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在很平常的日子里醒来。
醒来等于没醒,不能下床,就算下了床又能做什么呢?
躺在床上发呆是我的常态。
醒来之后,不是享受生命在时光中缓缓地流动,而是苦憋的承受中药带来的肉体折磨。其实,我不是睡醒的,是中药咬醒的。我一醒来,立即接收到左腿上传来丝丝咬咬的麻疼。左腿膝盖上方绑着巴掌大的纱布,包裹着一大砣饼状的中药块,经过两三个夜晚的被窝热温而烘干水分早已硬成铁饼,那丝咬麻疼正是那中药块的杰作,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发电机,不断地释放电流来噬咬着我的肉皮。其实已经不见了皮肉,里面的嫩肉全翻卷过来,并发泡发胀,腐臭冲鼻,溃烂得无法直视。再细一看,几颗肉球竦然隆起,散布其中,边缘被漂浮的黑血包围,堆积成痂,整个左腿肿得像一个大馒头,如此脆弱的时刻还得承受中药绵绵不绝的细密电击,可以想象难受程度。如果我的左腿一直保持不动,会好受些,因为痛得麻木了,就反而忘却了疼痛。如果粗鲁地动一下,不小心使铁饼似的中药块猛然撞击溃烂皮肉,造成的痛楚就像突然从天而降的一堆石头,一齐砸到我左腿溃烂脆弱的伤口上,新痛加旧痛,会让我疼得嘴里“咝咝”的直往外吐气。
我不能一直保持不动,就算什么也不做,也要吃喝拉撒,因为这些人体功能性的程序动作,一天里要多次离床。每一次离床,都是一个极大的“工程”。每天早上醒来,除了被中药咬醒,还会被尿意憋醒,也有时候睡得太死,直到被一群饿猪的叫嚷声吵醒。我这次醒来,是中药咬醒的,尿意也有,但不强烈,能不动弹就不动弹。父母早已起床去忙碌了,外面天光大亮,从仅有的一扇小门斜射进来,在暗陬陬的小屋里,变成斜角度的方形光柱,一明一暗对比明显,有些刺眼。斜光柱里面有无数晶莹闪亮的粒粒灰尘在自由地上下飞舞着,像被赋予了灵魂,与活物无异,释放着天性,我总是盯着它们发呆,如同看一场以生命而舞的表演节目。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的时代,我不知道是几点了,凭天光通亮的感觉,判定应该不早了,对于一个在床上躺了近半年的我来说,天亮的程度对我的关系并不大,也不关心这些,我关心的是……学业?工作?爱情?这些我要么已失去了,要么还没有,是一无所有的状态。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该关心什么?只知道又过了一天,一开始,还能知道过了几天,从一天,到五天,到十天……慢慢地,日子过混乱了,去了多少时日,根本记不清了。以前还经常问母亲,我躺多久了,现在也懒得问了,半年的时间在生命长河里只是一瞬间,可是在当下的我来说,是无比的漫长,漫长到恒久无涯,是没有尽头的黑暗,是一种透心寒的绝望。所以,整天无所事事的我,就爱胡思乱想,导致大脑的想象力异常的活跃发达,每天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从远古想到未来,从学校想到江湖,从生存想到死亡,像上演一部乱拼凑的庞大剧集的电视剧,凡是脑袋里的认知和思维所能达到的,电视剧里都一一达到了。其实,比肉体折磨更可怕的,是精神折磨,一个十六岁的懵懂少年,承受着失学的苦痛,无异于抹去智商,断去双臂,以残疾人的心态对这个社会既期待又恐惧,除了睡眠时间,其他只要睁着眼的,脑海里都是无意义的千头万绪,连吃喝拉撒也不停歇,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关心什么?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能有资格去关心什么?曾经的同学们坐在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里,向清华北大发起全力的冲击;曾经心动的姑娘,已南下深圳寻梦,穿得一身潮流味,挽着别人的臂膀小鸟依人……而我躺在肮脏的破床上被腿瘤所折磨,羡慕这个羡慕那个,羡慕万事万物,哪怕是一个老婆子,驼着背颤巍巍地从门口经过,我都羡慕不已,想到她肯定儿孙满堂,想到她已不用学习和工作,只需要背着双手安享晚年,人生已经很完满。工作是什么?我回答不上来,只知道雷锋所说的,工作是你成为一颗螺丝钉,守好你的岗位,尽好你的职责,而如何去守岗,如何去尽责,我是一片未知的茫然。
我茫然的眼睛望向屋顶,那一片片淋了几十年风雨的旧瓦片,都默默地无声无息,无风无波。我不禁在想:它们是甘愿承受着一切风雨,还是命运之神的安排不得不接受?我不知道,但我努力地想猜出它们的想法,我的未来,会不会是一块瓦片?普通而平凡,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守着岗,尽着责,咦?它们不正是和螺丝钉一样吗?那每颗螺丝钉都是心甘情愿地吗?还是被迫接受?如果那些瓦片,那些螺丝钉能开口说话,我会很有兴趣地问他们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对我很重要,或许,根本不重要,但我这个时期的关注点的确在那里,也只有这个时候,我像个冷静理智的学者,想象力发达的大脑有了主题在一个劲地研究,或许不能说是研究,而应该是自问自答,但每一问每一答都是极认真的。
一个人无聊太久,那些简单常见的事物在他眼里都成了陪伴者,他就想跟这些陪伴者说说话,解解闷,探讨探讨人生。特殊的处境,产生特殊的精神世界。
我每天醒来后,总爱先盯着那片瓦出神,因为在我的视线里,只有遮住天空的瓦才是最干净整齐的、最像样子的地方,这房子的任何地方都比不上那片瓦。我所躺的床并不大,却也挤了三个人:父亲、母亲和我,因为我爱在觉中碾动,脚上的药渣沫洒得到处都是,药液溢出浸湿床单,我所睡的最里面总是一块块黑紫,母亲尽管勤换床单,也赶不上中药的破坏速度,无论何时往床上一瞅,那肮脏现场不忍直视。还好我家不会有什么人来,就没有人知道我家的床是怎么个邋遢相。
其实就算床上被他们看到是凌乱脏污的样子,他们也不会惊奇的。
我往床尾的方向一眼望去,这一望,就变了一个世界,我每天提醒自己不要去望,可总是情不自禁地望一眼,对于少年,越是不想看的东西,就越想看,心里挂记得很。只要一眼,就再也收不回了,那里是最混乱的地方,却也是我最恐惧的地方。其实也没有什么,甚至有些好笑,就是一堆旧铁床架一叠叠地堆码在那里,无数的床脚都直直地杵向我,露出正方形的黑黑洞眼。因年代太久远,那原本是公社时代知青宿舍里的产物,堆放得很有年头了。这些旧铁床架都成了黑绿色,上面厚厚的灰尘堆积,像披了雪粉,只要用手指一划,会划出一个槽印来,像在灰地上写字一样。这间房子不足二十平,还被这些旧铁床架占了一半的面积。刚搬进来时,床尾的风景实在太惹眼,父亲用蓝白相间的尼龙布给隔开,当作一面墙,可以眼不见心不烦。然而在我眼里那是一片神秘的地方,对少年来说,兴趣在于未知,于是,尼龙墙被我一次次好奇地撩起来探究,明知道里面是什么样,但每次要忍不住地撩望一下。后来,父亲有堆放不下的工具,就卷起尼龙墙,把工具放置在里头。久而久之,尼龙布完全被卷到一边,里面的丑模样就彻底袒露于我的眼帘中了。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看了太多鬼故事的杂书,我对这些静物产生越来越深的恐惧,当父亲在百米外的楼架里忙碌时,当母亲去地下室麻将馆“搓摸敲拍”时,我就特别害怕那些旧床架,总把那些旧铁床架联想成一堆堆下了符咒的僵尸,那一根根床脚是僵尸们的腿脚,那些黑绿变成寒绿,同时周围莫名的晦暗下来,恍若突陷冥界,满屋子鬼气浓浓,阴森异常。只要有了这个联想的苗头,就再也刹不住车了,原本淡定的我,变得慌乱无主,大脑嗡嗡直响。再过一会儿,发现那些僵尸突然全都复活过来,纷纷挺着躯干猛然站起,顶着凶神恶煞的脸,先扭动扭动身子,再平伸着双手向我缓跳而来……尽管是在这大白天里,可阳光只在门口徘徊,联想力强大的我越想越害怕,赶紧将被子把头捂住。只要不去想,就什么事也没有,一旦往这方面联想了,就会失控,越想越细致,越想越真实,甩也甩不掉,摆也摆不脱,虽然能蒙头闭眼,却不能阻止可恨的大脑,大脑看到那些僵尸们已经跳到床边,他们狰狞的脸,阴狠的眼,血色的獠牙,脏污的朝珠,残破的朝服,正舞舞爪爪的商量着怎么吸掉我的阳气,吞噬我的血肉,一场人间末日正在上演。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天气并不热,深秋已有微寒侵肤,可我竟捂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这样长时间捂着,也不是个事儿,本来不强烈的尿意此刻像突然被充鼓的气球一样,在沸腾,在膨胀,再不消些许,就要爆开膀胱了。
我得下床了。
可在此刻胆量小到极点的我,不敢揭开被单,直等到有人从门口经过时,人的气息让我感觉到一种安全感,才敢有胆露出头来,只要一露头,心里的阴鬼联想就会全部消失,一切都会打败,就像美国商业大片里铺天盖地的反派突然全部被终结一样,还给世界一片平静美好。还好,等不了多久会有人经过的,因为我家旁边就是公厕,整个食品站,就这一间厕所。要不了一刻钟,就会有人来解决排泄问题。几分钟后,果然有一个小孩从门口晃过,听那脚步声的轻快节奏,赶时间似的“噌噌噌”地跑上去了。当听到小孩的跑步声,心中豁然敞亮,连小孩子都不怕,我为何在大白天惧怕成这样?是不是太可笑?于是猛地拨开盖被,睁开眼,望向头顶那片瓦,那一片整齐的瓦像神庙佛陀一样,稳如磐石,没有因为僵尸的“出现”而慌了手脚,乱了法阵,始终淡定地禅坐上空,与我怯懦的心潮起伏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再一扭头,斗胆地望向房间深处,那些旧床架始终一动未动,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深绿依然,显得安详淡然,我所有恐惧的对象,丝毫不存在。
只感方才的一切确实太好笑,可是,明知好笑,我每天仍要经历一遍,像固定的劫难,逃不掉,避不开。
“人在长时间的孤独空间里,必然会胡思乱想,会看到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是父亲经常提醒我的声音,总会在耳边想起。可真到那个时候,我就乱了方寸,父亲的话所给的力量会变得微不足道,忘至九霄云外。我想,也许是因为少年的思维是单向的,当遇到某一事时,会自动屏蔽其他杂音。
既然这里的世界是安详淡然的,我方大吁一口气。现在得去解决排泄问题,经过了一阵恐慌的“劫难”,现在不仅尿意逼紧,便意也来凑热闹。我不能再耗在床上了,轻轻地掀开被子,慢慢地挪到床边,只要一动,左大腿药敷处传来的痛楚,如无数的针尖在反复的戳扎,我咬紧牙,承受着,缓缓地小心地伸腿下地,像一个电量微弱的机器人。
这个时候需要一个承痛期,是每天起床必须经历的程序。因铁砣似的中药块已经与腿上的血肉粘成一块,下地后要坐在床沿边“扛伤害”,因为直腿要弯曲,那敷药处正是拉伸皮肉的地方,使大面积粘在中药块上的血肉不得不脱离。在脱离的那一刻,是一片片的撕裂之痛,如有疯子用双手指甲划破血肉一样,疼得我眼冒金星,牙口直颤。
为了缓痛,我还坐在床沿边休息一会儿,腿上虽然剧烈反应着,但也并不影响我的神思神游。因长期在床,我的颓废浸到了骨子里,阴郁种满了脸,牢牢扎根,总要在这时感慨为什么我会长肿瘤,别人家的孩子却活蹦乱跳的,可以每天背着书包快乐地飞向学校,而我,只能干巴巴地张望,无数次怨恨老天的不公,我的人生有意义吗?未来有希望吗?我无数次想要结束自己,告别这无趣的世界,无数次想好了怎么离开这个世界,割腕、上吊、撞墙……到底该用哪种方式最体面的离开?我一直在死亡方式上纠结。可一看到母亲整天的愁眉揪紧,使额纹皱成沟壑深深的一张愁苦脸,感觉她随时会猝然倒下,我又刀割般心疼,不忍让她又受到失子的巨大痛苦。
我活下去的坚持,只为了母亲,中年丧子的巨挫,定会将她击垮。每当想到我变成一具尸体时,她那惊骇万状而撕心裂肺的痛哭表情,五官扭曲,泪水飙飞,身子瘫软,我会如万箭刺心般难受,不愿真的会发生那一幕,惶恐那一幕地真实上演,那可真是比自己面对死亡还揪痛。我是她的全部希望,没有了我,她就坠入永恒的黑暗,心如死灰,身如僵木,活着就没有意思了。所以,我才要咬牙好好地活下去。
一番胡思乱想过后,这时的痛感已慢慢减弱了些,我才会检查一下药块有没有下坠。如果不检查,有时会因为纱布带已松脱,会在站起来时使药块猛然下坠到膝盖处,这时的站立动作所带动的撕裂与刮蹭的叠加之痛,会痛得让我张着嘴石化三秒,再因扛不住而倒在地上打滚,痛得完全没了人样。这样的痛是这半年里最顶级、最霸道的痛。还好,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极少,因为母亲每天在睡前都会检查一遍是否绑得结实,以防出现药块掉落的现象。我自己又为防万一的例行检查好几遍,绑带是否稳稳扎扎的,经过一夜折腾难保会有意外。今天的药块像吸血水蛭一般稳粘在大腿上,我的检查是用双手去轻轻地上下挪动,发现如腿上长了第二块膝盖,稳如磐石,就才放心。不过,在上下挪动时,药块的四周边角因为干硬而锋利如刀,戳到外面的无患处还好,要是戳到患处,那定是痛得眼前一黑,短暂眩晕。
总之,从一早醒来,再到晚上入睡,各种疼痛都会相继上演,咬麻痛、扎肉痛、撕裂痛、刮蹭痛和戳患痛,排着队轮番地来折磨我。因这些痛,我特别消瘦,有骨没肉,母亲总叫我排骨娃。
确定药块经过我一夜的翻腾碾转,依然紧绑,不会滑落时,我才敢直立身子,准备迈出步子。绑药块的左腿不能弯曲,因为一弯曲,绑绳就因错动而下挪,造成药块和患处的摩擦,那种酸爽的疼,难以言喻。只能使左腿保持僵直,靠迈右腿向前迈动,左手撑床沿支撑身体而悬起左腿,向前提胯,拖动左腿往前小心挪移,走一步,挪一步,这是最稳妥的方法。就这样一步一挪地靠着床沿向门口走去,其样子像僵了腿的老太太,极其别扭。挪了两三步,再弯腰用手摸摸药块有没有下滑,若没有丝毫松动,才彻底放心。继续迈着步子加快节奏向前挪移,从床边到墙边,再到门边,虽只是几步路,却艰难地走了许久。
到了门口,便能看到外面的风景,其实也说不上风景,两栋正在灌水泥的钢筋楼骨架赫然地耸立在食品站最面街的位置,父亲正带着几位工人在里面忙碌着,不断地传来混凝土机的轰鸣声。食品站是公社时代的产物,名字虽然存留了下来,但这里已大部分变了样,曾经的土墙屋和木屋都已变成了红砖房,以半圆式围着那两栋迎着东日而起的楼架,背山面水。背后是一座不大的小山,在这平地里突然拱起,像放大了的坟墓,虽然喻体惊竦,可确实是我那时的联想。前面是兰溪河,蜿蜒而过,水面清澈如镜,像一条晶亮的玉带。小镇唯一的一条市级公路,隔开了整个小镇和兰溪河,但小镇都是沿河而生,从上游的学校区到下游的加油站,不到两公里,食品站便在这下游段,与加油站仅隔一家镇医院。
因为建楼,食品站里到处是水泥堆和砖堆,还有拆卸下来的木柱堆,都码得像小山一样高,占满了各个角落,看起来像露天废旧仓,乱糟糟的,扫一眼影响心情。还不如看看那坟墓式的小山,小山虽小,小到都没有名字,但树木棵棵笔直参天,浓叶茂密,簇簇拥拥,虽是深秋,但绿意犹胜。这本是一座漂亮青翠的小山,但半山腰有一大块没有绿树,也没有花草,像碎发男生的脑勺突然被鬼剃头,光秃秃的,上面堆码着十几座土坟,有的长满了坟草,有的还是土黄,仍挂着半截白条,在风中颤抖,这便是我会将整座小山想象成坟墓的原因,养眼的地方,总有一处惊竦之坑,让我每天都能感受到什么是“一眼人间,一眼冥界”。
我将眼移开,向右侧扫去,便见我家旁边的公厕,与我家仅一墙之隔,因海拔突兀地高了三尺,檐下走廊上生出几个台阶。只要一见公厕,我的鼻子就突然变得灵敏起来,闻到公厕里传来的带着人体热气的尿骚味和粪臭味,猛烈成风,一阵阵扑面袭来,虽已闻了半年之久,早该适应才对,但仍是胃肌收缩,恶心不已。
厕所的另一边,又是猪栏,里面养了四头猪,由四家合养,一家一头,其中我家有一头。初春时买来的幼小猪仔,现在已是肥肥壮壮的大白猪了。其实我家拿不出钱买猪仔,是那三家人合伙出钱购买,交给母亲一人负责喂养,其他三家出饲料,母亲用苦力换来一头年猪,还是挺划算的。想到过年就有年猪肉可吃,我的口水就禁不住地往下流,在我家最值钱的东西,也就这一头猪了。
可是,猪圈里传来的刺鼻臭味和着厕所里的臭味也是让我连连捂鼻,越是走近,就越浓,胃的收缩反应就越剧烈。虽然我是农村的娃,但从小在镇上生活,长大后还真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就算过了大半年,也仍是适应不了。
我无数次想逃离这鬼地方,可无可奈何,没有能力做出改变。
我总在花一番时间调整心态后,故作不在乎,紧抿口鼻,细吸轻呼,减少臭味的冲击。右手撑墙,提着胯部,右腿迈上一个台阶时,左腿作支撑,再右腿撑起整个身躯,胯部倾斜,悬空左腿,被右腿强迫地提起并向上,就这样上了一个台阶。每上一个台队都要歇息好一会儿后,再走这样一个复杂的程序,明明只有几个台阶,却走了半个世纪。
过了台阶后,就进了男厕,男厕分两边,一边是尿槽,一边是便池,便池用水泥栏隔开。我走到第一个便池上,浓浓的刺鼻的尿骚和臭味如狂风般扑面而来,就算你紧抿口鼻也挡不住这些气味的霸道闯入,立即使嘴里的唾液大量分泌,很快塞满了口腔。我不敢吐,因为越吐越分泌,会成为条件反射的坏习惯,只能任其存在口腔里,不咽也不吐。我更不敢睁眼,怕看到便池里不堪入目的景象,导致胃酸翻滚,收缩剧烈,最后呕吐,会影响之后用饭的胃口。解裤时小心翼翼,怕裤子的滑落刮动左腿上的中药渣块,此时的左腿异常敏感,一点刺痛就会被无限夸张,因而最害怕突然一阵要命的疼痛在这里发生,然后被迫倒吸这里超级难闻的臭味,那可是真是要崩溃了。还好能感觉出绑得紧紧的,一路走来没有半丝挪移,那么我解裤子时就不用太过于担心,可以稍为加快一点速度,我轻轻地又熟练地将裤子滑到膝盖边,然后准备蹲下。蹲下又是极其痛苦的一瞬间,蹲下时会导致大腿更加彻底地拉伸,中药渣块边缘与我腿上的皮肉经过一夜的亲密接触,已紧紧地粘在一块儿了,蹲下时皮肉会拉伸,被迫脱离中药渣块边缘,在这一瞬间会有一阵阵撕裂的撕疼,就像膏药粘在肚皮上,几天后撕掉时的那种嘶嘶酸爽。这时我在这环境里不能深呼吸,只能抿着嘴一咬牙,猛地一下坐下去,然后承受一圈皮肉传来的撕裂阵疼,疼得我满脸涨红。
因为这是每天的常态,所以,我的承受力是能挺得住的。就算再疼,也都是忍一忍就过去了。
只要蹲了下来,就是这一天的第一个成功事件,便开始瞑目蓄力办正事。
正事向来挺快的,几分钟就解决了,因为半年来都是这个时间点,雷打不动,所以早已憋着一股劲的盲大肠像得到批准的命令,突然清醒,立即工作,拼命蠕动,是一天中表现最积极的时刻,使一切排泄任务完成得很顺畅,让我瞬间舒服得恍若羽化升仙。几分钟正事办完,我提好裤子从男厕出来,要经历一个下台阶的过程,不过难度不大,稍为轻松,因为下台阶跟上台阶相反,只要左手撑墙,用右腿支撑,左腿悬空而下,立在下一台阶之后,再下右腿,如此反复,过程不触及痛感,就不用歇息,很顺利地下了台阶。
等我走到门口时,母亲已经回来了,她去市场买了菜,正蹲在地上摘着菜叶。待我经过时,她抬头拦住我,要检查一下情况,放下手里的菜,卷起我的裤腿。她眼神不太好,就伸长脖子,脸几乎贴在了我的药渣块上,小小的眼睛凝聚了全部的目力,每个细节都不放过,似乎非要看出个什么不对,最后,仍不放心地问:“药没掉吧?”虽是每天例行公事一样,但每次都是很认真,语气里也一直没有减少温暖的关怀。
家里太小,我和母亲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连阳光都挡实了,半亮堂的屋里暗了大半。我用摇摇头回应母亲,就一拐一瘸地回到床上,给母亲腾出做饭的地儿。地方实在太小,瘦小的母亲都施展不开,我再杵在那里就腾挪不动了。水桶大的土炉子在门后,燃着木头块,焰火正旺,上面煮着冒热气的米饭,母亲屁股后面是比凳子大不了多少的小桌子,放三个碗就满满当当的了。就这两样已是家里的大件,加上一张床,就是我们一家人生活的样子。
那土炉子每看一次,就心里难受一次,都已碎成七八块了,被父亲用废铁丝缠起来,缠了好几圈,像绑绷带的石膏病人,我家没钱买新灶,将就用着。
土炉子原本是好好的,变成这样子是因为有故事。有一天傍晚,晚霞如火,烧红了半边天。母亲正在做饭,突然来了三个年轻人,都叨着烟,用痞里痞气的走姿,径直来到我家门前。因家门太小,只好堵在门口,逼问我母亲,父亲去哪儿了,让他还钱。刚好我父亲不在家,三个年轻人不信,就一直堵在门口,不让我母亲做饭,逼她乖乖地站在那里,像狗奴才一样,承受他们的连番质问和训斥。为首那个年纪明显大一轮,一副极有代表性的社会烂仔脸,虽站得笔直,但后背有些微驼,可能是坏事干多了,导致身上罪孽太重。驼背男的眼神里一直有狠戾之色,像刀子般狠狠地盯着母亲的脸,似乎能剜出血来。最后,他们确信母亲是老实的穷酸女子,相信父亲不在食品站,一时空气沉闷了几秒,特别是驼背男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眼神里的狠戾光芒变得更加强烈起来,令人恐怖,和他们背后美丽祥和的漫天晚霞形成极不和谐的画面。我看出他们是一群社会烂仔,惊慌不已,生怕他们一气之下会群殴母亲。这些鲁莽的烂仔,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我在学校读书时,就经常看到烂仔约学生打架,把学生打得鼻青脸肿,血溅现场。如果他们真要动手,拳脚可不长眼,母亲瘦弱的身子骨肯定承受不住,甚至可能殒命当场。我虽然已十六岁,但长得皮包排骨,只有个头没肌肉,不是他们任何人的对手,一对三更不可能,所以,只能以身挡祸,已做好随时扑上去的准备,保住母亲才是关键。
他们沉默了近十秒,我却感觉非常漫长,只知整个世界都很安静,晚霞安静了,食品站安静了,街道也安静了,一切山山水水都安静了,安静得很恐怖,令人窒息,连驼背男吸的一口烟雾,都在他肺里凝固了。
像等了千万年,驼背男的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精芒,将烟头猛然一甩,驼着背冲进门来,撞开我母亲,冲到土炉前,猛地踢一脚,把正在煮饭的土炉子踢翻了,“嘭”的一声,土炉子像内膛炸裂般,碎了一地。正“呲呲”冒热气的煮饭锅像古代死刑犯被砍掉的人头,掉落在地后并没有崩开盖,骨碌碌地滚到一边,继续尽职尽责地“呲呲”。那炉内燃得正旺的火碳像鲜血一般撒满了一地,有些还继续红彤彤的燃烧着,看起来又像火炎魔的内脏。
这一幕吓到了我,也刺激到了我,脑袋里“轰”一声响,一瞬间双目充血,有大杀一方的盛怒,但现实摆在那里,自己没有泄恨的实力,只好强作冷静。权衡利弊之后,倒是放下一颗心来,发现这帮烂仔还是有基本的底线——不打女人。
炉子被踢了,大不了再买,母亲受伤了,可是大事,会让我家雪上加霜。
“三天后我们再来,叫你老公赶紧把钱还了!”
驼背男甩下一句冷冷的威胁,就踩着满地晚霞的台阶带着两个烂仔愤然离去,消失在静静地街道中。
每每只要一看到这土炉子伤痕累累的样子,我的心里就有刺痛般的酸楚,然后陡生满腔闷火,双目充血,可一切都很无奈,火熄怒消,只剩嘴里苦得不能再苦的涩味。
待母亲做好饭后,唤来在楼架上忙碌的父亲,一家人开始了一天中的第一顿饭,每天是家常的三菜,一荤两素。我们围着小桌子吃饭时,没有人说话,都默默地,彼此太熟,无话可说。之前有隔壁的阿姨会过来瞧瞧我们吃什么菜,顺便蹭一点,解下尝鲜的味蕾,发现我们吃得太简朴太寒酸,就没再来看过。只有约母亲打麻将时,远远地站在门口唤母亲。因为我家吃得太差,父亲请的工人没有谁愿意来我家吃饭,都是回自己家填腹,或提饭盒来。也好,反正我家地方小,又没钱改善生活,母亲也嫌做饭麻烦,只管一家三口人的肚腹多好,落得轻松。
父母在吃饭时不爱说话,在平时生活中也不爱说话,外人看起来,以为我家很和睦,相敬如宾。其实不是,到了晚上去牌馆搓麻将时,两人又爱坐在一起,要么父亲执牌,母亲在一旁叨叨叨,说这个要这么打,那个要那么打;要么母亲拿牌,父亲在一旁就叨叨叨,也说这个要这么打,那个要那么打。两人角色不一样,画面却一样,当叨叨得多了,另一个像被激活了战斗意志似的,更是滔滔不绝的叨叨叨,你一句我三句,我三句你十句,一个比一个嘴碎,叨叨的声音越来越大,比搓麻将的声音还大。打一晚上的牌,就一晚上,如果赢了还好,全家皆大欢喜,如果输了,那就是天雷勾地火的场面了。然而十赌九输,父母争吵的场面是常态,常常在牌场里吵得余怒未消,一路吵回家,吵到床上躺下,吵到后半夜,吵得累了才睡去。而我,习惯了争吵声,用被子捂着头,心里默数着父母快快吵完,快快吵累,吵累了就歇火了,我好睡觉。
饭吃完后,父亲就继续去上工了,母亲洗完碗筷就给嗷嗷叫的四头大肥猪喂食,猪越肥,喂食的量越大,瘦小的母亲一个人倒腾了半小时。
喂完猪后,母亲就马不停蹄地给我捣药,今天是换药日。现在是五天一换,本来是三天一换,可草药太贵,一个疗程两三百大洋,对于收入微薄的家庭,是真滴个心疼。到第三个月时,母亲看着效果很明显,就改成五天一换,可以省些草药钱,也偷些懒,多点时间去搓麻将。她敢这样自作主张拉长疗程的原因,是因为郎中说外敷最少需要三个月,最多六个月,我反正不用上学,外出打工又不到年纪,就不用赶时间治好,把我限制在家里越久越好,省得在外面变成烂仔,误入歧途,毁了一生。还有,担心我搞破坏,或出事故,因为半年前,我偷骑父亲的单车去游玩,撞伤了一位老太太,使本来家徒四壁的境况变得更加艰难,所以,母亲这样的做法一举多得。
只要母亲在门口“咚咚咚”的切草药时,我的心就开始揪紧,最害怕换药的时刻,那是真正最痛苦的时刻,虽不知已承受了多少次这一时刻,但仍旧是闻之色变。中药是五雷山黄郎中特意求菩萨发慈悲开的方子,药材主料是薤白、香椿、野水仙和野芋头等,均是从黄郎中家专门种药草的后园里拔来的鲜活草根,洒上菩萨的神仙水,念几句经咒就是神药了。父母带回家晒干了水分后,用废报纸包好存放起来。需要敷药时,按配量一一挑拣出,将它们全部切碎,再混在一起,用小石锤在石板上反复锤碾,一直锤碾成粉末状,整体呈深褐绿色,像艾叶粑粑,能像面团一样可以随意捏成任何形状,这样,外敷的新中药就做好了。
母亲唤我过来,我纵使万般不愿,也得紧绷着神经坐到门边的小凳子上,卷起左裤脚,裤脚很宽松,是为了换药方便,因长期穿这条裤子,已被中药药汁浸成了硬粗布,如同父亲磨砂木料的细砂纸一样。卷起裤脚后,母亲蹲在我左腿前,先检查已硬化的药渣块是否和我的腿仍粘在一起,中药的药性太强,将白色的纱布紧紧地混粘成一体,然后变硬加固,就像铁网长到了树皮里,无法撕开。母亲用手指轻轻地一戳,整个药渣块动了一下,这一动,戳动我的患处吃吃直痛。母亲全然不顾我的痛楚,因为我的疼痛已是常态化了,她不敏感了,如果顾忌我的疼,那何年何月才能敷好?所以,她心无旁骛的全盘检查,确定药渣块确实没有和肉皮连在一起时,她便开始拆解绑绳。
我为何要敷中药,是因为左腿上长了七八颗良性肿瘤,大小不一,大的如花生粒,小的如芝麻粒,这些良性肿瘤从幼时就伴我生长,从微小的黑点慢慢膨胀,再慢慢引发结节滋生,只要我在生长,肿瘤就一直长。幸而是良性的,恶变概率极小,只要不影响我的学习和生活,就没有去理会,可随着越长越大,我越来越肿涨得难受,白天疼,晚上疼,睡觉也疼,已经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母亲就趁我失学之际,就要一心治好我的肿瘤。
父母有个固执的认知,是不相信医院,不敢让我去做手术。还有五雷山郎中对我父母的吓唬,说这是长在神经上的肿瘤,只能用中药外敷。若医院一不小心伤到神经,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就成了神经病,像二舅舅那样天天蹲地上捡垃圾吃。就算手术成功了,依然还会复发,做了手术等于白做,浪费钱。在那个年代医术还不过硬,做大手术容易让病人丢性命,所以,父母完全相信郎中的话,而我多次哀求去医院做手术,一刀切除多快捷,不用吃那么多苦,可我的声音,发出来毫无意义。
母亲解掉了全部绑绳,将四周的纱布卷起,再次查看药渣块四周是否粘连着肉皮。确定没有粘连后,母亲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药渣块,像捧着天山雪莲似的,一动不敢动,开口问道:“可以拿开了吗?”
我将双手箍住左大腿中端,似乎这样可以阻止血液流通,减缓神经的痛感传送,一咬牙,一闭眼,用力点了一下头。
母亲像到得命令似的,很谨慎地捧起药渣块,像捧起易碎的夜明珠,随时做着只要我喊一声就停下的准备。
经过一番上厕所的折腾,药渣块几乎与我的肉皮脱离,但里面还粘着一些腐烂的肉丝,在拉开时,像皮筋一样拉得很长,我一阵阵撕裂之痛,像刽子手在进行剜肉刑,令我的嘴再次发出“丝丝”声,但还好,忍得住,双手紧紧地箍着大腿,箍得都皮肉发红了,手和脚也都颤抖起来,像在筛糠。我的脖颈想必也疼得变了色,发白还是发红,我不知道,总之,那种痛,让我阵阵眩晕,脑海混乱了意识。
我就是以这样的极痛体验,让母亲顺利地拿掉了药渣块。
药渣块拿掉后,母亲将脸贴近我的腿上,将巴掌大的患处详细地察看一番,那些死肉发出酸臭味,直入鼻孔,她已习惯了这味道,如闻无味一般。我腿上的患处一般人不敢直视,因长期敷药,中药咬破了所有的肉皮,导致一片溃烂景象,露出嫩红的脂防肉,皆都翻卷向外,上面漂着一层殷红的浮血,混着一些乌黑的药渣沫,其中耸立着几个隆起的白肉球,上面布满无数血丝,像怒气满满的眼球,那些原本硬砣砣的肿瘤,已软如稀泥,腿一动,酱黑色的肿瘤在薄膜中如波浪似的晃漾,整个患处的四周一圈圈白沫状的垃圾液体像静止的浪花般堆积着。整个患处像静态的羊肉沸锅,极其恶心。
这恶心的患处对母亲来说,却是美丽的进行曲,她凝聚所有目力,瞅着稀泥般的几砣肿瘤看了好大一会儿,非要比较出与上一次不一样的地方,最后露出欣慰地笑容,说道:“看哪!又好多了,肿瘤被药汁吸得差不多了。”
母亲这句话说了无数次,我心无波澜,因为在我眼里,肿瘤根本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由硬变软,软如液体,个头都还是那么大。这都半年了,已到了郎中所说的最多六个月的极限疗程,可为什么这些肿瘤还是那么大呢?我早就困惑了,可不敢说出来,因为会被母亲一顿训斥:“你看你看,你就是不相信菩萨,所以,菩萨不愿意治好你,一定要你相信菩萨了,她才愿意治。记住:下次不许再问这样的话,菩萨听得到的!”
以前刚敷半个月时,黄郎中就告诉我父母,说菩萨发话了,你们的儿子不相信菩萨,菩萨不愿意治,她的圣水没有用,洒了也白洒。于是父母轮番给我洗脑,试图让我相信菩萨。我是相信菩萨的,但极为反感郎中利用菩萨来忽悠人。一个多月后,我见腿上皮肤全溃烂了,而肿瘤依然无动于衷,便埋怨说这药根本没效果,结果被父母轮流凶狠地训斥了一顿,那场面不亚于小时候偷钱被摁在地上承受双打的恐怖。半个月后,黄郎中又告诉我父母,说你家儿子相信菩萨了,菩萨愿意治疗,赶紧多备药草,按三天一换的频率定能治好。这可把父母高兴坏了。我满脑子的纳闷:我什么时候相信了?这药效果微乎其微,我根本不信。可我害怕父母训斥,不敢说,更不敢提。我也发觉父母不再摆出凶神般的脸,而都是一脸温暖的关怀,我喜欢这样的氛围,反正闹也是要敷药,不闹也是要敷药,精神紧绷的日子可不好过,还不如天天有个舒坦的心情,所以,我也就违心地一次次点头说什么都相信。
母亲摁燃打火机,烫了烫了镊子尖,然后一点点地夹走患处残留的药渣沫颗粒,药渣沫颗粒很多,是夹不完的,只能夹一些有块头的。母亲异常小心,镊子尖拿得稳稳当当,一点都不晃动,不然稍为抖动下就会戳到我腿上翻卷发泡的皮肉,那会很生疼。父亲曾经也帮我夹过,他那干工地粗活的手虽力大无穷,却毫无用处,抖得像公鸡被割了喉,他越想稳住,却越抖得厉害,最后被母亲吼了一顿,夺过镊子后,再也没敢让父亲夹过。其实,父亲的紧张,是因为患处的恶心景象让他越来越不忍直视,别说父亲,一般人还真是做不到淡定直视,包括我自己。母亲能做到淡定又细致,我觉得她很伟大。
不过,最烦母亲夹药渣沫颗粒的时候,有强迫症的她总是夹着夹着,本来不多的几颗药渣沫颗粒到她眼里却越来越多,患处的恶心样对她是免疫的,她的眼晴睁得越来越大,脸凑得越来越近,鼻孔上的热气都能吹走患处边缘的白沫泡,本来很微小的颗粒,到眼里都变得很大,硬生生的都跳出来杵在那里,藏无可藏。如果可以,母亲甚至想用刷子或毛巾将患处四周的白沫擦掉,清除干净,可那样造成与我腿上的嫩肉摩擦,我会痛晕死过去,不亚于刀剐。
我总得要说一个腿冷的理由让母亲停下来,快速完成换药。
药渣沫颗粒除得差不多后,就开始正式上新药了。母亲先用清水洗净了双手,再将中药团轻柔地捏成扁平状,像个油饼。双手捧着油饼样的药团慢慢向我腿上的患处覆去,那姿势,那慎重的神情,像中世纪的加冕典礼上教皇给新国王戴上王冠。新药团一触到我腿上的患处,首先传来的不是痛感,而是冷感,药团上的水分很足,像一块冰似的,冷得我打一个激灵。
敷药过程除了冷,就没有什么痛楚,母亲把中药锤碾得烂如面粉团,一是为了减少我被药粒疙瘩刺疼,二是方便凝结成块,掉下的药渣沫就极少。
药团放好后,缠上纱布,母亲的强迫症又犯了,缠了好几圈总感觉不踏实,总要多缠几下,把我的左大腿箍得像被扎紧了几条皮带,最后上下两边各系上三组绳子,一组比一组紧,紧得连大动脉的血液都流得不通畅了。
敷好药后,我就把裤子拉下,再脱掉,换上母亲洗好的衣裤,然后转身爬到床上,仰面平躺起来,这样是为了让药团不松散、不挪移、不错位。药团一边释放药性,一边在腿部热温下加速凝结,大概要躺两三个时辰,是整个下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我尽量不在床上碾动。
躺下不到两三分钟,就要先承受半柱香左右的药咬过程,这个药咬就是中药的药性释放,来一批新的细密电击感,也像是贴了一碗新鲜的青椒末,一阵阵地刺激着我细嫩溃烂的皮肉。药咬也会造成痒痒的感觉,还好并不强烈,只是偶尔忍不住在新药团边上挠两下,用自己的假象来缓解,待药咬过程结束,痒感也就悄然消失了。
母亲在换完药后,就抱着一大盆衣服去河边濯洗。只要吃了饭,母亲的节奏就加快了,她要先洗完衣服,才能去食品站的一家地下麻将馆去搓麻将。这时就剩我一人躺在床上,又是无拘无束地神游时间,得继续盯着头顶上的那片瓦,那个陪伴者。没有书,没有手机,只有瓦是我眼里的全部,那片瓦里有丰富的内容,有神话故事,有歌曲影视,有未来梦想,我是其中的主角,在里面上演,或疯狂,或悲伤,或颓废。
其实,大多时候是颓废,一个失学的少年,除了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晦暗的预想,也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埋怨:为何偏偏只有我家遭遇家变?为何难治的疾病只瞄上了我?两大人生中的痛苦在同一时刻叠加着袭来,这是上天要毁我,还是玩我?
我觉得我活着好累,好没劲,我再一次想到了死,如果这世上最轻松的事情是死去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种方式,阻拦我始终不敢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母亲忧郁愁苦的眼神。
这时,我好像听到小丽的声音,由远及近。她的声音很独特,正常时是甜糯欢悦中带着浑厚的沙哑,既有少女的甜纯,又有中性人的特点,她从小就是这样,可不是什么倒嗓期,所以,从小学时起,因她的嗓音让我不太舒服,便未和她相处得熟。可她一兴奋时,声音变得清亮尖锐,甜纯的成分发挥到极致,沙哑的质感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一只林中黄鹂,是一种青春满满的释放,悦耳动听。所以,每次她一放学回家,兴奋地高喊:“妈,我放学啦,饭做好了没?”然后是一阵快节奏的脚步声,如音乐鼓点般动听。
她家在我家旁边,是我小学时同班同学,初中分班后同级不同班,现在正上高一。她的父亲是我父亲承包食品站建楼工程的负责人,是我父亲嘴里的领导。具体是啥领导,我也不清楚,也不爱打听这些,反正我是社会低等人,不会和官场人打交道,因而向来对官名免疫,到现在都分不清主任、科长和处长之间的关系。
小丽的家与我家同处一屋檐下,只隔一道墙,但小丽只来看望过我一次,那还是我家刚搬这里来时,其实也不算看望,只是在门口和我寒喧了两句,之后,就算从我眼皮前经过,也像没看见我一样,每次上厕所都是如春燕般一掠而过,似乎我家根本没人。有一次我从厕所一拐一拐的走出来,她刚好小跑上来去方便,两人打照面时,略显尴尬的她不得不出声发问:“你腿怎么了?”“长瘤了,敷药。”“哦。”擦肩而过之后,再无对话。
我和她的关系本来就很平淡,少年心性多青涩,自然就没有更多可聊的话题,并且,我知道辍学之后,将失去的,是很多很多的。
小丽?现在才是上午呢?那今天是周末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又去了一周?我突然意识到时间上的问题,顿生恐惧,我的时间竟然在悄然无声中快速消逝,想不明白曾经惜时如命的自己,竟然可以变得麻木不仁。
家里没有日历,手上没有手表,我对周末的判断,就是小丽清亮的声音。但小丽今天的嗓音有些不一样,沙哑颤抖,明显带有一丝惊惧与慌乱,她是从外面急步赶回来的,脚步声没有节奏感,显然步伐已完全凌乱。待她进了自己的屋,我就听不太清了。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我的第一感觉。不过,这不是我想关心的,也不是我该关心的,我应该关心的,是自己的腿。
就算我想关心,小丽也不会跑来告诉我,这半年来,跟我说过话的人,除了父母,就只有小丽了,而小丽还是半年前的那几句可怜的寒暄,和那次厕所门口的尴尬相遇。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这次洗衣服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我一度以为她去搓麻将了。
母亲是在我躺入迷糊中回来的,她一脸凄哀地告诉我:“你的同学阿辉,今天在河里淹死了。”
“啊?——”听到如此噩耗,我的惊愕表情无比夸张,不敢想象一个正青春韶华的生命,就这样匆匆消逝?
难怪小丽今天有点奇怪,阿辉是我的同学,也是她的同学。
我和阿辉其实不太熟。我俩从小学一年级起,一直同班,直到初中毕业,他上了高中,而我则辍学在家。掐指头算起来,同窗时光刚好满了九年义务,但这么长的同窗时光,我们之间却几乎没有交流。没有交流是因为我们有一层特殊的关系,那就是他的父亲和我母亲也是当年的中学同学,但现在两者的身份差距极大,这是我刚上五年级时得知的。那时父母的生意再遭失败,不得不搬去外地重新起家,我被迫留校住宿。因去得晚,宿舍里好的铺位全被占满了,只有一个没有床板的上铺,母亲就满校园的捡床板。当我中午下课去食堂吃饭,经过教师楼时,看到母亲熟悉的背影,她腰间夹着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木板上沾满了发干变白的水泥,一看不知是哪里捡来的建筑废料。她耷拉着头,不驼背的样子显得很驼背,还很矮小,一脸颓丧的站在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士面前,那个男士优雅绅士,意气风发,在关切地问些什么,母亲应诺似地一一点头。母亲整个人毫无气场,灵魂卑微,与那个中年男士形成鲜明对比。那一刻,母亲站在那里,像一根巨大的刺,刺得我的眼睛生疼,爱面子的我惶恐被同学们知道后群嘲戏虐我的场景,所以生怕母亲看到,特意绕远,低头匆匆走过。后来才知道,那个绅士就是阿辉的父亲,他在学校是做行政工作的,并兼职品德老师。这就导致了我刻意回避阿辉,他家是优越家庭,而我家要么春风得意,要么落魄不堪,朝不保夕的日子过得动荡起伏,惊魂难定。所以,我觉得我是下等人,命运如浮萍漂泊,和母亲一样,气场上要矮一大截,每天担心阿辉突然哪天来取笑我。虽然阿辉和他父亲一样很有修养,是个小绅士,但以我那时的狭隘格局和过度敏感,以冷淡回避为万全之策。
现在回想起来,就仅仅只有一次交流,而就那唯一的一次,让我印象深刻。那是在上初一时,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手相术,在那里揉捏很多男同学的手掌,然后他根据手掌软硬度来判断谁的命好,未来的老婆漂亮不漂亮。那时是同学们对成人世界最好奇的阶段,尤其是对未来伴侣的好奇,一下子就围了很多人。我也很满心好奇,撇开了自卑的回避之心,挤了进去,把手伸得长长的,问他看看我的手掌如何。他一摸,立即嘴巴惊愕地张开,两眼睁大,夸张到只能喊“哇——”,然后,他尖着嗓子叫道:“你未来的媳妇儿一定是大美女,你看,你的手多么柔软啊,还那么白!”然后让同学们都来摸一摸我的手,个个都露出惊讶状,表示赞同阿辉的说法。我半信半不信的,不过内心里是小鹿乱撞,惊喜不已,哪个男生不希望自己的老婆是大美女?虽然是迷信的东西,但至少是一个好的兆头,有一个幸福的期盼,而表面上只是微微一笑,不表示什么,然后尽快抽身出来。在阿辉面前,我有强大的自卑感,他时刻放射着光芒,像一个光源体,照射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来。他的周身还有无形的强大气场,离他越近,就越被他强烈地辐射。所以,抽身出来之后,我的身心就舒服多了。
尽管整个中学时代,一直回避他,但他夸张地对我说“你未来的媳妇儿一定是大美女!”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荡,回荡了整个中学时代。
直到我辍学后,这个声音才突然消失。这次父亲投资失败太惨,无法再创造东山复起的奇迹,惨败到众叛亲离,寄居人下,以最低价包了建楼项目,只为混生活度日。讨债者曾络绎不绝,见到我家凄凄惨惨戚戚的境况后,纷纷懊恼离去。这样的家境,使我自卑到极点,又受中药折磨半年,心灵堕落到深渊,无法自拔,望不到明天的曙光,整日如同死去一般。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孤苦悲凉的一生,如浮萍漂浮不定,根本不敢奢望有媳妇,更不用提媳妇是大美人了,阿辉的那句话自然被我遗忘了,本来无神论立场的我就持着怀疑的态度,家变惨境后,更是不会相信了,娱乐自己可以,当真,就是傻得可怜了。
现在,突然听到阿辉去逝的噩耗,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再问母亲是否是真实可靠的消息,与此同时,阿辉那句略带夸张的声音“你未来的媳妇儿一定是大美女”又出现在脑海里,猛烈地回荡,像在嘲笑,又像在挣扎。
母亲告诉我,她是打电话向阿辉的父亲确认的,消息是真的,阿辉和几个同学在兰溪河丁家冲段的河滩上搞野炊,上游处的五里坡水电坝突然开闸放水,阿辉和两个同学被冲走,那两个同学会游水,拼命地游到岸边,捡回了一条命,我母亲同学的儿子阿辉,却不会游水,活活被淹死了。
我呆怔良久,本以为,我会是随时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确实,我的家庭如此糟糕,生活如此窝囊,身体如此差劲,还不如一了百了,结果,却是别人先行一步,还是优越家庭的同学,是让我自卑了整个中学时代的光芒发源体。
当真有人去逝,我却又感觉,活着是多么难得,多么宝贵,依然可以看到阳光,可以欣赏晚霞,可以呆望头顶上的那片瓦,更可以亲身去见证未来的伴侣到底有多美!
阿辉的离去,总感觉像是另一个我的消失,自从他离去之后,我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开始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阿辉已经停止了生命的演义,就算再好的家庭背景,未来有再好的远大前景,有再漂亮的媳妇,可一切都划上了句号。而我,还有着可能,还有着无数机遇,正如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该活着,好好地活着,不要再讨厌活着的每一个日子,纵然是无聊无趣无味的,但至少有资格享受着这无尽的无聊无趣无味。
阿辉用他年少的生命,换来我对生命的重新审视,身份可能不平等,但生命是平等的,既然活着就要珍惜生命。不知道他的生命对于别的同学是怎样的意义与价值,但对于我,是一个重要而关键的观念转变。
此后的漫长时光里,都是在思考生与死,或者反复想象阿辉在被突然上涨的河水冲走时,是多么的无助与绝望。虽然我会水,但也能体会到不会水的人,在水中的惶恐怖景象。小时候在小河里学游泳,母亲坐在岸边,我猛地一头钻进水中,一睁眼,发现水下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强大的浮力使我无法平衡身子,随着水流而随意漂浮,或翻转或颠倒,很快就分不清上下前后左右,水中视线有限,只能看到三尺远,远处都是迷迷糊糊的,明明只是在小水潭中,里面却无限大,看不到尽头,像坠入空缈的宇宙中。当我的身子随回旋的水流往水潭深处漂去时,我看到水潭深处是一片幽幽地暗黑,顿觉鬼气森森,像通往地狱之门,一下子把我吓得身子一抖颤。可越怕越要看,再仔细一看,就看到深处有黑糊糊的水草,摇曳着细细腰肢,到了我眼里,联想成大魔鬼的诡异长发,原来黑暗深处是大魔鬼的巨大头颅,我的惊恐又猛增一层,手脚发抖,忘了如何逃离。接着,最恐怖的时刻到来——我竟产生幻觉,看到去世没多久的奶奶,顶着一头蓬松的乱发,正朝着我快速游来,长长的伸出一只枯手,似乎要把我拖入地狱之门,献祭于大魔鬼。
我惊恐大乱,求生的本能让我猛然返身往岸边逃,但很快才知在水中如同在梦中,越是用力,越是用不上,急得手脚并用,身子却是慢悠悠地不肯上岸,我越来越感觉身后的奶奶逼近了,那枯干的黑手即将要抓住我的小腿了,情急之下狗急跳墙似的往上一蹦,冲出水面,跳起老高,弄得水花“哗”的一声,如同突然跃出水面的鳄鱼,把岸边的母亲吓了一跳,她随即问:“怎么了?儿子。”
跳出水面后,一切回归了真实,地狱没了,大魔鬼没了,奶奶没了,再看回看水潭,碧色如玉,清澈见底,水草悠然,这阳光下的世界,美好得无以言说,我虚惊了一场,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不轻。
我没告诉母亲我在水中的感受,怕她笑我胆小。当我会水之后,有母亲在身后压阵,胆子大了些,再潜入水中,发现一切都是那么迷幻,任何事物都变了样,在折射阳光的照射下,都如无数宝物般闪着熠熠光华,像在龙宫中遨游,是别具一格的独特景色。很快使我爱上潜水,像条鱼儿般这里探探,那里嗅嗅。
但并不代表我忘了第一次潜水时的恐惧,那是深深刻在记忆中的。所以,当我想到不会水的阿辉突然被淹入水中时,他会不会像我一样看到那地狱,看到那大魔鬼的头发,看到奶奶样的老人来拽他?那时,他该多么恐惧!
我现在看到的,是阿辉无限眷恋的眼神,眷恋还有生命的我,眷恋这个世间的一事一物,以及他对自己未来媳妇是否非常漂亮的期待。
还想起他摸我的手,说我会娶漂亮媳妇,那笑容永远忘不了。
反正我是闲人,腿上的中药药性最强的咬劲已过,只剩如丝丝电击的细细麻疼,可以置之不理,任我安详地自由联想,用精神在漫游。
俗话说: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生活还是残忍的,不会因为我的生死观转变而变得善待我,一旦倒霉起来,就接连着倒霉。本来已经过得惨兮兮的,以为上天会心软,不会再给我们霉运了,结果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说明上天无仁慈心,毫不善良。
到傍晚时门外来了一群男人,像飞来的一群苍蝇嘀嘀咕咕地议论什么,边议论边往前走,我翻过身,从床头探头望去,见母亲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背对着我,虽看不到她的正面,但能从她颓丧的背影中接收到不祥的信息,顿时令我不安。忍着痛,咬牙费了好半天的劲下了床,撑着床沿,一步一瘸,好不容易到了门前,只见那群男人一窝蜂的向厕所的方向走去。但他们不是去上厕所的,直接越过了男女厕所,进到了猪圈里,这时他们的嘀咕声变得更大了,咕隆咕隆的,不知道讲些什么,只能大概猜他们在讨论这些猪养得怎样,难道他们是养猪专家?还是卫生检疫协会的?看母亲紧张而不敢迎上去的样子,似乎他们并不是那么简单,让我嗅到一股强盗的味道,心里顿时猛烈打鼓,不安的预感达到了顶值。不一会儿,就听到猪叫声,那叫声尖锐,刺破了柔和的黄昏,接着是“哗楞楞”一阵猛烈的碰撞小铁门的声音,他们合力拉出来了一头大白猪,有两人冲在最前面,各拽一只猪耳朵,后面一人拽着尾巴往前推,中间两边各有一人一手按着猪腰,一手拍打着猪屁股。这头大白猪虽向往外面的世界,但不愿被强迫着,那样会毫无安全感,故而拼命地挣扎,可是就算力气再大,毕竟面对着一群大男人,只能被拽着往前走。一群男人和猪离了猪圈,越过厕所,下了台阶来,从我母亲的面前经过,再从我的面前经过,然后再“呼啦啦”下了门前的台阶,向食品站的门口移动。
眼睁睁地看着全家最值钱的年猪就这样消失,母亲低着头一直不说话,她眼神里满是愤懣,又满是无奈。她辛辛苦苦养了半年多的猪,被讨债人拿去抵债了,过年吃年猪肉的愿望已然落空。
上天对我们这个步履维艰的家庭,是没有怜悯之心的。
母亲虽然愤怒,却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因为她料到会有这一天,那帮讨债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她见过了太多剐心的场面。其实可以说,她的神志是麻木的,这样的家庭给予的无数打击,让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挣扎。我也是如此,只有一股心潮的波澜,连愤怒的情绪都没有,像在围观别人家的事情一样,我小小年纪,什么都见过,见过三位社会烂仔踢坏我家的炉灶;见过上百人涌入我家,搬走所有的一切,独剩空床;见过放学时突然出现一位中年汉子,要绑架我,逼父母还债,还见过很多……现在只是一头年猪被拽走,麻木的我又能有怎样的情绪?
这些剐心刺激,发生在我家,太正常不过了。
我突然发现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其实,他出现了也没有用,能做什么呢?留得下年猪吗?当然不能,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历史的车轮在前进,守旧势力再强大,也是徒劳的挣扎。父亲在很多剐心的场合没有出现,比如上百位讨债者涌入我家时,我被拦路绑架时,三位社会烂仔踢坏我家炉灶时……他都没出现,但每件事都是因他而起,一家人的命运起伏都是与他切切相关。
我因家道中落而恨透父亲,更因辍学恨透父亲,可恨归恨,一家的生活希望,还是得指望着他。
把一个家庭寄托给这么一个不靠谱又胆怯的失败男人,真的是人生的一大悲哀。
刚刚从阿辉的死中悟到生命的可贵,却又发现,要生活下去,又是多么艰难,死了多痛快,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安睡到永恒。因而我的嘴里在反复咀嚼着四个字:“生不如死”。
到了晚上的吃饭点,父亲却及时地回来了。父母俩人虽像平时一样不说一字,但强大的冷战氛围让我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还尽量不让碗筷发出声音,忘记了是如何吃完这顿晚饭的。
晚饭后,母亲麻利地收拾完,匆匆检查了一下我的中药块,就去地下室搓麻将。
父亲下了工,也跟着去了。
父母这几年牌瘾极大,就算遇到天大的事,也影响不了他俩搓麻将的劲头。几年前父母在镇桥头的麻将馆搓麻将时,因手气不好提前离开,不到一刻钟,那三层楼的麻将馆就轰然倒蹋了,压死了十多个搓麻将的人,整个镇都吓得惊魂失魄,但父母依然没有改掉搓麻将的恶习,换了地方继续战斗。
黑夜来临,大山里的小镇,一落入黑夜中,就静谧得如同鬼域。
又是一个恐惧的夜,联想无限的夜,思绪乱飞的夜,虽每天都要面对,但并没有习惯夜的生活。今晚的夜,将更加的难熬,头顶上那片瓦,在黑夜中已消失了,它们可能也害怕夜,逃跑了,不陪我了,白天的佛性淡定,都是伪装的。本来在白天都害怕的胆小鬼,到了夜里,更是魂不守舍,加上同学阿辉突然的离世,他的身影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想起他摸过我的手,笑呵呵地说我会娶漂亮的媳妇,此刻变得诡异可怖。
越想越害怕,可越想越去想,我呼吸短促,心跳猛烈,我和往常一样把头埋进被窝里,埋进更黑的黑暗中。可阿辉的身影,越来越鲜明,我的手分明感受到他在细细揉捏,像阴鬼的摩挲,似要吸走我的阳气,我的手心直冒虚汗,剧烈颤抖。他的笑越来越阴恻恻的,一副得逞的邪魅诡笑,那原本好听的少男纯声,变得阴沉缥缈,在脑海里不断回荡,和回音相呼应,越来越猛烈,挥之不去。
那些白天所想象的硬直僵尸,在阿辉面前,都变成了小喽罗,没有那么可怕了。原来,人不怎么怕未见过的鬼,却怕刚去逝的熟人,所以,学游泳时怕刚去逝的奶奶,今天怕刚去逝的同学阿辉。
时间一分一秒的滴答滴答,在不透气的被窝中实在是煎熬和痛苦。突然间,我发现我越是恐惧,就越有求生欲望,任白天再怎么想着了结自己的念头,可到这时,才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向死而去的勇气,无限的留恋生命,留恋世界,尽管是枯燥的,是孤苦的,是煎熬的。我的留恋,除了为了母亲和家人,更是为了自己,只要人活着,一切希望还在,失学了,不要怕,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腿走不了路,不要怕,治好了走遍天下。人最怕的,是没了希望,只要有希望,人生就值得活着,因此就必须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我此刻,要战胜的,是自己的心魔,阻止自己不要看见那些奇奇怪怪、阴阴鬼鬼的事物。
心里是这样想着,也是努力给自己打气,可是这种正能量的思维,对一个被困了近半年的少年来说,实在是太微弱了,只是片刻之光,仅带来挣扎的刹那。阿辉的阴森笑容始终在眼前晃荡,完全掩盖了那脆弱不堪的正气之光,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反复摩挲着,身后一群蹦跳的僵尸像一群狗围抢肉骨头似的,都努力地往前挤,争取吸收我更多的阳气。
这发达的想象力,要命啊!让我在被窝里哆嗦起来,打着摆子,恐惧得越来越严重,直到冷汗涔涔,这种失魂落魄和无奈无助,不亚于睡在坟地里,对,就是睡在那坟墓一样的小后山上那个坟地里。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经过这一晚的,总之,要多漫长就有多漫长,心灵的折磨远胜于身体的折磨,文字在这里很苍白。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夜深几何,突然食品站有了热闹的人声,把静谧的鬼域,拉回阳气富足的人间。
热闹声一开始不大,像是一群江湖人在看杂耍的感觉,但突然猛地有几声尖叫大喊,划破了小镇夜空,我才感觉出来,那是有人在吵架了,看样子吵得特别猛烈。
这一声猛烈的骚动,把我强大的幻觉扫空了,阴测测的阿辉不见了,争先恐后的僵尸全不见了,好像突然一波阳光射进来,全消灭了他们。我撩开被子,伸头出来,竖耳倾听,以声辩位,似乎是地下室的麻将馆传来的,有男人的怒吼声,也有女人的嚎哭声,不用猜,定是夫妻在争吵大闹。想到这,我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我再竖耳细听,男人的声音粗洪低沉,那不是父亲的声音吗?女人的声音尖锐刺耳,那不是母亲的声音吗?
我的预感是对的,父母打牌肯定输了,又吵了起来,这次吵得这么猛,肯定输得厉害。
或许不是输得厉害,是母亲憋着下午大肥猪被人赶走的怒火,趁输了牌的心情波动时,爆发出来了。
只不过,这次的争吵太过猛烈,猛烈得超乎寻常,在我的印象中,父母还没有吵出过这么大的动静,就算输再多钱,就算是家业被搬空,也只是一种绅士般的拌嘴,不会撕破脸般尖喝大吼的,更不会动手抓挠撕扯,可能是怕对我造成影响。
没过几分钟,竟然传来120救护车“呜瓦呜瓦”的刺耳声,随后,父亲的声音听不到了,母亲的声音也没有了,有的,只是120的声音一直刺耳,刺到我内心深处的惶恐,刺得惊动整个枕河而憩的小城镇。这时,从地下室跑回来一个人,是隔壁的邻居,小丽的妈妈,她一路“咚咚咚”的跑着,那步伐比小丽下午的步伐更凌乱,跑上门前台阶时,对着我家门口惊魂失魄地大嚎:
“造孽呢!造孽呢!你爸把你妈的肋骨踹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