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家旭认识岩岩时,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工程师。公司在市区,他住郊外。一个人生活,多数时间就在房间里发呆。他只好没事找事做,每天大早起身,出去跑一圈,如果不是刮大风下大雨,基本一天不落。因为要早起,晚上得早睡,留给发呆的时间就不多。他觉得这个办法很好,跑一圈回来,肚子也开始饿,不吃早餐的习惯自然也改掉了。
虽说住的是城郊,怕是不能理解为有多落魄,像住在小乡镇。深圳那些年正在快速地消灭郊区,再偏僻的地儿都高楼林立,人烟繁杂,至少跟杜家旭的老家相比,这个叫大浪的街道热闹得简直有些离谱。不过,天将亮未亮之时,再大的城市也呈现出静谧的一面,路灯和高大的建筑物上的灯火,依然亮堂,缺少人气,看着又像是被遗弃的巨星手电筒,有一种无人认领的落寞,随时都可能被熄灭。
杜家旭正是在这时候出来跑步,手机闹钟定得很准,习惯之后,他能和闹铃同时醒来,仿佛彼此互不相干。简单洗漱后,下楼,跑出空无一人的社区,除了缩在领子里瞌睡的保安,他看不到任何人,有时有一两个穿黄色制服的清洁工,不是在扫大街,而是捡垃圾桶里的塑料瓶。他觉得自己是亲眼目睹城市还在沉睡的为数不多的人,心中总会泛起一种豪迈之感,像是荷尔蒙或多巴胺之类的东西突然涌上心头。
出了社区,来到大街上,再拐上马路的人行道,同样的路途,他已经跑了无数遍,闭着眼也能熟练地知道要在哪个地方拐弯,或者稍微放慢脚步,避免一着急,滑下了一个陡峭的下坡。他喜欢这个时候的城市,尤其是夏天,跑过人行天桥时,远远能看见地铁高架桥上像是虫蛹一样的通道,硕大,还透着白光,未知的生命即将破壳而出。地铁还没有开放,几个出口已经守着零星的人,等着拉闸门开启。总有一些人比他还要早起,他们不是出来晨跑,他们得赶着去另一个地方上班。
杜家旭还经常看见躺在人行道上的人,他被吓到过,以为遇到死人,绕开一边,才知道是宿醉不归者,他们通常赤裸上身,蜷缩在地上,身边还有几堆呕吐物,空气中充斥着一种酒精消化后酸酸的气味。他不敢多看,生怕越看越像死人,他会想象他们在酒桌上的疯狂,最后又被同伴抛弃的命运。后来他直接从他们身边过,就当他们是一棵野树,一个空空的公交站台。城市就是这样,有些事情就那样发生,要学会视而不见。
过了地铁站,就是羊台山。地铁站在山脚下,东面,站名就叫羊台山东。杜家旭掐好了时间一样,每次到达,都是六点整,前后相差不过五分钟。要是早了,他会和等地铁的人一起,稍息片刻,别人都在抽烟,他则把腿架到不锈栏杆上,压起了腿。一看他那架势,就不是赶早坐地铁的人,和本地闲人一样,喜欢大清早爬羊台山。他其实可以继续往前跑,绕过一大段在修的土路,从天桥过到对面。他不急,乐意等着地铁的通道开启,不仅是因为这样路途近些,爱锻炼的人也不在乎这么一点距离。他喜欢有规律地等待。心中无所谓,也无缘由,就像他在图纸上判断一幢高楼的结构和受力是否合理,就习惯把它们想象成一个人,一个人如果能站起来,那肯定是合理的,要是立不起来,像那些醉汉跌倒在半路上,自然就是失衡的状态。
爬山对杜家旭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几乎每天都要爬一趟。当然,山不高,只是再矮的山,也足以俯视一切。刚开始,他爬上山顶,会回望山下的楼群,远处和近处,那些高矮不一的建筑物,像是售楼部沙盘的模具。他辨认不出自己到底住在哪一栋楼里,在社区那算是上乘的公寓楼,放到大环境里,其实是很不起眼的存在,就像一滴水落在一片湖里。他心里泛起一通感慨,从小学到大学,他一直是勤勉听话的学生,作为家族唯一会读书的孩子,被寄予厚望,将来不是个律师也是个医生。得知他在大学读的是土木工程时,家人都有些不明就里,杜家旭不得不简单地解释——就是建房子。大家恍然大悟,明显又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尤其是父亲。确实,在老家人看来,建房子还需要读大学吗?村里那些包工头、泥瓦匠,哪个不是找个师傅跟上几年就可以出师帮人造房起厝?话要是这么说,杜家旭也无言以对。他干脆沉默不语。至少大学四年,杜家旭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处于冷战状态,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出来工作后,他几乎把所有工资都往家里寄,貌似也在与老家的泥瓦工比高低。
下山后,杜家旭回到社区,会去潮汕粉肠店吃早餐。潮汕粉肠,自然是潮汕人开的。杜家旭也算半个潮汕人,他是尾城人,在外人看来,尾城就是潮汕,事实上,退回到他们家乡,潮汕人不认尾城人,尾城人也不觉得是潮汕人。这是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内部分裂,很微妙的对抗情绪。所以,在潮汕粉肠店吃了那么久的早餐,他都没有跟老板说过一句潮汕话。他的普通话还行,没有“潮普”腔,足以佯装成一个地道的外省人,毕竟大学四年都在北京。更多的时候,他像是一个旁观者,偷偷窃听老板一家的对话,有时他们会调侃客人几句,不是什么难听话,如果知道杜家旭能听懂,肯定不会当面说。
杜家旭藏得够深,却是肠粉店的常客,刚一进门,老板娘就问,跑步回来啦?杜家旭笑着,点点头,在老位置坐下。那时店里的客人不多,赶着上班的早吃过了,像杜家旭这样上班时间不用卡得很死的人并不多。再晚一点的,就纯粹是不用上班的本地人。忙过一阵的肠粉店有一股热烈的气氛,像是一个座位上已经有人坐出了温度。
杜家旭对环境没什么特殊要求,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吃早餐,主要也是因为方便,刚好就在街道口,吃完,无论是回公寓还是去上班,都顺路。再者,他有轻微的洁癖,见不得餐馆里的油腻——这家肠粉店刚好没有这方面的毛病,瓷砖地板、玻璃橱柜、不锈钢蒸炉,以及十几张桌椅,永远擦得干干净净,客人一吃完,服务员会第一时间把残余剩物收走。
2
有一天,杜家旭发现在几个服务员当中,多出一个跳脱的女孩子。她看起来可不像是服务员。那时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活泼的女孩会和自己发生关系。纯粹是出于好奇,他一边用餐一边想象着女孩的情况。她应该是老板的亲戚,女儿或者侄女,还在读书,刚好放暑假,过来帮忙。这么想时,他又感觉女孩很眼熟,仔细一看,跟他读大学时暗恋的一个女同学,有几分相像。
再次去,杜家旭已经知道,女孩是老板的女儿,叫岩岩,在广州读大学。有岩岩在,杜家旭坐在肠粉店,就不仅是吃早餐那么简单了。他想跟岩岩认识,那本来不是什么难事,事实他们已经认识,老板娘曾笑着跟女儿说,“岩岩,这位小哥是读建筑的,别看他晒得黑黑的,工资可高了。”杜家旭有些尴尬,跟一般白领不同,他的工作确实不是只坐在写字楼就能完成,时不时,他得下到工地去,跟那些民工一样,顶着大日头。听老板娘这么介绍自己,杜家旭有些脸红,参加工作几年了,看起来却还像个怯懦的学生仔,比岩岩大不了多少。
况且,杜家旭还没谈过恋爱,上学时不敢谈,眼看暗恋的女生跟别人手牵手,他十分伤心,转瞬又把伤痛转换成学习的动力。后来想想,还真有些变态,是那种眼镜像啤酒瓶底的书呆子的典型作风。毕业后,回广东,进了建筑公司,老板是同学的老爸,感觉还蛮幸运,不用费劲找工作。公司里却一个年轻的女孩也没有,都是粗糙的爷们。这个行业,还真是阳盛阴衰,找个女朋友都不容易。
家人希望他能尽快找个女朋友,尤其是母亲,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说中国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以后男人找老婆会越来越难,大学生也一样,找不到照样打光棍。这话把母亲吓得面青,在她眼里,赚没赚到钱是小事,结婚生子才是头号大事。搞得现在杜家旭轻易都不敢回家,虽然回一趟,从北站出发,高铁也就一个钟头,比他每天挤地铁去市区上班还要快。
认识岩岩,杜家旭倒不是真要追求人家,他只是觉得亲切,像是对大学生涯的某种怀念。再说,他们算半个老乡。当然,他刻意隐瞒了这点。是人都需要一点秘密,哪怕没有任何理由。杜家旭不会去纠缠别人,获取秘密,他不是那种性格的人,俗话说的死皮赖脸。实际上,不探询别人的秘密,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有一次,杜家旭和老板聊起儿女的教育。一个连女朋友都没有的男孩突然像模像样跟一个中年大叔聊起儿女的教育,事后想想也是够无聊。但在那会,杜家旭可不能漏气,他故意做出一副忧愁又看破世情的样子,感叹为人父母的不易以及中国教育似乎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些当然不是无病呻吟,只是面对一个肠粉店老板说起,让他觉得有些空泛。杜家旭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具体的人身上。他问,“岩岩学的是什么专业?”看那架势,他是想作为过来人,好对人家毕业之后的求职生涯指点一二。老板却支支吾吾,似乎不太清楚。这也难怪,一个做肠粉的不懂也正常,再说现在的专业分得又细,有些根本就记不住,记住了,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杜家旭就没再追问下去。
过后没几天,岩岩亲自给杜家旭端来刚出笼的肠粉,并顺势在对面的位置坐下。店里就他一个顾客,杜家旭有些紧张,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与岩岩面对面。岩岩露出一种看似羞涩实则又蛮淡定的笑容,问杜家旭,“哥,听说羊台山就在附近。”杜家旭点点头,“我每天早上都去爬一次。”岩岩说,“明天我也想去,你能带上我嘛?”杜家旭内心一紧,“可以啊,明早六点,你在肠粉店门口等我。”
那天晚上,杜家旭一夜都没怎么睡好。他想起大学时,那个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的女生瞥了他一眼,不管有意无意,那天夜里,他同样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杜家旭果然在肠粉店的拉闸门前看见岩岩,她穿一身李宁运动服,不长不短的头发扎起一个不大不小的马尾,使之看起来更是一个女大学生的模样。人在清晨时的状态总是让人耳目一新,以前杜家旭自己感觉不到,在岩岩身上,他看出来了,就像是一粒刚洗过的苹果,浑身散发着干净清爽的光泽。
杜家旭小跑着靠近,朝岩岩点了点头,像是对接暗号,直接从她身边跑过去。岩岩在后面跟了上来,她看样子不是心血来潮,步子稳健,在学校应该没少跑。出社区时,那个保安难得一次没缩在衣领里瞌睡,抬眼看了他们一眼。杜家旭有些小得意,拐上大道时,他故意慢下来,与岩岩并排跑在一起。人行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就像是他们的专用跑道。跑步一旦有了伴,不自觉就会快一些,以往到山脚下,杜家旭得跑半个钟头,这次估计也就二十分钟。杜家旭问岩岩累不累,他提议在山下坐会。几张石头桌凳,还残留着夜晚游玩者吃剩下的啤酒瓶、花生壳和泡沫盒,以及散发着酸气的呕吐物。杜家旭一通感慨,城市的清晨,总是酸酸的味道。岩岩微笑说,理论上,味道本身不长脚,也就是说,它们不会主动攀附人,就像臭味,人们会感觉它们挥之不去,实际上,气味分子只是停留在鼻腔里,你闻到酸酸的味道,更多来自于你自己的鼻腔。岩岩说完,径直迈上了登山的台阶。杜家旭愣了半会,只好快步跟上。杜家旭看着岩岩的背影,甚至怀疑她跑过马拉松——小姑娘还真不简单。
到达山顶时,岩岩面容潮红,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山下的城市,马路,楼房,以及像巨型虫蛹一样匍匐在地上的地铁站,此刻都在眼皮底下。天已经全亮了,陆续有爬山的人沿着石阶上来。太阳还不见苗头,东边的云彩,也没有霞光的颜色。杜家旭猜想岩岩是想看日出,她一坐下来就一直盯着东方看。不过深圳的日出一般会让人失望,太阳在一片楼房中间升起来,这件事本身就有些滑稽,就像他在公寓里突然听见隔壁楼道里有鸡打鸣。
杜家旭大学时和同学去过泰山看日出,那是个国庆假期,坐绿皮火车,由北京直奔山东,很快整个车厢的人都成了一家人,相互赠送随身带的食物。杜家旭和同学两个学生仔,每人一个书包,除了方便面,什么都没带,不过一路吃下来,还多出了不少零食。他们先是去了济南,看老舍笔下的趵突泉和大明湖里的夏雨荷,第二天才去泰安。那时白天还不是很冷,一大早被旅馆的中巴拉上中天门时,两人却冻得直发抖,才知道,山上已经下雪了。他们只好花钱租一件军棉衣,脏兮兮的,披在身上都能闻见各色人等的味道。在泰山顶,窝在棉衣里等着日头喷薄而出,周围黑压压的都是人,架着各种摄像机,有等着表白求婚的,也有等拍婚纱照的。杜家旭和同学依偎在一起,感觉怪怪的,像是一对同性恋人。看完日出下山,杜家旭还把眼镜摔坏了,同学在泰安的街头帮他配了一副,他至今还戴着。同学现在已经完全接管了他父亲的建筑公司,成了杜家旭的老板,但他们的关系还跟读书时一样,泰山之行依旧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囧途。
太阳终究还是升起来了,那些之前沉浸在银灰色灰霾里的楼宇突然之间改了一副面孔,像是突然从睡梦中睁开眼的小孩,金光一样的光芒在墙体和玻璃上跳跃升起。从山上的角度看过去,似乎还要壮观一些,前一分钟还谢着幕呢,舞台上静悄悄,突然之间,帷幕被拉开,所有的灯全亮了,不是白炽灯,是那种古旧的金黄色的钨丝灯,把舞台照得金碧辉煌,乐器和响器也都奏响了,舞台上欢快跳跃,挤满歌唱的大人和舞蹈的小孩,如同某个大型晚会的开幕式……是的,杜家旭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一场城市的日出,虽然远没有泰山上的壮丽,热闹的程度,其实一点也不差。他想,日头还是那个日头,跟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山也好,楼房也好,不过是一些配角,主角太强大了,以至于只要它在某处稍一露面,周围的一切就都得暗淡下来,所有的光都会被它的光盖住,所有的事物也都会被它笼罩和照耀。
杜家旭还沉浸在光里,岩岩突然站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啦哥,你上班不会迟到吧?”
山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正是登山的好时候,两个下山的人倒显得有些突兀。
“明天还来么?”杜家旭问岩岩。
“明天还有日出么?”岩岩问杜家旭。
杜家旭说:“必须有。”
岩岩说:“那还来。”
3
半个月后,杜家旭和岩岩成了朋友,或者应该说,是跑友。杜家旭才知道,岩岩在学校原来真是长跑爱好者,还是长跑协会的会员。她不是那种痴迷的跑步者,她有时也懒得跑。有一次,她说,跑步也是为了学习。当杜家旭表示疑惑时,她又不再说下去了,只是一味的笑着,活泼得像个小女孩。
虽说岩岩蒸肠粉的手艺比不上父亲,还有待进步,每次跑完步回来,她还是会兴致勃勃地给杜家旭亲手蒸一盘肠粉,她开玩笑说,别的客人吃了可能会投诉,就拿杜家旭当试验吧,就像剃头匠刚开始总得拿家人的头颅练练手。岩岩说,放心,吃吧,可以不用钱。杜家旭不是那种人,他高兴还来不及,每次还钱还不忘夸岩岩蒸得好吃。只是他有些纳闷,岩岩为什么要学习蒸肠粉?毕业后难道还要回来接父母的衣钵?岩岩说,那可不一样,万一毕业就失业,回来蒸肠粉也是一条出路。杜家旭觉得岩岩在开玩笑。岩岩的母亲一边插嘴说,她呀,最好回来蒸肠粉,学的都是什么呀……话说一半,看了岩岩一眼。岩岩则白了母亲一眼,转身对杜家旭说,妇人之见。
“我看你妈说得对。”岩岩的父亲补上一句。
杜家旭看着岩岩,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不过可以猜想,岩岩应该也和杜家旭当年一样,大学的专业选得不符合家人的意愿,肯定比较偏门,不好找工作。这些其实都没什么,谁能预料到未来呢?杜家旭这么想,嘴上也这么说。
岩岩笑着对杜家旭说,哥,还是你懂,读书人。
岩岩父亲说,那就不是一个女孩子该学的啊。说完,他走进厨房,有客人来点肠粉。
杜家旭看了岩岩一眼,吐了下舌头,他理解岩岩,当年他父亲也这么说他,他父亲倒不是反对他学建筑,只是说建房子不用费那么大劲考大学,有点用力过猛,却拔了一个小番茨。
岩岩顺势在杜家旭对面坐下,神秘地问,“你想不想知道我读的是什么?”
被这么一问,杜家旭倒有些紧张了,他点点头,边吃边含糊地说,“不错,今天蒸的比昨天好吃。”
岩岩故意做了个鬼脸,撇了撇嘴,“切。”
杜家旭端正身子,“想啊,你读什么专业,说得好像有多么厉害似的。”
岩岩低声说,“我怕我说出来,你会吃不下肠粉,肠——粉——哦。”
岩岩故意把“肠”字说得重,杜家旭嚼动的嘴巴立马止住,他缓缓吞下口中的食物,像是吞急了真会吐出来。
“哥,你是学建筑的,其实嘛……”岩岩故作深沉,停顿一下,在脸上憋出两条法令纹,“我们学的,某种程度也有相通之处,只不过你是在结构力学上找逻辑,我是在尸体身上找因果。”
“啊。”杜家旭果然吃不下剩余的肠粉,他轻轻推开桌面的盘子,看着岩岩,“真的?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对那个感兴趣?”
“谁说女孩子就该干女孩子该干的事?”岩岩起身,“没想到,你也是一个直男。”
杜家旭终于明白岩岩的父母为什么那么反感了。别说是他们,杜家旭也接受不了。他以前觉得岩岩身上有一股女孩特有的香气,若隐若现,偶尔靠近一点,就可以闻到,忽然他觉得那股味道变了,似乎还掺杂进腐尸和福尔马林的气味。他当然知道这是错觉,表面平静,其实内心已经后移了一步。
杜家旭倒不是歧视,而是打小时候起,他就对尸体充满病态式的恐惧。这病根大概与他亲眼目睹了爷爷的过世有关,他真正见过的死人也只有爷爷。童年的他被父亲和叔叔强迫着在爷爷尸体前跪下,父亲还握着他的手去抚摸爷爷冰冷而苍白的脸,那张脸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就像是摸着一截干枯的树根……他差点吓哭了,小手一直往后缩,父亲却因此更为使劲,认为那是子孙对逝者的大不敬。之后杜家旭一直做噩梦,对人的尸体充满抗拒和畏惧,以至于最后对任何动物的尸体都避而远之,在他眼里,那可不仅是一具死去的肉体那么简单,与之伴随的,还有糜烂、蛆虫和弥久不散的气味。
当他得知岩岩学的竟是法医,便不由得想象,在此之前,她的双手在尸体上按捏游走,虽然隔着手套,但那种肉质的触感,就仿佛气味一般,时刻粘黏在她的指纹之上。要命的是, 那双手,曾亲自为杜家旭蒸肠粉。他再也忍受不住,跑到外面呕吐起来,把刚刚吃进肚子里的肠粉都如数吐了出来。
一整天,杜家旭都没什么心思上班,满脑子是岩岩对着尸体开膛破肚的画面。他心想难怪,这些天与岩岩一起跑步,她总是跟杜家旭说一些很专业的话,比如人死后腐烂的过程可分为五个步骤:新鲜尸体、尸体膨胀、活动性腐烂、后期腐烂、干燥遗骸;还有人死后为什么给人感觉会头发变长或指甲变长,像是电影里的僵尸,是因为人死后短时间内脱水皮肤随之急速皱缩,看起来头发和指甲就变长了,实际一点没变……杜家旭还以为岩岩是恶作剧,故意恶心他,原来那都是她的专业啊。
杜家旭对法医或者验尸官的职业并不了解,基于道听途说,还有影视剧里的情景,能想象出来的,也就是那么一些画面。让他惊讶的是,那些画面,竟与多年前爷爷的死是重叠的,也就是说,杜家旭总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岩岩“开膛破肚”的尸体就是他爷爷。这种毫无关系的联想让他神情恍惚,有些往事他其实不太愿意想起。父亲曾经寄予厚望,要杜家旭去考个律师,似乎只要他当上律师,他们家族就可以血洗冤屈,至少不让类似的冤情再次在他们家人身上发生。那时杜家旭年纪尚小,根本就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爷爷去世了,没过多久,叔叔被拷上警车,紧接着,爷爷的尸骨又被人从墓地里挖出来,拉去火葬场,却一直没火化。爷爷躺在棺木里,一直在火葬场的大院里放了一年……一年的时间,已经足以让爷爷的尸骨腐化,变成一具白骨,腐化的过程,并非掩埋在地下,而是放置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时的杜家旭无数次在脑海里演变一具尸体腐化的过程,仿佛爷爷不是躺在棺材里,是躺在他的脑子里。这让杜家旭几近痴癫,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后来,杜家旭才知道,他那时应该就病了,只是精神上的疾病,哪怕再沉重,也能被很好地隐藏。那些年,父亲和家族里的人为了叔叔的官司和爷爷放置在火葬场的尸体,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理杜家旭,他便只能自顾自患病,再自顾自疗愈,直到他考上县城的高中,开始寄宿在校,心里才算舒了一口气,似乎自己作为一个幸运儿,已经率先从家族里的遭难脱离了出来,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不用再面对眉头紧蹙的父亲,以及无数个把家族里的堂亲召集在厅堂里商议对策的夜晚——那些夜晚,家里通宵开着灯火,堂亲们吃他家的,喝他家的,抽他家的,最后对策没商议出来,倒是在他家打起了麻将,大吵大闹只是为了几块钱的输赢……杜家旭真是受够了,那些嘈杂的日子。他巴不得早日离开。然而叔叔被判死刑的事,他还是耳闻了,那是比爷爷的死更让他伤心的事情。他却只能假装不知情,因为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不希望他知情,只希望他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当个律师。父亲为挽救他的弟弟,接触最多的就是律师,他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也救不了弟弟的命。父亲因此很懊恼,对他所请的律师充满失望,甚至可以说充满怨恨,然而他还是希望儿子将来能当个律师。这看似矛盾。在杜家旭看来,又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叔叔是在杜家旭读高二那年被枪毙的,被枪毙之前,还和其他罪犯一起拉到县城广场进行公开审判。杜家旭没有去看,尽管那天是周末,宿舍里的同学都去了,叫杜家旭一起,杜家旭佯装身体不舒服,在宿舍睡了一天,也哭了一天。杜家旭知道他的家人也不会去广场看叔叔,叔叔是个要强的人,他不允许任何亲人看到他落魄的样子。在此之前,大概一个月以前,杜家旭和父亲去看守所看过叔叔。叔叔交代了一些后事,最后只有一个请求,就是不想在审判现场看见家人,也不希望家人收尸,尸体任由政府处置就好。同学们回来后,聊起审判热闹的现场,不像是在聊一个恐怖的场面,更像是去看了一场英歌舞。当天审判的除了杀人犯,还有毒贩、强奸犯,其中一个听说立即执行死刑,立马双腿发软,倒了下去,幸好有狱警扶着,最后被拖着上了皮卡车,浩浩荡荡开出广场,不知去往什么地方。死了,对的,他们都死了,就在那天,包括杜家旭的叔叔,他杀了人,不是强奸犯,双腿发软的犯人不应该是他。杜家旭有些受不了,他在被子里大喊,“你们能不能别说了?”同学们以为他病得不轻,就都闭了嘴。
下班,坐地铁回大浪的路上,杜家旭的脑子里仍时不时回放着往事的碎片。这些家事他从来没跟任何外人说起,包括他最好的同学,也就是他现在的老板。事实上,自从他考上大学后,他们家基本上走出了阴霾。有那么几年的时间,他们家一直堕在黑暗之中,看似好多人帮忙其实又谁也帮不上,他们一家经历了绝望,随着杜家旭考上大学,曙光也在黑暗的天空里撕开了一条裂痕,像是他每天早上在羊台山上看到的日出。他觉得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忌讳的,真有那些不堪的往事,那也不是周围任何一个人的错,是他自己,还没有真正走出来。
杜家旭又开始在屋里发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几乎每天深夜都会被对面人家突然打开洗手间的灯光吓一跳。深圳这样寸土寸金的城市,楼体之间挨得太近,那户人家的灯也太亮了点,以至于每次杜家旭都以为是阳台外闪过一个穿白衣的人影,意识到恐惧的同时,刚好醒悟过来,每次在两者的边缘游走一下,让他觉得既烦躁,又找不到具体理由。他总不能过去敲人家的房门,告诫人家不准上洗手间,或上洗手间不能开灯吧。杜家旭不知道对面住着谁,是男是女,却因为他(她)每天雷打不动要在洗手间呆半个小时,反倒让他们成了熟稔的家人一般。至少杜家旭对这位邻居的生活规律十分了解,大概九点回家,十二点之前睡觉,在此之前,必须要上洗手间,仅凭这点,不能猜测出是男是女,洗澡、出恭,还是皮肤保养,都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以至于后来,如果杜家旭真要去敲门的话,大概只是想知道,他(她)到底是男是女。看生活规律,基本可以确定,那应该是一个小白领,和杜家旭一样,在市内上班,每天必须很早起来赶地铁,长期在高峰期出行,导致身上的味道复杂,像是集合了无数人的体味,有时连自己闻起来都感觉陌生,是得好好洗一洗。
对面的灯灭之后,杜家旭又强迫自己看了一集美剧,读了几页书,钱德勒一本叫《漫长的告别》的小说。作为床头书,他读了很久。他读书越来越慢。他离开客厅,在床上躺下,很快,外面就下起了雨,很大的雨,还伴着吓人的雷声。听起来不是那种一时半会能停的雷阵雨。雨声让杜家旭愈加清醒,他干脆拿起手机,点开岩岩的微信。微信加了半个月,除了刚开始的招呼,两人竟然没有聊过一句话。天天见面,谁会想到聊微信呢?杜家旭觉得早上呕吐的事还是有些失礼,尽管岩岩一直看着他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想给她道个歉,又不知道怎么说起。犹豫了一会,他干脆发去一段语音,以一种虚心请教的口气问岩岩:“如果一个死刑犯被家人放弃,那他的尸体是不是会被送去医学院,供你们这些未来的验尸官当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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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杜家旭才收到岩岩的回复。
岩岩看样子很欢迎杜家旭的请教,一连发了几大段语音,详细地介绍了一下医学院那些“骇人听闻”的日常。岩岩说,明亮的停尸间建在医学院的地下三层,宽阔无比,走廊上密不透风的木门和包了铁皮的铁门,延伸至体育场下方。每次医学院的学生下去实验室,都有一种下地狱的感觉,那些尸体的储藏都是站立式排放的,像是赤裸的兵马俑。尸体倒是什么来源都有,大多是自愿捐赠的,肯定也有不少来路不明,比如被家人放弃的死刑犯,或者根本就没有家人,谁在乎呢?人活着时,身体是人,一旦死了,就成了会腐烂的肉体,可能在亲人眼里,尸体和人还有残留着关系,在我们眼里,一个尸检官眼里,那就是一堆肉,它们已经不是人了。平时在解剖和学习过程中,我们根本不会去在乎一个尸体长什么样,甚至是男是女,只是性别不同,不是俗世意义上的男女。
岩岩还跟杜家旭分享了第一次在师傅的带领下进行尸体解剖时的情景,那时她刚入学,还有强烈的男女意识,当她戴上乳胶手套,眼看师傅从冷柜里拉出一具女尸,她站在解剖台前,迟迟不敢正视。师傅是男的,他们一起面对一具女尸时,让岩岩有一种被冒犯或者眼看同性被冒犯却又漠然处之的尴尬。师傅看出了她心里的疑虑,对她说,你要习惯,忽略掉尸体的性别。那当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到的事情,岩岩却是同学之中最早适应的,从面对尸体时的紧张和恐惧,甚至幻想死者会突然大叫一声坐起来,到锋利的解剖刀片切开皮肤就像切开黄油那么轻而易举,并从实体的脖子到锁骨一直到胸口肚脐以及耻骨的位置,两边重复同样的动作,形成一个大的Y字型,打开腹腔要比打开胸腔轻松许多,后者可能需要用到肋骨剪,而铰断肋骨的声音,骨骼的坚硬和金属器之间的较劲,完全可以把胆小的人吓晕过去。做好这些工作,尸检人员才可以像抱出腹腔里的婴儿那样,那肺部、心脏,胃、脾脏、胰脏、肾脏以及肝脏一股脑地抱出来,并放置在边上工作台的不锈钢器物里,使之看起来就像是一堆动物的内脏,事实上也是。最后缝合尸体,皮肤与皮肤之间被白色的缝合线拉紧时,呈现出那种粗布一样的褶皱感,让她心里还是有一些难受。她后来可以细致地把尸体的皮肤尽可能地缝合得看不太出来,对于首次因为技艺不精或过度紧张而造成的粗枝大叶,她一直心怀愧疚,觉得挺对不住那具女尸——即便是一具女尸,她也是爱美的。
杜家旭完全被岩岩讲述震撼到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岩岩所说的一切,对他而言,简直是另一个隐秘而可怖的世界。岩岩继续讲下去,杜家旭的胃口已经开始泛酸,并有了生理反应。然而,在潜意识里,他又隐约有欲望,迟迟没有打断岩岩的话头。
奇怪的是,岩岩作为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对尸检这样的专业感兴趣?杜家旭问岩岩。岩岩倒是毫不隐晦,说她从小胆子就大,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蟑螂不怕,壁虎不怕,连蛇都感觉亲切,尤其是它们的尸体,乡下的路边经常能见到,猫啊狗啊,以及跳过马路来不及躲闪被车轮轧扁的蟾蜍。趁没人注意,岩岩会把它们摆在石头上,用削铅笔用的小刀剖开肚皮,看那热乎乎的内脏。连男孩子都觉得恶心的事情,她一个小女孩玩得兴致盎然。再后来,她还萌生想看动物腐烂的状态,便偷偷把一只死老鼠藏在抽屉里,每天放学回来观察一会,家人开始闻到臭味,搜查半天,才在抽屉里找出了那只已经长蛆的死老鼠。岩岩不敢说是自己藏的,家里出现死老鼠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为了掩人耳目,她亲手制作一个密封的小木盒,往里面放一只死蟾蜍,像人死后封进棺材里,然后埋在地里,隔个几天,再挖出来,津津有味地观察蟾蜍的腐烂状况。岩岩几近的变态行为开始让家人感到担忧,母亲还打了她一顿。事后有所收敛,对尸体的狂热探知欲望却从未停止,高考后,岩岩报考医学院,家人还以为她想当医生,后来才知道医学院里还有一门专业叫法医学,也就是说,岩岩以后的工作就是处理尸体,不是动物的尸体,而是人的尸体。这让家人一时间更接受不了,以至于每次看见岩岩回来,总感觉在她身后还带回了几具尸体,看着就瘆人。
岩岩说完这些,竟哈哈大笑起来。杜家旭却听出了一身冷汗。
最后,岩岩说,她第一次见到死人时,面上是装出无畏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免不了会把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想象成自己的亲人,甚至是自己……那种情绪让人难受,幸好只是短暂的过程,一旦她把眼前的尸体物化,视为动物,视为道具,即便是一边动刀子一边吃三明治,都没有问题。有一次,她有机会和师傅一起帮警局执行验尸任务,算是实习经历,师傅也是看她胆子大,才特意挑她当助手。死者是位肥胖的中年女性,遭人肢解后抛尸,据说装在33寸的行李箱里,里头还垫了砖块和铁锤,不过半个月后仍然从河底浮了上来,在水闸处被捞鱼的渔民打上岸,以为是什么有价值的物品,打开一开,现场差点晕倒。事先岩岩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她面对解剖床上一堆残缺不全的腐肉时,还是直犯恶心。恶臭就不用描述了,肥大的蛆虫还搅成堆状,像是尸体上活动的小沙丘。整个过程,尽管做足了防护,几乎全身都包了起来,不留一丝缝隙,待验尸结束后,她脱掉防护服,还是发现胸口的衣领处竟然藏有一只蛆虫。它单独出现时,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胖乎乎的,看着还有些愣头愣脑的憨厚。岩岩只是不知道它是怎么钻过层层防护进入她的身体的,像是好多奇异的事情根本没法解释,或者说没法杜绝。她没有被惊吓到,淡定地把蛆虫抖落在地,并一脚把它踩爆。那天她穿的是薄底的布鞋,能切肤地感受到蛆虫肥硕的身体在脚底下爆裂的声响。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还伴有激烈的雷电,从阳台望出去,街巷都满是积水,再这么下去,估计又要内涝。别看城市很大,每次下大雨,都会被淹,始终拿一场大雨没办法。杜家旭都懒得从床上坐起来,这种天气,别说跑步,班估计也上不成。请假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麻烦事,最近事情又不多。岩岩一连发了十几条语音,杜家旭每一条都点了听了,就是没有回复。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大一会,岩岩也消停了,没再发过来。杜家旭又有些失落,他躺在床上,伸手摸到床头柜的眼镜,戴上后,又把岩岩的十几条语音重听了一遍,才发现,有一条语音后面还带着红点,漏听了。杜家旭迫不及待点开,听清楚了,岩岩问他:“怎么会有人放弃亲人的尸体呢?”杜家旭愣一下,是的,他也不清楚,当年父亲为什么会放弃叔叔的尸体,即便那真是叔叔的遗愿,父亲也是完全可以不照着做啊,叔叔都被枪毙了,他还能怎么着?这么想时,杜家旭似乎又想通了一些事情,至少证明他的父亲和叔叔真是一个爹妈生的,是一路货色,一样的脾气和倔强。叔叔之所以犯事,说到底就是为了实现爷爷的遗愿,就像父亲后来放弃弟弟的尸体一样,他们兄弟俩都做到了,应承人家的事,就得办到,尤其是面对将死之人。
爷爷的遗愿其实不难办到,要是在以前,都算不上是要求,一点也没有难为子孙的意思。爷爷弥留之际,把他的两个儿子和长孙家旭叫到跟前,他说这辈子苦是苦,活得也是值了,死后没什么要求,就是不想火葬,得土葬,福地他生前已经物色好,还专门做了生基。爷爷的遗愿并不过分,却不好办,他生前肯定听说了,政府不让土葬,人死了都得像焚烧垃圾一样烧掉。晚年的爷爷耳朵不好使,精神有些恍惚,患有老年痴呆症,估计对政府要求火葬的事也是半信半疑。爷爷费尽余力拉住两个儿子的手,要他们点头答应。杜家旭看见父亲面露难色,没说话。叔叔早已泣不成声,他拼命地点头。爷爷这才撒手西去。事后,杜家旭知道,爷爷选的那块福地就在后壁坡,那儿是光秃秃的一片野地,却长着一棵大树。爷爷的地就选在树荫下。听人说,那是一棵漆树,野漆树,几乎与村子同龄。
杜家旭对那棵野漆树印象深刻,比爷爷的坟墓还要深刻。它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枝干上爬满了青藤,虽说整片野地就长了那么一棵树木,却有撑出一片树林的感觉。每年清明节,杜家旭都会在父亲的催促下回去扫墓。他有时厌烦了乡下的礼数,想以工作为借口推脱,清明节这天却还是不敢忤逆,渐渐地,扫墓是一回事,似乎多少也有那棵野漆树的召唤。野漆树就长在墓地的左后方,像巨人一样矗立,死去的爷爷倒像是平躺在树荫下纳凉,像他晚年那样,还随手带上一把蒲扇。然而,人们其实不太敢靠近,因为野漆树的汁液有毒,沾到了会起红疙瘩,奇痒难忍。每次扫墓,父亲任务比谁都简单,就是站在树下抽烟,提醒小孩不要靠近。一家人也是形成默契,一到墓地就分工明确,有人锄草,有人润碑,有人撒纸,清香一点,炮仗一放,基本就完事了。杜家旭会多做一件事,他每年都会给野漆树拍一张照,存在手机,几年了,其实也看不出什么变化。他曾经把照片放进一个软件测试,出来的结果果真是漆树,有毒。杜家旭想不通爷爷为什么会选在一棵有毒的树下安眠。
爷爷最终能入土为安,期间也是历尽了屈辱和劫难。有些事,尽管已经过去,家人都不愿再提起,但它确实存在,就像那棵野漆树,壮实而突兀,关键是回避不了。杜家旭不知道当年刚下葬的爷爷是怎么被人挖起来的,那场面肯定十分可怖,任何慎重定夺的风水分金在挖掘机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是的,如果他们愿意,那天完全可以把边上的野漆树也一并挖倒,不过就是划拉一下操纵杆的事情。爷爷的棺椁和尸体被人挖走之后,那块被破坏的福地一直保持原样,以至于后来圹坑里都长满了野草。一直到叔叔被枪毙,父亲才同意殡仪馆火化爷爷的尸骨,并把骨灰捧回原来的圹地埋葬。
暴雨红色预警,手机已经收到非必要不外出的警告。杜家旭翻出最新的一张野漆树的照片,从照片上看,它更显魁梧和神秘,无法将它完整地放在镜头里,照片上只见漆树的上半部分,枝梢处似乎还长了嫩绿的新芽,沐在初夏的阳光里,枝叶与蓝天的交融处,有着水墨画一样在宣纸上晕染出来的效果。杜家旭一时兴起,随手就把照片发给了岩岩。
岩岩没回。等了一会,还是没回。
杜家旭有些失落,他来到阳台,以前一眼能望见的街道和草坪,都变成汪洋一片。瓢泼的雨水还没有减弱的意思。对面住户看样子也被大雨堵在家里,洗手间的灯还亮着。阳台上的多肉、山茶花和绿萝,倒焕发出盛夏盎然的面貌,叶脉间落满雨滴。通常,他也就傍晚回来浇一次水,每次见它们,几乎都蔫儿吧唧的样子,但只要浇上水,立马就又活了,以一种肉眼能见的速度。杜家旭觉得很神奇,做一株绿植多好,没水就蔫,遇水就活,人可没那么容易满足。他其实不是多么热爱养花种草,主要是阳台空空,平时除了晒衣物,找不到任何装饰,便想着养点什么,让对面的住户看了,不至于太单调。单身狗已经够可怜了,还活得没丁点情调,简直有些不可原谅。
杜家旭突然想起,他家的老厝,那座典型的四点金建筑,进入门楼有个大大的天井,那儿倒是一年四季摆满各种盆景,紫砂的陶瓷盆,泥塘里挖的黑色沃土,铁线和竹篾把它们编出奇异的形态,枝叶自然也是经过精心修剪的,开花的和不会开花的,知名的和不知名的,杜家旭搞不清,只知道它们都是叔叔闲暇时间从山沟挖回来的野生草木。那时候叔叔长什么模样,杜家旭有些想不太起来,只记得瘦瘦的,年纪和现在的杜家旭差不多,还没结婚,似乎也没有女朋友,一个人住在门楼边上的厝手房里。那会爷爷奶奶都在,他们住大厅,是那座老厝的主人,杜家旭一家三口就住在右边的厝手房。叔叔呆在家里的时间不多,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半夜三更才回来,好像还喜欢喝酒,爷爷老是骂他,你怎么不学着点你哥。叔叔听了不生气,也不改,该怎样还怎样。有时,大上午的,叔叔蹲在天井里刷牙,一边还不忘给他的花草浇水,并招手让杜家旭过去,看看,春花漂亮吗?杜家旭才知道那棵开白色花簇的名叫春花树。在杜家旭的印象里,叔叔是一个性格很好的人,完全跟以后会杀人搭不上边。心情好的时候,叔叔还会把杜家旭抱上肩头,骑在肩膀上,绕着巷子和村口逛一圈,大家都说叔叔那么疼孩子,应该早点结婚,自己生一个来玩。叔叔笑而不语。
叔叔具体是哪一年离开家的,杜家旭忘了,天井里的盆景一下子没了主人,不出一年,就枯的枯,扔的扔,只剩下那棵春花树,还顽强地活着。离家后,叔叔很少回来,一年也回不了一次。有一年,叔叔开了一辆小轿车回村,那是村里第一辆小轿车,小孩们都出来看稀奇。叔叔看见天井里的春花树,它已经挣脱了陶盆的束缚,把根须都深扎到了地里,差不多有屋顶那么高。叔叔站在树前沉默了一会,回头摸了摸杜家旭的头,读书没有?杜家旭说读了,三年级。叔叔从皮包里拿出五百块,给杜家旭,说拿去买文具。那时候,五百元可以买一辆嘉陵摩托车。
叔叔走后,父亲确实买了一辆摩托车,杜家旭上初中开始,摩托车又归了他,一直到去县城念高中。上次回家,杜家旭还发现那些黑色嘉陵仔的残骸,就丢弃在老厝的春花树下。
返回屋内,杜家旭才发现手机有几条未读信息,打开一听,竟然是岩岩在求助。岩岩说雨太大了,街上的雨水漫进了她家的肠粉店,一家人正忙着往外舀水,问杜家旭能不能下去帮忙。杜家旭没顾着回复岩岩,便抓了把雨伞下楼。
5
刚打开一楼的大门,杜家旭就有点发怵,茫茫的积水至少有膝盖那么高。这时候想退缩也来不及了,他直接蹚了出去,流水带着他往外面跑,几乎不费什么劲,便被漂到了街上。一眼望去,沿街所有的店铺都灌了水,老板们要么忙着往外舀水,要么急着把货物往高处搬。这天气太过于诡异,昨日杜家旭还跟岩岩在山上看日出呢,今天山下就成了汪洋一片,如果此时同样站在山顶往下看,估计又是另一番景象。杜家旭来不及多想,他正往岩岩家的肠粉店蹚去,因要横过水流,走得有些慢,好几次差点被水拌倒。
有那么一会,杜家旭觉得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他至少有十多年没蹚过水了,小时候村里也时常下大雨,把田野和巷口都淹没,爷爷和父亲呵斥他回家,吓唬他流水会把他冲去暹罗。他那时不知道暹罗是什么,只知道是大人口中一个遥远而可怕的地方。更大一点时,叔叔告诉过他暹罗的意思。叔叔不像家里的其他大人,他带杜家旭去湖塘游过水,偷偷的,说别让爷爷和父亲知道。叔叔跟他说,暹罗就是外面的世界,有出息的人都得离开村子,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不能跟你爷爷和父亲一样,一辈子都在村里种地。
杜家旭想起来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如果不是蹚水过街,他根本就不记得叔叔还跟他说过那样的话。他是忘了,同时又知道,叔叔的话就像颗图钉,一直钉在他幼嫩的心灵上。
积水从大街冲进巷道,洪水一般,潮汕肠粉店刚好就在巷道口上,首当其冲,店里的桌椅浮在水面,狼藉一片。岩岩一家正拿着水桶和勺子,往门外舀水,看似徒劳的工作,水会继续往巷道里灌,一时半会,人们只拿它没办法。不过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总得做点什么。杜家旭看着岩岩带领一家“抗洪”的身影,说实话,他挺喜欢这个快言快语、疾步如风的女孩,如果她是个老师,哪怕是学个让人厌烦的财务、平面设计,他都可以接受,就像当年父亲说的,干什么都比建房子强。
“嘿,你站着干嘛?快帮忙啊。”岩岩抬头看见杜家旭愣怔在水流里。
杜家旭蹚过去,随手拿了一样东西,也加入了抗洪的队伍。他有些尴尬,挤在他们一家人当中,糊里糊涂的,算是什么?但他很快就调整好心态,干得还十分卖力。老板和老板娘让他休息一下,他抬手擦了擦满头的大汗,硬是说没事,一点也不累。岩岩则在一边笑着说,比在工地轻松多了吧。杜家旭嘿嘿笑着。他倒是有些羡慕岩岩一家,即便是在抗洪抢灾,一家人也没把它成是多么沉重的事情——比起叔叔出事的那段时间,家里压抑的气氛后来几乎成了杜家旭的暗疾。
一直到中午,大水才逐渐退去,他们的努力看似没有白费,至少洪水淹过前厅之后,没有进一步殃及后厨。一上午的奋战,四人都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浇的还是汗水浸的。杜家旭长这么大,还没有干过这么高强度的体力活,老家也种田,却不需要他帮忙。种田是没出息的行为,不仅是杜家旭的叔叔那么认为,他的父亲嘴上不说,实际又不让儿子参与任何一项田里的劳务,想要从根本上,断了杜家旭的后路。
奇怪的是,这成了杜家旭过得最充实的一天。他们齐心协力把洪水阻挡在外,配合默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就是一家人。他突然有些感动,原来一家人的感觉可以来自于一致对付一个来敌,或解决同一个困难,他有些理解当年父亲为什么要极力救叔叔了,父亲肯定也在那个过程中体会到作为一家人的感动。
雨停了,大水退去。肠粉店却没办法营业,老板和老板娘反而有些高兴,看来是难得有一天能名正言顺的休息。记忆里,杜家旭还真没有哪天过来吃不到早餐,每次路过,大门总是敞开的,蒸屉里烟雾缭绕,再寒冷的清晨都让人感觉暖烘烘。他们一家来深圳三十多年,早年在市场角批发生姜蒜头,十年前才改行开了这家肠粉店,自开张那天起,便预示着没有一天可以拉闸关门。收拾妥当,老两口突发奇想说是要去南山走一下亲戚,拉着岩岩一起,说亲戚问了好几回,岩岩长多大啦。岩岩却犯难,估计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不愿意在亲戚面前装乖巧。岩岩说,你们去吧,店我看着。父母走后,杜家旭也想尾随离开,岩岩突然叫住他,要不一起吃个饭。杜家旭说,好呀,我请你。岩岩说,不能,今天实在是麻烦你了。杜家旭说,等你参加工作后,再回请我吧。
请女孩子吃饭还是第一次,杜家旭难免有些不知所措,他又得表现出成熟持重的样子,虽然看上去岩岩比他更像是一个历练过社会的人。两人来到狼藉的街上,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才在纷享城找到一家海鲜馆。杜家旭觉得请岩岩吃海鲜挺合适,无论是潮汕人还是尾城人,从小都吃海鲜长大,口味上错不了。岩岩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女孩,不会在吃什么这些小事上让人为难。大雨刚过,时间尚早,来吃饭的人很少,偌大的海鲜馆,几乎被他们俩包场了。
刚一落座,岩岩就抬眼问杜家旭,为什么给她发一棵野树的照片。
杜家旭愣了一下,随即微笑问道,你知道它是什么树吗?
岩岩摇摇头。
“漆树,野漆树。”杜家旭像是小学生向大人提问,迫不及待要说出答案。
“那又怎么啦?”岩岩问。
“没什么,”杜家旭沉了一会,“它长在我爷爷的坟墓边上,很多年了,当然岁数比我爷爷的坟墓长,可能比我爷爷的岁数都大……我的意思是说,我每年回去过清明,见到它就喜欢拍张照,我总觉得它跟我爷爷有关,像是我爷爷死后就附体在那棵野漆树上面……我不知道你信不信这个,你是做那个的……不好意思,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是读医的,比较相信科学,可能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但我觉得吧,有些事情其实也解释不清,我叔叔生前也在院子里养了一棵春花树,他死后,春花树越长越茂盛,长成了野树,现在都把我们的老宅给侵占了。每次回去看见它,有时开花,有时不开,我也总感觉叔叔的身体和灵魂就隐藏在那些茂密的枝叶里……”
岩岩听得有些痴迷,她似乎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么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杜家旭却红了脸,像是说了不该说的,看起来他倒像是那个害羞的大学生。
“嗨,谁说读医的就得相信科学?”岩岩看似故作的状态,“实话跟你说,我也怕鬼啊。有一次,我们去做一桩凶杀案的尸检,明明死得透透的,却分明听到尸体叹了一口气。我们当时都吓了一跳,以为真的要见鬼了,配合紧张的气氛,那会解剖台上的灯管也闪了几下,我们都差点集体尖叫了。教授连忙制止我们说,别慌,这是正常想象,人的身体里有气体,死了以后,气体要排出,听起来就像叹气。哈哈,听见没有,得是教授,心里足够强大,才能真正的相信科学啊。我们还不行,菜得很。”
菜很快就上来了,鱼虾自然少不了,岩岩还加了一份腌血蛤,说好久没吃过那么“血腥”东西了。杜家旭身为海边人,却一直不敢吃生腌的海鲜,肠胃不好是一方面,主要也是心理作祟。
“对了,你说的捐献给医学院的尸体,不会是……”岩岩突然说。
杜家旭点点头,“是的,就是我叔。”
“你叔是怎么死的?”
“他呀,杀人,被政府枪毙了。”杜家旭看似若无其事。
“那好啊,人死万事空,说不定哪天我还能在学校里见到你叔,你要是跟他长得像,我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岩岩故意调侃道。
杜家旭说:“其实我爷坟墓边上,野漆树下,还留有一块福田。我爸准备把我叔埋在那里,父子俩,死后躺一起,在一棵树下乘凉。是我叔坚决不让我爸收尸,我爸最后听了他弟弟的话。”
杜家旭从来没跟外人说起过家里的往事,恍惚间,他竟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好像说的不是自家的事,而是在复述小说里的情节。他突然想起十年前,父亲带他去看守所探望叔叔。父亲坐中巴来到县城,在玉照公园门口叫了一辆三轮车,跟拉客的说去看守所,不过得先到龙山中学门口接一个人。那天杜家旭站在学校门口,生怕被同学发现,他看着一辆三轮车在面前停下,父亲的手从绿色的帆布里伸出来,招呼他上车。三轮车穿过县城最为热闹的街道,再慢慢把城市抛弃,路途越来越坎坷,也越来越偏僻。中秋刚过,天依然很热,杜家旭和父亲在三轮车里闷出了一身臭汗,他透过三轮车飘忽不定的窗帘看见城郊,开发一半的野地和类似圈地的彩旗时而飘摇时而耷拉。那是他陌生的地儿,他虽在县城上学,活动范围却局限于校内。当杜家旭得知,他读书的地方竟然和叔叔被囚禁的是同一个地方后,他的心情就沮丧到了极点。那天从出发到在看守所看见叔叔,具体的过程,杜家旭想不太起来了。看守所里的热,却是他这辈子都没遇见过,那地儿简直就是一个火炉,咿咿呀呀的大吊扇在头顶转动,其实一点风也没有。风也是热的。一席话说下来,杜家旭听不太清父亲和叔叔说了什么,他只记得,室内的人都满头大汗,就连边上把守的警察,制服上也是两种颜色,上半身被汗水浸湿,颜色就要深一些……后来回想起来,更像是某个电影里的情景,不像是亲身经历的事情。
这么些年,杜家旭除了学好专业,最大的爱好就是读小说和看电影,偏爱的也都是侦探悬疑类的,然后把某些真假难辨的现实,嫁接到小说和电影里去——慢慢的,连他自己也深信不疑了。
杜家旭甚至希望岩岩能追问他一句,你叔叔犯了什么事被枪毙?那样他就可以像讲述一部小说的情节,把真相全部告诉岩岩。但岩岩没再问,她可能觉得那是个人隐私,也可能兴趣不大。杜家旭端详着那一道被端上来的生腌血蛤,他突然泛起一阵恶心。他以前患有很严重的胃病,反流性胃炎,食管和胸口整天被胃酸灼烧着,难受得要命,之所以坚持跑步,早餐也按时吃,就是不想再喝那些酸酸甜甜的铝碳酸镁混悬液。他害怕会旧疾复发,口中却越发觉得苦淡,像是喝多了,胃里的食物都堵在了嗓子眼,随时会呕吐出来。
6
杜家旭至今都不敢相信,他的叔叔会是一个杀人犯。
那一年,是叔叔先被抓走,还是爷爷的坟墓被挖开,二者的时间相差无几,似乎又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反正在杜家旭的记忆里,它们是分开的,很长时间都没有被合并在一起想过因果。后来案件在法院的审理中已经很清楚,杜家旭从父亲的口中得知的,以及看过一些相关报道,虽然大多语焉不详,不过对于当事人家属而言,自然要比别人知道得更多。
叔叔突然变得有钱,不是他做了什么生意,或中了六合彩,而是跟镇上一个女人好上了。女人当然不算什么正经人,不过手上有点钱,愿意给杜家旭的叔叔花,刚开始也遮遮掩掩,后来胆子大了,直接在镇街上招摇过市,也不怕被女人的丈夫知道。女人的丈夫是个渔民,人好不好暂且不论,杜家旭能想象一个渔民的形象,他在镇上读初中时,经常一个人去码头看渔民从船上搬运鱼框,那时他觉得渔民干的是一本万利的活儿,早上开船出去,傍晚就能满载而归。
杜家旭听说叔叔和镇上的富女人有染时,他还不太相信,在他眼里,叔叔就是那种命中注定要有钱的人,他和父亲不一样,叔叔过不了苦日子,他穿的衣服,抽的烟,喝的酒,都必须得有钱,他说话时那种志在必得的口气,在别人身上可能是自大,到了他身上,就恰到好处,好像他真的有足够的能力。至少在杜家旭眼里,叔叔是那种站得了台面的人,那台面无论牢固与否,在侄儿眼里,确实是不能倒的舞台,或者说,他见不得倒台后的叔叔,那副狼狈的样子。杜家旭想想都觉得难受。叔叔被抓后,杜家旭一直没勇气去见他,那次随父亲去,其实也是得知,叔叔会被枪毙,算是最后一面。叔叔其实没让杜家旭失望,至少他还是一副顽强的样子,除了穿戴上大不如前,人也瘦了一圈,他看侄子的眼神,还是以一个长辈该有的威严,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震慑力。杜家旭对那种震慑力是受用的,从小就受用,在父亲那里得不到的,他在叔叔身上感受到了。
叔叔当然不是因为跟别人的女人有染才被枪毙的,事实上,也是女人把他给害了。女人怂恿叔叔杀了她丈夫,那样一来,他们就可以结婚,并把渔船占为己有。当然,他们得想个法子,让她丈夫的死像个意外。那段时间,叔叔看了好多侦探电影,甚至还研究起犯罪学,他想过在渔船做手脚——那是最好的办法,让一个渔民死在大海里,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但叔叔对船只不了解,为了弄清楚,他专门到网上查资料,跟码头上的人做朋友,试图探究出最致命的办法。办法自然有,只是比较笨拙,他必须要在一个台风将至的夜晚偷偷爬上男人的渔船,在螺旋桨上做手脚。这需要女人的配合,因为男人很少回家,夜里干脆就睡在船里。叔叔要女人把丈夫拖住,他才能上船,而台风过后,渔民都有打头捞的习惯,经过大风搅动的浅海,大如蟒蛇的海鳗都会游到水面上来,即便冒着被风浪打翻的危险,渔民们也愿意冒险。
当天夜里,女人本想拖住丈夫,可能是手段笨拙让男人产生了怀疑,男人匆匆返回码头时,刚好在渔场里跟杜家旭的叔叔碰了个对头。男人肯定听说过杜家旭的叔叔,女人偷情的事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至少他是见过杜家旭叔叔的,那个比他高,比他帅,比他会哄女人开心的油腻男人,总之是个吃软饭的家伙。他们在暗地里偷情,男人能忍都忍了,眼下却明目张胆,里应外合要偷他的钱——他只能理解为偷钱,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合谋要他的命。所以,据杜家旭的猜测,两个男人在渔船相遇,彼此都有误会,在叔叔看来,男人既然匆忙赶到,肯定是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无论如何,叔叔得要让他闭嘴了。那对叔叔而言,确实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叔叔人高马大,两人在船舱里翻滚了几个来回,渔民就被叔叔骑在身下,一拳一拳地往胸口上捶,直至捶到没了声息。
深夜的码头出奇的安静,似乎都有意在配合叔叔的行动。没有人知道,叔叔杀了人。杜家旭难以想象,叔叔顶着多大的心理压力,才伪造出一个渔民在船上自缢的现场。凭他的智力当然知道,那个现场是多么的破绽百出,但是没办法,只能殊死一搏。他甚至还帮死者写好了遗书,事实上这一举动十分愚蠢,遗书上还说,他得知老婆跟别人有染,没脸活着,死了算了。理由还蛮充分。弄好这一切,叔叔离开码头,回到女人家里,一个人吸了半包烟。女人瑟瑟发抖,问是不是真把他杀了。叔叔没回答,直接跟女人说,跟你无关,你别问。说完,叔叔重回案发现场,他把伪造的遗书撕毁,坐在死者的遗体旁边,又把剩下的半包烟吸完,才决定把尸体扔进鱼舱,和各种杂鱼混在一起,接着又倒进一箩筐的冰块。
第二天,风暴如期而至。
杜家旭记得爷爷就是在一场风雨中去世的,爷爷那时已经卧病半年有余,两个儿子轮流照顾,主要是杜家旭的父亲在身边,而一切费用基本由叔叔出,这几乎是最好的合作。爷爷去世那天晚上,屋外风雨大作,杜家旭一家守在爷爷身旁。爷爷拉着叔叔的手,唯一的遗愿就是要土葬,似乎只有叔叔能帮他实现那个愿望。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后来的事情警方调查得很清楚,先是叔叔瞒着家人,说他已经给民政局的领导包了红包,到时拉着爷爷去殡仪馆走个过场就行,回来直接葬在爷爷生前选好的福地里。叔叔有那么大的能耐,着实让家族里的人刮目相看。事实上,叔叔只是把渔民和爷爷的尸体调包,也就是说,被推去殡仪馆火化的尸体其实是他相好的丈夫,爷爷还是原样拉回村里,进行了土葬。事情看似完美,天衣无缝。后来据警方披露,葬礼当天,叔叔事先备好了一口棺材,偷偷把船舱里的尸体装进棺材,运往路边的小树林,并吩咐家族里的人看着。按叔叔的说法,那口棺材是空的,为了掩人耳目,里面放了一些木材。葬礼过后,叔叔亲自跟随殡仪馆的面包车去火葬场,半路把棺材调了包。事后叔叔给殡仪馆的司机五万块钱。
这一切做下来,叔叔肯定很有满足感,甚至为自己的智商击掌。接下来,他兴致高涨,为爷爷造地修坟,请了最好的风水先生,用的是最好的材料。一直到叔叔被抓,村里人还没晃过神来,以为是因为修坟的事。没过多久,爷爷的坟墓也被挖掉了,棺材重新抬出来,拉去火葬场,却因案情复杂,尸体迟迟未火化,放置在露天的院子里,风吹日曝长达一年多。如果爷爷在天有灵,肯定深感无奈。那些日子,杜家旭一家就像是在坐过山车,一家人从未遭受那么大的冲击,家里整天不是闹哄哄,就是静悄悄。
7
杜家旭后来认真想过叔叔为什么不要哥哥替他收尸,看似一种赌气的做法,也是不想死了还要麻烦哥哥。这么想来,杜家旭甚至都怀疑叔叔之所以动了杀人的心,就是为了完成爷爷的意愿。在那场久远的风暴中,到底是谁的死亡在前谁的死亡在后,或是同时发生,大概也只有风雨本身才知道。不过,这么多年来,叔叔的死却更像是一场“失踪”,他跟爷爷不一样,跟那个倒霉的渔民也不一样,他们的尸体要么腐烂要么火化,叔叔的尸体却还存在于人世间,只是不知道以何种形式,在哪个地方。他就像是离家出走,消失在茫茫人潮里,说不定,就像岩岩说的,哪一天,她可能会看见杜家旭的叔叔以一种庄严的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
岩岩对能“见到”杜家旭叔叔这事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她饶有兴致地跟杜家旭讲起刚接触尸体时的见闻。毕竟是尸体,胆子再大的人见了都难免犯怵,岩岩心有恐惧,但那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好奇,好奇让她忽略了恐惧,好几天夜里,一具具赤裸裸的尸体还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多见几次后,就没什么感觉了,后来她见到尸体,跟在菜市场见到猪肉没什么区别。不过有一次,岩岩说,有一具尸体还是让她印象深刻——那是一具女尸,剖开又缝合,不知道已经多少次了,岩岩却在尸体的脚踝处看见一处淤青,颜色沉着,以为是一小块尸斑,凑前仔细一看,竟是一块纹身,看似一只小蝴蝶,残留的色彩早已被尸体的质变掩饰。岩岩的心里还是为之一凛,像是一个印记,她认出了老朋友,事实上,她只是想起在同样的位置上,她也有过一块纹身,纹的还是一只鬼脸蝴蝶,后来她自己用刀子忍住剧痛把它挑破了,挑得满脚血迹,变成一块疤痕,像是小时候摔到,或被火烧的。她不知道那具女尸上的纹身是怎么来的,出于一种什么心情,才会在脚踝处纹上一只小蝴蝶——她看起来挺年轻,死因不明,估计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岩岩特意给杜家旭看了脚踝上的疤痕,似乎看疤痕不是目的,目的是要杜家旭通过疤痕联想到“蝴蝶”。女尸上的蝴蝶。杜家旭果然没能扛着这份渲染,他开始有些不舒服,就像嗓子眼里粘着一根轻柔柔的毛絮。他不像岩岩,别说是目睹尸体,一旦浮现,哪怕作为一个想象出来的影像,对他而言都不忍直视。是的,这么多年,杜家旭好像无数次看见过叔叔的尸体,在无数想象的场景里,医院、学校,甚至是国外贩卖器官的部落,赤身裸体,围满医生和学生。他还是个人吗?显然不是,只是一具尸体,是物件,是道具,最后变成垃圾。他还想过叔叔的尸体可能被遗弃在荒山野岭……还好,至少是个全尸——不过也不一定,梦里,杜家旭就见过叔叔被肢解成无数块,像泡海马酒一样被泡在盛满福尔马林的玻璃樽里,头是头,胳膊是胳膊,心是心,肺是肺,生殖器则单独浸泡……每当想起这些,杜家旭就忍不住头痛,犯晕,想呕吐。
显然,岩岩没能让杜家旭多年来的心病治愈。
杜家旭几乎没有吃东西,在他眼里,对面因为有岩岩的存在,眼前的菜肉似乎一下子成了一桌血淋淋的肢体。他只顾着讲话,像个话痨,重复讲起叔叔的故事。他从没有这样迫切想把知道的事情都讲给谁听。
大雨过后,山体滑坡,把上山的路给堵了,街上一片狼藉,到处是铲土机和环卫工人。他们有好几天没出去跑步。生在沿海,每年都要遭受风雨的暴袭,杜家旭都习以为常。和二十年前那场风暴一样,人们在诅骂风暴的无情时,唯独杜家旭的叔叔暗自窃喜。闲来无聊,杜家旭竟然病态地模拟起叔叔的作案过程,当然只是在脑海,或五十平不到的小公寓里。他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时间和细节,继而躺在沙发上冥想,有时在客厅里走动,像个话剧演员那样做无实物表演;他把自己当作叔叔,又想象出叔叔喜爱的女人,以及女人的丈夫。他甚至在杀死女人的丈夫之后,还回去和女人做爱——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做爱;他幻想整个缠绵的过程,一边幻想一边**,高潮和死亡一样,来得都让人想尖叫。为此他深感羞耻,像是凭空造谣,给叔叔的灵魂蒙了羞。
一个礼拜后,杜家旭收到岩岩的微信,说她要回学校了,虽然还没开学。杜家旭回了一句,有机会再一起跑步。他其实也知道,人与人之间,有些相遇就仅仅只是为了述说秘密,不便与熟人道的秘密,一旦述说了,就会分开,再也不见。但愿他和岩岩是个例外。不过,一想到以后要和一个法医做朋友,甚至谈恋爱、结婚,睡在一张床上……杜家旭还是接受不了。他不得不有意让岩岩从生活中淡去,貌似没有来过或者来过也没留下多少痕迹。于是,他的生活又回归之前的规律,每天早起跑步、爬山,但很明显,发呆时间又开始多了。
奇怪的是,有时躺在沙发上发呆的杜家旭会十分期待对面洗手间的灯光亮起来,他为以前想过去敲门警告的念头感到可笑。杜家旭没去对面敲门,反而等来了邻居的投诉——尽管并不能确切知道,也八九不离十。他接到社区的电话,说是有人投诉他每天晚上在客厅里做各种怪异的动作,还喜欢赤身裸体,严重妨碍到别人的生活,建议拉上帘子。杜家旭被说得莫名其妙,不过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是个遵纪守法的人,邻居的建议当然得采纳。杜家旭多嘴问了一句,对面住的是男孩女孩?电话那头明显有些不耐烦——当然是女孩子啦。
为此,杜家旭特意给阳台加装了布帘子,夜里把帘子拉上,确实感觉安全多了,别人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别人,心里却又突然萌发诡异的想法,老想着去偷偷揭开布帘,仿佛有多么依恋对面的风景,而之所以被投诉,也是因为他从来就是个偷窥狂,患有严重的臆想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