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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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俗世
  • 决赛入围

1

商讨会是在硝烟弥漫中散场的。

负责宿管的陈部长脸色已由猪肝色变成霜色,宣布结果后,他环视一圈,冷冷地说:“散会。”

他的目光跳过了林夏子,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林夏子脸庞灼热如火烧。她没想到今天的商讨会会是这样的局面。全世界都全身而退,只有自己成了枪耙子。

所有人都离场了,林夏子才开始慢慢收拾笔记本、水杯、笔,有条不紊,不急不躁,与心中的凌乱形成鲜明的对比。

走出会议室,林夏子看到朱圆圆正走在十米开外的前方,与另一位同事有说有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这不应该呀!

林夏子还记得昨天朱圆圆主动走过来跟自己说的原话:“见过甩手掌柜吗?这就是!给员工安排宿舍本来就是后勤部的事,就算在编人员不再享用补贴,也应该由他们去统一租赁宿舍,这是咱们最起码的福利,也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好吗?!平日里怎么说的,员工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哪里需要我们我们就出现哪里!现在倒好,一句宿舍不够住了,就把我们撵出去了。哼!这脸打得比锣鼓还响!”

朱圆圆长长的睫毛上下飞扬,红红的嘴唇时扁时圆,时开时合,非常尽责地配合着主人表达心中的愤怒与不屑。

“明天还要大费周章把我们召集在一起开一场商讨会,哼,这不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吗?谁都知道,说是商讨会,不过就是通知会!”朱圆圆这句话颇有结束的意味,林夏子就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以表示自己把话听进去了,可朱圆圆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压低了嗓音继续说道:“拿着公司给的权利当令箭,这样的歪风邪气得有人压一压才行!”

林夏子迎上了朱圆圆热切的目光,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明天不是要开商讨会吗?既然是商讨,就表示可以提意见,对吧?那我们就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成不成另说,总得让咱们这些打工人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对不对?他们得寸进尺,恃强凌弱,我们可不能沉默是金,助纣为虐,是不?”

林夏子在朱圆圆一连串的反问中点了点头——不管认不认同,表面上的礼节总还是要给的。

“夏子姐,你知道的,大家伙儿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朱圆圆又用她的大眼睛盯着林夏子,修长的十指握住了林夏子的一只手,力度可观。

林夏子不太习惯这种兜头递过来的高帽,笑了笑,没接话。

“明天,咱俩一起啊!”

一起做什么?朱圆圆没有明说,但林夏子却知其言下之意。

说实话,在林夏子看来,这起让朱圆圆如此义愤填膺的事其实是件挺稀松平常的事。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公司最近新招了一批员工,单身青年居多,宿舍需求量陡然增加,之前在城中村为员工统一租下的二十套宿舍成了“僧多粥少”的香饽饽。于是公司出了新规,在编人员不再享用宿舍福利,需在月底前搬离宿舍,自行寻找住处。理由是,在编人员工资已经包括了住房补贴,不能重复享受同一项福利。

初闻新规时,林夏子并不觉得公司的做法有多过分,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让她有些头疼的是,自家的新房快装修好了,年底就可以搬进去,现在横生枝节,半年内得搬两次家,确实有些烦人。不过,还能怎样呢?搬就搬吧,公司的统一规定,没必要搞特殊。这是林夏子多年坚持的生存之道——循规蹈矩,安守本分,就不会出大错。她就等着明天的商讨会结束后去城中村转一转,找一间相对合适的房子就搬过去。她甚至计划着,有些用不着的东西打包好了就不拆封了,这段时间一家三口试着过一种极简生活,省下二次搬家的一些麻烦。

作为一名有八年工龄的老员工,林夏子知道公司组织的商讨会不过是走走过场,以示公司的公开公平公正——按过往惯例,会议流程通常是这样的:先由公司负责人摆事实,说方案,再请参会人员举手表决、通过,负责人表示感谢、宣布散会。简单流畅快捷——有点儿眼力劲儿的人都知道能在会上宣布的事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没必要自讨没趣。

林夏子不苟同这种表面功夫,却也绝不会跳出来反对,她向来缺少棱角,信奉以和为贵。只要事情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她都能接受。

包括这次让她在月底搬出公司宿舍,她也能接受——那些刚毕业的年轻的新员工的确需要一个安身之所。

但朱圆圆的话突然让林夏子觉得这件事好像不太能接受了。搬家本就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半年搬两次家,那就算得上是伤筋动骨的事了。公司这样明目张胆的“喜新厌旧”,是不是不太合适?

这个念头一起,糟心的感受就像蛇一样缠上了林夏子。一整个晚上,林夏子都在想着朱圆圆的那句话:“明天,咱俩一起啊!”

多亲切的邀约,就像约着一起去看一场电影一样。

林夏子觉得自己不能负了这份信任。


2

商讨会如期进行,除了个别请假的,一共有十二个人参会。陈部长满脸歉意地传达了公司的新规,临了加一句:“大家吃对这项新规有没有什么意见或更好的建议呀?有的话尽管提出来哈!我们尽量完善,只要是合理的,我们都会听取。”

陈部长讲这些话的时候,语调是轻松而平稳的,因为按照以往惯例,这个时候他只需要静止个十秒,就可以说:“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我们就举手表决吧。”

却有人举起了手。

陈部长有些吃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微笑着说:“林工,请说。”

林夏子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却觉得非说不可:“陈部长,我觉得这样做对我们这些老员工不太公平,为员工提供宿舍是公司一直以来的福利之一,公司完全可以再集体租赁一处新宿舍,解决新员工住宿的问题。”

到底是个硬撑起来的软柿子,林夏子讲完这些话后,脸烫得滋滋响。为了能让自己有勇气把话讲完整,她的语气极快,语气还有点冲。

“这个问题嘛,我刚才已经讲过了,在编员工的工资里已经含有住房补贴了,咱不能同时享受双重福利是吧?”

“那也不一定要老员工搬离宿舍呀,公司可以到别处再租房子给新员工当宿舍,我们的房租我们自己承担,是不是比让大家都搬走更便捷一些?一家老小住在一起的,搬一次家可真不容易!”

“公司能理解你们的难处,但也请你们理解一下公司。你们现在住的宿舍楼离公司近,新员工集中住在一起可以有个照应,公司也方便管理。你知道的,现在城中村的房子也很紧缺,想找一个既能集中整租价格还合适距离也适中的地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们这批资历深的员工大多都已成家,一家人另找住所可随自己心意,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合适的。而且,既然房租由你们自己承担,就没必要挂着公司的名义租赁了,这样既增加了公司的管理负担,一家老小还得遵守公司的住宿管理条例,是不是有点画蛇添足了?”陈部长的口才是真的好,林夏子说一句,他直接回十句,且句句在理。林夏子红着脸垂着眼睑咬着嘴唇——她还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跟领导提过意见,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意见不被领导接受的局面。

“帮员工找宿舍不是你们部门该做的事吗?为什么要把责任推给我们?”林夏子下意识地回了一句,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已经收不回来了。

“林工,请注意你的措词!什么叫把责任推给你们?!我们后勤部不就在解决员工宿舍问题吗?公司明文规定,凡在深圳已购房者,原则上不可再租住员工宿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家去年年头就买房了吧?考虑到还没交房,公司也并没有急着让你们马上搬出宿舍是不是?现在公司有实际困难,让你们搬出去也不过是按章办事,怎么倒还成了我们的不作为了?”

陈部长的声量提高了一个八度,语速也启用了2.0倍速。林夏子没敢抬眼看陈部长,却知对方此时的脸必是猪肝色——他情绪一激动脸色就会变,这是全公司上下都知道的事。

会议室的氛围在陈部长犀利的言辞中迅速紧张起来,交头接耳的人都闭上了嘴,会议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林夏子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既为自己的出言不逊,更为陈部长的言之有理——陈部长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留情地反驳了自己的意见,而她却不得不承认陈部长句句在理,而这些理,平日里林夏子是谨记在心的。

今天是怎么了?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进水了?

沉寂过后,陈部长照例走完了流程:“还有谁有意见吗?有的话尽管提出来,现在不提,会后就不能再提了,这是大家都得遵守的纪律。既然没有,那我们就投票决议吧,好,全票通过!谢谢大家的理解与支持!散会!”

会议就这么散了,林夏子收回举起的右手,不知该如何用这高举的手收拾这残局。

走廊有点长,林夏子继续看着朱圆圆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又被朱圆圆摆了一道?

昨天她说什么来着?“明天,咱俩一起啊!”结果呢?!


3

林夏子很想冲到朱圆圆面前,让她给自己一个解释。但再想也只是想想而已,这种明摆着会撕破脸皮的事,林夏子做不出来。

吃一垫长一智吧。林夏子回到办公室门口,侧头看到楼下那两棵菩提树正以截然不同的姿态立在阳光下,一棵活在夏季,枝叶葱笼,青春热烈,一棵伏在冬季,枝干横逸,黄叶飘零。

菩提多自在,盛衰皆由心。林夏子叹口气,心想,人心若菩提多好。

或者,无心也很好,无处惹尘埃。

办公室里,邻座花娇娇正和坐在她后面的郑娴嘀咕着什么,见到林夏子,花娇娇立马送上一张极度夸张的笑脸:“夏子,你可真是太勇敢了!你没看见陈部长那张脸,比添加了色素的猪肝还紫……”

“就是,平时看你走个路都怕踩死蚂蚁,没想到一刚起来,倒很有女中豪杰的风范呀!”郑娴立马附和,语调同样浮夸。

林夏子笑了笑,拧开保温杯,用杯子挡住了脸上不敢苟同的表情,心说,刚才干嘛去了?

一杯水下肚,饱腹感带来安全感,那种悬在半空中的虚无感消散了一些。林夏子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脑子仍旧一片混沌。

“夏子,说说呗,今天这出戏是不是有幕后大导演呀?”花娇娇凑过脑袋压低嗓音,“这可不太像你的行事风格呢!”

林夏子心里闪过朱圆圆的影子,却没张嘴。

“是不是跟她有关?”花娇娇朝朱圆圆座位呶呶嘴,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林夏子笑了笑,还是没说话。

“沉默就代表肯定喽!”花娇娇像得到重大情报似的,立马转过头对郑娴说,“你看吧,我就说她心眼多得像鸡笼吧!口蜜腹剑,借刀杀人,说的就是她这种人!够绝!”

“娇娇,不是这样的。”林夏子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噢,还有更精彩的版本?!快说来听听!”花娇娇伸长脖子,恨不得把椅子挪到林夏子的座位上来。

林夏子看着花娇娇变速极快的脸,不由得想起公司的人给她取的名号:花妖。现在看来,真是形神兼备。

“事情没那么复杂,你们别误会了!”此刻的林夏子只想静一静,想想怎么去跟陈部长道个歉。虽说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可泼出去的水也有不同走向:有的上天为云,逍遥自在;有的下地成沼,淤泥缠身。

“误会啥呀误会?!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她!”花妖笑得亲切悚人,后面的郑娴也笑得意味深长。

林夏子一时语塞,转过头盯着屏幕,屏保的色泽很温暖,棕黄如阳光。一条狗在炉火旁打盹,一壶烧开的水安坐在煤炉上呼呼冒着热气。窗外有风,花在风中摇曳。岁月静好的样子。

可眼前却是一地鸡毛。

悄悄叹口气,林夏子点开屏幕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可以做什么。唉,道行不够,还是做不到遇事不惊、心中无澜!林夏子又叹了口气,这次是深深的,长长的,无所顾忌的。

朱圆圆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与林夏子的这一声长叹碰了个正着。

“夏子姐,你刚才真的是好威水哦!我都恨不得站起来为你鼓掌了!偶像!偶像!签名!签名!”朱圆圆像见到林夏子像见到新大陆似的,一边扑闪着她的大眼睛,一边把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要弥补刚才未响起的掌声。

林夏子看着朱圆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是她该说的台词吗?她不是应该先给自己一个解释吗?

“花姐姐,娴姐姐,你们刚才肯定也很想为夏子姐喝彩吧?是不是很英?是不是很飒?!”朱圆圆又迫不及待地把目光投向花妖和郑娴,眼神同样热切。

花妖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圆圆好眼力,我还以为你刚才只顾着跟情郎发信息呢,没想到还有一双眼睛长在额头上!”

“哪里哪里,花姐姐过奖了!你知道的,平时这些所谓的商讨会都是走走过场,可今天因为夏子姐,那可是高潮迭起呢!”朱圆圆亲热地牵起花妖的手,又转头对郑娴说:“娴姐姐说是不是?”

郑娴回了一个媚笑,把“是”字拖得又软又糯,糖分十足。

林夏子惊觉鸡皮疙瘩已经冒了一身,她抽了几张纸巾捂住鼻子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空气实在有些怪异,她需要到洗手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4

打湿一张纸巾扑在脸上,一股凉意送来爽气,林夏子深呼一口气,妄图把今天吸入的浊气都吐出来。洗手间很安静,但林夏子知道,此刻的办公室一定还很热闹。而且,她们的语调和内容可能正在急速反转,赞美与讽刺、打抱不平与幸灾乐祸的转变可能都不需要启承转合。

太有想象空间了!

怎么办?回去该怎么面对她们呢?若无其事还是冷若冰霜,大声质问还是旁敲侧击?好像都不是自己擅长的事。越是难以抉择,林夏子就越是佩服此刻还在办公室虚以委蛇的那三个人。她们怎么可以把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说得那么轻车熟路呢?该怎么形容这种能力呢?八面玲珑?巧舌如簧?阳奉阴违?表里不一?笑里藏刀?林夏子脑海中冒出一串不太好听的成语,也不知道哪个词更适合她们,也许份量都还不够……

唉,赶紧翻篇吧!反正自己的冲动对事情的结果也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林夏子又抽出两张纸巾放到水笼头下打湿,直接贴在脸上,脸上那层薄薄的隔离霜应该片甲不留了。素面朝天也很好,真实,轻松!林夏子拧干纸巾,把湿漉漉的脸擦干。脸上的小斑点清晰可见,管它呢,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林夏子给镜子的自己送去一个微笑,转身向办公室走去。一路上,她的心里都在翻腾一些心灵鸡汤: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承担自己该承担的,面对自己该面对的。笑看两面三刀的人,她们便无处落刀。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走到办公室门口,林夏子又深呼一口气,才故作轻松地走了进去。

朱圆圆不在。花妖和郑娴抬眼见走进来的是林夏子,互相看一眼,神情又变得复杂。花妖凑上来说:“夏子,你刚才怎么不怼她?说一套做一套还给人下套!太不厚道了!”“就是,你们有没有发现,她的嘴巴有点地包天,听说这种长相的女人可多是非了,而且见不得别人好,什么都想兜到自己嘴里来。”“还真是耶!我最听不得她姐姐长姐姐短的叫,不就比我们小那么一丁点儿吗?那姐姐叫得那个顺溜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小我们一辈儿呢!”

林夏子的脑袋又轰的炸开了。三个女人一台戏,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出场,都得呆在这戏台子上,太难了……

“夏子,你受委屈了,下次我争取跟你并肩作战。”花妖以这句话作为讨伐的结束,语气真诚而坚定。郑娴媚眼一笑,把手一扬:“算上我一份哈。”

林夏子心里竟有种汹涌而至的感动。她脑子一热,嘴里的话脱口而出:“晚点我想去跟陈部长道个歉,一个人怪尴尬的,要不,你们陪我去?”

“唉呀,不行呢!我今天答应要去幼儿园接我女儿的,大人说话得算话,对吧?”花妖秒回应。

“我也没时间呢,你知道的,我这腰间盘时不时都要出来作一下妖,今天刚好想去做个理疗。”郑娴紧随其后。

林夏子瞬间清醒过来,捂着脸自嘲地笑了笑,为自己过于简单的头脑,为自己总是分不清真伪。这些年入的坑已经数不过来了,可这脑子还是这么不长记性!

“夏子,你别去道歉!开会还不能让人说话了?”

“就是,反正也没动到他们的蛋糕。”

“不过,如果你去,我们也支持!我们陈部长可是个怜香惜玉之人,绝不舍得对你大动肝火的。”

“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况且,你还是个熟美人。”

花妖和郑娴你一言我一语笑得花枝乱颤。

林夏子心中的惊堂木已连敲三下,可到嘴的话却是:“你们就别笑我了。”

可是,不笑你又笑谁呢?无锋无芒,无权无势,被捏扁了还要问人家累不累,别人都把自己碗里的肉包子全夹走了还问人家够不够。唉!说得好听点,叫善解人意,说得难听点,就是无骨草包!

林夏子被自己的最终定论狠狠砸了一拳,一股深深的倦意席卷了她。


5

入职不久,林夏子就发现自己特别不擅于跟公司的人打交道。不论是领导还是同事,都止于君子之交淡如水,做不到见人说人话,见神说神话。回看这八年,她从未与公司的任何人起过正面冲突,包括清洁工阿姨和安保人员,她都是以礼相待,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可真要掰开手指算,却也好像找不到一个敢掏心窝子的人。在路上碰见谁都可以亲亲热热寒暄两句,可仅限于三两句,再停留多那么三五秒可能就要冷场了。工作上需要与人合作的时候可以做到配合有度、团结协助,但项目结束后又各归各路,私人交情不见得增色几分。林夏子也搞不懂自己。缺少真诚吗?并不是,她心里装不下那些复杂的鬼点子和花肠子。不够友好吗?更不是,见人三分笑,说话柔声细气,能帮则帮,有问必答。故作深沉吗?没必要呀,装给谁看呀?!喜欢独处吗?也不完全是。有时看到三两位女同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她其实也希望有一个可以说悄悄话的密友。却从来没有。林夏子有时会怀疑自己天生冷血,喜冷不喜热,可很显然也不是。她热爱自己的工作,热爱自己的家人,有几个相交了二十年、无所不谈的闺蜜。她喜欢伺养花草和小动物,喜欢大自然所有自然的平淡的或鬼匠神工的景致。三十有余的人,还常常被电视剧或电影里的家国情怀或儿女情长感动得稀哩哇啦泣不成声。她相信且向往人间一切美的事物。那究竟是为什么呢?林夏子很认真地寻找过原因,最后的最后,她给自己的答案是——人心太复杂,伤不起。

就像今天这样的事,林夏子经历过无数次。“被动加班”“被动出差”“被动乐于助人”“被动合作”“被动高风亮节”,被套话后再被“选择性转告”或“断章取义传达”而让林夏子成为某件事的始作俑者。这些事常让林夏子人觉得身心俱疲、如哽在喉。每次吃了大同小异的哑巴亏,林夏子就会很懊恼,为自己的过于简单,为自己看不透人心。她有时觉得自己就是那种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笨蛋!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天真幼稚是一种病,得治,却不是想治就能治好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林夏子依旧不够圆滑不够机灵不够机警,听不出话中话,看不清戏中戏,同样的错误总还是会华丽丽地再犯,真是无药可救了。

林夏子觉得很累,在公司不敢随意向人倾诉,还好,家里有一位。每次听到林夏子说起这些事,队友总是会揉搓她的头发表示心疼,然后帮她按捏肩膀,安慰她:“别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为那些总让自己不开心的人难过是最不值当的事了。你只要想一想,不管在公司遇到多奇葩的人,回到家里都会有一个这么可爱的老公在等着你,有什么好烦的?你应该趁机吟诗一句,啊,人生多美妙!”

话很俗,理很糙,但很有用。林夏子闭着眼睛靠在队员身上笑一笑,心情就会好很多。林夏子觉得自己最幸运的事大概是嫁给了一个特别懂自己的人,幽默风趣细心体贴,总能看到她心里去。一个做心里咨询师的朋友曾跟林夏子说:“你老公在你这里可是身兼数职,既是丈夫,又是情人,还是蓝颜知己,你是捡到宝了。”林夏子深以为然。

可这样的宝贝又不能带到公司去。铠甲也有护不到的地方。

不过,不管怎么样,后院有人是林夏子在外跌撞的底气。而且,她总归还是有进步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她意识到修人不如修己,自己把业绩做漂亮了,就能在公司站稳脚跟,谁爱嚼舌根谁爱起风波谁爱薅羊毛由他去!

林夏子的文案做得极棒,清新实用有文采有创意。刚上任不久的营销部刘部长极为欣赏她,任何场合都会把她摆上台面夸奖一番。按理说,林夏子应该可以顺势走近新任女领导,就算谈不上死堂级别,也可以超过一般的上下属关系。可在林夏子这里,常态不是答案。除了工作,林夏子私底下没有跟部长有过任何接触。对于部长的不吝赞美,林夏子会报以很真诚的微笑和口头上的谢意,但也只限于这些礼节性的回应,而不像一般的人,会把感恩戴德写在脸上,把投桃报李落在行动上。时间久了,刘部长的夸奖便显得有些例行公事。

林夏子自然也感觉得到,却也不得不接受。她没想过要去巴结领导,但也没有清高到要拒领导于千里之外。对于这份赏识之恩,林夏子还是很感激的。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恰如其分地表达这份感激。买礼物吗?买什么?买贵了有贿赂之嫌,买便宜了有看轻之嫌,如果被旁人知道了,又可以解读出千百种含义。林夏子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应付这样复杂的事,便干脆选择了不作为。

只要业务能力过硬,便能独善其身。林夏子心里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她谨记老公的话: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好好工作是为了好好生活,不要被无谓的人际关系过度消耗自己。

可现实却又没有这么简单。首先,公司不允许员工索离群居。索离群居意味着特立独行,意味着个性鲜明,公司需要的是合作,而不是鹤立鸡群或是鸡立鹤群。其次,索离群居是林夏子私底下的单方面选择,并没有广而告之,有一些不明就里的年轻同事会觉得林夏子有些高冷,爱摆谱。再者,林夏子也没办法完全做到孤身一人走天下,人是群居动物,被靠近被信任被温暖是一种基本需求,有时一不小心就打破了界线。这迎与拒的分寸拿捏不好,同事关系就会变得很微妙,最终受伤的还是自己。

与人打交道比独立过完成工作难多了!林夏子常常暗自感慨。

公司正处于发展态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新手加进来。刘部长不止一次提出让林夏子带团队,林夏子也不止一次以自己不适合带团队直接拒绝。刘部长恨铁不成钢,说:“独行快众行远的道理你知道不?一个人去哪不重要,和谁一起去更重要,你知道不?团队不是简单的人数相加你知道不?”林夏子说:“我都知道,可我不会带团队,他们跟着我不会有进步的。”刘部长有些崩溃:“你知不知道你把这话说出来就是把自己钉死在原处了,你就没有机会再往上走了?!”林夏子说:“我知道,可我也是没办法。刘部长,虽然我带不了团队,但我可以做你团队中那个最卖力最合作的人,你就让我一直陪着你打江山就好了。”刘部长还是不死心,把一个项目肢解成十条逐一问林夏子:“这个你会不?这个你懂不?这个你能做不?”林夏子说:“我会,我懂,我能做!”刘部长就跳起来了:“看见了吗?你什么都会!带团队就是带着这帮人做你会做的事,你怕什么?!”

林夏子看着有些焦躁的刘部长,说:“就怕这个!”“怕哪个?”“怕你现在对我做的事。我要是天天都得这样跟人沟通,天天去揣摩别人的想法,天天想着怎么让别人跟着我把事做好,我会死的。”

刘部长气到笑,转身走了。

林夏子与刘部长的对话节奏其实是很缓慢的,语气轻柔,表情柔和,这让刘部长更加抓狂——使尽全力出击,结果打在棉花上,实在是让人痛快不起来。

林夏子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敢跟刘部长杠到底,说到底,这份过人的勇气恰恰来源于她心底对与人交往的深深的恐惧。她只想过些安生日子,不带团队,做好自己的事或主动去配合团队完成自己的职责就好了。


6

与人为善,远离是非。这是林夏子在历经千帆之后给自己制定的生存法则,她希望这八字缄言能让她在公司里拥有一片净土。

可惜,没有。林夏子无奈地发现,你不找是非,是非会找你。身处同一个空间,味道、气息、欲望、习惯、风气、言语……都是搅在一起的池水,不管你站在哪里,水都会流过来,渗进你的肌体,带着你不想听不想看的似是而非、模凌两可,也把你心里的左右摇摆举旗不定带出去晾晒漂浮,成就新的流言蜚语。

就像今天这样。

林夏子觉得自己得找个无人的角落释放一下情绪,不然今天剩余的工作就没法做了。

到无忧园去吧,那是公司的天台花园。天气炎热,加上还是上班时间,应该不会有人到上面溜达。

天台的门是虚掩的,还是有人捷足先登了。林夏子转身就想走,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陈部长,我也没想到林夏子会在会上公然顶撞您。您说她都是一个老员工了,说话怎么还这么没分寸呢?这几年陈部长为公司员工做了多少事呀,她倒好,不感激不说,还当众说什么……唉呀,这种话我都说不出口!”

“圆圆,还是你识大体懂分寸呀!年纪轻轻就这么有见地,前途无量呀!”

“哪里哪里,都是公司培养得好。再说,公司有陈部长做后勤工作,把大家照顾得这么好,才让我们总想着得为公司好好出一份力才是!哎,对了,陈部长,听说公司新一届工会要开始选拔新委员了是吧?”

“是呀,怎么?你有兴趣?你这么热心,很适合哦!”

“真的吗?我行吗?如果有机会跟陈部长学习,我当然是很乐意的!”

……

林夏子不得不承认,自己道行太浅,看不清猜不透一些招数。她现在大概明白为什么想在公司做一个素人都很难,因为有人需要棋子。你越是没心没肺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越是傻白甜,就越容易被某些人盯上,拉着你做一些你不想做的事,说一些你不想听的话,还要截取你的片言只字或某一个表情某一种反应为你代言且广而告之,并以此作为他们的垫脚石。无奈生气尴尬都是你的事,他们不关注你的内心活动,只关心素材和发酵粉的品质以及对自己目标的助推力度。

要不要推开这个门呢?林夏子伸出了手,又缩了回来。今天在陈部长面前已经大失分寸,这个时候再贸然出现,只会给他更多的想象空间。

一天蠢哭一次就够了,不必再锦上添花。

林夏子转身下了楼。

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对林夏子来说,这种空真是一种仁慈的恩赐。

静坐了一会儿,林夏子估摸着朱圆圆可能要回办公室来了,草草收拾了一下东西就下班了。她需要找个角落安放一下凌乱的心,更重要的是,此刻的她一点儿也不想见到朱圆圆,哪怕是一个背影她都会让她心慌气短。出办公室门的时候,她本能地左拐,电梯在左边。走了两步,她又转身往右边走了。她不想跟电梯里可能遇见的任何人打哈哈。此时此刻,她一个字都不想说。

林夏子觉得自己像只落荒而逃的茶杯狗。

事后想想,为什么要逃?要逃的人、心虚的人不应该是她吗?

林夏子对自己的行为提出了质疑,可有什么用呢?又没勇气去当面讨要个为什么。再者,别人也没拿刀架着你的脖子上台说话,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或者说,太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这件事就这么滑过去了。这个“滑”字并不代表事情了无痕迹,只代表了林夏子的不作为。

林夏子最终也没去找陈部长。有些事情一旦被提前定性,就别再妄图去解释,越描越黑。这个建议是队友给的。

没过几天,朱圆圆果真加入了公司的工会组织。林夏子看着她兴致勃勃地跟着陈部长张罗本季度的工会活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朱圆圆见到林夏子,自然得像天上的云朵,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自在。

林夏子不得不服。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林夏子坐在家中书房敲下这一行字。每次被人心所绊时,她就希望自己能走进王维笔下的终南山,自在如流水,相交无杂质。

手机响了,是一则短信。林夏子不以为然地瞅了一眼,在微信霸屏的年代,还会发短信的不是移动流量通知就是各种积分兑换通知或是低级诈骗信息。瞅了一眼,林夏子又瞅了一眼,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瞬间涌上心头。是一则用稿通知。不久前寄到市级晚报的一篇文章被选登了。林夏子把信息看了又看,确认无误之后按照信息上的号码加了微信。微信很快通过,对方再次重申了刚才的刊登信息,并说:“你的文笔很棒,欢迎常来稿。我把你拉进报社的作者群里好吗?方便沟通交流。”

好呀,当然好。


7

林夏子很喜欢这个作者群的氛围。喜欢的原因很简单——群里的人很简单。这个群里的人就是点赞、点评、发红包。发红包的对象好像是约定俗成的:谁上刊了谁就发红包。红包很小,林夏子也抢过,大概就是一块几毛的样子,可群空间却会因为这红色方块变得喜气洋洋,热气腾腾。也聊文学,不深聊,也可能聊不深,但没人在乎。也聊生活,既聊眼前的苟且,也聊诗和远方。群里还有一两对被设定的CP,是大家调侃的对象。玩笑有分寸,被调侃的人也不介意,甚至会自个添油加醋。一群彼此都未曾见过面的人总在这里嘻嘻哈哈,让潜水的人也不时会心一笑。

林夏子就是其中一个潜水的人。她几乎不开口说话,却会不自觉地去关注这个群里的消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群中人,林夏子试着写下更多的小文章。让她感到惊喜的是,自己的文章竟然隔三岔五的被刊发。很快,这个群里的人都关注到了她的存在,各种溢美之词也接踵而来。不知道为什么,日常生活中面对面的夸赞常常会让林夏子有些难以消受,而群里这些来自陌生文友的赞美她却可以坦然接受,且会一一大方回应。队友说,那是因为群里的人只是单纯的赞美,而眼前人的赞美不只是赞美,赞美本身和背后都挺复杂。

一语道破天机。

林夏子越发喜欢这个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的群体了,并因此更加热衷于码字。工作之余的时间都用来趴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乐此不疲。中午在公司吃午餐,需要走过一段比较长的路才能到达食堂,林夏子喜欢这段独行时光。她需要这块空间让自己从紧张忙碌的工作中抽离出来,走进自己的创作小世界,构思人物情节结构主题。有时想得太入迷,连眼前人经过都不知道,等擦身而过之后突然惊觉自己刚刚好像错了谁谁谁的招呼,再回头时,人已走远。换作以前,林夏子会想很多,担心自己的不当行为会让对方心里不舒服,担心对方对此会因此产生些什么误会。可现在,林夏子顾不上,她脑子里装着更重要的事。

林夏子的热情才情和灵感似乎都处于爆发期,她的创作频率和质量都挺让人意外。编辑惜才,把她推给了其他刊物的编辑,还提供了一些独属于文学圈子的学习交流平台。林夏子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多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让自己的生活变得饱满而充盈。

林夏子太喜欢这个世界了!

刊登信息、样刊、稿费、线上读书会、线上交流会、获奖信息……这些事物不定期出现在林夏子的生活中,林夏子很享受这些小收获小惊喜。队友看着神采飞扬的林夏子,打趣说:“要不是我知道你为什么开心,我都怀疑你是不是遇见了第二个我。”林夏子笑得有些傲娇有些甜腻:“第二个你也不可能让我这样心动。”林夏子的话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她觉得这个误打误撞进入的圈子最让她心动的一点是,简单。从刊发作品到资源共享到投稿参赛,她都不需要做额外的工作,她只需要写出好作品就行。相比于公司那些复杂的人际纷争和难测的沟通流程,林夏子近乎贪婪地享受着这种干净纯粹的交流方式。

白天的林夏子依旧要面对公司里那些纷繁的小九九小算盘,依旧防不住那些突如其来的小算计和小利用,但她好像可以一笑置之了。也可能是因为,她现在没时间去纠结去焦虑去难过了,她手上总有等待她开篇或者正在进行中或者正处于尾声的文章,这些比那些是是非非更让人着迷。

林夏子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防空洞。不管外界如何喧嚣烦乱,她都可以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曾经以为不可能遇见的净土,就这么不经意地来到身边,林夏子大有相恨见晚之感,也异常珍惜。她对圈中那些不曾谋面的文友一律以老师相称,不管对方的职业年龄学识性格爱好。她觉得这些并不重要。她看重的是他们身上与文学有关的那一部分,只要那一部分是纯粹的、热烈的、干净的,就足够了。

林夏子从没想过要走到这些人的身边。她甚至都没猜想过这些人可能长什么样子,在现实生活中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帅是丑。她觉得这些都与自己无关。她也从未想过要把自己具象的投放到这个现实的人群中,与他们谈笑风声,与他们把酒言欢。“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这样的场景不在林夏子的预算范围。

她想要的,是一个无需靠近的隔着一层屏幕的同频世界。

这一点,林夏子并不自知。

她是后来才知道的。


8

意外得了一个大奖。林夏子接到获奖信息的时候还有点不敢相信,直至编辑来电确认此事是真,林夏子才笑出声来。

这个奖项带给林夏子的不仅是可观的奖金,还有紧随而来的曝光率。因为是一项全国性赛事,有较高的含金量,林夏子接受了报刊、电视台等不同媒体的采访,一些从未谋面的业界领导和文友也得以一睹真容。

每个人都带着笑脸一张,赞美一串。

林夏子有些兴奋,也有些惶恐。这些事情不在她的预算范围内,她迷恋这个世界是因为它的安静和单纯。现在突然涌进这么多真实的活生生的人和事,她担心这个世界会走样。

还好,并没有。

波澜退去,日子如常。

林夏子很享受这种新的生活状态,有一份自己能胜任的工作,业余时间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林夏子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

却终究是横生了枝节。

一天中午,林夏子正想休息一下,却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自称是某个刊物的编辑,说收到了林夏子的稿子,正在看,觉得不错,希望能加一下微信,方便后续联系。

林夏子答应了。

过了两天,林夏子收到一则微信:“夏子,在忙什么呢?”

是前两天要求加微信的男编辑。很亲切的口吻,却让林夏子有些不适,她不是自来熟的人。

“老师好,正准备休息。”林夏子以惯有的方式回了一则信息。

“明天开始放小长假了,有出行计划吗?”

“没有呢,想呆在家里写点东西。”

“出来走走,对写作有帮助。到海边走走吧,让我见见你。”

林夏子一下子像被什么抵住了胃。

是对方太热情还是自己太保守?林夏子不知该怎么回应对方的话。

她关上手机屏幕,没有回信息,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会儿。

自然是没睡好。

下午开工前,出于礼节,林夏子还是回了一条信息给对方:“不好意思,老师,走不成呢,家里还有孩子要照看。”

“都有孩子啦,看不出来呢!我们很久没见了吧?怪想念的。”对方几乎是秒回。

林夏子汗毛直立,立马把手机丢到一边,像丢一块烫手的山芋。

邻座的花妖看过来,笑得有些妖:“夏子,怎么了?怎么还脸红了?有故事?”

林夏子摸了摸脸,急急地说:“哪有?天气太热了!”

“是嘛?这空调都开到16度了,也解不了你的热呢!”花妖笑得花枝乱颤。

朱圆圆说:“花姐姐,你可真是太懂咱们夏子姐了,夏子姐是个文青,爱写故事,故事从哪来呀?从生活中来嘛!”

一股无名火在林夏子心中升起。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不是每个人的世界都是那么脏乱的!”林夏子丢下这些狠话就走出了办公室。

站起身时林夏子瞥见了花妖和朱圆圆有些愕然的脸。她知道她们为什么愕然——自己何曾这样用力回击过她们?有些事有些话比今天过分多了,自己也只是一笑置之。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呢?林夏子边走边问自己。

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烘热的脑子渐渐冷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呢?再问这个问题,林夏子的心情已平静许多。

她自然知道答案。今天收到的信息把她视若珍宝的小世界撕开了一条裂缝,让她看到了一些她并不想看到的东西。而花妖和朱圆圆的阴阳怪气又让她惊觉,自己想要全力守护的小世界和身边这个现实世界竟有着极为相似的地方。

这个发现让她惊慌失措,让她仓皇而逃。

她接受不了。

她要想办法关上这道小裂缝。

林夏子拉黑了那个编辑。

回到办公室,朱圆圆不在,花妖正在做事,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林夏子坐定后,花妖给林夏子倒了一杯花茶,说:“夏子,别介意哈,你知道我们爱开玩笑,瞎说的话别当真啊!”

花妖的道歉让林夏子有些意外。“别当真啊!”林夏子咀嚼着这几个字,她多希望自己不小心瞥见的小裂缝也是幻像,不用当真。


9

却不是幻像。

一些光怪陆离的事开始陆续出现在林夏子眼前,不管她愿不愿意看见。

机会,模仿,帮忙……一些词语被重新下了定义,成了不能言说的秘密。

在这个钟爱的世界里呆得越久,这个世界就变得越具象,所有的棱角框架物件渐渐支棱起来,成为一个现实的真实的世界。美好的事物依旧层出不穷,可也有许多想拒之门外的东西跟着混杂进来。这些东西正一下一下敲击着林夏子坚守的小世界,她担心它随时会崩塌。

又或者,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独立存在的小世界,它与现实世界本身就互为一体。

林夏子有些无所适从,有些迷茫无助,就好像一个人在风雨飘摇的世界里漂浮了很久,好不容易爬上了一条船,以为从此日安月圆,结果睁开眼一看,这条船还在原地。

林夏子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渐渐陨落的小世界。除了沉默,她找不到更好的方式。

她好像写不出东西了,手指常常在键盘上停滞,一切都变得虚无而空洞。

两个世界被二合为一,却不是广阔世界的诞生,而是整个世界的坍塌。

身无寄处,如浮萍。

这天早上,队友很认真地问:“你有点不太对劲儿,怎么了?”

怎么了?林夏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事实上,什么事也没发生,不是吗?自己所遇见的事一直在这个凡尘俗世里存在着,以前就有,以后也不会消失。它们既没伤自己的筋也没动自己的骨,如果闭上眼睛不看不听不理,连浮云都算不上。

不是吗?

可是,真的是吗?林夏子抱着双膝蜷坐在沙发上,竟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队友揽住林夏子的肩膀,说:“来,我们好好聊聊。”

林夏子看了队友一眼,没说话。

“你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这个完美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它不过是你为自己搭建的一个理想国,是不是?既然是不存在的,它就会有消失的一天。这一天,可能会早一点,可以会晚一点,但一定会来的,对吧?”

林夏子紧咬着嘴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亲爱的,用不着难过,真的。我想说的是,它还在呀。只要你想它在,它就可以一直存在。”队友很认真地看着林夏子,“这个世界是你自己搭建的,那就意味着所有的决定权都在你手上,你想把什么东西放进来,把什么东西丢出去,都由你说了算。以前是这样,现在也一样。这是你的世界,你作主。”

林夏子睁大眼睛看着队友,过了一会儿,她坐直了身子。

这么浅显的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想明白呢?

这个世界是我自己的,我想看见什么,我想留下什么,我想舍弃什么,我想拒绝什么,我说了算。

听起来很有自欺欺人的味道,可这是我的世界呀,又不碍着谁。

“而且,你不用觉得这是自欺欺人,你并没有。”队友一眼就看穿了林夏子的心思,他握住林夏子的手,“你真心爱着这个小世界是不是?哪怕它不完美,哪怕它有瑕疵,你也深爱着它,是不是?那它就是你的理想国,实实在在的理想国。理想国也不一定是完美无瑕的,瑕不掩瑜,就够了,你喜欢,就够了。世界不完美,但热爱可以修补。”

“不修不补也行。真爱它,就爱它本真的样子。若不小心遇到刺眼刺鼻的家伙,转身走开就是了,或者,请他离开。”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这条法则适用于任何一个世界,”队友把林夏子抱在怀里,“你都可以试试看。”

窗外,天蓝云白,柳绿风清,一切都很好看的样子。

林夏子觉得身心明朗。

午休时间,办公室的同事都铺开了午休床小憩,林夏子全无睡意,她决定不睡了,趁机把那篇已搁置多天的文章写完。

电脑上的微信在跳动,林夏子点开来看,竟然是朱圆圆发来的,她不是正在午睡吗?

“夏子姐,又在写什么大作呀?这些天不见你在群里发言,还以为你弃笔退群了呢!”

林夏子心里一惊,她回头往朱圆圆的座位望去,朱圆圆用高举的手机回应了林夏子探寻的目光。

“什么群?”林夏子敲了三个字。

“唉哟,还能是哪个群呀!我也一直在这个群里哦。只不过,我的功底太菜了,都不好意思露脸,只能穿件马甲当个路人甲。不像夏子姐,出手不凡。”

林夏子感觉脊背发凉。

“夏子姐可能不知道,我老公也是业内人士呢!我就是因为他才加入这个群的。我就想看看群里都有些什么人,没想到夏子姐也在群里。我还特地跟他提起过夏子姐,请他好生照顾呢!哪天夏子姐发了大作,可要请我吃大餐哦!”

“我跟圈中朋友说了,夏子姐跟我同一个办公室,要签名的要约稿的,尽管找我。我还跟他们打了包票,说夏子姐一定不会拒绝我的,对吧?对了,夏子姐需不需要经纪人呀,你看我可还行?”朱圆圆配了几张不同程度的笑脸。

一万匹马在林夏子心中奔腾而过。

“夏子姐,世界真小啊,是不是?”

是啊,世界真小啊,兜兜转转,都在其中。

林夏子叹口气,抬眼望向门外。

门外的菩提树叶正在风中微摇,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只野猫窜上四楼的围栏又消失不见,天台上的紫薇花长得比围墙还高了,开得正艳。

世界万物从不管众生千般相,只管以它们独特的姿态存在着。

何必管?!

林夏子陡然坐直了腰,给朱圆圆回了一条信息:“睡吧,妹妹。姐姐我喜欢独行。”

微信头像没再闪动。

林夏子关掉微信界面,十个手指开始在键盘上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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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元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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