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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消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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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日深圳“大寒”。严斯文身体不冷,但心里冷。

医生都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看起来差不多,但医术有高有低。严斯文网上抢号时,看过就诊医生的简介,她信任她。

医生将手伸进内衣,在她的指引下,摸到右胸那个肿瘤,用手指肚按了按,自言自语说,鸽子蛋大,有点硬呀!然后又在周边按了按,松开。

医生洗净手,坐在桌旁,眉头深锁,她在病历本写上:“癌?”,然后给她开了各种检查单。

病历本上的字让严斯文感到惶恐,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但她接下来的行动都略显呆滞、机械。她,神情恍惚,头顶上好像有无数只苍蝇在不停打转,嗡嗡嗡,嗡嗡嗡。

进入超声科,是一位男医生,让她脱掉上衣躺在床上做B超。严斯文红着脸,扭扭捏捏。她身体的皮肤月光一般柔和、透亮,已经很多年没有向他人展露。医生助理催她快点,说,其他病号还排着队等做检查呢。严斯文的心一慌,抬手将上衣从头上挣脱时,差点扯烂了衣服。

她的胸部是那么的干净、柔软、饱满,曾经流出甘甜的乳汁滋养新的生命,可现在却被陌生的男医生看到,并涂上又凉又滑的耦合剂,用探头压着反复摩擦。严斯文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她将衣服盖到脸上。

做完B超,她用纸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掉耦合剂,她感到它弄脏了她。

做钼钯,依然要脱掉上衣,她站在那个机器旁,两块冰冷的夹板硬生生地夹住她的右胸,“哎哟——”,一种电击般的感觉,刹时弥漫全身,她显出龇牙咧嘴的表情。终于,“卡嚓”一声结束了。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擦眼泪,那种疼痛让她感到恐惧,似乎被人实施酷刑。

晚上睡觉时,她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想到那种疼痛,她全身仍一阵紧张,心有余悸。

几天后,拿到穿刺检查结果。严斯文整个人仿佛突然掉进一口黑咕隆咚的深井里,被一股寒凉浸透,她像只弱小的蚂蚁,有一种万事皆空、万念俱灰的无力感:竟然是癌症!她心里无限悲凉却无所畏惧,说,老天,我的命,在这里,你想要,你就拿。她记起小时候,她曾经养过许多花,冬天来临,凛冽的寒风小刀子一样刮着,那些花纷纷凋零,飘落在地上,慢慢失去颜色,枯萎。

接下来的日子睡前辗转,杂念如潮,她自制的艾叶枕头包不时响一下,像微风吹着树叶的声音。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流走了,她变得干瘪,只剩一副空空皮囊。她睁着眼睛等天亮。

她不由自主地想,她怎么会得癌症呢?

严斯文在严暖阳3岁时办的离婚。从不幸的婚姻中走出来,她有一种获得解放的新生感,她将严暖阳交给父母,来到深圳改命。

初来乍到,一栋又一栋漂亮、阔气的高楼大厦让她眼花缭乱,上下班的高峰期,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乌泱乌泱的,大多提着便当,行色匆匆。地铁上、公交车内的人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人多得让她心慌,她夹裹其中,走路带跑,好像她只要稍微迟钝就赶不上了。宽广的公路上,双向车道,各种车,一辆接一辆,像一条长长的巨龙,壮观啊!更壮观的是深圳茂盛的树、鲜艳的花朵、丰富的绿植,像深圳的人一样,到处都是,使钢筋水泥筑成的城市变得生动、鲜活,生机勃勃。

严斯文租着一间带厨房、卫生间的农民房。来深圳的第一个中秋节,有同事邀请她一起过节,那时她工资少,不想欠人情,拒绝了。晚上,她一个人吃饭,做了一个炒菜、一个汤,盯着电视机看“花好月圆”的中秋晚会,她一边吃一边看一个很喜庆的节目,突然,她的眼睛不知怎么就迷糊了,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一滴、两滴、三滴,洇湿了地上的瓷砖……她一时情绪崩溃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来深圳,原本是奔着有品质的生活,让生命发光发亮。

深圳很多的单身男女,个个像座孤岛一样,既渴望温情,又害怕温情的背后是陷井。严斯文长得好看,一张白白嫩嫩的圆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身材丰腴匀称。有不明真实身份的男人试探她,时不时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没事找事,逮到没有旁人的机会,靠近她说,她那一双眼睛勾人魂魄;又说,她的神态与举止有时像受到惊吓的小鹿,可爱。深圳人来自四面八方,鱼龙混杂,啥人都有,耳边时不时听到哪个拜金女使用高级手段钓到金龟婿、大阔佬,哪位美貌白领被人骗色骗财,气得吐血离开深圳。她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不想成为任何人口中的八卦新闻。她抬着头,摆着一副端庄的面孔,显着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不回应,直接跳槽换单位表示态度。

第一次婚姻,让她身心俱伤,她不想再婚,拒绝风花雪月,拒绝任何暧昧,她想,她一个人也能活得好,何况她心里已经有了他。跳槽后,她将她的离婚作为个人隐私彻底封闭。

手术后,接下来是化疗、放疗治疗,那一年,严斯文大部分时间在医院度过。

化疗是对身体极为残酷的摧残和折磨,各种副作用:恶心、呕吐、纳差、脱发、浮肿、便秘、失眠,走路时;一脚高一脚低,像踩着棉花,身体百般不适。行尸走肉中,她感到她的眼睛变得呆滞,反应变慢,曾经像奶脂晶莹的皮肤变得青黄,脸上、手臂长出黄褐色的斑点。

能挺过来,离不开她娘家人对她竭尽全力的帮助,犹如她爬一座陡峭的高山时,给她伸来一张云梯。那一年,她的母亲与姐姐精心照顾着她,她的父母包揽了严暖阳上大学的所有费用。她真切感受到亲人贴心贴肺的关爱与支持。亲情就像阳光,像水,像空气,供她活下来。

她家里就她和姐姐两姐妹,她是幺女,父母更心疼她。

化疗、放疗治疗结束后,严斯文就退休了。她过着平静、有规律的生活:买菜、做饭、吃饭、散步、看书、做“八段锦”、刷手机、做帐,适时去医院买药、打针、复查,每夜睡前吃一颗依西美坦片,偶尔,加一颗艾司唑仑片。她不想自己退休后的生活空虚无聊,想东想西,想她身休里的癌细胞是活跃还是沉睡,她接了一家企业的代帐业务,赚点钱补贴医药费。刚退休的老会计总是受企业欢迎的,不用交社保,帐做得漂亮,开源节流的建议也合理,对严斯文格外尊重、恭敬,做帐的票据、凭证每月都是送上门,若有啥重要事情必须去单位,也是开车接送。


(二)

严暖阳的脚不小心踢到桌下的暖水瓶,“砰”的一声响,随即是慌乱的尖叫声。他迅速将那只烫伤的脚放在冷水盆里浸泡了十多分钟,然后在严斯文的帮助下,去了医院。

医生说处理及时、正确,开了“京万红烫伤药膏”,几盒吃的药丸。医生还说,如果不发炎,半个月内可以上班。

严暖阳是一家大型装饰工程公司的设计师。过完春节上班不到两周,他又得休息。但这次休息不比往常,脚伤,只能居家。

烫伤并不严重,可以穿着人字拖鞋慢慢走。从医院回到家,严斯文用棉签浸了茶油给他擦拭烫伤,然后涂膏药。严斯文一走开,他就打开电脑玩游戏。这让他忘记他的烫伤痛。

严斯文推着推车去超市买菜。

平日在家,她的着装都是宽松的棉、麻料的衣裤,方便她锻炼身体。深圳气温高,户外走几步,稍一运动,身体就会出汗。每每出小区,严斯文都会脱下家居服,穿上漂亮的裙子或者衣服。外出一趟就少一趟,认识的人见一面少一面,她希望自己有个样子,并非不修边幅的居家大妈。就是不见人,她也能坦然地面对那些漂亮的花花草草,艳丽的阳光与洁白的云朵,她不比它们逊色。她想,他应该喜欢她这个样子。

以前,工作忙,没时间、没精力刻意装扮自己,现在退休了,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在试衣镜前试穿各种衣服。她要弥补自己曾经的欠缺。医院里,各种病人,细菌弥漫,不适宜穿高档衣服,她仍穿得有模有样,还会抹上口红。去医院会在外面餐厅吃个中餐,等餐时,偶尔与桌边的人闲聊,若有人夸她漂亮、气质好,不像个退休的人。她就咯咯地笑,眼角的皱纹一扯一扯,她毫不在乎。仿佛她每天洗脸时,没有对着镜子微笑,没有发现。

道路两旁种着树,一年四季都是绿色,深绿、浅绿,明显的差异是有的树开花,有的树全是叶子。抬头看,天空,一整块的湛蓝,从容、辽阔,几朵厚厚的棉花云飘荡着,两架飞机在不同的云朵中穿梭,就像在海里游弋的两条大鲸鱼。很明媚的天气。严斯文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开朗,她喜欢阳光灿烂的日子。她想她要将被子搬到顶楼平台上晒,让太阳将被子里积攒的湿气和螨虫晒走,晚上盖着这样的被子睡觉格外舒服,有阳光的香味。

她所居住的沙头角依山傍海,空气清新,是深圳的后花园,但特别潮湿。前一阵的回南天,到处雾濛濛、湿漉漉,地板、墙壁像被细雨淋过,衣服挂在阳台上,几天都晾不干。那个时候,她尽量不开门窗,尽量不外出。

她一直是会计职业,与生硬、枯燥的数字打交道,长期用电脑在表格里填数字,造成严重的颈椎病,每受到寒凉侵袭,头痛,像有一个恶魔压在她的头顶,思维停滞,整个身体似散架,难以行动。自从身患癌症,颈椎病不致命就不算啥了,不舒服时就躺在床上休息。现在怕的是癌细胞活跃、转移。因此,她在饮食方面格外注意,生怕一不小心吃进癌细胞喜欢的食物。

附近最大的超市一转悠,买回一推车的菜和食物。

严斯文不慌不忙收拾着,一斤辣椒、一个平包菜、两个洋葱、两根莴笋、四棵香麦菜放在菜盆里,一整板鸡蛋放在冰箱上面。她买了不少肉,按每餐用量装入保鲜袋,分袋放进冰箱冷冻柜。严暖阳在家吃饭,必须有肉,如果没有,他会板着脸,一声不吭,饭量也少,仿佛他受到虐待。

突然听到手机响,严斯文看了看屏幕,是来自她老家的手机号码,她愣了愣,谁找我呢?她来深圳多年,不少故交旧友失去了联系。

如果是哪位同学或者故人,自然知道她离婚,现在再告诉人家她来深圳后没有过上无忧无虑的潇洒生活,却不幸得癌症?

手中的一把香葱不觉被她从袋里反复拿出放进。她青春年少时是那么美,与几个女生外出,其他人描眉抹粉的化妆,她素面朝天,只涂口红,就是其中最出色的那个。而且她的书也念得不错,都断定她前程似锦……她决定不接这个电话。手机铃声执着地响了半分钟,终于安静下来。

她害怕那些电话虚情假意安慰、开导她,实质是为了衬托自己的幸福与幸运,话里言间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与优越感。她受不得这个刺激!

严斯文猛地对着客厅喊:“‘小爱同学’,播放古筝乐曲。”

“好的,主人,马上给您播放古筝乐曲《蕉窗夜雨》。”

“小爱同学”是严暖阳给严斯文买的一个小米音响。他说,她时常一个人在家,会寂寞,让它陪伴她。

婉转清脆的音乐,似细雨拍打芭蕉,又似溪水潺潺,还似云朵在天空自由飘荡,她感到空气很温柔地包裹着她,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变得舒缓、安宁。

严斯文开始淘米做饭,心里有一种过节的喜悦感。她这个家庭就她和严暖阳两个人。他在家,她少了一份孤单,多了一种自在感:他在她的视线里,不用担惊受怕。近几年,不少年轻人骗到缅甸北部被绑架、虐待、强廹从事电话诈骗、网络赌博,甚至被割掉器官......唉哟哟,吓死人!

厨房里的油烟机轰轰作响,严斯文铿里框朗忙了一阵,饭菜就弄好了。

她叫他吃饭。

看见桌上那盘辣椒、黑木耳炒肉,严暖阳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吃饭,可以没海鲜,没高汤,猪肉,必须得有。

严暖阳爱吃猪肉,严斯文是基本不吃肉,因为多个医生叮嘱她要少吃红肉。为了保证身体营养,她吃鱼、喝汤,鸡汤、鸭汤、骨头汤,各种汤。她还喜欢给自己做凉拌菜:西兰花或者芦笋,开水烫烫,然后将蒸过的陈醋、生抽、橄榄油、碎蒜往上一淋就成了,色是色,香是香,美味得很。

收拾完厨房,严暖阳进入自己的房间,迫不急待,那只伤脚步伐有点夸张、狼狈。

严斯文的目光像舞台上的追光灯追着,直到他“啪嚓”一声关上门。她知道他又关在房里玩游戏。脚受伤了,更加有理由玩游戏。平日,严暖阳上班是上班,下班是下班,分得很清楚。他不会像她上班时那样拼,上班是上班,下班了还是上班:做兼职赚钱。

严暖阳工作后,严斯文说,做饭很繁琐,买菜、洗菜、切菜、炒菜……如果所有事情都由她一个人做,她会感到疲惫。

严暖阳只要在家里吃饭,就主动洗碗。

严暖阳跟着外公外婆长大,外婆不让他做任何家务事,唯一的要求是读书成绩要好。因此,倘若家里桌上的酱油瓶倒了,他是不会扶的,他没有那个意识。

严暖阳的学习成绩一直好,外婆心甘情愿服伺他。

到了深圳,严暖阳依然没有做家务事的意识。

他白天上学,回家后时常将自己关在房子里,有时,做作业;有时,玩游戏。每每严斯文让他搭把手,他各种推脱,他早已习惯生活上被人照顾。

工作日,严斯文像深圳大多数职场中人一样,中午不回家,与同事一起吃工作餐。吃饭时,大家闲聊,严斯文说儿子不做家务事。有人深有同感,骂骂咧咧数落自家孩子的种种懒惰;有人带着炫耀的口气说,自家孩子过着旧社会地主家少爷生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人说,自家孩子吃水果,需要父母削好皮、果肉切成块装在盘子里,插上果签,送到面前,否则,不吃;还有人满脸堆着笑说,家里就这么一个孩子,宝贝得很,要剥削自己就剥削自己,反正没有被外人剥削。

听得严斯文长吁短叹,自我安慰:现在的孩子都一样。也许,严暖阳长大懂事后,就知道心疼我。

终于盼到严暖阳长大成人。

严暖阳大学毕业后回到深圳,她去机场接他,他是那么的高大、挺拔、英俊,像座山一样,身高不到1米6的她在儿子面前显得特别的娇小,她依偎在儿子身边,仰头望着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与幸福,儿子是个男子汉了,她从此有了依靠。


(三)

在深圳呆了几年,严斯文发现新闻媒体并没有欺骗她。深圳刚建特区那会儿,真的是捡水泥袋都能发财,普通人只要敢想敢闯敢干就能当老板。人堆里,那些穿着汗衫、短裤、人字拖的男人,又黑又瘦,有些颓顶,对着手机很大声地说话,一打听,可能是身价几仟万、上亿的阔佬,再打听,可能小学、初中文化。他们命好,正巧赶上了。也许就是牢牢抓住了圈地建房的机遇。

严斯文来到深圳时,到处都是有才华、有能力的人,竞争激烈。她本科学历毫无优势,一个岗位几个人抢,只有硕士生、博士生、“海归”才有资格挑选工作、谈薪酬。别的家庭有两个人赚钱,她得加倍努力工作,才能弥补那个空缺。

偶尔,有人邀请严斯文出去玩,严斯文拒绝的口头禅是“今天加班”。口头禅说多了就成为天天加班。天天加班的严斯文心中有理想,眼里有光亮,高兴加班能多挣点钱,离理想近一些:在深圳扎根,买房买车。

一晃,几年过去,严斯文转为深户,她按揭贷款买下一套小两房,将严暖阳接到深圳。每当她感到经济压力大时,她心里就后悔,后悔便宜了“那个人”:同意他不给孩子抚养费。

“那个人”是严暖阳的父亲。当年闹离婚时,他不愿意,搬了他单位的几个领导做严斯文的思想工作,她仍然坚决要离,他有一种被嫌弃、被抛弃的羞辱感:失了体面!他恼羞成怒地说,那他不管孩子。严斯文表示同意,只要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一起去民政局办手续。严斯文这样不计后果、急不可待的态度,让他彻底死心,对她的依依不舍转为永远、彻底的恨。

后来,他果然不管严暖阳,甚至没有看望过严暖阳,严暖阳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严斯文也似乎将他遗忘,好像他从不曾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五年的婚姻,宛如一场梦,让她对男人不再抱有期待,她的情欲陷入倦怠又沮丧的消极状态,她鲜活的身体仿佛冻进冰箱的冷藏柜里。

她爱好文艺,大学被学校安排学会计专业。图书馆里,她手里时常捧着并非要考试的专业书籍,大多为杂七杂八的文艺书籍。她觉得古人文雅、生活有情趣,工诗善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喜欢有才华、品格高的人。

唯有嵇康住进了她的心里,一个长相、气度非凡的西晋男人,一位正人君子,“竹林七贤”之一。一些人在他面前就是个粗鄙不堪的俗人、野蛮人,他们唯利是图,没有热爱,缺乏情怀,丧失道德,不分是非。

他就是她心中爱慕的那个人。

他,生不逢时;她,遇人不淑。

以前,他藏在她心里。来深圳后,她变得率性。她的卧室墙上挂着一幅他的画像。她有时会深情地端详着他,她对他说话,像跟朋友一样,告诉他近期工作、生活方面的烦恼与喜悦。

他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

她呢喃的声音向他诉说着她的小心思,情不自禁里去亲吻他的嘴唇、鼻子、额头、脸庞,无限温柔。

她面红耳赤,仿佛与他融为一体,一起飞翔。

严暖阳初中二年级时转学到深圳。他有些拘谨,与人说话时脸红,声音小得像与人说悄悄话。她兴致勃勃做了武昌鱼,他却不伸筷子。她说,这不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菜吗?他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想了想,那是他两、三岁的时候。她竟然错过了他4至13岁的成长期。从5岁开始,他爱吃猪肉了,她却不知道。他放学回家进屋习惯喊“外婆”,看见她探出头,脸刹时红得像鸡冠花,赶紧改口唤“妈妈”。他小心翼翼解释说,从小喊外婆喊习惯了。她摸摸他的头,啥也没说,心里却内疚得厉害。看着水杉树一般青葱的他,她的脑海里浮现的是他两、三岁时的情景,他坐在儿童椅上,她喂他吃鸡蛋羹,鸡蛋羹里面放有虾米、核桃仁、芝麻,他一口接一口吃,从不挑食。每天早晨吃一碗,吃得打嗝。那时的他白白胖胖,脸红得像苹果。她又想起他第一次喊她妈妈的情景,他一岁左右,她兴奋得尖叫,心,仿佛要跳出来,她激动地说,宝贝,再喊妈妈,喊“妈——妈”,他乖乖的又唤一声,奶声奶气的声音瞬间让她的心彻底融化,她很温柔、很幸福的“诶——”地答应着,一把将他抱起举到头顶,他哈哈大笑。

严斯文让严暖阳说话大点声,自信点。

严暖阳想,他岂止是不自信,可以说是自卑,尤其是他更小的时候。那时,他是多么羡慕那些与父母一起生活的孩子,他们被父母抱着、背着、牵在手里、带着出去玩。可是,他的父亲却从来不看望他,他过生日也盼不来,他委屈地躲在被子里哭,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他的父亲,也没有他这个孩子。他想可能因为父母不欢迎他、不喜欢他才离婚,所以,父亲从不惦记他、关心他,母亲去了遥远的深圳,一年回来看他两、三回。

小学二年级时,他有同学学习小提琴,他陪着同学去上了两节课,竟不由自主的喜欢小提琴。他缠着外婆要学小提琴。外婆含蓄地说,没有条件。他不懂“条件”就是钱,他的理解是:他不配!他不配学习小提琴,他不配拥有那些高档玩具,他不配有爸爸妈妈陪伴……

外公外婆教育他要好好读书,学习成绩好了,将来才会争气。

“争气”是什么意思?他眨巴着眼睛、歪着脑袋想不明白。但是,他努力让自己学习成绩好。因为每当他考试成绩好,外公外婆会高兴,夸赞他,奖励他平日想要的物品,他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会格外开心、喜悦。他愿意花些时间和精力让自己的学习成绩一直好,外公外婆、他的妈妈就一直喜欢他,老师、同学也喜欢成绩好的学生。他需要“被喜欢”、“被肯定”、“被认可”,他害怕被人嫌弃、抛弃。

刚到深圳,看着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密集的公交站、地铁站;宽广的深南大道;高耸直插云霄的京津100大厦;满城春意盎然的花草树木;到处都是穿着名牌服饰的帅哥美女、咖啡店、酒巴、奶茶店、餐厅、繁华的休闲购物中心,与电影里发达国家的大都市一模一样;他感到震撼:这是一个新天新地!他的心激动得像小鹿乱撞,感到亢奋、鼓舞,眼睛睁得晶亮。可是,深圳的花团锦簇似乎与他无关。

以前,“拼搏”、“奋斗”,于他,只是书中的四个印刷体字、两组词,现在他彻底理解了它们的意义,严斯文生动而形象地向他诠释了:她白天上班,晚上仍一头扎在电脑上工作,节假日不是在培训学习就是在做帐、装订凭证、做报表。她忙,忙得紧实密匝,像块织得厚实的棉布。她忙得忘记自己长得漂亮;有一双明亮得如一汪秋水的大眼睛,忙得少了一个女性的娇气与妩媚,忙得没有时间娱乐,没有时间陪他;多说几句话。她忙着活。她比她在老家时瘦了,脸上失去了红晕,说话做事却比过去伶俐、敏捷、果断。

在学校,所有学生都是一身校服,看不出谁家有钱,但是都会通过鞋子判断各自家庭的经济实力。那时,他们班不少同学都穿着“耐克”鞋,他也想要那么一双。可他时时处处感受着严斯文的拮据与节俭。直至他考上一所重点中学,他才敢开口向严斯文提,严斯文竟然爽快同意了。又说,放暑假了,你去找找“那个人”。

他知道她说的“那个人”,他脸一红,说,我跟他不熟。

严斯文说,你和他的血缘关系改不了,你见见他,看他能不能给些学费你。

拗不过,暑假时,他回了趟老家,由一个亲戚牵线,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请他在饭店吃饭。

他长得很高大,肥肥胖胖,肚子垂在叉开的两腿中间,他目光游移,不敢仔细看他,更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

两个人生涩得很,尴尬得很,他扭捏着,红着脸、鼓足勇气叫了一声“爸”,叫完,就低下头,他感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被暴雨淋湿了,陌生得不像自己的声音。

他“哎”了一声,突然站起来,又返回椅子。

他很小的声音,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那个人灰黄着一张脸,嘴唇猪肝色,吸着烟,几根手指又黑又黄,烟雾正好飘到他的眼睛,他眯缝着一双眼睛说,他现在一家三口过日子,手头不宽余,想去澳门碰运气,本金还不够。又说,深圳不是很好搞钱吗?你妈不是很有本事吗?她当年可是说过不要我一分钱。再则,你又没跟我姓!

闻言,严暖阳的脸霎时通红,一直红到脖子,他巴不得地上突然出条缝,好让他钻进去。以前,这个人虽然模糊,但他心里还藏着盼头。那个盼头就像一只红汽球,经常在他梦里飘着、闪耀着,现在,它“嘭”地一声破裂了,他知道,他再也不会梦见它。

他思维清晰得很,心里说,不管我妈有没有本事,有没有钱,我跟谁姓,法律上说,做父亲的有责任有义务抚养孩子。

他这个样子,让他不愿意说任何话。

两个人都不自在,很快就散了。

在那条柏油路的拐弯处,当他们就要消失在彼此的视野里时,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头看他,反正,他没有,他鄙视他,不屑回头看他。

他给严斯文打电话,汇报见面情况,气恼地说,你为什么让我见他?他现在赌瘾更大了,还一心想着去澳门赌呢!我真后悔喊了那声“爸”,让我出大丑了。

严斯文后悔不已,他一点也没有变。

严斯文自责深重,挂电话时说:“以后,咱们只当这个世界上没有了这个人。”

她不想再见到他,哪怕她可以合理合法找他要钱,而且肯定要得到。如果他不情愿,是因为迫不得已,自然会给她带来其他意想不到的麻烦。

她不想同他还有任何牵扯。

她想起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洒脱,痛快。


(四)

因为内分泌治疗需要天天吃药,每月去医院打针,严斯文回老家少,更少像其他刚退休的人外出旅游观光。她惦记父母,时常与他们视频电话。父亲老得听不见电话的声音了,视频中的他总是咧着嘴在笑,牙齿像掉了齿的木梳;残缺不全,白色的头发掉得跟他的眉毛一样稀疏。母亲总是慈眉善目,头发越来越白,身体越来越瘦小,自己听力下降却怕她听不见,很大的声音说,一切都好,月月有退休金,看病有医保,你姐姐经常回家,不用牵挂我们,你安心照顾好自己。父母都是曾经饿过肚子的人,很珍惜当下衣食无忧的生活,希望长命百岁。

严斯文也希望自己的命长一点,长到能够看到严暖阳结婚成家,她成为奶奶,看到自己的孙子孙女。

在深圳,她没有任何亲戚。深圳人流动大,水一样的流来流去,人与人之间建立稳定、深厚的情谊困难。偏偏她还挑剔,讲究初见的那一刻,仿佛曾经见过,彼此心领神会。她也不喜欢与人在一起,貌合神离,各想各的,各说各的。她心里藏着他,不孤独;她想托孤,却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她的人生里没有山巨源。她想,平日严暖阳工作忙,周末、节假日时常与同学朋友一起聚,现在他脚伤不能外出,有些事情她得找机会做些交待,如此,她才能够安心。

在一声又一声的叫唤声中,严暖阳醒过来,窗帘缝隙透进来的片片光亮,像新生的树叶浮在空中。眼前浮眼的是严斯文的脸,像一朵盛开的花,眼睛里满是慈爱,有冬天时太阳暖黄的颜色,像两束熠熠生辉的光。

他挣扎了一会儿,听清楚了。

严斯文说:“儿子,白天睡久了,会扰乱生物钟,晚上该睡不着了。快起床,吃中午饭了。”

严暖阳迷离着双眼,起床,简单洗漱一番,拖着一只脚走向餐桌,他真饿了。

桌上摆了四个菜:一个鸡汤、两个炒肉、一个空心菜,两个炒肉分别是猪肉炒蒜苔,猪肉炒旱黄瓜。肉是带肥肉的前腿肉切成的肉片,放了醋、老抽、豆瓣酱,是严暖阳喜欢的那种口味:香嫩、微辣。严暖阳一双筷子就在两个炒肉碟里不停的蜻蜓点水。“妈婆娘,炒得真好吃!”严暖阳吃得心花怒放,忍不住夸赞严斯文。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有点发嗲,带着酽酽的童稚音,脸上显着愉快与满足。“妈婆娘”是严暖阳给严斯文的爱称。每每他对她表示满意、表示欣赏、表示感谢时,就会亲热地唤她“妈婆娘”。严斯文像以往一样,脸上美滋滋的,满是爱怜的声音说:“喜欢吃就多吃点。”

既然气氛这么好,她得抓紧机会说正事。

她说,你现在到底有没有女朋友?严暖阳睃了严斯文一眼,一脸急切的表情。他想,又打探我的事?他佯装大大咧咧地说,工作忙得很,哪有空。其实,工作后,他与几位女孩子接触过。其中有位女孩,211毕业,人漂亮,家境好,他很中意,可人家看他开个十多万的比亚迪,态度明确、干脆,车都不上,完全不给机会。追他的女孩子,又入不了他的眼。

严斯文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

他细细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经的样子。

严暖阳吃饭的节奏慢了下来,心想,我还不知道你那个朋友圈,全是像你一样的打工族!

他嘴角一歪,浮出一丝笑,你能介绍个什么样的?!

严斯文懂他的意思,面露愠色,说,你不要鄙视我,好不好?我总认识几个高阶层的人!

话一脱口,严斯文就心虚了,身体汗黏黏的。她因为工作关系确实认识几位身居要职的公务员、企业老总、高级白领,可是,毫无私交。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有意或者无意将人分成三、六、九等,不同阶层的人难有交集,喜怒哀乐,各是各的。

严斯文放下碗筷说,儿子,我不管你找什么样的人,首先还得相互喜欢,有感情是基础。品德、性格是关键,条件呢,咱们既不高攀,也不低就,同咱差不多就行,你说呢?

严暖阳说不着急。

他计划先换车,让门脸看起来有实力。严暖阳对他中意的那位女孩不肯上他车的事情耿耿于怀,它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早晚得将这根刺拔了,就像拔掉一颗龋齿。

她鼓励他说,你要自信,不要以为自己条件差,我这房子早晚都是你的。她想给他底气、力量。

他赶紧叉开话题。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她的命是十分,他感到这套房子是她拿十分之七的命换来的,屋里的每一件物件、器具都浸染着她的血汗。他承受不起!

严暖阳收拾好厨房,拐进自己的房间,他摊开四肢,懒懒地躺在床上,想七想八。

大学四年,让他最难忘的是刚进大学的军训,并不是那些女朋友。

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几乎全是家里的独生子女,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缺乏锻炼与吃苦耐劳精神。每天,耳边就是教官又宏亮又威严的声音:“快!快快!动作再迅速一点!这么拖拖拉拉的,以为是去郊游玩吗?”一班人,发育得高高大大,大多体力不济,汗流浃背,狼狈不堪,面对翻越障碍和上墙,个个成了弱小、胆怯的小鸟儿。还有凌晨几点的紧急集合,总有那么几个衣衫不整、没来得及系鞋带的同学慌手忙脚迟到,连带着一班人挨训:“你们这些人若上战场,如果是这个表现,随时都有可能成为炮灰,时间就是生命,一分钟、几秒钟的迟到就可能延误军情,造成无数的牺牲。还动不动掉眼泪,一副逃兵、叛徒样!”教官训他们像训小猴儿。

他特别喜欢那些英姿勃勃的教官,浑身充满着阳刚之气,他们在身边,让人很有安全感。其中有一位年龄稍长的教官,身材高大,五官精致得像雕塑,非常威武,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他时常偷偷打量着他,特别爱在他面前表现自己,并模仿他的动作、说话的声音、语气。他竟然一时幻想:他如果是自己的父亲该多好!他甚至觉得自己长得有点像他,尤其是鼻子,又高又直。有一次,烈日下,队列练习结束后,他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他给他递来一瓶水,叮嘱说,小心中暑!他接过水时,手指微微地战粟,整个人有一种幸福的晕眩感。这个秘密,他谁也没说。

一个月的军训让他体验到有生以来最大的辛苦与疲劳,感到又新鲜又刺激,还有点心惊胆战,可大学四年就那一个月让他睡得又香又沉,以后,再也没有睡过那么好的觉。

军训结束后,他认真上课,去图书馆抢位置学习,积极参加社团活动,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大二时,他变了,可能是被同化了,他彻底放飞自我:通宵达旦的玩游戏、睡懒觉、逃课、正常生活开支外,各种理由找严斯文要钱、去酒吧、蹦的、谈恋爱、旅游、与同学攀比买衣物、办各种卡……一直到大四,他都没有好好读书。可能是高中那几年,读得太辛苦了,让他完全丧失读书的乐趣,但高中那几年苦读打下的扎实基础,让他每次考前复习一阵就能成绩合格。他那个班,除几个有考研、考博明确目标的同学一直认真学习,他和大部分同学都过着放纵任性的生活,可以说是混日子混完大学。现在,他想起大学四年,心中百味杂陈,说不上是遗憾多还是快乐多。谈的那几个女朋友,时间不长,闪电般的开始,烟花般的结束。留给记忆的是淡淡的失落与惆怅。

严暖阳不禁叹了口气,他起身,打开电脑,心里说,还是玩游戏痛快,不用想找对象的人生大事,不用想买房买车,什么烦恼忧愁都忘记了。游戏使人陶醉。


(五)

严斯文与严暖阳曾经发生过一次很激烈的冲突,那时严暖阳在重点中学的高中部上寄宿。

很平常的一个周末,严斯文去超市买了满满的两袋东西:十斤米、一只两斤多重的鸡、一斤猪肉,再就是几样蔬菜。

她感到她像提着两袋实铁,胳膊都要扯断了。

她原本想打电话让严暖阳来超市接她。这个念头刚闪出,她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严暖阳那张一百个不情愿的臭脸,她放弃了。

她咬着牙走着,一路上直后悔买多了米。平日10分钟的路程,她走得踉踉跄跄,一路歇歇停停用了20多分钟,终于将两袋东西提到了自家小区门口,一双手被两个塑料袋提带勒出了多条深深的红印,胳膊又痛又麻。

她家住在7楼,楼梯房,她知道自己提不上去了。

她给严暖阳打电话,让他下楼接。

她突然想起她有一只散了线的鞋子在附近鞋店修补,决定过去取,免得上楼后再跑一趟。她向小区保安作了交待,又打电话告诉了严暖阳。

严斯文拿到鞋子回到小区时,她看到她那两袋东西还在保安室门口,阳光下,特别耀眼,像两袋赘物让人讨厌。

她生气了,心里狠狠地说,真是养了只白眼狼!她咬牙切齿提着两袋东西,还加上刚取的那只鞋子,摇摇晃晃走进自家单元。

她一步一移的往楼梯上挪,人有多吃力,手有多痛,心里就有多生气,冬天,身体都微微出汗了。

当她喘着粗气到达自家门口时,她的愤怒已经达至顶点。

“砰”的一声,推开的门重重击打在墙壁上,她将两袋东西拖进客厅,手上的钥匙扔在客厅茶几上。

她气势汹汹直奔严暖阳那屋。

严暖阳听到了动静,他慌乱地将两张卷子铺到桌面。

严斯文双手叉腰站在房门口,不停喘着粗气,她用力盯住他。

严暖阳抬头看了她一眼,瓮声瓮气地说:“我答应了,就会去,谁让你这么急?”

“答应了就应该马上行动,而不是磨磨蹭蹭!想赖掉!”严斯文只觉得太阳穴轰轰地跳,胸中有一股火在焚烧。

“谁想赖掉?”硬邦邦的顶撞透露着许多不满。

“那你怎么没有去取?我去拿鞋子回来,东西还在那里,10多分钟了。你知道吗?一、二十斤的东西,我一个女同志,从超市提回家,那么远的路程,有多辛苦,有多霸蛮!我也是个人呢,不是超人。”严斯文越说越气,只觉得心胸一股浊气直往上涌,全身发烧似的火烫。

“你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既然买了那么多,为什么不打‘的士’?是你自己害自己!还想让我跟着受罪!这么高的楼梯,一个人走上来都累,还要提那么重的东西!我是不想去,但你强迫我去,我会去,我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事实,我会晚一点去。”严暖阳伶牙利齿,理由十足,晶莹的泪珠在他眼睛里打着转,他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严斯文大吃一惊,她想不到严暖阳竟然比她还感到委屈,她来不及想,脱口而出:“还不是为了省钱?!我一个人养你,养这个家,容易吗?每个月都有房贷。我买那些鸡呀肉的,还不是为了给你补充营养!”严斯文急赤白脸,气得整个人、声音都在颤抖。

“既然养我辛苦,你可以不生我呀!我又没要你生我?还让我从小没有爸爸,遭同学耻笑、歧视。”严暖阳伤心地哭起来。他抽噎着说:“班上集体活动,好多同学爸妈都是几佰元的给,我找你要100元,还要看你眼色……我生来就比其他人差吗?”

十六、七岁的严暖阳,一双俊秀清澈的眉眼,面目纯净,身高1米7,像一棵白杨树挺拔,他的话像锋利的刀子直扎严斯文的心窝,她“哇”的一声哭着将严暖阳拥入怀里,呜咽着声音说:“对不起!儿子,对不起!是妈妈不好!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她终于意识到离婚给儿子带来的伤害。

每每感到心力交瘁时,严斯文就想是否回老家。可是,还回得去吗?回不去。故乡,时常是在想念、怀念中,温暖、美好。

小城市,熟人多,闲人多,生活圈子窄,心胸也狭獈。离婚的女人,时常要承受一些闲言碎语。总有那么几个人借着关心她的幌子盯着她,等着她这个离婚女人犯错,笑话她、打击她。越是离她近的人越是盯得紧。与男性讲话时,她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苟言笑。有的人嫉妒她长得好看、工作能力强,寻找她的缺陷、失误,她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受到诋毁。那时的她,尽量不说话,默默做事,出门避着熟人。她只想静悄悄地活着,不被人注意。尽管如此,她仍然时常有一种压迫感、拘束感、紧张感。

深圳人都忙,忙着满足自己的需要与喜好。体制内,没当官的人,在努力弄个官当,当官的人,在努力再升一级;体制外,没钱的人,在努力搞钱,有钱的人,在努力当个上市大股东。几乎没有人关注她这个单亲家庭,她心理压力小、精神自在。

不管怎样,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想,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也许,惊喜在前方等着她。

那天,他们母子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痛快淋漓。所有不良情绪喷发过后,俩人进行了深入的沟通交流。

严斯文主动提到“那个人”,她说,阳阳,他不是坏人,离婚是因为我与他合不来。他是你父亲,心里肯定还是关心你、爱你的,只是…可能他有我们想不到的难处……严暖阳打断了她,说,你条件不差,怎么嫁那么一个人?严斯文犹豫半晌,支支吾吾说,我大学毕业就结了婚,那时年轻,懵懵懂懂,命里碰到什么就是什么,犯了大错。严暖阳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因为你的错误让自己过辛苦日子。严斯文心里一凛,愣了愣,没想到严暖阳能说出这样的话。

不管怎样,那次冲突之后的坦诚交流让母子之间的心贴近了,双方达成和解,勇敢接受既成的现实。

自此,严暖阳找她要钱,她从不拒绝,有时还酌情多给;严暖阳找她说话,她会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任何事情,专心听他讲话,认真回复他;严暖阳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助,她会立即放下一切全力以赴。一切以他为中心,她要让他感到他很重要。他周末回家,她总是喜笑颜开地告诉他各种好消息:她晋升了!她加薪了!过春节有双薪发放!她兼职的那家企业又给了她红包!房贷利率下调,以后每个月可以少还200元……她想给予他安全感、自信心。

她精湛的专业技能接连给公司拿下几个审计项目,她攒到一笔款,赶紧换了电梯房。紧接着,好事成双:严暖阳考上一所985大学。

他们以为从此要过上好日子了!

严暖阳猜测严斯文的年薪有几十万,他可以过时尚生活。他不知道,他大学还没有上完,严斯文将她年轻时置办的各种首饰、收藏的几本生肖邮票全部变卖,折成了现金供他花费。她想,他是成人了,要体面。他不能比他的同学过得差,她欠他的,她要尽量弥补。

那次冲突,严斯文想起来就后怕。那些年,经常出现一些独生子女因为一点小事情与家长发生争吵,一生气,一冲动,就离家出走。跳楼自杀的都有!严暖阳可是她的命根子呀!她本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自小受父母、姐姐宠爱,一家人围着她转,因为他,她挖掘出她所有的潜能,变得独立能干。

身患癌症后,情绪低落时,严斯文就会想到死之类。她突然发现,一旦她离世,她最留恋、不舍的是她的儿子,她的父母、她的姐姐以及其他几位血亲,他们也会因为她的离世悲伤、痛哭流泣,甚至在她离世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想念她。她实际对别人并无多大影响,他们照样吃喝玩乐,为了名利忙碌奔波。地球照样旋转,太阳还是每天早晨升起,傍晚日落西下。一如她从未来过,也不知她何时悄悄离开,就像一只鸟从天空飞过,无踪无迹。


(六)

严斯文是在要做手术的时候才打电话告诉严暖阳的,声音又冷静又镇定。

严暖阳正在与一同学在肯得基吃汉堡和鸡翅。一听癌症,眼泪就出来了。

严斯文听见他的呜咽声,说,你放心,妈不会很快就死,你还没有工作,不能养活自己呢。

挂断电话后,他哭得唏哩哗啦,同学找抽纸给他,他哽咽着说, 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离婚了,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德性也好,这么多年她从没想过再婚。有男人对她示意,她却从不动心。她只想靠自己,一直都是靠自己,好不容易熬到经理职务,熬到我要大学毕业了,竟然得了癌症!啥也没享受!真不值!他X的,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同学安慰他,说,现在医疗发达,不是晚期,能治好的。

严暖阳不管不顾哭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说,永远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活一天就得好好过一天,能舒适就舒适,能享受就享受。

他说到做到。他工作后,严斯文不管他的钱,让他好好享受赚钱、花钱的乐趣。他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想吃啥就吃啥,想买啥就买啥,想参加娱乐就参加。周末休息日,他时常与几位同学一起玩。他们总是有很多理由聚会,在酒店开一个房,吃喝玩乐。中国的传统节日、近年流行的洋节、圈内人每年每个人的生日,有的人还过两个生日:过了阳历生日再过阴历生日。不论有钱、无钱,他们需要那种仪式感、存在感、认同感、主宰感。

他绝对不会像严斯文那样活着。她曾经拥有一双卡姿兰大眼睛,非常清澈,水汪汪的,像两个潭一样深邃、迷人。可是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她的生活越来越沉重,她的眼睛越来越黯淡无光,失去神采,长期看财务数字,熬坏了,慢慢地,慢慢地,这双眼睛仿佛长小了,时常耷拉着,成为一双很平常的眼睛,还戴上了眼镜。终于,癌症将她压垮了,她的眼神变得复杂,有时倔强,有时黯然,有时平和,有时不甘,有时温柔。她瘦了差不多十斤,她的眼角、额头长出一条条细密的皱纹,乌黑的头发变得稀黄,夹杂着无数根的白发,她怎么拔也拔不掉,她一下子显老了,她失去了斗志。

她习惯一个人在家时听古琴,手里捧着一杯绿茶,沉浸其中。有时想,这首像不像《广陵散》呢?或者仅中间那段像?《广陵散》不是传说,实实在在存在过,总有些音符流传下来。

她生活在深圳,却像不生活在深圳。差不多二十年了,深圳没有让她脱胎换骨。搬来搬去的,那张画像仍然挂在她的卧室里,它保管得很好,卧室里的空调时常开着,功能不是制冷,是去湿。她还为它准备了一块高级的棉布帕子,定期给它拭灰去埃。

他一直是那个有筋有骨的君子,气度非凡。

她时常默默凝视着他,目光是一个女人所能极致的温柔和绵绵的情意。她有时感到他的眼睛会动,会追着她看,目光里有爱怜、温情。这目光滋润了她,使她不至于干涸。

按时吃药、涂药,让严暖阳的烫伤好得很快,新长的皮肤,娇嫩、脆弱,稍一触碰、摩擦,就会破损。严暖阳只能一直穿着人字拖鞋。可连续多天不能外出,让他深感郁闷。他只有玩游戏时,才心情愉快。

一天,严暖阳与几位网友玩“英雄联盟”。他玩得正欢畅、正过瘾,“咚咚”的敲门响,随即门被推开了。严暖阳没有回头,继续自顾自的玩着,他双唇紧闭,肩膀不自觉地耸起来,头发似乎也跟着竖起来。他清楚,进来的人是严斯文,她不喜欢他玩游戏,他也希望严斯文因他多些快乐少些烦恼,可是,他真的无法割舍游戏。游戏于他,不仅仅是娱乐,还是交际。他一个人,连个兄弟姐妹也没有,太孤单,太寂寞,他需要与同辈交流,哪怕在那个虚拟的网络世界里。

乌漆抹黑的,你不要眼睛啦!说话的同时,严斯文顺手按下电源开关,屋里立刻变得明亮。严斯文很快意识到她的声音不对,又重又硬,她调整了情绪,缓了口吻,说,天气阴沉得很,恐怕要下大雨。

严暖阳一声不吭。

严斯文知道严暖阳在玩游戏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如果有事情说,最好选择他玩的那盘游戏结束后。他玩游戏的那个状态就像球迷正在看“世界杯”足球赛事,任何人的干扰可以视为“入侵”。

严斯文站在电脑前看了一会儿,还是那些穿着不同颜色铠甲的动漫人戴着头盔,拿着各种武器打来杀去,“砰砰”、“叭叭”、“轰轰”的一连窜枪响,就应声倒下一个动漫人。这有什么意思呢?可是偏偏很多年轻人喜欢。

她无中生有轻咳了一声。

他只当她是空气。

严斯文感到自己喉咙一阵发紧,身上发热,没法克制了,她必须像世间其他父母一样教育孩子,有些话,曾经说过,还得说,哪怕他不爱听。

严暖阳的眼睛看着电脑,手握鼠标,回应说,我还没有玩够,玩够了就不玩了。

严斯文的眉毛皱成一团,她说,那什么时候才算玩够呢?

“哎……哎哎,嗨,就是你,又死了!”严暖阳沮丧地放下鼠标,翻着玻璃珠大的白眼珠瞪了严斯文一眼,满是厌恶,仿佛输了游戏是因为她在旁边说话影响的缘故。

严斯文知道,她打扰了他玩游戏,她若再啰嗦,他会找她吵架。她闭嘴,撤退。

严斯文在厅里踱着步,从餐厅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餐厅,步伐不慌不忙,脑子里却胡思乱想着。

她想,如果要给她盖棺定论,她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就是给人类繁衍了一个下一代。她唯有将孩子培养好,让孩子远远超过自己,并且事事让人放心,她才会有成就感,才会气定神闲的显出一个女人的从容与优雅。

她不禁又一次想,严暖阳像谁呢?说他不像她,似乎不对,两个人偶尔去餐厅、超市、散步,外面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母子,称谓从不犯错。说他像她,似乎也不对,他怕辛苦,只要当下过得好。他不想将来,说将来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一个战争爆发、核武器投掷,或者外星人入侵,一切化为灰尘,归零。

她了解儿子,也没有指望他照顾她,她自己照顾自己,一切自理,有条不紊。

他看她像过去一样,他也像过去一样。他时常忘记她是癌症患者。

他从不主动打扫、整理自己的房子,除非她在他耳边念咒一样的唠叨,他才迫不得已的动手。她让他拿个快递、搬个重物,喊他时,若正在玩游戏,就不情愿,让她等。她等不及,就自己动手。潮湿的天气,她的颈椎病发作,严重时,她仿佛在一艘摇晃得十分厉害的船上,她像个晕船的人头晕作呕,浑身无力发软,她难受得在床上呻吟,一天,两天,他能在床前端水送饭。时间长了,他满脸的不情愿、不耐烦,他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人活着,就得一日三餐,她动不了,他绝对不会下厨做饭,他在给自己叫外卖的同时,也给她买份。而她,最讨厌吃外卖,她总感到外卖不干净、没营养,是敷衍胃的。

她不禁想,如果她生个女儿,生活上是否会照顾她、体贴她多一些?让她少一些操劳?是她暖心的小棉袄?不一定。而且理智告诉她,她在痴心妄想,做梦。

将来……将来……她老了,老到生活无法自理了,儿子会照顾自己吗?她有将来吗?她可能没机会成为儿子的累赘。

可是,她在世一天,就会为儿子操心一天,各种担心,仿佛这个世界到处是陷阱,为避免自己的儿子掉下去,她要忙着填坑。她突然感到这个厅狭小逼仄,她走到阳台。

她家在28楼,站在阳台上看外面,视野特别开阔。

打开推拉门,几个塑料袋在空中翻卷,吸饱墨汁般的乌云滚滚压来,天仿佛要塌陷,迎面一股风扑来,发出“呜呜”的怪叫,像野兽生气发怒似的咆哮,门窗在急剧的摇晃,惊恐中,她这才想起“深圳大件事”公众号发布过台风黄色预警信息。

阳台上的花草被风撕扯着,发着簌簌的颤抖声,邻楼阳台的衣物随风摇晃、飞舞,相互碰撞、纠缠,猎猎作响,而楼下地上的花草树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显着极为弱小的无助,挣扎着,随时可能拔地而起。天地万物,在风的叫嚣声中,显着纷乱和狼狈。

严斯文感到一身沁凉,她连忙躲进厅,关上推拉门。随即,门外,天空下起淅淅漓漓的小雨,很快转为哗哗啦啦的中雨,再转为噼哩叭啦的倾盆大雨,雨在空中,被风吹得飘飘洒洒,成花成蝶。

刮台风了!

严斯文不无侥幸嘘了口气:儿子、自已都在家,安全着呢!


(七)

严暖阳是在“八段锦”的音乐声中醒过来的,他知道严斯文又在客厅做操。他在床上摸到手机,举到眼前看了看时间,10点多了,他刷微信,看有无留言,又翻了翻关注的那几个公众号,就起床了。

接手的几个设计单临近交稿日,严暖阳拉开窗帘,打开电脑,开始画图。

他右手握鼠标,左手敲键,在电脑上利索地画着图,他突然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叹息:现在信息发达,网络上各种交集,拿业务可以说是全球竞争。公司为了拿个大额外单,降低人工成本。乐得那家外企直接在深圳开了一家分公司。

公司降低人工成本实际就是剥削员工劳动力价值!

严暖阳很快沉浸在工作中,他,一丝不苟。

他的薪酬,对于一个刚进职场的新人来说,不低。可是,他再优秀,再努力,深圳的房价于他都像天上的星星。

严斯文敲门进来了。

看严暖阳在工作,她犹豫片刻,商量的口气说,阳阳,今天中午,我们一起做饭,好吗?

严暖阳回头瞥了她一眼,一脸奇怪的表情。

严斯文说,偶尔自己动手做饭,还挺好玩,挺有意思的。她思忖着,万一有一天她不在了,他得自己做饭吃,她得教会他。

严暖阳说,自己做饭吃的成本远远超过吃外买。

严斯文竭力劝说严暖阳,严暖阳就是不动身。

严斯文坐了下来,她一脸认真地告诉他将来成家后,有哪些家务事情,作为男人,有哪些责任和担当。

严暖阳一双眼睛觑着严斯文,看她的嘴巴不停地张开合拢,絮絮叨叨的,仿佛倘若她离开了他,他就没办法活下去一样。他实在不耐烦了,面露愠色,呼吸变得局促,大声说,你真是没事找事,万一那时都不愿意做,不可以弄个‘AI’吗?

严斯文一愣,什么是‘AI’?真难住了,一种怯慌的感觉渗了出来。自从得癌症,她就一心一意治疗、养身体,看新闻少,与外界交往也少。

严暖阳的心胸刹时像有股火苗訇的蹿起来,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在急剧战粟,他生气了,却又极力克制着自己,他说:“人--工--智--能!懂吗?就是机器人!淘汰的人了,却要瞎操心。”

这声音摇摇晃晃,像被风暴撕扯着。

严斯文仿佛嘴巴突然挨了一拳,异常疼痛且无法言语,她悻悻地走开:这是有多嫌弃自己啊!

严斯文感到胸口发闷,沮丧像风一样覆盖着全身,她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忽然,她感到有双手在轻轻地抚摸着她。好熟悉的气息!那是竹子被砍伐之后发出的清香、醇正气息。是他!她心里一喜:他从画里走出来了?!他在安慰她。她将手伸到肩上,触碰到那双又温暖又体贴的手。她不禁微微一笑,那几颗眼泪蹦了出来:这么多年,他陪伴着她,给她力量。

她踱到阳台,打量着她种的几盆花,她不由自主“吔”了一声,她发现她过春节时插的两支簕杜鹃枝丫已经长出了崭新的绿芽,她心里一阵欢喜:它们已经活了!

在深圳,到处都是簕杜鹃花,炮仗样的花蕊,绢绸般的花瓣,品种多,花期长,最常见的是粉红和深紫色。春节逛花市时,看到一盆玫红色的簕杜鹃花,开得轰轰烈烈,有一种怒放生命的淋漓尽致感。她和严暖阳都很喜欢,赞不绝口,但由于花盆过大,不方便搬运,没有买。当时,他们还感到有点小遗憾。

巧得很,几天后,她去昔日同事家,看到她家花盆正开着那种玫红色的簕杜鹃花,就让其剪了两支枝丫给自己,没想到,竟然一下子就插活了。她只不过是偶尔给它们浇浇水。

元宵节忙饭,她切猪肉,一不小心切到了手指,看着伤口流出鲜血,她并不慌张,也不觉得很痛,快速将那块猪肉切完,才去找创口贴将手指包扎。洗手的那一小盆水都被她手指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她下意识的将那一小盆血水浇在了她新插的簕杜鹃,仿佛,她将自己的鲜血供奉给它们,它们就一定能活过来。

她仔细欣赏着那几粒绿豆大的嫩芽,越看越喜欢。她拿出铲子给它松土,又拿出洒水壶浇水,做得格外投入、专注、神圣、庄重,似乎是将自己的魂魄、能量一点点地移植给它们。她想,过几天,它们就会长成叶子,越长越多,她仿佛看到它们枝繁叶茂,开出鲜艳花朵的样子。她不自觉地笑了。

严斯文凝视着远方,对面墨绿的山像一大块草坪,一片春和景明的美丽风光。她想,做家长的总是希望孩子出类拔萃!然而,这世界大部人注定生来就是普通人。她自己就是个普通人。

扪心自问,其实,他这个儿子不错,自食其力,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只不过有些缺点。然而,这个世界谁人无缺点?她也有缺点,儿子嫌弃过吗?儿子工作后对她没有任何要求,没有责怪她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没有埋怨她没有像那些有钱人早早给子女准备了婚房。是她对他有要求,期望过高,是她对他的某些行为不满意、看不顺眼。她若强求,就会产生摩擦和矛盾,从而,伤害感情,难以和平共处。

事实,他与儿子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多,小时候,他在父母家,他上初二时,母子才团聚,高中、大学,儿子都住在学校。儿子工作后,他们再次在一起生活,白天,他上班,晚上在家。过不多久,儿子就会谈对象,结婚成家,像鸟儿一样飞出去自筑鸟巢,他们母子在一起的时间真的有限,可以说是掐指可算。

她的生命还有多长?她还剩多少时间陪伴儿子?

严斯文眺望着远方,澄明碧青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两只鸟在墨绿的山顶不停地盘旋,一大一小,沿着各自的轨迹,忽上忽下,翩跹、自在、和谐。严斯文忽然豁然开朗,似乎被一片突如其来的光明照得通亮、清晰,眼前满是绚丽的色彩。她想,她和儿子是两代人,成长环境不一样,三观不一样,生活方式不一样。退一万步讲,如果她将儿子视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或者视他为同事、邻居,她对他会有那么多的标准和要求吗?他首先是他自己,再是她的儿子,她得尊重他,尊重他的想法、活法。

如果她视他为一个朋友呢?

严斯文的身体像打了鸡血般亢奋:她找到与儿子相处的方式了!

那个熟悉的清幽气息还在。她恍惚看到他朝她点了点头,赞同她。

严斯文乐颠颠地走进厨房,她吩咐客厅里的“小爱同学”播放钢琴曲《致爱丽丝》,她听着音乐,愉快地淘米做饭。

看见严斯文黯然失色地走开,严暖阳的心不知怎么就有些难受: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这个妈老了,显出羸弱,说话做事会看他的眼色!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急躁,他刚才的态度完全可以好点。当妈的不放心自己的儿女不是很正常的吗?

记得有一次他与同学聚餐,他喝了混酒,后劲十足,回到家全身发热,又呕又吐,难受极了!她手忙脚乱,又是拿盆接他呕吐的污秽,又是拿水给他漱口。她双手扶着他额头助他呕吐,一脸心疼与着急的表情,他深感惭愧,他是他自己,也是她的儿子,为了她,他得爱惜自己,他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喝酒。

他真切感受到严斯文的失落与悲伤,他不知道她的生命有多长,至少他希望她在生时,他能做她的乖儿子,能够让她多一些安慰和快乐,能够对他放心。他不完全了解她,更不完全理解她:很多人卧室里摆着花、挂着时尚的油画,她竟然挂着幅古人像!她退休后,他才发现她喜欢看一些不实用的文艺书籍。不过,不影响他,她喜欢就好。平常,她时不时给他的微信发一些链接或者公众号文章,内容大多是警惕网络诈骗、健身养生、安全驾车、励志之类,他偶尔会看看,知道她满心盼着他好,也懂得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道理。他敬佩她,但他的人生绝对不要像她。

严暖阳想,他才26岁,由他做主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要摸索、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他来到这个世界绝对不仅仅为了生存!也不是受苦受累!他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认识这个世界,明白这个世界。

他要做梦、造梦,活得痛快!他的人生要干脆利索!有光华闪烁,有鲜花烂漫,未来有大好的日子等着他。


(八)

世界上最快的是时间,转眼,又到了每月打针的时间。

医院的人永远多得像赶集一样,每次去,都是蚂蚁一样密集的人,楼上楼下的跑,各种窗口的排队。

严斯文让医生给她开了药,又申请做B超检查。几年频繁的B超检查,严斯文已经适应耦合剂,脱上衣像穿上衣一样平静,面不改色,心不跳。

“醋酸亮丙瑞林微球”注射在肚皮上,很多人称它为“肚皮针”,这种注射液会压抑癌细胞生长,却能让人老得更快。超大的针头,扎在肚皮上,扎出一个小孔,针头拔出来,那个孔会流血,针孔周围渐渐肿成紫色。

曾经有位年轻的护士好奇,说,这么粗的针头,看着就怕,痛吗?

严斯文像个久经考验的保密局工作人员,平和地说,做过8个化疗的人,还怕这个?

她一脸轻蔑的表情,引得那位护士掩着嘴扑哧笑起来。

一番折腾,拿到B超诊断报告,竟然发现左胸新长了结节。

右胸癌症做了手术,难道癌细胞扩散到左胸?看着报告单,严斯文百感交集,恐惧感尤其明显,她害怕再做化疗,化疗的过程真的很痛苦:生不如死!

乘电梯的人多,要排队,严斯文等不及,气喘喘地爬了几层楼,将诊断报告送给门诊医生看,她有许多问题。

医生抬眼扫了一下报告单,淡淡地说,不要紧,先观察一段时间。

她希望她能详细谈谈她的病情,谈清楚,谈透彻,可是医生惜话如金,好像每多说一句话就会减少一分钟的寿命。

她迟疑了一下,说,不需要吃药吗?有没有药让那个结节变小或者消失?西药、中药都可以,我不怕药苦,也不怕疗程多。

医生瞪了她一眼,说,你不放心就再挂个专家号看看,下一个。

门诊室生硬和雪白的墙、惨白的白炽灯光、洁白的医袍和口罩,将医生映衬得俨然一尊石膏像般毫无感情。

严斯文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突然感到自己胸闷,有一口气上不来的感觉。

那个“下一个”病号赶紧将严斯文关在门外。

严斯文悻悻地走下楼梯。走出医院门口时,看到进进出出的人,她突然想随便找个人大吵一架。可那些人的面孔像她一样焦虑、烦躁、无助,她放弃了。

几年吃药、去医院打针、复查的生活,让她有时突然对生命产生倦怠,陷入无边无际的无意义感、无价值感,她什么也不想做,想离开这里,就像抛开一件紧绷的外衣一样,她希望她能像鸟儿一样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飞到天涯海角,到处看看。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屋里静悄悄的,就像她平日一个人在家一样。

她轻轻打开严暖阳的门,满屋子的荷尔蒙气息。他还睡着,睡得很沉很香,鼾声自带节奏。昨晚又熬夜了,大白天竟然能睡这么长时间!她细细端详着儿子熟睡的样子,心头涌起无限的温情与眷恋:这个世界有她牵挂的人!这一刻,儿子是幸福的,她也是幸福的。她走出来,没有关上门。

严斯文用去菌洗手液洗了两遍手,换上舒适的休闲衣,用纸巾将嘴巴上的口红擦拭干净,洗了把脸,然后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她喝着绿茶,心想,管它什么癌,什么结节,她活一天,就好好过一天。

阳台外,阳光像瀑布一样扑下来,小鸟们唱着婉转动听的歌。几百米处的山蓊翳葱茏,生机盎然,温和、清新的空气随风迅速流进室内,她嗅到植物疯长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清香,让她感到振奋、愉快。她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这呼吸顺畅极了,顺畅得如同她站在碧绿、辽阔的草原上呼吸。

严斯文让“小爱同学”播放古筝《 渔舟唱晚》。

以她对严暖阳的了解,肯定没吃中午饭,很快就要准备晚饭了,得先给他准备点食物垫垫肚子。

听着优美的音乐,她走进厨房蒸鸡蛋羹,放了点盐、葱花、几滴茶油,他现在吃东西不喜欢杂,虾米都不让加。

果然,音乐将严暖阳唤醒了。

严暖阳起床后直奔洗手间。

严暖阳洗漱完,鸡蛋羹也蒸好了。

她很温柔的声音唤他吃鸡蛋羹。

严暖阳坐在餐桌旁,刚蒸出来的鸡蛋羹有些烫,他嘬着嘴巴吹了吹,再开始吃。

严斯文在客厅一边用手按摩头部,一边笑着讲述她昨晚做的一个梦,她绘声绘色说着,不时哈哈大笑,声音宏亮,笑如春花。

她讲完她的梦,又说,你还记得我们过春节逛花市时看到的那盆簕杜鹃花吗?

严暖阳点点头说,记得,我们都很喜欢它的颜色。

家里已经有了!严斯文神秘一笑,她走到阳台,指着那盆簕杜鹃花说,碰巧我同事家有,我找她要了两支,竟然都插活了。

是吗?严暖阳兴奋的跟到阳台上,围着那盆簕杜鹃花看了又看,感到十分神奇,又有些喜悦,说,竟然能插活!

严斯文说,长得可快了,前几天还是嫰芽,今天就长成叶子了。再过几个月,就能看到它们开花。

严暖阳回到餐桌继续慢慢地吃鸡蛋羹。

严斯文说,这些花花草草生命力可强了,不需要特别护理就能活着,以后,如果我不在家,你就记得浇浇水,它们可以一直陪伴着你呢!

说这话时,严斯文的心莫名地跳了几下,整个人被一种美好的情怀笼罩着,却有种比晚霞还浓烈的伤感,神情显着不易让人察觉的异样。

严斯文弯下身,仔细看了看严暖阳那只脚,欣喜地说,基本上全好了。等你的脚完全恢复了,要不要一起去爬山?踏青去。

严暖阳说,好。

以前,严斯文倡议两个人一起活动,他总是拒绝。这一次竟然这么爽快,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说,真的吗?

严暖阳顽皮地噘着嘴说,难道你喜欢煮的?当然真的。

严斯文喜形于色,一双眼睛显出清澈的光芒。

她想起她年轻时常想着有朝一日去西藏。西藏是一个可以洗涤灵魂,升华灵魂的圣地,出现过仓央嘉措,他写出很多细腻真挚的情歌,十分美好。她迷恋西藏独特的地貌资源和神秘文化,好奇藏族人相信生命的转世轮回。

她不禁有些兴奋,说,你啥时候休年假,咱们一起去西藏看看?

严暖阳没想到严斯文竟然有这种想法,看着她一双又热情又急切的眼睛,他装出喜欢、向往的样子,说,我可以陪你走一趟。

严斯文突然一个激灵,她感到她的右手臂被另一只手轻轻挽住了,那只手犹如一节电源,一瞬间,一股电流自右手臂迅速漫延,她的身体发热变软。他来了!她下意识地吸吸鼻子,空气里飘荡着竹子洁净、恬淡、温和、清幽的香气,她心有感应:他也想去!她脱口说道:“三个人去!”

“三个人去?”严暖阳又惊讶又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严斯文决定带着她卧室里的那幅画一起去西藏。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少女的羞涩,很快显出从容镇定的样子,说:“届时你就知道啦!”

她又说,如果没有得癌症,现在可真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光:没有人管着,也不用上班,在家里想干啥就干啥,每月都有退休工资领,你也工作了,一家人衣食无忧。

闻言,严暖阳心里一酸,眼泪差点出来了。

他吃完鸡蛋羹,起身回房间。

严斯文说,你又去玩游戏?

严暖阳回头说,不呢,工作。明天上班要交设计稿,我昨晚都加班了。

她殷勤地递上一根香蕉,说,每天吃一点水果对身体好,吃香蕉简单,皮一剥,就可以吃了。香蕉中含有的生物胺会让人变得快乐。

严暖阳接过香蕉。

刚背过身,他的眼泪就出来了,他轻轻关上房门,看着电脑,他发出小声的啜泣声,他心里是喜欢这个妈婆娘的!每餐给他做他喜欢吃的炒肉;趁他不在家的时候,不留痕迹的给他的房间扫尘去垢;他在家时,不时进屋看看他在做啥,偶尔在耳旁说上几句话,叮嘱他莫忘喝水、吃水果,怕扰了他,又很快退出去。他难过和悲伤的是,有一天这个妈婆娘可能就突然没有了,像流星一样消失。

他慢慢剥开香蕉皮,将洁白的果肉送进嘴里,很快整个嘴,整个喉咙,充满又甜又软的滋味,慢慢,从上至下,整个身体被浸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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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夕
  • 2023-10-01 00: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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