

“你说,这个南圈大道能不能立个告示牌,路是哪个公司修的?保修期多长?是哪个公司负责维修?是哪个单位负责监管?如果出现没了井盖引发的交通事故,就可以层层倒逼追责了。这样,也就有人提前整改这些看得见的隐患了。”我自言自语地说。

“啊,你说什么?”保险员听见了,但完全听不懂。

我知道,这条路上应该没人能听得懂。


第六章:疫情之下的寒冬年

14

保险员登记完事故信息。

我看车头稍有一些刮损,但问题不大,就对保险员说:“我先赶去上班,修车能不能过几天,等到周末再去处理。”

保险员说:“可以。”我连忙开车赶往单位。

到单位已是10点30分,迟到一个半小时。我进厂区,换好工服,看到老包走过来。我满脸堆笑地迎上去,给老包递了一根香烟:“不好意思,路上出了个小事故,让老哥你加班了。”

老包接过香烟,叹了一长气:“唉。”

我向前追了两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怎么啦?”

老包没接话,摇了摇头,转身就走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口袋手机响起,电话显示是厂部办公室主任:“哦,你到单位了吧,来一下厂部办公室。”


厂部办公室在封闭区外。

我轻声推开门,办公室坐着2人。一个是办公室主任,另一个是办公室美女文员。两人我都认识。平时跟主任打交道不多,但在一个单位多年认识,见面会点点头。美女文员是人来熟,见到谁都满脸堆笑,热情四溢。

可今天,两人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主任手里拿了一张表格,美女旁边放了一个摊开的笔记本。我感觉到了氛围不对,立即想到了早上迟到,连忙点头哈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早上路上遇到了一个交通事故。”

主任没接话,说:“坐吧。”

我看主任对面有个空沙发,就坐了过去。

主任推过来一杯砌好的茶:“先喝杯茶。”

我接过杯子, 喝了2口。主任就问:“你这是第几次迟到?”

我端着杯子想了想,说:“第3次,哦不,这是第4次。每次迟到我都提前请了假,回来主动加班补足了迟到的时间。”

主任看了看手中的表格,说:“整个单位,就你迟到次数最多啊!”

我放下茶杯,说:“真不好意思,前年买了一个房子,老是出现小毛病,这里堵,那里修,忙得昏头转向,今天还在路上撞了车。”

主任抬头看着我,说:“你知道的,这3年太不正常了,以前叫封城,后来叫停摆,现在叫静态管理。说法越来越轻,形势却越来越紧。厂里采取最严格的应对措施,可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开不了工。现在国内外的订单少了一半,厂里想着大家都是老员工,硬撑着一个人没减。撑了3年呀,现在实在撑不住了。”

听到这段话,我大概猜到了谈话的原因。主任接着说:“厂里决定了,裁员1/3。你是技术骨干,厂里舍不得,但没有办法。经过你所在的工作组投票推荐,还有厂部班子研究决定,你是第一批裁员名单之一。”

我理解了刚才见到掉头不说话的老包。老包肯定知道这个事,说不定他也投了我一票。但能怎么办呢?1/3的比例摆在这里,我占了一个裁员名额,别人就多了一个保住岗位的机会。恰好我今天迟到,大家面对面投票,你看我,我看你,这个不在场的人肯定得高票。

主任说:“你个人有什么意见,在这里说清楚,办公室帮你记清楚。”

我头脑一片空白,支支唔唔地说:“哎,主任,这个,这个我刚按揭买个小房,现在全靠工资每个月还按揭。突然裁员,我这个家实在没法撑啊。”

主任说:“这个厂里能理解,所以帮大家撑了3年。现在实在撑不住了,你也要理解厂里的困难。”


在深圳打工15年,前5年跳槽好几个公司,来到现在这个大厂稳定了10年。我时常想着自己是业务骨干,有几部核心机器的维修保养运营全靠我。厂在我在,厂不死我不走,我肯定是厂里离不开的人。所以,鼓起勇气和妻子砸锅卖铁按揭30年,在一个偏僻角落房价低洼地买了这个60平米的小房。

这3年,疫情之下各行各业一片哀鸿。厂里的情况也一样。突然这人“huang码”了居家不能来上班,那人“hong码”了被拉到酒店去睡觉。更惨的一次,厂区正干得热火朝天,突然接到某办一个电话,装配车间有一人检测为“十混一阳性”,车间内40多人就地封闭。随后一群全身上下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太空人”来到厂区将40多人拉走。

虽说只拉走装配车间的人,可装配车间停工,各个生产车间也只能停工,最后全厂停工。

这是不可抗力的停工,居家的被拉走隔离睡觉的都没意见,甚至还有人偷着乐,因为班不用上工资得照发。

可物资存放,仓库管理,厂房维护,各项开支得继续运行。还有国内外订单影响了发货还得商量赔偿。以前没有订单着急,现在有了订单担心不能如期交货更着急。时不时地突然减员,时不时地不招呼停工,曾经热火朝天的大厂,就这样一步一步把自己干到半死不活。

疫情之下,我也想过怕是干不长了,可真听到这个消息时又觉得来得太突然。我接过美女文员递过来的“裁员通知确认书”:

受疫情影响,本厂经营生产受严重影响,经集团研究决定按30%裁员。

经各生产小组投票推荐,厂部班子研究决定,XX同志为裁员对象。

现予通知,请签字确认。

确认人:    

XXXX厂(公章)

时间:2021年12月X日

内容简洁,毫无商量余地。我抬了抬头,看到主任手里正拿着那张表格,表格上有我在全厂最多的迟到记录。有同事投票推荐,有违规记录清单,有厂部班子决定,合规合理合法,一切已成事实。我犹豫了一下,提笔签上名字。


我转身走出厂部办公室,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这时,一股冷风吹到脸上,我打了一个喷嚏。

严格意义上讲,冷风是吹到我右边脸上。当时,我是顺着南圈大道方向站立,南圈大道走向由西向东,那么我的左手是南边,右手是北边,吹到我右脸的冷风就是北风。

每年下半年,寒冷的北风从西伯利亚出发,袭卷中国大地,所到之地大雪纷飞、冰封万里。而广东边缘是连绵数百公里的粤北山区,这股寒风被粤北高山硬生生地阻隔广东之外。

深圳靠海,照着明媚的阳光,吹着咸涩的海风,总让人感到只有春天、夏天和秋天,没有冬天。可该来的总该来的。临近春节,正是寒冬。这时,这股的冷冽北风总能如期地穿过粤北高山阻隔,抵达深圳。

这是亘古不变的季节轮回。深圳最寒冷的时候,意味着春节快到了,又一个新年如期到来。

15

这时,我看到了潇洒哥拿着一个文件夹从前面第二间办公室走出来。厂里办公室有严格顺序:第一间,老总办公室;第二间,负责人事、后勤、财务的副总,又叫二把手办公室;第三间,负责生产和运营的副总办公室;第四间,负责市场和销售的副总办公室;第五间,厂部办公室主任办公室。

潇洒哥从第二间办公室走出来,这是二把手办公室。

潇洒哥看到了我,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像打招呼,又像想不笑却又控制不住的笑。他没说话,快步走向电梯间。

看到潇洒哥的轻快步伐,我知道这轮裁员没有他。可看到潇洒哥怪异的笑容,我就想起叹气和摇头的老包。我知道了,潇洒哥跟老包一样,已经知道我被裁员。

我合理化了自己被裁员的理由:群众投票,迟到最多,厂部决定。

可潇洒哥呢?让厂区几百分闻臭气20多天,还差点挖开厂区下水道引发造价数十万的工程浪费,他为什么没被裁员?就因为他是二把手的老部下?

还有老油条的老包呢?在厂里混了十多年,大事做不了,每天准点上班准点下班,全靠上上下下混个脸熟,为什么他没被裁员,就因为群众基础好混得开吗?

还有投票?我早上请假怎么没人说要投票。我参与投票,自己一票,左邻右邻至少各拉一票,还有特种设备操作员这个不可替代的岗位至少还能争取几票,怎么说我留岗支持率要比老包高。这个投票是厂部办公室发起的,厂部办公室是二把手分管的,这是故意避开我,还是知道我请假赶紧投票?

一个企业生存效益至上,没有效益的企业就没有存在的价值。那,在企业生死存亡之际,为什么被裁员的是负责特种设备操作的我,而不差点制造重大损失的潇洒哥?还有打酱油的老包?

我实在想不通。一股闷气从胸口升起直冲脑门,我感到眼前闪烁着无数光点,看着前面潇洒哥进电梯的背影摇摇晃晃。


“你怎么啦?”我感觉有一双手搀扶着我。搀扶的力度不大,可感到手很柔,很暖。

我侧身一看,是美女文员,脸上依然是公式化的微笑,可眼神中露出一种平时少见的关切。

“没事,头有点晕。”

“刚看你出门时脸色有点发白,我就追了上来。你要撑住点,你的家还要靠你呢。”

“谢谢你。谢谢你。”

平时看到美女文员见谁都笑着逢迎,我内心总有一股自然的抗拒。可此时此景听到她的安慰,顿时明白她的不易。文员是个万斤油岗位,没有特殊能力要求,谁都可以做,那为什么要聘请她呢?生存不易,成家不易,养家更不易,为了在这个看似温暖城市生存,谁不是为了碎银几雨,谁又不是逢场作戏呢?

这时,一股更大的寒风迎面吹来,寒风击打在脸庞上如同针刺般的痛感。这个刺痛,让我眩晕的头脑有了几分清醒。我就想起童年时,寒冬蹲在乡村茅厕,寒风穿过茅草围墙,吹在光屁股上的那股刺痛。

那是一个人人处于生存边缘的年代,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地勤劳,简朴,节约,珍惜一食一饭,连人啊猪啊拉出的屎和尿啊,还有连着屎尿长出来的蛆啊都视为庄稼地里珍贵的肥料。那是因为一日三餐的紧迫现实,将人与自然紧紧捆绑成一个全闭合的运行系统。天道酬勤,勤奋劳作的人得以吃饱穿暖;天道罚懒,好吃懒做的人只有三餐难饱。

现在呢?

自小玩游戏长大的小年轻双脚都不敢站在阳台冷水里,搞得通就通,搞不通就走,他凭着跟物业公司建立的合作关系,赚的钱却比光脚站在冷水中,费时又费力的陈姐赚得还要多。还有厂区下水道,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可能早已挖开,重新铺设管道,可多管闲事的我被裁员,而想申请一笔大额经费来挖开下水道的潇洒哥依旧潇洒。

还有南圈大道一路肉眼可见凹凸不平的下水井盖,每个井盖的损坏都在制造一起交通隐患,可交通隐患背后又在促动着利益各方的生意。

还有走在街头,天天可见的这里挖。最离谱的是绿花带,今天种草,明天拔掉种树,后天又改成种花,再过不了几个月又变成了有草有树还有花,然后又把矮树拔掉变成高树,把红花变成黄花蓝花还夹着紫花。生命不息,折腾不死。

放到那个身处生存边缘的困难年代,这些是不敢想像的造孽般的浪费。

可现在呢?多少个小年轻,多少个潇洒哥从中获利。而小年轻背后有物业公司,潇洒哥背后站着二把手,物业公司和二把手背后呢,还有多少双看不见的手。是谁在推动这些?

16

回到家,我拨通了陈姐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依然没有接。我把电话挂了,陈姐又打了过来:“喂,喂,喂。”

“陈姐好。”

“你好,你好,有什么事吗?”

“这样,我想问一下你通下水道的工具在哪里买的?”

“怎么,你家厕所又堵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是这样,我家一个亲戚,也是50多岁,最近失业了。找工作也不好找。我想让他去试试通下水道。”

电话那头传来“哈哈”的笑声。陈姐说:“哎呀,这行不好做的,有一茬没一茬。全要看天吃饭啊。”

我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他自己想去试一试。”

陈姐说:“这样啊。我的工具全是找龙华一个加工厂自制的。打气筒的压力比网上买的要大。还有那个金属软管也是。等下我把联系电话发给你。”

我说:“现在社会面不太正常,时间这里封那里闭,出行不大方便,你怎么办呢?”

陈姐说:“我和老公还有孩子三个人分了工,孩子在家里接电话,我和老公在外面桥洞下面搭了一个帐篷,每天有一个人睡在外面。这样小区封控我们还有一个人在外面可以接业务。”

我说:“怎么不让孩子睡桥洞呢?”

电话那条传来几声干笑,陈姐说:“他呀,哪里吃得这个苦。还有,物业的单子要靠他来拉呢!”

我说:“好的,我明白了,谢谢。”


在家休息了三天,我注册了“滴滴”,“代驾”,开通了“哈罗拼车”。我开着自驾车,一辆10万元的小丰田上路了。

车尾箱放着三个编织袋:一个装着通下水道工具,一只大号打气筒,一个连着金属软管的转动器;第二个装着铲子,拍刀,塑料桶,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塑料布;第三个放着枕头,被子,牙膏牙刷。车头驾驶位上放一盒名片:司机代驾,通下水道,墙面修理。

第一天上路,手机响起。手气不错,有一个拼车单。我全副武装,口罩,手套,眼镜,开车赶到约定公交站接上了第一个乘客,再在下一个路口接上第二个乘客。两名乘客也是全副武装,口罩,手套,眼镜,坐在后排座,眼神中透露着保持着高度警惕的焦虑。

“请系好安全带。”说完,我顺手给他们递过去两张名片。

“啊,你开滴滴还接通下水道和墙面修理业务?”一位乘客看了看名片,好奇地问。

“现在生存不容易,房贷压力太大了。有业务都兼职做一点。”我边开车边说。

“那这个碰到封闭怎么办呢?你还出得来吗?”另一位乘客接着问。

我说:“请放心,我把工具和被子都放在后尾箱了。每天做核酸,每天看新闻,只要有些风吹草动,我就不回家了,找个天桥底下停车,我就在车上睡。”

两个乘客笑了笑,一起说:“哦,你这个方法好。”

是的,这是一个好方法。


晚上11点,看了看不正常人类数据发布表,统计数据还在增加,各区列出一大排特殊区域:有静态管理的,有小区封控的,有餐饮娱乐行业不得营业的,有“核酸到门、服务到栋”的,有“个人防护、避免聚集”的。我给妻子打了电话:“晚上我不回来了。”

妻子问:“你睡哪里?”

我把手机视频转了转,给妻子看了看桥洞下的环境,说:“我把车停在家旁边的天桥下,就在车上凑合着睡一晚了。我担心明早小区封控,又是几天出不了门啦。”

妻子说:“你注意个人防护,不要感冒了,更不要感染了。”

我说:“我会注意的。”


我挂掉了电话,躺到汽车后排座上刷起手机。一首歌在车内响起:

谁说污泥满身的不算英雄

爱你孤身走暗巷

爱你不跪的模样

爱你对峙过绝望

不肯哭一场

爱你破烂的衣裳

却敢堵命运的枪。

透过打开的车门,我又听见车外传来同样的歌声:

去吗 配吗 这褴褛的披风

战吗 战啊 以最卑微的梦

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我从车后座爬了起来。我来的时候就停了两三辆车,地上打地铺睡了几人。而现在凌晨快1点了,深圳天桥底下挤满了来睡觉的人。一旁放个电动车一旁简单打个地铺倒地就睡的,这是快递小哥;打开一边车门,人倒驾驶位或横躺在后排座的,有出租车,网约车,还开私家车的流动摊位车司机;还有搭了大大小小帐篷,那就像天桥底下的豪华公寓,这些就是像陈姐一样准备充分的专业人士。


睡着的人打着呼噜,没有睡着的人就躺在地上或车上刷手机。昏暗的路灯下,突然降温吹来的寒风里,孤勇者的歌声在天桥底传唱。这让我想起童年那个被打屁股的乡村夜晚,3个挤牙膏用牙膏皮换爆火花孩子的哭叫声唤醒了村前村后村上村下狗狗们,孩子的哭喊声和狗狗们的嚎叫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了那个乡村寒冷的深夜。这是万千生命对黑暗笼罩的抗争和呐喊。

下达指令和执行指令东封西堵的,都是有固定工资收入心系天下苍生忧国忧民之人;而被封被堵一心想努力赚钱却处处难行的,全是靠双手双腿忙碌不可能停息之人。繁华的大深圳,不平常日子里,通宵睡在天桥底下的,被夜幕包围不为他人知道的,正是那些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忙碌碎银几雨只为一日三餐的天选打工之人。

就这样,因为胆大买房装修引发的维修问题,让我学会了2种技能;又因房屋维修引发的上班迟到,让我被单位辞退;还有社会时常封闭的危机,房屋贷款按揭的压力,至此,身为国企大厂曾经一度小日子过得悠闲的特种设备操作员,开上小汽车,提上编织袋,时常以天桥漏洞为据点,走上“三项业务合一”的流浪打工之路。


第七章:半年后

2022年11月10日,******局常务委员会召开会议,研究部署进一步优化防控工作的二十条措施。

2033年11月24日19时49分许,乌鲁木齐市天山区吉祥苑小区一高层住宅楼发生火灾,造成10人死亡、9人受伤。

2022年12月7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正式发布优化落实疫情防控“新十条”政策。

2022年12月13日0时起,“通信行程卡”正式下线。


早上6点半,天桥涵洞下。我把汽车停放在路边,放平驾驶位座椅,半躺在坐椅上刷手机。

随着防疫政策放松,我终于能在家里睡个安稳觉。然后一大早开车出门,把车停到天桥涵洞下的路边,一边刷抖音,看新闻;一边刷各个平台,守着网上抢单。

这时,看到一条未读短信:“急事,见到短信速回电话。”时间:12月13日凌晨1点半。

我顺着号码回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好久才有人接。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的还没睡醒的声音。

“哦,这么早啊!是这样,厂里复工复产了。总部决定,从前期劝退人员中挑选一批技术人才尽快返岗。受厂班子委托,我给你打电话征求你的个人意见。”

我听出了声音。是厂部办公室主任。

我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大声喊:“尊敬的大主任,我愿意。”

抬起头,我从倒后镜后看到了自己。一张胡子拉渣的老脸上,像熊猫眼般印着两个睡眠不足熬出来的黑眼圈。

我嘴角一阵抽搐,眼眶饱含泪水,自言自语地说:

“终于结束了。”


后记:

本文,除“陈姐”有对照原型,其他人物均为虚构。我无法形容写这篇记录的心情,很多事留给时间去评说。我只是天选打工人中的一颗微尘,刚好漫长且苦逼的封闭让我有时间整理一些记忆中的感动。就这样,一个不为他人关注的,一个如蝼蚁般在一线都市里流浪穿行的,一个为了生存而闻“单”而动的,一个时常有家不能回住在天桥涵洞打地铺的,一个城市运行不或或缺能为万千家庭解决麻烦的群体,通过20多个日夜奋斗在文字格子里呈现出来。起笔于2022年9月3日,完成于同年10月18日。2.9万字,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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