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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在墨西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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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登机前,师娘不咸不淡聊了些家常,末了才小声说道:“卡子,去找找你师父,劝他回来看看。”师娘说完,不等我有所表示就把电话挂了。

据说师父在墨西哥城,墨西哥城那么大,他具体在哪,其实谁也不知道,包括师娘。我甚至想跟师娘说师父未必就在墨西哥,墨西哥城或许只是师父的一个托辞罢了。我没敢说出口,一来怕师娘伤心,二来我实在不知道师父到底在哪。世界那么大,师父曾说要出去看看,一去却不复返了。最后一次他和师娘电话联系时,说在墨西哥城,从此便杳无音信。

我估摸师娘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把心里的念想说出来,或许吧,这会儿,她在电话那头正对着地球仪痴痴地冥想呢。师父失联后,师娘便在床头柜上摆放了一个蓝色的水晶地球仪。这十一年来,估计师娘每天晚上都会默默注视着那个地球仪,用眼睛衡量从深圳到墨西哥城的距离,然后苦苦祷告,因为,她做梦也没想到师父会以这种方式离开她,离开深圳。

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吗?我无数次回想起师父在国内的日子。十一年前,师父四十出头,正是壮年,也是人生得意之时,事业顺风顺水,家庭和睦,妻子风华正茂,女儿可爱乖巧,双方老人都还健康且领着退休工资,衣食无忧。更难得的是,双方父母亲常年来深圳轮流帮着照顾孩子,一家人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谁也找不出师父离家出走的理由。

师父失踪前,我做他徒弟已有一年,用他的话说早就出师了。“莫卡,青出于蓝胜于蓝,你们这些后浪,可比我们厉害多了。”我每次出色完成项目组工作时,师父都会拍拍我的肩膀说。作为项目组组长,师父沉稳平和,没一点小领导的架子,对自己的组员就像自家兄弟一样亲。毕业前我就进了深圳这家赫赫有名的高科技公司跟着师父实习,毕业后,师父保荐我进大有为公司成了正式职员,但我仍然“师父师父”地叫着。我做梦都想成为师父那样的人,在深圳有房有车有温暖的小家,那一定也是很多初闯深圳的年轻人的梦想。

在研发部,师父绝对是公司里数一数二的“专家”,专业知识过硬,编程能力强,BUG出得最少。在师父带领下,我们项目组做的项目总是很顺利,多难的项目都能啃下来。也正因如此,项目组免不了被公司的几个老总狠狠表扬,然后又提出更高要求。于是更多更难的项目都交到了我们项目组手上,奖金自然也比别的项目组高很多。在分配奖金方面,公司从来不吝啬,“绝不让英雄吃亏。”而在组内,师父也总能做到公平公正,同组的兄弟都心服口服。大家到深圳打工不就是为了多赚点钱嘛,看在钱的份上,根本不用师父在后面拿着鞭子催,大家早就自觉扑到工作上了。为了完成任务,我们项目组的同事真正做到了以公司为家,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项目组最忙的时候,师父甚至吃住都在公司,淘宝上买的折叠床在座位下一铺开躺上去闭上眼没一分钟呼噜声就响起。师父除了吃饭睡觉连回家的时间都省了,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IT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更何况师父已四十出头,已是行业“老人”,有些力不从心了。谁都知道,IT这碗饭是真正的青春饭,赚的是快钱,也耗尽身心健康。高强度的脑力兼体力劳作,师父的脸色变得蜡黄,形如枯藤。我们比师父年轻十来岁,宁可自己多干点也要让师父能回家休息。但师父每次都乐观笑笑,在折叠床上睡一小会,醒来又投入工作。

我第一次知道师父除了读专业书,还热爱阅读文学书籍,这不亚于发现新大陆。师父嘿嘿朝我笑,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热爱文学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们师徒一起出差杭州,一起住同一商务房。我正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机打发漫长的夜晚,洗好澡的师父竟然从包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看了起来。我凑近一看,《上帝的笔误》,应该是外国小说。我这人对长长的外国名字总是记不住,几乎从不读外国书。直到师父后来离家出走,我问诗雅有没见过一本《上帝的笔误》,诗雅莫名其妙地看看我,肯定地摇摇头。师父失踪后,我总想找这本书来读读,觉得师父的离家出走就是上帝的一次笔误。我几乎在所有能想到购书的网站都搜索了,没有这本书卖,甚至连电子版本都找不到。这本西班牙作家卢卡·德代纳的小说与师父一样,似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师父离家出走时诗雅才十四岁,刚参加完中考还没出成绩。诗雅去读高中,师娘尚未从师父的失踪回过神来,我只好一个人陪诗雅去学校注册报到。师父失踪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周末,我都出没在师父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有时候,师娘看我的眼神幽怨中藏着些奇怪,好像师父的离家出走跟我有关似的。

公司派师父去美国出差,却没想到他竟然偷偷溜单,还溜到墨西哥城去了。师娘很意外,公司高层更始料不及,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里,公司委派同事出差时都要思量再三,后来干脆到国外进关后直接收缴护照,直到回程时才发放。可惜自从师父溜单后,到国外出差兼旅游这种美差不曾降临到我头上,师父成了我在大有为公司的一个紧箍咒。

从研发部调到产品部,我抓住了公司外派拉美的机会,申请常驻墨西哥城,我就想去墨西哥城看看,就算师娘不交待,就算师父没藏在墨西哥城,我也想去看看。看什么呢,我也说不清。墨西哥城这么大,师父在哪?到底在不在墨西哥城?恐怕上帝也未必知道。

但我还是想去墨西哥城看看。


2

飞机是晚上从香港飞巴黎再从巴黎转墨西哥城的,我从来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飞机,没来由地有些亢奋。从深圳到墨西哥城,相当于绕地球半圈儿,小时候我总是天真的以为在自家的井里一直挖,总有一天可以挖到地球的另一边。深夜坐在机舱里,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在小时候挖的深井里穿行。

飞机起飞前,我给诗雅发了一条微信,诗雅秒回了一个笑脸,让我不得不怀疑诗雅一直拿手机等我的信息。诗雅正在读博,最近忙着准备毕业论文,不出意外,一年后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女博士了。诗雅这丫头长得像师娘一样漂亮,典型的江南美女,白皙的瓜子脸给人温婉清秀的感觉,瘦削的肩胛骨上总喜欢穿着吊带裙,看上去与高挑身材相得益彰,却又免不了让人怜香惜玉。诗雅脑子灵光,从小到大学习没让大人操过心,诗雅的学业并没有因师父离家出走受到太大影响。师娘说师父从前一直是学霸,诗雅听了就笑着说:“那是,我身上流淌着学霸的基因,想做学渣太难了。”诗雅读心理学,用她的话讲,我还没咧开嘴她就已经猜出我肚子里的小九九了。

我对心理学不感兴趣,倒是爱上了文学,诗雅说真看不出来,一个理工科出身的人竟然是文青,越来越像我爸了。师父离家出走后,为了找到那本《上帝的笔误》,花费我不少心思。这期间,我竟然莫名其妙地爱上了阅读小说,师父书架上的书几乎都被我借读了一遍。师父读过的书师娘从不翻阅,但师娘绝不允许师父的书上有灰尘,她总是把师父的书架擦得一尘不染。师父阅读时爱随手在书本里写评论或者记笔记,阅读师父书架上的书,其实也是阅读师父的思想。师娘却对此很不屑,认为师父是被小说害了,读太多的闲书读傻了才离家出走的。于是她一心念佛,也许只有经文才能让师娘暂时做到了无牵挂。

飞机到达戴高乐机场时,正值巴黎的早晨,我将在巴黎换乘飞往墨西哥城的航班。离登机还有四个小时,我背着包在机场里慢慢兜圈子。圣诞节快到了,机场里到处是圣诞树圣诞老人的装饰,免税店的销售员都戴着红色的圣诞帽。透过机场的玻璃朝机场跑道上看去,那一排排飞机上都披着厚厚的积雪,工作人员正忙着清理积雪。昨晚,巴黎一定下了一场大雪。

大雪早已经停了,天空中偶有雪花飘落,玻璃窗外面,零零星星的雪花在空中翻飞,让我这个在深圳待了十多年的人觉得真是好看。可惜隔着玻璃窗,我没办法捧在手心里,新奇中多了一份遗憾。

“我注意你很久了,从哪来?”突然,我背后有人用标准的普通话问。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白净白净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子。我赶紧“嗯”的应一声,目光却不肯从她脸上挪开。女人穿着机场清洁工的蓝色工作服,推着一辆清洁车,正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是上海人,你在这转机?”女人笑了笑,手上却没停下来,轻轻拖动手中的拖把。

“我去墨西哥城,你在机场工作?”我内心充满好奇,从来没想到会在机场遇到一个中国女清洁工。

“去墨西哥城的航班得等到中午了,好在巴黎机场很大,你可以到处逛逛。”女人笑起来真好看,完全是一副知识份子的表情,怎么会做起了清洁工?

女人很健谈,手脚也麻利,推着清洁车在候机区随时擦一擦,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容,跟我们这行相比,看起来挺清闲的。她说她到巴黎二十多年了,出国前是一家研究所的化验员,跟随当大学教授的丈夫到巴黎定居,两个孩子都上学后,还是没找到对口的工作,邻居来自台湾,是戴高乐机场的高级职员,便介绍她到机场做保洁员过渡一下,等有好的工作再说,一等便是二十年。

“刚开始很少在机场见到中国人,后来渐渐就多了,有时候是旅行团,有时候是一两个人独自旅行出差。”女人擦了擦被旅客不小心洒了些饮料的椅子说道。

“你没想过回国吗?找一份更体面的工作?”我小心翼翼地问。

“体面的工作?我觉得这工作也挺体面的,不比我在研究所做化验员差。我不会回去了,孩子大学毕业也在这边工作了。”女人摇摇头又乐呵呵地推着清洁车往前走,留下我一个人尴尬地望着窗外的雪花。

从戴高乐机场前往胡阿雷兹机场还是乘坐法国航空,和我同座的是一个墨西哥女孩,穿着墨绿色的毛衣,披着一条灰色外套,膝盖上破了洞的牛仔裤洗得发白。女孩从登机那一刻起就一直嚼口香糖,耳机塞在耳朵里,音乐声放得很大,偶尔在机舱里走动几步,看上去像跳舞,屁股一扭一扭的,扎起来的头发不时向两边甩动。我目测了一下,这趟从巴黎起飞的航班只有我一个黄皮肤的中国人。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去拉美出差,心里还是渴望能有一个同伴的,哪怕是一个说得上中国话的同胞也行。

飞机起飞后,女孩摘下耳机,用英语问我是韩国人还是日本人?

“中国人。”我礼貌地回答。

“台湾?香港?”女孩想了一会继续问道。

“深圳。”在我说出深圳时,女孩一脸迷茫的望着我。我在心里有点鄙视她了,怎么连深圳都不知道呢?我甚至没了聊下去的欲望。我从座位上取出耳机,准备在座位前方的小屏幕上找电影看,不再理会这个墨西哥女孩。

女孩倒也识趣,赶紧闭嘴。

漫长的十二个小时,看两三个电影听会音乐再睡一觉,估计也就到了,我闭上眼睛想。

“深圳是在中国的北京?”女孩突然问我。

“不。”我摇头。

“那是在中国的上海?”女孩绞尽脑汁,看来女孩对中国知道的太少了,就像我对墨西哥只知道墨西哥城和坎昆一样。

“深圳是一座城市,挨着香港。”我想了想说。

“我在美国留学,以后我会去中国看看。”女孩突然从包里拿出一个空白的笔记本,又拿出笔写上“HONG KONG”后递给我看。

我明白女孩的意思,好在我读高中时地理可是满分,世界地图闭上眼睛就能画齐全,中国地图就更不在话下了。

“深圳,OK。”女孩皮肤黝黑,笑起来的时候左边有个深深的酒窝,右耳朵挂着一串耳环。这个奇怪的打扮让我立即对墨西哥城浮想联翩,不知道藏匿在墨西哥城的师父是怎样习惯异域生活的。

我跟女孩说我的师父,说我们大有为公司,女孩对大有为公司并不感兴趣,却对我的师父表示出很大的兴趣。

“你师父一定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女孩沉思了一会后说道。

“特别的男人?莫名其妙玩失踪,在我们中国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我想到师娘,想到诗雅,突然有点小愤怒。

“我对中国不懂,不过我会去中国看看的。”女孩看了我一眼,惊讶于我的表情,便不再说话了。

我对自己突然的生气很失望,我们愉快的聊天便在师父的事情中结束了。女孩重新听音乐,我却无心看任何一部电影,内心烦躁无比。

“听说过佐伊人吗?在亚马逊河流域,我想去看看。”女孩像是忘记了我们刚才那一瞬间的不愉快,又继续找我聊天。我摇摇头,女孩便开始和我说佐伊人,眼里似乎闪着光芒。这光芒悄悄感动了我。

下飞机前,我一直犹豫要不要问女孩要联系方式,以后常驻墨西哥城,有一个本地朋友倒也方便,却始终没好意思开口。飞机快到墨西哥城时就已经开始下降,女孩紧紧盯着窗外,突然激动地在胸前划十字架,嘴里念叨着“墨西哥城”。从飞机上往地面看去,点点灯火宛如璀璨星空,墨西哥城给我第一眼印象竟然是那么美好。飞机落地后,继续在跑道上滑行,突然掌声四起,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热烈地鼓掌。这种热情立即感染了我,令我泪流满面。我承认我是一个泪点很低的男人,但我发现不只是我,女孩脸上也挂着晶莹的泪水。后来很多次飞行,我都习惯性的在飞机安全落地时鼓起掌来,却总是引来旁边乘客的不满,大家一定把我当成了神经病,于是我就会想起这次旅行。

飞机刚停稳,女孩就飞跑到前面机舱排队下机,不得不承认,这十二个小时里,我们相处算是愉快的。女孩的英语比我好多了,毕竟在美国留过学。她还时不时纠正一下我的发音,偶尔还说几句西班牙语。决定在墨西哥城常驻前,我自学了半年西班牙语,但仅限于会发几个音,说几句简单的日常用语,根本无法用它来交流。


3

墨西哥城驻点的本地同事杰克斯过来接机。他是我们项目组本地工程师,白白胖胖的,走在路上不像本地人,我倒有些像本地人。杰克斯对自己的血统很在乎,第一次见面就向我强调其实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墨西哥人,而是西班牙人后裔。

“我是第五代移民。”杰克斯伸出手掌数了数手指头再次向我强调道。

我胡乱的“嗯”一声,算是回答,心里却想,第五代移民的杰克斯对自己的祖先居住地西班牙了解吗?他还能回到西班牙生活吗,西班牙有他熟悉的亲人朋友吗?

杰克斯提议请我去喝一杯再回公寓。

“酒馆就在公司楼下,我先带你熟悉办公地址。”杰克斯体贴地建议道。

大有为公司拉美办事处在墨西哥城的世纪广场,也是公司在拉美最大的驻点。我突然想起来,公司初建拉美办事处时,曾多次派师父到墨西哥城出差,最后一次长达三个月。那次师父从墨西哥城出差回来没多久,我就入职了大有为研发部,成了师父手下的工程师。师父极少和我聊起墨西哥城,只是有一次,他提到墨西哥城国家公园的松鼠时,满脸笑容,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师父形容墨西哥城的松鼠不亚于形容诗雅小时候的可爱样,欣喜中带着柔情。

杰克斯一路上不停地向我介绍墨西哥城,我听得稀里糊涂的,满脑子里都是师父提到的松鼠。

“莫卡,你这么瘦,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杰克斯将车停在路边的一个小酒馆,示意我到了。

“你觉得我应该是一个大胖子?”我嘿嘿地笑。这个本地的同事,话挺多的,我似乎有点不习惯了。

“至少不是这么瘦。”杰克斯也笑了。

在邮件里我们并不陌生,工作邮件至少通了上百封,杰克斯是大有为公司的老员工,我算来也有十二年工龄的老员工了。

杰克斯是不是见过师父?我打了一个激灵。十二年前师父在墨西哥城出差,杰克斯是不是见过师父?即使没见过也应该听说过,要知道师父从美国出差时玩失踪惊动了公司高层,高层给所有的员工都发了通报邮件,那封邮件至今还在我工作邮箱里保存着。

公司给外派常驻和短期出差的员工租的是一栋六层楼高的小公寓,晚上看不清路标,即使看清,我也认不全那些西班牙语。杰克斯说到ROSEDAL了,原来ROSEDAL就是公寓的名字,出发前,行政部的同事就已经将我的房间安排在邮件里说清楚了,这个倒也省心。杰克斯去机场接我前已经从驻点的行政部拿了分配给我的公寓钥匙带给我,在接下来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将在ROSEDAL的601室度过。

“汪汪汪。”一阵急促的狗叫声从远至近传来。

“晚上尽量少出门。”杰克斯帮我将行李从后备车厢拿出来,公寓大楼门口的保安推着一辆手堆车迎了出来,这服务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啊,我从心里感叹道。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住的是墨西哥城的富人区,安保算是非常好的,平时买东西回到门口,会有保安帮忙从车库送到家门口,作为回报,我学着老同事们时常在口袋里备一些零钱作为小费。

我数了数,整整十条狗,一个老妇人牵着十条狗浩浩荡荡地飞奔而来,黄的黑的灰的大的小的狗们像刚获得自由的野马一样叫着跑着,狗们很快跑在老妇人前面,这哪是人溜狗,明明是狗在溜人,这滑稽的场面没把我震住。

“go,go,go.”老妇人嘴里边喊着边气喘嘘嘘地跟着狗们跑,十条从家里放出来的狗们狂吠不停,奔跑的速度只快不慢,全然不顾老妇人快跟不上它们的步伐了。

老妇人穿着长条宽松的竖桶裙,头发用一条白底蓝碎花布艺头巾将头发胡乱地固定在脑后,一副黑框眼镜随意地挂在尖尖的鼻梁上。不知道是眼镜太大总是往下掉还是老花镜的原因,我甚至担心老妇人的眼镜会滑过鼻梁摔到地上。老妇人从我身边跑过的时候,犀利的眼神从眼镜框上向我扫射过来让我不寒而栗,那眼神似乎并不友好。

我赶紧闪到一旁让路,杰克斯皱了皱眉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白色房子说,每天晚上西班牙老妇人要溜三次狗,她们家的流浪狗实在是太多了。

几天后我才知道,这个老妇人家里不仅收留了几十只流浪狗,每天雷打不动煮一锅食物洒在房子四周围供流浪狗流浪猫食用,我们住的那小片区,就成了流浪狗和流浪猫的天堂。每天傍晚,无数的流浪猫奔走在大街上,夜晚总是不平静的,猫狗为争食的各种打架吵闹声,时常让我误以为自己也是一只猫。

住的时间久了,和老妇人见面的次数便多了起来,偶尔远远地看到老妇人牵着一群狗出现时,我便朝她点点头微笑,算是打了声招呼,但那却是一个高傲的西班牙老妇人,总是不屑于与任何人打招呼。

“莫卡,离她远一点,她这儿有问题。”有一天杰克斯到公寓找我,指着自己的脑袋对我说道。

“她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我好奇地问。

老妇人的别墅实在是太大了,又是在富人区。站在ROSEDAL的走廊上,可以将老妇人的房子一览无余。我观察了好几天,平时极少有人进出,家里的猫狗叫声有时候太凶,时常会引起邻居的投诉。我才住进来不到半个月,就亲眼见到警察上门两次,不过每次都吃闭门羹,老妇人从来不会给任何一个人开门,包括警察。

杰克斯耸耸肩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不知道老妇人家的情况呢还是对我的话表示否定,我便也冲他笑笑,给他冲一杯咖啡。我这个墨西哥同事爱极了爱尔兰咖啡,而我更喜欢喝茶,各种红茶绿茶黑茶白茶普洱茶都入我的口,只要是中国茶叶都是最好的。诗雅笑话我是中国胃,以前还不当一回事,出国后就发现这中国胃可真的有道理,宁可老干妈拌饭也吃不下那些西餐。墨西哥街头到处可见的Taco是中国人比较能接受的美食,Taco在中国俗称玉米饼,数百年来,玉米一直是墨西哥食品中的主角,就像中国北方的面食一样。不同的是墨西哥人喜欢在玉米煎制的薄饼上卷各种熟食如烤好切薄的牛肉片、鸡肉及生菜、蕃茄酱等等配料,看上去颜色格外丰富,就好似一件艺术品一般,远远闻着挺有食欲。我这中国南方人却只习惯吃白米饭,在深圳时就不习惯吃面食,对墨西哥玉米饼的兴趣仅仅是远远闻闻味道。

“莫卡,吃Taco就要喝可乐喝啤酒。”杰克斯拉我坐在街边各点一份Taco和烤肉片吃得津津有味,其实挺香,我却只怀念中国小炒菜和白米饭。我坐在街边看来来往往的墨西哥人,想到了师父。师父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他的中国胃还好吗,是否已经习惯了异乡的饮食?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在公司周边的小街道逛逛,逛久了慢慢就能分出哪些是墨西哥本地人,哪些是西班牙后裔,而犹太人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任何时候,墨西哥城的犹太人和全球各地的犹太人一样,总是黑西装高黑帽出行,脸上的表情干净而又带有民族特有的高傲,礼貌而又拒人千里。不得不承认,墨西哥本地人更好相处,他们的热情让人无法抗拒。


4

老田和小北是601室的常住舍友,我搬入公寓的时候老田早就睡着了,小北还在公司加班。公寓里还临时住着比我早两个小时从巴西到墨西哥城出差的同事小白。小白刚洗了澡,穿着家居服正从自己的房间抱着一筐换洗下来的脏衣服要到洗衣机房里洗,见我进门,客气地和我说了两句话后匆忙跑回房间,说要和国内同事开视频会议,然后就关起门忙去了。

公寓很大,四个套房外还有一个公共洗手间一个客厅一个餐厅一个厨房,厨房连着洗衣机房,洗衣机房竟然还隔了一间小的保姆房出来,带有洗手间的保姆房公司也物尽其用,供出短差时房间紧张没地方住的同事临时落脚用。和别的房间比起来,601倒也是宽敞,唯一遗憾的是墨西哥城的房子很少有阳台,谁都不愿意住保姆间,洗衣机烘干机的声音总是轮番工作,嗓音不绝于耳。

老田常驻墨西哥城已经有七年了,小北也有六年了。老田这人很有意思,仗着自己是公司早年聘请的博士,又是元老级别的员工,关键人家还是公司技术部副总的同学,从来不加班,生活很有规律。

老田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先在客厅打一个小时的太极拳,又在客厅的长方形大餐桌上挥毫泼墨半小时后喝碗自己早上用电炖锅熬的肉粥或者骨头粥,就着一包咸菜吃得津津有味。八点一到老田准时出门,老田从不坐车,总是走半个小时的路去公司上班,晚上九点准时关灯睡觉。公司有饭堂,早午晚餐都有丰盛的食物。除了午餐,其他时间老田极少在饭堂吃饭,宁可自己花钱去超市买米买肉买青菜回来做点简单的晚餐。这让我们这些小年轻百思不得其解,又没有家属,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何苦呢?老田很大方,做好饭菜总是叫我们一起吃,不吃也客气地让我们夹两筷子尝尝。其实老田做的饭菜真不咋的,清淡少盐。

老田是我在墨西哥见到活得最潇洒的同事,听说老田本来是可以不外派的。外派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不为别的,就为躲避家里的琐事,一个人落个清静。外派的已婚同事基本都会拖家带口,大有为公司对家属照顾得很周到,随从的家属都有生活补贴,连孩子上学的学校都帮着安排联系。但老田例外,从不带家属,顶多每年请个年假回国看看,呆上十天半个月又飞回墨西哥城。老田在墨西哥城常驻前已经在印度常驻了五年,老田说还是墨西哥城好,至于怎么个好法,他不说,我们也没好意思问。老田觉得好,肯定有他的道理。

“莫卡,你几个孩子?”老田喜欢聊家常,胖胖的脸笑起来像一尊佛。

“我还没结婚。”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几年我额头前面的头发越发稀少,大概和我习惯性挠头有很大的关系。

“小北也没结婚,小北比你小,女朋友谈好几年了,我看八成是快没戏了。”老田指了指小北的房间说道。小北早出晚归,平时周末都难得见一次面,不是加班就是去见客户。

“没结婚挺好,羡慕你们小年轻。我结了两次,三个孩子,人生给闹腾得自己都整不明白了。”老田半是炫耀半是无奈地摇摇头。

“孩子多大了?”我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老田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口袋里的手机就急切地响了起来。和老田生活久了,基本上可以从老田说话的口气判断出电话那头是谁。和前妻说话永远是吵架的口气,和前妻生的双胞胎儿子说话又一本正经,和现在的老婆说话低声下气,和最小的女儿说话又哄又逗。有时候一个晚上老田会先后接到前妻、两个儿子、现妻和女儿的电话,老田便不停地变换自己的角色和说话的语气。

老田现在的老婆才三十岁,比老田整整小了二十岁。现任的田夫人是一条“美人鱼”,是老田带前妻和双胞胎儿子去海洋馆玩的时候邂逅的鲨鱼池里的“美人鱼”。那会老田还没想过会离婚,还被公司外派在印度,刚好休年假回深圳带老婆孩子去玩,从此生活完全被改写了。

老田始终没办法处理好前妻和现任妻子两个家庭的关系,失眠就在那时候开始困扰着他。老田没办法,在印度五年的外派结束后,再次申请外派墨西哥城,工资也一分为三,一份前妻和儿子,一份现妻和女儿,一份自己存着。好在老田工资高,在公司虚拟股又不少,一年可分红几十上百万。

和老田相反,小北一直想申请回国,早点结束在拉美的外派生活,每年小北都要提交一次申请,申请书却一次次被打入冷宫,回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谁都知道现在大有为公司在全球布局,为了抢占全球市场,有能力的年轻人都被外派了。

“上次回深圳,房价又涨了。”小北知道我是刚从深圳总部过来的,便时常和我聊深圳的房价。十年前大家都说深圳的房价太高,十年后的今天还是在说深圳的房价太高了,深圳的房子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普通住房,而是孩子的学位和金融产品相结合,房价便一天比一天高。高房价时常压得大有为公司的年轻工程师们喘不上气来。公司为了缓解后来人的压力,已经将好几个部门分解出来,在深圳周边的东莞松山湖,甚至北京、南京、西安、成都、杭州这些大城市也都建了分部。年轻人却对深圳耿耿于怀,而未来要在哪定居,小北心里没有底,一直很迷茫。

“存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深圳的房价,如果我是在深圳上班,应该也付个首付买套房定居了吧?”小北知道我已经在南山供了一套房子,成了真正的房奴,很是羡慕。小北入职大有为这些年,除了在深圳总部呆了半年,其他时间都是常驻墨西哥城,连出差也只是跑跑拉美的几个小国家,属于赚到钱没机会买房的人。

小北的女朋友在大学时就谈了,女朋友毕业后回了四线的小城市当公务员,两人感情倒是好。女朋友希望小北辞职去她的城市找份工作,这是小北的一个死结。小北每年休假几乎都是跑女朋友的四线小城市,却始终没办法下定决心辞职去女朋友的城市,用小北自己的话说怕是融不进小城市的生活。

这次女朋友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辞职回去结婚,要么分手,当公务员的女朋友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放弃自己的铁饭碗像大多数外派的家属一样到墨西哥城过着夫随妇唱的生活的,而小北始终没有勇气辞职。

“莫哥,我想了想还是回深圳供个房,有个落脚的地方,要不存银行理财的钱真的买不起深圳的房子了,我还是喜欢深圳。”小北和女朋友通了一晚上的电话,眼睛都红了,半夜敲开我的门非要喝两杯。

小白也没睡着,小白时常通宵开视频会议,三个人在客厅就着一包花生米喝了起来。一说深圳的房价,有人欢喜有人忧愁。小白也安家在深圳了,老婆孩子都在深圳,早两年买了深圳房子的都在盘算又涨了多少,但没人敢在小北面前流露出来,怕刺激了他。

小北才喝两杯就醉了,剩下我和小白还很清醒,小白看了看时差说,一会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孩子前两天感冒好点了没。小白的短差要结束了,过两天就回巴西办事处。

诗雅和我视频聊天的时候,师娘探出一个头。师娘一如既往的好看,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师娘透过视频理了理自己额头上并不乱的头发,随便跟我聊家常。师娘有点心神不定,师娘问墨西哥的天气,问墨西哥的饮食,绕了半天,始终没有提及师父。

我到墨西哥城一个多月了,工作忙得一塌糊涂,经常加班,偶尔不用加班也只想睡个懒觉,根本没办法去找师父。要知道,我可是一点西班牙语都不懂的人,而墨西哥本地人的英语并不是特别好,要在茫茫人海中打听一个失踪了十几年的中国男人,而他到底在不在墨西哥城谁也不知道,要求解到这样的未知数,那难度系数真是太高了。

“你师父离开家的时候,只带走了一本西班牙小说《上帝的笔误》,其他的都没带走。”师娘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

师娘说话时,我突然流起了鼻血。自从到了墨西哥城,流鼻血已经是常事。墨西哥城海拔高,空气干燥,我从小生活在广东的潮湿天气里,到墨西哥城第二天就严重水土不服了。但不得不承认,墨西哥城总给人天高气爽的感觉,能见度高,拿起手机随便一拍都有大片的感觉。

师娘被手机视频里我流鼻血的模样吓坏了,叫我赶紧用土方法处理一下,用清水拍拍额头和脖子。

师娘还要啰嗦几句,诗雅早已笑着把她妈推出房间,说要跟我说悄悄话。师娘的唐突让诗雅面露难堪,诗雅一直潜意识里不愿意提及师父,那个将他们母女俩抛弃的男人,我甚至觉得诗雅攻读心理学,只是在治疗自己童年的创伤,治疗被抛弃的噩梦。

那天晚上,我彻夜难眠,师娘似乎在给我一个线索,而我无法理清一本小说和师父的踪迹有什么关系。

墨西哥城很大,中国人聚集的地方并不多,大多数是唐人街或者闹市区的某个小巷子里开间中国餐馆。

没到墨西哥城前,不知道一座城市里竟然贫富差距如此之大,贫民区和富人区仿佛天壤之别。

我决定挤出时间开始在墨西哥城寻找师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连自己都感觉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要是同事知道了,会不会以为我脑子出了毛病?我只是好奇那本书,那本书我太想亲自捧起,一页一页翻开看看,一个字一个字阅读。师父到底为了什么而突然失踪?似乎答案都在那本书里。

要找到这本被师父带走的书,只能先找到师父。

墨西哥城的流浪猫和流浪狗可真多啊,不管是在贫民区还是富人区,几乎方圆一百米内就有好多流浪猫流浪狗。流浪猫和流浪狗时常躲在某个小角落里,露出个小脑袋,亮晶晶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老实说,在这么多流浪狗和流浪猫的监视下,我从不敢轻举妄动。


5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

清晨的雨露还没未散去,我背着从国内带来的墨绿花色的背包,从公寓出发准备趁周末两天在中国人出没的几个区找一找师父。师父会帮人打工吗,还是自己开一家小店,开一间中国餐馆吗?我想象着和师父邂逅的情景,我要怎样开口和师父说话?

我从公寓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子。巷子里除了三三两两蹲着趴着的流浪狗和眼睛在隐秘的小角落里一闪一闪的流浪猫,似乎不再有活物。

突然,一辆黑色的小车从另一条巷子里缓慢地拐了进来,我赶紧靠边避让。在墨西哥,司机总是很小心地避开行人,保持十米的距离,这点让我很是感动。有好几次站在十字路口,发现所有的车都停下来时,才意识到原来都在等我过马路,吓得我不敢在十字路口逗留。

车子在我旁边突然停下了。两个墨西哥男人从车里出来,除了不怀好意的眼神,甚至还露出轻视的微笑。没等我反应过来,冰冷的金属物体已经顶着我的后背了。

“抢劫。”我下意识地叫起来,但很快,我又赶紧闭上了嘴。我看清楚了,那个人手中的枪,正从我的后背转移到我的额头。

另一个左右两臂各纹上老虎和狮子的人从腰里拿出一把尖尖的刀,指着我的手用西班牙语朝我低声吼着什么。

我一激灵,终于明白,都是这块手表惹的祸。手表是我和诗雅在香港买的最新款欧米茄,她也买了一块。

保手还是保手表?这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我满头大汗,衣服全湿透了,面对真枪实弹,我只能摘下手表递过去。

手表被抢走,背包也被抢走,突然一阵急促的狗叫声从远至近,几十条狗朝小巷子里扑过来,凶猛而又迅速。

没等我反应过来,抢劫我的两个人已经被流浪狗扑上来撕咬一顿。两个人摸爬滚打,正要上车,却早被两条大狗堵在了车门口。

狗叫声,人叫声,顿时小巷子热闹了起来,随后,警车鸣笛声呼啸而至。而我自已,似乎快变成了木偶人。

失而复得的手表,失而复得的背包。坐在警察局做笔录,我一直瑟瑟发抖。我始终不明白,那些流浪狗怎么只撕咬了两个抢劫犯,对一旁的我视若无睹?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流浪狗的撕咬比手枪更恐怖。两个抢劫犯被咬得血肉模糊,呻吟声呼救声让人胆颤心惊。欧米茄手表完好无损,而我似乎已经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脑子早就短路了,直到杰克斯和公司行政的中国同事到警察局接我,紧崩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

我摊软在杰克斯的怀里。

“那个西班牙老妇人的狗真不简单。”杰克斯嘿嘿地笑了笑。

“你是说那些流浪狗是西班牙老妇人家的?”我一惊,怪不得这么眼熟,特别是那两只为首的大狗,多少次在公寓门口,老妇人被它们牵着一路从我面前飞奔而去。

“怎么这么巧?”我问道。

“天下巧合的事多着呢,西班牙老妇人对警方说忘了关门,狗全跑出去了。”中国同事淡淡地说道。

回到公寓门口,我的眼睛不自觉地朝老妇人的房子望去。房门紧闭,流浪狗们早就回来了。要知道,老妇人家的狗粮可不是一般的好,时常能闻到老妇人煮骨头的香味,这是吸引流浪狗回家的香味。

“下次出门不要戴这么好的手表了,亚洲人容易成为抢劫的对象。”中国同事好心嘱咐我,其实不用她提醒,我早已经把手表塞到皮箱里了,离开墨西哥城前都不会再戴了。

寻找师父的念头再次被打消,我需要好好地休养几天。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后来有一段时间,走在墨西哥城的任何一个地方,我总感觉背后有人不怀好意地窥视着我,随时准备扑上来打劫我,以至于我希望尽快结束在墨西哥城的工作。

但人总是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再后来,我竟然喜欢上了墨西哥城,就连冷酷的西班牙老妇人和她家的狗在我眼里也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不再远远地躲着老妇人和飞奔的流浪狗了。有好几次我主动在门口守候,远远地朝她们招手打招呼,那些狗与我竟然亲近起来。我想,这一定缘于我经常光顾超市买回猫狗零食有关。

我学着当地墨西哥人的习惯,周末偶尔自己在公寓做饭时,剩饭剩菜不再倒到垃圾桶里,而是倒在路边的盘子里,有那么一阵子,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流浪猫,穿行在墨西哥城的街头。

周末的早晨,我不再睡懒觉,简单的T恤,穿上旧运动鞋,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公交车将我从富人区带到穷人区,又从穷人区带回富人区。

几乎见到每一个亚洲人面孔我都好奇地上前打招呼。在墨西哥城,通过外表我分不清韩国人日本人越南人中国人,只有语言才能让我在一秒钟内找到自己的中国同胞。我像着了魔似的寻问每一个中国人,是否有见到一个不胖不瘦的中国人,也许开着一间小餐饮,也许只是给别人打工。我手机里存有师父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候的师父年轻俊美,一头浓密的黑发喜欢三七分,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十几年过去了,师父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变老?

师父如同从宇宙中消失了,而我傻傻的寻找师父的行为被同事知道后,所有的人都觉得我疯了。我怎么会疯了呢,师父也曾是大有为公司专业最厉害的IT工程师呀,也是他们的前同事呀。

只有老田理解我。老田和师父并不熟,但以前在总部时有过业务上的交集,一起开过大大小小的会,偶尔在公司饭堂面对面坐下来吃过饭。

“人有时候会突然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又没有能力去改变,只能逃避。”老田像是在说师父,更像是在说他自己。我不敢苟同,在我的潜意识里,师父的逃避是对家庭最大的伤害。老田却不置可否,老田说人活着得先整明白自个儿内心的需求。

“莫卡,你说人为什么而活着?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买房结婚生孩子吗?”老田问我。

我答不上来,我似乎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害怕思考。很多问题是经不起思考的,想多了又有什么意义?房子你还是得供,婚还是得结,孩子还是得生,老一辈不都这样过来的吗?

师父心里怎么想的我无从知晓,但师父的内心里一定还住着另外一个人,我是从师父书架上的书和师父的批注里总结出来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师父自己,一个师父也在苦苦寻找的自己。

师娘知道我开始寻找师父后,每个周末晚上准时给我发起微信视频聊天,我便如数家珍般地向她老人家汇报当天寻找的过程,还有走过的墨西哥城随手拍的照片。我在寻找师父的时候,爱上了摄影,有时候是小孩,有时候是老人,有时候是摆地摊的年轻人,有时候是一条小巷子,有时候是一间低矮的房子,有时候只是路边的一棵树一朵花,更多的时候是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流浪猫和流浪狗,也有的时候是公园里的小松鼠……师娘津津有味地听着我的诉说和介绍。我沉迷于回忆每一天在墨西哥城的行走,以至于我时常忘了在寻找师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问自己,我是真的为寻找师父而寻找吗?我难道不是在寻找另一个自己吗?当我意识到这个的时候,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老田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人不能轻易去剖析自己的灵魂,人的内心深处有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蠢蠢欲动的灵魂,你一剖析,它就会逃出来,轻则连累自己,重则祸害人间。

但事实上,最先发现我不正常的还是诗雅。她先是问我手表呢,好久没见你戴了。我一直没敢告诉她们被打劫的事,我吱吱唔唔说不小心丢了,诗雅沉默了好一阵子说,要再去香港给我买一块一模一样的。

“我爸不一定在墨西哥城,你不要再找了。”诗雅看似随意,其实是一直在跟我兜圈子,每次我跟师娘聊寻找师父的过程时,诗雅总是坐立不安地抢过师娘的手机打断我们的聊天。

“胡说,你爸就在墨西哥城,卡子一定可以找到他的。”师娘突然一巴掌打在诗雅脸上,手机掉在地上,镜头正对着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灯光。

“妈,求求你了,把我爸忘了,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不要再为难莫卡了。”诗雅几乎哭了出来。

“新的生活?一个人怎么能无缘无故离家出走?他一走我的生活就断篇了。我必须要找到他。”师娘歇斯底里地喊道。

师娘一激动就会撞墙,她额头上的伤痕都是撞墙撞的。我突然觉得很冷,浑身发抖,我紧紧地握着手机,好想远远地抱住诗雅。

“妈妈,你还有我,你放过我爸,放过你自己,放过我和莫卡吧。”诗雅终于哭了,师娘也哭了。手机里,母女俩哭声一片。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关掉手机。

墨西哥城的夜,有时特别安静。


6

墨西哥城的春天悄然而至,早晚的厚衣服不用穿了。如果不开车出到郊区,城里一年四季变化不大,和深圳类似。老白离开以后,公寓里另一个单间偶尔会有从深圳总部到墨西哥城驻点出短差的同事,我给诗雅和师娘都买了小礼物让回国的同事稍上。诗雅说师娘最喜欢我稍回去的两瓶龙舌兰酒,总是念叨着师父是不是在墨西哥城也喝这酒,他以前喜欢小酌一杯的。

春天过了,夏天又来了,墨西哥城突然满大街开着紫色的花树,风吹来,人走在紫色的花路上无比惬意。我在墨西哥城的项目工作也有了很大进展,更是忙得天天加班,连周末都在公司没完没了地写代码,开项目碰头会。公司希望项目尽快能在拉美落地,寻找师父的事情便又告了一个段落。

当项目终于没这么忙时,我发现诗雅有半个月没和我联系了。

“莫卡,我妈住院了。”

“师娘病了?”我一惊。

“子宫癌,还好发现得早。”诗雅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你怎么没告诉我。”我问。

“刚开始没确诊,切片结果刚出来。”过了好一会,诗雅叹了口气说道。

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我突然觉得,诗雅已离我远去,曾经的诗雅终将不复存在。我离开她大半年了,她将开始独自承受本应由我们共同承担的压力和痛苦了。

“要动手术吗?”我莫名的感到悲伤,声音哽咽。

“莫卡,你哭了?为什么?我都不哭。”诗雅轻轻地说道。

“诗雅。”我低低地唤道。

“嗯,我在。明天,妈妈手术,切除子宫保命。”

“那她状态好吗?”

“她不肯做子宫切除手术,但这是目前最好的治疗办法,最终还是同意了。”诗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

然后,长久的沉默。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诗雅在我面前,我一定会紧紧抱住她,就像师父失踪最初的日子,诗雅独自一个人哭泣时,我只能抱抱她。

“对了,墨西哥城那些紫色的花是蓝花楹吗?我妈说我爸和她最后一次联系时提到过蓝花楹。我爸曾对我妈说过,他自己上辈子可能就是一棵蓝花楹,我妈还骂他是个花痴。”诗雅悠悠地说道,我以为我们要一直小心翼翼避开师父的。

墨西哥城的蓝花楹真多,主干道改革大道两旁一棵棵蓝花楹点缀着城市的繁华,清新的蓝紫色和这座拉美浪漫的城市是那么相配。每次坐车经过,仿佛从学校毕业初去深圳时深南大道两旁的美人蕉一般让人记忆犹新。不只是各个主干道,在墨西哥城的公园、林荫大道、普通的小巷子里随处可见开着蓝紫色花朵的蓝花楹。疲惫的工作之余,迎面而来的蓝紫色和淡淡的清香给人一种另类的安静之美和陶醉之感。不管是在大有为公司楼下还是公司租的公寓楼下,蓝花楹安静地绽放着,公寓的窗外刚好靠着高高的蓝花楹树。一束束蓝花楹伸手可及,摘一朵捧在手心,我对墨西哥城的喜欢又多了一分。早晨的地面上,蓝紫色的花瓣落在草地上,带着雨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竟然错觉地以为蓝花楹是墨西哥城的市花,忽略了墨西哥人最爱的仙人掌花。

我给诗雅和师娘拍的照片里,蓝花楹有时候是背景,有时候是主角,但这和师父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呢?我不得不佩服师父的浪漫,一个敢说自己是一棵蓝花楹的男人,不是文学青年就是疯子。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墨西哥城的每一棵蓝花楹,你不仔细看的时候,会以为树与树之间大同小异。当我一棵棵抚摸着蓝花楹时,才发现这世界上没有一棵长得一模一样的蓝花楹树,每一棵挺立的高高的蓝花楹树下都有不同的人,每一个从树下走过的人都有不同的故事。

师父会不会在某一天与我在蓝花楹树下相遇呢?

复活节到来前,我们项目组整整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工作了一个月,项目进展得很顺利,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好好放假休息几天了。

项目组的同事组织去瓦哈卡自驾游,杰克斯听说后极力要求加入我们。在墨西哥城,外派的中国籍员工和本地员工除了工作外很少再交集,突然要多一个墨西哥人一起度假,难免会让人觉得尴尬。

“莫卡,你坐我的车,我带你去找吉卜赛女巫师。”杰克斯笑嘻嘻地说道。

“好吧。”我朝其他中国同事做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他们一定听到了巫师两个字,都掩嘴而笑。

杰克斯的吉卜赛女巫师在阿尔班山附近的一座低矮小房子里,一个从脸上看不出年龄的吉普赛女人,黝黑的脸显得很长,宽宽的大嘴巴冷漠而又神秘地在房子门前的空地上唱着歌儿。她边唱边跳,手上的几根藤条树枝被甩得眼花缭乱。杰克斯虔诚地站在女巫师面前,将手伸了过去。

“巫师叫你呢。”杰克斯用手捅了我一下,把我推到吉卜赛女人面前。

吉卜赛女人脸上神秘莫测的神情似曾相识。在墨西哥城的中央广场,总有几个吉卜赛女人跳大神,我曾好奇地上前观看,还想拍照,又怕涉及别人的隐私,最后没好意思按下快门键。

吉卜赛女人嘴里喃喃有词地说着唱着,我一句也没听懂,甚至听不出是西班牙语还是其他地方语言。

杰克斯拿出100比索递给吉卜赛女巫师,我赶紧也拿出100比索递给她。从女巫师的家里出来,杰克斯一直沉默不说话,我生怕被中国的同事问道要笑话我了,更不敢提。

“她说你要找的人在东北方向。”回到墨西哥城,杰克斯对我说道。

“东北方向?”

“你要往东北方向找,墨西哥城的东北边。”杰克斯知道我一直在寻找师父。

“你真信?”

“这个吉卜赛女巫师一直游荡在墨西哥城和瓜达拉哈拉,这两年居住在瓦哈卡,我每年都去见她一次。”杰克斯答非所问。

我在心里暗自发笑。读了大学的人还会信巫师?更何况是不靠谱的吉卜赛人。

从瓦哈卡回来,老田请我和小北一起在公寓吃火锅。火锅料是老田春节时请年假回去探亲从国内带来的,食材老田早就在超市买好了。

“老田最近有点反常,经常半夜睡不着在客厅走来走去。”小北悄悄把我拉到一边朝正在厨房忙着清洗火锅食材的老田说道。

“深圳的两个女人打起来了。”我压低声音说道,那天老田在客厅里打了一晚上电话,我都在心里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

“好久没吃火锅了,今儿我们要喝个痛快。”老田利索地将火锅摆在桌上,还从冰箱里拿出好几瓶冰冻的啤酒。老田从来不喝酒的,更不会喝冰冻的啤酒。老田注意养生是全公司出了名的,我和小北不知道老田今天葫芦里装了什么药。

“跟你们说,人这辈子真要看开一点,老田我决定从此不养生了,再怎么养也会被那帮王八糕犊子给害得不得安生。”老田给我和小北各倒了一杯酒,自己先干为敬。

“不就是为了房子嘛,三套房子,三个孩子,一人一套,这不挺好?谁也不服谁,真没法过了,我就不回去,就赖在墨西哥城,让她们折腾去。”老田夹了一块鱼肉塞进嘴里,示意我们赶紧动筷子,他今天做的是地道的酸辣鱼火锅。

几杯酒下肚,我也变成了话唠子。最后老田不说话了,几乎是我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说,从大有为公司的项目到墨西哥城的蓝花楹,从吉卜赛人到师父,从流浪狗到西班牙老妇人,从师娘的癌症到诗雅的手表,我反复说,不停说。它们像压在我心里头的石头,压得我早已经喘不上气来,是应该搬出来给大家看看了。


7

身在墨西哥城,寻找师父成了我工作之余唯一的乐趣,如果说寻找也是一种乐趣的话。我把自己当福尔摩斯,一次次地寻找线索,一次次地失败,又一次次地有新的灵感。师父一直在和我捉迷藏,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隐秘角落,等我去寻找,去发现。

我的方向感一向很差。我觉得唯一有用的线索就是女巫的点化。我开始关注以住的公寓为基点的东北方向。东北方向最近的是西班牙老妇人的家,她家门口的蓝花楹开得正艳。从老妇人家继续向东北方向是那条我被打劫的巷子,自从那次被抢劫,我几乎没再从那个方向走过。巷子的另一头有一座教堂,教堂附近有一个运动公园,运动公园的足球场从早到晚都有人踢球,不是小孩就是年轻人、中年人。足球场边上的羽毛球场和各种运动健身器材也不闲着,墨西哥人热爱运动,像这样的运动公园遍布墨西哥城的角角落落。

从运动场再往东北方向是一片低矮的居民房,如果说我们住的公寓是富人区,更远的地方是贫民区,那么这片低矮的居民房大概就算是这座城市里普通中间阶层的人聚集地之一了。

我穿过运动场进入那条陌生的巷子,巷子路口挂着圣母玛丽亚雕像,小巷子的外墙和木门上都涂有蓝色的颜料。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误入了摩洛哥的蓝色小镇。小巷子每家每户的门口都种有仙人掌,绿色的仙人掌肥厚多汁,紫红色的仙人掌的果实饱满透亮。在墨西哥最不缺的大概就是仙人掌,超市里蔬菜架上可以没有黄瓜,没有苦瓜,仙人掌却少不了。我不习惯仙人掌的味道。杰克斯请我喝过有一股仙人掌味道的龙舌兰酒,闻起来有股甜腻的味道,入口却微辣,和我们国酒比起来更像喝饮料。

巷子很安静,可能是大白天,路上连流浪狗都没有。铺着石板子的小路,婉转延伸,每一家的门口都是不同的风景。大多数的人家房门紧闭,除了有一家面包店,一间小酒吧,一间小咖啡屋外,还有一间小小的美发店。美发店门口的蓝花楹树上,挂着一块木制的用西班牙语、英语和中文三种文字书写的简单招牌“美发”。

在墨西哥城深深的小巷子里见到方块文字,倍感亲切,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早就该理了,这个念头让我忍不住对着美发店的门口张望了一下。这是一间很普通的理发店,理发店门口的玻璃门上贴着剪发的价格,价格不菲。我们大有为外派的同事都喜欢自己买个推子让家属帮忙推成平头,我们这些没带家属的在墨西哥城理个发几乎都是一次痛苦的回忆。在墨西哥城,很难找到国内几十块钱就可以洗剪吹按摩一体的服务。墨西哥城的理发店价格昂贵且不说,理发就是理发,想理发再送洗头门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泰式按摩了。据说在繁华市区有几间韩国人开的理发店倒是服务挺好,能评上五星,但价格也很五星。

室内只开一盏暗黄的日光灯,从亮处到暗处,眼睛难以适应。我站在门口停顿了好一会才慢慢看清室内的装饰。一面大镜子占了整面墙,镜子对面的墙上贴着各式美女的发型,一个淡绿色的布艺双人沙发上散落着几本书,我这才看清房间里竟然有一个棕红色的大书柜,书柜上摆满了书籍。

我进到屋里后,一个微胖的男人从沙发上坐起来迎向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我坐在大镜子前的理发凳上。

我从镜子里看到男人转身掀开门帘进到里屋去了,巷子里散落的小店都是在自家的外间屋做的,里屋才是真正的家。

男人离开好久了还没出来,我已经有点忍不住要站起来了。透过镜子看书架,看不清都摆了什么书籍。我犹豫着要不要去拿本书边理发边阅读。

我从镜子里看了一眼用五彩珠做的门帘垂挂着,隐约听到里屋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理发师去里屋拿工具了?我嘀咕着,心里有点不爽,我刚用了西班牙语和男人打了声招呼,说到理发时只能用英语。我不确定这个男人是否能听懂英语,我想是懂的,要不他怎么会做出请的手势让我坐在理发凳上呢?

理发店里的书架上竟然不是时尚杂志,也不是旅行美食杂志,而是文学书籍,英文版的,西语版的,中文版的。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我的手急速地伸向书架上最高的那层,那里有一本十几年来萦绕在我心头的《上帝的笔误》。

拿着这本泛黄的书,我急促地翻到扉页,师父的名字赫然在目:“吴一凡购于1990年”。扉页上,淡红色的北京新华书店的小章尚清晰可见。师父每买一本书,都喜欢在扉页上做个记录,师父书架上所有的书都有师父潇洒的笔迹,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师父的真迹。

我偷偷看了一眼门帘,里面的人还没出来。我做贼心虚般赶紧将书放回书架上。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愤怒,抑或伤心?我的脸涨得通红,上下嘴唇直哆嗦,逃离的欲望和留下来问个究竟的决心让我矛盾又痛苦。

男人终于掀开帘子从里屋走了出来。这次我看清楚了,这人不是墨西哥人,而是我苦苦在墨西哥城寻找了大半年的师父吴一凡。

“莫卡,真想不到会是你。”原来,师父早就认出我来了。师父在暗处我在明处时师父就认出我了。师父一定是坐在沙发上,透过玻璃门窗看到了在理发店门口徘徊的我,看到我捡起地上的蓝花楹在手心里把玩一会才走进理发店的。师父一定在祈祷我千万不要走进来,师父慌乱地将手边的书翻了一下,又扔到沙发上,直到我从门外走进理发店才不知所措地迎了上来。

“师父。”我一如既往恭敬地叫了一声,所有在脑海里演练过的对话都想不起来了。是啊,我有什么权利来责怪师父?我又有什么权利来斥问师父?我是谁?  

“你头发是该理了,来。”师父微微笑着,而我眼里早已满含泪水,说不出是喜悦还是伤心。

我不敢正眼看师父,十几年前我刚从学校毕业到大有为公司,师父爽朗的朝我微微一笑,带我认识项目组的同事,手把手带我入行。我们一起加班一起下班后去吃夜宵,一起出差,周末的时候和项目部的同事一起去笔架山公园玩“杀人游戏”,师父绝对是一个很好的推理师,也是一个很好的组织者。

我幻想过师父玩失踪后在异国他乡的生活,开饭店?街头卖唱(师父唱歌不错,年轻时是玩吉它高手)?唯一没想到的是师父竟然变成了一个理发师。这双敲键盘写程序的程序员的手,此刻正拿着一把银白色的剪刀站在我背后,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莫卡,也长白头发了呢?”师父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而我眼里一直含着泪水,我也咧开嘴回应一下,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诗雅说我这人啥毛病都没有,唯一的毛病就是多愁善感,一个理工男整得像个诗人。理工男咋了,男工男也可以是文青嘛,每次我都会想到师父,都忍不住想我和师父出差时,师父洗完澡后卧躺在酒店的床上阅读小说的样子。

师父轻轻地翻了翻我的头发,把我的眼镜取了下来放到镜子前的桌子上,轻叹一口气:“年纪轻轻,白头发不少啊。”

“你想家吗?”我咽了一下口水,没戴眼镜。镜子里的师父模糊不清,但他花白的头发在镜子里晃到了我的眼睛。师父的动作显得笨拙,剪刀似乎并不锋利,有两次扯疼了我的头,但我没吭声。

“你还在大有为?外派拉美还是短期出差?”师父答非所问。

“还在大有为,不过不在研发部了,改到产品部,常驻墨西哥。”剪刀在我的头发上嘎嘎的剪了几下,挡住眼睛的长发变短了,顿时眼前一亮。师父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我有点担心师父会不会理发。

“你回过国吗?”我不知道师父这些年是怎么过的,难道是墨西哥城的黑户?

“你小子,怎么对我的个人生活耿耿于怀?能聊点别的吗?”师父干咳了一声。

有吗,我有吗,我对师父的生活一直纠缠不放吗?我怔了一下,心中又升起莫名的怒火。

“我怎么耿耿于怀了?你无缘无故玩失踪,有没有想过师娘,有没有想过诗雅?”我激动地从桌子上拿起眼镜戴上,终于敢怒视师父了。

“他们有自己新的生活,就像我,选择离开,有我自己的新生活,与过去决断的新生活。”师父没有被我的愤怒影响,手上的剪刀变得越来越快,头发纷纷从师父的手上落到地上,白色的地板上很快就落满了发丝。

“别动,剪刀很利的。”师父的左手重重地压在我肩膀上,右手高高地将银白色的剪刀举起。剪刀明晃晃的。

我乖乖地坐着,一动不敢动。我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师父。但我只能做一个深呼吸,然后闭上眼睛,任师父的梳子剪刀在我头上飞舞。

“好了,你看看还满意吗?”师父将披在我身上的塑料围巾拿开,抖了抖围巾上的头发,又用吹风机吹掉我衣服上的头发,对着镜子左右端详,好像我的头真成了他亲手打造的一件艺术品。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老实说,师父理发的技术并不咋地,比起他当年在大有为的编程技术,那真是差强人意。当然,比起我同事自己用电动剃须刀推的平头又好看多了。

“你怎么想到做这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师父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吗,有没有后悔过?我从师父的脸上看不出来。

“我尝试过很多谋生的手段,理发是这两年的事。”师父看了看我,又拿起桌子上的剪刀在我头上轻轻剪去一根长出半截的白头发。

“你又何苦呢?”师父弯腰打扫地上的头发时,我小声地说了一句。

“莫卡,莫要这么说。你不懂,我现在挺好,比起在大有为公司做主管还要快乐。”师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还想说点什么,推门进来一个客人,师父忙迎了上去,不再理会我。

能见到师父,我觉得已经很幸运了。这么想着,我向忙碌的师父挥了挥手,他似乎并不在意我是否即将离开。

从师父的理发店出来,我拿出手机把蓝色小巷子的每个角落都拍了个遍,连一朵开在墙角里的粉紫色格桑花都不放过。末了,我又将师父理发店门口的蓝花楹树杆上钉着的理发店招牌换了两个角度拍了拍。我在拍照的时候,师父正专心致志地做着生意,一丝不苟,竟然都没朝我张望一下。

站在理发店门口,我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把师父拍到照片里?


8

师娘出院了,手术很成功,诗雅在电话里平静地说道。

我始终没有把找到师父的事情讲给诗雅和师娘听。蓝色的小巷子成了我最喜欢逛的地方。有时候我会去小巷子的咖啡屋坐一下午,有时候仅仅是去蓝色小巷子买一个面包,更多的时候我会远远地站在小巷子朝师父的美发店望去。师父的生意并不好,时常很闲,他总是坐在理发店的沙发上看书。

慢慢的,我不太喜欢跟人说话了,包括老田。除了工作,我谢绝参加任何部门活动,甚至杰克斯请我去喝龙舌兰酒我都不去了,我只喜欢往蓝色小巷子里跑。我的朋友圈除了发蓝色小巷子的照片,再也没有别的图片。

老田缠着让我带他去理发,老田说一看就知道你这头发不是墨西哥人剪的,肯定是咱中国人。我拗不过老田,把蓝色小巷师父的理发店告诉了老田,嘱咐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那人就是我的师父吴一凡。

自从去师父那理发后,老田便成了蓝色小巷的常客。老田似乎和师父聊得很欢,时常没事就跑师父的理发店呆一下午。老田绝口不再和我提师父的事,脸上始终挂着弥勒佛式的笑容。

“卡子,实话告诉师娘,你是不是找到你师父了?”师娘手术后第一次主动找我。

我没有回答师娘的话,只给师娘发了一个笑脸表情,然后想了想,又发了一个憨厚的表情。

“你师父的字还是没有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师娘从我的朋友圈下载了蓝花楹钉着的招牌字,没错,简单的木板上写的字是出自师父的手。

“他一个人吗?”师娘问道。

师娘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直在等我的消息,终于忍不住问了最核心的问题。

“一个人。”我多次从师父的理发店门口经过,每次都是师父一个人在理发店里,终于,我也忍不住了。

“他真的一个人,没有别的女人?”师娘又问。

“一个人。”我叹了口气,然后告诉她,师父并不欢迎我去打扰他。我挺知趣,知趣到手机里就有诗雅的照片,我愣是没有拿出来给师父看一眼。师父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十几年后,我居然成了诗雅的男朋友。

师娘和诗雅到香港机场时才给我打电话。她们早就办好了旅游签,准备从香港机场到洛杉矶转机飞墨西哥城,也就是说,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她们娘俩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定要来吗?”临近春节,我已经申请年假准备回国过年了。

“莫卡,你不想见我吗?”诗雅对我的反应很是失望,冷冷地说道。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紧陪着笑。

“妈妈一定要去看看,她这病就是抑郁出来的,她心里堵着一口气。十几年了,她要当面问清楚。”诗雅说道。

我还能说什么,我阻止不了师娘到墨西哥城,就像我阻止不了师父离家出走一样,我只能挠头抓耳忐忑不安地等待师娘和诗雅的到来。

师父和师娘是大学校友,师父比师娘高三届,师父大四的时候师娘大一,那年师父已经找到了实习单位,实习结束后如果不出意外师父将成为那所科研单位的职员。师父和师娘好上了,师父为了陪师娘,毅然放弃了人人羡慕的好单位,决定考母校的研究生,就为了和师娘离得近一些。

师父研究生毕业,师娘本科毕业,两人双双离开北方就读的城市到深圳寻找新的梦想。师父说他是为了给师娘一个家,他的老家不适合师娘,师娘的老家也不适合他,只有深圳,这座包容性很强的城市才适合他们的新家。

师父成了大有为公司的软件工程师,师娘就职于一家房地产公司,在深圳蛇口租来的一间三十平米的小单间里,两人迫不及待地结了婚。两年后,诗雅出生了,做房地产的师娘近水楼台先得月,诗雅出生前两个月在后海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大房子,师父的事业也蒸蒸日上,只是加班成了常态。

师父和师娘的感情特别好,至少在我们外人看来绝对是模范夫妻典范,我后来问过诗雅,爸爸妈妈吵架吗?诗雅干脆地摇了摇头。师娘有着江南水乡女子的温柔贤淑,又会做人,和公婆相处也和睦。师父的离家出走便成了一个谜。

师父没有另娶别人,是不是就意味着师父心里还有师娘,或者只是师父厌倦了婚姻生活?有什么理由呢,难道天伦之乐不是每一个人追求的目标吗?

不要说师娘想不明白,师父的亲爹娘也想不明白,师父玩失踪的时候曾给自己的母亲存了五万块钱,那是师父给师娘在前海全款付完第二套房子后剩下的钱。师父在深圳买房买车用的全是师娘的名字。我觉得师父是早有预谋要玩失踪,了无牵挂地从熟人中消失。

手术后的师娘更瘦了,也许是长途飞行的缘故,长头发披散在脑后,显得极为憔悴。一年不见,诗雅顾不上师娘在旁边,狠狠地扑到我怀里,汹涌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肩膀。我轻轻拍拍她的头,就像那年师父失踪,我送她去高中报到时,她像无助的小绵羊在我怀里哭泣。

“卡子,我想去看看蓝色小巷。”师娘接过我递的湿毛巾擦了擦脸说道。

“太晚了,你们刚到,不能太劳累,先休息吧。”我还没做好带师娘去见师父的准备。

师娘坚持要一个人住酒店。其实师娘不必去住酒店的,601室公寓里还有一间套房空着,临近春节,总部暂时没有安排人过来出差,房子便一直空着。我已经和行政部的女孩打好招呼了,那间房让师娘暂时住着,如果真有同事过来出差,大不了我搬到保姆房,但师娘坚持要住酒店。

“我想一个人静静,卡子,你说从这里能看到蓝色小巷,能看到蓝楹花?”师娘说道。

酒店离公寓不远,墨西哥城的建筑都不高,酒店也才三层楼,从房间的窗户往外看,刚好对着蓝色小巷。晚上的灯光稀稀疏疏的,却不妨碍师娘寻找蓝色小巷的影子。

“这么多年,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卡子,明天早上你早点来接我,我要好好看看蓝楹花长什么样。”师娘说道。

墨西哥城的蓝楹花似乎一年四季都开花,杰克斯说墨西哥城更像是花城,一年四季温差不大,早晚凉中午热,即使是冬天的中午,也只要穿一件短袖就够了。独天得厚的环境造就了蓝楹花不分季节开放,虽然冬季的蓝花楹树上只有很稀疏的紫色花朵。

诗雅不放心师娘,要留下来陪师娘。师娘不肯,说:“你和卡子走吧,你的心思我这当妈的还不知道?”

诗雅朝师娘吐了吐舌头,牵着我的手回了公寓。

“我想看看你说的西班牙老妇人的狗。”诗雅兴奋地说道。

我们特地绕到西班牙老妇人的家门口。大夜晚的,满院子的流浪狗流浪猫却不睡觉,见有人从门前走过,叫声不断。我俩站在门口的蓝楹花树下说了一会话,突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诗雅吓一跳,紧紧地抱住我躲在身后。

“Amigo。”我赶紧冲老妇人笑道。

老妇人皱了皱眉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看了看诗雅咧开嘴笑了笑,没说啥,摆摆手让我们赶紧走。这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老妇人,我早已领教。

“我去过中国。”老妇人突然用中文慢慢地在我们背后说道。

我和诗雅都停下了脚步,转身时,老妇人已关上门,背后只听到她在院子里用西班牙语和猫狗们说话的声音。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诗雅倒是睡得很香。

诗雅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我好上的,时间太久了,我已经不太记得,是十一年前还是八年前诗雅考上大学后?

在诗雅之前我有一个已经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如果不出意外,现在我们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结婚前,女朋友很严肃地让我在她和诗雅之间做选择。这怎么能选择呢,那时候的诗雅刚读大学,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有什么好选的呢?但女朋友态度很决绝,我用沉默来回答,我想让她冷静冷静。那会我刚升职,每天的工作忙得晕头转向,加班加点,下班后已经身心疲惫,根本没时间去想女朋友提出的选择题,我觉得时间是最好的回答。我做梦也想不到,我的初恋女朋友竟然在结婚前坚决让我做的选择题导致了最后的分手扬镳。等我反应过来,初恋女朋友已经离开深圳回了南京,据说后来考上了公务员,找了当地的一个公务员嫁了,早已过上相夫教子的安稳日子。

我没有对诗雅说过一句“我爱你”。我的爱情已经在初恋女朋友的离去画上了句号。我始终没能从大叔的角色走出来。我愧对诗雅,我享受诗雅青春的胴体时是痛并快乐着的,矛盾的我时常痛苦不堪。我申请公司外派拉美常驻墨西哥是为了逃避内心的煎熬。我知道有一天我得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

哪个是真实的自己,在墨西哥城601公寓里,我看看床上的诗雅,再看看墙上的镜子,问自己,我是镜子中那个清瘦的男人吗?

“莫卡,抱抱我。”诗雅翻了个身,白嫩的胳膊环绕着我的腰。我关掉床前的台灯,镜子里的男人便消失了。我轻轻抱住她,在黑暗中,我也能感受到诗雅长得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韵味十足。我的手在诗雅的脸上轻轻摩搓着,在这寂静的夜里,她均匀的呼吸仿佛一曲动听的童谣,悠悠扬扬,远远飘来,润浸着墨西哥城里蓝楹花的夜露和芬芳。

我的心动了一下我,我想一辈子对诗雅好,但随之,又痛了一下,我害怕做不到。是啊,谁能保证明天会怎么样?


9

早晨的蓝色小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面包店咖啡屋尚未开门,整个小巷子静悄悄的。夜里下了场小雨,地面有点潮湿,仙人掌花上还滴着雨露。圣母玛利亚雕像前,不知道谁昨天放的那束花已经蔫了,早上还没有人过来换上新鲜的花朵。

我扶着师娘,嘱咐她地上滑。师娘强行推开我的手,一个人走在我们前面。她穿了一条蓝色细花过脚裸的长裙,披着一条粉紫色披肩,头发用橡皮筋扎在脑后。师娘走得很慢,每一片落叶每一朵花瓣她都会低下头捡起又放下。我暗自在心里祈祷,师父千万不要这时候出门。我想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做好现在见师父的心理准备,特别是师娘。

师父理发店的房门还紧闭着,师娘走过时特地加快了脚步,我和诗雅赶紧跟上,生怕师娘失控。诗雅上前握住妈妈的手,师娘的肩膀一耸一耸地颤抖着。她哭了。我默默地递上纸巾,什么也没说。走过师父的理发店,我们的脚步又慢了下来,继续走在蓝色小巷子里,谁也不说话,只听到石板路上诗雅高跟鞋和地面撞击的声音。

那天早上,我们没见着师父。第二天,第三天,接连好几天,师娘绝口不再提师父的事,也不再去蓝色小巷走一走了,而是要让我和诗雅带着她在墨西哥城转悠。师娘特别喜欢蓝花楹,几乎每一棵蓝花楹树都成了她拍照的背景。师娘的心并没有真正打开,她时常发呆,偶尔会流泪。我和诗雅小心翼翼地侍候着她。医生说手术是成功了,后期的休养才是关键,癌这种东西往往跟人的心情有关。

“莫卡,我想去见见我爸。”一天早上,诗雅拥着我小声说道。

“要我陪吗?”我莫名地有点烦躁不安。我并不想再见到师父,特别不希望与她们母女俩一同去见师父。事实上,自从上次在师父那理了个头发后,我经过师父的理发店都装作没看见,我渴望进去又害怕进去。

诗雅看了我一眼,摇摇头,然后用舌头堵住我的嘴巴。我亲吻着她,咸咸的泪水从诗雅的脸庞流到了我嘴里。

也不知又过了几天,我突然接到通知,公司正在拉美拓展新业务,我好不容易才适应墨西哥的工作和生活,总部却让我准备一下到危地马拉建新的基地。接到通知的时候,我大概算了算,师娘和诗雅到墨西哥城应该有十来天了。我不知道这期间诗雅是不是已经去见过师父,但可以肯定的是,师娘始终没有去见一眼师父。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从深圳坐几十个小时的飞机来到墨西哥城,真到了师父的店门口,却徘徊不进。她不是说要当面问问师父的吗?

“不,莫卡,我希望你申请回国,我们结婚吧。”当诗雅得知我将离开墨西哥城,几乎咆哮起来。

“这是总部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我摇了摇头。其实,大家都知道,在大有为公司上班,只有服从的份,哪有选择的余地。

我没有告诉诗雅,大有为公司欢迎家属跟随一起外派,公司给家属的生活补贴每月也有好几千人民币呢。诗雅的博士论文已经写完了,过了年回学校答辩后就可以毕业了。她的事业不在拉美而是国内,我不能太自私了。

“再给我两年时间,危地马拉的业务做顺了我就申请回国。”我对诗雅说道。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大有为公司在国内不缺我这样的人,公司要快速抢占国际市场份额,外派的职员回国内工作的机会很渺茫。

“你不是不想回国,你只是不想娶我。”诗雅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淡淡地说道。

我不置可否,我现在竟然喜欢上了龙舌兰酒,我给诗雅倒了一点,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我也喜欢吃墨西哥城的玉米鸡肉卷了。我觉得我需要好好的品尝一下墨西哥城的美食,危地马拉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不确定在危地马拉会不会有简单又可口的食物。

诗雅到底是学心理学的,哭一阵后不再纠缠我回国不回国的问题。要知道,马上就大年三十了,墨西哥人不过中国的春节,我们外派的员工却都盼着过年呢。公司为了增进大家的感情,也为了解大家的思乡之情,决定请所有外派员工和家属及本地职员一起吃年夜饭,还组织了文艺汇演和抽奖活动。师娘不愿意参加,独自呆在酒店里,我只带了诗雅一个人去参加活动。

“从前我和我爸也参加公司的年会,你知道我爸唱歌不错,每年都会上台唱一首,还年年拿公司的个人先进工作者奖。你说他就真的舍得这样离开我们?”诗雅小声说道。

“你见过你爸了?他跟你说啥了?”我摸了摸诗雅的脖子,爱怜地问道。

“我们聊了一下午,关于他的离家出走,他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劝我好好生活。我没告诉他我妈也来了。”诗雅的眼睛暗了下去。

师父终究没有给诗雅一个准确答案。

“我爸就是一个混蛋,你说好好的日子他不过,为了啥呀?是不是每个男人都渴望流浪?”诗雅恨恨地咬着牙瞪着我问。

“小声点,看节目吧。”我提醒她道。同桌的人都好奇地转过头看她。

“我就是不甘心,飞这么远过来看他,我以为他能给我一个答案,可是没有,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有沉默。他坐着翻书,我坐着看他。”诗雅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可以想象得出来,寡言的师父一声不哼地坐在沙发上翻着书本,父女俩十几年不见,心中的怨恨和思念都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了。

新冠状肺炎的消息就是公司春节联欢活动时从手机里弹出来的,然后所有的朋友圈都在发武汉封城了。师娘急了,师父的老家就在武汉,师娘的公婆自从师父失踪后就从深圳回武汉自己生活了,老两口在武汉也没别的亲人,突然封城,吃的用的咋整?

“妈,爷爷奶奶住的小区已经有十例了,小区全封了。”诗雅哭丧着脸。

电话接通了,老人只报喜不报忧,说没事,冰箱里还有一大包咸菜呢,米面过年前就准备好了。说好娘俩要回武汉陪老人过年的,却临时跑国外旅游了。师娘和诗雅没有告诉老人,她们是到墨西哥找师父来了。

“我爷爷奶奶不知道妈妈做了手术,这些年,他们把妈妈当亲闺女呢。”诗雅说道。

“你爸爸一直没和爷爷奶奶联系过吗?”我问道。

“没有,但每年过年爷爷奶奶都会收到一笔金额不等的汇款,他们从来不去取,把汇款单当纪念品夹在相册里留着。”诗雅甩了甩长发说道。

有人说这次的病毒来势凶猛,有人因为封城生活不便有各种不满,网上各种漫骂声都有。

诗雅果断地将机票改签延长了半个月。

国内口罩告急,我们拉美驻点的同事业余全城搜索口罩寄回国内,诗雅第一时间在网上从日本网站给爷爷奶奶邮购了500个口罩。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这500个口罩送到爷爷奶奶手上时,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国内情况越来越严重,刚好春节放假,全国封城停工停产,连我们大有为公司总部也延期开工。总部的停工,导致我们国外的工作也差不多到了停滞状态。

诗雅一定要师娘戴口罩,师娘刚开始不肯,后来拗不过诗雅,还是乖乖地戴上了。老田也戴上了口罩,老田还是很注意养生的,自从请我们吃了一次火锅后,再也没有喝酒,每天早上照样起来打太极拳,杯子里永远泡着枸杞红枣。


10

“卡子,你俩陪我去蓝色小巷走走,我们也该回国了。”半个月后,师娘的精神状态仍不太好,墨西哥城海拔高度2240米,空气干燥,师娘的鼻腔里总是因为干燥而流鼻血,酒店里的加湿器似乎用处不大。

诗雅挽着师娘的手,缓慢走在蓝色小巷子里。我慢悠悠跟在她俩后面。我知道,诗雅她们回国后的第二天,我也要去危地马拉报到了。我答应诗雅忙完危地马拉的项目就回国和她领结婚证,至于以后是外派还是能否调回国内工作,都不是我们现在该考虑的问题。

傍晚的蓝色小巷子,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门口闲聊。师娘惦记着武汉的公公婆婆,许多人都想办法从国内逃到国外,连我都劝师娘先躲躲,待稳定后再回去。

“莫卡,这些天我也想通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谁也不能将别人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捆绑在一起。老人们都在国内,我还是不放心。”师娘突然笑了起来,看上去仍是那么美,那么淡然恬静。师父走后的十几年里,师娘很少有这样的笑容了。我仿佛又见到了十几年前的师娘。

师娘和诗雅在师父的理发店门前停了下来。诗雅松开师娘的手,回头朝我看了一眼。我立即明白了,师娘今天要见师父,怪不得打了粉底画了眉毛还抹了口红。师娘还是穿那身蓝花碎底的过脚裸长裙,只是换了一条浅咖色披肩,粟色的长头发梳在脑后,波浪一样。很显然,来墨西哥前,师娘去美发店精心做过头发了,我居然这时候才留意到她做过头发的。

“妈,要不咱走吧?”诗雅小声劝道。

“唉,我跟你爸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呢。”师娘苦笑着推开诗雅,迈开比平时还要大的步子。

她推开了师父理发店的玻璃门。

师父从沙发上坐起来,手里的书“哗”地掉在地上。师父愣了一下,师娘也被书突然掉到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

“来了?”师父站起来,随意地打了声招呼,像十多年前在街上碰到一位同事一样。

我以为师娘会歇斯底里的哭闹,会冲上前扇师父一巴掌,而诗雅的手握在我的手里也汗津津。但是,我们都过度紧张了。

“帮我把头发剪短吧,明天我就回深圳了。”师娘说完,自个儿坐在大镜子前的理发凳子上。

师父愣了一下,手开始哆嗦。他给师娘披上围巾,剪刀悬在师娘头上,犹豫不决。

我走到沙发跟前,将师父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上帝的笔误》,我不明白这本书有什么值得师父反复读的。趁没人注意,我悄悄把书塞进自己包里,我觉得它应该陪着我去危地马拉。

“妈。”诗雅突然尖叫了一声。

“我只是想剪个头发。”师娘盯着镜子里的女人,轻轻说道。

师父的梳子在师娘头发上缓缓流动。

一滴泪从师娘眼角滚落下来,又一滴泪从她眼角滚落下来。师父不停梳着女人的头发,剪刀却一动不动。

“吴一凡,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我也不想知道太多,你就说说,这年些,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外面?为什么?”师娘突然站起来,盯着师父问。

“我只想试着一个人生活,真的没有为什么。”师父不敢看女人的眼睛,低声道。

师娘一把将师父手里的剪刀抢过来,我和诗雅赶紧上前,生怕她做出失控行为。

师娘却什么也没有做,她朝我们摆摆手。

“你不是理发师吗,帮我剪个头发有这么难吗?”她边说边取下头上的头套,露出光光的头皮。

化疗后,师娘头发早掉光了。这些天里,在墨西哥城里,她一直戴着是假发头套。

“你不剪是吧,我自己剪。”师娘用剪刀将假发剪成无数截。

假发纷纷落下,落在师娘脚边,落在师父跟前。

“都这样了,又何苦再折腾自己?”师父抱着头,蹲在地上。

“我倒想问问你是何苦呢?我等了你十一年,十一年啊。等得差点命都没啦?从鬼门关回来,我也算看透了。我就再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我就是想一个人过,没有为什么。”师父说。


11

从机场送师娘和诗雅回国后,我想了想,又从机场直奔蓝色小巷。

师父的理发店早已关门,蓝花楹树干上的招牌也不见了,就连理发店玻璃门上的广告也没有了。

我敲了敲门,没人应答。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我在蓝色小巷子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甚至于,我站在门口大声叫了起来:“师父,师父。”

“不用叫了,他已经不住这里了。”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西班牙老妇人牵着一条大狗站在我身后,似笑非笑地说道。

“那他去哪了?”我大吃一惊。

“不知道,你想租吗?中国人租金优惠,谁让我小时候在中国长大呢。”西班牙老妇人努力想笑笑,无奈大狗一直牵着她要往前走。她哪是大狗的对手?不一会儿他们就在蓝色小巷消失了。

回到601室,我将墨西哥城的行李收拾进两个大皮箱里,准备前往危地马拉,那本《上帝的笔误》被我放进皮箱里,我想了想,又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我没翻过这本被师父翻了几十年的书。其实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小说,连世界名著都算不上。

我将书拿在手里,简单回顾了师父与师娘从相识到相爱最后相离的过往,觉得应该把书还给师父。

可师父去了哪儿呢?他会一直呆在墨西哥城吗?如果上帝保佑我还可以再见到他,一定会将这本书交到他手里,也许他会觉得,它比什么都重要。

在机场候机时,竟然邂逅了那个墨西哥姑娘。虽然一年没见,彼此却认出了对方。

“上个月我去了趟中国,和深圳比起来,我更喜欢北京和南京。”女孩笑着说道。

“你去了深圳?”我张大嘴巴,外派后这一年多里,我还没离开过墨西哥城呢。

“深圳没有我值得停留的理由。”女孩毫不避讳地对我说道。

“深圳很漂亮啊,怎么会?……”我正想一一列举深圳的各种优点,突然脑子短路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再见,我要去亚马逊河探访佐伊人。”墨西哥女孩要登机了,我望着她的背影,这才想起来又没问人家要个邮箱啥的。倒是女孩突然想起了什么,从登机口返回来,递给我一张纸条。

“记得给我发邮件,你还回墨西哥城吗?”女孩急切地说道。

“也许吧。”我将女孩递过来的纸条收好,夹在师父的书里。

我也要登机了,我想,在落地前。我还是应该在飞机上好好读读这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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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睦邻文学奖
  • 2024-01-16 11: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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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令鹏
  • 2023-10-09 11:3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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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郭海鸿
  • 2023-10-09 11: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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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高旗
  • 2023-10-08 14:3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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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德彬
  • 2023-10-08 11: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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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郭海鸿
  • 2023-10-08 09:4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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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德彬
  • 2023-10-07 16:4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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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郭建勋
  • 2023-10-05 14:5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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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郭建勋
  • 2023-10-04 10:3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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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费新乾
  • 2023-10-04 02: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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