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在深圳稍微稳定下来,我就见证了一家面馆的衰败,它藏在城中村中的边角里,曾给过我家的味道。老板的女子,负责在店里收银,她一拐一扭地走路,颠簸生出平静,让我想起我们黄土地上的马唐草,细细的,韧韧的,有最涩的叶,有最深的根。她大多时候都支棱着,但风大时,她伏下身子,就消失在了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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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来自高原的一小片柔情中的女子,一个被各种面滋养起来的姑娘,要是长久地吃什么粉什么线,注定是要干涸的。我在这个城中村几乎把所有的面店吃尽,才找到一家合胃口的。不管是臊子面还是油泼面,是揪片儿还是刀削,吃的就是那个劲儿,从枯黄的干涩里昂扬着斗志向上,以绝对的柔韧对抗朔风、炽热、干燥的不屈力量。我以为这种力量暗暗地在我们山西人血管里流淌,让我们不管行至哪里,都始终提着一口气儿。潮汕口味的粿条倒是鲜嫩,但实在太鲜太嫩,一抿就化开了。没有和唇齿的对抗,这顿饭,吃了不是白吃?我咀嚼烧鸭、猪脚、白米饭,就如同咀嚼空气,肠胃始终空空。
还得是面,不论宽窄方圆、长短粗细,各有各的妙处,配上多变的浇头,和口腔唇舌战斗得越热烈、越酣畅淋漓,就越是回味无穷。面啊,柔中带刚,它干拌着,是自己的味道;它水淋淋地泡在汤里,也是自己的味道;它被各色的菜码装扮得花枝招展,还是自己的味道。你得细细品,阳光、黄土、汗水、掌纹、欢笑、期待、满足……你都能从千万颗麦芯献身后的崇高中一一找到。
来到深圳半年后,我终于在每日的饥肠辘辘之中,获得了新生。这算是我的幸运,毕竟我也是找到了嘛;这也算我的不幸,我几乎将各家店各种难吃的面都尝试一遍,才登了这家的门。
从前我不登门,原因有三:一是这家店的位置不算好,不在城中村里的主干道上,生人轻易发现不了;二是这家店的客人也比较少,不像是做出好口碑的样子;三是这家的收银员,有点儿怕人。
我曾无意从这家店门口穿梭过两次,不经意地一瞥,就见那披头散发的收银员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门外,脑袋下抑而眼睛上翻,她朦胧在昏黄的油光中,让我以为她只剩了眼白。她双手握拳,只余食指指尖静静相对,像是纠缠了很久似的,再倏忽弹开。我被她眼白的精光刺到,在六月的热气里仍觉脖后发寒,便匆匆走开了。
作为点外卖的常客,我竟然发现某一家外卖的味道不错,面却因耽搁太久而坨成一团,实在可惜。我馋虫上头,按图索骥,最后竟然发现就是那家让我背后发寒的店。但为了新鲜出炉的家乡美味,我终于打算堂吃一次。
深圳的大和小被城中村的铁栏杆一劈为二,城中村的大和小又被一层油腻腻的玻璃残忍隔离。时值盛夏,夜色沉重,我仍热得厉害,深吸了两口气才终于推门而入。呼啦啦转的风扇吹得我头发乱飞,鼻腔被油烟堵着,我的迟钝成就了与收银姑娘对峙的绝佳机会,即便只有一瞬。
我们中间隔了八张桌子与一张收银台,她坐在收银台后,像缩着,或是躲着,好像我每前进一步就在压榨她的生存空间。她的眼睛大而无神,暗暗游移过来的目光写满怯懦与委屈,眉毛疏淡、唇色残败,于是,在我进来的瞬间,女子坍塌为面粉随意捏就的偶塑,处于跌落的边缘。
但她到底有自己的使命。她强作镇定,勉强遮掩住了悲戚之后以一种令人心疼的僵笑应对我:“你好,请问吃点什么?”她的一双眼睛被两条肌肉束缚成两颗暗淡的星月菩提,点点惊恐弥散其中。
我的心疼源于理解,而理解则源于同病相怜。我想起我刚入职场时的样子,日日像个惊弓之鸟,哪怕一阵风声也能裹挟一颗冰冷的子弹,毫无怜惜地射穿我的胸腹。我努力地想回她一个安慰的目光,但我们的目光相遇只在刹那,便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舒适区。
她背后是半明半暗的档口,闻声,一个中年女人从悬空的布帘中探出头,亲切地问:“姑娘,吃点啥?”她有一种不自然的老态,像是被生活过度摧残后的无力盛开。她笑着,目光灼灼,仿若一早就等待我的登门,仿若我要是不来,就是对她的戕害。
我仰头看菜单,好缓解通身的不自在。这家店推出的都是山西常见的面条种类,臊子面、鸡蛋面、手擀面、油泼面、拌面、扯面、面鱼、饸饹、栲栳栳……我循了一圈,又回了第一行:“来一碗栲栳栳。”栲栳栳就是莜面窝窝。
山西的面食花样繁多,我从鸡蛋面里吃出香甜,从油泼面里吃出热辣,从栲栳栳里吃出爽滑,我爱每一样出自巧妇手中的面疙瘩,我从小被它们滋养着长大,它们是我人生中的软肋与牵挂。
中年女人很惊喜地看着我,她换成乡音说道:“俺开店介么多年,稀罕少见能把介仨字儿念对嘞人儿,是山西老乡不啦?”
我点点头,她几乎是雀跃着进了后厨,还喊出悠扬的一声:“等着吧,乖女子。”
我听闻熟悉的乡音,心中不免一酸。当我终于走到收银台前,拿出手机扫码付款时,收银姑娘几乎要把脑袋藏于柜台之下了。她躲不过我的目光,只好迎上来,怯怯的、湿湿的。她眼睛过大而脸又瘦削,抬眼向上看,就揪扯成一张窒息的脸。我问她:“十块钱来,对吧。”她点点头,却把本就远离我的眼光移得更远。
这家店店面不大,此时也只有我一个客人。我嫌天热,找了电风扇对着吹的位置坐下,刚刚好和她面对面。她不看我,或者说不敢看我,但我的远离确实又给了她沉浸在自我世界的充分安全感。她摒弃了世界之后,又成了自我的神,脸上固执着同一种神情,手底下固执着同一种动作,而覆灭与新生,全在她的起落间。
我想着她既然没在看我,且也不敢再看我,我便放心大胆起来,心神回归,我也肆意打量起她来。
原来,双手握拳、食指相对只是她的第一式;第二式是在两指较量过一阵后,倏忽离分;第三式,则是用手指在头发中神秘地检索着什么,终于有新发现后,就是悄无声息但决不柔弱地一拽。最初,我以为她是找头发上的虱子,这个想法让我在炎天暑月打了个寒颤,后来发现她不过是拔下一根头发,我这才放下心来。我的视力一般,让我确认那是头发而非虱子的细节,是狠捋,而不是狠挤。她将头发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从根部起,以中指、食指的指甲为刃,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捋到她满意的程度,再用两指手的食指紧紧一缠,这便开始较量了。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姑娘在乐此不疲地拔头发、捋头发、扯头发,非断不可。
我的观察还在进行中时,中年妇人双手端着我那碗栲栳栳送出来。她脸上湿漉漉的,鼻尖聚集了一片透明的汗珠,放上桌的时候,她还用令人感到亲切的家乡语调小声道:“乖女子,莜面爽脆,香着咧,慢吃哈。”
我点头表示感谢,她微笑着退回到档口处的一个小角落里,帘子被风扇吹得一阵一阵地飘,但搅扰不了她,她仿佛只在做饭、送饭、招呼客人时才真真切切地活在人间,除此之外就安静地隐身了。
我去的时候已过饭点儿,收银姑娘忽的弱弱喊了一声:“妈,我想喝沙棘。”原来,那收银姑娘就是妇人的女子。于是,那隐在角落的中年妇人又显了形,很安静地为她的女子准备一杯冷藏的沙棘汁。此时,她的安静被一种后天驯化的热情打破,她说:“乖女子,沙棘汁你喝不喝?消暑嘞。”在我犹豫之际,她又补充道,“不要钱的。”补充了这一句,她就不在意我的反馈了,为我倒上一杯沙棘汁后很自然地在昏暗的角落里消失了。
把莜面窝窝猛吞一大口,我着实已被这诱人而亲昵的味道撩拨得浑身酥软。来上一口吧,去告慰难得回去的家乡,去缅怀逝去的祖母,去重温一棵酸枣树的芬芳。我把刚拉扯好的面仔细地咀嚼,敦实、筋道、鲜香,是代代人汗滴禾下、擀捏揉搓出来的完满。
吃完这一口,我就知道,这家面馆,会成为我在这座陌生大城市的一点慰藉。临告别了,也是老板娘在招呼我,她是隐在门帘之后还是往前了两步送别,我不记得了。但那女子,还是只重复三个动作,一次,两次,三次……
2
我的多次登门光顾,终于把来自陌生人的不安全感一降再降,女子开始打量我,以一种无法藏匿起来的好奇。我开始在收银台前点单,状似浏览她手前的一张油腻腻的塑封菜单,但余光却是漂着她一双极纤细、白嫩的手。指尖和关节处略带粉红,被头发纠缠的地方就如刀添的刻痕。
现代压力重压下的年轻人,断不敢像她这般奢侈,从娇嫩的毛囊里拔除一根正处旺盛期的头发,不,不是一根,是一根连着一根。我看到她双肘间铺展的一张纸巾,上面堆积着一段段坚强的黑发。黑发是打着螺丝一样的弯,泛着螺丝一样冰冷的光,有着螺丝一样锋利的脚。我想,是螺丝样的黑发在搓磨她的头皮,使她终日无法安生,还是它汲取了她身上的气力与营养,使她不得不奋勇对抗?
她显然已将不算陌生的我纳入到她自己的世界。她的眼睛翻得越厉害,说明她出脱得越遥远。我的到来,激起了她对现实的某种感知,她的黑眼珠终于回归到了正常的位置。她不催我,似是知道我对每一种面都有难分高下的感情,宽容地给我充足的时间得以在不安中作出决断。我的手划过臊子、刀削、手擀,而她,“啪”,又将一根十厘米长的头发挣作两半,然后以一种不为他人在意的满足神态将两根螺丝发郑重地放到一张纸巾上,加入那堆发丝大军。
我看向饸饹时,也看向她攀折头顶的手,她凭借揉搓后的手感断定哪一根是恼人的螺丝发、哪一根是柔顺的发,拽下它们时她会不自觉地轻皱一下眉头,就是这份微弱的求救,让她相信自己绝对做出了正确判断。于是,又一道痕,锁住了指尖与指腹,她满足地看红处更红,白痕更白,便惬意地指点我:“妈做的西红柿鸡蛋手擀面很好。”我感激她的指引,绝无犹豫地应承下来。
远处的蝉鸣,近处风扇转头的吱扭,都抵不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大汗淋漓的外卖小哥推门而入,口中还催促着:“快快,你家的店面太偏了,我转了几个弯了,才找到。订单完成了吧?”
我见女子一个瑟缩,又想把自己藏起来。还是老板娘听到声音从后厨转到前面来,她热情地招呼着:“是脸生的小哥啊,我们这地儿是不太好找,以后熟了就好了。”她殷勤地递过打包好的订单,又顺手从冰柜里拿过一瓶冰红茶,一同塞进了小哥的手里。脸上是热切的笑。
小哥走了,老板娘很抱歉地看我一眼,说:“面还在煮。”她小心地站到女子的身后,用那一双粗糙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以母亲的天生慈悲怜惜她、安慰她:“乖女子,多见见就好了。”
老板娘端着面碗,从后厨走过来,我数着她的步子,十、九、八……就快到了。那一碗香喷喷的面,把我的馋虫勾得好不闹腾。可谁知她却把面碗放到了收银台上,然后以一种恳切的目光看向女子。女子犹豫地伸出手,她白嫩细腻的手指刚碰上面碗,又如惊兔般迅速逃脱了。老板娘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快步为我端过面碗。
她顺势在我旁边坐下,说道:“乖女子,你来我家已经有六次了。次次点不同的面,可还合胃口?”我点点头。她竟然得遇知音般的激动,眼睛微微湿润,话头不知觉地扯远了。那一顿西红柿鸡蛋手擀面,酸酸的,她说近来生意难做,一月的辛苦将将顶上房租;听闻此处要拆迁,不知道动土的具体时间,近来总是心中慌慌;女儿大了,都说女大不中留,可……
我夸卤子香、面筋道,她回望了一眼收银台后的女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女子会不会下厨,应当是不会的,她的小世界里只有林立高楼中的昏暗天光和一根根蛮生的黑草。我被她窒息的指尖蛊惑,痴迷地窥探一双白玉般的手,去揉、去搓、去擀、去扯、去拉,将白生生的一堆面粉,塑成一团,擀成一片,切成一条,拉成一丝,再将其放到滚水中一煮,用高汤一浇,往我面前的小饭桌上一端。她的手应当糊上面粉再被蒸汽灼烫,她端着一碗滚汤面款款走来时应当红了指尖和巴掌。
3
一天,隔着收银台,女子小心翼翼地问我:“姑娘,你会画眉吗?”我几乎是瞬间就发现了近日的她有所不同。她的眼白越来越小,嘴唇却分外吸睛,一种不自然的粉红色油乎乎地糊在她的嘴巴上,把她略带棱角的嘴唇都糊成了圆敦敦的样子。许是被我的目光灼烧了,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那一瞬间让我想到了南方特有的凤凰花,开得热烈,踩在所有的枝叶顶上,向世界炫耀自己的身姿。是的,她是低下了头,可还要翻上眼来捉我的目光,怕我又游移走似的。于是,她给了我不得不表示肯定的勇气。那时,我匆忙过头,只得许诺晚上再来。她笑盈盈的,极认真地对我说:“姑娘,你的眉毛真好看,像斗草。来的时候带支便宜眉笔给我吧,用过的也行,我请你十碗面,任选。”
倘若眉毛长得好或是画得很,往俗里夸,就是柳叶,往雅里夸,就是远山。可是这女子便生说我这眉像斗草。我知道它是什么,学名“马唐”的杂草,昂扬在任何一处田间地头,有着纤细但极柔韧的叶与穗,把穗子上的籽儿撸掉后,逗引蛐蛐再好不过。我知她的赞美一定出自真心,大概她儿时被父母留在田垄上的时候,她就拿斗草取乐吧。而我竟能让她想起远方的旧友,何尝不让人感动呢。
我忙完之后,想到洗漱台上仅有一支的不足十元的眉笔,遂又转到城中村里的精品小店,选了一支三十元价位的。这之于我,已经算很昂贵的消费了。我并不惦记她所说的免费的十碗面,这一个月来老板娘给的关照,也足以让我真诚致谢。但一场临时加班,又让我的约会不得不延迟再延迟,我知道这家小店关得晚,女子应当在昏黄的等下静静地等着,等一场意料之中的期待与满足。
当我穿过一条墨色中略显萧条的村中主干道,转了又转去到那家店铺门口,隔着玻璃门,竟被她重又翻起的眼睛给震慑到了。她用眼白直愣愣地盯着门外,双手纠缠在胸前的长发上,死命地缠绕,松开,一再地反复,一双白腻的手,仿佛要被刮扯成白骨才好。
我心一惊,不敢想自己的迟到让这个女子如此焦灼,心虚了半晌,将要推门而入时,忽然被一声锤击桌面的闷响弄得心惊肉跳。小店里还坐着四五个男人,他们正围在一桌正吃炒菜,不知何故闹将起来。近来,我到这家店不少次,一直觉得这家原本处于热闹所在的小店落寞得让人心疼。
老板娘的寂寞与热情让我知道这家除了她和女子外,还有老板,五十多了,每天起早贪黑地推着辆小车去摆路边摊卖小吃。我见老板的小推车已经放在了门口,便仔细地往屋内打量起来,女子还坐在收银台后,老板娘上菜,不见老板,想必是在后厨颠勺呢。但以我的经验,这家是面馆,菜单上除各式各样的面以外,就是凉菜了,哪有颠勺的可能呢?但是,那五个男人,拼在一桌,却是要把这家的老底都给吃空的架势。
“拌腰丝呢?咋还么上来?”其中一个男人,三十岁的样子,在酒菜的熏陶中早已生出满脸红晕,他抬起肿胀的眼皮费力地往上看,机械地咀嚼满嘴食物,含糊不清,倒是地道的山西话。
“今儿个么备腰花,上不了。”老板娘一脸歉意地解释。
“上不了?那我这些个伙计咋办?我咋养身体?”男人愤极怒极,仿佛他的里子面子都被老板娘的这一句辩解击落在了脚下。于是,他猛然站起身来,肥胖的肚皮撞击桌子,惹得桌面一晃荡,汤汤水水泼洒而出。不会审时度势的汤水简直火上浇油,他又接连拍着桌子:“屁屁叨叨,欺负额是不是?看不起额是不是?吃个腰子,就吃个腰子……”
男人的同伴见状,赶紧去拉扯他,他一耸肩一扬手,大声道:“你们嫑急,额请,额请,哥几个吃好喝好。”然后又转向老板娘,吩咐道,“么腰子,那就起现买,哥几个等着补身子呢。”
老板娘为难地逡巡了一圈,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应道:“好,等着。”
此刻,女子拿起手边的计算器,竟猛掷到了店中央。随着计算器的粉身碎骨,第一次,她让我感受到了洋溢着生命力的坚决,我以为柔弱如她,将永远瑟缩,被恐惧与忧虑沉没在喧嚣之中。但她到底是活了,从一双上翻的白眼中复活,从固执的缠绕中复活。她说:“妈,你嫑去。”
“你个怂,有你谝的地儿?”男子的猛然愤起出乎了我的意料,他像一只被抓包的跳脚虎,凶相毕露,竟指着她鼻子骂起来。
“额是怂?”女子冷冷笑了,应答自如,“你跟我毛眼飘山,不比我还怂?”
男子这就要冲出去打人,幸好周边的男人们将他暂时拉扯住,他拿起手边的碗筷就朝着收银台砸了下去,稀里哗啦之中,打响了捍卫尊严的第一仗。
久不露面的老板掂着一锅热油,很沉重地从静默的门帘后面走出,走过粉身碎骨的陶瓷碎片,走过支离破碎的计算机,来到狼藉的桌边,用一种慢极以至于可以分解为无数瞬间的动作,将锅中的滚油,就着桌面中心倒下。
一桌的男人们,兔子一般四散开来,他们拎包拿物的,终于冲出了玻璃门外。于是,店里面就剩了老板一家三口,和那个酒气熏天的男人。
我见拉架的人都不在了,通话界面按出的“110”就更不知该不该拨出去了。洒满了滚油的桌子一定很煎熬,我的心也就不过如此了。
油倒尽了,老板“啪”一下将锅甩在桌面上,油花这便顺着东风飞溅出去。男子的腰腹中招了,他“哎吆哎吆”地大叫起来,还找准空闲挤出了一句:“日八欻,你犯病了不是。”
老板没说话,男子暴起,竟然去抢桌面上的铁锅,他也算壮男子,高举铁锅将将要碰到天花板。他应该是要把铁锅往老板头上抡去吧,但老板娘先扑在了老板的身上,而那个一直在收银台后的女子,也冲将出来,在担忧与焦灼中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我毫不怀疑,她是要去护着自己的父亲的。但我没想到,她摔出来,就把残缺的下半身,也暴露给了时光。
一向热烈如火的老板娘呜呜地哭起来,男子恨恨地扔下锅,嘟囔了两句,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一双如何细瘦、如何幼小的腿呀,固执地向内交叠着,却如何撑不起身子。被世界上扑面而来的痛苦所触动的神经,让她以蛞蝓投入盐海的决绝疯狂地燃烧自己,女子扭曲地瘫坐着,锤地大笑起来,笑的时候,涕泗横流。
我在数米之外,也被这场撕心裂肺感染。我由悲而生出恐惧,仿佛她这一生,就笑这一次,也就哭这一次,余下的只是空寂。
我知道,不会再有人来了,也不会再有人进去。在这一家人最窘迫的时刻,不该有任何人来打扰。第二天,面馆照常开门营业,我却在几天后才又光顾。我觉得要给这一家人休整的时间,更要给自己休整的时间。
我再去的时候是带着真诚的歉意的,但女子仿佛已经不再期待了。
这一次,老板娘在后厨忙碌得分外长久,我站在收银台外,用眉笔在手背上勾画,一行一行的黑色笔痕细细地排布开。女子看得很入迷,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拒绝我为她描眉的好意。她将计算器旁的那支口红从纸质包装盒中拿出,很是小心地扭出来,生怕它在窥探世界的过程中遭遇意外似的。她说:“这是我人生中的头一支口红。”好看吗?我想,如果对当下的潮流有一点了解,或者,对美感有所认识,那么,没有一个姑娘会将人生中的第一支口红妥协为某不知名小牌的荧光粉。
她开始讲述这只口红的由来。一天,来了一对情侣,他们开心地吃面,男孩儿拿出礼物,女孩儿拆开,然后就是气愤地离去。那支口红被她拍在桌上,膏体与盒子分离,男孩儿追上去,就没再回来。“你看,一支口红有多重要,可以轻易挑拨一对情侣的爱意;又那么不重要,随时都能因一秒钟的情绪而被抛弃。”我不知怎的也生出悲怆来,我想跟她说她之前涂口红的方式不对,但她冷淡到决绝,让我的话悉数憋回口中。
老板娘做的面依旧筋道,汤依旧醇厚。我吃完要去付账,姑娘不肯,她说:“说好了,要请你的。十碗。”我回:“你也没收下这支眉笔呀。”她惨淡一笑:“我收下又有何用呢,我再也不会用它了。”
我无言以对。日子把我的包子烘烤得又干又硬,又把我的香蕉浸润得又湿又烂,我认同时光的魔力,但总觉得它太过无情,把欢愉轻易消解掉了,又把仇恨描得又狠又重。我想安慰她,但开口,变成了开脱。“约好的那天,其实我……”姑娘没有给我把话说完的机会,她无奈地摇摇头:“幸好,幸好。”我为她瞧穿了我的窘迫而更加窘迫,我觉得此时就该是离开的时间了,刚欲转身,姑娘把我叫住了,她说:“最近常来吧,得把剩下的九碗吃完呢。”
4
还没吃足十碗面,我又因工作原因需要到外地参与一项活动,为期一月,来不及告别,我也不想做什么告别,直接就背起行囊远去。我不再为她螺丝一样的发、白葱一样的手和麻花一样的腿而生出愧疚,反而略觉轻松。在闲暇之余,我会刷短视频放松。但老天真是可恶,将我拿捏得毫无招架之力,精准至极,恶劣至极。
当日的热点推送,定位于深圳。一个面容秀丽的青春女孩儿对着镜头瞪着大大的眼睛,里面满是惊叹,镜头下移,是熟悉的面碗,里面装着熟悉的汤、熟悉的面。但我知道,女孩儿的惊奇绝不来源于这碗面的好味道,因为面上还铺着两块老式饼干。饼干是焦黄色的,上面铺着碎水晶一样发亮的白糖粒。没有一个中国人会如此混搭一碗手擀面的。但青春女孩儿还是温和地用筷子将碎饼干泡到汤里,这时,她对着镜头小声道:“老板说,这样吃更美味。”她用手拢着嘴巴,说罢最后一个字,嘴巴嘟成了红润润的圈,就像在天真而又诚挚地分享一个秘密。
面饼很快瘫在了面汤里,女孩儿用筷子在汤中蘸了蘸,用粉嫩的舌头轻轻一舔,在片刻的品味之后,她浑身一震,满脸惊奇地对着镜头说:“家人们,是真的,超级美味,无与伦比的味道!”然后镜头一转,转向了收银台后坐着的女子,她木呆呆的,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连眼白都收回了桌面,不知在思考什么。这个画面许是定格了,但女孩儿青春活泼的声音从镜头外传来:“这家的老板不仅有巧思,还身残志坚,家人们来支持一下。”最后,是以女孩儿甜甜的笑结尾,她说:“家人们,关注我,带你去发现更多美味。”
我赶紧点开评论区,也是讨论得火热,店铺的名称、位置全被顶到了最上方。还有一个人分享了一张图片,女子去门口拎菜的时候,一阵风将她的长裙吹起,暴露出她的腿,如枯死的枣树枝在晨光中瑟缩。而她正专注地望着店里,也像枯死的枣树,定定地参透一生。
这家面店,因一个短视频而迅速爆火起来,我的视频推荐也有其他饕客的体验分享,他们无不对这碗加了饼干的面大加赞赏。也无一例外地将镜头对向了姑娘,不管她是坐着、站着、走着,他们或是尽力展现姑娘的全貌,或是她裙下一小节无光泽的腿。他们的执著,就像面碗中被泡烂的饼干,全心全意地散播到每一口汤中。
于是,在那些视频中,见过姑娘几十次的我,我和她更真切、更细致地相遇了。我看清楚了逆光下她茸茸的头顶,一根根螺丝短发钻出来,让那朦胧的圣光也有了栖身之地。她走动时颇显艰难,一左一右地剧烈摇晃着,踏足之处仿佛是汪洋着的海波。因这摇动,她的长裙比世上其他姑娘的抖动得更热烈,但这热烈绝不会撩拨到某个异性的心头,让他柔软、融化。她摇摆自己的,而镜头外,除了同情,更多是嗤笑。我忽然间心痛了。
再回到城中村,那家面店已经开始排队了。排队的是人,可他们的手机绝不闲着。老板也添置了几张桌椅,摆到了店门口。现在已经是最热的时候,但排队的人不怕,坐在外头的人也不怕,高温消解不了他们的热情。毕竟,屋里头只有从上往下吹的风扇,而屋外,时不时会来上一阵从下往上的风。女子看到我时很意外地开心了一下,她说要帮我插个队,我不好意思,就说等会儿再来。她叹口气,说:“目前来看,等会儿和现在人一样多。”我想着,也该为这家面馆的爆红而生出喜悦吧,就排在了队伍最后头。
我的眼睛没有办法不跟着她,她每一步都似滑稽的舞蹈,好笑中显心酸,心酸中尽是无奈。我闭上眼,等待时光过去。
女子乐呵呵地给我端上一碗臊子面,她说,这是正正经经的一碗臊子面,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我想问她面里加饼干的缘由,但她很快就又忙碌去了。我刚准备在手机林里享用这馋人的家乡之味,坐我旁边的食客主动问我:“哎,你不吃这加了饼干的网红面呀?”我摇摇头,他继续道:“这大暑天,排了那么久的队,好不容易才坐下,不吃网红面,不打卡,来这儿有什么意思?”他所说的,也是我所略略参悟到的,但被如此直白地揭露,反而让我起了一股无名火。我把火气压下去,道:“这家面好吃。”他咧嘴一笑:“是常客呀,那得捱过这一阵儿才行。现在这家成网红店了,都是来打卡分流量的,人多,不好排。”我点点头,憋着气猛吃了半碗面,才惊觉这个人只是象征性地将加了饼干的网红面往嘴巴里塞了几口,且是专门作秀给镜头看的。他竖起大拇指,故意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一脸真诚地对着镜头:“家人们,不愧是新晋流量,这家网红面的创新做法超级美味,家人们,不吃不是深圳人!”我被这场表演倒了胃口,没有再吃下去。正准备走,却听外面一声惊呼,随之就是哗然和瓷器破碎的声音。
女子走路的时候,裙角被桌上的凸起勾到了,她是如此脆弱,以至于成了被命运戏弄的绝对主角。她很苍然地倾下去,如一枝被风摧残的芦苇,如一片抵抗不了引力的落叶,她的倾倒在我背后上演,我无缘目睹她的惊惧,却注定要看到她憋在眼底的泪。食客们围了上去,凑得更近的是他们的手机与镜头,而将我这个格格不入者隔离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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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被吸引过去了。我恨自己无力。我看到她对着镜头笨拙地笑,看她化得炭黑的眉以及荧光的唇,看她把自己打造出与以往决然不同的形象,忽然间惆怅满怀。我开始忙于工作,不再关注她的消息,只觉得,如果她愿意,那就比以前好多了。我呢,大城市中的一个虾米似的姑娘,小组工作的运转离不开我,二房东的阔绰需我助力,就连远方的爸妈,也要时时听我报一声“好着呢”,我不敢懈怠,我努力,我拼搏,我要出入这个城市中最光明的所在,编织理想与崇高,我要钻入这个城市最湿暗的角落,并在那里把梦锤得香甜。我还有我的义务与责任。
当某一个静寂的夜悄然来临时,身上起了凉意,一阵秋风将我的心吹得飘飘荡荡,直要与天上的圆月共舞。我挂了家乡的电话,觉得心与身体都空虚至极,我需要些什么填补我的冰冷与无助,我在光与暗相生的城市走向一个熟悉且陌生的村庄,走向一个小小的门店,并祈祷那里还点着希望的灯。
已是深夜了,这里仿佛又回到了我初遇它的样子,安静、落寞。女子见到我略感吃惊,不过很快就笑起来,她说:“快中秋了呢,你想家吗?”
近来,她笑得频繁。
中秋节的热搜推荐果然还是她。这次,她直面镜头,左手端着一碗汤面,右手端一小碟,上面放了一块月饼。她一扭一拐地从店面最深处走向了门外,并在灿烂的阳光中于桌旁坐下,镜头由全身切到半身,她的面孔就更清晰了。我听到她说:“中秋节来‘暖心面馆’,吃面送月饼,让你感受家的味道。”她一边说,一边掰开了碟子中的月饼,但她并没有直接吃,而是将月饼泡进了面汤中。她将浸泡过汤汁的月饼送入口中,夸张地咀嚼了几下,激动地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我正处于复杂的情绪难以自拔,隔壁工位的同事忽然道:“哦,原来你也刷到了啊!听我的,千万别去,都是噱头,什么饼干泡汤、月饼泡汤,纯粹故弄玄虚。我原本想着这小瘸子挺可怜的,去支持一波,去吃才发现难吃得要死。整天耍花招吸引眼球,踏踏实实做点吃的不行吗,非要哗众取宠。我摸着良心劝阻你,别去,真的!”我看着他真诚的脸,忽然想起前几天他朋友圈的一条消息:“身残志坚的面馆老板娘,真是好样的!”不由得一阵肠胃抽搐。
我不想让我熟悉了二十多年的家常美味变得奇奇怪怪,女子说,她也不想。那晚,她看到我躲在门口,也庆幸我没有走进去。她说,和他们一家人起冲突的,正是一家人里的一个。那个叫嚣着荒唐言做着荒唐事的中年男人,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
他们一家四口来到大城市打拼,哥哥先成家,但他不满于生活的平庸,想发横财,去赌,赌得家徒四壁,赌走了媳妇儿。后来也不再做正经工作,找爸妈连哭带闹兼着威胁,榨干了最后一点儿家底儿,买辆旧车开始跑黑出租,连吓带骗的能挣一点儿钱,被抓过,被亲人痛诉过,也不悔改。每每带着一群狐朋狗友来店里免费吃喝,每每缺了钱就到店里撒泼,父母拗不过他,每每妥协。她知道现在的妥协是助纣为虐,又无能为力,毕竟,她连个正常人都算不上。终于,在那一晚的冲突中,她再次发现生活的无望,于是,便生出了恨,彻心彻骨的恨。如果他真要将一家人拖入深渊,那她愿意主动跳进去,免得无力挣扎,免得平白糟心。
被她选中的那个女孩儿,青春靓丽,有着健康的身体和纯真的笑容,她说,她是美食博主,来探店的。女子从没想过自己这家店有什么不同,或者有什么需要‘探店’的价值,她看母亲平静地端上一碗素面,而自己的内心仍旧被一股无名的怒火充斥。
于是,她势要打破这种平静——一种母子间互相折磨的约定俗成,一种逆来顺受的自我戕害。她第一次在客人光临的时间主动站起,使唤她那枯枝一样的双腿,去给顾客的面碗添上两片老式饼干。顾客显然是被惊到了,但她瞬间被女子夺目的残缺吸引,于是,就有了当初点爆整个片区的视频。有了一个残疾老板,有了一种美食噱头,就有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流量。
但女子跟我说,她不想的。她直面镜头,她描眉画唇,是因为她遇上了一个男人,一个将她的枯肢残腿捧入心口的男人。男人也是通过短视频找到这里来的,他最初只是静静地吃面,吃那种正常的不加饼干的面,由此,他在人群中就与众不同起来。他常来,几乎每天必到。她以为他是老乡,但非然,他先是说他只是爱吃筋道的手工面,后来就在人少的时候,夸赞她的坚韧与刚强。一来二去,他就成了所有人中最令她期待的那个,直到某天的深夜,她还在收摊儿,他从墨色中走出来,轻轻地拥了她。她开始蓬勃出一种贪心,她要用她纤细的手,去用力揉搓,把粉与水调和成最柔韧的面块儿,去尽心抻擀,将面块儿塑造成每一种他爱吃的形状。如果,生命需要意义的话,她说,似乎,这就是她找到的意义。
那夜,我们的促膝长谈,是酒精的魔力在肆意挥洒。我在偌大的城市里找不到一个可以共饮的人,那便到面馆里去吧,虽不是家,却有家的味道。我们一起喝,我喝得恍惚了,说起故乡的趣事,她朦胧了,就沉醉在那个男人的深情与承诺中无法自拔。我们的世界孤独又无助,于是,我们就成了彼此最好的倾听者与陪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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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不,准确的说,是即便只有一双扭曲的枯枝,也依旧摇摇摆摆地走路的她。女子平静地躺在病床上,按医生的说法,这种平静,不出意外,会持续一辈子。我的到来,让老板娘木讷的神情略微生动一些,她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似是人生漫漫,但却只余了这口气。她跟我解释,又无法措辞,只好悲哀道:“我这女子,命苦啊。”
意外发生时我并不在现场,但女子的变故早已在媒体网络重复了无数次。在无数次的绘声绘色中,我也还原了最真实的场景。
我曾打趣她,为什么总是跟自己的头发过不去。我问时,她的纤纤如玉的手指间还纠缠着一根发。她不急着回答,而是又两手配合着从自己的头顶拔出一根来,很真诚地递到我面前,说:“你看,这种头发,是不是很膈应人。”女子拔下的那根头发,短短的,比正常的发丝要粗壮不少,但身子却是胡乱地扭着,活像……“跟腋毛一样,长头顶上了,你说讨厌不讨厌?”她笑。原本我以为桌面上的螺丝发是我眼花,现在才觉得这女子的耿直有趣。我说:“即便这样,长头上也没什么不好的,现代社会没头发的一大把,有头发可比有光滑顺溜的好头发重要太多了。”女子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稠生的岁月刻纹被笑容撑开了。
直到后来,我也在不经意间养成一根根拔头发的习惯后,才惊觉,彼时女子的解释与笑容,不过让我这个莽撞者得以安慰罢了。我在一个个无意识的时刻下意识揪出一个无辜者以填补此时的空缺,将它绕于指上,一圈两圈三圈。它首尾相遇再分别,在两指的较量下,于绝望中赴死,并在最后时刻呐喊出无人在意的一声。
我因手指的充血忽然间回了神智,将脚下的一堆扭曲着的残发拢到手中,忽然悲怆起来,它们顶破头皮,得窥一抹天空时,会为自己的努力而感动微笑吗?当它们被无意识的大手撕扯时,会为命运的不公而涕泗横流吗?
女子冷寂寂地躺在病床上,她会被撕扯,被蹂躏,但没有人会再对她费心思考了。躺在那里的她,和一根被拔掉的发,是同样的无辜,也同样的价值归零。她曾为了生意而穿着花裙艰难地穿梭,为了饥渴的食客而刻意地等待一阵风无意撩过,且在风来时很努力地微笑。
男子的到来给了她希望,勇气冉冉升起之后,她到底还是请我教给她如何画眉。我把她的小下巴轻轻地托在掌心里,她很不安地抖着睫毛,我朝她的眉心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她挤着眼笑开,说是牛肉汤的味道。我帮她画好了眉,忽然惊奇眉笔从何而来,她斟酌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坦诚相待,她说,有个博主送她一份美妆大礼包,还叫她关注自己的账号。“可是,我还没有账号呢,我的手机刷不了短视频,太旧了,最多看看小说。”至于爱美,她说,那个男青年,总是来吃面,排长长的队,叫一份正常的面,慢慢地吃,吃的时候总看她,但眼里有一种让人怦然心跳的奇特魔力。“其他人呢,看起来丧眼滴狠,却没一个真正把面吃进去的。”她不把自己的这种回应往痴心妄想上去靠,她只觉得,等他下次来时,如果看到精神昂扬的她,会不会感慨一句生活中也有被坚韧的丝线支撑着的苦痛之人。
她说起男人来脸上浮出美妙的柔光。我索性将大礼包中的化妆品一一涂抹在她的脸上。我边化边说明每种化妆品的用法,她不好点头,只能频频用“晓得咧”回应。我想告诉她这套化妆品里,眉笔太黑、口红太粉,但又不敢打破此时的美好,就尽量控制手下的动作。她用一抹余光去看自己,短短的睫毛也在昏黄的灯光中投下了阴影。化完妆,她很天真地问我:“他明个还来?”我没应她,她抱着镜子,兀自笑开了。
“一个人啊往前跑,温暖阳光在照耀;一个人啊往前跑,照耀大地任额笑;一个人啊往前跑,额笑额笑阳光照。”她很温柔地哼起了乡野小调,亲切的家乡话让我再一次意识到她同我一样都是在群山环绕的一抹柔情中长养起来的女子。我们相遇在当下,但实际上,我们早就深切地爱过同一朵云、同一条河、同一片土地。然后,她大眼中溢满柔情,无限憧憬地跟我说:“额叫温暖,额那哥哥,叫照耀。额们的生活,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也没人说过她痴心妄想,我以为是世人给予她的最后一点温柔。后来才得知,世人的价值观最为简单直接,需以残酷命名。
故事终于翻到了最可怕的一页,因这无法逃脱的命运,我也在暮色中哭泣起来。在她哥哥的强行要求下,她穿着及膝的短裙去哼唱那首作为起名依据的歌谣。她画着生疏的妆,边唱边笑,往前走往后走往左走往右走,就是走不出哥哥的镜头。她的裙子在秋风中摇摆,许是应哥哥的要求,许是真的洞察了生活的真相,她将命运的苛责暴露在镜头之下,在前后左右的忙乱中跌倒。只是,她人跌在地上,太阳穴嗑在了桌角。那天门外都是方桌,固执地坚硬着,而无视一个少女的柔软脆弱。
在灰暗的城中村,我忽然生出恨意,但恨谁呢?此次到来,已无灯光等候。玻璃门锁住了往昔的时光,凄楚地张扬着“旺铺转租”几个大字。我抬头看陈旧的牌匾,想知道它立在这里多久了,想知道它最初被取名为“暖心面馆”时这家店的主人笑得有多开怀,想知道这里的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女子最隐秘的期待。老板和老板娘,在女子倒下去的瞬间,迫于命运的压力,必将远离这个车水马龙的大都市。于是,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过往的秘密而无从得知了。我怅然良久,终于转身离开,走出巷口时,与一个陌生的青年擦肩而过。
我佩服女子的真诚与坦然,她说他吃面很慢,吃时总在看她。我想起那个女子,如疾风中的劲草,她曾经很努力地挺腰向上,曾经很努力地接近过幸福。我终于相信了,因那青年哭泣时双手遮面,而形如鸡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