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时佐丹奴的门店就在深南大道和东门中路的交汇处,
那栋大厦的外墙上,挂着一块巨幅广告牌——“没有陌生人的世界”
简洁的广告语,饱蘸着九十年代的深情与诗意,
广告牌下,簕杜鹃恣意怒放,人潮汹涌,步履匆匆,空气中漫溢着一股青春之城的浓郁气息……
1.
柴小扉一张尚未醒透的僵冷的脸上,两道久未修饰的又散又粗的眉微微蹙着。
喝下晨起的第一杯水后,她马上抓起手机打开微信。密密麻麻的微信聊天群名字前面,排了一大溜红色的小圆点,像是一群渴望临幸的后宫佳丽在列队恭候着她去逐一“翻牌”。
她的大拇指快速地滑动着手机屏幕,翻完聊天群后又把订阅号上的一些新内容飞快地过了一遍,尔后转过身望着阳台发呆。
这些天又潮又阴,晾衣杆上的几件衣服无精打采地垂在无风的阳台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就像连续通宵加班后在站台上等地铁的那个疲惫的“程序猿”……
她的目光停留在几条半新不旧的红色内衣上。今年是自己的本命年呢,本该早点把新的红内裤买好的……但是,很多事情谁又能料得到呢……
先生费斯亮和孩子估计还要睡到快中午才起床。柴小扉轻轻地带上厨房门,把冰箱里的两只鸡拿出来放到大不锈钢盆里解冻。然后她把一张塑料凳挪到橱柜跟前。
这个凳子是母亲平日在厨房里烧菜时用的,有些菜需要盖上锅盖炖煮的,母亲便小坐静等。凳面上蒙了一件浅咖啡色的旧毛背心做的垫子,颜色和奶油色的凳子腿非常搭,母亲在色彩方面的审美天赋令她的各种生活技艺锦上添花,不论是冰糖银耳盅里点睛的两粒红枸杞,还是墨绿裙衫上补缀的几颗珍珠扣,总会让柴小扉赞叹、热爱不已,但这种感觉可能一扭身,就被母亲接踵的抱怨冲得灰飞烟灭——柴小扉在家务活上的各种“不到位”是抱怨的根源。
当然,一旦她主动地在这方面示弱的时候,母亲却又表现出少有的开明:家务做得再好又怎么样?还不就是高级保姆,会做家务的人可不一定会写小说、会写诗啊?
柴小扉觉得母亲的话充满了大智慧,有爱无疆的那种,架着她每天都必须杵在电脑前,翻着白眼搜肠刮肚地码上几行字,然后心安理得地把厨房和生活阳台都扔给母亲。
但这段时间来,她跟本静不下心来写任何东西。
她站在塑料凳上,打开吊柜的门。旧羊毛背心的松软透过袜子传递到脚掌上,踏实、温暖,略带些许硬和扎——那恰是母亲给她的,切肤之感。她很留恋这种感觉,尤其是现在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
柴小扉想把高处的几个橱柜再看一遍,看看有没有年前归置东西时误放到上面来的豆豉鲮鱼罐头、喜上喜腊肠之类的“坚嘢” (粤语:好东西,硬货)。
最上面一层左边那几格,放着历年来攒下的用了几次便失宠的豆浆机、迷你烤箱、电子养生壶、手提式电子小冰箱……这些器具,要么是功能无比鸡肋,用洗一次超级烦琐;要么是先锋过头,反倒成了科技潮流的炮灰。因为都很新,搬家时狠不下心来舍弃,占据在橱柜的角落里,尴尬地记录下每一回头脑发热导致的采购失误。这些失误往往会成为每次家庭大小决策时,某方话语权被减分的理由;而且任何与钱有关的家庭矛盾产生的时候,这个旧账更是会被随手翻出来,成为攻击对方的武器。
右边的几格是大超市特惠活动时量贩回来的洗洁精、钢丝球、洗碗布,盐和桶装生抽。它们旁边有一格放的是餐具:特大号的汤盆,椭圆形大鱼碟,拌凉菜的玻璃色拉碗,以及成套花色的高档碗碟和匙羹。这些餐具平时很少用,主要是过年过节时才派上用场的。不过今年的春节,它们被冷落了。原本列好的一长串年夜饭菜单,原料品种和分量倒是几乎都落实了,像卤牛腱子、卤猪手、卤猪耳、卤猪肚、卤鸭子这一系列传统卤味,出锅后一晾凉就直接打包好放进了冰箱的冷冻层。
这个鼠年的年夜饭吃得极简,只斩了半只白切鸡,蒸了条石斑鱼,炸了些基围虾,然后就着浸白切鸡的汤汆了个菜心。红酒也只开了一瓶。不像往年,光是一道汤,就海纳百川:蚝豉,发菜,瑶柱,花胶,猪脷……从准备到熬制都要耗几个时日,简直是迷你版的佛跳墙;每样卤味都要切一点出来摆个大拼盘;然后还有炸酥蚝,炸腰果,西芹百合炒夏威夷果,红焖羊肉,烧鸭烧鹅等等菜式,各自顶着“发财就手”“金玉满堂”“好事成双”种种好彩头的新年专属菜名,摆满一大桌子,应景、飨眼。
今年没有大操办年夜饭,主要原因是母亲没有在深圳一起过年。
2.
快到元旦的时候,母亲就吵吵着要回Z城看牙。好在那会儿春运还没开始,很顺利地就在网上订到了从深圳到Z城的高铁票。
这半年时间里,母亲的牙龈反复发炎了好几次。
深圳这边很多公立医院的牙科要提前一个月甚至更早预约,号一放出来,就像小水珠滴到大沙漠里,秒光!让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牙更疼了。有鉴于此,柴小扉带母亲去了牙科患者相对少些的妇幼保健院,直接去找牙科主任,恳求他给年逾七旬的母亲加个号,才把牙给看了。原来问题出在镶了几十年的金属牙套上,经年累月的磨蚀,加上牙龈萎缩,金属套和牙齿间出现了缝隙,食物碎屑嵌进去,导致了炎症。医生的建议是把金属套拆除,然后重新植牙。
整个就医过程五分钟不到,没开任何药,主任级的挂号费是50元。母亲觉得太贵了!
父亲是医生,柴小扉父母家就在Z城医院旁边的医生大院里。母亲除了做过一次妇科手术,几乎没进医院看过病。父亲去世后,母亲搬到深圳柴小扉这边住,头疼脑热都是跟以前一样,自己先在家里的药箱找药吃,或者拿父亲之前开的药方加减一番去抓药。柴小扉之前听说过“久病自成医”,看来还有母亲这种“近医者,自成医”的。
自医要是不奏效,“怀才不愈”的母亲才讪讪地让柴小扉带她去看医生。刚挂上号,都还没见到医生,母亲就开始叨叨:医院的很多收费是不合理的,很多检查项目是不必要的。你父亲要是在世就好了,不用花这冤枉钱。等到医生问诊的时候,母亲总要跟医生声明,她的老公也是医生!不知她这样说是想表达对医生职业连带的爱或崇敬,还是想宣告她身边可是有懂行的人,威慑对方手下留情,宰人要看对象。每每总令柴小扉感到难过。
母亲了解到植牙的高昂费用,还有就是Z城的医保卡在深圳刷不了门诊后,即刻嚷嚷着回Z城。
元旦过后不久,学校放寒假了,费斯亮和孩子规划着在春节前去粤北清远泡个温泉。柴小扉考虑到春节迫近了,钟点工不好请,大扫除以及采买等一大堆耗时费力的事情都得靠她自己张罗忙活,便犹豫着想取消旅行。但费斯亮说难得这阵子天气那么好,孩子期末考试前就开始念叨放假去玩儿的事了,又不是去省外游,搭飞机坐高铁地折腾个好多天,只是省内自驾游,在度假村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回深圳了。嗯,那边的清远鸡可是最正宗的。
最后一句话应该会对柴小扉奏效,费斯亮太了解广东人了。
没想到清远的这个温泉度假村这么火爆,停车场都不够用了,费斯亮把柴小扉和孩子在酒店大堂门口放下,接着按照指引开到较远处的一个临时停车点去放车,再坐电瓶车回来同母子俩去办入住手续,然后一起到酒店的餐厅吃晚饭。
酒店的自助餐厅挤满了人,柴小扉取餐回座位时一路都用胳膊虚护着碟子,费斯亮翻着白眼直摇头,“你以为这样就能挡住空气里的细菌了?”然后飞快地和儿子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柴小扉也不搭腔,对他碟子里的煎饺和薯条回敬了一个白眼。
柴小扉的洁癖与自小的成长环境密不可分。在家庭消毒碗柜还没面市普及的时候,父母就用沸水烧煮的方式每天消毒碗筷了;家里的水果要用高锰酸钾溶液泡洗过才吃;切生肉和熟食用两套不同的刀和砧板;从外面回来要先洗手,然后换过居家衣服才坐家里的沙发的。
结婚后,柴小扉自然而然地把这些卫生习惯带进了她的小家庭,床帏之间也不例外——从关卧室门开始,要用屁股把门碰上,手不能触摸门把手。期间要是摸了空调遥控器,或是台灯按钮什么的,他都要再去洗手,才能继续碰她,否则她就会浑身难受,就算“前方高能”,哪怕有几波“高能”,身体都会即刻下线。
有时费斯亮临时起意,想来一发短平快,这非常“阔以”!她柴小扉可不是一个“扫性”之人。前戏虽然可以省略,但净身这个前提不能省略。听着浴室里急切的流水声,她会疑心那些重点部位清洗得过于草率,非常想去药箱里拿酒精给喷一喷。但又担心这么做太过粗暴,万一产生不良后果后悔都来不及,便强忍住了。而且,她以前偷偷看过家里的医学书籍,说男人的关键部位非常脆弱和不可捉摸,一旦心理上有了阴影,可能就会发生“未入山门先磕头”或者“未睹红颜先落泪”等状况。
后来,随着费斯亮的配合度的日益下降,柴小扉逐渐放弃了原先的一些严苛标准,仅仅自己“独善其身”就罢,在生活中日渐和费斯亮的散漫马虎趋同起来。家里的卫生打扫频率基本上是以某一方的忍受力率先崩溃,或是良心突然大发现为契机。所以,这一切便成其为母亲同住之后看到的种种“不到位”。
3.
用过晚餐后回到酒店房间稍事休息,父子俩便急着去泡温泉。柴小扉说从早上到晚上,不知泡过多少波客人了,这会儿的水应该是最脏的。她刚刚在大堂那里特地当着他们的面大声地同服务员又打听了一遍,确认温泉是早上更换新水。她建议明天一早再去泡。儿子说她的分析非常正确,明天早上一定要泡,要大泡特泡,所以今晚先去熟悉一下地形,了解各个池子的特色。父子俩麻利地换上泳裤、披上浴袍、大呼小叫地跑了出去。
一股小小的醋意瞬间涌了上来。不过仅仅持续了几秒,不算太酸。
反正儿大不由娘。再说了,在很多方面,父子关系比母子关系本来就存在着更多的先天上的默契嘛。
第二天早上,三个人一起下到园区,兵分三路去找各自喜欢的池子。池子正慢慢地被注入新水,好多池水才到腿肚子高。柴小扉看到有些池子被一家老少三代人占据,有说有笑的,很是羡慕。走到情侣池这边时,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挤在狭窄的玫瑰池里,几乎是抱在了一起,搞得像鸳鸯浴似的。柴小扉的脸热了一下。
她和费斯亮已经分房睡很多年了,有多少年呢,应该是从儿子一岁的时候开始算起。
儿子一岁的时候,在北方城市寡居多年的家婆过来了。以前柴小扉看过一些韩国及国产的家庭伦理剧,以为里面那些鸡飞狗跳的婆媳关系是戏剧化的夸张效果,在她这种白领和她的知识分子家婆之间是不会存在的。等大家一起在柴米油盐里搅和了几个月后,醋不是醋,茶不是茶的,柴小扉才忽然醒悟,婆媳关系的顺滑与当事人的文化程度关联不大,与她们的中间人费斯亮的关联才最大。
不知是担心人家尴尬,还是免得自己尴尬,柴小扉将视线飞快地从那对青年男女身上移开,去看旁边那几个空着的情侣池——牛奶池白得有些稀薄,像是奶锅煮完牛奶之后的刷锅水,隐隐飘出一股混杂着人造香精的劣质奶粉的热腥气,让她抑制不住地联想到某种特殊体液的味道,这种狎昵的味道甚而让人产生进一步的假想:可能某些大胆的情侣们晚上借着夜色的掩护,在池子里激情……喷涌……她突然有些难过。接着一阵厌恶感紧随其后。
柴小扉快步逃离,寻到几个目测较为清爽的当归池、菊花池和绿茶池,在里面简单地涮了涮,就钻到一间空着的桑拿屋去热蒸了。灼浪袭来,浑身一暖。啊……真暖!烤得口鼻干燥的时候,按下墙上的按钮,一股水柱喷到地面的炭火坑里,“呲啦”一声,一阵白烟升腾而起,水雾即刻弥漫了整个空间……
在一片迷蒙的热浪中,她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在福田区与罗湖区交界的红岭路西侧,那间文青范儿十足的音乐酒吧里,她和费斯亮第一次见面。费斯亮的自我介绍和酒吧的氛围一样,是那么超俗:鄙人乃福田区上梅林村梅花二弄的费斯亮,请多指教……那时,电视里正在热播琼瑶剧,“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剧中歌曲《梅花三弄》天天在深圳的巷陌里千回百转,“弄”个没完。
柴小扉被逗得咧嘴笑,觉得“相亲”这件事并不像传说中那么糟。她厚密的齐刘海锦缎一般,笑时头一动,头发上的光泽也随之一闪……费斯亮给她点了一杯杨枝甘露,色彩缤纷,甜香滑软,就像对爱情的一个完美预言,浪漫可期。
费斯亮给自己点的是一杯矿泉水加冰。从事会计工作的柴小扉在头脑里把这杯五十元的昂贵矿泉水的成本和利润进行了简单的估算和拆分,虽然她对数字的感觉常常表现出与职业不相匹配的迟钝,但对人的直觉还算敏锐——费斯亮做事可能不太追求性价比。他所追求的东西,估计有些抽象,其抽象的程度是涉世不深的柴小扉的脑力尚不能及的,但背后的那点神秘和缥缈,让年少的柴小扉着迷。
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柴小扉的直觉被一次次地验证。比如一家三口去京基百纳购物中心吃几百块钱一位的自助餐,挤过饥饿汹涌的人群,在迷宫般的取食岛间长途跋涉一番,费斯亮取回的竟然是饺子火腿香肠炸薯条之类、还没吃单是看着就饱了的“社畜饲料”。他对阿拉斯加长脚蟹腿、三文鱼刺身、鲍汁海参扣鹅掌、鱼翅炖海胆那些美食居然能“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自己喜欢的东西,才是最好吃的,管它贵不贵干啥?”他这话听起来铿锵,高贵。
“扶着墙进来,扶着墙出去”这种自虐式的吃自助餐境界早就out了,更大可不必拿着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攻略一番怎样才能吃回本儿。令柴小扉郁闷的,是他的行为拉低了整个家庭的“食商”,费斯亮的食商估计也就八岁。
管它贵不贵干啥?——费斯亮对喜欢的东西,会忽略它的价钱。柴小扉阅尽千帆之后终于醒悟,这不是指财务自由有底气的那种忽略,也并非什么缥缈的“更高的追求”。而是一种“巨婴”式的,三次元世界里的真实人设!
4.
桑拿房里愈来愈热。
柴小扉不停地抹着脸上涌出的汗水,或许还有一些是泪水……总之都含盐,这些年,她的心已被腌渍得日愈咸,和硬……陆续有一些人推门进来,她待在原地,不想出去。实在是喜欢这种暖烘烘的感觉,好像被揽在一个巨大的怀抱里。她已经很久没被抱过了,很久……
模模糊糊中,柴小扉记起曾经的地铁,曾经的,钢管……抱。
她以前上班的那栋写字楼名为TSL大厦,被科技园区的白领们戏称为“太帅了”大厦,她们公司隔壁是个IT公司,里面呆坐着一大堆不太帅的理工男。她经常在楼下便利店或在电梯里碰到IT公司的一个“程序猿”,他个子不算太高,但是很健壮身材比例很好,在科技园满目的格仔衫中,他净色的紧身T恤显得很有型。“程序猿”的下巴上有一颗大痣,有一次在写字楼大堂,他迎面走来,近视但仅在会议室看投影时才戴眼镜的柴小扉,出于好奇想看清楚他的痣上面有没有毛,视线就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程序猿”觉察到了什么,抿了一下嘴唇,对她笑了一下。她也回笑,报之以琼瑶。
后来有一次她加班到很晚,坐电梯时刚好遇到他,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两张脸上除了疲惫,没有别的表情。二人相跟着朝地铁口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很慢,和不远处深南大道上的风驰电掣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是为了迁就她脚上的高跟鞋,柴小扉想。
然后他们下到了地铁的同一侧站台。一路无语。
那个时点的地铁居然有些拥挤,他和她站得很近,她定定地看着他的下巴,终于看清了那颗隆起的大痣,上面有一小根长汗毛,就像一个孤岛上耸立着一棵绝望的小树。他察觉到她的打量,脸上仍被疲惫占据着,腾不出其他的表情。他的胳膊从她的肩上越过去,抓住车厢中间的钢管,虚虚地把她整个人半环抱在怀里。
这个抱,既不“露水”,也不“塑料”,比铁还要钢……柴小扉心中涌起一股怆然的浪漫。地铁飞驰起来,车厢里似乎变得更加冷了些,他身上的味道仿佛被冰镇了一般清冽,闻起来像草,刚割下的草。他露在紧身T恤外的脖子,看起来很结实,饥寒交迫中的她很想贴上去蹭蹭,取一下暖……
桑拿房略微显得拥挤起来,水雾浓得化不开。她冲出门去,大口大口地喘气。
柴小扉在温泉池边转来转去,发现园区里有一些像啃脚老皮的亲亲鱼足疗、泥浴、火炕等特色项目都没开放,她在心里揣测着其中的原因,在饮料机那接了杯姜茶,边走边喝找他们父子俩。昨天来时明明停车场都不够用了,晚上自助餐厅也挤满了人的,为什么今天上午温泉池里的人这么少?难道是都没起床?时候也不早了呀。难道是天气不好?天有些阴倒像是要下雨。
她越琢磨越不对劲,找到他们父子俩后一合计,决定等下就去浴室冲洗、退房,然后去附近的镇子上找一家农庄饭店吃清远鸡。鸡的味道正中下怀地好,“好有鸡味啊!”柴小扉由衷地搬出这句经典的广东式评价。费斯亮和儿子对视两秒,然后会心一笑。
柴小扉让饭店又宰了三只鸡,褪好毛整干净放上冰块带回深圳。饭店旁边有一溜店铺,卖服装的,卖生鲜的,人气很旺。一捆捆长着黄花的本地菜心和一堆堆带着绿叶的沙糖桔,新鲜诱人,柴小扉让父子俩在车里等着,自己颠颠儿地奔去买水果青菜。天上的云越来越密,她飞快地将挑好的沙糖桔放到竹箩里,让店员剪去杂枝、装袋。
柴小扉瞥见隔壁服装店里挂了许多款式漂亮的红色内衣,心里一动,马上就是她的本命年了啊……刚准备进店瞅瞅,手机响了,费斯亮催促她加快速度,天要下雨了,别一逛起来就忘了时间忘了地点,没完没了!
这熟悉的话语一下子将柴小扉拽回了十多年前——那是婚后不久,两人逛华强北的女人世界,他在商城门口的男士休息区坐下,打开一份足球报,对着迫不及待地扎入人潮洪流的柴小扉的背影,大声地吼……语气似乎还是那个语气,但听上去更像是出屉后没有及时吃的肠粉,芡汁泄了,锅气尽散。
她拎起两大袋沙糖桔和菜心,跌跌撞撞地跑去与他们会合。
车子上了高速之后,全速往深圳赶。车窗外铅灰色的云层越来越厚。他们终于在大雨落下来之前回到了家中。
5.
鸡有鸡味,菜有菜味,年有年味。
年味很悠长,它的前味从临近春节那些天开始——
拆洗晾晒被褥,整理衣柜书柜橱柜,擦拭收纳,汰旧换新。
买开卤的猪牛羊,买年糕冬菇木耳腐竹粉丝虾仁干货,买利是糖瓜子开心果……
买整根的甘蔗,带缨子的胡萝卜,带根的生菜,水插的带盆的年花……
年花留到年三十的上午,去福田农批市场买完最新鲜的鱼虾后再买。年桔、富贵竹、水仙、香水百合……是柴小扉的几样心水年花种类,这么多年来“矢志不渝”。水仙和百合在春节那几日轰轰烈烈地香个痛快,然后谢得利利索索,留下富贵竹在书柜的玻璃樽里常青,留下四季桔在阳台上辛勤挂果一整年。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富含着步步高升,有头有尾,大吉大利,大富大贵,和和美美,财源广进等等吉祥的味道。
然而,母亲不能在深圳一起过新年,这个年的味道就大打了折扣。
6.
这个春节,一家三口窝在家里,饿了就吃,累了就睡。睡醒了,再接着吃。
卤的那批熟食陆续都吃完了。昨天,费斯亮自告奋勇地说他可以外出采购一下生鲜,儿子也眼睛发亮,说老爸可以顺便带个麦当劳或肯德基的外卖回来。柴小扉马上冲进厨房乒乒乓乓地又盘点了一下冰箱,大声宣布还有两只清远鸡,一包潮汕牛肉丸,两片银鳕鱼,三包速冻饺子,一棵大白菜以及几个洋葱土豆,不着急买新菜的!没啥必要非得往外跑,这会儿什么情况心里没数吗?还惦记着外卖,现在是馋的时候吗?
父子俩讪讪地又缩回各自的房间,继续刷抖音,刷题。
柴小扉的洁癖突然被重新激活了。吃饭要实行分餐制。
公筷是不可能实行的,因为有巨大的历史阴影。孩子一岁时家婆来深圳住那会儿,有次晚饭,柴小扉往炖菜盆里放上了汤勺和公筷,那个汤勺在又深又大的菜盆面前显得过于弱小,瞬间就滑沉到汤的深渊里,同时沉下去的还有费斯亮的脸……孩子说要吃丸子,他从嘴里抽出筷子就往汤水里捞,柴小扉嘟囔了一句:不是有公筷嘛,待会儿这个汤别人还喝不喝了?谁的筷子都在里面涮一下……费斯亮一触即发,当场咆哮:谁是“别人”啊?之前怎么没见你用公筷啊?我妈来了就整这么多破规矩!柴小扉正欲辩解,费斯亮狠狠地往自己碗里啐了一口,把筷子摔到了地上……
尔后,柴小扉任何的风吹草动,在费斯亮眼里都可能被解读为刺向他母亲的刀子——不是软刀子,就是硬刀子,其心可诛。而费斯亮的某些行为,比如家婆突然爆发火眼,费斯亮可以无视他母亲眼角黄白的眵目糊,依然照原计划先去钓鱼,次日才带老人家去看医生;比如吃火锅的时候,费斯亮爱心勃勃地给他母亲夹菜,筷子送出一半时发现是他自己最爱吃的鱼丸子,即刻撤回,让他母亲端起来迎接的碗在半空兀自凌乱了三秒……这些都可以解读为任性、淘气和撒娇,是他们母子二人的内部问题,柴小扉是不能拿来“上纲上线”的。
这会儿,柴小扉查看完厨房里高处的几个吊柜,没发现什么漏网的“坚嘢”“横货”,倒是灶台下的矮柜和拉篮里,还有一点小惊喜:木耳和银耳各一包,以及一些粉丝、小虾皮、浓汤宝、阳江豆豉,还有一小罐腰果和花生仁。她把化冻到一半的那两只鸡分别剁开,在头脑里飞快地构想出现有材料与鸡可以拼搭出的菜式。每只鸡剁作四小份,留出一小份今天吃的。其余的分别装进保鲜袋重新冻到冷藏屉里。
客厅橱柜里的零食存货稍丰富些,有桂圆,红枣,瓜子,开心果,薯片和利是糖。瓜子主要是给费斯亮备的,每次过年前,柴小扉都要模仿着东北人买半扇猪的豪迈,扛回几十斤的炒葵花籽,让费斯亮好好地慰藉他那从小在北方漫长的冬夜里磨练出来的瓜子牙。瓜子党一般都有一种“死嗑”到底的精神,瓜子碟不见底不停嘴。眼下,瓜子这些零食要收起来,每天限量供应,以保证细水长流。
在厨房里,柴小扉已经使尽了十八般武艺。以前还能靠外卖或外出吃饭掩盖和调剂一下居家厨艺的不足,但现在已经不是质的问题了,是量能不能保证的问题。所以分餐制有个好处是,柴小扉可以先将好品相的肉菜挑给儿子,然后大人将就着多浇点汤汁就对付了,既卫生又减肥。寒假里她和费斯亮老是晕晕沉沉的,也搞不清是饿的还是睡多了。
有天下午,费斯亮接了个电话,说是快递到了,要下楼拿一下。柴小扉问买的啥东西,他说是烟丝。费斯亮一直抽手工制的品牌烟斗,用昂贵的专用进口烟丝,他喷出的每一口烟雾,都是烧人民币的味道。
柴小扉怀疑他是憋得难受了,找个由头去外面转悠。
费斯亮出去后很快就上来了,肯定是坐了电梯,没按柴小扉的叮嘱走楼梯。家就在五楼,爬个楼梯能多累,但柴小扉不敢强制要求,因为费斯亮有心脏病。去年暑假的一个下午,他陪孩子在楼下打完乒乓球,又热又渴,回家后一口气吃了大半个冰西瓜,顷刻间便感觉心脏和后背无比胀痛,吞了几粒速效救心丸也不见缓解,柴小扉和孩子连忙打电话叫了救护车。费斯亮在住院部留医了好几日才出院。
费斯亮取回来了两个包裹,柴小扉手握一小瓶酒精在门口严阵以待,先把他抓过的手机喷一遍,然后把快递盒外包装喷一遍,包装盒里面的东西放到一个塑料筐里也喷一遍,接着监督费斯亮换拖鞋,洗手,外衣裤换下来挂到阳台的专门挂钩处,然后去洗澡。
柴小扉发现那两个包裹,除了一个是烟丝,另外一个装的却是个造型炫酷的无线鼠标。站在浴室门口的费斯亮见柴小扉的脸色不对,连忙说,他那旧鼠标的电线绳容易把茶杯盖带翻在地,换个无线的桌面看着更整洁利索。
说完他飞快地钻进浴室,“嘭”地关上门,水声哗哗地响了一阵,探出半头白沫,对着客厅里的柴小扉嘟囔道:“这成天价盯着我洗这洗那的,人都快洗秃噜皮了,你这洁癖能吃点药治治吗?这哪是洁癖,简直是虐夫癖!”柴小扉配合地哈哈大笑,如同一个初次登台的蹩脚的捧哏相声演员。
她笑了几声便止住了。她自己都觉得那笑声太干巴了,就像母亲在阳台上晾晒日久的鸡内金,一点水分都没有,用手指轻轻一按,便稀碎……
7.
一想到母亲,柴小扉连忙翻到微信对话框,看看遗漏了给母亲的短信没有。从春节那时起,母亲和她约定每天上午都要在微信里互道早安报平安,每周都打个视频电话。
除了问安短信,母亲也会经常转发给她一些像颈椎操、强心舒肺扩胸操的视频,还有各种像“大蒜切片口中含,快速杀菌心更安”,“每天甩手三百下,什么疾病都不怕”等等老年人的热门转发链接。柴小扉一概都要回复大拇指和鲜花表情。
和母亲的视频电话通常是这几个步骤:首先,是母亲对柴小扉进行胖瘦的目测评估。接着就是互相复盘这个礼拜都做了什么菜式。然后就是母亲对哥嫂的吐槽。槽点主要体现在:哥哥从小到大,袜子都没舍得让他自己洗过一双,现在可倒好,老婆的内裤居然都是他来洗,你嫂子也真是太娇气了,哪个女人不痛经啊,不就是有那么两三天难受一点嘛,还整个月都不能沾水了?又不是坐月子;
再有就是,做好了饭还要催他们出来吃,汤都给他们先盛好。以前你爷爷奶奶他们在世时,我是怎么伺候他们的?你嫂子别说给我打一次洗脚水,就是给我倒杯水都开心得不得了啦。柴小扉就要及时回上一句:现在都讲智能家居,云生活了,饮水机热水器什么的方便得很,何必计较那么多形式上的东西。好把这个话题及时刹住。
但是,有时涉及到的某些槽点,柴小扉是没办法接话的。
比如:孩子都那么大了,你哥哥和嫂子还跟小年轻那样腻在一起,虽说孩子的房间离他们主卧远,但是恩爱的时候还是要注意,动静不要那么大嘛,我总不能去敲墙。而且,就算是放大假整天在家里没事干,也不能三天两头地恩爱,女人不能光图自己爽,要考虑男人的身体啊,好在我之前存了些海马啊巴戟啊,炖了几次药材鸡汤给你哥吃,要不哪扛得住……
唉,讲开又讲(粤语:顺便再说另一件与此事有关连的事情),看看你那个费,想修仙啊?让你守活寡,不对,现在不兴这么叫了,叫丧偶式婚姻。对了,今年是你的本命年,记得红内裤要天天穿哦……唉,好像大城市好多夫妻都分房睡,好端端的人都生阉了似的?都什么时世啊……瞧他这个姓,跟你的姓,凑到一起去,都什么缘分呀?要是古代,你可不就是费柴氏!唉……
柴小扉不可能赌气说,再唠叨这些我就离婚算了。
柴小扉心里再想,也不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因为费斯亮的病,她必须做那个关键时刻拨打120的人,不论有没有夫妻之实,有些义务还是要履行到底的。
柴小扉收拾橱柜的时候发现了一箱中老年高钙奶粉,这是之前母亲每天喝的。母亲在微信上提醒过她,让他们帮忙及时喝掉,以免过期了浪费。奶粉的包装袋上,是一对老年夫妇摆拍的交谊舞姿势。柴小扉和费斯亮都对这箱奶粉不感兴趣。
柴小扉尤其不喜欢包装袋上那一对老年模特的舞姿,小区喷泉广场那里每晚都可以看到这种怪异的“交谊舞”舞姿,比大妈们震耳欲聋的集体广场舞还要令她生厌。奶粉包装袋上有一行字触目惊心:专为50岁以上人群定制。她离这个数字还远着呢!她还要认真地长大,认真地去爱,喝了这玩意儿不是等于宣告,自己提前衰老了吗?!
虽说她从以前的密齐刘海变成了现在的空气刘海,但是身材基本没走样,锁骨,乳沟,马甲线,蜜桃臀,样样都齐,就连腰窝都有——这可是被美学家称为“维纳斯的酒窝”的人体的性感之眼,只有3%的女人才拥有,3%啊。
柴小扉为了她的蜜桃臀,专门买了维密的内裤。虽然夫妇二人分房睡已久,费斯亮不会再在意她穿什么样的内裤了,但她自己在意。甚至,她在潜意识里希望,那个“程序猿”也会在意。当然,几秒钟后她又会在内心狠狠地批判自己的意识是多么地荒唐与无耻!
柴小扉回想起,她告别职场的那天,和同事们吃完离职告别晚宴后,要回家做全职太太。微醺的她拎着职员椅靠垫和真空水杯,站在地铁的站台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的“程序猿”。真像一个幻影。“程序猿”是老天特意安排他来道别的吗?
“程序猿”进入地铁车厢的刹那,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柴小扉浅笑,投之以木瓜。
“程序猿”脸上的黑胡茬密密麻麻的,看着就像一堆连着一堆永无休止的代码,这应该是两天没刮胡子了,还有衣服也两天没换,“程序猿”至少在办公室熬了一个通宵然后直落到现在吧。唉,年复一年的996或者007,如同骟锤般每月定时砸下的房贷、车贷、装修贷,掏空了社畜们的口袋,然后留下了偌大的眼袋……
她想着从明天起,不用再一封接一封地发送和回复电子邮件,不用再填写一个又一个的EXCEL表格,不用再做一个又一个的PPT演示稿……但是,还会有其他的、日复一日的无尽劳役,在地铁站的出口等着她。根本无处遁逃。
“程序猿”也浅笑,报之以琼琚。他的手越过她的腰——有着两个寂寥的“维纳斯酒窝”的腰,抓在车厢中央的钢管上,把她半揽入怀里,就像一个半岛笨拙地环抱着一汪翻滚的海水。她放下袋子,把“程序猿”的另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蜜桃臀上——被维密包裹的蜜桃臀上。然后,她的双手轻轻地搭到“程序猿”的肩上,车厢里的拥挤恰到好处,善解人意地营造出众声喧哗的背景,玉成着一段地铁“管抱”,知交……
8.
楼下的超市新推出了买满30元即可送货上门的服务,肉鱼菜可以提前预定,保证新鲜,业主群里很多人在接龙订购。
柴小扉马上召开家庭会议,拟出一长串购物清单,猪肉牛肉鸡中翅都十斤十斤地买,只要冰箱还有空隙,速冻饺子能多塞进两包,绝对不只买一包。午餐肉罐头,鱼罐头和香肠腊肉这些食品都成了新宠,现在还去纠结成分表里那些陌生拗口又长又臭的添加剂名称,就是矫情了!
零食的尺度也彻底放开,薯片奶茶和可乐不再属“违禁品”,儿子要猫在家里上线上课程,连一点开禁零食都没有,叫后浪将来如何能快乐地奔涌?童年还能更灰暗吗?哈哈。
柴小扉猛然想起,新年都过去很久了,本命年的新红内裤还一直没落实,连忙在订单里补上。但是,来送货的超市店员说,红内裤早就卖断货了,供货商那边的工厂还没开工,不知啥时才能补货过来。柴小扉心里空了一下,暗自责备自己的疏忽大意。于是将功补过一般,把衣柜里所有的红色系内衣都麻利地整理摘选出来。
寒假里睡了太多的懒觉,突然要早起上课,儿子有点不适应,经常是一边睡眼惺忪地端着煎蛋的碟子,一边听讲。柴小扉把耳朵贴在儿子的房间门口,不时地高声提醒两句:把喇叭开大声点!平时看动画片,音量能把人耳朵震聋,现在正经听课呢,音量又小得像蚊子叫!
她在微信家长群里,看到一个学生在假期里沉迷网络游戏的个案,父母因为工作忙没看住,孩子陷进去上了瘾,偷偷地绑定家长的信用卡充值,短短两周时间就刷没了十几万,家长死的心都有。她被这事吓得不轻,疑神疑鬼,想着儿子会不会假装在听课,但实则在偷偷玩游戏呢?
有一次,儿子房间传出的老师讲课声音大得离谱,她慌忙去把还在睡觉的费斯亮揪起来,对儿子搞了个突然袭击,没发现有异常情况,便假装是送课间零食表关心掩饰了过去。
在打游戏这件事上,柴小扉一直是存有余悸的,她很担心这个癖好会遗传。记得很多年前,她刚怀孕那会儿,费斯亮正赶上职业的空窗期,他经常借着出去买菜的机会溜到巴登街的网吧里打游戏,有时天还没亮,脸都不洗就急着说要去超市,百爪挠心地。柴小扉担心吵架会影响胎教,只能选择冷战以示抗议。好在费斯亮很快就去了新公司上班,非常忙碌,这事才算翻过去了。
十几年来,费斯亮把总裁助理,营销总经理,老板等各种角色都尝试了一遍后,还没有当上“深圳十大杰出青年”,就“秃然”中年了,他那一身无拘无束的“囊囊踹”——过劳肥也罢,懶肉也罢,埋下了心脏病的伏笔,有次在办公室午休时,他突然心动过速,叫了120急救。之后,费斯亮就进入了自主退休的状态,在家待着。不是养着。他既不出去散步,也不研究食疗,晚睡晚起。唯一的运动就是走到阳台抽烟。他天天上网,就像安装在显示器前的一个计算机外围设备。每每抬头捕捉到任何怀疑的目光,便嗓音响亮地声明自己“绝不打游戏”,或者干脆将电脑屏幕转向柴小扉,以示清白。
柴小扉的全职太太当得比上班时做财务经理还累。她在职场里养成的某些职业习惯到了费斯亮这里,简直成了笑话:为了享受购物中心两个小时以内免费停车的优惠,买个东西搞得跟去抢劫一样,推着购物车一路狂奔,至于吗?停车费才几个钱?不就装修个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嘛,装几组橱柜还要跑到惠州的工厂去订,汽油不用花钱吗……两个人没少吵,费斯亮鄙视柴小扉格局太小,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柴小扉认为挣钱是本事,省钱也是本事,开源节流乃理财之道。
她十分怀疑费斯亮之前是靠什么混上那些大公司的高层管理职位的,HR是干嘛吃的,听他三寸如簧巧舌一哔哔,见他的俊脸上甩出几个掏心掏肺的表情,就起杆放行了吗?作为高管,有关成本方面的绩效管理,是主要的工作内容之一呀。要是一点成本控制的概念都没有,不去计算成本费用利润率,那每个公司的经营成效和利润大小,用什么指标来判断啊?
费斯亮一听到这些专业会计术语,就会炸毛,大吼一声,过日子又不是开公司!资本家忽悠员工以企业为家。你倒好,反人类啊,把家当成企业!
不屑用“以企业为家”忽悠人,嫌弃“开源节流”格局小,那费斯亮靠的是什么高超理念来运营自家公司的?公司里外都是他一个人在折腾,柴小扉除了一个“老板娘”的空头衔,连半张财务报表都没见到过。她一想到这些问题就后背发凉。不出三年,柴小扉的不祥预感应验了。费斯亮刚好查出来得了心脏病,顺势把公司关张了,算是止损及时。天知道究竟亏了多少钱,就他那本糊涂账,问多了也是添堵。好在商业贷款的本息都还清了,尚余一些碎银子,也能勉强维持小中产的生活水准。
柴小扉对这件事再没讲一句多余的话。
在深圳,很多事情都是“超级变变变”,怎么可能奢求“随欲”,能“而安”就很不错了。
9.
对于柴小扉这种小富即安的生活哲学,费斯亮嘴上不说,私下里是挺欣赏的。
深圳的生态环境会将一个人的潜质最大限度地倒逼出来。角色根本由不得自己挑,费斯亮最佩服柴小扉的地方就是,面对生活抛过来的剧本,她能以最佳的状态最快的速度入戏:
上班时一身深色套装,拎着电脑包穿梭于深圳口岸和香港中环的写字楼间,工作语言在“标准国语”,“夹杂着英语的港式粤语”,以及“忽英忽美的英语”之间切来换去,妥妥一种跨国公司职场精英即视感;
裹上一袭高定香云纱旗袍披上披肩,在狮子会的晚宴上举杯朗声大笑的柴小扉,怎么看都是一位家底不薄的阔太,背后无疑该是站着一个去证券交易所敲过钟的老公;
柴小扉穿着波鞋卫衣去超市买菜,从壮硕的大妈大叔包围圈里突围出来,虎口夺食般拿下打对折的锡林郭勒羔羊腿或是南美冻大虾时,简直就是当之无愧的 “最主妇”。
在书局的文学沙龙里,柴小扉声情并茂地朗诵着自己新创作的文字片段,一身细白丝麻裙衫,以及淡施脂粉的笑颜,闪烁着文学的内敛光芒,彼时彼刻,深圳——恍然就是诗,和已经抵达的那个远方……
他很庆幸,柴小扉从不在他面前说谁谁家的老公如何如何,这种毛病是很令男人深恶痛绝的。“攀比”这种习气在内地城市会严重一些,尤其是女人,看到别人拎LV包,自己勒紧裤带吃几个月咸菜也要买一个,根本不管适不适合自己,总之贵的就好,就有面子。遥想当年他和柴小扉拍拖的时候,柴小扉背着佐丹奴的双肩帆布背包,穿工装牛仔裙,小脸汗津津的,洒满了亚热带的阳光。
他记得那时佐丹奴的门店就在深南大道和东门中路的交汇处,那栋大厦的外墙上,挂着一块巨幅广告牌——“没有陌生人的世界”。简洁的广告语,饱蘸着九十年代的深情与诗意,广告牌下,簕杜鹃恣意怒放,人潮汹涌,步履匆匆,空气中漫溢着一股青春之城的浓郁气息。深圳,这个自来熟体质的城市,始终敞露着坦诚豁达的胸膛,从不对任何初来乍到者产生排异反应。
费斯亮回想起当年,两个人去国贸大厦旁边的南国影院,看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剧中的紫霞仙子说:我的意中人,是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柴小扉听到这句台词时,侧过头,笑着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足以抹除掉他们之间所有的龃龉不快——柴小扉每日复读机模式的“去洗手”的叨叨,每餐饭时“多吃青菜”的叨叨;痛经时如愤怒的母狮般的各种“吼”和“作”;数落他小便时总是忘了掀起马桶圈,晚上上完洗手间不随手关灯,让灯亮通宵。抱怨他还没到6点钟就开灯,不光浪费电,还破坏了她感受黑夜降临之前,那昙花般稍纵即逝的美丽黄昏……那一刻,费斯亮的心被巨大的柔情塞满……
待孩子大了,一家人去看电影,柴小扉渐渐成了面目可憎的“反对党”,看电影时不让他们喝冰汽水,说是怕孩子寒了胃。不让吃大桶的爆米花,怕热气上火口腔溃疡,其实一寒一热不是刚好抵消了吗?反正老广的那些逻辑清奇的寒热经,费斯亮永远搞不懂。后来看电影时形成了一个默契:其中一个人陪儿子进影院,另外一个人就去逛超市。反正眼不见心不烦。
就这样,在日后漫长的婚姻里,在这个“没有陌生人的世界”里,费斯亮和柴小扉似乎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个他们初次见面时,让他的俏皮话“梅花二弄费思量”逗得一脸灿然的女孩,已被远远地挡在了岁月的柴扉后面,而他的手指,也早已心灰意懒,无力扣响……
10.
儿子开始上线上课程后,柴小扉的作息时间渐渐变得规律起来。当然,费斯亮的作息时间始终都是那么规律:很晚睡,很晚起。在这些日复一日的“规律”之下,在阳台晾衣杆上日复一日飘荡的红色背后,在书房富贵竹日复一日的墨绿里……始终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东西,令她隐隐地不安……
这一天下午,柴小扉接到母亲的视频电话,母亲说她这些天牙又肿了,吃了些淡菜冬瓜汤去火,肿消了些,但天气一反复,又感冒了,拖了很久都好不了。柴小扉问哥哥和嫂嫂呢,让他们帮忙去药店抓点药又有多难。
母亲说,甭提了,哥哥嫂嫂他们这些公务员,这段时间忙得很,两公婆连家都顾不上了,孩子今年夏天就高考了,扔他一个人在家复习备考,要不是母亲帮忙,孩子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朝早一起身,就滚水渌脚咁……”(粤语:早上一起床,就火急火燎地……)。肉和菜都是提前买好一星期的量放在冰箱里。他们晚上回来都好晚了,药店早关门了。
晚上,柴小扉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担心母亲的身体,恨不得立刻去Z城把母亲接到深圳来。如果让费斯亮开车回去的话,就得把儿子一个人扔在家里……
不过,以费斯亮的身体状况,能开得了长途车吗?
柴小扉在家做全职太太,时间自由,相对于哥嫂来说,的确更适合与母亲同住……
如果去把母亲接过来,哥哥嫂嫂他们会不会不乐意,因为侄子马上高考,有母亲在家照看一下饮食起居,还是帮了大忙的。
如果母亲来柴小扉这里,嫂子就得从她娘家那找人手来临时照应家里,并且得尽快找个保姆。但是,现在到处都闹“保姆荒”,找保姆哪有那么容易……
思来想去,她也理不出个头绪,反正费斯亮还没睡,不如一起商量一下。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费斯亮的房门口,轻轻敲了两下,然后缓缓地推开房门。这是他们约好的,他不反锁房门,以便紧急情况下她可以随时进屋。
柴小扉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11.
费斯亮的电脑显示屏上的画面,太有视觉冲击力了,对柴小扉来说,那是不可描述的画面!
她一看到那种画面,就会怒从心头起!胃里抽筋!头皮发麻!
费斯亮望了她一眼,快速地把画面切换走。
柴小扉冲到近前,颤声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原来是玩这个呢?!
我睡不着,你让我干什么好?
睡不着?静静地听听音乐,调节一下生物钟不好吗?每天半夜三更不睡觉,不睡到中午又不起,都什么作息习惯?这能养好病吗?这不是自己作死吗?我说怎么好端端的还要换个无线鼠标呢,原来是为了玩起游戏来更趁手吧!
费斯亮解释说就是普通的单机小游戏,随便玩一下,解解闷而已,用不着大吼大叫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倒显得是柴小扉小题大作了。
大半夜的,柴小扉怕吵醒孩子,她也更顾忌费斯亮的心脏。母亲的事没指望费斯亮能帮忙梳理一下,这可倒好,还给她添上了新堵。费斯亮八成是旧瘾复发了!他每天粘在电脑前,可不是刷刷微博,看看微信这么简单。真是普通的小游戏也就罢了,如果是网络游戏,各种升级,各种买装备……那个瘾头……她想到在微信家长群里看到的那个学生沉迷网络游戏的个案,废人又费钱……他费斯亮不知道自己是多大岁数吗?!
难怪那天冲到孩子房间搞突然袭击,费斯亮没有任何说道,原来是他自己理亏!
柴小扉一夜没合眼!
费斯亮破天荒地没有睡到中午才起,他主动去厨房煎鸡蛋,热牛奶,煮汤面,蒸玉米。
费斯亮执意要开车送她到罗湖火车站。她坐在车里木然地看着车窗外冷清的街道。往常外出时她坐惯了地铁,在地下钻来钻去,忽略了很多路面的风景。车子穿过福田的几条街道,从荔枝公园拐到深南大道上,一幢幢熟悉的建筑从窗边掠过,墩墩实实的深圳大剧院,瘦瘦高高的地王大厦,精神与物质比肩的书城和华润万象城,然后拐到人民南路,圆胖的发展中心大厦,绿莹莹的嘉里中心……
她和费斯亮当年拍拖时,这条线路不知走了多少趟,那时,到处在盖高楼,一栋连着一栋像是接力似的,高耸的吊车长臂在深圳的上空挥毫:更多精彩,请看下集……他们当年常去的南国影院,现在早就变成金光华广场了。他们那会儿看完电影,会在海燕大厦一带逛逛时装店,然后去向西村吃海鲜小炒和猪骨煲。
当年南国影院经常放港产片,记得那部《大话西游》,让她一会儿笑得喷鼻涕泡,一会儿又哭得稀里哗啦。“我的意中人,是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剧中的紫霞仙子的这句话,把那时的爱情推上了云端。
那时多年轻啊,干什么都觉得开心,除了会计工作稍微枯燥一点,但是下班后有很多的空闲,要么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同事去华强北或东门老街疯逛,要么就是和费斯亮吃饭约会,岗厦食街的秘制鸡煲真让人怀念啊,放了那么多沙姜香菜红葱头还有不知名的神秘香料,香得让人恨不能多长几个鼻孔!
费斯亮当年应该也是闪闪发亮踩着七彩祥云而来的,但是他一直没有从云上下来,做她柴小扉的踏踏实实的烟火英雄,始终就是一个赖在云上的“顽童”。
她坐在高铁车厢里,鼻腔一阵阵地发堵。她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哭出来,她知道一旦决堤,别说两层口罩,就是二十层也兜不住汹涌的鼻涕和眼泪。她有严重的过敏性鼻炎,一去到商场或是地铁这些空调温度较低的公共空间,如果不戴口罩,就会狂打喷嚏、流鼻水。刚才一进车厢,阵阵寒气直逼鼻腔,便一口气连套上了两个口罩。她本想再多套一个,转念一想,还是能省则省吧,口罩虽说价格不贵,但精打细算总不会错的。
柴小扉还是哭了,没能忍住。她是被自己最后这个“精打细算”的念头弄哭了。
12.
柴小扉的到来对于母亲就是最好的安慰剂,她的感冒很快好了,人稍微有了点精神,想法又不同了,母亲又不急于跟柴小扉返深圳了,她觉得应该留下来照顾好孙子,直到他高考结束,期间要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大可以叫同城的亲家过来帮忙。
母亲让柴小扉赶紧订票回去照顾深圳那头的家,但是柴小扉很想带母亲一起走,因为母亲毕竟年纪大了,颈动脉有斑块,有轻微高血压,动不动就说头晕,万一在家晕倒了怎么办,哥哥的小孩虽说也在家,但他每天除了晚上睡四五个小时,其余睁着眼睛的时间几乎都在学习,根本旁顾不了母亲。而且母亲有关节炎,在目前这种潮湿的春季,湿气缠身,各种疼痛乏力,能照顾好自己已实属不易,还要为孙子劳神。
柴小扉坐在哥哥家的阳台上,看着楼下的空中花园发呆。以前她同母亲去过这个在四楼的空中花园,那天刚好要炖鸡,她突然说好想吃小时候家里做的茶油薄荷鸡汤,于是母亲带她下到空中花园,拐到一个角落,那里放着几个硕大的花盆,里面蓬勃着一丛丛的薄荷紫苏和小葱,不知是哪家的勤快老人种的,需要的业主可随意自取。
眼下,空中花园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老人,一棵高大的木棉树下,散落着几朵黯然的木棉花。
木棉花曾是柴小扉童年记忆里最绚烂的色彩:木棉花刚一落地,守候一旁的阿婆们便眼疾手快地将它们拾起,一副捡到金的神色。那些艳红的肉质花朵会被细细漂洗,坠入沸腾的砂锅瓦罐里,化作清热去湿的汤羹。剩余的木棉花则会被细线串起来,一嘟噜一嘟噜的,晾晒在阳台上,像是岭南巧妇自授的花冠——俭以养德,一种最形式低调的彰显。
每个传统的广东家庭中都有各自的去湿绝技,柴小扉的母亲喜欢用炒制过的薏米来煲猪骨汤,她怕木棉花吸附了汽车尾气和尘土,就跟马路两旁的绿化芒果一样,不干净。但柴小扉从小就迷恋同学家的木棉花汤——这其实无关乎汤的功效及味道的,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和母亲说明白其中的繁复感觉。直到后来稍大些,她在古诗里面看到“饮露餐英”这样的词句,才百般委屈地拿去母亲那里为自己平反,声讨她多年来,对自己所谓“馋”的恶俗误判。
柴小扉说服不了母亲,只好留她继续待在哥哥家,等侄子高考结束后再做打算。当然,费斯亮玩电脑游戏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不敢同母亲提起。
回深圳后,生活在继续,他们的小家庭仍然像一台小汽车,裹挟在大路上汹涌的洪流中,亦步亦趋地向前挪动,但柴小扉觉得已经不一样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车子的轮胎还是哪里,说不准的某个地方,可能被什么东西刮蹭了。那一缕始终萦绕的不安,愈发挥之不去……
13.
微信业主群里的私家厨艺大比拼的热情无消有涨。有个别业主忍不住了,抱怨说大家不要一天到晚光是谈吃谈喝的,也要交流交流思想嘛。结果没交流几下,意见相左的人立刻就起了言语冲突,群主马上出来当和事佬,一番调和之后,群里又恢复了原先的烟火气。
个别从事餐饮业的业主,扩大营业受众范围,他们把菜单放到业主群里,酸菜鱼,小龙虾,卤肉,肥肠,各种家常美食,随订随做。每个菜的烹制全程拍录小视频,红辣椒白蒜瓣,热油呲啦,看得人口水汪汪,开始柴小扉还有些顾忌,后来看到烹调和配送环节都很卫生安全,便放下惴惴的心,隔三岔五地让他们父子二人点餐。
柴小扉对一日三餐投入空前的热情,当然不只是为了调剂家里单调的伙食。
春节过后,沉寂了一段时间的手机,响动的次数开始增多,一些广告电话和短信日渐活跃起来。以前柴小扉总是将骚扰电话直接挂掉了事,但是现在,她居然不觉得像之前那般反感,反倒还接通了,和电话里的销售人员简单地问答几句。
这天上午,来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她没多犹豫手一划,按到了接听键。
电话挂断后好一会儿,柴小扉的耳朵还是嗡嗡的。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耳边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放:请问您是柴小扉吗,费斯亮先生留的紧急联系人是您,他的信用卡严重逾期了,请通知他今天务必还款,否则我们将启动法律程序了。
该来的终归是来了!
柴小扉冲去把费斯亮叫醒。
供楼供车,孩子教育,家用开销全部是从柴小扉这边过账,费斯亮几乎没有花钱的地方,严重逾期?!到底逾期了几家?金额有多大?柴小扉的问话一连串地砸了过去。
费斯亮一听是银行电话马上就清醒了,一看手机上面有几个未接的电话,银行打不通他的电话,自然追到柴小扉那里去了。费斯亮支吾着说没多少钱,也就十来万吧,都是分期还,让柴小扉先转几千块钱给他还上刚才这笔钱就行了,其他的不急。
柴小扉的头即刻胀大,耳朵仿佛听到了嘶嘶声,那是汽车轮胎漏气的声音……为什么她的预感总是那么准?!
随后一段时间,费斯亮都不敢睡懒觉了,一早就爬起来,电话一响就躲到阳台或者厨房去接,然后就让柴小扉转钱给他。到底总共欠了多少钱?!未知的东西最让人抓狂!在柴小扉的一再坚持下,费斯亮终于是把他十几张信用卡的欠费清单列了出来,她用计算器一算总额,哪里止十几万?!她的眼泪立马就下来了,整个头就像厨房里那盆正在泡发的不断怒胀的银耳。
一直以来,她把家里的那点存款细细地规划,每天精打细算,小心维持着还不算太差的生活水准。周末餐馆自由,车厘子自由,海外旅游自由,美容纤体自由……这些小中产的“自由”她一样都不敢放纵。每次看到“一场大病,将中产打回赤贫”,“中年人的痛,你永远不懂”这种网文就肝颤,赶紧把抽屉里层的大额存单、理财产品拿出来看一遍,才能压得住惊。
但是费斯亮居然背地里实现他的游戏自由了!通过以卡养卡,拆东墙补西墙!
她真想冲进厨房去拿菜刀,但是该砍谁,费斯亮?电脑?还是她自己?
费斯亮辩解说,他一点都感受不到婚姻与生活的质量,天天待在家里像行尸走肉一样,坐吃等死,打游戏不过是找点微小的乐趣。主要也是那些游戏的广告总是在屏幕上蹦出来撩他,心里一痒,一键就出溜进去了……他说话的神态,让柴小扉想起了他说那句 “自己喜欢的东西,才是最好吃的,管它贵不贵干啥?”时那副无邪的巨婴表情。
把那些欠费的银行流水打印出来一看才知道,费斯亮自打家里公司结业的时候就开始打游戏了。柴小扉止不住地哭。
她把家庭账本拿给费斯亮看,告诉他目前的经济情况,离他们到退休领取退休金还有多少年,每月的家庭开支是多少,孩子的教育预备金要多少。他捅下的娄子彻底打乱了家里的财务计划,原本匀速慢开一点压力都没有,现在,车不是漏气了,是爆胎!
费斯亮继续用巨婴式的表情听完了柴小扉的哭述后,总算是做出了一个还算成年人的举动,那就是主动提出离婚。
离婚这两个字一下就触动了她身上的某个开关,她的鼻子一酸,眼泪立刻泉涌。
她回想起当年那个自称是“福田区上梅林村梅花二弄的费斯亮”, 回想起《大话西游》,回想起“七彩祥云”。她柴小扉从来就没等到什么“盖世”英雄,连个会做饭的“锅盖”英雄都没有,云倒是有一大坨,比屎还大坨,罩在她的头上,时不时地就给她下一阵大雨,浇个透心凉。她这一世的风雨看来都是拜这坨“翔”云所赐。
她一边哭一边去民政局的网上预约离婚日期。网上离婚预约的排号都排到一个月之后了!不是说深圳人时刻都在忙着搞钱吗,哪来的时间离婚?再看准备的材料清单还要有离婚协议。离婚协议又要怎么写?房产,存款,车子,怎么分,对半分是吧,要是能直接拿刀砍开,多省事!
她肿着眼睛把拟好的财产清单和离婚协议拿给费斯亮看,费斯亮脸色铁青,把纸张团作一团,捂在胸口,“扑通”一下倒在地上。柴小扉惊叫一声,跑去把正在做功课的孩子叫出来,飞快地回书房拿上手机,拨打120,同时让孩子从抽屉里快速找出费斯亮的身份证和社保卡来。救护车很快就到了,躺在担架上的费斯亮像个婴孩般无助安详。
柴小扉和儿子一起坐上救护车。她一直在哭。
谁说本命年穿什么红内裤就能消灾免祸了,就算她打结婚那时起,就跟超人一样天天把红内裤穿在外头,就能挡住人生里的一切“煞”了吗……
她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好像是攒了一辈子的泪水,今天一起开闸泄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