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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从黄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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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12月22日,冬至。

父亲是五点一刻走出日军驻地大门的。

天空灰暗低垂,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的寒冷。自入冬以来,天气出奇的暖和,久旱不雨;昨日小雨不止,后半夜北风呼啸,黎明时气温急剧下降,冷雨无休止地落,冷风不停地吹。街上行人稀少,城门口站岗的日军正在盘查出入的百姓,叽里呱啦叫骂着,冲一个没向他鞠躬的中年男子踹了几脚,待要举枪时,父亲急忙上前去,亮出通行证,打断了日军下一步动作。中年男子从地上爬起,朝父亲脚下吐了口唾沫,低声骂了一句,汉奸!

父亲是日军步兵指挥官北路藤吉的翻译,他是父亲获取敌方情报的最佳对象。在老百姓眼里,为日本人做事的就是汉奸,我的父亲,自然被扣上了一顶“汉奸”的帽子。

冬至是一年之中白天最短的一天,夜色渐浓,父亲加快脚步,他要在六点之前赶到“晨曦茶楼”,这是他和他的上线事先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为使行动不被人怀疑,父亲和他的上线有三处会面地点:宜人绸缎庄、安泰杂货铺以及晨曦茶楼。按规定,今天定在晨曦茶楼碰头。

父亲是1938年深圳第一次沦陷后被上级派往深圳的。当时父亲在我们家乡瑞金做情报工作,他的掩护身份是教书匠。一个偶然的机会,东江游击队的一位领导看中了父亲,在上级面前软磨硬泡,硬是把父亲“抢”了去,安排在他手下搞情报。深圳第三次沦陷后,通过巧妙运作,父亲成功打入敌人内部,成了北路藤吉的翻译。父亲和那位东江游击队的领导保持单线联系,他的代号“梧桐山”。父亲的代号“罗湖山”。

夜色吞没了城市,寒风呼呼,细密的雨点落在父亲的油纸伞上,发出沙沙响,宛如一首激昂的曲子。父亲越走越快,浑身燃烧起来,他感觉不到寒冷,他想快点见到梧桐山,把一个重要情报告诉他——父亲打听到日军正在秘密调动人员,打算后天凌晨五点端掉我们在坪山的一个联络站,这个联络站早于被日本人监控,而同志们还没有察觉到。

无意之中,父亲的一只手触碰到了衣袋里的弹弓,那是父亲亲手做的,打算送给我。今天是我的八岁生日,五天前父亲问我要什么礼物,我歪头想了想,没想出要什么礼物。我知道家里没有钱,去玩具店买玩具肯定行不通,我也开不了这个口。我绕绕头,想不出,笑了。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说,你不是跟我一样也喜欢玩弹弓吗,要不送你一把弹弓?我的确从小喜欢玩弹弓,在父亲的指点下,我的弹弓打得好,十有八九能命中目标。父亲的弹弓打得更好,可以说是“弹”无虚发。我勉强同意了,说弹弓就弹弓,不过要用最好的材料来做。父亲笑了,说保证用最好的材料做。旁边的母亲也笑了,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连喜欢弹弓也遗传了。

握着衣袋里的弹弓,父亲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他在心里想着,等把情报送出去后就回家,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把弹弓送给他唯一的孩子。

抬头,父亲看到了“晨曦茶楼”四个朱红大字。

让父亲没料到的是,他这次行动暴露了,是一个叛徒告的密,在他走进茶楼的同时,日本人就得到了消息。

告密的叛徒叫贾光人,是东江游击队里的一名外围人员,一次去澡堂洗澡时,正好碰到日本兵冲进来搜查一名破坏机场通讯设施的游击队员。当日本兵从正门冲进澡堂时,这名游击队员迅速从后门走了。龟田雄一把澡堂里的人统统聚在一起,叫士兵们辨认。由于晚上光线暗淡,加上游击队员边跑边躲藏,日本兵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能从体型来判断。

士兵们看着眼前十几个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中国人,觉得这个像,那个也像,一时难于确定到底是哪一个。龟田雄一想了个办法,叫他们穿好衣服,在澡堂里跑,拼命跑。这时,一个士兵指着疯跑的贾光人对龟田雄一说,就是他。其他士兵也说,从衣着、发型、身高、胖瘦以及跑的样子来看就是这个人。

贾光人被龟田雄一带到审讯室,一顿毒打后,贾光人始终只有一句话:不是我,你们搞错了。龟田雄一嘿嘿笑,吩咐士兵不许贾光人睡觉,也不许给他东西吃。

一天两夜后,在阴冷潮湿的暗室里,贾光人撑不住了,被日本人的两个馒头屈服了,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对龟田雄一说了。高瘦的龟田雄一嘿嘿笑,他要把贾光人“价值最大化”,于是让他悄悄回去,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以后专门为他提供情报。饱吃一顿后的贾光人,打着饱嗝弯下腰,说,愿为龟田太君效劳。

一段时间过去了,贾光人没提供半点有价值的情报给龟田雄一。这回龟田雄一没嘿嘿笑,狼一样扑向贾光人,狠狠地把他打了一顿,并把他的老父亲抓来做人质。龟田雄一是个跟踪和反跟踪的高手,他把自己的跟踪本领统统传授给了贾光人,要他每天只跟踪一个大人物。

贾光人最终选择的跟踪对象是梧桐山。时间久了,贾光人发现一个规律,梧桐山经常出入的地方有三处:宜人绸缎庄、安泰杂货铺以及晨曦茶楼。并且他还发现,每次梧桐山从这些地方回去后,游击队里就有行动。贾光人由此断定,这三处地方是梧桐山与某情报员的联络点。他把这一发现告诉了龟田雄一。龟田雄一拍拍贾光人的肩膀,嘿嘿笑道,贾桑,你的功劳,大大地!贾光人要求龟田雄一派人把这三个地方监控起来。龟田雄一说这样做容易打草惊蛇,加上三个地方都要派人去,人手分不开。他让贾光人继续跟踪一段时间,重点摸清楚梧桐山去这三个地方的时间规律,以及和谁见面。

又跟踪了一段时间,贾光人还是没弄懂所谓的时间规律,被梧桐山牵着鼻子走来走去,云里雾里的,有两次还次差点儿暴露了。不过有一回,他有了重大发现,他看见梧桐山和我父亲先后进了安泰杂货铺,时间相隔不超过十分钟。贾光人是认识我父亲的,他还曾在别人面前骂过我父亲是汉奸。他当时不相信汉奸会是东江游击队的人,但回去后细想,他们两个人前后同去一个地方,又前后脚离开,这不是巧合,其中必有关联。

为弄清我父亲的身份,贾光人改变了跟踪对象,专盯我父亲了。这回贾光人没告诉龟田雄一自己的发现,他要给龟田雄一大大的惊喜。几次下来,贾光人确定了我父亲和梧桐山是一伙的,因为我父亲也三天两头出入那三个地方。

今天傍晚,父亲一走出日军驻地的大门,就被在暗处的贾光人盯上了,一直远远地尾随来到了晨曦茶楼,看着父亲进了茶楼。

贾光人暗喜,觉得是该收网邀功的时候了。他在晨曦茶楼对面的一家海鲜楼给龟田雄一打了个电话,然后死盯着晨曦茶楼,等待日本人的到来。

各家各户的灯次第亮起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我在楼下和一只小黄猫玩耍,远远看见母亲从风雨里走来。我赶紧进屋,跑楼上拿出书本,装模作样大声念了起来:

炉烟飒飒对团蒲,暮去朝来只自如。

还见人间好时节,群阴消尽一阳初。

念完,听到母亲踩踏楼梯的声响,又念: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管动浮灰。

……

母亲站在背后摸我的头,说这才是好孩子。得到了表扬,我更加大声地读古诗。这些诗句都是母亲平时教我的,她说古诗词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一定要好好去领悟。我不太喜欢古诗词,也没好好去领悟,但又不敢不听母亲的话。我怕母亲,不怕父亲。父亲像是我的大朋友,母亲则像学堂里严厉的先生。

日本人占领深圳后,学堂有时开课,有时不开课,后来许多学生被迫赶进“宣抚班”学日语。记得一次母亲说,日本文字算什么,磕磕巴巴的,再过一千年也赶不上中国文字!

母亲原来也是教书匠,来深圳后没有教书了,但她每天都很忙,有时见她打扮成种地的农妇,头戴竹笠,肩挑粪桶;有时头戴凉帽,手挽“箩格仔”,打扮成走亲戚的样子,往有日本人住的地方转。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亲是一名交通员。1939年秋天,因东江游击队的一名交通员牺牲了,父亲就推荐我母亲顶替那名交通员。

母亲回来后一直在灶房忙碌。除汤圆外,母亲还做了赤豆饭。另外,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按照老家的习俗,母亲给我煮了两个鸡蛋。

看着饭桌上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等了一会儿,父亲没回来,母亲对我说,饿了就先吃那两个鸡蛋。我端起碗,三两口就把鸡蛋解决了,连汤一滴不剩。两个鸡蛋下肚,我觉得跟没吃一样,肚子还是饿。看着热气腾腾的汤圆,母亲没发话,我是不敢动筷的。

又等了一会儿,父亲还是没回来。楼下有人在唱“家家沓米做汤圆,知是明朝冬至天。”我对母亲说,我下楼去玩一会儿。母亲说,冷风冷雨的,不要走得太远。

我“咚咚咚”下楼时,母亲静静地坐在饭桌前,耐心等我父亲归来。

父亲进了茶楼,习惯地环顾一下四周,客人很少,很安静,大家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据梧桐山说,深圳沦陷前,这家茶楼的生意很好,深圳沦陷后,茶楼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客人寥寥无几。

正是晚饭时间,挨门的位置上坐着两位食客,一位脚夫打扮的中年男子在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里面没加肉片,见他哧溜哧溜吃得欢畅,脑门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另一位的桌面上摆着一盘卤鹅和一盘素炒小白菜。这客人二十五六年纪,穿一身蓝色西服,端坐着,扒饭夹菜一举一动很有仪式感。看样子他并不饿,细嚼慢咽,时不时还瞟一眼周围。

父亲对这里很熟悉,这是一家粤式茶楼,店堂干净舒适,茶具精致。茗饮时搭配粤式糕点和西式糖果,这些都是甜点;还有香嘴的炒葵花子、南瓜子、花生米,分别装在一个白铁敲成的方碟子里。除了这些,早上还供应油条、豆脑、麻圆。中午提供牛舌、肉包、发糕。晚上比较丰盛,有荤素饭菜,如米粉、面食、卤味以及小炒。

父亲有点饿了,他想随便吃点东西垫垫底,转念又想,今天是冬至,还是儿子的生日,得回去陪家人吃。时间来到了六点零六分,父亲上了木质楼梯。

父亲进了一个雅间,如往常一样,选择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个房间坐西朝东,有两个窗户,一个在东面,也就是正门上方,从窗口往下看,大街上的人和进出茶楼的人尽收眼底;另一个在南面,下边是一条胡同,胡同向西延伸,尽头是另一条大街。梧桐山习惯从胡同这边绕过来进入茶楼。

父亲坐在胡同上方也就是南边的这个窗前。屋里烧着火盆,木炭快燃尽了,大约前面的客人离开了一段时间。由于关着窗户,暖气还没散尽,尚存一些余温。父亲刚坐定,肩搭抹布,手提铜壶的跑堂便掀帘进来,随后掌柜的也进来。他向父亲拱手,笑道,梁先生冰凉天也来照顾小店生意,感谢,感谢!父亲起身拱手道,杨老板店里的好茶美食物美价廉,梁某常惦记,哪有不来之理。

双方寒暄后,杨老板问我父亲,还是老规矩?父亲说,老规矩。杨老板便吩咐跑堂上什么茶和什么点心。

杨老板知道父亲在给日本人做事,离开雅间后,他暗想,此人看上去眉目慈善,彬彬有礼气度不凡,从不赖茶水钱,不像众人所说的那种汉奸。

父亲端起盖碗茶,揭开盖,茶香袅袅,他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暖流缓缓滑入胃里,胃暖和了,身子也就跟着热乎起来。外面风雨不止,天地一片混沌,窗户对面那家楼顶上的花草湿漉漉的,在雨夜里瑟瑟发抖。深圳沦陷后,这家人去了香港,一个远房亲戚帮着照看房子。这个远房亲戚是个老太太,大家叫她林阿婆,人很和善,父亲和梧桐山曾去拜访过她,算是熟人了。

六点十六分,梧桐山还没来。以往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事情多,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也属正常。父亲也迟到过,不过双方会尽量按时赶来。应该差不多到了,父亲这样想。

起身,朝窗口下看,观察周围的情况,这是父亲多年从事地下工作养成的习惯,也是每个地工人员时刻应该保持的警惕性。父亲无意中看到十来个日本兵荷枪实弹聚集在楼下阴暗处,看样子刚刚到,一个领头的打着手势,意思是兵分三路,包围这家茶楼。三个日本兵守在胡同口,其余的朝茶楼门口绕去。

父亲快步来到东面的窗口,见几个日本兵已进入茶楼,另外几个向北面包抄过去。父亲意识到自己可能暴露了,他快速环视屋内,没见有纸,却发现桌子下有个哈德门牌的空烟壳,捡起,撕开,摊平,掏出钢笔,迅速把情报写在上面。墙角有一截小竹管,父亲用包点心的油纸把情报包好,将其塞进管内,又用茶叶把两头填满、压紧。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弹弓,悄悄推开半扇窗,将塞有情报的竹管“嗖”一声打在了对面的楼顶上。这个办法是双方提前约定的,有一回,父亲和梧桐山站在南面的窗口,说如果在茶楼不方便传递情报,或者发生突发情况,就设法把情报放在对面人家的楼顶上。

此时,楼下骚动起来,接着传来一声枪响。父亲来到走廊,往下看,日本兵端着枪,把客人控制在一楼靠门的墙角。刚才吃汤面的“脚夫”和吃卤鹅的“西服”也在其中。双手包头蹲着的脚夫,突然起身向门外冲去,一个日本兵举起枪,准备射击。父亲下意识往栏杆下看,发现有不少钉子,大约维修栏杆时忘了收拾落下的。父亲一手捡钉子,一手掏弹弓,一气呵成地把钉子打了出去。刚想扣动扳机朝脚夫开枪的日本兵,突然哇一声惊叫,扔下手里的枪,捂着汩汩流血的额头。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分散了日本人的注意力,也使他们慌了神。就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蹲着的西服就地一个翻滚,捡起地上的枪,“砰砰”两声,两个日本兵应声而倒。趁混乱之时,西服又几个翻滚,不见了。

日本兵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呜哩哇啦怪叫着往楼上冲。楼下枪声大作,西服和日本兵干起来了。

这家茶楼有三层,父亲在顶层的楼道口。日本兵往上冲,父亲往下跑,他要阻止敌人上来。一个日本兵刚上二楼,被父亲的弹弓击中了一只眼睛。另一个刚冒头,又被父亲打中了一只耳朵。后面的日本兵一边朝楼上开枪,一边往下退。

在敌人后退、犹豫的片刻,父亲把二楼屋内的凳子、桌子、碟子、火盆以及开水壶等,只要有杀伤力的东西,都搬放在走廊里。

日本兵端着枪,猫着腰,再次上楼。“噗——噗——噗——”又有三人中了父亲的“钉子弹”。敌人本能地往后退。这时,龟田雄一赶来了,他一声令下,士兵只能前冲不敢后退。

父亲的弹弓“嗖嗖”响,敌人向来回躲闪的父亲不断开枪。眼看日本兵要冲上二楼了,父亲身后的凳子桌子碟子火盆朝敌人飞去。杨老板和几个客人来支援了。一壶开水泼在一个士兵头上,开水往下淌,他的整张脸顿时红成了猴子的屁股。火星在敌人头上、身上、手上和脚上,拍不掉,躲不开,只能在地上胡窜乱跳,哇哇乱叫。

日本兵屁股后面响了几枪,西服不知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他一边朝敌人开枪,一边冲上了二楼,还顺手抓了两把枪。

恼怒的日本兵,疯狂朝楼上开枪,几个客人倒下,其余人上了三楼。

三楼,最后一道屏障。日本人在清理二楼,弄得乒乒乓乓响。

父亲惦记着梧桐山,希望他不要贸然冲进来。父亲来到那个窗口,看见梧桐山焦急地站在不远处的一盏灯下,一个劲朝窗口望。两个人的目光相接,梧桐山打手势,说要来救父亲。父亲打手势,说情报在对面的楼顶上,叫他取了情报赶紧撤。这时敌人开始冲向三楼。父亲再度打手势提醒梧桐山,叫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情报要紧。梧桐山点头。父亲最后向梧桐山敬礼,并做了个永别的姿势。梧桐山的眼睛被泪水和雨水模糊了,当他再望向窗口时,已经不见了父亲。

冲向三楼的敌人,又一次遭受凳子桌子碟子火盆开水的攻击。父亲用弹弓打灭了二楼和三楼的楼梯灯,敌人不敢贸然上来,茶楼暂时平静。

敌人的后援越来越多,北路藤吉也来了。有士兵朝三楼胡乱开枪,并准备投掷手榴弹,被北路藤吉制止了,他说要抓活的。北路藤吉在楼下喊话:梁桑,你的跑不掉的,快快地出来,我的不开枪。

鬼都不信你个小日本!西服说着扔一张凳子下去。“彭”一声过后,楼下没了声息。

杨老板看西服身手不凡,问他是干什么的,怎么称呼。西服说他姓张,是国军派往香港的一个兵,情报显示,日军占领深圳,是为了他们日后进犯香港作为基地。此次奉命前来深圳,目的就是刺探日军相关情报,以便做出相应对策。他说他是昨天刚到深圳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跟小日本干上了。干他娘的真痛快!他笑了笑,说,看来这次我是完成不了任务了。

父亲紧握西服的手,说,我是东江游击队的,国难当头,国土沦丧,中国人就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抗击日寇。杨老板说,我无党无派,可谓国、共、民联合抗敌。说着也伸出双手。六只手,代表三个阵营,紧紧地相握在一起。

这一次,二十几个日本兵同时冲向三楼,杨老板提来一瓶洋油,往楼梯上倒,划燃一根洋火扔出去,火苗顺着楼梯,迅速往下窜。日本兵节节后退,有的“骨碌骨碌”滚下楼去。另一批日本兵踩着火苗冲上来,不停地开枪射击,又有几个客人中弹倒下。

三楼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砸向敌人了,父亲拉着杨老板和西服的手进了刚才那个雅间,一起搬来柜子把门堵死。日本兵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搜,用枪托猛砸父亲他们这间屋子的门。西服朝门口开了几枪,门外传来敌人沉闷的倒地声。敌人反击,集中火力朝房门射击。

房门被子弹打了个稀巴烂。西服躲闪不及,胸部中弹,父亲和杨老板把他抬到墙角,鲜血直流,怎么也堵不住。他脸色惨白,却微笑着说,我,至少,杀了十,十个小日本……不,不亏……值了……说完,慢慢闭上了眼睛。

父亲对杨老板说,杨老板,对不住了,把你的茶楼变成了战场。杨老板说,梁先生,不要这样说,其实我早就想和日本人拼命了,为我的老婆孩子报仇。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三条人命,在深圳第一次沦陷时全被日本人杀了。今天我也杀了好几个小日本,为我家人报仇了,如这位张先生所说,就是死,也值了。

一个日本兵想破门进来,被父亲一枪撂倒。北路藤吉在门外喊,梁桑,不要的做抵抗了,只要你的投降,用你们中国的话说,包你升官发财的。父亲回话说,要我投降可以,但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北路藤吉笑嘻嘻地说,不是我们发现你的,是你们中国人发现你的。哦,父亲说,是哪个中国人,我倒想见见他。

北路藤吉朝背后递眼色,贾光人怯怯地站在破烂的门前。父亲说,老兄贵姓?贾光人说,贾宝玉的贾。父亲哈哈笑,说你还知道贾宝玉,是个读书人?贾光人得意起来,说,红楼梦,三国志,水浒传,西厢记我都读过,你说是不是读书人?父亲拱手说,不错,好一个读书人!又问,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贾光人说,先跟踪你的联络人,我知道他在游击队是个官,然后发现了你,所以你就暴露了。

父亲又拱手说,厉害,佩服你的跟踪技术,我自认为我很小心了,不想还是被你跟踪了,而且我竟然没觉察到。贾光人说,当然,多亏了龟田太君,是他手把手教会我跟踪和反跟踪技术的。

哦,父亲拱手说,原来是龟田的徒弟。父亲借放手时的动作,快速从背后拔出手枪,朝贾光人扣动了扳机。

贾光人眉心中弹,来不及哼一声,就扑通倒地。

日本兵破门而入,突突突向父亲开枪。杨老板扑向父亲,子弹打在了他的后背。杨老板看着父亲,最后说了一句:我走先一步。

父亲站起,来到窗前。北路藤吉朝父亲的右手开了一枪,枪还在父亲手里。北路藤吉又朝父亲的左手开了一枪。父亲对北路藤吉笑了笑,突然举起了枪。

北路藤吉身后的两个士兵,同时向父亲开枪。

父亲缓缓转过身子,双手扶住窗台,他发现外面雨停了,风住了,一盏明亮的路灯在黑夜里异常耀眼。

当历史的车轮与人生的步伐载着我穿越一个又一个时空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老得那么慢,又觉得我老得那么快。心灵的创伤经历漫长的时间才治愈,身体的病痛又尾随而来,近些年,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夜里常常梦见父亲,我想在我有生之年,再去看望一次父亲。2016年,我84岁,这年冬天,我来到了深圳。12月22日,是我父亲的遇难日,为了纪念这个日子,我选择这天去看望父亲。

从我四十岁那年开始,每隔十年,我都会去看望一次父亲。十年,对一个人的变化很大;十年,对一个国家一个名族的变化就更大。所以,我选择“十年”这个时间单位,它让我遐想,让我对下一个十年充满期待和希望。对于我这个在战争年代里出生与成长的人来说,国家的和平与民族的富强,是多么的重要。

英雄的后代。这六个字闪耀着红色的光芒,但它背后的意义却包含着无以言表的痛楚与无奈。后来有记者采访我母亲,我清楚记得母亲说过这样一句话,她说,其实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英雄,有的只是身处生活困境,在信仰、使命和日常生活中艰难挣扎人们。以至于后来当我把父亲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的时候,我不会忘记加上母亲这句话。

我的母亲,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痛楚与苦难,她一直奋斗在隐蔽战线上,直到后来的漫长岁月,她还不忘为党为人民服务。我母亲于1995年秋天去世,享年85岁。母亲无疾而终,在她走的前一天,她对我说,昨夜后山的猫头鹰叫了一夜,恍惚中看见你父亲鸟一样站在树梢上不停地向我招手。又说,我死后,你要去看你父亲,带孩子们去,不为别的,只是让后辈们记住这段历史,记住那些为祖国默默奉献一切的人们。

所以,每次去看望父亲,我都会带上孩子们。我的儿子去过,我的孙子去过,我的曾孙去过,以及我的外甥和外孙也去过。这次,是我外甥的孙子陪同我去的。从瑞金到深圳,大约四个小时的车程,我们早上六点出发,上午十点二十分到了坪山。深圳的冬天异常暖和,阳光明媚,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井然有序,相比十年前,现在的建设更加高大雄伟,给人一种和谐富强的欣慰感。

坪山烈士纪念碑,位于坪山街道办事处对面的山岗上,这里长眠着东江纵队在抗战中牺牲的烈士们,其中包括我父亲和他的上线梧桐山。梧桐山,这个十六岁就参加工作的老同志,于1944年12月在沙井的一场战斗中牺牲,享年36岁。梧桐山不止一次对我讲起父亲的英勇事迹,讲得最多的还是血染晨曦茶楼的那场战斗。他说你父亲罗湖山身中九弹,最终愣是没有倒下,双手扶住窗台,双眼睁开,雕塑般向远处眺望。梧桐山讲述这些的时候,心里是带着悔恨、歉疚和惋惜之情的。梧桐山还说,你父亲最后送出的那份情报,挽救了坪山地下交通站所有人的性命,我们还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说这话的时候,梧桐山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我站在纪念碑跟前,诚挚地向这些先烈们鞠躬。我在纪念碑周围徘徊了许久,我在和平的天空下,在冬日暖阳下,与这些先烈们享受着同样的空气。微风轻拂,树林里发出沙沙声,仿佛是英灵们的欢声笑语。

一个外地旅游团来到纪念碑前,他们还很年轻,嘻嘻哈哈的,有的献花,有的拍照。导游向他们讲解了那段远去的历史,最后说,没有前辈们的浴血奋战,就没有我们现在幸福安康的日子,请大家记住他们吧!

离开纪念碑,我又来到了纪念馆。东江纵队纪念馆坐落在坪山街道东纵路旁,占地面积约5000平方米。我穿廊过檐,来到陈列厅,在众多的历史照片中,我一眼看到了当年父亲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弹弓。这把弹弓是用一截茶树做成的,漂亮的丫形上端,分别系着两条电线般粗细的橡皮筋,橡皮筋下端系着一块三指般大小的车胎皮。看似一把普普通通的弹弓,却承载着历史的分量。上前一步,我依然清晰看到,弹弓上面沾着点点滴滴的红色。

那些红色,是我父亲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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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紫荆花
  • 2023-10-10 17:4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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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9-15 09: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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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9-14 14:2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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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9-14 09:3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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