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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粒纸包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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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响起时,鲁子砚趴卧在按摩床上,双眼半眯半闭,将睡未睡。那双绵软有力的手,在他肩胛处顿了顿,轻轻拿开了,随手扯过毛毯给他盖上。他的瞌睡也逃遁了,便眯缝着眼睛,看那白衫紫裙的微腴的背影穿过纱帘,轻盈地朝大门走去。

门开到一半,又迅速推回去,门外传来轻柔的男声:“菊花,我来看孩子。”

“我改叫龙华了!”女人忿忿地应道,“现在想起来看孩子了?去学校看!”

“唉,龙华。”男人诺诺地说,“我也想见你。”

“我不想见你。”

“我知道错了,改还不行么?我真的改了。”

“你听不懂人话?”

“你有人了?”门强行开至一尺来宽,挤进一个面容清俊的瘦高男子,满脸惊愕地喊道,“龙菊花!你……”

鲁子砚站在纱帘前,从容地扣着西装钮扣,他微微皱了皱眉:“你前夫?杨,杨先生?”

女人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声音不由颤了颤:“抱歉啊,鲁老师,他是杨健生。”

鲁子砚挺了挺腰背,背着手踱到门口,微微抬起头,望着满脸猪肝色的杨健生,伸手招呼道:“你好!在下鲁子砚,龙华的未婚夫。”

杨健生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鲁子砚,眼中满是疑惑,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女人挽紧鲁子砚的胳膊,双眼似笑非笑,倔强地沉默着。杨健生嘴角的肌肉抽动几下,伸了伸脖子,到底没有出声,他扔下硕大的旅行袋,转身大步离去。

女人连忙松开手,尴尬地笑道:“谢谢鲁老师,又帮我解了围。”

“谢谢你的好手艺,我这后背舒坦多了。”鲁子砚咧嘴笑道,“你原名叫菊花呀?龙华这名字响亮,在深圳生活的人,都能一下子记住你!”

龙华低下头,两颊不由红了:“还是要谢谢您。要不是您当初提建议,我这手艺还没处施展呢。”

丽雅奴美业倒闭时,好些员工不知情,龙华也蒙在鼓里。她和往日一样去上班,走到跟前,才看到店门半掩着,店内一片混乱,多数设备都搬走了,门口聚集了不少义愤填膺的客户。

一个矮胖的男人拉住龙华:“你来的正好!快还我钱。”

龙华一脸茫然:“老板,我没有收您的钱。”

男人不依不挠:“我在你手上开的按摩卡,一个疗程三千多,才来了三次!”

龙华欲哭无泪:“您扫的是店里收款码。我上个月的工资都没有领!我找谁去?”开过按摩卡的人,很快围拢过来,其他顾客不明就里,也都凑过来,把她团团困在中间,乌泱泱一片,嗓门一个高过一个,如汹涌的洪水,很快把她淹没。

“她也是受害者,应该报警找店老板!”一个沙哑的磁性声音响起,龙华转过头,鲁子砚站在不远处。

丽雅奴美业设有美发部、美容部、身体养护部。龙华服务态度好、按摩手法老道,是养护部的金字招牌。这两年,店里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她的业绩一直还不错。众人的无名火,瞬间转到鲁子砚身上:“你谁啊?和她一伙的?”有人认识鲁子砚,知道他是这里的常客,便怪他拉偏架。

鲁子砚不紧不慢地说:“冤有头,债有主。这么多人纠缠一个店员,算什么本事!真是她卷走你们的钱,今天还敢露面?”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服口不服,气焰却熄了下去。

鲁子砚问龙华:“你有场地放按摩床和配套仪器么?”

龙华满脸疑惑:“放那些干啥?”

鲁子砚说:“我刚才进去看了一圈,还有一些按摩设备,你何不挑有用的搬回去,好歹抵点工资。想减少损失的顾客,给你添点手工费,把项目做完,你技术好,大家自然会长期去。今年这行情,找工作不容易的。”

龙华叫父亲开来三轮车,搬了些设备回家。在客厅摆了一张按摩床,装上薄纱帘,隔出一间简易工作间。鲁子砚经常光顾,还介绍了不少客户过来,龙华的收入水涨船高,比上班还强一些。

鲁子砚重新躺到按摩床上,没几分钟,又响起敲门声。龙华嘀咕道:“没约其他顾客呀。”

门刚开启一道小缝,“砰”地一声推开了,一个粗犷的男声在室内回荡:“狗娘养的!刚送材料进来,就他娘的只进不出了!”来者中等个头,皮肤黑中泛红,两腮、唇边满是青黑的胡茬。

龙华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你来我家做什么?”

“菊花妹妹唉,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虽不是夫妻,也日过好多回吧!你真忍心看我流落街头?”

龙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糯软的声音变了调:“孙大炮,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客人?还是相好?”孙大炮看到鲁子砚,尬笑道,“对不住啊!我们早就分手了。你们不至于这么绝情,大冷天的赶我走吧?”


认识孙大炮时,龙菊花刚离婚不久。她急于找份工作,以摆脱心中的痛苦。两个孩子都在上学,上班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能离家太远,她没有好的技能,工作经验也不丰富,面试屡屡失败,心绪便愈发凌乱。暮春的一个午后,她带着满身疲惫面试归来,去厨房煲上汤,便斜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睡意正浓时,仿佛置身烈焰升腾的灶间,浑身热烘烘的,她试图睁开眼睛,眼皮如坠了铅般,怎么都撑不开,呼吸也艰难起来。

门外传来猛烈的敲击声,有人大声喊道:“屋里有人吗?”

龙菊花拼尽全力应道:“有……”

一个敦实的男子几脚踹开门,寻声搀起龙菊花,跑出浓烟滚滚的客厅。旋即,他拎着灭火器冲进厨房,扑灭了即将蔓延的大火。这个英勇无比的男人,就是租住在楼上的孙大炮。蜗住在都市的外乡人,多数漂泊不定,几乎没有邻居这个概念。两人熟识后,孙大炮知道了龙菊花的困境,介绍她去美容店做学徒。

美容店清一色的年轻女孩,都有好听的工作名:曼曼、冰冰、阿莲、洋洋、阿紫……店长问龙菊花想叫什么名字,她想了想,说:“龙华。”店长捏着她的身份证,努力憋着笑,皱着眉头说:“你确定?”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店长捂着肚子笑出了声:“得亏你姓龙,要是姓阳,不得叫阳台山?”

一旁的阿紫大笑道:“姓牛就叫牛栏前。”

店员都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喊道:“姓罗就叫罗湖!”

“姓石就叫石岩!”

“叫龙岗也 行呀。”

……

面部护理、微整项目都很吃香,人员早就饱和了。龙华跟着护理部主管学按摩,记穴位,练手法。肺俞、肾俞、肝俞、心俞、脾俞、胃俞……,推、擦、拿、按、揉、搓……哪样都费心费力。龙华心绪不佳,又不善言辞,自然不太受人待见。乡下女人多数能吃苦,不论受了多大委屈,她都咬牙坚持着。

撑不下去时,龙华便去找父亲,拜托他帮忙照顾一下孩子。父亲黑着脸说:“都是杨健生的种,你偏偏要一个人带着,活该自找苦吃!”

父亲在附近小区做保洁,按说可以和人调班的。他当初极力反对龙华离婚,见他余愠未消,她只好黯然离去。下午准备去学校时,女儿的班主任打来电话,问是不是换人来接孩子了。老师发了照片来,是骑着三轮车的父亲。龙华心头一热,眼眶瞬间红了。没过多久,父亲发来信息:我调了一个礼拜年假,你好好干,学好了再来接他们。

下班回家时,龙华在电梯里遇到孙大炮,他朗声问道:“学得怎么样了?”

龙华轻声应道:“店长说我手法没练好,还没安排客人给我。”

孙大炮嚷道:“什么手法?整得高科技似的。去我家!我皮糙肉厚,可劲给我按,不信练不好!”

龙华随孙大炮上了楼,他朝地上扔了一床薄线毯,扯掉上衣趴下去。龙华怯怯地按了一阵,他扯着嗓门喊道:“你倒是用点力气啊,按不坏的,整死算逑!”几句话把她逗乐了,便用力按下去。

再去孙大炮家时,龙华买了一袋水果。收工后,孙大炮留她吃宵夜,炒了两盘河粉,拿出一碟卤味、几瓶啤酒,两人边喝边聊,不觉间已然微醺。突然,整栋楼都停电了,龙华准备回家,孙大炮一把拉住她,双眼迷离道:“你这么好的女人,咋没见过你家男人?”

龙华急忙抽回手,低头应道:“离了。”

孙大炮拦腰抱住龙华,叹息般低语道:“唉呀!我俩真是同病相怜。”说着便吻向她,任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孙大炮如所向披靡的斗士,很快将她攻陷,瘫软在他怀里。皎洁的月光,探过玻璃窗户,轻吻着他们,晶莹如露的汗滴,从她牛乳般洁白的脸颊渗出,漾起层层红晕……那个销魂的夏夜,龙华第一次感受到做女人的妙处。

龙华着了魔般,下了班就往孙大炮家跑,直到父亲把孩子们送回来,心才收拢了些,只能趁孩子们熟睡后,悄声摸上楼,每每凌晨才回家。那些日子,她每天都神采飞扬,按摩手法也突飞猛进。

初秋的一天,孙大炮发来信息:我有急事要回趟老家,下来再联系你。龙华打他电话,始终没人接听。她一整天心都悬在半空,没着没落的。夜深人静时,她鬼使神差般上了楼,在孙大炮的房门外站了一会,正准备下楼,屋内传来一声咳嗽,屏住呼吸细听,又传出两声轻咳。她心头一紧:难道进贼了?麻起胆子拍了拍门,赶紧闪到拐角处。想等贼进了电梯,再联系保安围堵。

屋内传来一个大嗓门女人的声音:“这么晚了!谁呀?”

“估计是隔壁小子喝醉酒,又认错门了。”孙大炮的声音,瞬间点燃龙华的怒火,她边哭边用力踢门。

一个又高又壮的女人黑着脸打开门,瞥了龙华一眼,对身后的孙大炮吼道:“狗改不了吃屎!快把这婊子弄走,别再脏了我的手。”

孙大炮看都没看龙华一眼,哭丧着脸说:“老婆,别总把我想歪了。我真不认识她!”

龙华怔住了,心底传来轰隆隆的崩塌声,她抹了一把脸,一声不吭下了楼。在家躺了两天整,她删掉了孙大炮的一切联系方式。再出门时,看到楼下的公告栏内,贴着一张崭新的招租广告。

孙大炮住的那套房子,又在招租了。


龙华点开小区居民群,果然如孙大炮所言,她狠狠剜了他一眼,懊恼地打电话给父亲。得知他那边平安无事,暗自松了口气。父亲说:“我刚刚也听说了,孩子们还是来我这边?”

“回家万一去不了学校,又得耽误学习。只能辛苦您了。”龙华挂断电话,转身朝按摩床走去。

“不知道几天才能出去,先去备些生活用品吧?”鲁子砚坐起来,甩了甩额角的长发。

龙华很快反应过来,边递外套给鲁子砚边说:“是哦,米和油都不多了,菜也要多买些。”

鲁子砚问孙大炮:“要不要一起?”

孙大炮担心出了门,龙华不让他进屋,抱着膀子坐下来,翘着二郎腿说:“你们去买就好了。多买些!多少钱,全算我的!”

龙华懊恼地说:“你真搞笑唉!去工地住不行么!非要赖在我家?”

孙大炮讪笑道:“路面硬化的小工程,哪有地方住?”

楼下传来高音喇叭声:“为了全体居民的安全,请有序排队检测!”

鲁子砚说:“先下楼检测吧,不然到时能出去了,还回不了家。”

走出楼门,凉飕飕的风迎面吹来,几人都缩了缩脖子。“上午还挺暖和,一下就降温了。”孙大炮嚷道,生怕别人听不见。

几人做完检测,急忙前往超市购物。孙大炮紧紧跟在龙华身后,殷勤地推着购物车,专挑她喜欢的食物拿。排队结账时,龙华吃惊地望着前方,顺着她的视线,鲁子砚看到墙角蹲着一个男人,是杨健生。龙华踌躇了一会,转身走向售货区,再返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大袋米、几套洗漱用品。孙大炮喜不自禁,急忙抢着买了单。

从杨健生身边经过时,龙华冷冷地说:“上家去!别冻死在这儿,晦气。”杨健生愣了愣,鲁子砚朝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快跟上来。

孙大炮紧走两步,小声问鲁子砚:“谁呀这是?”

“再瞎打听,就给我滚!”龙华停下脚步,转过头,厉声骂道。

龙华回到家,找出儿女的厚衣服,递给杨健生:“去小区门口等着,我让我爸来取。”想想又觉得不妥,自己拎着下了楼。

屋里只剩几个男人,都有些不自在。孙大炮的手机响了,他刚一接通,一个炮仗似的女声蹦了出来:“死哪去了?这么久不见影子?”

“老婆,不是我不想回去,真是撞到鬼了,刚进来就碰到闭关。”

“甭给老娘编瞎话!”

“不信你问小张,他们刚好出去吃饭,不然全得关起来了。”

“少他娘的废话,开视频!”

孙大炮跑到门外,刚打开视频,那边咆哮起来:“好哇!孙大炮!真是色心不改,又去找那骚娘们了?”

“真没有。”

“不就关几天么?老娘过去陪你!”

“老婆!你别闹了。”

……

龙华上楼没多久,大门震天动地响起来。孙大炮讪笑道:“不好意思啊,是我老婆来了。”

龙华气得脸都绿了:“有完没完啊?当我这里是收容所呢!”

孙大炮哭丧着脸说:“真对不住啊。她发起飚来,能把墙给拆了。”

鲁子砚打开门,堵在门口说:“大姐,你要是来闹事,我家不欢迎,麻烦带你老公走!”

“哟,男人换得挺勤的嘛!”孙大炮老婆拎着大包小包,喘着粗气说。

“你咋找到这里来的?”孙大炮站在门后,低眉顺眼问道。

“你还有脸问?你想想,有我苟春柳办不成的事么?”苟春柳望了望门外的小招牌,狠狠地瞪了孙大炮一眼。

说话间,几个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走出电梯,一边掏封条一边喊道:“都别站在外面,快进屋去。”

苟春柳这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笑得比哭还难看:“帅哥,我不住这屋。”

工作人员说:“那就跟我们下楼,统一去酒店。”

“去酒店?那要关多久啊?”

“具体多久我们也不清楚,正常是一个礼拜。”

孙大炮一把把苟春柳拉进屋,她正要闹腾,他低声呵斥道:“傻啊你!去酒店万一要自费,得花多少冤枉钱?”

苟春柳满脸寒霜忤在玄关处。空气仿佛凝固了,屋内一片沉寂,夕阳斜射进来,空中飘浮的微尘,似乎都粘满了不安。

杨健生搓了搓手,笑着打破僵局:“既然都这样了,我们得友好相处。如果各位不嫌弃,我可以负责炒菜。至于怎么住,得菊花——哦,不对,得龙华安排。”

龙华只觉头晕目眩,家里仅有两张床,儿子睡次卧,她和女儿住主卧。这一、二、三拨人,怎么分都不够住。

苟春柳倒毫不见外,满屋子转了个遍:“次卧那张床太窄了,睡不下我俩。我带了被褥,可以和大炮到书房打地铺。”

“我睡儿子房间。”杨健生凝视着龙华,轻声说道。

“我们回屋休息一会儿。”迎着杨健生的目光,龙华牵起鲁子砚的手,朝主卧室走去。


初到深圳那年,龙菊花就爱上了这个没有寒冬的城市,那时的喜爱,多半源自杨健生。能嫁给年少时的梦中人,她感觉跟做梦似的。

龙菊花的娘家,在大山深处,周边唯一的邻居,是杨健生的外婆家。她升高小那年,母亲嫌弃家里太穷,离家出走了。父亲在省城打工,她跟着年迈的祖父生活,爷孙俩相依为命。那年夏天,杨健生来外婆家过暑假,瞬间吸引了她——世间居然有那么俊朗的男生,讲话轻声细语,衣着干净得体,眉眼好看得跟挂历上的人似的。没两天功夫,他们就玩熟了,一起下溪涧摸螃蟹,上山打猪草,去很远的山林放牛。

欢快的时光,总是太匆匆,转眼就要开学了。杨健生回县城前,送给龙菊花两粒纸包糖,亮橙色包装纸,暗橙色糖粒子,她轻轻剥开一粒,顿觉周围的空气都是津甜的。龙菊花站在山坡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杨健生的背影,一步步沿着山道走下去,胸膛内那颗心,仿佛被拴上无形的丝线,随着他的脚步颤颤地朝前走去……嘴里的纸包糖,顿时失去了滋味。龙菊花跑回家,把糖纸夹进学生手册胶壳内,时不时翻出来把摩挲一番。另一粒糖,她一直舍不得吃,最后融化了,糖纸怎么都撕不下来,她懊恼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杨健生再来外婆家,龙菊花有了心事,借口家务太多,不再同他玩耍,看到他离去后,又不免暗自难过。初中毕业那年,她跟随父亲去省城打工,再也没有遇见过他。

有年春节,龙菊花和父亲回家不久,邻家阿婆来提亲,男方正是杨健生。她丝毫没有犹豫,急切地答应了。会面,下定,过礼,过门,在短暂的假期内完成了。龙菊花轻轻捧着结婚证,摩挲着那张帅气逼人的照片,幸福得几乎晕过去。

客人散去后,两人躺在柔软的婚床上,都有些不知所措,手都没敢碰一下。直到身侧响起轻轻的鼾声,龙菊花才转过头,偷偷吻向那饱满红润的嘴唇。杨健生惊醒了,她一头扎进他怀里,心跳猛然间加速,两颊瞬间飞上两团火球,烫得灼人。

杨健生直直地平躺着,半晌才摸了摸龙菊花的头,轻声说:“都累坏了,早点睡吧。”

龙菊花压根没想到,杨健生早在龙华买了一套民房。她局促地走进屋,坐在宽大的皮质沙发上,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那天是杨健生下厨,他的厨艺出乎意料地精湛。她心底漾起一丝莫名的不安,他探过身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以后只要有时间,我就做饭给你吃。”

龙菊花收拾完厨房出来,杨健生轻声招呼她:“过来坐,先看会电视。”他打开DVD,播出的却是成人动作片。他们的第一次,是在沙发上三下五除二完成的。

杨健生有个怪癖,同房前一定要看碟片,却又不像电视里的男人那样细致入微,每次都很粗鲁,龙菊花甚感别扭,却又不敢表露。她几乎没有恋爱经验,也没人教她怎么和爱人相处。或许,每个家庭都是这样的吧?她有时甚至会傻傻地想:母亲的逃离,难道是因为父亲没买DVD?

杨健生很能干,在公司当主管,还和发小郎志鲲合资开了餐厅、网吧。龙菊花想找点事做,他坚决反对,店铺也不让她染指。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浅笑道:“我上交工资卡,总行了吧?一个大男人,不能养活老婆孩子,出去招人笑话。”

初次见到郎志鲲,龙菊花就有莫名的反感,他的眼神透着一丝古怪:“菊花,健生经常提起你,果真是他的最爱。”

杨健生又要上班,又要打理生意,经常半夜不着家。龙菊花没有知心朋友,无聊时便写写画画,自得其乐。儿女相继出生后,平淡的生活添了不少乐趣,简单的日子,浸润出淡淡的幸福。

儿子上初中那年,祖父因病离世了。父亲从干了几十年的工厂退休,龙菊花把他接来身边。住了些日子,他找了份保洁工作,租了个套间,坚持要独自生活。

一个深秋的夜晚,孩子们刚睡下,龙菊花接到婆婆的电话:“菊花啊……快去找健生!他电话打不通。你爸洗澡摔了跤,喊不应了,唔唔……”

“您打120没?”

“打了。”

“妈,您先别着急,我马上去找他,千万别急坏自己。”

公司早就下班了,网吧由郎志鲲爱人打理,杨健生应该在餐厅应酬。龙菊花骑上电动车,火速赶到餐厅,急切地问收银员:“杨老板在不?”

“菊花姐!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收银员边起身边应道,“刚刚还在大堂吃饭呢,估计去休息室醒酒了。”

“休息室?”

“老板每次喝了酒,都要休息一会儿。二楼包房端头,洗手间隔壁那间。”

龙菊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收银员跺着脚喊道:“妈呀,不让进屋的!”

一旁的服务员笑道:“老板娘来了,还能不让进?”

门锁一拧就开了,室内光线昏暗,播放着轻柔舒缓的音乐,靠墙的沙发床上,两个赤裸的身体忘我地蠕动着。一股热血直冲龙菊花脑际,她“砰”地关上门,两人急忙翻身坐起。

郎志鲲扯过毛毯,跳起来骂道:“谁?他娘的不敲门!”

“菊花……”是杨健生颤抖的声音。

“你们!”龙菊花心头一阵发凉,迸出一声嚎哭。后来如何收场的,她记不真切了,只记得杨健生胡乱收拾后,连夜回了老家。

那段时间,龙菊花真是行尸走肉般熬日子,一直等到公公的病情稳定下来,才向杨健生提出离婚。捱到孩子们放假,两人回乡去办手续。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想极力劝和。公公恩威并施,声称要给她好看,让她占不到杨家一毛钱便宜。

龙菊花冷笑道:“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该知道原因的。我是为了两个娃娃,才给你们杨家留了脸面。”

这段蚀骨的婚姻,留给龙菊花的,只有龙华这套房子、两个半大的孩子,和无尽的迷茫。


卧室很温馨,宽大的双人床、大衣柜、梳妆台,布局恰到好处。龙华走到窗前,一晃就不见了。鲁子砚惊出一身冷汗,急步奔过去,却见旁边有一扇门,一间画室出现在眼前,龙华正朝墙角的落地画架走去。那是一幅水彩画,险峻的峰峦、错落的溪涧、纵横的阡陌、零散的农舍,整幅画面呈灰白色基调,唯独空中飘着两团橙色,在云端若隐若现,仿佛是压扁的气球,似乎又不太像。

鲁子砚轻声问道:“最近的作品?”

龙华点了点头:“嗯,您帮我看看。”

“构图巧妙,落笔大胆,进步挺大的。”鲁子砚边点头边赞叹。他环顾四周,墙上挂了不少作品,桌上堆着厚厚的习作,“居然有秘密画室,不错呀。”

“离婚后,我带女儿住一间房,把书房移到她房间去了。您是专业画家,拜托多多指教。”

“业余能画成这样,相当不错了。强化一下对比度,就很好了。”

龙华极有灵气,稍微修改几笔,层次感就出来了。鲁子砚端详片刻,问道:“准备起什么名?”

龙华茫然道:“起名?”

“每年都有成人绘画大赛,我找一下参赛链接,业余组拿个奖没问题。”

“两粒纸包糖。”

“纸包糖?我以为是气球。”

“呃,是纸包糖。”

“记得小时候,要等到过春节,才有纸包糖吃,父母不让多吃,要留着待客。外去做客时,也不能多吃,主家的糖,多数也只是摆来做样子。”

“鲁老师的童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可惜年少时的甜味,再也寻不着了。”龙华轻轻叹了一口气。

苟春柳在外面喊道:“起床吃饭了!”

红烧排骨、青椒炒蛋、青瓜皮蛋汤、蒜茸菜心,几道简单的菜式,有着酒店的高级感,几人都大加赞赏。龙华始终没有吭声,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杨健生经常下厨,她再也吃不出曾经的味道了。

受不了那份尴尬,龙华放下饭碗,便逃回卧室。过了好一会,鲁子砚推门进来了。

“和他们呆一起,不觉得别扭么?”龙华轻声问道,话语间似乎带着一丝抱怨。

“我刚洗好碗筷,没和他们在一块。”

“哪能让您洗?”

“这不是半个主人了么?”鲁子砚戏谑道。

龙华别过脸去,脸色有些不自然了。

两人踱进画室,龙华找出孩子们的习作。两个孩子都在鲁子砚创办的画室学习,他没有亲自教学,也不和家长互动,他们真正认识,还是在丽雅奴美业。龙华的按摩坊开张后,鲁子砚有一天来推背,遇到裱画师傅来取画,才知道掌力过人的龙华,多年来痴迷绘画。

鲁子砚边翻看边说:“孩子们遗传了你的基因,都有绘画天赋。”

“他们长大后能有鲁老师这么优秀,就好了。”龙华舒心地笑了。

“都会比我有出息。”鲁子砚翻看了一会手机,神情凝重起来,“广东赛区今晚12点截稿,我现在拍照发过去。”他拍了几张照片,用手机邮箱投给主办方,发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鲁子砚焦急地问道:“有电脑吗?”

“电脑在书房。”龙华打开房门,外面一片漆黑,她来到书房外面,正准备敲门,突然转过身,急步走回房间。见她面带微愠,鲁子砚猜到了大概,他努力憋住笑,安慰道:“别着急,还有几个小时。”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鲁子砚过去敲了敲门:“孙老板,你们睡了吗?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有点急事,要用一下电脑。”

不一会,房门打开了,苟春柳披头散发闪出门,快步朝卫生间走去。孙大炮披着棉衣,哈着腰笑道:“你用,你慢用。我们睡客厅也行。”鲁子砚摆了摆手,似乎想拂掉什么。他发完邮件,逃也似地回到画室。

龙华正在地板上铺被褥,见鲁子砚进来,笑着解释道:“你睡大床。”

鲁子砚揶揄道:“女士的闺床,哪能随便让人上?”龙华又恼又羞,带上门走出画室。

临近下半夜时,画室传来一阵咳嗽声,龙华急忙披衣下床,推开门问道:“鲁老师,您受凉了吗?”

鲁子砚边咳边答应:“唉,年纪大了,没办法。”

龙华找来工具,帮鲁子砚刮了痧,又煮了姜糖水让他服下,待他发出薄汗,她咬了咬嘴唇,低声说:“地上湿气重,去床上睡吧。”

鲁子砚突然扯过被子蒙住脑袋,焦急地说:“你快出去!”

龙华怔住了:“怎么啦?”

鲁子砚闷声喊道:“万一我中招,你就危险了,出去,快出去!”

龙华愣了愣,急步跑出画室,冲进卫生间,从头到脚彻底冲洗干净,换洗衣物用消毒液泡上,想想还是不放心,又把家具、地板用酒精擦拭一遍。直到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她才拥着被子钻进被窝,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还不起床呀?等下有人上门捅喉咙呢!”苟春柳的敲门声,把龙华从噩梦中拉回现实。

龙华洗漱好后,准备去阳台洗衣服。苟春柳跟了过来,伸长脖子和她耳语道:“我说妹妹,你图那鲁老头啥?杨总要样貌有样貌,要事业有事业,能回心转意,不容易的。”

龙华不悦地说:“你是包打听么?”

“嗨!本来也轮不着我来说,我是为你好。”

“谢谢了,不必劳烦您费心。”

“算我多嘴,你甭往心里去。”

“您放心,谁好谁不好,我清楚得很。”

苟春柳自讨没趣,又不便发作,阴阳怪气道:“看来,这鲁老师比年轻人还能睡,我告诉妹妹你,男人不能太惯着。”

“他昨天夜里着凉了,想再休息一会儿。”龙华应道。

苟春柳跳出一丈开外:“着凉?感染那啥了吧!快打急救电话,可别害了我们!”话音未落,人已窜入书房,房门瞬间关严了。

杨健生正从厨房出来,差点被苟春柳撞上,他压低嗓门问龙华:“她怎么了?”

“鲁老师,可能中招了……”龙华一边后退,一边答应,又急忙解释,“别担心,我看他那样子,估计是伤寒。”

杨健生手上的粥锅险些跌落,他急忙端稳,双脚似乎不受控制,裤管微微抖动着,不晓得朝哪边迈步了,身子却朝厨房斜过去。龙华不再吭声,快步跑进卧室,紧紧倚在房门后面,只觉口干舌燥,愈发心神不宁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杨健生发来微信:“出来吃早饭吧。”

“你放到门口来,我在房间吃。”龙华回复道。

“别太担心了,照顾好自己,有事尽管讲,我来想办法。”

“嗯,辛苦你了。”龙华输入几个字,想了想,又删掉了。

过了一小会儿,门外响起轻叩声,脚步声离去后,龙华拉开一道门缝,门口的矮凳上,有两碗小米地瓜粥、一碟榨菜、两个水煮蛋、两条玉米棒。苟春柳也不肯出门吃饭,也不让孙大炮出来,杨健生只好也给他们摆在房门外。

苟春柳躲进书房后,站也不安然,坐也不踏实,睡又睡不着,上个厕所都感觉在受刑。吃完早饭,急忙打电话向有关部门汇报情况,左等右等,始终没有人上门。她急得暗自骂娘,想再打电话时,却得到全民解禁的消息。

一时间,全网沸腾!

孙大炮一蹦老高:“我操!终于等来这一天!”

苟春柳却很焦虑:“怎么会这样?万一感染了,都没人管了吗?”

“你还没关够啊?”孙大炮边开房门边说,“怕个逑!有病治病,没病搬砖。”

苟春柳一把拉住孙大炮:“先收拾行李,赶紧回家。”

“我去打个招呼。”

“打啥招呼?你不怕死,也别连累我!”

龙华得到消息时,孙大炮夫妇早已回家了。杨健生坐在沙发上发呆,见她出来,连忙站起来:“老鲁怎么样了?要帮忙送医院么?”

说话间,鲁子砚戴着口罩出来了,看上去精神尚佳,他坚持独自就医,二人争执不过,只好依了他。晚上临睡前,龙华收到他的信息:万幸,只是小感冒,你们大可放心。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连忙前往父亲住处,把孩子们接回家。

生活归于平静,生产恢复常态。一切井然,万物向好。

莫不是刮过一阵邪风?究竟从北到南?还是由南向北?或者来自东边?抑或源于西方?来不及深究,几乎在同一时间段,身边的、远方的人们,都有了类似症状。一时间,街巷四下无人,对症药物售罄,医院人满为患……

龙华全身酸痛、咽如刀割,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手机响了,她实在不想起来,对方很执着,铃声停了又响,一直不肯罢休。龙华只好披衣坐起,是前婆婆,她犹豫片刻,按下接听键。“菊花啊……黑了天了咧……健生昨日走了。啊……啊……”

龙华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走了?去哪儿了?”

“没了……娃娃们没爹了……”

“啊!?怎么回事!他不是在深圳么?”

“前些日子,我和你爸都病倒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喊他回来……天老爷啊……为何不先收我走?唔……唔唔……

“四处买不到千年屋……都卖光了……和尚道士也请不到……全乱套了……何得了咯……唔唔……

“菊啊……你和健生夫妻一场……同你爹商量一下,他那副先给健生用……出多几倍钱都行……好不好……妈求求你……”

龙华只觉两眼发黑,半天说不出话来。

父亲很快赶来了,他有基础病,没有接种疫苗,只稍微咳了两天,搞不清是感冒还是什么。这些天,他总想来照顾他们,龙华担心他身体扛不住,死活没同意。

和杨家通过电话,父亲坐在沙发上边哭边骂:“老天爷没长眼么?!看着百姓糟这些罪,那么些年纪轻轻的人都没躲过。娘卖X,迟不搞,晚不搞,偏偏最冻人的时候搞……那么多人啊,说没就没了,造孽呢……真他娘是过箩筛,过米筛,筛落哪个算哪个……”

父亲骂不下去了,躬着身子窝在沙发一角,哀哀地低泣着,鼻涕、眼泪糊得满脸都是。孩子们陪在外公身旁,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安抚好家人后,龙华周身绵软无力,扶着墙慢慢走进卧室,钻进被窝深处,再也不愿动弹。恍惚间,她回到家乡,独自走在山道上,拐过一道垭口,看到祖父坐在路边,她记得他不在人世,只觉后背一阵发凉,又不好转身离去,硬着头皮问道:“爷爷,您怎么在这儿?”

“走累了,歇一会儿脚。”

抬眼间,杨健生迎面走来:“菊花,你回来啦?”

龙华惊了一跳,吓得拔腿就跑,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我明日打了一把斧头,昨日却不见了。健生,你看到了么?”祖父爽朗地笑道,“日头快落岭了,来寻菊花吃早饭啊?”

杨健生努力憋住笑,皱着眉头问道:“爷爷,您怎么都倒着讲?”

“你怕是个半仙哦?我恰恰放在灶门上。”祖父背着手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

杨健生哈哈大笑:“您讲的什么话?”

“对!对对!正是装了个桎木把。”两人都大笑起来。随着一阵凉风刮过,他们的声音越飘越远。

龙华麻起胆子,转过头一看,四周空无一人。

“三十夜间月光亮,菜园窃了茄子秧,聋子听见园门响,瞎子看见过了江,气得哑子直骂娘,打发跛子出去撵,追到对门坳坳上,掀开帽子两巴掌,一看是个老和尚……”远远的山谷深处,传来悠扬的说唱声,久久不停息。

龙华打了个激灵,瞬间醒了过来。多么熟悉的“倒讲话”和“颠倒谣”!她和杨健生小时候,经常在山野间扯着嗓子唱着玩。她侧身坐起,顺手抹了一把脸,满手湿漉漉的,心便撕裂般疼痛起来,扯过被子蒙住脑袋,竭力掩饰自己的悲泣声。


尾声

转眼间,已是清明。

龙华领着一双儿女,沿着崎岖的山道,跨过浅浅的溪涧,走进大山深处,来到一座新茔前。

细雨漫天斜,清泉山间吟,山雀枝头闹,袅袅青烟腾。

“郎志鲲来找过我,打算把饭店交给我,我没要。今年多数生意都不好做,好多工厂、店铺倒闭了,我凭手艺赚钱,还能养活孩子们。”龙华撑着雨伞蹲下,一边添纸钱,一边轻声念叨着,“爸妈说,他们都有退休金,把你的银行卡全给我。为了孩子们,我先收下了,你放心,我会用心培养他们的。老人养老的事,你也尽管放心。”

微信响了,是鲁子砚的信息:恭喜你,《两粒纸包糖》获得业余组银奖。

龙华鼻头一酸,眼泪顷眶而出。她打开偌大的挎包,轻轻抽出那幅画,小心地铺在墓碑前,凝视良久。突然,她掏出打火机,点燃画纸一角,火光灼灼,泪雨纷飞。

不远处的石崖后,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眨眼间,飞出两只身姿矫健的岩鹰,冲向高远的天际,尖啸声响彻云霄。

俄顷,满天乌云散尽,阳光洒满大地,万木迎风垂泪,颗颗晶莹,滴滴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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