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圳西丽水库的水域在高处俯看象一个五指分开的手掌,南方的手柄是大坝,大坝西边是深圳职业学院;东是深圳野生动物。一个教育野兽般孩子们的地方,一个训养野兽,供孩子们呐喊的地方。水库三面是荔枝林,夹带着少量的桂圆树。水库西边的沙河西路往北到白芒村与康丽路交界,出了白芒村的白芒关,就是出了2010年6月还分经济特区的关外,也就是说你2010年7月1日前来深圳市内,那个法定的327.5平方公里的特区,还得带上一张特区通行证,或者持有深圳、珠海的身份证。西丽荔枝是深圳的一张名片,沙河西路上西丽果场出产的荔枝很受欢迎,而西丽大磡村的荔枝最为出名,相传唐宋就是进献的“贡品”。骄阳似火的7月,妃子笑、桂味、糯米糍陆续上市,价格比别处都贵一些,可也阻挡不了尝鲜人的脚步。西丽果场在改革开放时还是西丽农场,几经变迁,现在已是公司化运作,经营起了钓鱼、农家乐等副业了。
水库的右边是一条沁园路,路窄仅两条车道,且蜿蜒曲折,开车一不小心就会撞上马路牙子。就这么条小道,路边的荔枝林里竟藏着囯家某部委的培训中心、深圳的资本学院、市委的麒麟山庄和深圳市人才研修院。沁园路到北边的大磡村也与康丽路相交,沁园路的路西是大磡村的村屋和一条商业小街,路东是一片工业区。康丽路东连着深圳大学医学院和南方科技大学,向西到了白芒村。路南面有大磡、王京坑、麻磡、白芒几个村,曾有一道铁丝隔离网布在路的南面;深圳全域成为特区前,村里面的人去路北边,就算是出特区外了。路北是荔枝林和少量的菜地,再往上便是羊台山脉的南面,山上长满树木和杂草,行人难以通行。
沁园路过麒麟山庄不到一公里,就是大磡村口,村口设有两个岗亭,一个为沁园路往北的车辆放行;一个为商业街的车辆放行。岗亭之间筑有假山花架,花丛中的霓虹灯泡勾勒出五个红色大字:大磡欢迎您。夜晚的灯光和花木映衬出的氛围,给人一种园林式的好村落的印象。
那是2020年的秋,我开着红色的昂科威,从福田区的公司导航到大磡村。公司承接了西丽湖水库上游调水治污工程,作为项目办行政事务的主管,已经比项目部的其他人晚一周进驻现场了。车子经过西丽野生动物园,就进入了窄窄的沁园路,弯曲的路面没有什么行人,车辆从对面驶来,稍有不注意,仿佛就要迎头撞上。大约过了五分钟,就进了大磡岗亭,又行了百余米,导航显示目的地到了。我注视前方,果然在路的左边竖立着公司统一标识的蓝色围墙,四米见方的电动推拉铝合金拦杆缩在大门的两边,没有闭合上,可能是保安还未到岗的原因。大门的右侧挂着一块镏金的铝合金门牌,上书:大鹏建设公司西丽水库北河流治污工程(一标段)项目部。
我打左转向灯,一脚油门便把车开进了大门正对的旗杆下。刚熄火停车,旗杆对面的板房门就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胖大汉出来了:小田主任,来啦!快进来喝茶。他就是项目经理,姓牛,叫牛得华。我忙回复道:牛总,你好!现代人见面习惯叫某总老总,我也未免俗。同单位的同事,又是个项目总,叫牛经理比牛总更名符其实。
牛得华挥起他宽厚的手掌往屋里扇:“自己人,叫什么老总?先坐下喝茶,进来进来。”我往前伸手握了下牛得华的手,随着他往屋里走,同时感觉到了一股烟味沿着胳膊冲进了鼻子里。
甫一落座在茶几旁,牛得华便抓起茶几上的软盒中华香烟,抽出两支:“抽烟。”
我伸出手拒绝,笑着说:“你抽,你抽,我不会。”
牛得华先叼上一支在嘴上,才把另一支装进盒里:“干工程的哪有不抽烟的,你们年青人不一样。”
我接着说:“真学不会。”
牛得华扫了我一眼:“我刚毕业那几年也不抽,干工程久了,慢慢跟着就会了。”
我只好应和着:“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牛得华也不再勉强,他开始泡茶。在茶水气和烟雾升腾中介绍项目部的情况。
公司的这个项目就是在西丽水库北端至羊台山下的三个自然村庄和荔枝林进行水利治理,主要拆除违建违盖、清淤、挖沟、筑渠、护堤、填土、绿化和水电安装及园林工作。我们项目部管理人员十多个,吃住在项目部。管理着八个项目班组两三百多号工人。工人分班组,自行解决生活。项目部的活动板房建筑成四方形围合,正中一排是办公区,左手边宿舍,右手边是餐厅、厨房、淋浴房等生活设施。作为行政主管的我,其实就是项目部的管家,管着后勤、行政及外联工作。
同牛得华聊完工作,他带我到办公区同各位同事见面,满脸笑容的高声介绍道:“你们的田主任,公司派来的大主管。”
那语气中暗示了几个信息:田主任是公司的人,不然不会项目部都建起了,才派来。田主任在公司有领导照顾,不然这么个才毕业几年的人会受此重任。田主任是你们的行政主管,你们的表现决定了你们的待遇、以后的升迁。
我没有多想,同新同事们一一握手,记住他们的名字和职别。最后进入自己的办公室。随后进来的行政小赵给我和牛得华拉开椅子坐下。办公室里陈设跟牛得华的没多大区别。文件柜前面是办公桌。办公桌右侧一张三人沙发同几张椅子和茶几围成了一个喝茶、谈工作的区域。
牛得华对站着的小赵说:“等下你陪田主任一块去宿舍。”小赵忙回答道:“好,我等着主任吩咐!”
我不太愿耽误牛总的时间,接着道:“那就现在。”
牛得华起身说:“行,行。”
我们一同往屋外走,办公室的同事们都笑着看我们,我也笑着应和他们。
小赵陪我从车上把东西搬进宿舍,我铺好被褥,趁着晚饭还有两人个小时的时间,想到街上走一走,随便买点生活用品和水果。小赵说陪我去,我说趁好可以熟悉一下地形,一个人也不受约束。小赵也不坚持,于是我一个人岀了项目部。
项目部对面是大磡商业广场,一个四层的社区级商业综合体,一、二楼为一家超市和两家大的餐饮店,三四楼是教培、休闲和小型宾馆。商业广场两侧也没什么大的商店,大多为两层的街边店,分布着生活类的餐饮、水果、美客美发、数码手机等。商业街往北约一里地,往左延伸出王京坑路,通往两里路外的王京坑村。两条路交叉处耸立着本社区最高的12层高楼——大磡村股份公司大楼,是村委办公楼,也是社区服务中心。楼上有家品牌酒店,可能是本社区最好的休闲中心。大楼下的西片和北片区是村民的住宅区,座落着一栋栋90年代建成的民宅,都别墅的样式。但外墙上的马赛克和院落略显陈旧,远远落后于新世纪的大理石和浮碳漆外墙建筑。民宅后面也建成了大片握手楼,纵横交错的空中电线和暴露于外墙上的水管,显出城中村出租屋的格局。
商业街仅容两车通行,从村委大楼往北约一里地是个集贸市场,再往北是村屋和小厂房给合区,路也断了头,汽车过不了康丽路,人和小型三轮倒可以从空隙中穿过。商业街东边的商店后面一条大磡小河,不知什么原因,散发着一股臭味。这条小河正是公司这次项目中整治的内容之一。小河上面是沁园路(大磡村这一段也叫工业一路),连接康丽路,也是大磡村的北出口。一座座家私工厂坐落在沁园路边,夹杂着几家私房菜馆。路上车流滚滚,两趟公共汽车穿梭往来。
我用了大约一个小时,就逛完了大磡社区的工业园、商业街和村落。心里对这个地区有了大概的了解和印象。
我买了一些必需品回到项目部,牛得华立刻拉着我和项目部的几个负责人、小赵来到沁园路上的那个私房菜馆。菜馆的外面仅在大门旁立了几个字:沁园•沐香。 大门不常开,仅熟人或订餐通过的人来揿门铃时,通过对话验正才会让其进门。
我们在开门人的引路下,穿过流水潺潺的小院,在一个装修雅致的包间落座。上茶上酒上菜,头道煲汤,说是天上飞的一种鸟和水里游的王八作主材,配以地上跑的鸡、猪肉和药材,慢火熬了几个小时而成。接着上了几个当地的客家菜:三杯鸭、白斩鸡、捞猪肚、酿豆腐。正在大家都觉平常之际,牛得华站起来说:“好戏在后头。”
有什么好戏?果不其然,两个服务员抬着一长方形的托盘,盘中盛着一只刚烤好的全羊,那焦黄的羊皮上滋滋冒着热气,大家忙着叫好。接着上了伊面焗龙虾、醉醒基尾虾、红烧吊筒、粉丝蒸扇贝、清蒸红东星斑和冰镇芥兰。牛得华举起杯:“来,咱们先提一个,为田主任接风。”于是大家随声附和,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酒足饭饱,我们乘着沁园路上昏暗的灯光,往项目部走去。牛得华借着酒兴:“田主任,咱去洗个脚。这里也没个象样的歌厅,不然陪你去唱歌。”
我连忙推辞:“都累了,早点休息。”
二
项目部里工作几天便走上了正轨。通过与村委及各方面的了解,大磡村作为西丽水库北边的自然村落,虽在特区内,却发展缓慢。因近水源地,土地被保护起里,至今没有商业开发,没有一栋商品房;这两年有了管道煤气,但好多村民和公寓的租户还在用瓶装煤气;交通也是仅两条道的小马路,地铁站远在五公里外的西丽野生动物园和西丽街道上。低矮的建筑与深圳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然而这儿的荔枝林广阔,村里人口不稠密,生活节奏慢。白天很少听到嘈杂的汽车声;倒是晚上,在村外上班的年青人陆续归来,他们的身影晃荡在商业街上,将商店的落寂鼓动起来。深夜,几家烧烤和便宜店有稀落的客人,马路上的野狗撒欢儿追逐、嬉闹。凌晨的村落能听到雄鸡打鸣的声音,住惯城里的人觉得这里跟乡下一样安逸。
我有时也去工地现场看看,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项目部的办公室。一天厨师阿忠叫我同他一块去市场走走,我竟应允下来。想不到了这一次却遇到了一个人,她的身世让我惊讶,同时也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出项目部沿商业街不到十分钟路程就到了大磡集贸市场,市场不大,却相当丰富。不一会,就买齐了一天的菜量。当我和厨师大忠从市场出来时,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妇人挡住了去路,她嗫嗫地说:“老板,买鸡吗?走地鸡。”
走地鸡,这城市里哪还有走地鸡?我看了看这个中等偏胖的女人,四十多岁,穿着暗花的白色衣服,大概是穿久了,又洗了多次的原因,反而呈淡黄色。手臂上戴着黑色袖套,沾了些鸡血和灰尘,显得有些脏。脸膛被太阳晒得黝黑,五官倒不丑,尤其那双丹凤眼,告诉你,曾是个美人胚子。三轮车上摆着几只拨过毛的鸡,一块切菜板和一把菜刀,还有一个电子秤。我看那鸡脚细长,鸡身上也没有太多的肥肉,凭小时就在农村的十多年生活经验,确认是走地鸡无疑。我问她:“你自己养的?”
“我养的,就在那边的荔枝林里养的。都卖十几年了。”她一边回答,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的康丽路边的荔枝林。
“哦!真的吗?”我反问道。
“不信,有空我带你去看。”她认真的样子有点生气:“老板,你刚来大磡吧?我在这卖了十几年走地鸡了,好多人都是老顾客。”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好。顿了下才说:“是的,我们刚到大磡搞水利工程。要呆两年。先买一只试吃下,好。以后都买你家的。”
她利索地秤了一只鸡,装上袋递给我:“老板,唉!老弟,四十三块多,今天你第一次买我的鸡,打个折,整数四十算了。以后多帮衬我。”
我掏出手机扫她的微信付款,心里想:真是个会做生意的娘们,谁知道你少没少重量。她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笑着说:“加个微信,少秤,我赔你一只。”
“少点秤没关系,我就怕不是真的走地鸡。”我害怕她误会,岔开话题道。她一边扫我的二微码,一边说:“加了微信,你有空到我那看看,绝对假不了。”
我通过了微信,提了鸡同阿忠往回走:“行,有空就去看啊!”
“一定来啊!”她向我们挥了挥手,又忙不迭地去招呼其他的客人。
晚餐阿忠就做了干蒸鸡,味道果然不错,大家都说比以前的好。我和阿忠会心一笑,也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第二天下午,我干完手中的活,拿出手机看微信。一条新微信跃然屏幕上:下午好,有空吗?盘小华。前面显示正是昨天刚加的卖鸡的大姐,她微信名:荔枝林散养土鸡。进入朋友圈,发的图片有荔枝林中漫步的鸡群,也有刚出窝的鸡蛋。
我回了条信息:有空,真要我来看你的鸡场?
她回复:有空就来,老弟,我送你鸡蛋。加了个笑脸。
我不计如何是好?按理,我们说的是一句应酬话,一个玩笑而已,况且我们又不熟,难道她另有什么事情?
这个缺乏信任的时代,人与人之间总有一堵心墙,建墙容易,拆墙难。
仔细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她个养鸡的女人,只是认个真罢了,就象农村卖菜的妇人,她辛苦种植岀来的蔬菜瓜果,浸透了她们的汗水,容不得别人笑话的。我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在社会上闯荡了六、七年,已不再是懵懂少年。社会上的事,心里清楚得很,但又没变成变色龙,骨子里还保留着一股纯真。去看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好?于是回了个信息:你发位置给我。
很快一个位置信息发过来了,点开一看,就在商业街过康丽路北的一片荔枝林中,大约两里多地。我回了个信息:收到,马上来。
我开上车上路,跟着导航出了大磡村北出口左拐康丽路不远,一条沙石铺成的小路通往荔枝深处。路边不时有一栋栋的房子,应是看林人的住所。大约进到500米,有个院子,一栋一层高的房子耸立眼前,房前站着那个自称盘小华的女人。一黄一白两条大狗跪在她的脚下。
我往荔枝树下停好车,甫一下车,那两条狗一下立起腿,狂叫着似要扑过来。盘小华见来人是我,立刻喝斥住狂叫的狗,迎过来道:“兄弟,你来了。”
我站着,也不往前走:“你就住这?”
“是啊,我包了这片荔枝树,得看着。”
“那你的鸡养在哪里?”
“就在后面的林地里,先喝杯茶吧?她好心地招呼我。
“先看你的走地鸡。”我扬了扬手中的矿泉水。
“那行,跟我来吧!”盘小华起身往屋后的林中走去,两条一黄一白的大狗吐了吐舌头,象向导一样走到了最前面。
也就走了百余米,见到了她的林中鸡散养场。一道一米多高的塑料网向两边散开,网中央有个半亩见方的池塘,成群的鸡自由地在林中啄地上的草、虫子和散落的饲料。靠着陡峭的山石下有一排砖砌的鸡舍,那是鸡儿们过夜的地方。我问她:“围了多大?养了多少鸡?”
盘小华自得地说:“有五、六来亩地,最时也就1000来只。”
“那也不少,你忙得过来吗?”
“我有四个帮手,大黄和大白,它们的两个仔仔。”
我笑了笑,看着往围拦走去的两条狗,它们象巡逻战场的将军,巡逻着的领地。我知道狗的作用,在这林中,它们确实可以守护主人的财产,狂叫声中吓退不怀好心的人。我不再问下去,折身返回来时的小屋。
回到小屋外,盘小华让我到屋里坐。进了小屋,坐在木头的旧沙发上,我环视着这个十来平的房子:单、双人木沙发和木茶几,一台单门的冰箱。左边门里是厨房和洗手间。右边的门帘里应该是一间卧室。冰箱上门摆着一张年青人的全身照片。我扶了扶眼镜,凑近一看,照片中的人竟有点象我年青时的模样。不禁心里一愣,莫非她把我当成她什么人了?
“我儿子?”她一边泡茶,一边对目不转睛的我说。
“哦!你儿子?好帅!”我坐下接过她递给我的茶。
“唉!帅有什么用?都一年没回家了。”她充满期望又埋怨的眼神望着我。
“所以,你是不是看我像你的儿子…所以…”我有点不安:“你老公呢?难道…他在哪里?”
“他死了。”她面无表情的说。
我更加不安起来,一个单身女人在这荔枝林中养鸡为生,没有老公。她的儿子也就二十来岁,却一年没回家了。这是一个什么状况啊?她看我有点象她儿子就约我到了这儿来,她想干什么?
“别怕!老弟。你至少比我少十多岁,叫你老弟应该不会错。我知道你是个读过大学的人,你的穿着和气质让我感觉到你是个不错的人。是的,我第一面就觉得你象我的儿子,我想让你帮帮我。”
“我能帮你什么?”
“帮我劝劝我儿子,别老不回来。”
“我?我……”我不敢相信她这么说,我不认识他们,我不知道他们的过去,更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别急,我说下我的过去,你了解了我的过去,也许你就会明白,你会帮我的?”
我看她期盼的样子,点了点头,听她将她的过去娓娓道来。
三
盘小华说她八十年代初出生在粤北山区的一个寨子里,有个小两岁的弟弟。那时的家里很穷,住的是石头垒成的矮屋,全年吃的是苞谷和玉米,难得吃上大米和面食。村里是石灰岩地区,没有水稻田,每家的旱地只能种下玉米、花生、红薯之类的作物,那便是他们的主食;吃肉要在逢年过节才有。阿爸从十里外的镇上赶墟回来,也会给她买些绳花、塑料蝴蝶结之类,但会给弟弟买更多的小玩具。糖也是有的,偏心的阿妈总分结弟弟多一点。在重男轻女的山村,这都是见怪不怪的事。
少年不知愁滋味,小华很快就上了小学。山村小学没有读书压力,她爱唱爱跳,山里的空气又好,初中时长得水亭亭的,那双丹凤眼招人喜爱。小华的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初二那年还参加了县里的文艺汇演,她的表演唱《小背篓》获得了一等奖。也是那一次,她到了县城,看到了街上奔跑的小汽车,穿着时髦的女孩们,还有街头就能对着小屏幕唱歌的卡拉0K。
汇演的各镇中学的代表队统一安排在县招待所里,那是小华第一次住宾馆,柔软的席梦思、彩色电视机,装有饮料的冰箱。每个房间里都有单独的卫生间,可以洗澡。上完厕所一按就冲得干净的马桶,卫生间里放有香气扑鼻的小球。她亨受着这一切,她才知道山外人的生活真的比她的寨子、比她的简陋的学校宿舍要强十倍百倍。她想做城里人,她想穿漂亮的裙子。
她要走出山寨,读书是唯一的出路。然而她的成绩并不好,小学的基础就不好。山村小学的老师学历本来就低,学生家长也没读过多少书。孩子们先天不足,在小学的起跑线上就远远落后城里孩子了。初中升学考试,她只考上了县城最差的一所高中。
不管怎样,她还是想去上高中的,她想去县城上学,也许能过上县城的生活。但阿爸却不愿意再供她去上学,阿爸拿不出她的学费和生活费。阿爸在镇上帮人做小工,工资很低,也有一阵没一阵的,供养两个小孩的吃穿后就没什么剩余的了。寨子实在太远太破了,爸想在镇上买块地建个房;阿爸想给弟弟存点钱,好上高中上大学。这次小华上高中要多出一份学费,况且那个高中教育质量很差,学生毕业都考不了几个大学生,还不是都出去打工了。“与其混三年去打工,不如早点去打工,一个女孩子,反正要嫁岀去做别人家里的人。”阿爸这样对阿妈说,阿妈转头对小华说。
当小华听阿妈说不让上学时,她哭了,哭得那双丹凤眼肿得跟熟透了的桃子似的。她在山上哭,哭得阿爸守在山腰上砍断了几根树枝。她在小溪边哭,哭得阿妈守在深潭边不敢挪步,生怕她想不开。阿爸其实也爱女儿的,他何尝不想让女儿多读点书,没有,也可嫁个好人家。阿爸最后同意她上高中,只是他不敢面对女儿再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有亏女儿。便在清晨一声不响地回镇上去工作了。
得知可以上学的小华笑逐颜开,她唱起了她的《小背篓》,唱起了《阿佤人民唱新歌》,甚至唱起了《浏阳河》和《一条大河》。整个寨子人都在听她唱歌,都为这个娃儿的歌声感动。
也许是阿爸赶得急,清晨走时把装衣服的包落在家里了。阿妈让小华去镇上送阿爸的衣服,并叮嘱她晚上在镇上姑姑家住。小华高兴地接过阿妈的包,她飞快地出了寨子,向山外的镇里走去。
去镇上的这条山路,她已走了三年。春天,花香鸟语,满山翠绿;夏日,溪水淙淙,枝头野果硕硕,枇杷、桃李、枣儿任你采摘。秋天山野金黄,柚子、柑子窜上枝头,山茶树上结满茶果;冬日的粤北,五岭南坡下,有时有冰,有点雪,但雾蒸霞腾,有在仙境的感觉。三年,她不知走了多少回,有时有伴同行;有时一个人时,手里拿个竹枝杆,遇上小动物,只要把路旁的树木敲打响,小动物都会吓得四处逃散。山里人都知道,什么动物都不怕,就怕心里有鬼,心里有了鬼,没鬼都会吓死人。
小华在山路上飞奔,她心里真是高兴,不知不觉地就到了镇上,她熟练找到了阿爸的工地,当她把包递给阿爸时,她看到阿爸的眼睛有些湿润:“小华,爸没能力,你要好好读书啊!”
“爸,谢谢您!我会努力的。”小华激动说。
阿爸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你钱,去姑姑家玩几天吧,反正毕业了,又不用做作业。”
小华接过钱,有点㤞异,这还是父亲第一次主动地给这么多钱。她说了声谢谢,连忙躲过父亲那亏久的有点不忍直视的目光,往姑姑家走去。
夏日的粤北小镇,人头攒动,赶墟的人来来往往。街两边已有卖小电器的商店,录音机在播放那首《心太软》,歌声钻进了每条巷子: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小华来到镇上唯一的一家冰镇店,买了碗冰镇豆沙,她吃完就去附近的姑姑家。姑姑嫁到镇上卖猪肉的刘姓屠户家,刘姓姑父每天凌晨会去镇上村里帮人杀一头猪,然后到镇上卖,收取杀猪费用。没有猪可杀就从别人那里贩些猪肉零卖,赚取差价。那个年代,屠户家算是乡村比较有钱的人家。
小华正低着头吃豆沙,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也买了一碗豆沙在她对面坐下。“朱小妮。”小华抬头见是她原来同班的同学,就住姑姑家隔壁。
“盘小华,你怎么在这?”朱小妮惊奇道:“学校不是放假了吗?”
“我去我姑姑家,正好在这碰见了你。”她同朱小妮热聊起来,不一会就吃完了豆沙。她们一块往她姑姑家走去。
朱小妮跟小华是同一个山村小学的同学,她们一同进入镇中学读初中。只是小妮家在三年前就在镇上了建了房,钱全是小妮的姐姐在深圳打工挣的。小妮不爱学习,去年就退学跟姐姐在深圳打工赚钱了。小华看着小妮穿着花格子连衣裙,一双高跟的凉鞋把她衬得很挺拔,特别是胸前圆鼓鼓的,害得小华既羡慕又害羞。小妮是提前进入了青春期,脸有点胖,满是胶原蛋。以前的眉毛短而粗,现在却变得长而细了。
“你的眉毛咋这么好看了呢?”小华问。
“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炆的,800多块”小妮自豪地回答。
“800多,那么贵……你一个月赚800多?”小华已到了十六的年龄,她知道她阿爸一个月都赚不到了这数字。
“这没算加班费,加班工资也算上的话,一千多块一个月。”小妮更满足的回答道。显然她对以前看不起她姐,说她姐小小年纪就不读书,去外面捞钱的非议有了自豪地回应。
一路上小妮给小华讲深圳的繁华,讲深圳的夜晚,霓虹灯显烁,车水马龙。以至于夜晚小华躺在床上,眼里也是电视上《情满珠江》里的场景,自己也好象到了那个遍地黄金的世界……
梦,少年都爱做梦,少女更爱做美梦。
阳光照进了窗台,梦好快就醒了。小华爬起来,洗漱完就出了姑姑家。她想去朱小妮家,再听她讲一讲深圳,讲一讲她的工作和生活。也许自己将来也会去深圳,去打工。不,她要好好读书,考上省城的大学。然后去深圳工作,做个高级白领。赚好多好多的钱,在镇上给阿爸阿妈建房子。在深圳买房子,把阿爸阿妈接过去住。
在她刚要敲朱小妮家大门时,她姑姑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快,小华,快跟我走。”
“怎么了?姑姑。”她从来没见姑姑这么不淡定。
“你爸出事了。”姑姑急催地说,拉着小华往镇医院方向走。
“我爸咋了?”
姑姑没有作答,她也不好再问。况且走得那么快,街上的行人都向她俩投来异样的目光。
很快到了镇医院,在急救室房间里,阿爸的衣服上沾满了鲜红的血。三个镇医院的医生正忙着给阿爸的头包扎止血。然而头上还是往外渗血,慢慢的染红了白色的绷带。
“阿爸!”小华扑过去,握住阿爸的手,那手上也染有血迹。她痛苦起来,肩头耸动。
“ 对不起…小…华”阿爸努力地想睁开那未包住的眼,他视线模糊,眼前女儿、妹妹都流着泪水。他想挣扎起来,他想说没事。可他就是撑不起来了。
“阿爸,您没事的;阿爸,您怎么了?”小华不知阿爸从三层高的建筑外架上摔下来,头砸在搅拌机上。
阿爸想张嘴说话,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声来。
血还在外渗,小华握着阿爸耷拉下来的手,他来不及再说什么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世界上最悲伤地事莫过于你的亲人在你的面前,在你的怀里突然离去。小华,才十六岁的小华就经历了这样的现实,这种痛永远伴着她。一想起,她就禁不住地流泪。
四
盘小华讲到他父亲的突然离世,已满眼含泪。她添上了荔枝干和桂圆(龙眼)干,为我又倒上了一杯茶。其实我也眼泪婆娑,我也曾在少年时失去过亲人,那种痛,感同心受,刻苦铭心。
“还听吗?”
我点了点头。盘小华又叙说起来。
丧父后的小华随同学小妮坐着长途客车到了深圳石岩,那里有许多电子、电器工厂。但因小华没满十八岁,招工的都不敢聘用。多亏了小妮姐姐小娜帮忙,托人从中担保,才进了小妮工作的电器厂。
电器厂的流水线作业每天八小时,晚上加班的话,一般都在三小时左右。每月工作25天以上,虽然工作强度不大,但工作时间还是比较长。好在厂里都有食堂,不用管吃饭。一天不管多累,冲个凉,倒头就可以睡。
工人们住上下铺,一个宿舍住十二个人,有统一的衣柜。冲凉房和洗手间连在一块,下班时,大家都抢着上冲凉房,那哗哗的水声和洗发水、沐浴露的香气伴着南腔北调的歌声奏响生活的乐章。
很快盘小华适应了打工的生活,每月可以领到一千多元的工资。发工资的时侯,她会去邮局给阿妈邮钱,不过都会邮到镇上姑姑那里。后来厂门口建了自动存取机,她和打工的姐妹都把钱存到了收取方的卡里。她也会留下一部分自用,买生活用品和吃的东西。她有钱来打扮自己了,街上的服装店、饰品店是她常光顾的地方。那个年龄的少女谁不爱打扮?
一转眼,小华在流水线上工作了两年多,人也出落得婷婷玉立。十八岁的生日到了,那晚她和小妮几个玩的好的姐妹在饭店吃饭,喝了酒。当生日蛋糕摆上时,她默默地许愿: 赚更多的钱,找个好老公。
愿望是美好的,然而一双好色的眼睛却盯上了她,一双毒手伸向了她。
这是家台资工厂,厂里的管理人员几乎全是台湾人。那些在深圳、东莞一带办厂的香港人、台湾人开始是瞧不起大陆人的,他们经济富裕,生活水平比大陆高。在他们眼里,打工的女孩就是打工妹,男孩就是打工仔,打工妹打工仔在那时竟是个蔑视的称呼。他们很多男人在台湾、香港有家室,在这边却花天酒地,过着奢侈的生活。当时刚开的酒店、歌厅和休闲场所成了他们的天堂。一些咸湿(好色)又不安好心的人把工厂妹作为他们猎色的目标,她们年青幼稚、没经世界,最易得手。
盘小华的老板就是这么个可恶的男人。他姓林,大家都叫他林老板。林老板台湾的老婆管他管得很严,钱管得很牢,每天下班还打电话查岗。不过隔着十万八千里,再怎么严也管不住一颗浪荡的心。
林老板一开始就盯上了盘小华这个小姑娘,不过鉴于她还没满十八岁,他不敢造次。
这天,小华正在流水线上加班,车间主任让小华去林主管的办公室。
小华来到林老板的办公室,她站在这个干瘦的小老头的桌前:“您好,林老板。”
“别客气。盘小华,你来上班有两年多了吧?”
小华点了点头
“干得不错,我很欣赏你。想不想来办公室上班?”林老板一本正经的说。
“我能行吗?”小华有点激动,不相会有这样的好事。
“做我的助理,我会教你怎么做?”林老板的语气既和蔼又威严,他指了指门口的那张办公桌:“只要你能听我的话,我们相信你比前任干得好。”
小华看了下那张没人的办公桌,桌上摆着一张比电视要小的电脑,几个文件夹堆放在桌上。她忐忑地说:“我还不会电脑,连打字都不会?”
“没关系,我叫人教你。你那么聪明。我相信你十天半个月就熟练了。”
“那谢谢林老板。”小华几乎感动得要流出泪来。
“好,你明天就到办公室上班。我就喜欢你的干脆。”
盘小华从办公室出来,看着姐妹们在生产线上一声不响地工作,她们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管怎么努力,没有技术可依靠。到出嫁的年龄,老家的人介绍一个男的认识,通几个月信,没有什么特别不满意,就会在农历春节时摆酒成亲。怀上孩子的,出来打工几个月就会挺着肚子辞工回家生子。没怀上孩子的,一旦怀上也只好回去生孩子。生了孩子,再出来,就得再等上两三年,就得母子分离。她们都那样,几乎没有出头的机会;她们很难走岀来自乡村,归于乡村的命运。
盘小华不甘心于那样的命运,她憧憬过挣了钱去深圳特区内闯荡的计划,而今天,林老板让她做助理,也许她的命运真会改变。
当小华把调到办公室去工作的消息告诉小妮时,小妮真为小华高兴。不过她知道林老板的助理都年轻漂亮,似乎都干得不长。
小华坐上了老板助理的办公桌,开放式办公室的同事们投来了莫名的眼光。当然小华没有感觉到,她的位置靠近林老板的办公室,只要林老板一声招呼,她就进去听吩咐,然后一件一件的落实。打单、送表、下达生产订单是主要的工作。迎来送往也是她的工作范围,应酬好象成了晚上的必需节目。
小姑娘,年青,头脑灵活,很快学会了打字、传真、复印等办公室必须具备的工作能力。她也学会了应酬,每个客户都被她的清纯漂亮和热情征服。
她坐着林老板的丰田车进深圳特区,连通行证也不需要检查。当小车在那宽广的深南大道上奔驰时,她看到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看到了民族文化村、世界之窗,看到了香密湖高尔夫场。当车过华富路,美丽的上海宾馆那白色的圆形穹顶、蓝色玻璃配白线条的幕墙大楼彰显旧上海滩的欧陆风格。直插云霄的赛格大厦、亚洲第一高的地王大厦一一掠过……转到人民路,便是深圳火车站和过关去香港的罗湖商业城。当时深圳最高档的嘉宾商场就在人民路和嘉宾路交汇的国商大厦楼下。国商大厦斜对面就是深圳速度的国贸大厦,是1992年南巡深圳,在顶层旋转餐厅留下那张珍贵照片的地方。林老板一边给小华介绍沿路建筑以及故事传说,一边抽着万宝路香烟,十足的港台老板的派头。
这次他们是来同香港过关的港商洽谈的,因此选择了离罗湖口岸最近的国贸大厦吃饭洽谈。林老板在国贸大厦停好车,又带小华过马路对面的嘉宾商场买衣服,他说这里的衣服才佩得上她,才出得了台面。
果然嘉宾商场的女装部有好多当时最好的一些牌子:华伦天奴、皮尔卡丹、哥弟……小华的身材好,试了几件衣服,都非常得体,服务员在一旁称赞不已。小华既高兴又担忧,她担心的是衣服的价格远远超击了她的承受能力。林老板好象看透她的心思似的:“我买单,算接待费用。你挑两套换着穿。”
小华换上了一套黑白条纹的裙子,提了一件套装。林老板一边买单一边对小华的焕然一新赞不绝口。人靠衣装马靠鞍,何况她身材高挑,还长得漂亮呢?
当晚国贸旋转餐厅的商务洽谈非常顺利。林老板不停地敬客人酒,小华也礼节性地敬客人。客人带着港腔普通话说小华人漂亮,酒量还好,是难得的人才。小华醉了,心醉了。其实作为山寨的女孩,她继承了她阿爸能喝三斤高梁酒的基因。喝不醉,这是她的秘密,她不会对别人说。
送走客人,林老板说他喝醉了,开不了车。他就带他去一街之隔的五星级富苑酒店开房。林老板开了一个两间房的套房,在小华的半搀扶下进了房间。就在小华扶他到沙发上坐下之际,林老板竟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放。
“林老板,你醉了。”小华试图挣脱他的手。而林老板却用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把她往沙发上拖。她拼命挣扎,只晓得用手去避开他的手,却不晓得抓他的脸。一个涉世不深的十八岁女孩在那个年代,在她钦佩甚至感恩提携的老板面前,还是畏惧的。老江湖的他正是看透了这一些,才恃无忌胆地把她压在身下,拼命地吻她的胸,吻她的脖子。他扯掉了她的内裤,双手紧紧地抱住她的上半身,仼凭她的双手捶打他的背,任凭她喊着:不能这样,求你别这样!
她失去了她的第一次,在恐惧和绝望中。那片染红的沙发旁,她捂着上半身,头发凌乱,一言不发。
他,林老板,跪在地上,拙劣而熟练地表演着演过几次的动作。他抽自己耳光:“我太喜欢你了。我喝醉了,你太美了,我控制不住。我补偿你,我给你钱。”说着就从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钱来。
喜欢就可以占有?美也有错?美的东西多了去了,你都可以占用?钱,这些人眼里只有钱,他们认为钱可以搞定一切。什么狗屁逻辑?
小华打掉了他的钱,红色的钞票散落在羊毛地毯上。她仿佛看见那钞票就是一滴滴鲜血,她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毯上。
她冲进冼手间,拧开花洒开关,任凭热水冲在头上、撕破的衣服上、身体上。她想冲走一切污秽、酒气和泪水。地上的水迹先是红色的,尔后水迹愈来愈清。水纵然可以洗净身上的污秽,却洗不掉了她心头的污泥。
小华有两天没去办公室上班了,她请了病假,在宿舍昏睡了两天。小妮过来嘘寒问暖,帮她打饭洗衣服。她始终没有告诉小妮实际情况,只是说身体不舒服,休息休息就好了。经历这种事,她不敢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人会同情自已,她要坚定地活下去。
再上班的小华在林老板面前已没了当初的笑容,她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工作,好象又回到了流水线。
待办公室的人员都去吃饭的时候,林老板在自己的办公室跟小华谈了他的想法。在工厂附近给她租个房,每个月另给她三千块钱。问她愿不愿意?她答应了,能离开宿舍独住,怎么也比十二个人挤在一起舒服。每月能多拿三千块钱也不错,谁跟钱有仇。她出来打工不就是想多赚钱,好供弟弟读高中读大学,好实现阿爸在镇上建房的遗愿。林老板见小华答应了,放心地去拉她的手,想凑上去亲她。小华顺手给了林老板一个耳光:“你想什么好事?我告诉你,以后不许碰我。”说完就摔门而去。
林老板愣在办公椅上,他有点发懵,这个女娃性子有点刚烈,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吧?转念又一想,是不是还在气头上?她刚才不是答应住我的房,拿我的钱了么?过段时间,气消了,再哄哄,多花点钱,还不是可以金屋藏娇,慢慢享受。
林老板安排人在附近一个居民区租了房子,买了点日常家私。当时房租很低,也花不了几个钱。
小华搬进了出租屋,搬进了她姑且称为的“家”。她时常邀请小妮与她同住,她们一起做饭、煲汤,试着做她们想吃的东西。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林老板几次想亲近小华,都被她拒绝了。一次晚归,林老板把她送到家,停下车就跟着她进了家门,他关上门,急促的说:“宝贝,我想死你了,我要你。”
“那你能娶我么?”
“我养你,我给你钱。”说着就上去抱小华。
小华推开他:“你台湾有老婆,把我当小三养,我以后怎么办?”
“我一直养着你,我们可以去市内住。”林老板说。
当时好多港台人都这样做,他们在市内沿深圳河一带租房安置自已的情人或者小老婆,产生了几个著名的“二奶村”
“我才不要做你的二老婆,除非你跟台湾的老婆离婚。”小华狠狠地说,她有她的算盘:她要一个男人真把她当老婆,真心喜欢她,爱她。成立一个真正的家,生儿育女,白头偕老。面前的这个男人都快五十了,都跟她阿爸一样的年纪。真成了她的丈夫,她怎么敢同他回去见亲戚朋友;怎么见阿妈,怎么对得起逝去的阿爸。他喜欢自己,无非仗着自己的台湾人的身份,有点钱而已。他不会放弃他台湾的家庭、子女。况且他的企业还是他丈人资助才有今天的模样,丈人对公司有绝对的控股权。一旦离婚,他将会一无所有。
“我答应你,我下次回台湾就去办离婚手续。”为了达到目的,林老板说着谎话,连草稿也不拟。他心火中烧,早已躁动得不行,欲强行行事。
小华猛力一推,把他推了个趔趄:“你强行要了我的第一次,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做到了,我就跟你。否则,你别想要第二次。”
林老板见达不到目的,只好顺着小华的话下台阶:“好,我离了婚找你!”他悻悻地离开,晚上花钱去找人泄了浴火。
果不其然,没几天林老板老婆林太太从台湾过来,她肥大的身躯每走一步,都要把房屋震塌下来。林老板居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副奴才的样子。
林太太当着林老板的面问小华:“多大了?”
“十八。”
“十八…没男朋友吧?” 。
“没。”
“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台湾帅哥?”
“不了,我还不打算找”
林太太好象试探完了,她眼光掠过这个婷婷玉立的女孩,转向林老板话中有话的说“跟你说过的,不准你找年青女孩做助理。你倒好,找了个十八的,还是个没男朋友的,下得了手哟!”
林老板不敢反驳,他尴尬地望了小华一眼,喝了口茶,低下头去。
林太太还没回台湾,小华就收到了人事主管的通知,她办完交结回到了“家”,她彻底地放松了,再也不用面对那个可恨的人,不用防着他了。
她趁机回了趟粤北老家,先坐长途客车到了县城,再从县城坐车到镇上。从镇上到寨子已经有了盘山公路,仅容一车通过的石子和泥土混合的乡村路。镇上到寨子有摩托出租,路上偶尔也有农用车和装沙装水泥的小型车工程车通过。
寨子上的人都说小华变了,变美变漂亮了,山沟里出了金凤凰。
小华陪阿妈在镇上挑了一块地,付了买地的钱。待回到姑姑家一算计,建房的钱还缺个三四成。好在镇上建房可以先赊一部材料,工钱也可以先给点,等房屋完全竣工再结清。姑姑和姑父替他们请了施工队,挑了个吉日,燃起鞭炮,举行乡村建宅子的开工仪式。小华举起香,拜天拜地拜祖宗,透过燃起的三根香的烟雾,她仿佛看到了阿爸在微笑。真泉下有知,阿爸是该欣慰了,她完成了阿爸的宿愿。
姑姑和姑父说给她介绍对象,一个是姑父同行的儿子,二十三了,长得粗壮肥大,连小学都没读完。时常趿着一双夹趾拖鞋,手里夹着一根烟,一副镇上土财主的味道。一见面就问:“深圳大街上到处是鸡发名片,你见过么?”他把那个“鸡”字拖得很长。见小华摇了摇头。他又连珠炮地问:“深圳三个女的一个男人,找女人比买菜还容易。”在他眼里,深圳女人就不值钱,不值得尊重。“听说深圳女孩没找老公就不是处女了,她们为了钱,会把自己的第一次……”
“ 够了!”小华攸地站起身,结束了见面。她知道接下去他会问更难听话;自己曾受过伤害,多么需要一个温暖、宽容、体贴的男人。如果和这种要求别人贞节,自己又蠢蠢欲动的男人在一起,遭受的打击是双重。
姑姑介绍的第二个对象是镇上刘老镇长的儿子。老镇长四十得子,爱子如命。儿子在省城读了中专,本来可以在省城工作的,可毕业那年恋上了年青的女教师,干了出格的事。镇长托关系讲好的单位不敢接收,只好回到了镇上文化站工作,算是吃上了体制内的一份饭。当年的文化站闲得要命,当然工资也不高,这位刘姓专干,尽干些打桌球玩纸牌的事。还迷上了游戏,他的工资都花在县城的游戏厅里了。以至于工作七、八年了,也没找个女人。急得刚退休的老镇长没几年就全白了头发。
刘专干见面那天倒打扮了一下,穿了件衬衫,头发打了摩丝。小华等在镇上唯一的一家糖水凉茶店里,刘专干进来时,她注意到他瘦长的身材,瘦小的脸上戴着一幅高度近视镜。他朝小华打声招呼坐下,就盯着她不放。
“你喝什么?”小华问。
“随便。”他不去买单,也不主动端东西。倒是小华买了单,并端了一碗绿豆沙给他,自己喝一杯凉茶。
“你上班忙吗?”小华问他。
“不忙!”回答得挺干脆。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打游戏,有时也玩桌球、纸牌。”
“哦!”她希望他主动问她点什么 ,他没问,她也就没再说什么。互留了座机电话就告别了。
让她最为欣慰的是阿弟考上了县一中,刚进校不久。她去看了阿弟,给他留下了五百元钱,让正长身体的阿弟多买点吃的。阿弟是她和阿妈的希望,希望他能考上好的大学,实现她再也实现不了的大学梦。
五
小华回到了深圳,刚立了秋的深圳依然骄阳似火,马路上的水泥地面滚烫灼人。深圳到处是工地,机器轰鸣,一栋栋厂房拔地而起。马路上的货柜车川流不息,火车站、汽车站人头攒动。人们奔向深圳,奔向珠三角。
盘小华的家,那个才几个月的“家”也到了交租的时间,如果不续上月租,房东就要收回去租给别人。现在最紧要的是找一份工作。重回工厂做流水线上的工人?她不甘心,况且收入那么低,建房需要钱,阿弟读书需要钱,自己消费也降不下来。办公室做管理收入倒高一点,可自己没文凭,连递简历的机会也没有。
她先是在石岩镇上的几家人才中介机构去看了看,没有什么好的单位;况且这些野机构充满虚假的招聘信息,先骗你进去交各种押金,让你工作几天后,便以各种理由把你辞退。他们永远在招人,永远招不到人。可他们赚报名费、押金就盆满钵满了。后来政府报道和打击的三和公司就是关外假招工骗钱的典型代表。她从报纸和电视上看过这类事件的报道,自然也不会上档。
她想去市内找工作,那时各单位都在特区报的人才大市场专栏上登了招聘信息,一浏览就知道某单位某日在人才大市场某个摊位面试某职位人员。她每天都买一份《深圳特区报》,浏览到合适的职位就用笔抄写下来。好在这次回家她办了进深圳特区的通行证,她得以顺利进关,坐着中巴车去往宝安北路的人才大市场。
人才大市场在四楼,应聘者或坐电梯或爬楼梯上去。不到了九点,各个摊位前就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应聘者。他们有的刚出校门,有的已有工作经验,有的可能是某个行业的专家,有的身怀绝技,有的揣有专利证书……他们满怀信心地奔到特区,追逐着梦想,要实现理想,体现人生价值。
她到几家她认为合适的公司去面试,递上资料后,面试人员对她感到很惋惜。人是不错,能力口才也不错,可学历太低,往往会成为人力总忽视的主要障碍。但他们都没有一口回绝,让她留下呼机号码,以便有结果通知她。
时近下午四点,应聘者渐渐地少了,小华还耐心的在一些招聘单位前看他们招聘信息。有的单位确实临时加上一些急招的岗位,让未离去而又合适的人拣个漏。小华看到一家“王朝五星级酒店”的招聘单位,他们招聘行政、公关、模特和演艺人员。这家王朝酒店的人员都穿着统一的服装,男的白衬衫、黑裤子和皮鞋;女的白衬衫、灰色套裙和高跟鞋。女的那黑色的丝袜把腿衬得浑圆而性感,胸部的衬衫扣开得有点低,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乳房的边沿。尤其坐在主位的女性主管,乳房过于丰满,几乎把衬衫炸开,要岀来透气似的。
看着小华踱过来,丰满女人立刻伸出手问她要简历。小华凝惑地问:“我这条件,行吗?”
“那看你想做什么岗位的事,我们都有底薪加提成,包吃住。”丰满女人扫一眼小华的简历:“你会喝歌跳舞?”
“会,我还拿过奖。”
“那你等下跟我们回公司,我们要试一试你的唱功和跳舞的水平。我姓黄,你就叫黄姨吧!”这个黄姨站起来跟小华握了握手,然后让她坐到了后面去。后面已经坐了两个女孩,也是十八、九的样子。一聊才知一个是东北的,姓刁;一个湖南株洲某艺校毕业的,姓谭。
小华很庆幸自己能有这么一次机会,这几年来,她都坚持听歌,用卡式随身听,每年新发行的歌她基本会唱。跳舞倒生疏了,毕竟自己要工作,又没学过什么基本功。她有点忐忑不安,担心自己通不过唱歌和舞蹈面试。
很快到了五点半,黄姨她们把应聘者简历收拾好就下楼回公司。她们开了一辆商务车,坐七个人倒也不显拥挤。一路上不堵车,大约半个小时,车子停在了王朝大酒店的大门口。小华三个应聘者随着黄姨进入酒店大堂,大堂装饰得金碧辉煌,豪华而具欧陆风情。
她们上到了五楼,在一个偌大的KTV包房里落座,立刻有服务员送上了茶水。黄姨让三个应聘者各唱了一遍《约定》,再合唱《相约1998》。黄姨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都唱得不错,各有各的特点,尤其是盘小华的嗓音很有磁性。不过你们仨要想到公司来上班,一定不要吃太咸太辣的东西,要注意保护嗓子。”随后又让她们自由发挥,跳了一段舞蹈。
小华自然跳她最拿手的《小背篓》舞,音乐未停,在场人员都鼓起掌来。黄姨最后说:“你们仨都通过了,我们这儿是大型歌舞厅,大厅是要表演节目的。开扬就是你们将来练习表演的舞蹈,跳完舞就是其他独唱、戏曲、曲艺表演。然后你们可以卸妆到各包房陪客人唱歌喝酒,小费自然少不了。”
“那我们是不是成了陪酒女郎?东北的小刁问。
“ 我们王朝夜上海歌舞厅是高级歌舞厅,你们演员可以陪唱歌跳舞喝酒,绝不能像外面那些歌厅,搞外出的陪侍活动。你们是公司的员工,不能干犯法的事。”黄姨回答道。
“那客人有过份的动作怎么办?”小华也是担心地问。
“我们每间房有服务员,门外有保安,他们会保护你们的安全。客人也不敢乱来的。”唐姨打消她们的顾虑说。确实那时刚兴起歌厅包房消费,有陪唱陪跳舞已经算是出格的了,那里还敢搞后来的“小姐”式服务。
见没有后顾之忧,她们仨都同意了这份工作。她们有1500元的基础工资,在包房里的小费200起步,客人多给也归自己所有。公司包吃中晚两餐,统一住宿,象征性收点水电费。这么好的待遇在深圳真不多,她们没了拒绝的理由。
第二天她们仨都搬到了王朝大酒店的宿舍,小华跟湖南的谭小姐住一个屋。
来了夜上海后,她们才知道黄姨来深圳前是内地某市歌舞团的团长,早年毕业于国内著名的音乐学院。九十年代内地国企改革,工人大批下岗;文艺院团演出惨淡。无事可做的她便来闯特区,先是唱酒吧,后又去一些企业做文艺指导。现在她是夜上海的艺术总监,负责训练演员,教他们跳舞唱歌。给晚上的演出排练节目,偶尔也为贵重的客人献歌一曲,给客人专业的享受。
小华她们白天练习舞蹈和唱歌,在黄姨的训练下,水平都有飞速提高;虽谈不上专业水平,但对付客人来说,已经绰绰有余。通常她都是在大厅的舞台上跳完两个舞蹈节目后进入包房陪客人唱歌。她那磁性的嗓音,常令客人啧啧称赞,她唱的《约定》、《后来》、《心语星愿》、《雨蝶》、《为了谁》、《真的好想你》……几乎以假乱真;陪客户对唱《心雨》、《选择》、《东方之珠》……她尽量带着客人,让客人在卡壳的地方也能顺利过去。客人喜欢跳交谊舞,她也尽力配合,遇上有点基础的,舞池会成为他们的表演舞台,那翩翩起舞,那快乐的节奏让人流连忘返。客人的顾客高兴了,客人高兴了,酒会喝得更多,花费也就更多了。
曲终人散,客人按规定都会给两百以上的小费,太高兴太嗨时,也会给三百、四百。每日的散场是她们最开心时刻,拿着钞票把客人送到电梯口,谢谢他们的光顾,谢谢他们的捧场,敬请他们记住自已的工号,下次再找自己。
下班后她们有时会去宵夜,好好地补充一下能量,然后冲凉睡觉。假日她们去各景点游完,去逛街买衣服、化妆品。那时的免税、天虹、嘉宾、友谊城、深房百货是她们的最爱,品种多,档次高。
小华在夜上海第一月的收入就差不多7000多块,以后的每月逐渐增多。她欣喜于自己的收入,享受着有钱带来的快乐。她把工厂的事忘在了脑后。她也去看过小妮,小妮找了个男朋友,另一个电子厂的技术员,还是个大学生。
澳门回归了,1999年马上过去了,新世纪即将到来。那个特殊的夜晚,小华和小谭、小刁几个女孩站在世界之窗对面的小坡上,望着艾菲尔铁塔上红色数字,随着人群一起喊倒数五、四、三、二、一,钟声敲响,烟花冲向天穹。 人们高声欢呼:新年好!
六
2000年的春节小华没有回去,火车票太难买了,那怕加钱买黄牛票,也买不到汽车票;她对长途客车上的馊味臭味也不适应了,她想春节后坐火车到韶关,再包辆汽车回去,不就多花点钱么?她现在可不再吝啬小钱了。春节不回去,上班还可多赚些。
春节到来,深圳的大街小巷一下子清静了许多,人车比平时少了一半以上,好多店铺都关了门歇业。街上张灯接彩,迎接新春;但不许放鞭炮和烟花,年味中好象缺少了什么。
除夕夜,公司留守人员一起吃的团员饭,年初一初二放假,初三就开业上班。春节有好多北方人来旅游和访亲友,一些老板和企业也趁拜年之机,约客人出来潇洒,夜上海的生意依然火爆。
初二小华去了白石洲新开业的未来世界,一个诺大的室内游乐场。当她看到一対对年龄相仿的年青人手挽手,你情我侬时,心一下被触到了了:豆䓻青春,我怎么没碰到自己的白马王子?她置身空荡的宿舍,带着惆怅,渡过了不眠之夜。
初三的晚上,客人不是很多,而她服务的包厢却只有一位客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唱《爱拼才会赢》:
一时失志不免怨叹
一时落魄不免胆寒哪怕失去希望
每日醉茫茫
无魂有体亲像稻草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
有时起
有时落
好运
歹运
总嘛要照起工来行
三分天注定
七分靠打拼
爱拼才会赢……
等他唱完,小华看清他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一米七的个头,下穿牛仔裤,上身衬衫外套一件条纹外套。剪着分头。谈不上帅,可五官端正,眼光里有一股不服输的神韵。
“大哥,你闽南歌唱得真好。”
“我老家是惠安的?我们说的就是闽南话”
“难怪,哦!惠安是在哪里?”
“泉州惠安,就是电影《寡妇村》那儿。”
“寡妇村?我没看过这么老土的电影。”小华笑了起来。
“嗨,电影是出名了,那是讲民国的故事,我们那儿现在可不是寡妇成村啊!”
“那大哥怎么过春节也不回去陪家人啊?
“我老家只一个有兄长,父母早去世了。到深圳都快十年了。我不想回去。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客人有些伤感。
“对不起,大哥。你贵姓,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歌?我唱给你听。”
“我姓朱,朱云龙,你叫我阿龙就行了。”这个自称姓朱的客人说。
“那怎么可以,阿龙哥,我给你唱喜庆一点的歌,好吗?”
朱云龙点了点头,小华点了一首《走进新时代》唱了起来。当她唱到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时,朱云龙欣喜地鼓掌:“唱得太好了,太好了。”
接着他们又合唱了《心雨》、《选择》、《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那个晚上,小华成了主角,她看到阿龙投来的眼神亲切又带点欣赏。
当《友谊天长地久》响起时,他把电话号码留给了她,她也留了BP机的号码给他。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常收到阿龙嘘寒问暖的信息,可她总要晚一点给他回信息,她没有移动电话,要用座机回信息。
正月十四她收到阿龙十五晚上约她吃饭的信息,她答应了,没有加以思索。当她去向黄姨请假时,黄姨笑着说:“小华,你恋爱了。”她不敢回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恋爱了。
当天下午,她去做了头发,穿了一身桔黄的套装,胸前别了个心形胸针。她准时来到了约定的西餐厅,当服务员把她领到二楼临窗的位子,她看到阿龙穿黑色的皮鞋,黑色的衬衫,白色的西装。整个人容光焕发。
他为她拉开座椅,露出灿烂的笑容。随后从包里掏出一个手机盒呈在她面前“送给你的节日礼物。”
“手机?”她有点欣喜,又有点迟疑的推了推:“贵么,太贵重了,我可不敢收。”
“不贵,不贵,只要你喜欢就行。”阿龙把手机盒往她面前推。
小华迟疑了一下,收下手机盒,拆开一看,那是一部诺基亚3310手机,蓝色的外壳,是她喜欢的颜色。当然她并不知道那是诺基亚2000年最为经典的一款手机。
“喜欢吗?”
“喜欢,谢谢你,阿龙哥。”
“都申请了号码,现在就可以打电话了。”阿龙细心地交待说。
小华拔了下阿龙的电话,果然一阵清脆的铃声从阿龙的包里传出。好多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他俩会心一笑,小华连忙挂断了电话。
他俩点了两份牛排、一份西兰花和一份水果沙拉,边吃边聊了起来。
阿龙说他家原是四口人,父亲是个渔民,常年在外打鱼。母亲是典型的惠安女,勤劳持家。哥哥比他大十岁,已结婚另立门户。他以前是学霸,高中在惠安一中读书,高考前摸拟考试,他进入了全县前十,考个重点本科应该不成问题。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他高考的那个月,父亲出海打鱼,碰上台风,船翻人亡,连尸首也没找到。他伤心不已,高考名落孙山。他跟着同村的人来深圳打工,在工地从小工做起,前两年自己做起了包工头,赚了些钱,从别人那里转包了大磡村的一片荔枝林二十五年。他一边管理荔枝场,一边接些工地的人工活,手下有二十多个工人。
小华觉得自己同阿龙有缘,他们都经历过丧父的打击,都来自贫穷的乡下,都在深圳打拼。如今他们都有了些小成功,都单身没成家。阿龙比自己大六岁,人细心、勤劳,真是苍天有眼,天赐良缘。
十五的月亮爬上了深圳的天空,他们手拉着手,在华侨城路段的深南大道上漫步。世界之窗放起了烟花,那美丽的火花在空中绽放,如银河落叶般美丽。
多么美的夜晚,多么幸福的一对人。
深圳的春天比内地来得早,二月份好多树开了花。荔枝花在二月底也争相开放。阿龙邀小华来看她的荔枝园,阿龙用他的捷达车接小华,车进入动物园后的沁园路后就是一片片的荔枝林,一股股香气就扑鼻而来。窗外荔枝的顶端缀满黄色的花瓣,新长出的叶片呈胭脂色,骄艳翠嫩。
又行驶了了十分钟,穿过一片正在建设的工地,越过二线关,车在一片荔枝林中停下,一栋石头小屋就是阿龙的家。
小华欢快地下了车,顺着小屋外的楼梯上了平层屋顶,面前是大片的荔枝花,黄嫩嫩的一片。远处的大磡村就隐匿在黄花绿叶丛中,村东就是刚才经过的工地,是新建的厂区。阿龙跟了上来,他向小华介绍这边的地形地貌,也讲解大磡的历史:
大磡村原住民在清朝道光年间从龙华搬过来,主要有詹、杨、林三姓,都是客家人。大磡最先叫大冚,后又改称大嵌。改革开放,外地人聚集,他们寄信、邮款回家,在资料库里查不到大嵌的地名,造成了很多生活上的不便。1990年经市建设局批准,大嵌更名为大磡。大磡村现辖大磡一村、大磡二村、王京坑村三个自然村。
阿龙指着大磡村沿向西边的村落说:“那是王京坑村,你知道它为什么叫王京坑吗?”
“这个我那知道,莫非跟动物有关?”
“真聪明,王京坑那儿最先有黄猄出没,原村民要在那儿落脚建村,黄掠总被赶远了又回来,过了好一阵子才被赶走。村名就叫黄猄坑村了。广东话黄、王同音,念久了就变成了王京坑。”
“那现在还会有黄猄出现不?”小华天真的问。
“傻瓜,现在还有黄猄来,不被捉来打火锅才怪呢!”他俩在屋顶开心的交谈。帮阿龙打理这片荔枝树的老汪两夫妻则在楼下做菜,准备招待小华。
阿龙又带小华来到后山,有一片高耸的乌石,在那乌石上可以俯瞰整个西丽。当地人说那是块神仙石,好多年前有人在那乌石上坐而升天,留下了“乌仙石”三个字。
他们爬上乌仙石,看到了整个西丽湖辽阔的水域,远处的高楼大厦,近外的荔枝林和村院,眼前的小石屋升起的阵阵饮烟。
这栋石头小屋大约在60年代砌成,方块石头为墙,屋顶是近年的钢筋混凝土现浇楼板,屋内地面铺了瓷砖,墙也刮白粉刷,安装了水、电。房子分了小厨房、洗手间、客房和卧室几个,住人到也不错。屋前围了个小院子,铺了一些碎石子在上面,院子周围种了些蔬菜。小华说可以种上些花。阿龙说,好,只要你愿意。
老汪两夫妻是东北人,都五十多岁了,同一个县城林场的工人。前几年林场买断工龄,成了退休人员。他们无儿无女,想来南方寻找机会,就被原荔枝场老板招来管理果树。后来荔枝林被阿龙转包,俩老口也就跟着转过来了。他们住在前面的一栋房子里,生活上对阿龙照顾有加。特别是阿龙的母亲在两年前走了,低落的阿龙曾一蹶不振,多亏了老汪俩口子的开导:人生就是一个过程,不纠结过去,不奢望明天;只有过好今天,快乐了自已,才好过明天。就那么浅显的话语和道理,阿龙捉摸透了,也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小华和阿龙回到院子里,就在荔花飘香的林子中,摆了一张桌子,摆上老汪夫妇做的家常菜。阿龙给小华介绍汪叔夫妇,小华都亲切地叫他们汪叔汪姨,快乐的象久别重逢的亲人。
当晚,月照天空,荔香阵阵,在虫鸣蛙叫声中,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农历五月,西丽荔枝陆续上市。阿龙的荔枝过了五月逐渐成熟,一颗颗红色的果实如同红色的小灯笼缀满枝头。
小华叫小妮和他男朋友过来摘荔枝,小妮从没见过荔枝压满枝头的景象,她象小孩子一样蹦得老高。这棵树上摘两个尝尝,那棵树上摘几个尝尝,脸上乐开了花。待她要离开时,小华送了她四盒荔枝,让她带回去给她姐和厂里的姐妹尝鲜。临上摩托车时,小妮偷偷地问小华:“你们什么时候回去见阿妈?”
小华望一眼忙着将荔枝打包装盒的阿龙说:“他这个时候最忙,等忙完了我再跟他商量。”
小妮怪嗔地说:“你可不许走到我的前头去,我们“十•一”回去办手续,到时一块回去。”
“啊……这么快啊?”小华惊讶的说:“我们可没那么快。祝贺你!”
小妮拍了下小华的肩膀,挎上车后塺,抱紧她的男友,那摩托车呼地一声往前开去。
晚上望着倒头就睡着的阿龙,她有点怜惜他来。他一天要应付批发商、零售商和散户的过秤、收款。还要联系第二天的客人;还需要给采摘工人结付当日工资。工地有事,他也需要电话回复处理。荔枝是日鲜水果,成熟了,呆在树上不摘走,口味很快就会改变。及时摘果才让阿龙如此的忙。这样的日子,至少得忙二十来天,耽搁一天就会损失很大。而她却没时间帮他,她的工作也不能丢。还好,他也没怪她。
第二天上午她帮他收钱,帮他打包装盒。中午吃饭时,专管摘果工作的汪叔汪姨连连夸她,让她注意休息。中饭后,她自己坐车回公司,一上中巴车,她就打起盹来,以至坐过了两个站。
小华回到夜上海,她把带回来的荔枝分给了几个要好的姐妹。她知道阿龙白天很忙,就在夜晚上班时偷偷地溜出包房,给阿龙打电话,以至好几次客人都为找不到了她而发火。
半个月过去,早晨小华起来准备漱口,却阵阵恶心,呕吐起来。莫非中标了,她心头一震,连忙去医院检查。
她去的是一家私人医院,检查单出来后,医生说:“你怀孕了,要不要流掉,我们这做流产最有经验。”医生看多了意外怀孕专做皮肉生意的人。
“怀孕,我真怀孕了?不,我不做。”真是怀孕了,她惊喜不已。她走出医院,掏出手机,想告诉阿龙,让他高兴高兴。转念一想,阿龙太忙了,他为这事一高兴,可能就要来找自己而耽搁卖荔枝。还是再等等吧,也就几天时间。
估摸阿龙忙完的日子,小华下班换了衣服就往阿龙住的荔枝林赶,她没有提前告阿龙,她想给他一个惊。然而中巴到动物园时就小华一个客人,司机不愿再往前走了。小华只好下车给阿龙打电话。阿龙那晚喝了点酒,很早就睡了,睡梦中接到小华的电话,很诧异:“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我到了动物园,我……怀孕了。”
“什么?你怀孕了?快别走,我马上来接你。”
“那好,你快点啊!”小华把手机放进手提包里,顺着沁园路往前走。
路灯昏暗,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几台无牌拉客的摩托车驶过。
大约十多分钟后,一辆摩托车驶到小华身边:“靓女,去哪?要送你吗?”
小华摇了摇头,她只看见头盔下一张模糊的脸。也就在她摇头之际,摩托车上的人一把抓住小华的包往外拽。小华几乎跌倒在地,但她仍没松开抓手提包皮带的手。摩托车上的人用力往前拽,终于得手,他加大油门准备离去。
这时一道汽车光照来,抢劫的摩托车立刻掉头而走,车上的阿龙看到了这一切,他明白了。加大油门冲上去。
摩托车往前飞奔,阿龙的捷达在后面追。摩托车突然失控冲向马路牙子,人摔到了马路上。阿龙的车也没来得及刹车,车轮从那人身体上碾过。
阿龙当天是醉驾,那时禁酒驾抓得不严,好多人都酒驾甚至醉驾,一旦发生事故,要承担很大的责任。
对方请了律师团,不但要求阿龙承担民事责任,还坚持要阿龙承担刑事责任。尽管小华说那人抢劫,但死无对证,又无监控还原当时的情形,况且阿龙又是醉驾。最后裁定赔偿三十三万,有期徒刑七年。
七
这几个月是最难熬的日子。小华要去上班,要去处理阿龙遗留下的工人工资。幸好老汪夫妇管理的荔枝园不用操心:施肥、修枝、防虫害的工作,两个人干得有条不紊。
可以探监的时候,小华的肚子已经大了。她挺着肚子去看他,他才知道小华在帮他管理果场,住到了荔枝林里。她要生下他的儿子,尽管他们还没结婚,他流泪了:“辛苦你,对不起!”
“对不起的是我,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坐牢。”
“别那么说,小华,我爱你!”
就那么几句话,让她嚎啕大哭。爱,多么沉重的爱,无耐的爱,真心的爱。
狱警过来让她注意下,她渐渐地收了声,她让他好好改造,争取减刑,争取早点团聚:“我们要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
他点了点头,使劲地忍,却终未忍住滚出的泪水。
小华搬到了阿龙的石头房子,她也不敢回老家镇上去,一个没结婚的孕妇,不被骂死,也会被异样的眼光杀死。她不想增加阿妈的负担,尽管她没有错,尽管阿妈说不计较她的一切,她永远是她的心头肉。
小妮夫妇过来看望她,他们结了婚,还在石炭上班。小妮也到了他老公工厂上班,他们住进了夫妻房。
老汪夫妇对他很好,一日给她领来了两只毛绒绒的小狗,一黄一白,说是给她解闷。她就带着两个小调皮跟老汪夫妇学习荔枝树养护。
老汪夫妇还在小屋不远处的池塘边围了一块地,养了十多只鸡,说是给小华补身子。有了老汪夫妇的照顾,小华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孤独,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过得下去。
小华在院墙边撒了牵牛花的种子,种了菊花,十二月的菊花香满了院子。
荔枝花开,荔枝果落枝时,小华诞下了个胖胖的儿子,她给他取名叫朱小龙,他是小龙,他爸是大龙。
小华的阿妈来给她看孩子,小华产后卖完荔枝就准备去上班。她知道单凭卖荔枝赚的钱没法办那么多的事。弟弟上大学得一笔花费,老家镇上房子装修要钱,牢里的阿龙也要花钱补充营养,小龙的奶粉钱,老汪夫妇的工资,日常的开销……
当她打电话给小谭时,小谭告诉她现在的歌舞厅、夜总会不兴夜上海的纯娱乐了,都开始打擦边球,未了给了她几个夜总会的电话。
小华打电话咨询是否招人,对方明确告诉她:没有底薪、没有食宿,小费归自己,但妈咪没拿到小费的情况下,陪唱(小姐)需要给妈咪提成。也就是说,现在反过来了,你的小费要给公司提成,一个月要达到一定的数额。这就促使陪唱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悦客人,拿到更多的钱,甚至于出台包夜。
羊毛出在羊身上,归根结底都是消费者出钱。小华想,自己仅是唱唱歌,喝喝酒而已。不出台,就守住了底线。
她挑了家离家近的歌舞厅上班,每晚多晚都回家,只是多出了份给私家车的钱。
客人的胆确实大了,跳舞时搂得紧紧的,手也会乱摸;坐在沙发上,那手也会放在你的大腿上,有的还得寸进尺的往上摸,似乎要摸到要害部分才罢收。
陪唱的都把客人叫起了老公,搂抱,亲吻,喝交杯酒变成了好多人耍嗲的不二法宝。
以前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现在要改成:婊子无所惧,嫖客无所道,狼狈是一家,没个好东西。
少女生了孩子就变成了少妇,少妇眼里哪有纯真。小华已不把自己当少女,为了钱,她也圆滑了。逢场作戏,插科打诨成了她的本领。那些不特别出格的动作也会接受,出台是万万不行的。
娱乐场所,风花雪月,人性大舞台。阅人无数,小华逐渐练就了双火眼真金,聊上几句,便可知对方底细。这成了她这几年最大的收获。
热去凉来,深圳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只有热与不热,雨与不雨,湿热与不湿的季节。很快三年就过去了,小龙早已学会叫妈妈、外婆。小华让他叫老汪夫妇:汪爷爷、汪奶奶。
小龙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小华把他送到了村北的一家私人幼儿园。接送任务也交给了阿妈。
有一天,小龙问她“妈妈你晚上去干嘛了?”
“妈妈去上班,好给小龙买玩具啊!”
“我不要玩具,我要妈妈、爸爸给我讲故事。”
小龙可能听别的小朋友讲爸妈晚上讲故事的事了,他的词汇里竟有了爸爸。小华一愣,是给小龙的陪伴太少了。她每天晚归,早上孩子去上学了,她也没起来。只有假日的下午才有那么一段时光在一起。她得换一份工作了。
换什么工作好呢?附近的工厂大多是家私地板类,自己干不了那样的粗活。计件的服装、电子厂倒有几家,可那也是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更没有时间照顾小龙。去商业街打工,帮别人卖东西也不现实。而最好的是自己开店,请个帮手,时间相对自由些。
她把这些想法同阿妈、汪叔夫妇商量时,汪叔说了他的想法。
原来汪叔的父母都在农村,退休前,没怎么照顾过老人;退休后俩人离开东北来了深圳,一晃也快十年了。如今父母都八十多了,行动不太方便。汪叔想回去照顾父母,一来尽孝,二来叶落归根,在农村建个安乐窝。他们也不是马上就走,这个夏天过完再走。一来可以把荔枝的管理知识全部教给小华。二来他们瞅准了个商机,其他果农也在做,那就是林下养鸡。他们的果场刚好有养鸡的一个天然条件,林中有个池塘,聚集了雨水;即使不下雨,山上有少量的渗水流来,即可用来浇果树,又可给鸡饮。现在汪叔养了十几只鸡,可以把围墙扩大,多养点,卖鸡赚钱。鸡屎可以收起来做有机肥,一举两得。
至于鸡源,现在都有送小鸡的贩子。他们会把半斤左右的鸡从市外贩来,咱们在树下养上三到四个月,拿到市场上一卖,价格翻倍。也有市内专卖鸡鸭的档铺老板来拿货,价格自然便宜点,不过省去了自卖的麻烦。
小华觉得不错,便和汪叔计算开始投入的数量和需购的鸡饲料、苞谷、玉米的数量。
小华穿上雨鞋,塑料外衣,戴上遮阳帽同汪叔夫妇一块改造围栏,她开始把自己变成一个城市里的果农、养殖工。工作倒不很累,三十多度的温度确实炙烤得人受不住,只好将工作时间放在早上九点前、下午五点后。就这样,十来天,她都晒黑了。
黑就黑点吧,健康。她这么想也就不在乎。
喂鸡有现成的饲料和苞谷、玉米,次数和给量是关键,经过几次喂投,就掌握要领了。
鸡群吸引小龙的注意力,他常拿个棍子去追赶,却怎么也追赶不到了。大黄和小白,一公一母,它们总呆在一起嬉闹,顺着围栏警戒,对果园外的侵入者出奇地警觉。它俩就是这一家人的保护神。
小鸡长大了,可以出栏的时候,那些鸡鸭档主对小华的鸡非常满意,毕竟是走地鸡。消费者多是识货的人,尤其广东这地方习惯了买活禽,活蹦乱跳的鸡的肉质跟鸡场的不一样,吃起来口感好很多。
尽管不愁销路,小华还是想试一下零卖的效果。第一次去卖鸡,刻意地穿了旧衣服去。她骑着三轮车把鸡拉到了市场外,找了个卖青菜的大娘为邻。市场外有许多自产自销的人、都是附近的一些果农、菜农和养殖者,他们不是每天都来,也就不用去市场租摊位摆卖了;那些摊位老板的东西大部去批发市场买过来的,价格相对也高些。
开始有人对小华的鸡感兴趣,他们问价格。小华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自养的走地鸡,十块。”她不知道推贩的肉鸡都卖十三、四块。
开始客人不敢相信,待他们去市场走了一圈,才知道小华的鸡又好又便宜。便返回来,不再讲价格,争先恐后地过秤、给钱。
很快一笼二十只的鸡就卖完了,她黢黑的脸上露岀了笑容。
一盘算,批发加零售,她养鸡收入比上班挣得还多。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汪叔和汪姨要走了,走的前天晚上,小华端起满满的一杯酒敬两位老人:“谢谢您两位教我管理荔枝树的本领,又帮我找到了赚钱的好路子。您们是我的师傅,再生父母。我敬您们。”然后一饮而尽。
第二天小华送他们去深圳火车站,列车起动,小华流泪了,她看到两位老人也流泪了。
列车远去,当小龙问:“汪奶奶和汪爷爷去哪里了?”
小华告诉他:“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可爱的小龙这时才明白怎么回事,哇地一声哭起来。
汪叔夫妇走后,工作量虽然多了点,但小华还是默默地承受着,实在忙不过来就去附近的果场找人帮忙。他们果农们也慢慢地熟悉起来,窜门聊天、交流经验,一起亨受做邻居的乐趣。
小妮也生了孩子,取了个“妮娜”的洋名。当小龙六岁时,妮娜五岁,两个小孩在两家聚会时,常闹在一起。小华和小妮说咱俩结个娃娃亲家吧!小妮说肥水不一定流得进自家田。小龙快要上小学了,小妮建议小华赶快搞定户口的事,不然要回老家去上学。
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在这儿没有有权有钱的亲戚,只好去找中介,花大价钱给自己买了个户口。随后把小龙迁了过来。
六年,也就六年,小华变成了中年妇女,脸黑腰粗,走在路上没有回头率了。有谁知道,她曾是夜上海的婷婷少女,歌舞皇后。她穿梭在荔林间劳作,游走在街头上叫卖。变成了确确实实的农妇,热情精明的卖鸡婆。
小华有一年多没去看阿龙了,不是她不想去,是阿龙叫她别去。阿龙在韶关的一个监狱服刑,表现还可以,说是减了刑。他知道她赚钱辛苦,去一趟也不容易,花钱又花时间。也没什么大变化,通通信,彼此惦记着就行。
这几日,小华忙着买饲料,为了省点钱,她亲自去西丽买了拉回来。当她的三轮车回到小院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背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行李袋。那个人望着屋子,却没挪步。当小华下三轮车的时候,他转了过身。是阿龙,小华几乎不敢相信,她扑过去,紧紧地把他抱紧。
阿龙回来了,小龙躲在外婆身后却怎么也不愿见他。小华叫他叫爸爸,他嗫嚅的说:“爸爸,我不是没有爸爸吗?”
“傻儿子,谁说你没爸爸?”
“真真说的。”小龙小声的回答。真真是她幼儿园同学,附近另一个果场主的儿子。
“别人骗你的,他就是你爸。”小华拉过小龙往阿龙怀里去,小龙不再挣扎。他六岁了,他何尝不想一个爸。可现在这么突然地钻出一个爸,小孩一下子接受不了。
阿龙摸着孩子的头,递给他一块糖:“来,吃糖!”
小龙接过糖,却不往嘴里去。他只是盯着这个男人,这个剪着平头的男人。大家笑起来,小龙也跟着笑,他终于不怕了。
阿龙回来,减轻了小华的负担。阿龙比以前瘦小了许多,做事的效率不是很高。他不愿意跟小华上街去卖鸡,怕碰到以前的熟人。毕竟以前风光过,村里有头有面的人都曾叫他朱老板。
阿龙在里面六年多,外面的世界发生了许多变化。他出来了,他想重新开始,想创业。创业,谈何容易?以前的合作伙伴要么做更大了,要么找不到了。他最熟的是建筑业,接项目凭关系,干活先得有钱才行。他去找以前的朋友,见了面,朋友客气的请吃饭,说一起干,一起投资。最终还是落到了“钱”这个字上。
他也想到了小华的积蓄,不过小华告诉他,有那么一点小钱,可那是预备给小龙的钱,不能动;在他没有找到可行的项目前,是绝对不能拿出来的。
阿龙出狱后的一个月,他叫小华陪他回趟老家泉州,一来去看一看哥嫂,顺趟给父母上上香;二来想向哥借点钱,听说哥哥发了财。
阿龙的老家就在惠安一个海滨小镇上,他的哥哥阿虎已在原祖屋的地基上建起了四层小楼。
哥哥阿虎很高兴弟弟的归来,带着他拜过祖祠,然后给父母上香。堂屋的香桌下又备了一桌丰盛的家宴。家宴上,兄弟把酒言欢,两个成人的侄子也频频敬酒。酒到半场,阿虎说,既然回来了,就睡这儿,祖屋的地,总得给你个房。你就跟我干,出海捕鱼辛苦是辛苦点,但钱肯定能赚到。
出海捕鱼赚钱?阿龙知道现在先进了,不会碰上恶劣天气。但大哥仅让他干一份工,他是不愿意的。他在深圳还有个家,有个果园,他还年青,他要当老板。他只好向哥哥开口谈借钱的事。
他们用闽南话交谈着,小华看到对面的嫂嫂不满的神色,看到了俩个侄儿不悦的表情,钱自然没借到。
他们打道回府,侄儿用车把他们送到了车站。阿虎坚持送阿龙进站买票,在侯车室,阿虎掏出一沓钱给阿龙:“你是知道我家里的钱归你嫂子管,这一万块你先拿着用。不够再打电话。”
阿龙接过钱,望着五十多岁的哥哥竟哽咽起来。
兄弟本是同林鸟,长大各自飞。家家都一本难念的经,家家都得把经念。
阿龙回来后似乎更消沉了,他喜欢喝酒,喜欢把自己喝醉。
他常去找他以前的朋友喝酒,每次都得别人送回家。后来没人敢跟他喝了,他就在家把自己灌醉。
他醉了,就爬上后山的乌仙石,放声高歌《爱拼才会赢》,直到把自己唱哭。
小华常把他从乌仙石上搀下来,他会说“谢谢,对不起。”
小华不知道他怎么了,是在狱中受了刺激还是社会的变化让他不适应?还是他不想过这种家人团聚的家庭生活?好象不是,他爱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常害怕自己做得不好而脸上堆着笑,他象中了魔咒。
终于一天,阿龙喝醉酒,上了乌仙石,然后一头栽下来,断了气。
小华哭了一整天,几乎哭干了眼泪。一天后她却再也没掉过一滴泪。
她把阿龙的骨灰盒拿回来包好,第三天就送回了惠安老家。她不想小龙见到那个东西,怕他受到刺激。
她说结束了,好人不一定好报,良人未必善终。
八
她一口气讲了那么多,足足的三个小时,听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杯中的茶不知加过多少次,荔枝干和桂圆也被我们剥得所剩无几。
“后来呢?”我知道故事虽然结束了,但它应有尾声。
“后来我继续养鸡卖鸡,不过规模减少许多。再后来我弟弟大学毕业去了浙江,在那边结了婚,我母亲就去帮我弟带小孩。其实到2015年深圳市禁示活禽销售开始,我养的鸡就很少有档主过来批发了。零售,要先杀了才能卖,一个人干不了多少。纯粹是打发日子赚点小钱而已。”小华平静地说。
“那小龙情况怎么样?他为什么一年了都不来见你,你是他妈啊!”
“是啊!小龙初中就住校。那时小,放假都行准时回来。高中就变了,回来也就抱个手机上网、打游戏。你是知道的,我没读过多少书,我哪教得了他。他的成绩一直不怎么样,高考也就考了离这不远的大学?”
“深圳大学?南方科技大学?”这附近就两所本科大学,清华北大和哈工大只招研究生,所以我这样问。
“嗨!他上的是深职院,深圳高级职业技术学院。”
我忘记了,深圳高职也是大学,职业技术型大学:“什么专业?”
“预算,说是干工程什么的都要先预算预算下的专业。”
“预算也分好多不同类别的,比如我们干水利的,有水利预算;建房子的,土建预算;修桥修路的,市政预算……”我一下明白了,这个女人不简单。紧紧地盯了她一眼。
小华也很是不好意思:“是,昨天我听说你们在这儿修水利,就知道你们做的事跟我儿子学的有关系,所以我联系你……确实,你也不象是社会上的那些人。老弟你是读过书的人,帮我一个忙总可以的,是不?”
“帮你什么忙?”我回答得也很干脆。
“唉!小龙前年考进去的,去年开始就不愿意回家,我也去找过他几次,他就说他想静一静,说他想多学点东西,找个好一点的工作。”
“如果真这样的话,倒不错,可不回家,这么近也不回家,一定有什么原因。”
“是啊,我每次去见他,他也不说原因,一个人戴着近视镜,瘦得跟猴似的。我害怕他出事,他要出了事,我可怎么办?”这个四十岁的妇人,不,看起似乎年龄更大的女人终于害怕起来,而害怕中又带点无奈。
“他的生活怎么样?”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帮助这个女人,拯救她的儿子,哪怕有一点点的希望。所以想了解多一点。
“生活费用还是我出,我送给他的食品,有时炖个鸡送去,他也收。”
“那我明白了,你给我他的电话,我去找他谈谈。不过在我去找他之前,你一定要跟他说清楚,说我是你新认识的朋友,建设公司的。”我起身道。
“那好,那好。”也许她看清了我要走的样子“吃了晚饭再走,菜都是自己种的。”
我起身到了院子,西边的一际晚霞即将隐去,快要七点半了吧。连忙谢绝:“晚上还有事,改天吧!”
小华跟岀门来,提了一盒鸡蛋:“土鸡蛋,拿去尝尝。”
我没有拒绝,接过鸡蛋,开车离去。
项目部的工程在快速地推进:沿康丽路开始挖沟筑渠,大磡河上对违建进行拆除,村南的荔枝林边进行河道清淤……大磡村里一下子多了几百个穿着“大鹏建设”红马甲的人员。人们也开始知道村口的那个新的建筑里住了什么人。同时,村里也在进行停车场建设,沿商业街和王京坑的路南建两个停车场,既解决乱停乱放,也解决新能源车充电的问题。
一日,我正在荔枝林边看挖掘机清理河道,收到了盘小华的信息:小龙想找你谈谈。也许她对街上增多的“大鹏建设”红马甲有了新的注释,想必她也向小龙传递了更多的关于我和我公司的信息。
我回了信息:让他联系我。我想让小龙主动,如果他连这点自信都没了,那他一定病得不轻。
小华回信息:谢谢。好的。
整个白天,我没收到小龙的仼何信息,晚饭后,他加我微信,请求的倍息:我是小龙,田叔叔好。
我通过了他的微信,然后回复:你好。学习紧张吗?
“还行!”
“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见个面聊?”
“好 明天吧 下午没课 ”
“什么地方?”
“校门对面 到时我发位置给你 ”
“好!”我们就这样结束了第一次会话,不管怎么样?孩子还没走火入魔到误入岐途。
我知道,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特别是这二十年,社会发展得太快,别说小孩,就是好多中年人,也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
第二天下午我如约来到深职院门外的一个咖啡厅,进门后找到小龙告知的桌号。他比我提前了半小时,桌上的咖啡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不喝咖啡,要了一壶红茶。见面握手时,我觉得小龙至少有一米八的个头,瘦瘦的身材,圆领衫似乎吊在一根木柱上,脸也很瘦,一副近视镜几乎要从鼻子上掉下。坐下再看,长得很白,不象有的二十来岁年青人那么成熟。
我开始问他学了哪些课程,他一一作答,问一些内容,也答得上来。按道理他接下来可以去一些单位实习了,我问他是否找到单位,他摇了摇头。
“我可以介绍你去一些公司,不过实习是没有工资的。”我知道现在的建筑类企业业务不是太好,行业会迎来大变局。
“那太感谢田叔叔了。”
接下来我说去过他荔枝林中的家,我觉得不错。我问他:“怎么那么长时间不回去?”
他说:“我不太想回去,学校里也挺好的”
“是吗?学校里有什么可吸引你呢?”
“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不喜欢?那里有你的妈妈,那是你的家。”
“家!家?”他终于哭了出来,然后慢慢的道出他的心里话。
小时候,他渴望家里的爸爸出现,能象别的小孩一样带他去逛动物、游乐场,陪他学习、讲故事。可每次说到爸爸,妈妈都说他出差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等爸爸真回来了,他大了,爸爸整天大醉,没多久就走。他伤心,他恨他,然而恨又有什么用呢?打初中他就不想回那个家,高中更不想回。可不回那,又能去哪里呢?大学虽然离家近,他有了不回去的条件和理由。特别是大学里他发现,自己比好多同学差太远了。他没有远行的经历,没有游历过名山大川,没亲戚往来。他只有荔枝林,潮湿的大树、臭哄哄的鸡场、可怕的乌仙石、周围异样的眼光。可怜的孩子最后伏在桌子上呜咽。
我轻摸着他的头,我告诉他,这些都不是他的错。但他的妈妈没有错,妈妈为你作出了常人难以做到的努力。于是把她妈的少年丧父,艰苦的打工岁月告诉他。当然省去了她受侮的情节。把小华为生下他,为他的生活不受影响,脸朝黄土背朝天地伺弄荔枝树,不辞辛苦的办养鸡场,不辞辛苦地走街窜巷地卖鸡卖蛋的经历告诉他。
“是那样吗?我知道妈妈辛苦,可不知道她受过那么多的苦难。”
“所以,孩子,你的苦恼在你妈妈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你只要抛开这一些,勇敢地面对,好好地学习,好好地工作,你才有出头之日;才能对得起你的妈妈,才能报答她的养育之恩。”
小龙抬起来头,坚定地说:“那好,我听田叔叔的。”
“记得多回去看你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看他点了点头,继续说:“工作上的事,叔叔帮你去找,主要是你自己要努力,一切机会都为有能力的人准备的,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我告诉他,叔叔就是从更偏僻的山村读书出来的,全靠自己拼出来的。虽然这是个拼爹的年代,但深圳从不问出处,只要你年青,只要敢拼,一切皆有可能。
我们接下来的交谈愉快了许多,临分别时,我买了单。我看见他瘦高的身影穿过马路,消失在英气逼人的大学生人群中。
果然在周六的下午,我收到了小华的微信,小龙回家了,还帮她给荔枝树刨沟埋有机肥呢。她说太感谢我了。
后来,我向几个朋友的公司推荐小龙去实习,一家南山区的公司答应了,让他在工地上跟着锻炼。
国庆我回了趟老家,六号回来时接到了小华邀我去作客的信息。我过去时,小院已摆上了桌椅,丰盛的农家菜,连走地鸡都做了盐焗和东茹竹笋焖两个样式。小华热情给我介绍小妮夫妇,他们都在深圳安顿下来,在石岩买了房。他们的女儿妮娜在广州读大学,学设计专业。两个年青人很热乎地在逗年老的小黄小白,虽然都二十岁的年龄,一对正年青,一对已是老年。
小华开始给项目部送鸡和鸡蛋,她的三轮车从各个商铺前经过,她快乐地喊着:“走地鸡,鲜鸡蛋!”有一两次,我让她在办公室喝点水,我问她,就这么过下去,不找个“老伴”?她朗朗地说:“都老了,这个样子,谁要?”
我笑笑:“你就从没找过?”
她笑笑:“不瞒老弟,前些年,还真有蛮多的人追。可,你知道我有小龙,有这片荔林;远的去不了,近的又没合适的。”
是啊!她一个女人,在二十七、八岁时开始一个人生活,怎么可能没有追求者。
“那以后怎么办?”
似乎一下触到了她的深处,她伤感地说:“荔枝林的二十五年承包期快要到了,到时不知小龙怎么样?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在大磡做个小生意?”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水自直。我安慰她:“那时小龙都结婚有孩子了,你就做奶奶带孙子好啦!”
“现在年青人哪有那么早结婚的?”
“他跟妮娜怎么样了?你们不是给他们订了娃娃亲?”我打趣道。
“他们年青人的事,就看他们的缘份喽!”
缘份,一切结于缘,终于缘。
2021年,疫情防控更严了,偶尔与小华在大磡村委大厦的广场前相遇,大家都要做核酸检测。小龙也进了一家建设公司上班,时常向我请教一些问题。
2022年,疫情防控更更严了,核酸检测已成了家常便饭,常常与小华相遇在核酸检测场。她告诉我,今年生意淡了很多。
年尾深圳全面放开了疫情管控,我立马阳了,当阳过后,项目工程已接近尾声。我去了趟小华的石屋,让她带我去乌仙石看西丽湖。
两个人,两条狗立在了乌石上。西丽全收眼底,大磡,一个深圳最不发达的地方。听说这儿将规划成科学教育新城的一部分,这儿将真正融入到深圳中去。
千顷水面,万亩荔林,林荫小道,小桥流水;西丽塔䇯立在临水面的荔枝林上、院士道在人才研修院里曲折前行。一一呈现在眼前的,宛如一幅山水长巻。
西丽幸焉!大磡幸焉!小华幸焉!
2023年8月4日—8月26日
下午,草于深圳大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