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神山
“老子王天唉!我造孽的满崽咧……”
撕心裂肺的哭声,扯破龙神山的夜幕。远远近近的族人,或举木皮火把,或挑着马灯,朝位于半山腰的萧家大院跑去。中秋将至,寒露初降,秋风微凉。前来打望的人,挤满大院禾场。
萧泰墨在峡江淹死了——这个传遍四野的消息,看来千真万确了。宽慰声此起彼伏,萧老夫人的悲泣,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在大院当差的丫头翠柳,紧随萧老夫人左右,生怕她有半点闪失。那张稚嫩的脸,始终挂满泪痕。萧泰墨的婆娘黛春,卧在床榻一侧,双眼如熟透的蜜桃,嗓子被谷草堵了般,发不出声音,只是随着沉重的呼吸,发出叹息般的呜咽。几个亲近的妇女,坐在长凳上大哭,抑扬顿挫的哀调,飞向高远的星空。
山脚传来几声铳响,人们潮水般涌出大门,伸长脖子张望。大家的言语,都饱含无尽的惋惜。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藏匿在夜色中,旁人无从察觉。
龙神山鹏池相公,是峡口县萧氏族长。长子泰瀚、次子泰墨,都长得气宇轩昂,能文能武。有了这左膀右臂,鹏池相公如虎添翼,在族中风头无两。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春节前夕,鹏池相公大病一场,不幸仙逝。未满一年,萧泰墨暴毙深潭。不少人暗自揣摩:龙神山萧家,气数尽矣……
关于这场意外,坊间传言四起。有言族人暗下杀手,杀鸡儆猴,意在夺取萧泰瀚的族长之位;有言萧泰瀚欲独吞庞大家产,设下陷阱谋害胞弟;最主流的说法是,蛇形山的驻军,多次传令给萧家,让每年多缴三千光洋,兄弟俩未置可否,最终惹来杀身之祸。
萧泰墨出殡时,黛春偎在槽门的廊柱上,目送送葬队伍走出大院,走向屋后的石板路,隐入山道尽头的密林。几天前,他们的笑声还在山道上飞扬,现今却阴阳两隔。黛春被抽去筋骨般,浑身绵软无力,突然眼前一黑,瘫在地上不醒人事,萧老夫人急忙唤人扶她进屋。
黛春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萧老夫人甚是担忧,萧泰瀚的婆娘悦卿说:“娘,找个郎中瞧瞧吧?”
郎中来过几次,换了几剂药方,并没有起色。
全家都很着急,黛春说:“不用担心,休息几日就好了。假期快结束了,我该回学堂了。”
萧老夫人劝道:“写封信给校长,辞了吧。好好在家养着。”
黛春低下头,应道:“我不想丢了差使。”
萧老夫人握着黛春的手,劝道:“别想那么多,就算泰墨不在了,我们还是一家人。”
黛春眼含热泪,颔首应道:“娘,我晓得咧。”
泰墨出事前,在乡公所当差,兼顾家里生意。黛春在学堂任教,夫妻俩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黛春执意要去学堂,萧老夫人放心不下,安排翠柳陪同照顾。
翠柳是个苦命人,在家排行老幺,家境原本还过得去,她十二岁那年,两个哥哥不知何故,得罪了地保,说巧不巧,那天半夜,她家厨房就遭了火,恰遇大风,住在阁楼的两个哥哥不幸遇难,父母也都受伤不轻,翠柳在已出嫁的大姐家小住,才幸免于难。经亲戚介绍,翠柳来到萧家帮佣,她手脚勤快,眼中有活,为人老实本分,全家都很中意。
临行前,萧老夫人对黛春说:“再过个把月,就是观音娘娘生日,今年你们妯娌俩,还是随我去求山。到时我派人去接你。”
黛春应道:“嗯,好。”
萧老夫人去求山的寺庙,离龙神山四十余里,按照往年惯例,要在山脚住两晚。九月十八傍晚,婆媳几人先后到达山脚的客栈。大家吃过晚饭,都进屋歇息了。
第二天清晨,翠柳打来洗脸水,准备送去黛春房间。她轻轻敲了敲房门,房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她轻唤道:“二夫人,开门。”
房门打开了,一个高瘦的男子闯出来,飞快地朝楼下跑去。悦卿正从隔壁房间走出来,她尖叫道:“什么人!”
翠柳手中的铜脸盆,“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旁边的房门陆续打开了,人们争相问道:“怎么了?”店家急忙派人追出大门,早已不见男子的身影。
悦卿和萧老夫人走进房间,黛春衣衫不整卧在床侧,尚未醒来。萧老夫人气得脸色发青,又不好当场发作,小声对悦卿说:“你去把她推醒,问一下怎么回事?”
悦卿走过去,惊叫道:“娘,有一封信!”
萧老夫人走过去,把信抢在手心,揣进衣兜,大声说:“都起床,回家!”
黛春撑起身子坐起来,迷迷糊糊问道:“怎么了?不求山了?”
翠柳快步走进来,拿了一件罩衫,盖住黛春半裸的身子,说:“二夫人,您先起床。”
大家紧走慢走,晌午就到家了。萧老夫人令人叫来泰瀚,把下人都支出去,掏出那封信,叫他当着黛春的面念出来。泰瀚打开信一看,脸色瞬间变了,轻声问道:“娘,别念了吧?”
萧老夫人低喝道:“念!”
泰瀚颤声念道:
吾爱黛春:
今日一别,不知归期何时。我已参加**。勿念。
再吻。
程世亮
民国廿四年九月十九
黛春睁大眼睛问道:“大哥,谁瞎写的?”
萧老夫人用力拍着桌了,骂道:“还有脸问谁写的?这个程世亮!哪儿人?你们苟且多久了?”
黛春一脸迷茫,应道:“娘,我听不懂你们在讲什么。”
萧老夫人拍着胸脯,哭道:“你偷野汉子,还问我讲什么?”
黛春脸色煞白,踉跄着扶住墙壁,低声辩道:“我没有。”
萧老夫人“腾”地站起来,吼道:“那个男人从你屋里出来,全客栈人都看到了,你还狡辩!”
一阵天旋地转,黛春又晕倒了。悦卿小声说:“我差人去喊郎中。”
萧老夫人说:“不要脸的货,死了才好!”
泰瀚劝道:“娘,就算她有错,也不能全由我们萧家处置。得和伍家商议。”
“先去叫郎中。”萧老夫人想了想,说,“再去她娘家一趟,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来。”
黛春大哥伍贡山赶到时,郎中刚从房间出来。他搓着手说:“恭喜恭喜。二夫人有喜了。”
伍贡山乐拱了拱手,说:“泰墨有后啦。好事呀!”
“舅老爷,别欢喜早了。”萧老夫人阴着脸,把那封信扔到八仙桌上。
伍贡山拿起信,脸色瞬间沉下去。他背着手站起来,绕着堂屋走了两圈,问道:“亲家奶奶此话怎讲?”
萧老夫人正色道:“这还用问吗?她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伍贡山清了清嗓子,说:“您这话言重了。春儿肚子里,还兜着萧家的骨肉。”
“别再扯了,让人笑话!”萧老夫人冷笑道,“自打泰墨出事,为她请过多少郎中。单单今日说有喜。这都一个多月了,喜从何来?再者说了,多少人看到那男的从她房间出来!讲起这些,舅老爷不嫌丢人,我老脸还没处放呢!”
伍贡山不紧不慢地说:“亲家奶奶,万一黛春肚子里的娃娃,就是泰墨的呢?”
悦卿端着茶盏走进屋,应道:“舅老爷有所不知。最近请了多少郎中来,今日才说有喜。若是泰墨的,那喜脉,还不早把出来了?”
伍贡山不吭不卑应道:“今早看到男人,晌午就把出喜脉?这喜从何来?”
“她最近一直在学堂。谁晓得做了什么事?”悦卿给伍贡山斟了一杯茶,“再说了,她过门都三年了,一直也没见开怀,这泰墨一走,她就怀上了。也太巧了吧?”
伍贡山站起来,背着手走到堂屋门口,说:“万一是之前的郎中误诊呢?”
萧老夫人用力咳了一声,说:“其它还好讲,那个**程世亮,是什么来路?我们萧家无论如何,绝不容许和反贼往来!”
伍贡山反问道:“既然这程世亮是反贼,他大可不必白纸黑字写出来。此事必有蹊跷。”
一直坐在屋角的萧泰瀚说:“要不这样,去把客栈老板和房客都请来,当面鼓对面锣讲清楚,若是萧家不对,我们负荆请罪也不迟。”
伍贡山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滴,他轻咳一声,问道:“那亲家奶奶的意思?”
萧老夫人板着脸,掷地有声:“萧伍两家是世交,也不好撕破脸,接她回去吧。至于对外怎么说,我概不过问。”
伍贡山走进黛春房间,怒斥道:“你真是糊涂啊!”
黛春低声应道:“大哥,我不认识什么程世亮。我也没做亏心事。”
伍贡山摇了摇头,说:“光凭你一张嘴,讲得清楚么?”
眼泪滑过黛春的眼角,她呜咽道:“是的,我纵有千万张嘴,也辩不清了。我对天起誓,我真没有对不起泰墨。”
伍贡山叹了一口气:“傻妹妹咧,事已至此,由不得你我了。”
第二日,伍家派轿来接黛春,她对着床头泰墨的遗像说:“我走了。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的娃娃。”说完,背上早已打包的细软、衣裳走出大门。
门外,翠柳背着包袱,站在墙跟低头抹泪,黛春问道:“你怎么啦?”
翠柳小声应道:“老夫人说,不要我了。”
黛春吃惊地喊道:“什么!?”
身后传来萧老夫人冷冰冰的声音:“主子都看不好,还有脸告状,快滚!”
黛春气愤难耐,拉着翠柳的手说:“走!跟我走。”
经过乡公所时,黛春对轿夫说:“麻烦在这等一下,我去学堂有点事。”
轿夫等了小半晌,没见二人返回。急忙跑去学堂打听,她们压根没进过学堂门!得知这个消息,萧伍两家炸开了锅。伍家指责萧家逼走女儿,萧家痛斥伍家管教不当。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东陵书院
深秋的峡江两岸,披上五彩斑斓的盛装,清澈碧蓝的江水,在群山间蜿蜒。一叶小舟顺江而下,黛春和翠柳并肩而坐,各怀心思。
黛春转过头,对翠柳说:“你若是不想跟我走,到前面下就是。”
翠柳抿了抿嘴,应道:“我爹娘前年出门逃荒,是死是活也不晓得。我去年回了一趟家,搭的窝棚早就塌了。二夫人要撵我走,我走便是。”
“谁说我要撵你?你愿意跟着我,我欢喜还来不及。”黛春握住翠柳的手,说,“我这一去,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
翠柳用力点了点头,脆声应道:“好咧,二夫人上哪,我就上哪儿。”
黛春叹了一口气:“不要叫我二夫人。以后就叫我姐吧。”
翠柳搓着衣襟,低头应道:“翠柳不敢。”
黛春揽住翠柳的胳膊,笑着说:“你我都流落在外,不正是患难姐妹么?”
翠柳疑惑地问道:“您为什么要走呢?”
黛春望着远方,喃喃应道:“为了摆脱黑暗。”
船夫裂着一张阔嘴,笑着说:“黑夜过了,天就亮了。”
黛春点了点头,说:“迟早会亮。”
小舟泊岸时,太阳偏西了。几人来到岸边,雇了一辆马车继续前行,走了约一个时辰,在一座大院子前停下。他们摸黑走进大院,在院尾一栋小楼前停下,船夫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谁?”
船夫应道:“龚校长,新老师前来报到。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来晚了。”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长袍中年男子站在门后,昏暗的烛光,映在他黑红的国字脸上,一双敏锐的眼睛,散发着熠熠的神采。他笑着招呼道:“进屋吧。”
房间摆设很简单,一桌一床一书架,倒有不少方凳子。龚校长边张罗茶水边问:“吃过了吧?”
黛春颔首答道:“没有。”
“你们先歇一会,我去找厨嫂,给你们弄夜饭。”龚校长看了翠柳一眼,问道,“这位是?”
黛春应道:“我婆家的小丫头,因我的事受了牵连,被赶出来了。您放心,她没出过远门的,是个本分妹子。”
龚校长点了点头,说:“凡事要小心。”
翠柳坐在凳子上,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湘西南地区,十里不同音,此地的方言,和龙神山的语境,沾不到一丝边。
这是一所新式学堂,背倚巍峨雄伟的东山,门对奔流不息的陵水,取名东陵书院。书院外古木参天,院内房舍错落有致,操场旁松柏成行,小径畔竹林掩映。一切都是黛春理想中的样子。
黛春被分到高小部,任国文老师。她的宿舍和龚校长并排,另分了一间小屋给翠柳居住,兼作二人的厨房。黛春的妊娠反应日渐明显,翠柳想方设法给她增加营养。由于语言不通,翠柳每天独来独往,闲来无事时,便坐在院角那棵大松树下,听孩子们诵读课文,就算什么也听不懂,也常听得入了神。
这天夜晚,正在吃晚饭,黛春问翠柳:“你想不想学识字?”
一口饭哽在翠柳喉头,噎得她直咳嗽,黛春笑着拍了拍她的背:“慢点吃。”
翠柳抹了抹眼睛,说:“嗨!我一个下人,学那做什么。再说,我也交不起学费。”
黛春捏了一把翠柳的脸颊,嗔骂道:“不是讲好了么?我们是姐妹!你再讲这种话,我真不理你了。”
翠柳低下头,小声应道:“嗯,春姐。”声音仿佛被夜露浸过,潮湿而低沉。
吃过晚饭,黛春起身回房,瞥见龚校长窗台下,摆着一盆雏菊。她四周张望,人们都已进屋,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她快步走过去,轻轻推开房门。
龚校长坐在书桌前,示意黛春坐下。桌上摆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字:“泰墨一事,何人所为?”
黛春提笔写道:“暂且不知。”
龚校长写道:“要追查否?”
“罢了。大局为重。”
“若有任务,能否执行?”
“能。”
“好同志!欢迎归队!”
龚校长掏出火柴,点燃写字的纸,丢进屋角的铜盆内。黛春站起来,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都沉默不语,内心却有千言万语在涌动。
黛春回到房间,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她轻轻抚摸着肚皮,默念道:“泰墨,虽然现在迷雾重重,但我会带着孩子坚持下去,你未竟的事业,我会努力完成。”
泰墨和黛春花了大半年时间,在龙神山建立了地下组织,发展了一批**者,泰墨阴差阳错死于非命,大家只能暂且隐蔽。黛春曾在东陵师范求学,熟悉此地方言。龚校长既是她学长,又是入党介绍人,投奔此地,是为上策。
第二天晌午,黛春刚下课,看见两个年轻男子站在大松树下,正和翠柳说着什么。她快步走过去,问道:“还没煮饭咧?我饿了。”
翠柳红着脸应道:“好咧,我这就去做。”
瘦高个子男子问黛春:“你们是哪儿人?怎么问她话,一句都听不懂?”
黛春反问道:“你想干什么?”
男子笑着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黛春面无表情地说:“公事请去问校长。私事无可奉告。”
回到宿舍,黛春对翠柳说:“来,今天开始教你识字,没事的时候,别再四处乱走,在家描红,看书。”
“好咧。”翠柳一边答应,一边小声问道,“峡口也有好多学堂的,为何要来这么远的地方?”
黛春望了望窗外,应道:“远了好,远处清静。”
入冬了,天气一天天冷起来。黛春慢慢显怀了,带的衣服都不合身了。趁着假期,她带上翠柳去买衣料。集镇离书院约五里路,两人一路走走玩玩,晌午才到镇上。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不过两丈来宽,两侧是挨挨挤挤的二层砖木结构小楼,一楼多数是店铺,大多没有招牌,全凭摆在铺内的货物揽客。
黛春在一间布店门前停下脚步,店内掌柜招呼道:“小姐要买什么样的布料?进来看一下?”
黛春顿了顿,欲往前行,掌柜兀自说道:“凭轩望秋雨,凉入暑袍清。”
黛春收回脚步,笑着说:“老板的《细雨》与众不同。”
掌柜笑道:“暴雨欲来,披袍好御寒。”
黛春踱进铺内,边挑选布料边问翠柳:“红色好,还是青色好?”
翠柳应道:“春姐,您不是喜欢荷花色么?”
掌柜乐呵呵插言道:“朱红色挺不错。喜庆。”
“日薄风和近郊路,朱红粉白远林花。”黛春随口吟了一句诗,笑着应道:“嗯,二位意见都挺好,那就各要两块。”
掌柜安排店员去裁布料,他从柜底拿出一个绒盒,笑着说:“小姐,这些是本店新进的上乘盘扣,要不要挑一些?”
翠柳惊呼道:“哇,这么漂亮呀?我们盘不了这么好。”
黛春点了点头,说:“嗯,这个好,我要好好挑两套。”
回学院的路上,翠柳抱着包袱,笑嘻嘻地说:“姐,你自打离家后,喜好都改了不少。”
黛春微微一笑,应道:“哦?是吗?”
回到书院没多久,龚校长来到黛春宿舍门口,问道:“伍老师,我的墨用完了,能错点给我么?”
黛春招呼道:“是龚校长呀,我这就帮您拿。”
不一会,黛春从抽屉内拿出一方墨块,用草纸包好,递给龚校长。同时,一枚朱红色盘扣,不动声色地落在他宽厚的手心。
晌午饭过后,黛春叫来翠柳,准备裁剪衣料。黛春拿出尺子,说:“来,我帮你量一下,一人做两件夹袄。”
翠柳边躲闪边说:“要不得,这可要不得。”
黛春佯怒道:“你若是不要,不要跟着我了。随时走便是。”
翠柳低下头,怯怯地应道:“春姐,我一个下人,怎么能穿那么好的衣料?再说,我能上哪儿?”
“翠柳,你听着,人没有等级之分,你和我,还有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唯一的区别,只是职业不同,仅此而已。”黛春握住翠柳的手,由衷地说:“要想改变自己,可以通过学习,学知识,学技能,明白了吗?”
“不是很明白。”翠柳茫然地望着黛春,摇了摇头。
黛春拿笔记下刚量好的尺寸,坚持和翠柳一起裁好衣样,这才舒了一口气,突然若有所思地说:“唉呀,该是一件单袄,一件棉袄才对,我们忘记买棉花了。”
翠柳也拍了一下脑袋,说:“是咧,改天我上街去买。”
黛春站起来,说:“你先缝着,我去问一下,看附近有没有种棉花的老乡。”
学院除了黛春,其余都是男教师,他们哪会关心吃穿用度的来处?龚校长说:“我领你去附近寨子问一下吧。”
龚校长领着黛春走出书院大门,一前一后走向旷野,离书院最近的寨子,尚有一里有余。小道两旁尽是枯败的杂草,偶尔探出一丛嫩黄的雏菊;收割后的稻田里,倒是长满郁郁葱葱的嫩草,三两个孩童,牵着耕牛在放牧;层层叠叠的黛青色远山,卧在湛蓝的天空下,仿佛一幅着色浓重的水墨画;阳光透过枝丫,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斑驳了他们的心绪。
两件新棉袄
“最新任务来了。”龚校长突然说。
黛春张望着四周,田野无比空旷,几只秋虫在草丛间嘶鸣,仿佛要在寒冬来临前,拼尽最后的力气。她小声应道:“我的任务是什么?”
龚校长轻咳一声,说:“红二方面军计划转移,可能会借道东陵。”
黛春紧张地问道:“我能做什么?”
“过几日,我会安排老师下村家访,你借家访的时机,去各村通知联络点,筹备足够的粮食。衣裳要换上新盘扣。”龚校长嘱咐道,“切记,务必用朱红色。”
黛春颔首应道:“嗯,正在缝新衣裳。”
两人走进路边一户农家,一个年轻人扛着锄头,从屋侧菜地走下来,黛春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一时又想不起来。龚校长径自走进堂屋,站定,对年轻人说:“安平,寨子里有没有人种棉花?”
安平一边把锄头挂在屋角的横梁上,一边应道:“我得空去问问,要多少?”
黛春说:“两斤就够了。”
龚校长摆了摆手,说:“有多少收多少。轧成八两一扎。”见黛春不解地望着他,他笑着说:“你放心,你要的会留下的。这些比粮食还重要,寒冬来了,得要备上。”
黛春瞬间明白了,便不再吭声。
“嗯,我尽力。”安平拍了拍掌心的尘土,转头问道,“是新来的老师吧?我们见过面。”
黛春这才想起来,上次和翠柳搭讪的人,其中一个就是他。
两天后,安平给黛春送来两斤轧好的新棉花,他走后,翠柳疑惑地问道:“春姐,你认识他?”
黛春说:“去村里买棉花,正好他家有。”
翠柳手脚麻利,很快缝好了黛春的两件袄子,眼看要缝扣子了,黛春交待道:“我的两件,都缝朱红色盘扣。”
翠柳惊讶地问道:“啊?荷花色也用那个色?不好看吧?”
黛春笑了笑,应道:“我喜欢。”
翠柳偷偷撇了撇嘴,没再吭声。
那件荷花色夹袄,缝上朱红色盘扣,居然非常别致,两朵对称的朱红色梅花,簇拥着金丝缠成的扣,素雅中透出几丝贵气。黛春穿上后,欢喜地不肯脱下来。随后的家访中,黛春一直穿着这件新夹袄,天气再冷些的时候,新棉袄又好似长在她身上了。
翠柳慢慢有了心思,她一直不相信黛春肚子里的孩子,如萧家所言,是野男人的。随着黛春和龚校长的接近,她有点动摇了。那个野男人,难道是龚校长?不然,黛春怎么会来这儿?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望着家乡的方向,一边流泪一边默念:“二少爷,您真造孽。我真命苦。”
翠柳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傍晚,萧老夫人把她叫进屋,悄声对她说:“过完中秋,你回一趟你姐家。我准备托人给你保个媒。”
翠柳低下头,羞怯地应道:“老夫人,我还小,不想离开您呢。”
萧老夫人小声说:“你不用离开我,你看,那老二家的,一直没生养,我着急呐。你这丫头呀,我打心底喜欢……”翠柳心底如闯入一只小兔,扑腾扑腾跳开了。她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等好事,若真能给俊朗的二少爷做偏房,死了都甘心。
谁也没料到,第二天萧泰墨就出事了,萧家塌了半边天。
翠柳却黑了整片天。她的悲伤,不比任何人少,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她恨天恨地恨凶手,哭爹哭娘哭命运。赶黛春走的前夜,萧老夫人又把她叫到房间,嘱咐道:“明日,你假装被我赶出门,若二夫人收留你,你就跟她去。”
翠柳小声问道:“我能做甚?”
萧老夫人掏出一个小纸包,轻语道:“我不敢肯定她肚子里的娃娃,到底是不是萧家的。你跟在她身边,好生照顾她,那娃娃若是五月半前生,你速速把这块红布托人送给我。若是过了六月才落地,你就把这个粉子给她们喂下去,再想办法回来。”
翠柳捂住嘴,半天才应声:“我不敢。舅老爷家的人会打死我的。”
萧老夫人安抚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萧家人丁稀薄,我迟早把你嫁进萧家。”大少爷虽比二少爷年长几岁,气度和才干,却更胜一筹。若是爹娘知晓这门亲事,该有多欢喜!萧老夫人拍了拍翠柳微微颤动的手,说,“泰墨才走。暂时不宜办喜事,先委屈你一年。”
翠柳颔首应道:“嗯,柳儿明白。我走后,您要好生保重。”
若不是萧老夫人嘱咐过,要等娃娃出生,才能做决定,她恨不得把那粉末下给这对狗男女,让他们去地下给二少爷谢罪!
翠柳迫切地想学更多知识,黛春没空教她时,就抽空去偷听其他老师的课,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学会了不少字。
寒风一天紧似一天,气温一降再降,翠柳终是抵不过严寒,穿上了新棉袄。黛春进屋吃早饭,看了她的棉袄一眼,脸色瞬间变了,小声问道:“你衣服上的盘扣,怎么盘成和我的一样了?”
翠柳低下头,轻声应道:“找不到一样的金丝线,还是有点不同咧。”
黛春黑着脸,低喝道:“赶快换掉,样式和颜色,全都换掉。听到了没!”
眼泪在翠柳眼里打了几个转,又憋了回去。她给黛春装好饭,背过身去,用力脱掉新棉袄,朝身上套了几层旧夹袄。
我自己盘的扣,还让我换掉?他娘的狗屁平等!他娘的还说不讲等级!两面三刀的臭女人,不就一件衣裳吗?我还不稀罕了!翠柳恨恨地在心底说。
翠柳一整天都很憋屈,真想一走了之。突然,她想起前不久,偷听到的一个新词“忍辱负重”。她瞬间释然了,是的,她现在就是在忍辱负重,好好完成萧老夫人的嘱托,争取早日回龙神山。
转眼间,冬月下旬到了。书院的落叶乔木,光秃秃的枝桠,无声地伸向天空。寒风萧瑟,滴水成冰。孩子们除了读书习字,终日窝在教室,都失去了些许活泼。课余时间,教师们多数坐在要好的同事房间,燃一盆炭火,沏几杯热茶,谈古论今。
这天,大家刚吃过晌午饭,突然听到一阵“嗡嗡嗡”的声音,如亿万只蜜蜂拥向耳际,师生们争相跑到操场上,只见几只巨型铁鸟,轰鸣着掠过天际,朝山后飞去,没过多久,传来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龚校长脸色突然一沉,大声喊道:“都进一楼教室,别在空地上杵着!都进一楼去!”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不远处,发生了一场战争。安顿好学生后,教师们聚集在一起,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龚校长思索片刻,说:“大家稍安勿躁,不要乱跑,先看形势变化,再见机行事。”
随着巨型铁鸟的飞离,一切都回复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师生们如从梦魇中惊醒般,瞬间炸开了锅,展开了各种猜测,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龚校长背着手,快步走进宿舍,随手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随意翻看着。黛春从他窗前经过时,发现他手上的书,居然拿反了,她停下脚步,对暗示他边说:“校长,今早翠柳买了活鱼,晚上过来吃?”
龚校长会意后,连连摆手道:“你们吃,你们吃。”
没过多久,陆续有家长来接学生,大家都面色凝重,对于晌午发生的事众说纷纭:有说山北边有几个兵团反水,被政府军扔下十几颗炸弹,死伤很多人;有说几路山匪抢夺地盘交火,政府军不得不动用战机;也有人说,是沿沅水下来的**,在此遭遇政府军伏击……不少家庭有举家避难的打算。龚校长吩咐各位教师,接走的孩子登记在册,留下的正常上课。住宿的学生,在离教师宿舍最近的宿舍集中住宿。直到夜幕降临,学校才恢复正常秩序。
黛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天蒙蒙亮时,隔壁传来开门声。黛春索性也穿上衣服,临出门前,又转回来找了块围巾,把脑袋、脖子、鼻子一块裹上,只露出两只眼睛。打开房门,看见龚校长站在屋檐下,埋着脑袋抽烟。
黛春招呼道:“校长,您也这么早?”
龚校长转过身子,应道:“早。你也起挺早,不用担心,好好歇着。”他右手暗暗用力,一个小纸团掠过黛春,落在房间内。
“好咧。”黛春一边答应,一边走进房间,掩上房门。她捡起地上的纸团,轻轻抹开,借着窗帘后微弱的晨光,认真地一字一句看:未得令,勿擅动。控情绪,收悲悯。
黛春把纸一点一点揉碎,扔进书桌下的炭盆。她和龚校长都很清楚,昨日遭遇突袭的,无疑是转移途中的红二方面军。她多想插上一对翅膀,前去救助那些战友,可是却又无能为力。
两天后,书院对岸的田垅里,突然进驻了大批军队。寨子里的男丁们,都四散躲藏,很多人淌过冰澈透骨的陵水,向东山深处逃去。书院内也人心惶惶,不少教师开始整理行装,准备逃离。翠柳紧张地问黛春:“姐,我们不如回老家吧?”
黛春安慰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相信他们不会伤害百姓。”
翠柳哭丧着脸说:“我两个哥哥就是被地保所害。”
黛春想了想,说:“离家那么远,万一路上发生什么事,岂不更危险?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岔道重重
军队在垅里休整了两天,沿着陵水逆流而上。师生们陆续回到书院,一切仿佛都回归到从前,却又不复从前。孩子们议论的话题,几乎都是路过的军队。
有个孩子说,这支队伍叫**,一点都不像之前见过的政府军,既不神气,也不横蛮,个个都和气得不得了。用他们的话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全都是大好人。
另一个孩子说,何止不拿一针一线,他们不小心踩坏我婶一个木脸盆,走的时候,赔了一个大铜盆,可漂亮了!
又一个孩子比划着说,他们可厉害了,我爷爷背上长了这么大一个疮,痛了个把月,趴在床上下不得地。**给他敷了两贴膏药,今儿早上,爷爷背着柴刀剁柴去了!
……
龚校长站在教室门口,大声说:“都好好学习,少谈论不相干的事。”孩子们这才意识到,**是当下的敏感话题,便都住了嘴。
翠柳好奇地问黛春:“姐,路过的那些**,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好?”
黛春笑着应道:“又没见过他们,哪里知道好不好?”
翠柳自言自语道:“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兵?莫不是菩萨显灵了?”
几日后,龚校长来还墨块给黛春,她走进屋,关上门,墨底压着一小张纸,上面写着:损失不大,圆满顺利。黛春握着纸条,兀自笑了。她不知道的是,正是上次家访,联络到各村的地下党组织,他们想方设法筹到足够的粮食,加上安平筹集的棉花,给**提供了充沛的补给,为接下来的寒冬提供了有力保障。
冬去春来,书院前方的陵水,日渐丰盈起来;田野、阡陌、远山,染上深深浅浅的绿意;空气中,满是青草的清香,微风轻拂,带着一丝隐隐的甜味,是躲在嫩叶后面的春花吧?
黛春的孕肚愈发明显,她开始准备婴儿用品,不厌其烦地往集市上跑,今日买两块布料,明日选几双鞋样。翠柳很是恼火,又不敢当面发泄,若不是为了萧老夫人的承诺,她真想一走了之。
黛春挺着大肚子,为地下工作提供了便利。东陵的党组织,逐渐熟悉了她的显著标识:大肚子和金丝盘扣。这一年,整个宝陵地区的地下工作,开展得很顺利,发展了不少新生力量。
端午节前夕,黛春诞下一名男婴。翠柳又惊又喜,她不由更加敬佩萧老夫人,如果不是老夫人深谋远虑,萧泰墨的骨肉,可能流落他乡了。可是这里离家百里之遥,如何将喜讯送达萧老夫人?翠柳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办法。
黛春身体稍稍恢复一些时,翠柳试探着问道:“春姐,给娃娃取个什么名好呢?”
黛春凝视着怀里酣睡的婴儿,柔声应道:“叫东辉吧。”
翠柳轻声说:“萧东辉,蛮好听呢。”
黛春笑道:“伍萧都行,你觉得呢?”
“当然姓萧,哪有跟娘姓的道理。”翠柳尴尬地笑了笑,说,“要不,您写封信给老夫人,告诉她娃娃生下来了?”
黛春叹了一口气,说:“她早就不认我这儿媳了,告诉她做什么?”
翠柳劝道:“那不是闹误会了吗?”
黛春轻轻合上眼皮,说:“别说了,我困了。”
翠柳只好作罢,现在的首要任务,自然是照顾好黛春母子。但早日让小少爷回归萧家,自己的终身大事,也都耽误不得。她心底仿佛吊着十五只吊桶,失去了主张。
黛春也十分焦虑,如果把孩子带在身边,虽然方便开展地下工作,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孩子的处境会相当凶险,**派的刽子手,是不会有悲悯之心的。东辉是泰墨留在世间的唯一骨肉,她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的安全。
东辉满月那天,黛春把翠柳叫进房间,说:“柳妹,我想了很久,觉得你说的那番话,是有一些道理。但我们不能写信回去。为了保险起见,你先帮我去找个老妈子,然后你租辆马车,回一趟龙神山,试探一下老夫人的态度。如果她相信东辉是萧家的骨肉,再商议下一步。怎么样?”她想了想,接着说,“老夫人若不肯认,你去一趟我家,找我娘,总会有办法。”
翠柳喜出望外,连声应道:“好咧!好咧!我这就去办。”
两天后,翠柳背着简单的行囊,乘上了回乡的马车。离乡越近,翠柳心跳越快,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刻,很快就要来临了!爹娘唉……我们家的苦日子,快要到头了咧……爹娘啊!女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二老若是还在人世,快快回来咯,让柳儿好好孝敬二老咧!
翠柳下了马车,一刻也不想停歇,拔腿朝萧家大院赶去。她进屋时,全家正在堂屋吃夜饭,大家都吃惊地望着她,萧老夫人嘴角颤动了一下,轻轻放下碗筷,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翠柳正要道出实事,突然又忍住了,顿了顿,说:“老夫人,二夫人让我带个信给您。”
萧老夫人站起身,怒骂道:“她还有脸找我?她想说什么?”
翠柳环视了一下众人,掏出那块红布,递到萧老夫人手上,说:“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让我带了这个给您。”
萧老夫人的眼眶内,瞬间漾起一层薄雾,她一手紧握红布,一手撑住八仙桌,说:“我晓得了。你先扶我进屋歇下吧,有事明日再讲。”
悦卿招呼道:“天大的事也要吃饭的,翠柳,你吃过了没?”
萧老夫人这才缓过神来,对翠柳说:“你先去厨房吃饭。”
掌灯的时候,萧老夫人差人把翠柳叫进屋,迫不及待地问道:“何时的事?”
翠柳笑着应道:“五月初四。晌午。”
萧老夫人追问道:“是钵是锤?”
翠柳怔了怔,半天才反应过来:“锤。”
萧老夫人热泪盈眶,喃喃说道:“好!好!好得很。”
萧老夫人走到窗前,坐在凳子上,半天没有吭声。翠柳也不敢挪步,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呆了个把时辰,直到各屋的灯都熄了,萧老夫人才开口,是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我给黛春写了封信,明早你就动身,一定交到她手上,告诉她,娘错怪她了。你好生照顾好她娘俩,待娘安排好家事,派八抬大轿接你们回家。”说完,递给她五块光洋,“路上不要亏了自个,租个车,跑得快。”
翠柳踌躇道:“那我……”
萧老夫人轻笑道:“傻妹子,娘心里有数。八抬大轿,娘要派两抬的!”
翠柳顿时羞红了脸,垂下脑袋,捏着衣角,没敢再发问。
第二天早上,翠柳吃过饭,带了些干粮,准备下山。悦卿突然走过来,问道:“柳儿,你要打乡公所经过么?”
翠柳应道:“大夫人早。要咧。”
悦卿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袱,说:“光华的习字本落家里了,你帮我捎到乡公所,给我二哥,让他帮忙转交一下。”
翠柳疑惑地问道:“那我不如给少爷送到学堂。”
悦卿挥了挥手,笑道:“这时间正上课呢,你别去影响他。他每天都去他二舅家,耽误不了。”
翠柳把包袱塞进口袋,朗声应道:“好呢。柳儿先走了。”
走了约莫里把路,翠柳感觉似乎有人远远跟在身后,转身打望,又什么都没有。走过一个垭口时,她快走几步,闪身躲进路基下的石崖。没过多久,果然响起轻巧的脚步声,她没敢探身看,静坐片刻,正准备探头打望,头顶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待四处都静下来,翠柳猫着腰,拐下另一条岔路,埋头跑出好远,寻了个灌木丛,钻进去藏好。四周安静极了,只有山风偶尔佛过,林间嬉戏欢唱的鸟雀,是那么快乐,那么自由。
翠柳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突然悟到了什么,掏出悦卿给的小包袱,里面是一个习字本,她随意翻看着本子,最后那页小楷字,明显不是出自年幼的光华少爷之手。翠柳费力地辨认着:
派人跟上翠柳,黛春必是生了娃。上次你我大意,令她侥幸逃脱,此番要万无一失,实在不行,一个都别留。
翠柳紧紧握着习字本,又惊又怕。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掏出萧老夫人交给她的信,想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打开一看,却是一张银票,整整贰百大洋!翠柳全身不由抖动起来,自己一辈子都挣不来这么多银子。
翠柳脑海里一片混乱,理不出一丝头绪。
继续前往东陵?万一被悦卿兄妹的人碰到,小命都难保。带着银票逃往异乡吧,良心又何安?
怎么办?怎么办??
阳光穿过密叶,利剑般射向翠柳,她伸出手,挡住刺目的日光,恍惚中,萧泰墨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眼神清澈,面容和善。
翠柳初到萧家时,垂首站在屋角,听老夫人吩咐,心底又怯又怕。萧泰墨正打学堂回来,一眼看到她,说:“娘,别训话了,这小丫头看上去蛮乖巧,别吓着人家。”说完,从挎包内掏出一小盒酥糖,笑着递给她,“别害怕,家里没有吃人的野物。下去吧。”她悄悄抬起头,那俊朗的面容,打了烙印般,烙进了脑海。
可怜的二少爷,你哪里想得到,那害你的真凶,那可怕的野物,可能就在萧家大院,他们正张开血盆大口,奔向你的妻儿……
翠柳把习字本最后一页撕下来,和银票一道卷成细细的长条,裹上两层油纸,塞进裤头夹缝,仔细捏了捏,直到看不出破绽。她小心地系好裤头,朝萧家大院方向作了三个揖,沿着小道往山下走去。
虎口逃生
这条逼仄的山道,鲜少有人踏足,路上铺满枯枝败叶,踩上去软塌塌的。越往前,翠柳的心越不踏实,她捡了一根粗大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在密林间穿梭,四处是藤蔓缠绕、茅草丛生的灌木,需用力扒开,才能侧身通过。山间的野兔、野鸡,听到响动,纷纷受惊而逃,闹出的动静,屡屡吓得她不敢动弹。兽粪、鸟屎、被野猪拱过的泥坑、成堆的野鸡毛、动物的碎骨……都在无声地告诉她,这个飞禽走兽的家园,每天都在上演弱肉强食的惨烈场面。
翠柳几近绝望时,前方传来几声鸡鸣,她加快了脚步,走了约一杆烟功夫,前面豁然开阔,几丘水田,三五块菜地,环绕着一栋小木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气息平复后,拄着树枝站起来,朝小木屋走去。
房子一进三间,盖着杉木皮屋顶,除了两间卧房装了木板,堂屋和厨房,皆由粗蔑夹杉木皮为墙。堂屋内摆着一张八仙桌,四张长条凳,墙上挂着两幅蓑衣、两顶缺了沿的斗笠。翠柳扶住堂屋门——一根尚未剥皮的简易门柱,小声问道:“有人么?”
“唉……是哪个?”厨房内传来一个慈祥的声音,话音刚落,一个驼背阿婆走出来,她一手撑膝盖,一手扶门框,仰起头,满脸的沟壑上,漾起层层叠叠的笑容,“妹娃,你打哪儿来?”
翠柳笑着应道:“您老人家好。我打龙神山来,不小心迷了路。”
阿婆眯缝着眼睛,叹道:“哦哟,你可绕了个大弯咧。这是要去哪儿咧?”
翠柳捏了捏衣角,说:“去峡口。”
阿婆点了点头,说:“那还有蛮远呢,先喝碗茶吧。”
日头正当头,翠柳早已饥渴难耐,她接过阿婆舀来的茶水,一饮而尽。阿婆又拿出两个烧洋芋,递给她,说:“先吃点东西,垫一下肚子。”说完,拍了拍手上的灶灰,指着坡底说,“沿着前头的小溪走到头,就是峡江,到了江边,晓得怎么走了吧?”
翠柳朝阿婆作了个揖,应道:“晓得了,多谢您老人家。”说完,沿着屋前的石阶,朝山下走去。
阿婆送到地坪外,嘱咐道:“妹娃,再遇到人给你吃货,不要随便接咧。”
翠柳愣了愣,笑着答应:“好咧。我晓得了。”
沿小溪走约莫三里多,便到了宽阔的峡江边,一条狭窄的官道,和江水如影随行,向东边蜿蜒而去。翠柳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吃了一个洋芋,喝了几捧山泉水,顺着江水大步前行。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瞬间乌云密布,山风一阵紧似一阵,一路呼啸向前,裹夹着零星的雨滴砸向地面。几道闪电滑过天际,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天地间,一忽儿明,一忽儿暗,翠柳心底直发憷。她快速张望着四周,前方斜坡上,露出一沿青砖黑瓦,她喜出望外,折了一枝肥厚的广叶,遮住头顶,拔腿朝前跑去。
暴雨贴着翠柳的脚后跟,直撵到屋檐下,她扔掉广叶,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滴,如释重负般嘘了一口长气。正拍打着肩头的雨水,身后传来一声口哨声,翠柳转头一看,走廊另一端,两个男子湿哒哒地朝她走来,显然,他们也是来避雨的。她急忙从窗户望向屋内,目之所及,空无一物。完了!这是一处被人遗弃的空宅。
翠柳强装镇定,甩了甩额角的湿发。一个蒜头鼻走到她跟前,嬉笑着问道:“妹娃,一个人出门咧?要不要找个伴?”
翠柳抿了抿嘴,应道:“多谢,不用。”
另一个踱到翠柳右手边,他个头挺高,长着一双鹰眼,声音却很柔和:“哪儿人呀?”
翠柳被两人围住,不由紧紧抱住双臂,低着头,不再吭声。
蒜头鼻俯下身,上下打量着翠柳,裂嘴笑道:“大哥,是个难得的美人。今日有福咧。”
鹰眼摆了摆手,说:“六指,你起开,别吓着人家。”蒜头鼻不情愿地闪到一旁。
鹰眼背着手,轻轻扯了扯翠柳的衣襟,小声问道:“找婆家了没。”
翠柳慌忙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鹰眼嘿嘿笑道:“本来没有,看到我,就有了。是吧?”说完,一把牵住她的手,直往屋内拉。
翠柳想用力挣脱,死命抓住门框,拼命摇头:“大哥,求求你,放过我。”
正拉扯间,一阵急蹄声由远而近,一个身着军装的男子骑着马,冲进屋内。翠柳尖叫道:“军爷,救命啊!”
鹰眼一把揽住翠柳,说:“瞎嚷嚷什么呢?叫军爷看笑话。不就是没给你买手镯吗?明日买给你。”
骑兵跳下马,盯着他们看了两眼,问鹰眼道:“她是你什么人?”
鹰眼笑嘻嘻地应道:“我婆娘,正跟我闹别扭咧。”
翠柳哭道:“官爷,我真不认识他。”
鹰眼抽了翠柳一巴掌,骂道:“臭娘们!你再瞎说八道,老子回去就休了你。”
骑兵突然问翠柳:“你是哪儿人?”
翠柳怔了怔,应道:“马颈骨。”
骑兵转头问鹰眼:“你说说看,马颈骨怎么走?”鹰眼愣了愣,脸色顿时变了。骑兵骂道:“娘卖屄的,青天白日下强抢民女,有没有王法!”
“官爷饶命,草民一时糊涂,我该死。只怪她生的太漂亮。”鹰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哀求一边从衣袋掏出一把光洋,飞快地塞进骑兵裤袋。骑兵上下扫视着翠柳,眼神突然飘忽起来。他张望了一下四周,屋外大雨倾盆,天地间一片苍茫,看样子这场雨,一时半会无法停歇。他双手插进裤袋,绕着屋子四处察看,房屋年久失修,四处都在漏水。他走到里间,寻了个稍宽的干燥处,说:“嗯,今日好运气,一起打餐牙祭也不错。”
鹰眼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骑兵,瞬间明白了,裂嘴笑道:“好!好!官爷您先用。”
翠柳绝望地号哭起来,一个念头闪过脑际:投江!死也要守住清白。她猛地转身,窜向屋外的雨幕。蒜头鼻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她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哀号:“老天爷咧,还有没有王法咧!”
鹰眼跑出来,和蒜头鼻合力把翠柳架进屋,翠柳撕心裂肺喊道:“你们不如杀了我!狗养的!”
“这性子,合我口味!好得很!”骑兵大笑道,接着对鹰眼说,“兄弟,对不住,我想吃独食了。”他俯身望着翠柳,轻声说,“你今日从了我,保你今生吃香喝辣,衣食无忧。”
翠柳朝骑兵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畜生!”
骑兵一把挟住翠柳,朝里屋拖去。
门口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堂堂七尺男儿,如此下作,讲出去,实在有失脸面。”
骑兵一手控制翠柳,一手掏枪,冷笑道:“何人如此大胆,扰我好事?不想活命了?”
门外走进五个壮年男子,为首的中等身材,四方脸,浓眉,长眼,鼻宽嘴阔。他摊开双手,说:“就算一枪崩了我,你也逃不脱,信不信?”
骑兵嗤笑道:“笑话!”
“驾!”随着一声吆喝,屋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骑兵一把推开翠柳,撒腿跑到门外,一个男子骑着他的马,消失在雨雾深处。他回过头,几个男子将翠柳护在身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红颜祸水,果然没讲错,不就想抢这娘们吗?怎么还抢马?”说完,举起手,把枪对准领头的男子,说,“按江湖规律,讲个先来后到吧。”
男子应道:“我兄弟在前方等侯,我们若一刻钟内没和他会合,他会直闯贵军指挥部。那匹马是谁的,您长官比我更清楚。您一家老小的命,也比我们珍贵。”
骑兵恼羞成怒道:“你认识我?”
“这个不重要。我们先行一步,你的马,会拴在城门外,丢不了。”男子说完,领着随从护住翠柳走出门,冒雨朝峡口县城走去。翠柳惊魂未定,埋头紧跟他们的脚步,迎着暴风雨前行。
雨渐渐小了,阳光穿过乌云,洒下漫天金辉,路边的枝叶、花草,都挂满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拐弯处,闪出一个瘦高的身影,他牵着马,裂着嘴笑道:“洪哥,你真行!”
洪哥拍了拍瘦高个的肩膀,说:“大家都辛苦了。”他转头对翠柳说,“妹子,你要去哪儿,我们先送你一程。”
翠柳颔首应道:“洪哥,我无家可归,还不晓得去哪儿。”
洪哥对瘦高个说:“大勇,先扶妹子上马,先回去再讲。”
一行人来到城门外,洪哥把马拴在一棵松树下,让大勇蹲在城墙根,不让旁人偷走,远远看到骑兵牵了马,才能回家。
一行人顺着城墙跟的河堤,走了近二里地,来到峡口码头。不少人走拢来,和洪哥打招呼。他叫上几个弟兄,来到岸边连成片的木排前,一边指点一边商议。半个时辰后,洪哥叫上翠柳,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南门,拐进一条小巷,敲响一扇深褐色楼门。
“谁呀?”门内响起一个柔软的声音。
洪哥应道:“是我。”
大门吱嘎一声开了,探出一张圆润的鹅蛋脸,她吃惊在问道:“这位是?”
“晌午去看水路,躲雨时,有歹人欺负这妹子,就领了回来。”洪哥转头说,“这是我婆娘,水莲。妹子,你叫什么?”
翠柳搓了搓手,应道:“水莲姐好,洪哥好。我叫翠柳。”
水莲挽着翠柳的胳膊,浅笑道:“别这么生分,快进屋,都淋了雨,先洗个热水澡。”
峡江迷雾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首层是堂屋和厨房,后面拖了一间牲口棚、一间茅房。二楼有两个房间,水莲安排翠柳住临江的小屋。江畔不时有声音传来,夜归人的脚步归、醉汉的嘟囔声、江水的波涛声,搅得翠柳无法安眠。
翌日清晨,翠柳醒来时,天已大亮。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的轻烟、米饭的醇香;两只小雀在窗台上跳跃,不时传来“啾啾啾”的欢唱声;阳光透过窗户,在木板墙壁上绘出大小不一的图案。
翠柳穿好衣裤,走下楼,水莲正在厨房忙碌,笑着和她打招呼:“起来啦?”
“我睡过头了。”翠柳不好意思地应道。
“还早着呢,先洗脸吃饭。”水莲端来一盆温水。
翠柳急忙接住脸盆,不安地说:“水莲姐,我自己来。”
翠柳一边洗脸一边问道:“洪哥呢?”
“去江边了,昨日涨了水,今日天气好,是放排的好日子。”原来,洪哥有个排帮,靠买青山、砍伐、放排、卖木维生。
翠柳扒了一口饭,突然问道:“峡江通陵水么?”
“隔蛮远呢,不过,都流向洞庭湖。”水莲夹了一块鱼给翠柳,“听老洪讲,你没有家人了,有什么打算?”
翠柳愣了愣,应道:“还没想好呢。”
两人正聊着,大勇跑进屋,低声喊道:“莲姐,大事不好,洪哥被抓了。”
水莲放下碗筷,小声问道:“弄清什么人了么?”
“不知道,我吩咐铁蛋去打听了。”大勇抹了一把汗,看了一眼翠柳,说,“我估计,和昨日的事有关。”
水莲应道:“我知道了。”
翠柳不安地站起来,问道:“怎么办?”
“你在家守着,我去去就回。”水莲一边上楼拿包,一边叮嘱翠柳。
他们回来时,翠柳做好的午饭,早已凉透了。她迎上去,紧张地问道:“问着了么?”
水莲端起茶杯,喝下满满一杯水,低声应道:“果然是他们。”
翠柳小心翼翼问道:“有回话么?”
水莲叹了一口气,说:“开口就要六百大洋。”
大勇跺了跺脚,骂道:“狗娘养的!”
“只给三天时间,先吃饭,我等下去筹钱。”水莲把包挂在楼梯口,说道。
翠柳既自责,又担心,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晚上他们回来时,她试探着问道:“水莲姐,还差多少钱?”
水莲苦笑道:“差三百来块。”
翠柳咬了咬牙,掏出那张银票,和五块银元一起放到桌上,说:“是我连累了洪哥,这些钱,姐拿着。”
水莲吃惊地瞪着翠柳,说:“就算我收了,老洪也不会答应的。”
大勇看了翠柳一眼,说:“依我看,先救人要紧。”
第二日,水莲找人说和,花了五百大洋,把洪哥救了出来。他一进门,就对翠柳拱手道:“多谢妹子相助,我先打个欠条。来日连本带利还你。”
翠柳躬身应道:“要不得!要不得!这事因我而起,我该还您才对。”
水莲打趣道:“你们这互相搭救,也算患难之交,不如认个干亲,两不相抵。”
洪哥大声说:“那怎么行!”
翠柳跪在地上,脆声唤道:“大哥,大嫂,柳儿孤苦无依,您二位就是我亲哥亲嫂。”
洪哥连连摆手,皱着眉头说:“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水莲扶起翠柳,笑着说:“好妹子,嫂嫂谢谢你。”
萧老夫人给的钱全花光了,翠柳无颜去见黛春,只好暂时留在洪家。她手脚勤快,家务样样精通,很得水莲欢心。水莲有个怪癖,她和老洪的衣服,一律不许翠柳洗,他们的房间,也要亲自打扫。洪哥经常不在家,他一旦打外地回来,必会叫上兄弟们来打牙祭,每每喝酒聊天到三更过。
水莲也经常外出,几日见不着人影,也是常有的事。翠柳发现一个规律,水莲每次出远门,都会穿一件墨绿色旗袍。翠柳总感觉那件旗袍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
一天晌午,突然下起暴雨,翠柳独自在家。她跑到屋后收衣服,正准备上楼,发现那件墨绿色旗袍的盘扣,镶着精美的金色丝线,和黛春那两件衣裳的盘扣样式,几乎一模一样。她心底咯噔一下,莫名涌起一丝惆怅。
水莲冒雨回来了,见翠柳在楼梯间发呆,问道:“怎么了?”
翠柳喃喃应道:“嫂嫂,你这盘扣很好看。”
水莲笑着说:“你也喜欢呀?”
“去年,我帮上个东家做旗袍,她也买了这种盘扣,不过是朱红色。”翠柳低下头,说,“后来,我照着样式盘了几颗,缝在自己衣服上,她却让我换掉。太看不起人了!”
水莲小声问道:“她也是峡口人?”
翠柳应道:“不是咧,是龙神山的。”
水莲怔了片刻,说:“柳儿,你错怪她了。这个盘扣,确实不能乱用。”
“原来是这样呀?我可能错怪她了。”翠柳朝楼上走去,突然回头问道,“莲嫂,你说。国民**军和**,哪个更好?”
水莲反问道:“你觉得呢?”
“按说,应该是政府军更好。可是,我怎么感觉**更好些?”翠柳小声说,“我这么讲,会不会被抓?”
水莲紧走几步,揽住翠柳的肩,问:“这些是自己悟出来的,还是别人教的?”
“去年冬天,有好多**经过东陵,老百姓都讲他们是好人。”翠柳迎着水莲的目光,轻声说,“那天在峡江边,我要不是碰到洪哥,早被那个兵痞糟蹋了。还有,他们凭什么抓洪哥?如果他有罪,花那些银子就能免掉?嫂嫂,我想好了,等我还清你们的银子,我也要去当兵,当一个好兵。”
水莲扑哧一声乐了:“瞎想什么呢?这些话,在家讲讲就好。”
翠柳紧张地说:“真会被抓?”
水莲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你说呢?”翠柳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跑上楼。
洪哥和水莲相敬如宾,洪哥每次出远门,总会给水莲买回一些稀罕物,好看的发饰、精致的手镯、精巧的皮鞋等等。他也会给翠柳带礼物,不过是糕点、果干等寻常物。
中秋前的一个傍晚,翠柳在厨房洗碗,楼上隐约传来水莲和洪哥的争吵声,夹杂着水莲的啜泣声。翠柳急忙上楼劝解,还刚踏上二楼,一面镜子哗啦一声,摔出房门,四分五裂的玻璃后面,露出一张年青男子的照片。洪哥气急败坏地低吼道:“你看看你,居然还藏着他的照片?不要命了?我们这些人,还要不要活?”
水莲顾不得满地的玻璃渣滓,捡起照片捂在胸前,哀泣道:“如果不是他,我们能好好活着?”
殷红的鲜血淌过水莲的手掌,滴得满地都是,翠柳跑进屋,扶住水莲,说:“嫂子,您受伤了,快去包扎一下。”
水莲把照片换到未受伤的手上,握紧受伤的手,说:“没事。”
翠柳突然失声道:“二少爷!”
洪哥诧异地瞪着翠柳,问道:“你说什么?”
翠柳指着照片哽咽道:“照片上的人,是我家二少爷。”
洪哥压低嗓门说:“不要乱讲。”
翠柳俯身仔细瞧了一眼,说:“真是我家二少爷,他叫萧泰墨。”
洪哥和水莲都愣住了,异口同声问道:“他爱人去哪儿了?”
翠柳低声应道:“去东陵了。”
洪哥扶水莲坐下,轻声说:“好吧,我依你,先包扎伤口。”
翠柳下楼打来温水,洪哥拿出医药箱,两人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洒上药粉,用纱布包扎好。翠柳试探着问道:“你们去过龙神山吧?”
水莲摇了摇头。
翠柳不解地问道:“二少爷救了你们,为何不去萧家祭拜?”
水莲捂着嘴呜咽道:“对不起,对不起……”
翠柳不再吭声,下楼倒完水,拿着扫把和簸箕上楼,俯身清扫床底的玻璃碎片时,发现宽大的双人床,居然有八条腿,分明是两张小床拼成的!她站起身,床上赫然摆了两床叠放整齐的薄被,两张小床在宽大的被单下,完全看不出一丝异常。翠柳带着一连串疑问走下楼,百思不得其解。
翠柳倒完垃圾回来,洪哥和水莲都在厨房,面色十分凝重。洪哥问道:“我们等下去江边祭奠他,你要不要一起去?”
翠柳含泪应道:“我去。”
他们披着夜色,来到江边一处断崖前。没有点香火、焚纸钱,几人摆上水果、糕点,斟上三杯清酒,无声地坐在江边的石头上,任泪水无声地肆虐。
去年的今日,萧泰墨从城东茶馆取到情报,雇车准备送给洪哥,快到南门时,发现有人跟踪,他当即下车,一路狂奔,跑到峡江边,义无反顾投身深潭。当局派了不少人下河打捞,谁知接连捞出三具浮尸,其中就有萧泰墨。由于没有直接证据,加上萧家在当地的影响力,最后不了了之。
直到露水打湿衣襟,洪哥才慢慢站起来,把酒洒入江中,转身朝城门走去。
进屋后,大家依次洗漱,上楼。翠柳推开房门,突然转过身来,轻声说:“洪哥,莲嫂,请容许我加入你们。”
黑暗中,传来洪哥低沉的声音:“别瞎想,早点休息。”
翠柳迎着声音走过去,低声说:“如果你们和二少爷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带上我好吗?”
水莲小声说:“柳儿,世道远比你想象的更复杂,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别东想西想。”
翠柳坚定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我想找的人。”
水莲说:“早点歇下吧。”
洪哥说:“再这样,你明日就离开这个家。”
翠柳沉默了。
夜色沉默了。
皓月无语,星光闪烁,江水呜咽,秋虫浅唱……
冲破夜色
第二天清晨,翠柳照例早早下楼做饭。没过多久,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洪哥出现在厨房门口,低声对她说:“我和你家少爷,当初选择这条路时,都明白前路的艰险,危险随时都有可能降临。我和水莲不希望你做无谓的牺牲。”
翠柳一边择菜,一边小声应道:“我不怕死。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不在世间了。”
洪哥说:“一码归一码。”
翠柳倔强地应道:“反正我下定决心了。”
洪哥掏出烟点上,叭了一口,说:“再说吧,我去江边了。”
翠柳轻声说:“饭菜快好了。”洪哥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吃早饭的时候,翠柳忍不住问水莲:“嫂子,你和洪哥,分铺睡的吗?”
水莲愣了愣,应道:“小孩子家,别瞎打听。”
翠柳笑嘻嘻地说:“快点要个娃娃,我帮你们带。”
水莲盯着翠柳看了许久,突然问道:“柳儿,你是不是喜欢老洪?”
翠柳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饭碗差点掉到地上,她顿时满脸羞红,低头应道:“哪有。”
水莲笑了笑,说:“他是一个好男人。”
翠柳岔开话题:“我家二少爷, 真是为了救你们?”
笑容僵在水莲脸上,她点了点头,应道:“不止是我俩,救了峡口所有我们的人。”
一切仿佛回复从前,终究回不到从前。三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心思都变得微妙起来。
冬至节过后,天气异常寒冷。入夜时分,翠柳在厨房炒菜,门外传来敲门声,打开门一看,一个陌生男子闪身进屋,随即把门闩严。翠柳紧张地问道:“你找谁?”
陌生男子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水莲走下楼,失声低呼道:“高杨,怎么是你?”
巷尾传来急促的脚步走,一行人挨家挨户敲门:“开门!开门!例行检查!”
水莲急忙领着高杨上楼,翠柳紧跟上去,水莲走进房间,在窗前站定,望了望江畔和楼下,蹲下身子说:“快!踩我肩膀上房梁,推开第三块木板,出去就能上屋顶。”高杨敏捷地窜上房梁,推开木板,复位,紧接着,屋顶传细碎的轻响。
楼下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水莲高声问道:“什么人?”
“开门!例行检查!”水莲下楼打开堂屋门,保长领着几个警察鱼贯而入,屋里屋外搜了个遍,没有任何收获,骂骂咧咧走了。
没过多久,洪哥回来了,她们才获知,街上四处都是警察,还有不少官兵,形势很严峻。水莲低声说:“高杨还在瓦上呢。”
洪哥急忙上楼,攀上屋顶,把高杨叫下来。他早已冻得瑟瑟发抖,翠柳端来一碗姜汤,他接过来,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小声问洪哥:“你才回来?外面怎么样了?”
洪哥叹了一口气,答道:“四处都是他们的人,只准进不准出。暂时出不去了。”
水莲担忧地说:“天亮就更走不了了,上瓦也容易被发现。我估计,他们随时会再来搜查。你们说,怎么办?”
翠柳想了想,跑进房间,掀开床铺上的被褥,扒开半尺厚的稻草,把其中一块床板靠稻草立起来,隔出一尺多的空格,再把稻草均匀地铺在外侧。她走出房间,挥手示意他们进来,洪哥一看这场景,顿时明白了,爬上去试躺了一下,大小正合适。水莲看了看,把床头两端又塞上稻草,找来一块宽木板,架在床沿和立起的床板上,把被褥、床单铺好,完全看不出一丝异样。
洪哥推开木板,笑着坐起来,小声说:“先吃饭吧。”
翠柳摆了摆手,快步走下楼,装了满满一碗饭菜,递给高杨。待他吃过饭,又拎来一个带盖的小木桶,摆在房门后。洪哥小声说:“我睡这屋吧。”
“还是我睡这屋,保长认识我们,他要是上楼,会起疑心的。”翠柳摇了摇头,轻声说。
第二天清早,有人在巷内喊话:一户允一人出街买菜、买粮,其余人等,通通给老子呆在家里。
翠柳提着菜篮走出门,街上四处贴着通缉令,其中一张就是高杨,悬赏壹仟大洋。其余那些三五百不等。翠柳正准备离开,一个男子挡住她的去路,问道:“这些人,你见过哪个?”
翠柳镇定地摇了摇头。
男子冷笑道:“那你看什么?”
翠柳说:“我看这些图画,画得蛮好咧,贴在这儿做什么呀?”
男子哈哈大笑,说:“卖钱,你要是见到他们,就告诉保长,警察也行,一个能卖好几百大洋呢!”
“这么值钱呀?”翠柳瞪大眼睛,又转头看了看,点了点头,说,“嗯,我记下了,只要看到一个,都能发财咧。”
翠柳回家后,快步走上楼,洪哥和水莲在房间看书、读报,她拿起一支钢笔,一张纸,一一写下通缉令上的名字,虽然写得不太周全,但两人全看明白了,他们吃惊地望着她,眼里写满疑惑。翠柳写道:“二夫人教过我识字。”
水莲接过笔,写道:“伍黛春?”
翠柳点了点头。水莲握住她的手,说:“谢谢你。”
高杨在翠柳的周密掩护下,除了吃饭、解手,多数时间都趴在床铺内,躲过数次搜查,全城戒严七天后才解除。半个月后的三更天,高杨装扮成老头的模样,大勇划着小舟,把他送到几里外的对岸,成功逃离峡口。此次扫荡,峡口县城内的地下组织,遭到毁灭性破坏,峡口地下党最高领导高杨,却杳无踪迹,令当局十分恼火。
冬去春来,一天半夜,洪哥照例在和兄弟们喝酒,巷内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洪哥警觉地站起来,窜到堂屋门口,从门缝处朝外看了一眼,接着跑回来,把堂屋通往楼梯间的门闩严,示意大伙从厨房后门出去。水莲却飞快地跑上楼,从卧房拿起一个包袱,跑到翠柳房间,用力推醒她。
翠柳迷迷糊糊问道:“怎么啦?”
水莲一边给翠柳披衣裳,一边低声说:“别作声,快走!”
两人刚下楼,堂屋门被砸开了,她俩急忙跑向屋后,楼梯间的门“砰”地一声开了,几个黑衣男子举着枪冲进来,随着几声枪响,水莲发出一声哀号,她用力推了翠柳一把,两人同时摔下屋后的斜坡。大勇和铁蛋在暗处候着,猫腰背起她们,朝江边一艘小船跑去,身后枪声大作。他们刚踏上小船,洪哥和另一个弟兄用力划动船桨,快速朝对岸驶去。黑衣人追到江边,一边气急败坏地骂娘,一边朝他们扫射,所幸江宽夜黑,小船安全靠岸了。
洪哥低声清点人数,唯独水莲没有应声,洪哥低声喊道:“水莲!水莲!”水莲瘫在他怀里,气息微弱。
翠柳寻声扑过去,啜泣道:“嫂嫂,你别吓我,快醒醒。”
水莲吃力地抬起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她干呕几声,吐了几大口鲜血,双手无力地垂向身后。大勇小声说:“这里不宜久留,先寻个安全的地方 。”大伙给水莲简单包扎了一下,洪哥背起她,朝黑暗深处走去。
夜色如墨,冷月似镰,江水呜咽,寒风悲泣。
一行人摸黑走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山脚一间单门独户的小院。大勇正要敲门,洪哥掏出钥匙递给他,侧头轻声唤道:“水莲,我们到家了。”
屋内空无一人。
洪哥把水莲放到床上,翠柳扑过去,捉住她冰冷的双手,捂在胸前喃喃道:“嫂嫂,你别吓我,莲嫂……莲嫂……”
洪哥拎着水桶去井边打水。翠柳追出门,哭喊道:“哥!您想想办法,救救嫂嫂!”
洪哥哽着嗓子应道:“没用了,她在江边就走了。”
翠柳捂住嘴,瘫坐在地上痛哭起来:“都怪我咧……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走咧……”
大勇走到翠柳跟前,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翠柳哭着应道:“我就是一个打杂的佣人。”
大勇冷笑道:“佣人?佣人随身带那么多银票?刚到江家,大哥就被抓?一年不到,驻点就被发现?”
翠柳一边啜泣,一边争辩:“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洪哥站起来,说:“别说了!带兄弟们去后院挖井,争取天亮前撤离。”
大勇忿忿地说:“大哥!要她给大嫂陪葬!”
洪哥瞪圆眼睛,声音低沉却不失威严:“住嘴,她是自己人!”
翠柳跪在床前,悲泪长流:“莲嫂……莲姐……”
天蒙蒙亮时,洪哥从地窖内拿出几袋干粮,一人装了一壶水,分发给大家,领着他们登上后山,躲进一个隐蔽的岩洞内。
翠柳坐在冰冷的石头上,眼泪汹涌而出。
崖壁上的枯草在寒风中萧瑟。岩洞外立着几棵松树,如针的细叶上挂满皑皑白霜,远山、阡陌、田野,都蒙着一层薄薄的霜花,晨雾缥缈,天地间一片苍茫。东边的天际,渐渐亮了,几缕阳光穿透云霞,山川蒙上淡淡的粉色。须臾间,阳光如万箭齐发,目之所及,处处流淌着晶莹的水滴。
山河同悲。
洪哥把水莲的包袱递给翠柳,说:“按备选计划,我们去东陵。这些,全都交给你了。”
翠柳郑重地接过来,紧紧搂在胸前,用力点了点头。
几天后的清晨,翠柳背着包袱,身着墨绿色旗袍,独自前往东陵书院。她来到黛春宿舍门口,整了整衣襟,捊了捊发辫,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屋内传来一声婴孩的梦呓,黛春熟悉的声音响起:“谁呀?”
翠柳挺了挺腰背,深深呼了一口气,颤声应道:“春姐,是我。翠柳。”
房门开了,黛春望着焕然一新的翠柳,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翠柳迎上去,紧紧握住黛春的双臂,热泪倾眶而出:“姐,我回来了。”
黛春揉了揉眼睛,小心掐了掐翠柳的脸颊,哽咽道:“真是你?翠柳?”
翠柳裂了裂嘴,努力笑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在写满喜悦的脸上肆虐。黛春和翠柳同时伸出手,紧紧拥抱在一起。旭日东升,万物璀璨,天地间,红彤彤一片。她们旗袍上的金丝绒盘扣,都发出夺目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