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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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
  • 决赛入围

——献给在鹏城奋斗的人们


1

陈贝贝拉开窗帘,透过玻璃向外望去,此刻的鹏城正值初秋,外面暮色四合,下弦月微微亮,马路上已亮起橘红色的路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陆陆续续点起灯火,唾手可得的人间烟火正在夜色中绽放。

他觉得有些对不起三人,特别是林墨。三天前,他们一起喝过酒。

今天早上醒来,他摘掉眼罩和耳罩,一睁眼,就和往常一样打开码,结果一看,把他吓了一跳,猩红的颜色,随即,便接到电话,让他待在原地。

他本想到附近公厕洗刷的,但一想到可能会中招他人便放弃了。他用仅剩的半瓶矿泉水漱口,把淋湿的纸巾当毛巾擦脸,穿戴整齐,做最坏的打算。很快,工作人员便过来给他捅喉咙了。又是漫长的等待,但他等来的不是明天,而是意外。

是的,他中招了!

当去而复返的工作人员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让他们看护他的“家”,并要求带走一把吉他。工作人员肯定不允许带上除了衣物贵重物品以外的其他物品。

站在20平米左右的窝中,看着与老友们共同“建造”的“家”,他第一次露出不舍。床是他在二手家具店一百块钱买来的,沙发和茶具是他们四人从附近的几个小区一点点添置的,地毯是一家餐馆开张用的红毯,被他们拼接起来铺在“家”里,置办这些家具,他们前前后后用了小半年时间。

三天前,李智鑫、蔡德轩和林墨还再次调侃他:

天为被子,地为床,山川卷帘,星月同榻,任你大梦几时醒!

立交桥是你的,鹏城河是你的,鹏城是你的,清风和明月也是你的!

住免费房子,吹自然空调,与蚊虫同在,其乐融融。

陈贝贝只是笑笑,就像现在一样,他也笑了笑。他郑重地对工作人员说:

“我的吉他及私人物品务必保管好。”

他潇洒地向大巴车走去,留下几个目瞪口呆的工作人员站在他的窝里凌乱。他们以为他会很难缠,都准备费上一番口舌,然而陈贝贝的从容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

上车后,他编辑了一条微信发到四个人的小群里:

“哥们儿,可能要连累你们了。”果不其然,收到他们回的信息,他们都已经接到要去酒店的通知。

“没事,就当放假,我这阵子也忙坏了,刚好歇歇。”最先回复的是蔡德轩。

“你也不想的,再说,现在整个福田已有沦陷的趋势,说不定过几天就静默了,做不了事,待在宿舍里也是呆,还不如去酒店舒坦。”李智鑫也安慰他。

“我的烧烤店一天要损失大几百,本来近期生意就很差,过几天业主又要催租了。孩子过两天还要交幼儿园学费,什么时候是个头?”林墨的话让陈贝贝沉默了。

“不就几天么?少赚几天饿不着。”李智鑫开导说。

“就是,掉钱眼啦,三年都过来了,这还能压垮你啊。”蔡德轩说。

“对不起。”

“我们没有怪你。”

“是的,别往心里去。”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

……

陈贝贝没有再看手机,他已经在车上,全副武装,大巴疾驰在路上,车窗外依旧车水马龙,薄薄的阳光照在大地上,也照在他的身上,暖暖的,好像什么都一样,又好像哪里不同。


2

林墨,广东河源人,今年35岁,在八登村经营一家无烟烧烤店,育有一男一女。先前做过工厂流水线,当过协警,经营烧烤店之前在摆地摊卖皮具。

陈贝贝就是在同心路地下通道与他认识的。那时他卖皮具,陈贝贝卖唱。陈贝贝唱朴树、许巍、汪峰和大壮,一首《为你我受冷风吹》把林墨唱得眼眶泛红。一来二去,他们就熟络了。

用林墨后来的话说,陈贝贝是用灵魂在唱歌,灵魂有契合的人相吸,所以他们才会遇见。

林墨的皮具并没有卖多久,网购泛滥,主播带货兴起,实体店已经接近崩溃,就算他这种不需要店租和人工的自由职业者也赚不到多少差价,讨不到生活,也就考虑改行了。

于是他婆娘建议他做点其他小生意,他们考察了许久,八登村刚好有一家烧烤店要转让,原老板还可以传授半个月手艺。转让费2万,包含所有工具和部分存货,他一接手就可以直接营业,这也是可以接受的。5平米不到的店子月租6千,两押一租,虽然有些贵,但一想到每天的流水一千多块,他们一咬牙,决定拿出一些积蓄盘下店子。

他们算了一笔账,按一天平均营业额1500元算,除去店租和水电费大概250元,材料费600元上下,人工不算,他们夫妻轮班,一个月下来可以赚2万左右,去掉房租和生活费等,怎么算一个月也可以剩个万来块。

虽然辛苦,但日子有奔头,比起之前卖皮具稳定,比做协警自由,比打工赚得多。他们干劲十足,因为口味不变,有老客户关顾,加上两夫妻人缘不错,渐渐的口碑就好起来了,开始一两个月做得还好,小赚两三万,但好景不长,2020年的春节突然来了一场大风暴,一刮就是三年。那场风暴开始影响人们的生活,那个春节也成了历史上比较特殊的节日。

各行各业迎来严峻考验,餐饮行业更是首当其冲,林墨的烧烤店也不例外。生意时有时无。长期熬夜,又赚不到钱,两个小孩上幼儿园,一年费用要三四万,还需要赡养老人,店租和房租一个月差不多一万,三年下来,已经把林墨压得喘不过气来。

林墨一接到工作办的电话顿时就傻眼了,他耳朵夹着电话,双手放在正在腌制的鸡翅和鸡腿上面,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林先生,您在听么?”工作人员见他不语,“请你带上身份证和换洗衣服在家等待,期间您和家人不要出去,我们会在10:30分来接您。”

“你们不是诈骗犯吧。”林墨好像想到什么,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大叫。

“不好意思林先生,我们不是诈骗犯,我们是用座机打过来的,而且接您的时候会出示工作证,如果您不放心,可以打电话到社区确认信息,已经通知到他们了。”

拍……,林墨的手机掉在地上。

“喂喂喂……喂喂喂,林先生您还在听么?”

林墨短暂恍惚后终于拿起手机:“我在。”

“你听清楚了么?”工作人员又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

“清楚了。”放下电话,林墨眼神空洞。这时候他的微信响起。当他打开一看,是陈贝贝发来他中招的信息。

“完犊子了。”


3

蔡德轩,36岁的广东潮汕人,某达王者骑手,育有两女,先前炒过手机、iPad,翻新过老年机。这几年香港封关,手机和其他电子很难过来,加上鹏城整顿地摊经济,夜市被关,谋生的路断了,他才做起了骑手。

前两年,在爱华路靠近深南路那段有一个夜市,供人们卖手机和电子产品,蔡德轩几乎每天都在上面晃荡,收一些老款诺基亚,一般一夜可以赚一两百块,运气好时,还可以捡漏,赚个千把块,他就曾经在夜市里用十块钱淘到一部摩托罗拉R1,第二天买了2200元。

可以说夜市是炒机人的第二职场,白天这群人大多逛宾馆(专供二手手机交易的宾馆),与外地老板谈好价格后,再挑选自己要的手机品牌和型号,装袋,付钱,再把一麻袋一麻袋手机拉回出租屋,分出不同种类,积攒一定量就卖给翻新,卖不掉的称斤或点数,供下家用于拆配件和芯片,手机主板再拉到贵屿炼金。

晚上12点左右是夜市开放的时间,夜市的产品琳琅满目,当然以二手手机、平板电脑和手机配件等电子产品为主,也有卖衣鞋、水果、烧烤和小吃的。

摆摊的摊主大部分都是从布吉过来的下乡收购二手机的贩子,也有一些是宾馆卖尾货的外地人。夜市上的二手机通常比宾馆便宜一些,但整体质量差一点。蔡德轩通常会在夜市上逛两三遍,看到合适的诺基亚就与摊主讨价还价,谈妥了买下,再到下一家。蔡德轩比较喜欢关顾小的摊位,因为量少,往往比大摊位的便宜一些,摊主一般也不会计较太多,价格差不多就卖了,但对蔡德轩来说,收一户小摊可以多赚一二十块。一个晚上收下来,他通常能收到半麻袋。回到家,便把成色参差不齐的手机混到白天宾馆收到的货里。

几年下来,虽没赚大钱,但也在老家建了三层小洋房。用他自己的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鹏城能让两个孩子上公校,接受好教育,能生存下来,他已经很知足了。

比起五六线、教育全省倒数几名的老家,鹏城充满希望。


4

那时候林墨偶尔也会去夜市卖皮具,夜市就那么些个人,攀谈几句,一起抽根烟,吹一下水也就认识了。有一次,陈贝贝从那经过,看见一个蓝牙音响,不知道怎么还价,就叫了在一旁卖皮具的林墨,结果林墨也不熟络,干脆叫上正在晃荡的蔡德轩。

蔡德轩把音响拿在手上左看看,右看看,把玩了一会就说:“老板,这个10块卖不卖,买回去给小孩听歌用的。”

“10块不行,这是正品货,自己用就50块拿走吧。”

“这是对面的货(华强北的山寨版)。”蔡德轩继续把玩,“20最多了,去对面买全新的也才百把块,你看这还脏兮兮的,都不知道是好是坏。”

“好的。”老板狐疑地看着他,“看你给小孩用的就拿去吧,20就20。”

“把微信收款码给我一下。”蔡德轩一边打开手机付款一边说,“这是好的吧,别拿回去用不了。”

“好的,我白天还连过手机放过歌,还有电呢,那里是开关。”老板取出收款码说,“你拿回家试试,不能用你再还给我。”

当然,这是废话,今夜之后,这个小商贩再次来夜市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蔡德轩打开开关,果然亮灯了,音响里不知道播放着什么鸟语。

“好的,谢谢老板。”

整个过程把林墨和陈贝贝惊讶出一身冷汗。

“德国小钢炮LOEWE音响,某宝现在的价格四五千,就算二手的打两折,也得千把块吧,你居然二十块就搞到手了。”陈贝贝兴奋地说。

“小声点。”陈贝贝看了看周围的人,压低声音说,“你确定这不是对面的货?”

“不是,这个品牌我之前有一个,刚才开机的音质很好,拿到手上我一打量就知道了。”陈贝贝笃定地说。

蔡德轩把他两拉到人少的地方,说:“这价格不能还太高,高了,老板可能就知道价值了。这个人我认得,精得很,如果你还100块,那他给你提到500去,那时没有三四百就拿不下来了。”

“为什么小心翼翼的。”林墨问道。

“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你捡漏,等会大半个市场都知道了,有人找你请客还好,几瓶红牛就搞定了,最见不惯的是,个别眼红的,跟摊主一说,就麻烦了。”蔡德轩的话他们也认同,一旦摊主知道卖亏了,反悔或者找你补差价,就扯不完了。哪个行业都有自己的特色和规则,也许这就是夜市的文化吧。

“对了,我把钱转你。”陈贝贝说。

“叮,支付宝到账200元。”蔡德轩的手机响起来。

“你怎么多给了180块。”林墨诧异地看着陈贝贝。

“剩下的当辛苦费。”陈贝贝又对林墨说,“也谢谢你,要不然等会我请你们吃宵夜?”

“要请也是我请。”蔡德轩说。蔡德轩觉得陈贝贝这人做人巴适,就生出了相交的想法。

“谁请都一样。”陈贝贝笑着说。

这回儿,他们走回林墨的摊位,看这背着吉他的陈贝贝,蔡德轩问道:

“你是音乐人?”

“不是。”陈贝贝放下他的吉他说,“我靠这个吃饭。”

“他可是艺人。”林墨说道,“歌唱得好。”

“街头的,混口饭吃。”陈贝贝转移话题说,“怎么样,一起吃个夜宵。”

“好啊,林墨先收摊吧。”蔡德轩说,“现在也不早了,快一点半了,夜市已经没多少人。我们帮你。”

他们吃完宵夜后,林墨准备拉货回仓库。“蔡德轩骑着电驴问陈贝贝,你住哪?不嫌弃的话我捎你一程。”

“哪能啊,送我到上步南天桥。”陈贝贝说。

“走吧。”蔡德轩骑上他的小电驴,把半袋手机放在脚踏板上,“滨江小区,还是祠堂村?”

“天桥底。”陈贝贝回答。

“谁信啊。”蔡德轩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我也不信。”林墨也不知道陈贝贝住哪。

“到了自然就信了。”陈贝贝没有过多解释,坐上小电驴笑着说。

“刚好我顺路,我也去看看。”林墨肯定是不信的,这家伙长得有模有样,衣冠楚楚,怎么想也想不到寒碜得住桥底。

当他们到上步南天桥时,陈贝贝已经下车,只见他左右看了看,看没有来车,就迈过马路向桥底而去。他打开节能灯,在灯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四五十米的天桥底下,中间摆放这一张木床,一张椅子、一个旅行包及一个拉杆箱,没有再多东西了。

他们把车停在滨河路的人行道上,随后也来到陈贝贝的“家”。

“随便坐,哥可是个爱干净的人,这些家具每天都擦一遍。”说着手划过席子,一看,手指上沾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哈哈哈……”

“路边,尘大。”陈贝贝耸耸肩,无辜地说。

“你太逗了,哈哈哈……”他们继续笑,笑过以后两个人面面相觑,他们想不明白陈贝贝为什么住天桥底。他们想做些什么,但都是养家糊口的人啊,很多事情有心无力,自己都自顾不暇了。

“你这边也太简单了,不行,我们得想办法置办一些新家具。”

“对,这几个小区有人搬家,有不少好家具……”他们决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5

李智鑫,湖南株洲人,今年26岁。在某水会当保安,未婚,有一藕断丝连的女友,做过公司采购、跑过快递,爱好写诗。

这家伙是个奇葩,前几年在一家小公司做采购,负责一个原料订单,货物都用掉几个月了,但尾款老板一直拖着不肯付,供应商公司上下都找了个遍,结果还是没拿到钱。于是就盯上了李智鑫,天天在公司门口堵他,一下给他看银行卡余额,一下给他看债主催款记录,一下给他看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单,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差给他跪下了,硬是整得李智鑫没脾气了。虽然和老板是远亲,但他始终是个打工人,老板不肯签字,他能怎么办。

“李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就帮帮老哥吧。这样好不,你帮老哥把那3万块钱追回来,哥给你……”供应商说

“别说了,我明天再帮你问问老板吧。”李智鑫说的也是真话,这年头,谁都不容易,毕竟是自己经手的,能帮到他就帮。

第二天,他再从财务那里找出单,再次拿给老板签名,结果还是让老板以资金紧张为由退了回来。老板什么鸟样,他还不知道?和他那一单算一起,公司已经有不下十单,没付尾款了。他还听其他同事说,这是老板惯用的伎俩,除非供应商强硬,把事情闹大,或者走法律程序,但金额都不是特别大,都是三两万的尾款,很多供应商嫌麻烦,大多不了了之。

眼看拿不到钱,他就想出了一个馊主意:老板不签,我来签,反正老板一天那么多业务,没准发现不了。于是,他模仿老板的笔迹,刷刷,大笔一挥,就拿去财务放款。

财务看他的老板亲戚,以为老板良心发现,不再难为他,结果也没与老板确认,就放款了。

供应商是拿到钱了。但次日他就被开除了,还连累财务被老板罚款,臭骂了一顿。

那时候,他女朋友那个气啊,就问他:

“那个供应商给你钱了么?”

“我根本就没想要他的钱。”

“他联系你了没?总得意思一下吧。”

“我帮他不是为了钱。”

“联系你了没?一句谢谢总该有吧?”

“没有。”

“看来,那个供应商说的没错,你真是个‘好人’。”后面两个字咬得很重。面对女朋友的冷嘲热讽,李智鑫的脸蛋热热的。

他可不是个好人么?跑快递的人,却去物流部为一个新同事打抱不平,人家新来的同事搬点重的东西不是正常么?不排挤新员工排挤谁,他倒好,听到哭诉后,硬是跑去物流主管那为那人讨公道,结果几个人发生口角打了一架,后果就是他和那个新同事一起卷铺盖走人。

一回到家,女友知道后就和他吵架,把他赶了出来。

于是,这家伙就去了上步南天桥底。

“哥们,借我一张沙发呗。”李智鑫来到桥底,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一点都不客气。陈贝贝被他吓了一跳,看他鼻青脸肿的,露出疑惑的表情。

“被女朋友赶出来了,无家可归。”李智鑫说。

陈贝贝还是望着他。

“你说这伤啊,替人出头,跟人打了一架。”

“你随意。”李智鑫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流氓之人,左右衡量后,陈贝贝便同意了。

“我早就看上这里了,之前一直没机会过来体验体验。”李智鑫坐在离床最近的沙发上继续说,“你就是那个经常在华强南人行通道唱歌的歌手吧,我认得你,我叫李智鑫。”

“陈贝贝。”

“你这里有多余的蚊香么?”李智鑫刚来不久就让蚊子咬了一个大包。

“有。”陈贝贝找出蚊香。李智鑫在那张沙发四周都点上蚊香,加上陈贝贝点的那盘,五盘蚊香让天桥四周晕染出薄薄的雾气。陈贝贝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6

蔡德轩今天晚上接了最后一单,是个大单,一些烧烤,满满当当装了四大袋,可当他送到向西围的时候,那里正在封村,一问才知道,里面有人中招,送不进去了。于是他打电话给客户说明情况,客户说要问店家能不能退货,结果店家已经关门了。于是外卖最后落在他手上。

已经凌晨两点,带回家也不合适,他便打电话给陈贝贝,请他吃烧烤。今天已经赚了差不多400块,拿着几大袋免费食物,他又另外买了一箱啤酒,让林墨收挡时再多烤一些蔬菜过来。陈贝贝叫了李智鑫,李智鑫也带了一箱啤酒、一些鸡爪鸭脖和凉食。

此刻的夜色如黛,上玄月像一条小船游弋在天上,徐徐的晚风吹来,偶尔一两辆汽车从天桥上飞驰而过,夜虫的鸣叫让人有身在故乡的假象。左手边的铁栅栏外,是奔流的鹏城河,河的对面,山峦绵连,偶尔可以看到几点灯火闪烁,那里就是香港。

“你带一箱啤酒,李智鑫带一箱,你们这是准备在我这过夜啊。”陈贝贝打趣道。

“一人才6瓶,长夜漫漫,一下子就喝完了。”李智鑫把食物摊开来,摆了四个从小店老板要来的塑料碗。

“是啊,在这里过夜也不错,又不是没地方睡。”李智鑫划开箱子,拿出四瓶啤酒用打火机撬开,递给陈贝贝和蔡德轩一瓶。

“你怎么那么快?”林墨提着几袋烧烤走过来,蔡德轩问。

“哎,别提了,生意不好,老婆在收摊了。”林墨说道。对生意人来说,忙代表生意好,而却闲是致命的。

“来,先喝酒。”李智鑫递了一瓶啤酒给林墨。

“你看,还是小李滋润,怎么样,撩到传说中的富婆了么?”蔡德轩问。

“你还别说,是有几个浓妆艳抹50岁左右的女子跟哥要微信。”李智鑫有些腼腆地说,“可哥是那种人么?怎么说也得30岁上下的少妇吧。”

“你这身子板行不行啊?”林墨打趣看着李智鑫170CM,瘦瘦的身体说,“当牛郎怎么也得185CM以上,有六块腹肌那种身材吧,就你这瘦不拉几的身板,像根牙签似的,人家能看上你才怪。”

“去去去,就知道挖苦我。”李智鑫喝了一口酒说。

“你们还别说,去年手机市场的一个原档主还真的跑去干这行了,那货还跑到我们面前炫耀来着,说哪天哪个富婆请他喝了多少好酒,后来一起去了宾馆,一个夜下来就赏了他好几千。”蔡德轩接过话,他对李智鑫说,“如果你成功入行,别忘了接济接济哥们几个哈。”

“都是为了生活,什么职业随心就好。”陈贝贝接过话说,“我们的大诗人可是在体验人间疾苦,品味众生百态。”

“哥做保安,不就是为了有个地方落脚么?这年头包吃包住的工作可难找了。”李智鑫讪讪地说,他随即转移话题说道,“贝贝哥,近期有一部文艺电影很火,《隐入尘烟》你们看过么?”

“看过,武仁林有骨子里的信仰,海清演得细致入微。”陈贝贝说。

“有些人说,这部电影是在贩卖苦难,抹黑现实。”蔡德轩接过话。

“那群无脑的键盘侠什么都喷,他们可能连麦子和杂草都分不清。”林墨愤愤不平地说,“真正的农村生活不说比这苦,但也差不多。”

“是啊,未经他人苦,怎知他人难。”蔡德轩说,“李导演不是说了么?全中国有6亿人,每个月的收入不足1000块钱。中国还有8亿农民啊。”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

对啄它的麻雀儿,麦子它能说个啥?

对磨,麦子它能说个啥?

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李智鑫念起了《隐入尘烟》里经典的台词。

“其实,我们这群在城市里打拼的人又何尝不是麦子?”林墨感慨道,“我是养活房东的马友铁,你是为老板卖命的曹桂英。”

这时候陈贝贝轻轻地拨动吉他,他唱:

“我看过满脸是灰的人

笑着说生活多美

也见过功成名就的人

总是满身酒味

我看过夜深都不回家的人

……”

他们一起唱:

“我们都在平凡的日子里拼命挣扎

拼命想活成别人期待的人呐

就算四海为家

就算风吹雨打

也要微笑着说我还好

我们躲在无人的角落里舔舐伤疤

拼命的不想让眼泪流下

就算满身的疤

就算丢盔卸甲

也不想让别人看自己的笑话”

一首《在平凡的日子里挣扎》在凌晨两点半的天桥下把李智鑫,蔡德轩和林墨唱得泪如雨下。


7

在这个快节奏,重物质,低交际的城市中,也许此刻的天桥底就是他们的避风港,陈贝贝的吉他总在恰当的时候响起,他的歌声能抚慰他们浮躁的、不安的、困惑的、漂泊的心。几首歌,几瓶酒,几个下酒菜,一个拥抱就能让他们释放情绪。歇斯底里的吼过,哭过,爆发过,一觉醒来,明天又将继续面对苦逼的生活。

“贝贝,你说,生活为什么那么苦?”林墨拭去眼角的泪水,“我都快熬不下去了,我来鹏城16年,我把青春都献给这座城市,每天起早贪黑,干累活脏活,忙得焦头烂额,可我到头来得到了什么?没房没车没存款不说,现在每个月还得为租金发愁,每学期还得借钱给孩子交幼儿园学费,一地鸡毛啊。你们说,我是不是活得特别失败。”

“林墨,苦的不止你一个,你看我每天穿梭在路上,没日没夜,风来雨去的,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多送几个快餐,多挣几块钱么?可有时候路上的危险,客户的刁难,日夜颠倒又有谁知道?但那又如何,我不愿意回老家,我想待在鹏城,就得拼命,就得坚持,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的生活会好起来的。”

“是啊,墨哥,大环境不行,大家都在挣扎,能在鹏城活下来就不错了。”

“再坚持一阵子,餐饮是必需品,特别是小餐饮,只要价格亲民,味道好,做出口碑还是很容易盘活的。其实我比你们……。”陈贝贝开导林墨,却欲言又止,“等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们我的故事吧。”

他们各自抽起了烟,48伏的电池,连接的节能灯,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又能亮到哪里去?四个猩红的火点下面是四个孤独的沉默的灵魂。林墨的沉默是无措的困顿的挣扎,此刻他就像站在十字路口的迷茫小孩,不知道何去何从;蔡德轩是在想如何在保证一天的送餐量的情况下,多挤出点时间赚外快,他想的是,如何攒积分,入深户,如何方便孩子读书;而李智鑫似乎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想的怎么活得快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陈贝贝想什么,是他们三个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陈贝贝这个人有点高深莫测,有一股吸引力,也从不对他们坦露过往,但好在平易近人,没有半点架子。

他们三个私底下也探讨过,一致认为陈贝贝不至于混成如此,至少应该比他们好,陈贝贝有他们三人没有的见识和经历,处世不惊,为人沉稳。他们觉得和陈贝贝不是一个阶层的,陈贝贝至少应该是一个老板或者领导之类的人,他必定有不为人知的故事。陈贝贝身上自带磁场,如果说他们是枯木,那么陈贝贝就是和风细雨,枯木逢春,于是他们便都有了生气。

此刻陈贝贝的吉他再次响起来:

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

曾经多少次折断过翅膀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

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

“我可能不久后就要离开鹏城了。”林墨抱了贝贝一下,转身说:“我老婆还在等我收摊,我先走了,你们尽兴。”

他们三人目送林墨离开,这一刻的语言都是多余的,林墨耷拉着头,走过马路,骑上电动车消失在夜色中,他佝偻的背影深深地扎在他们几个人的心中,可以看出来林墨做出这个决定有多少不甘、心酸和无奈。

“他就像动物世界里的老狮王。”李智鑫说道。战败被淘汰的老狮王,落幕后只能躲在一旁默默地舔舐伤口。

“我们也好不到哪去,只是还在拼命挣扎。”蔡德轩说。

“他只是困兽,或许城市对他来说就是动物园。”陈贝贝说道。

“他的孩子小,还没上小学,还有选择的余地,随时可以退回老家。”蔡德轩感慨道,“不像我,让两个小孩学籍限制了,她们一个即将上五年级,一个即将上初三,没得选择。现在回老家迁移学籍很麻烦,而且我们都是农村户口,在县城没有买房子,回老家小的孩子只能在村里就读,大的也只能上私立中学,还得花钱找关系,找学校挂靠学籍,最重要的是我们那里的教育比不上鹏城,想想一个头两个大,但为了孩子,现在只能硬着头皮熬下去了。”

“你小子是头牛,是属于一条路走到底的人,骑手都能做出名堂,我们倒也不担心你。”李智鑫打趣道,蔡德轩是那种循规蹈矩,任劳任怨的人,在他身上他们能感受到一股冲劲,对生活,对自己狠的人走到哪都能养家糊口。在某达,他能从一个毫无经验的新手,用了两个月不到的时间成为王者骑手,还有什么能难倒他的?

“还是你这个诗人好,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上班写诗,睡觉写诗,吃饭也能写诗。”蔡德轩说。

“这几年餐饮不好做啊。”李智鑫没有接蔡德轩的茬,他可不觉得写诗是一件光鲜的事,这年头写诗的都烂大街了,往往写诗的比看诗的人还多,而且基本上都是苦逼的人,就比如他自己,比如那个他崇拜的魔头宝宝,于是他继续转移话题说道,“也难为林墨了,听说,他父亲身体不太好,慢性病,每个月吃药就得一两千了,今晚他拿来的烧烤算点钱给他吧。”

陈贝贝和蔡德轩都点点头,他们继续喝酒,唱歌,吹水。三点半,蔡德轩也要回家了,他明天还要工作。

“你与前女友怎么样啦?”陈贝贝问道。

“还能怎么样,分了呗。”李智鑫喝了一口啤酒说道,“想让我放弃诗歌,杀了我算了。”

“生活重要。”陈贝贝说道。

“知道的,贝贝哥。”李智鑫与陈贝贝碰了一下酒瓶说,“今晚我霸占你一张沙发哈。”


8

在李智鑫眼里,诗歌是他生活的重要部分。诗歌的世界纯粹,能让他遇见自己的灵魂,用他自己的话说,写一首诗像是在解构与重塑一次自己;在诗歌里他可以直面自己的生存苦境及精神困苦,他能在诗歌里疼痛和抗争。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他却是一个弱者,因为随性,他丢掉工作;因为仅有的爱好,女朋友觉得他不上进。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他很难想象没有诗歌的生活自己会成什么样子。所以,为了三餐温饱,不至于流落街头,他选择了不用动脑的职业,当了保安。他是个自愈力强大的人,能把阿Q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说,参加过诗刊社第二十九届青春诗会的魔头宝宝现在不也是一名保安么?也一样被妻子抛弃,所以,女友以写诗为由与他分手,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诗歌。

他的女友方小晴,潮汕人,典型的深圳女孩,主业是一名证券从业者,副业卖港货。工作日,白天上班,晚上发快递,周末就到沙头角进货,奶粉、护肤品、药物,洗涤用品等等,堆了一小半房间。她现在有专门的供货水客。没有封关时也经常让李智鑫到罗湖火车站收购奶粉,那时候的罗湖口岸人头攒动,晚上一到,除了匆匆而过的行人,广场上到处都是拉货的水客和接货收货的商贩。各种品牌的奶粉和化妆品、具有香港味道的各种药油、还有手机手表……种类琳琅满目。

自从分手后,李智鑫写诗的时间多了,但偶尔前女友也会找他帮忙,比如晚上订单多时,让他帮忙打包发快递,周末进货重,就让他充当苦力。偶尔也会留李智鑫过夜。

其实李智鑫是知道前女友的想法的,只要向她低个头,认个错,女友大概率会与他和好。但他却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没心没肺。

“李智鑫,你就不能为你的将来想想么?”枕在李智鑫胸口的方小晴一边画着圈圈,一边幽怨地说道,“你就不能把诗歌放一放,找个好点的工作么?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写诗自由,上班自在。”李智鑫说道。

“滚!烂泥扶不上墙。”方小晴把李智鑫踹下床,大声叫道。

“走就走,记得给我报酬,我还等着发诗赛奖金呢。”李智鑫小声说道。李智鑫搞了个微信群,拉了一班诗歌业余爱好者,每个月组织一场月赛,过两天刚好评比出奖项,现在他口袋空空如也,正发愁找钱给诗友们发奖金。

“老娘把你吃干抹净了,还想要报酬,滚滚滚……”方小晴嘶叫道。

李智鑫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苦涩一笑,心想,方小晴这又何必呢,都分手了,还藕断丝连,他知道又一次伤了她的心。其实他不知道,虽然方小晴外表泼辣,但却是个相对传统的女子,身心交给一个人,就不会轻易说放手,对李智鑫只是怒其不争,恨其不志。但抛去爱好和工作不讲,李智鑫还算是个暖男,他善良、纯粹,对方小晴也是爱护有加,一心一意,还会做饭炒菜,舍得做家务。在这个男女平等的社会里,嫁个宅男老公,她主外,负责赚钱养家,李智鑫主内,负责柴米油盐,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当然,单纯的李智鑫是不知道方小晴内心的真实想法的。他苦闷的是,居然方小晴不理解他,为什么还不放手。

“支付宝到账1000元。”李智鑫微微一愣,心里自嘲,我到底坐实了软饭王。

而此刻的方小晴眼眶泛红,心里委屈极了,但她依然倔强地拭去泪水,打开鹏城房地产信息网查看一番,露出坚定的神情。


9

林墨回到店里,婆娘正在把卖剩下的鸡翅,腊肠,热狗等肉类食物冻回冰柜里面,一部分叶子菜材料已经被他烤去天桥下吃掉了,剩下的一小部分还摆在透明橱窗里。

“我走后,收了多少钱?”林墨问在一旁忙碌的老婆。

“你喝酒啦?”她老婆问到。

“喝了点啤酒。”林墨说。

“就来了两个人,打包带走七八十块吧。”她老婆孙红红说道,“今天收不到700块,又白干一天。”

“行了,这些菜就带回家吧,明天炒饭、煮汤吃。”他指着橱窗里串好的大白菜、包菜和金针菇等说道。

这时候,他的微信相续收到几条消息,他打开一看,是陈贝贝他们给他发来的红包,他摇头笑了笑,收了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他捎上烧烤去喝酒,他们几个总不会让林墨吃亏,林墨也曾经拒绝过,但他们一致说,如果不收下,下次就不叫他喝酒了,在其他地方也是消费,在他那也是,还不如让林墨赚钱。林墨心里是感激的,生活在底层的人,都深知彼此的艰难,这是他们变相的帮助,而且维护着林墨的自尊,他记在心里。

“陈贝贝他们又给你转钱了?”她老婆问到。

“每人转了40块,一共120。”

“你没说成本才几十块么?”

“他们知道。”

“哦,对了,你等一会去看看爸吧,11点我出门前,听到他老咳,我看孩子们都睡着了就让他也回去仓库休息了。该不会是转季,把咱爸给着凉了吧?!你让他明天去布吉看看老中医,开几幅中药喝。”

林墨在八登村租了一房一厅,自己和老婆孩子住,还在一楼租了一个单间当仓库,存放食物和耗材,顺便安置了一张床,给父亲睡。

他的父亲今年六十多岁,患冠心病心绞痛好几年了,医生一直建议做个支架,但由于这几年经济不景气,挣不到钱,一时拿不出几万块手术费,所以一直拖着,靠吃药维持。

林父是一个地道的农民,自从前两年林母去世后,林墨怕他一个人孤单就把他接到鹏城,帮忙接送孩子上下幼儿园,晚上看护孩子睡觉。大半辈子都生活在乡下的人,突然来到大城市,做什么事都畏手畏脚,虽然他父亲已经来鹏城不少时间,但一直像是一个边缘人,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林墨夫妇收好档,妻子就先回家了,两个小孩自己在家睡觉老担心的,林墨到了仓库,灯已经熄灭,他用钥匙打开门。老父亲已经发出打鼾声,时不时伴随着几声轻咳,他看着卷缩成一团、瘦弱、头发苍苍的老父亲心里不是滋味,这个时候的父亲还跟着他奔波劳累,他突然间觉得非常惭愧。

他没有打扰父亲,把陈贝贝的盐酸电池充上电后,轻轻地关上门。


10

对蔡德轩来说,骑手做得再好,他也只当过渡职业。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这次转业恰逢其时,骑手可以说是当下收入较为稳定职业之一。蔡德轩是喜欢手机行业的,也许是因为做久了产生感情,也许是舍不得那个圈子,也许是能在手机上面他看到自己的价值。

他是2012年老乡介绍过来做手机的,那时候老婆孩子待在家里,只身带了5000块钱,除去租房的一定一租,只剩下3000元,前半个月跟着老乡学习,又花了1000多,兜里揣着千来块,战战兢兢地开始了他的炒机生涯。刚开始几个手机几个手机的试水,如果是功能全好的就自己拿到柜台上卖A货,如果坏的,就拿去给老乡出统货,当然卖A货一个差价有三四十块,卖统货就只能少赚或不赚钱。就这样,一个月下来他除去开支还能给老家捎回去一两千元,几个月后就在深圳稳定下来了。那时候大女儿也刚好到了上幼儿园年龄,于是就把老婆和孩子接了下来。

上高中的时候,他听小学同学吹水,那人说他早上搭车从老家到通天地,只要下午去宾馆收一两个手机,拿到通天地卖掉,晚上坐车回老家还能赶上吃晚饭,除去开销一趟能赚个一两百块钱,零几年的一两百块在他眼里可不算小钱。那时候他是不信的,但后来他信了。

有人说华强北遍地是黄金,这话某种程度上来讲不为过,2010年前,做手机的人,只要不太懒,多的不说,一年收入随随便便大几十万是有的。

他算是入行较晚的一批人,但刚开始两三年,也赚了点钱,相比一些老乡,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没能在2012到2014年时买房子,那时候他的老乡就建议他到关外买一套,当时鹏城房子的均价也才两万块上下,关外的二手房更便宜,但他们夫妻虽然看了几次楼,最后还是没有雄心下手,他们的想法很保守,生意刚做不久,虽然也赚了几十万,但需要资金周转,每个月的生活开销也不少,一套房子一两百万,钱拿去付了首付,还要每个月按揭几千块,要是生意不好怎么办,要是还不了按揭怎么办,瞻前顾后,一拖再拖,就只能看着房价一年比一年高,当均价到了五万以后,他们也就断了买房的念想了,最近两三年更是绝望了。

有人说机会是留给冲动的人。他老婆总是在他面前抱怨:

“要是我们那时候果断一点就好了,现在身价也小千万了。”

“时也命也,没有那种命就忍了,比起很多人,我们算不错的了。”他算是开导妻子夏雪,也算是开导自己,近几年陆陆续续回老家的人很多,他们能熬下来已经算不错了。

夏雪曾经是一名代课老师,在乡镇小学教了七八年,语数英都精通。刚到深圳那阵,两个孩子一个三岁多,一个几个月,她只能待在家里带孩子。近几年,手机生意不好做,她便租了一个单间,招了几个孩子补习,干起老本行。一个月能赚四五千,也算是贴补家用。

蔡德轩从陈贝贝那里回来,发现屋里的灯还亮着。

“还在学习啊?”他问。

“嗯,睡不着,11月2号就要考试,只剩下两个来月了,我得争取一次过了,看能不能赶在入户新政策出来之前把入户指标拿下来。”她正拿着一本厚厚的《系统集成项目管理工程师教程》看着,她是函授的本科,超过35周岁,得加上中级职称才能核准入户。

“嗯,明年大妹就要考高中了,现在分数520多,要是有深户就能上好一点的普高了。”

“是啊,她努力一把,说不定八大名校也有可能,咱们家长可不能拖她后退。”

“对,二妹也快要上初中,有了深户,积分就能多加5分,上步中学稳上,就不用担心分流到其他的学校。只是苦了你了。”

“你也辛苦。我们做父母的只能尽力创作条件,能成长成怎么样,还是要靠她们自己去争取。”


11

陈贝贝这几天,想了很多,酒店难得给他提供了一个相对清静的环境,这三年来,他就像一只受伤的狮子蛰伏在暗处慢慢修养。直至今日,他终于痊愈了,也想通了,现在想起往事,除了心里一点点疼痛,他已经能心平气和接受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对导致他破产的罪魁祸首谈不上原谅,但也不至于那么恨。

“铃铃铃……”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陈贝贝的思绪。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从杭州打过来。

他一直盯着手机,心里泛起微澜。杭城,那个他三年前离开的城市,那个他洒热血献青春,让他成功也让他跌倒的城市,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城市。

“喂,你好!哪位?”既然想重新站起来,就要接受一切,当然也包括面对以前的人和事,显然他猜到这通电话是熟人打过来的。

“贝贝,我终于找到你了,呜呜呜……”对面传来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又像一个炸弹,在陈贝贝本不平静的心湖炸起滔天巨浪。三年前就是这个叫彭倩的女子——与她恋爱了八年的女友,联合好哥们从他手上骗走他的广告公司,使他欠债百把万,导致他变卖家产,远走他乡。他沉默了,面对这个他掏心掏肺,差点就要与之结婚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自处。

“贝贝,贝贝,你还在听么?”对面的声音急切且内疚,“我们谈谈好吗?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活在愧疚中,这次是因为在网络上看到你和那把吉他才找到你的,你还好吗?”原来,陈贝贝在天桥下被工作人员拉走的视频刚巧被彭倩刷到,再加上那把木吉他是他们一起买的,所以确定那个流浪汉就是陈贝贝无疑,于是彭倩才打电话到南园派出所谎称是他未婚妻,才要到陈贝贝现在的手机号码。

“还好。”沉默了良久,陈贝贝终于说话了,为了逃避过去,他除了身份证、和简单行李外什么都没带,当然他当时已经变卖了房子和车子,一穷二白也没啥可带的,他换掉号码,跟发小要了1000块和一张电话卡,背上谋生的吉他,就坐车南下了,他去过长沙的酒吧卖唱,也到过广州火车站,兜兜转转,最后在深圳“安定”下来。

“你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发热咳嗽?”彭倩问。

“我没事。”陈贝贝无喜无悲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彭倩关心说,然后懊恼道,“如果你再出现什么问题,我就更不能原谅自己了。”

“没事,我很好。”陈贝贝故作平静。能不好吗?一个曾经身家上千万的人,做了三年流浪汉,睡了三年桥底,现在还活着怎么能不感谢上天保佑。

“贝贝,有件事要告诉你。”

“你说。”

“我和致远前年结婚了。”

“恭喜你们!”

“你是真心祝福吗?”

“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我们孩子两岁了,是个男孩,长得像致远。”

“再次恭喜你。”

“谢谢,你能原谅我们吗?”

“再说吧。”

“我们见个面好吗?我想让孩子认你做……”

“还有什么事情么?没有就挂了吧。”

“我们见个面吧,我这里还有一些东西想给你。”

“什么东西?”

“钱,这几年公司的效益还行,我把我那部分分红都打到我们曾经的共同账号了。”

“不用了,留给孩子买奶粉吧。”

”求你了,你就收下啦,收下我的心里会好过一点,这本来就是你的……”彭倩没有好意思再说下去。你的钱?你的公司?

这个自私的女人,残酷得连最后的美好和体面都不愿意给陈贝贝留下。

“致远知道吗?”

“你管他干嘛,这是我补偿给你的。”

“好吧,我们再联系。”

“好的,到时候我飞深圳。”


12

当“灾难”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身边的时候,面对“灾难”似乎并不那么可怕。就像泰坦尼克号里面的小提琴手和船长,他们坦荡、悲戚、视死如归。

原来有点冷清的小群一下子热乎起来。

“出来后,我们再喝酒,就为了庆祝新生。”

“对,啤酒加烧烤那才叫生活,清空林墨的库存。”

“这几天躺得我腰酸背痛的,身体都快僵硬了。”

“过几天就中秋节了,但愿能和家人们一起过节。”

“中秋节9月10号,估计悬”

“贝贝哥,估计你的窝是回不去,出去后先到我宿舍凑合几天吧。”

“好,到时候再说吧。”陈贝贝回答道。

“出去后,你们有什么打算?林墨,你想好了吗?真的要回老家吗?”陈贝贝问。

“嗯,想好了,我这性格不适合大城市,兜兜转转十几年,到头来什么也没赚到,我累了,趁孩子还没上小学,我们打算回老家发展。”林墨回答道。

城市是一个很残酷和现实的地方,打拼得好的人意气风发,拥有雄心壮志,前途一片光明。但混得差的人,却在苦苦挣扎,度日如年,甚至有一小部分人,连房租和生活费都赚不到。城市不需要眼泪和抱怨,只接纳成功者,适应的人留下,失败的人自然会被淘汰出去。对于林默这样一个生活在底层,缺少斗志,年纪尴尬的人来说,离开不失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也许再坚持一下就看见曙光了。”陈贝贝开解道,“只要放开,客流量一下子就回来了,小餐饮更具竞争力,你的烧烤店还可以继续经营。”

“不了,我老爹也不适应,再说压力太大,具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一个月房租铺租就得万把块,白给房东打工,这种朝不保夕的滋味太不好受了。我在老家已经有了项目,养牲畜,种果树,当个新时代农民。”

“德轩,你呢?还一直做骑手么?”现在大环境很差,倒闭的公司和停产的工厂一天比一天多,7月份流出的一千多万大学毕业生大部分还在家待业,加上失业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没有门槛的配送行业会是一个什么情况,不敢想象,情况不容乐观啊。

“我呀,放心吧,如果骑手做不下去,我还可以干老本行,那时候香港也该通关了,就算不做手机,还可以去带港货。”蔡德轩与林墨不一样,如果说林墨早就认命,那么蔡德轩就是那种战斗到底的人。

“嗯嗯,你走到哪里都饿不着。小鑫,你呢?”陈贝贝又问道。

“我就继续看我的大门,写我的诗,说不定哪一天就被养眼的富婆包养了。到时候哥就上岸了。”李智鑫自我打趣道。

“你今年二十六了吧,都快奔三了,也该为未来考虑了,你现在有些摆烂了,想过没有,如果前女友真的和你断了,你怎么办?”几人当中,陈贝贝是比较了解李智鑫的一个,也认识他的前女友方小婷。

对于陈贝贝的问题,他还真不敢想,他们俩表面虽然分手了,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其实彼此都爱着对方,李智鑫对方小婷也有所依赖,他也知道方小婷一直在等他,哪个女子不想自己的另一半是个上进之人,不说多有出息,但总得有份稳定的工作吧。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方小婷接济,靠他自己做保安那点工资,能不能在深圳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更不要说经营他的诗歌群了。

“兴趣和爱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生活,诗歌不能当饭吃,一个本科毕业的大学生,毕业没几年,正值壮年,保安不是这个年龄做的,想想小婷,她的要求真不高,她是比较务实的女孩,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好好跟她过日子吧。”

“好的,我会认真考虑的,谢谢贝贝哥关心。”李智鑫回答。

“是啊,这年头,有个对你死心塌地的女孩,不图你钱,不图你房,就差倒贴了,你还想怎么样?是你祖上冒青烟了,还不知道珍惜。”蔡德轩也附和说。


13

没有人知道李智鑫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他虽然是四人中是最小的,表面上与他们打成一片,但这个95后有自己的三观。他对工作要求不高,能解决一日三餐,有个容身之所就行;他自我,除了写诗,其他都不重要,更没有其他爱好,他觉得能在诗歌里与灵魂沟通,与自己对话;他对婚姻感到恐惧,对组建家庭不感冒(其实这才是他与方小婷分手的主要原因)。

他与方小婷恋爱三四年了,方小婷也曾几次提到结婚,但他发现自己一点准备都没有。一想到结婚后要面对柴米油盐酱醋,他一个头两个大,虽然方小婷说她们家几乎不需要彩礼。潮汕地区其实管彩礼叫聘金,男女结婚看重的是人品,家庭好的聘金给个六万八万,条件差的一万两万意思意思就行,而且男方给了聘金,女方都有相应的嫁妆陪嫁,很多都是倒贴的。至于房车,方小婷说,他们可以租房过日子,车,找一部十几万的代步就行,她可以解决。

其实结婚这件事,李智鑫远在株洲的父母已经催过好几次了,同龄人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父母也特意给他安排了几次相亲,但每次让他回去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他跟父母说有女朋友了,他父母大概也知道方小婷这么一个人,但他就是不愿意带方小婷回家见父母,尽管方小婷对他死心塌地。

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是觉醒的一代,他们那不是躺平和摆烂,而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他们觉得朝九晚五是在自讨苦吃,觉得结婚生子是在继承自己的劳碌、苦难、恐慌和贫穷。

生活有什么目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人性的枷锁》中给出了答案:生活没有目的,人生也毫无意义。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成为房奴车奴孩奴?为什么要生活得那么辛苦?为什么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快乐的活着?

李智鑫是迷茫而矛盾的,他在个我与客我中徘徊,也许他将冲破现实活成自己喜欢的人,也许最终还是会被尘世的大染缸上色,回归传统,最后像大多数人一样结婚生子,拼命工作,拼命还贷,为三餐而累,为生活奔波。

关于李智鑫与方小婷的未来之事,方小婷找过陈贝贝,她想让陈贝贝劝劝李智鑫,让他回心转意。但其实最没资格劝李智鑫的人就是陈贝贝了,他这三年来做流浪歌手,睡天桥底,着实像个乞丐,这种状况的人又怎么有信服力说服他人?而且他其实也不反对李智鑫的选择。但面对梨花带雨的方小婷,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帮助她,熟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男大当娶,女大当嫁,婚姻与生育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你看林墨与德轩,婚育后不也一样生活?熟话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有了妻子和孩子就有了新的牵念和动力,也是完整的人生啊。”陈贝贝说。

“是的,虽然苦,但幸福,在外忙活一天,一回到家有人准备好饭菜,有人给你递拖鞋,有人叫你吃饭,那一刻全身的疲劳都烟消云散了,觉得再辛苦也值得。”蔡德轩应和道。

“嗯嗯,我女儿腻腻的一句:爸爸你回来啦,我要抱抱,就让我高兴得合不拢嘴。”林墨也接着说,“有时候你会在深夜里一个人沉默,但一想起老婆孩子,第二天又会满血复活。”

“这么说起来,还真不可怕。”李智鑫说道,“林墨,你那两个孩子,我就很喜欢,他们叫我叔叔时,我都恨不得自己也生一个。”

“这就父爱泛滥啦,你和方小婷快去生一个吧!”蔡德轩转话题说,“贝贝,你呢?接下来怎么打算。”陈贝贝的“家”是回不去的了,而且从今天的聊天内容看,他们不难猜到陈贝贝可能就要离开了。

“我跟你们讲讲我的故事吧。”陈贝贝开口道,“我是杭城人,本来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效益很错,有一个女朋友,正准备结婚时……”

陈贝贝像一个旁观者对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听得三天咬牙切齿,火冒三丈,骂骂咧咧。

“他们的良心被吃了。”

“这对G男女,不得善终。”

“就这样算了么?得找他们把公司要回来。”

“都过去了。”陈贝贝接着说,“那个女人,说要来深圳,到时候我会与她了断。之后我会回杭城去。”

“现在大部分国家和地区都放开了,最迟也不超过年底。”陈贝贝分析到。

“真的么?好期待啊。”

“这一天等太久了,希望早点到来。”

……


14

九月底的的秋风并不能给这座城市带来一丝凉意,反而显得沉闷和压抑。

每个家庭每天睁开眼睛都是一串数字,有单位上班固定收入的人还好,但对像林墨这种自由职业者来说,影响甚大。如果说之前的影响还不足以击倒他,那么这次一连半个月的酒店生活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城中村放开以后,他就决定以一万块钱的转让费把店盘出去了。区政府比较人性化,决定给每户商家五千元纾困金。他把纾困金也留给下家申请,加上设备和存货,算是白送,所以很快就找到接手之人。

林墨的离开是毅然决然的。

9月25号,林墨就大包小包的,包了一辆车回老家了。那天蔡德轩和李智鑫去送他,看见他的背有点驼,头上的白发清晰可见,有些沉重,他的老婆眼睛发红,谁也知道他们心有不甘,三十几岁的人,人生最重要的十几年青春就奉献给这座城市,然而现在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想起来不禁让人唏嘘。

“你们回去吧。”林墨坐上车说,“等我的养殖场做起来,我给你们寄走地鸡,河源的草鸡可是很出名的。如果去河源记得打电话给我。”

“保重!”

“一路顺风!”

车子缓缓启动,很快就离开了李智鑫和蔡德轩的视线,他们眼神复杂,各自叹了口气,这是他们这几天送走的第二个人。

陈贝贝并没有告知彭倩离开酒店的时间,他会与她见面,但不是现在,更不是选择在鹏城。他要以他想要的方式解决他们之间的事情,包括他曾经的公司。

陈贝贝请李智鑫他们三人到大排档吃了饭,说是感谢他们三年来对他的照顾,那天他们几个人都喝得烂醉,说了很多,说生活的艰辛和困顿,对未来和前途的迷茫;说对这座城市的热爱和不舍,说怀才不遇和壮志难酬;说梦想与现实,快乐与幸福。说到情深处,他们就抱在一起唱歌,陈贝贝的吉他总会适时响起应景的曲调。喝到老板打烊,他们相互搀扶着来到上步立交桥上面吹风。

凌晨三四点钟的上步南天桥一片沉寂,风微微凉,星光点点,偶尔有一两辆汽车飞驰而过,他们继续着下半场,不同的是之前是在桥底下陈贝贝的“家”中,如今是坐在天桥上面。

风轻轻地吹着他们略显单薄的衣服,陈贝贝轻轻地拨动吉他:

都,是勇敢的

你额头的伤口,你的,不同,你犯的错

都,不必隐藏

你破旧的玩偶,你的,面具,你的自我

……

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

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

爱你破烂的衣裳,却敢堵命运的枪

爱你和我那么像,缺口都一样

去吗,配吗,这褴褛的披风

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

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一曲《孤勇者》过后,他们都泪流满面。在城市中,每个人都像一个孤勇者,都在孤独又勇敢地活着。

“你们说,接下来的日子会不会越老越好?”蔡德轩问道。他们都陷入沉默中,林墨的心已经飘回老家,想到将与黄土、果蔬与家畜打交道,想到恬静悠然无拘无束的乡村生活他嘴角微微上扬,已经有所期待。

“会好起来的。”林墨笃定地说。

李智鑫望着鹏城河,眼神依然迷茫,他至今还未找到自己的方向,那所谓的幸福生活。

“我想也是的。”蔡德轩也露出坚毅的神情,他的幸福就是,在鹏城继续生活下来,有钱挣,孩子考试理想高中,快乐成长。

“大家都乐观点,还有比现在更黑暗的时刻么?”陈贝贝望着黑漆漆的夜空说道,“至暗时刻都经历了,黎明马上就要到来。”他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拉动经济的三大马车趋于疲软,横架在人们头上的三座大山却岿然不动。但他并没有说出他的想法,他还是鼓励几人,毕竟生活需要向上才有念想,乐观更能让人向往明天。

“你什么时候的飞机?”李智鑫问陈贝贝。

“早上8点。”陈贝贝回答道。

“我们就不去机场送你了。”

“好!”

“天快亮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只见天边的启明星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渐渐的东方浮现一片鱼肚白,漆黑的夜色微微亮,霞光乍起,光线越来越亮,他们知道天就要亮了。

天就要亮了,清洁工已经清扫好人行道上的树叶和垃圾,他们也把残留的食物和瓶瓶罐罐清理掉,似乎想把过往的不幸、苦难和困顿一起清理。霞光柔美,照在他们四个人身上,他们从不同方向离去,各自奔赴,远处山河如黛,清晨旖旎,岁月亦将静好。

几个月后李智鑫告诉大家,他与女友方小婷和好了,并且他们准备认购鹏城市的人才房,过年就带方小婷回老家见父母。这个唯一的变数终究成为定数,皈依尘世。

大家都说,李智鑫的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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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令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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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10-10 20:4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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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令鹏
  • 2023-10-10 15: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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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 2023-10-05 15: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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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 2023-10-04 11: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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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夕
  • 2023-10-03 1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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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欣欣
  • 2023-09-07 15:3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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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魅惑春生
  • 2023-09-07 10: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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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戴珍珠的难孩
  • 2023-08-30 09:3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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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莲花汉子
  • 2023-08-29 10:3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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