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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跂踵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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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盖上的一滩鸟屎,让王遥年一大早就心烦意乱。小区是个老破小,为儿子学位买的;小区没啥管理,鸟道羊肠的,塞下几辆车也不容易。稀稀落落一排绿化树遮不住太阳,却招来一群鸟,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嚎叫声像把锯子搁在心上锯,锯到早上才作罢。

这段日子,王遥年胸闷,左乳隐隐作痛,开始是丝丝拉拉地疼,然后是灼烧感,有个发热点,像电灯泡的灯丝似的,沿着血管蔓延。疼痛和鸟嚎,让她夜不能寐,翻来覆去。

想着工作日人少,她就请了假去医院检查。今年初,王遥年跳槽到一个创业公司,薪资翻翻。新公司远,开车通勤单程一个半小时,来回就得三个多小时。王遥年既对内又对外、二十四小时疲于奔命,每天就像祖玛游戏里的一粒球,一出门就在滚梯传送带中游走,然后被某扇门吞掉。

医院名气大,人乌泱乌泱的,挤在一起,挂号处护士若抬起头,就会看见排队的人似一块混杂了无数手臂、肩膀的肉冻;一张张面孔表情漠然,藏着悲喜。王遥年挂了胸外科的号,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等来叫号。医生没有目光交接触的三两句问诊,就“嗞嗞嗞”地打印了缴费单,要王遥年去做检查。

缴费,排队,进入X光室,女医师就让她把上衣全脱了。王遥年有点尴尬,还是麻溜脱了,四十多岁人了又不是小姑娘,免得被说矫情。女医师伸出手,用机器的两个夹片把王遥年乳房夹住,然后回到操控台,遥控施力,收紧夹片。钢片夹肉片,可怜光溜溜的王遥年,以一个可笑的姿态被控制在摄影仪前,跑都没法子跑。

哎呀,哎……王遥年五官都扭在一起,惨叫连连。

女医师处事不惊,头也没转,嘴里咕噜了句什么,像挂挡似的,手里操控着操作杆,眉梢眼皮耷拉着。

那是一个什么场面呢?那有多疼呢?就是把馒头压成饼,对,薄得像吃烤鸭的那种半透明的饼,还要保持好半天才能松开。然后给“馒头”换个角度,继续夹,施力夹,保持——

狼狈不堪的王遥年,只能把牙咬碎,脑子还在统计着:一边夹三下,水平位、左侧位、右侧位,两个器官,一共要六下……

吃完六张荷叶饼的王遥年,坐在椅子上,嘴里还在咝咝,心想这个破检查伤害性和侮辱性都极强。她低头仔细看着手里的单子,X线检查前还有“钼靶”两个字……看到“靶”字,她的心咯噔一下。

那个字无疑是坏字。十多年前患了鼻咽癌的父亲,一检查出来就是晚期。医生建议“靶向”治疗,可老家的政策是,靶向药里面有八种肿瘤可报销,但偏就不包括鼻咽癌。医生说北方鼻咽癌不常见,南方人常吃咸鱼才容易患上。王遥年刚来深圳时倒没少吃咸鱼——咸鱼茄子煲,八块钱一份。盒饭菜少饭多,这个菜咸,米饭吃精光,不浪费。她当时也想带父亲来南方治病,但那时,医保不能异地使用,命运是个狙击手,在两头扣动扳机、瞄准着靶子上的父亲。

王遥年手里抓着检查单,眼前出现父亲的身影,在医院走廊尽头,看着她微笑。


1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下,王遥年掏出来一看,一堆未读信息,全是刘总发来的,这客户难缠,芝麻绿豆大的事儿都找她,不分时晌,想找就找。

第一条消息说小王啊,你在吗?

第二条,方案初稿我看了,设计不行啊,不够年轻化……

第三条,修改抓紧时间,我对你们快没信心了……

王遥年无奈地把手放在眉心,强迫自己不皱眉头,皱出川字纹可不是玩的,她回复说,刘总,咱们产品本身是卖给中老年人的呀?

我安排测试了目标客群,他们支持率并不高。刘总回复。

目标客群?肯定是发到他自己家族群里,让他大舅他二舅妈瞅了瞅。刘总放心……王遥年飞快地打字,先稳住他。她明白,甲方总是干扰创意,主要是欺负他们创业公司,名气不够,可以随意摆弄。

王遥年在微信群里布置修改工作,设计总监Peterson抱怨说,王姐,都改了三次了……Peterson总爱跟客户凑近乎,其实是藏着心眼儿,方便他以后转型单干。还有,这行的规矩是一般是不把初稿给客户看,Peterson就私下里给了,他以为他摸得准客户胃口,其实他对客户心理把握还差得远呢,王遥年静静地看着他出错。本来没空收拾他,但Peterson自己的锅还想甩。

王遥年不客气地说,方案这次改了,不许你们任何人再透给客户!方案不是能看明白的,是要靠讲的,不然提案干嘛呢?Peterson回复说,收到。

王遥年起身,去了洗手间。洗手,在镜中认真审视着自己,看不出已经四十多了;家里梳妆台上列队的瓶瓶罐罐,高高矮矮排着队,总要有点用。但她心里清楚,时间的紧迫感像一把宽刃的匕首,在旋转中逼近。岁数就是岁数,岁数是量化标准,岁数还代表着某种妥协,这两年,她早和老公分房睡了,日子过得潦草寡淡,不能细想。

A0174号请到三诊室……电子叫号漏电似的,干涩地响起。

王遥年进入B超室,躺下,脱衣。女医师在往她身上涂上一层凝胶,幽凉沁肌,B超探头在皮肤上自由游走,女医师盯着荧屏,探头走得磕磕绊绊,停顿、在某个位置重复探索,时不时按下回车键截屏,再发出“咔咔”声。

这时,王遥年的电话响了,医师抬起探头,她不接电话,示意继续;可电话又响起来。王遥年无奈摸到身旁的电话,放到眼前一看,是大姐打来的,她有点不好的预感,马上接起,喂,大姐?

遥年,你赶快回来,咱妈,咱妈……

咱妈怎么了?王遥年腾地一下坐起来,另只手掩上衣襟,胡乱整理着。

咱妈没意识了!

啊?王遥年的心腾地揪了起来,母亲心脏不好,十多年前就安了心脏支架。她打着电话,跟医师说了句“不好意思”,就跑出诊室,心急火燎地奔向地库。王遥年低头发现衣扣都系错了,凝胶也没擦,粘在内衣里。她不管不顾地,拿着钥匙一顿猛按,她的车在远处狂叫起来。

王遥年去机场。市场工作做了多年,她随时能飞——她半夜下过飞机,凌晨赶过飞机;为了节约市场费用,她只买红眼航班和春秋航空;她还有几张Open票,是没赶上飞机改签待用的。大铁鸟在她的航线图里像抛物线,划出一朵盛开的硕大莲花。

飞机上坐定,老公的电话来了,看来是午觉醒了,看到了信息。他问王遥年说,我陪你去吧?王遥年说,不用,需要你来再通知,你把孩子三餐安排好……挂了电话,她无奈地皱起眉头。这个老公啊,能干啥啊,团建打个羽毛球,还把脚崴了。虽然没骨折,但软组织大面积挫伤,挫伤后自己涂红花油狂搓,脚踝立即肿得跟腿肚子一样粗。医生训他:挫伤后第一步是冰敷!能缓解一半呢,看球赛也看到过处理伤员吧。他一蹦一蹦的,还自嘲说:老婆,看!我像不像跂踵鸟?

王遥年老公的老家靠海,他说老辈儿讲,老家海边林木都是檀木,地下有翡翠;传说深山还有种鸟叫跂踵鸟,它浑身五彩羽毛,长相极为艳丽;它只有一只脚。人见到跂踵鸟就赶紧跑,如果让这种独脚妖怪追上,会生出病,惹来灾。

看你就不像个好鸟,王遥年没好气地说。老公这几年断崖式衰老,一点点变得慈祥,下颌线日渐涣散,目光柔和得像被拔了牙的老狗。


2

三个小时的飞行,落地。的士飞驰,一路翻越低矮的山丘,掠过广阔的田野,来到了冷清的小镇。王遥年循着信息,找到了母亲病房,母亲插着氧气管,连着心电监护,平稳地睡着。她摸摸母亲的手,暖和的,王遥年的心略微定了定。是心梗吗?她问守在一旁的大姐。

嗯……不,就是心绞痛……大姐有点含糊其辞。

吓死我了,路上没吃一口,有没有泡面……王遥年脱下外套,四下张望找挂衣服的地方,大姐略显殷勤地接过外套,挂在椅背上,说她马上去买。

大姐王遥林五十多了,年轻时有一段短暂的婚姻。本来她短婚未育,人长得可以,是好找下家的;可她二婚要求比初婚还高,说就是因为第一次结婚没经验,没考虑全面,这次必须要找好的。七八年过去,她一无所获,又说男人没个好东西,就一直单着,跟着母亲生活。两人的退休金放在一起,一起买房,一起生活,虽然也吵闹,但总能互相照应。王遥年在外地,时不时给点钱,过年回去待几天,日子也算风平浪静。

林林……母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妈,我是遥年……

遥年啊……你大姐把钱全弄没了……母亲眼里噙着泪,嘴唇哆嗦着。

什么钱?妈,你慢慢说。王遥年掫母亲侧了身,绕顺氧气管,想着无非是大姐买了什么东西,没打招呼吧,这俩退休老人,哪个也不舍得花钱。

你大姐她……在手机里,看上一个人……没见面,就打了十多万块钱给人家,要不回来了……还没等王遥年问清楚,大姐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方便面和暖水瓶,她看母亲醒来,有点尴尬地怔住。

王遥年啥也吃不下了,她跟母亲说,妈,你先歇着。就拉着大姐出了病房,急切地问到底出了啥事儿,为什么十多万没了。

大姐脸上竟然浮现一丝少女般的羞怯,笑意从嘴角藏不住地溢出来。哦,我认识一个唱歌的,他喜欢我,我比他大二十岁呢……

大二十岁,你大人家二十岁?王遥年的脑子嗡嗡的,她听到的每个字都懂,但又像是第一次有人说出来的新语言。

感情的事儿,是说不清楚的,他就是愿意啊……

那钱是怎么回事啊?

他不是直播吗,我给他刷点礼物,帮他维持下秩序……他呀,光会唱歌,不会说甜言蜜语……

等会儿,等会儿,你就是传说中的“榜一大哥”啊,我的榜一……大姐?

那咋办啊,不刷没人气啊,一个“嘉年华”就得三千块,平台拿一半……

你刷“嘉年华”给他?

王遥年觉得大姐一句一个炸弹,“砰嘭”炸声不息,在走廊墙壁上回荡,自己也被她炸得外焦里嫩。大姐退休金每月才两千多,她把家底儿拿来打赏,还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第一次知道一个小老太太陷入“恋爱”是多么的恐怖,她也才明白“杀猪盘”里的猪长什么样了。

他叫什么?你见过吗?

他叫吴佑城,我去杭州找过他,他没见我;他说见到我,会太冲动,就,就……大姐脸上又浮出那少女般的笑容,让王遥年不寒而栗。大姐从小有点笨,学习不好,但也不是白痴呀,而且大姐很吝啬;王遥年买房、结婚生孩子,过年过节的,她从来没掏过一分钱,是只进不出的主儿。王遥年没计较过,想着大姐一个人,肯定要多攒点钱……

那钱没了咋办?他还会……喜欢你吗?王遥年忍着恶心,把“喜欢”两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她知道大姐爱钱,就把话往钱上说。

要是不照顾咱妈,我早就做生意挣钱去了!大姐忽然像炸了似的,激动起来,她觉得母亲耽误她挣钱了,难道她一个退休工人,推开门,满地人民币等她捡,满街帅哥等她挑吗……

王遥年职业病犯了,她心里开始分析直播营销模式、主播的话术设计、消费者心理、消费者画像等。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大姐竟然跟这个“画像”对上了。大姐身上穿的,还是她去年给买的外套;曾经那么水灵动人的女子,变成如今一个朴朴素素的小老太太,头发也没舍得烫,唯一有点扎眼的,是藏不住白发的头上别着个卡通夹子。

王遥年左乳又开始丝丝拉拉的疼。从母亲心绞痛到大姐的“爱情病”,到家里那位“独脚大仙”,从一个医院到另一个医院,每个人都病了。


3

客户刘总是做大健康的,他特迷信,跟团队开会时,看到哪个人坐着爱抖腿,就要求要换掉。王遥年问为什么,刘总说爱抖腿的,肾必有亏,先让人回去把身体养好,这种人心浮气躁,赚不来钱。

刘总还说,其实每个人都是病人,最最危险的就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因为他们的气血水平只够维持活着,不能清除垃圾,免疫系统也不作战,故而感觉不到自己有病。刘总说完,大家都赔着笑脸捧场,伸出大拇指,夸刘总是个高人。王遥年觉得,大姐目前就是这个状态,那空洞狂热的眼神,无疑就是刘总口中的“最危险的病人”。

王遥年让大姐回去休息,自己留下来陪床。她抓着母亲的手说,跟我去深圳吧。

母亲说,我哪儿也不去,我明天就出院,我不花这个钱……

王遥年说,看病就得看好了,不然下次再折腾更费钱。母亲听罢,不言语了,半晌又说,你得劝你大姐,你大姐不仅给人家打钱,还用掉很多钱,说要做生意……

母亲强调说“你大姐”,这让王遥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都说老房子失火是不能救的,看样子这样下去,她们唯一的老房子不仅会被烧掉,而且她可能还会去网贷、高利贷,借呗花呗……

王遥年不寒而栗,赶紧问母亲,剩下多少钱?母亲说,剩下的,存折在我手上……不行,我得出院,我要回去。我要把存折藏起来……

王遥年安抚了半天,母亲才消停。她剥开方便面的塑料纸,伸手去拿暖水瓶,手臂一用劲儿,胸部又开始疼,险些把暖水瓶扔地上。她坐着缓了缓,自我安慰着:这种疼不算什么,万一要是肿瘤,切掉组织,那疼的更不用说了。据说,还有一种痛,是“幻肢疼”,脑神经会让已切组织的部位,还疼……

二十年前,王遥年大学毕业去了深圳,成为一个小白领,常去吃一家六块钱任吃的快餐档。后来听说,往巷子深处走,还有一家四块钱任吃的,于是她就去吃了,吃到一半就犯恶心,回来又吐又拉,折腾了一宿。华强北还有一家98元任吃的火锅自助餐,叫“元太祖”,据说超值。她过生日那天,狠狠心,换上件舒服宽松的衣服,进去消费了一把。吃自助餐是限时的,超时加钱。她在里面横冲直撞、五抢六夺,横扫肉和海鲜,肚子吃得滚圆滚圆的,藏在宽松衣服下。这还不算完,餐厅规定盘子里不能剩食物,王遥年又一鼓作气,把剩的都扫荡矣尽,然后带着一嘴的蒜味儿,悠哉悠哉的去坐公交。

那时的王遥年,就像深圳随处可见的簕杜鹃,泼辣、皮实,开起来又万紫千红,煞是好看。簕杜鹃生命力极强,母体开枝散叶,枝叶又能各自扦插成活,成簇成瀑,就像成年后的兄弟姐妹,各显芬芳,各自独立;哪怕欠钱,银行法院也追不到你头上——可你觉得跟自己没关系吧,哪簇出现了病枝,各堆儿也逃不了干系,就像幻肢疼。

王遥年躺在租的折叠床上,听着心电监护的滴滴声,心里惦记着大姐。不知道大姐此刻在干啥,会不会又在直播间里,大杀四方,享受喝彩,“林姐出手,谁与争锋”、“林姐林姐,女中豪杰”!她编织着不愿醒来的梦,这里面有资本的力量、有人心的叵测,也有大姐情感历程中缺失的那块版图。


4

“能让一个人上瘾的从来都不是甜的,比如烟,茶,酒,都是苦的。苦过后的回味,让人欲罢不能,大脑短暂的放空显得弥足珍贵。”

王遥年在手机的备忘录里打字,这段话她有感而发,也是在构思明天下午提案策略部分的文案。早上已经跟团队开过视频会议了,她对第四版修改给出调整思路,并指出提案策略要调整。首先,PPT要长,十二分钟到十五分钟内;要有文字包装,有格调和逻辑;一步步推衍出为什么是这套解决方案,不能一上来就发几张效果图——就像一个脱衣舞娘,一上台就把衣服全脱了,那剩什么,剩下就是给看客指摘缺点了。王遥年这么比喻的时候,大家都在笑。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切中要害、解决问题。

大夫查了房,说母亲打完吊瓶,下午就可以出院了。王遥年预定了明早飞深圳的航班,安排下午的提案。她觉得自己才是那只什么跂踵鸟,被生活和工作一劈两半;两个半边人都在奋力跳跃着。大姐端来吃的,让母亲赶紧吃点,一会就要打针了。母亲把头歪到一边,气还没消。

王遥年扭了扭腰,昨晚没睡好。过了四十岁,眼睛、颈椎、腰椎……都跳出来刷存在感;各种不适像泥洞里的泥鳅,时不时冒个头。中年时的父亲喜欢在阳台转腰、扭脖子,甩胳膊。那时,王遥年也在阳台忙活,用鸡蛋壳泡水做营养液,浇鸡冠花,开花紫红紫红的;剥开包在白球鞋上的卫生纸,摸摸鞋干透了吗;还有要穿的校服,换个面再晒晒。母亲说她是劳碌命、无事忙……

大姐生下来的时候,粉红粉白,母亲说那时候营养好,怀孕时吃过饺子,还吃了好几顿大水蜜桃,因此大姐的肤色最好。生王遥年时,老家盖房借钱,家里光景不好,母亲连馒头也吃不上了,天天玉米面粥,玉米面窝窝头。母亲馋卤猪肝,家里没钱,卤肝尖片儿像天上月亮一样遥远。她一次次央求父亲,说我就吃五毛钱的。可父亲不愿意去借钱,一直等发工资。差几天就生了,母亲才吃上卤猪肝;父亲买了一块五毛钱的。可太晚了,那块猪肝没有滋养到王遥年,她生下来是黄色的,玉米面儿的颜色。

母亲对生儿子没有执念,但她说大姐“熊”,性格软弱,得有个亲弟弟、妹妹帮衬着;她得生个厉害角色,能保护大姐的。王遥年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

不知道是因为母亲的心理暗示,还是天性使然,王遥年从小就不“老实”,爬树上房、跟老师顶嘴,跟男生打架……母亲见她总惹祸,生气打王遥年;父亲护着她,说“淘小子出好的,淘丫头出巧的”,你瞅着我们二丫头吧,保准有出息!

王遥年在父亲的包票中,考上了大学。时间拨回三十年前,那年大姐25岁,在纺织厂当女工,漂亮出众,在母亲心里,大姐是必定要做“官太太”的。她说起自己当年差点嫁给一个处长儿子,但那家规矩多,还要陪嫁,母亲自尊受挫,便跟人家分了手,直到老大不小了,才委委屈屈地嫁给父亲。

母亲禁止大姐跟厂里工人来往,又托人打听对象。一拨一拨的人往家来,又一拨一拨地走,王遥年是跑腿的,一会去买汽水,一会去买包烟。等人散了去,要么是大姐甩了脸子;要么是母亲头疼病犯了,让父亲给拔火罐儿。大姐看着可以的,母亲说不行;母亲说好的,大姐就说再看看。家里总是气氛凝重,黑云压顶。

算总熬到要开学了,王遥年离家前一晚,母亲张罗了丰盛的饭菜,有烧鸡、炸带鱼、红烧茄子,都是王遥年爱吃的。可她刚夹起一块鸡翅膀,母亲就说,年年,鸡翅给大姐吃,让大姐赶紧嫁人。王遥年忽然想起来,这家里,她好像就没吃过鸡翅,因为翅膀是“攀高枝”的意思,自然是给大姐吃的。大姐一听,撂下筷子,躲到里屋,伏在被垛上哭。

当时王遥年真想长出翅膀,嗖的一下,连个旋儿都不打,直线飞离这个家。等她在大学里打工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去肯德基,点了一堆烤鸡翅炸鸡翅,全部吃掉,骨头也恶狠狠地嚼了。她把胃撑得疼,老胃病的父亲说,胃不和则卧不宁,还真是,王遥年那晚上不停地做噩梦:一大群鸟疾速扑面而来,振翅、高飞、俯冲、低翔,浩浩荡荡地占领了天空,鸟阵就像一个扁平的圆盘,魔幻般飞快变化的形状。时而大,时而小,时而黑压压一片,时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飘忽不定,变幻莫测,像天空中飞舞着一片变化无常的物体。


5

下午,母亲出院,医嘱其仍需卧床静养,不能生气激动。母亲回家,说想喝小米粥,她支开大姐,从枕套中摸索半天,摸出一个牛皮纸袋子,母亲郑重其事地打开,是存折和银行卡等。母亲凑近看清余额,叹了口气,让王遥年把存折放到床底一个饼干盒子里。

也就半年没回来,家里凌乱到让人震惊:床底堆满杂物,客厅里一堆被褥堆到天花板,空灵鼓、电子秤和豆浆机放在地上,无一不蒙尘。沙发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几个大木箱子,大姐说这是装订打包机,她以后要做熟食打包批发用的,王遥年顺嘴问批发给谁?大姐自信地说,批发给有需要的人。鞋架上没有鞋,码着圆滚滚的袋子,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大姐说这是灵芝,回头有人收购的,养着也简单,浇水就行,是致富的好门路……母亲要电视遥控器,大姐在桌上翻了半天,遥控器在一本书下面。王遥年拿起一看,书名是《爆款短视频剪辑高手就是你》,旁边还有大姐的老花镜和血压药,王遥年说你看这书干啥,大姐含糊地说,不干啥。

王遥年明白,大姐已经不是大姐,家中只剩一个皮囊,或是一个跟大姐长得一模一样的皮影儿,用母亲的话说,大姐心里长草了。王遥年收拾了母亲的卧室,大姐端来小米粥,清汤寡水的,母亲说先放一边。大姐不悦,说不喝还要我煮。母亲不说话,闭着眼。

王遥年老公打来微信通话,问什么时候回来,孩子老师找家长,得跟老师约个时间。王遥年知道上了初一的儿子有点叛逆,问是不是顶撞老师了?老公说不是,我给你看这个,说完发来一张图,王遥年一看,原来是儿子地理考试试卷,有一题要求在地图上分别填写省份名称,孩子写的是:鸡头、鸡脖子、鸡翅膀、鸡屁股……

王遥年噗嗤乐了,孩子真皮。但她不急不气;父亲说过那句老话:淘小子出好的,淘丫头出巧的;孩子长得跟老公一模一样,但却有着王遥年的灵魂,脑洞大,富有想象力,也爱耍点小聪明。老公常深情地看着孩子,觉得自己后继有人,他家族基因被继承;但王遥年却能在孩子狡黠的小眼神中看到自己,她心里偷乐,老公给孩子的,只不过是个外壳。

你还乐?都是你惯的……

嗨,事儿不大,找时间带他旅旅游吧,他对“省份”都没概念……哦对了,王遥年的思维跳跃了八度,说你的药量是三天的,明天该去医院了吧?老公说是啊。那你顺道把我化验单取一下吧,在二楼检验科,我实在没时间,你撑好拐杖啊……

晚上,王遥年和大姐睡在一张床上。两人打小睡在一起,在一张单人床上睡了十多年也没嫌窄;如今在一米五的双人床上,还睡不下——但也就一晚,凑合凑合。大姐辗转反侧着发福的身子,显然她也睡不习惯,或者还惦记刷手机,看看心上人。

王遥年说,姐,咱俩聊聊呗。

大姐幽幽地说,算了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王遥年叹了口气——策划行业的人,总是拼命训练讲道理的能力,也就是所谓的说服力;王遥年觉得,就是跟国内一线大牌企业主谈判,也没眼下这场谈话艰难。

我要说什么?她追问。

你还是别说了……你有儿子,有老公,我呢,谁管我,我老了怎么办?

还有呢,你心里有啥话都说出来吧……

大姐坐起来,拧亮床头灯,昏黄的光在她眉弓和嘴角投下阴影,让她的脸陌生而又狰狞。说,你说,是不是我,一个人照顾老人这么多年了?

这怎么又成了她一个人照顾老人了?你俩要生活在一起,是自己决定的啊,再说母亲生活也能自理……王遥年心里暗忖,真想跟她掰扯掰扯;但王遥年知道不能掰扯下去,她起身去看了看母亲,母亲睡得安好,轻阖上门,她对大姐说,走,反正你也睡不着,我们吃烧烤去。

小镇的夜晚静谧,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一会拉长、一会短,蝙蝠绕着飞虫俯仰、扑腾。飞虫叫“小咬”,一种蠓,咬人比蚊子还疼。小时家里晚上不开灯,因为“小咬”趋光,还能钻过纱窗网眼儿。

王遥年说起,小时她被赤眼蜂蛰在脸上,火辣辣疼,半边脸肿了,一只眼也眯缝了;大姐去找一种叫马齿苋的草,跑了很远才找到,把马齿苋捣烂后捏成饼,敷在脸上……

大姐说,她记得王遥年哭哭啼啼地睡了,但第二天醒来,脸蛋消肿了,光滑如初。

王遥年说,多想,人生也可以这样,睡一觉,就可以重启。

大姐又不说话了,王遥年说,大姐,你一辈子渴望爱情,但爱情在直播间是绝对遇不到的,你清楚这个吧?

大姐嗫喏着,说,我想知道,他……有没有真的,真的喜欢过我……

王遥年说,有!你充值刷礼物的时候,他喜欢你;就像我的客户跟我签合同的时候,我喜欢他;客户给我付首付、付尾款的时候,我喜欢他,我们叫他们金主爸爸……而其他的时间,只想他们不要烦我……

大姐不说话。王遥年接着说,如果你不刷礼物,你看他还理你吗。

这几天,他已经不理我了……大姐捂着脸呜呜地哭。王遥年伸手去搂住她的肩膀,左乳的疼痛已经辐射到腋下,她无声地咧了下嘴,还是用力搂住大姐肩膀,想给她力量,也想摇醒她。

王遥年说,姐,别伤心了,这钱,也有可能追回来,我都查了,这属于诱导打赏……咱们还可以举报他,封他的号……

你敢!大姐猛然弹开,对着王遥年嘶吼起来:你敢举报,我,我就去跳楼!


6

飞机起飞,正是日出时分,舷窗外,太阳像遥远的救世主,透过云雾缓缓升起,湛蓝的苍穹一丝丝透出曦光。暖橘色的光,像神奇的滤镜,把大地涂改得热闹光亮。机舱门关闭,大铁鸟展翅欲飞。与现世的隔离,对于王遥年,是暂时地逃离。几个小时后,王遥年被飞机落地的颠簸惊醒,下机,走出机舱,深秋的深圳,还是一股热浪袭面,她直接回公司。车里,她总放两套衣服,公司备着化妆品。下午提案前,方案还得预演一遍,时间有点赶。

好在提案很顺利。当王遥年条理清晰地讲着PPT,她的推理听着就像一个走钢丝者的脚步,不左不右,无偏无颇,客观推衍着,最终通往那唯一正确的结论。

讲完,刘总几乎要鼓掌,他给新方案很高的评价,说还要再丢两个支线产品来做做;王遥年赶紧伸手与他握手,说就这么定了。刘总这人从不宴请,也不赴宴,喝不惯咖啡,颇难伺候。王遥年请刘总去茶室坐坐,安排同事沏茶。待落座,水已沸,杯盏已温,小姑娘白皙的柔荑开始分杯奉茶。王遥年说,这茶叶是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原茶园,在林芝易贡,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茶园,据说很稀有,朋友分我一点。刘总,来尝尝。

茶汤红亮,浓酽的似陈茶,但又有新茶的清香气扑鼻。刘总喝了一口赞不绝口,说,好茶!小王做事,尽善尽美啊!

王遥年微微一笑,说,刘总不嫌弃罢了……咱们泡茶的是泉水,猫儿山的初涌泉,这水的品牌也是我们做的。

小王,你也要好好休息,刘总话锋一转,说你要养养肝血,你看你的手背,都是青筋……肝开窍于目,其华在爪啊……

王遥年自嘲说,我就是劳碌命,刨食儿吃的……

刘总说,命中印旺的人,喜欢操心,心思重,对不对啊……

您在我家安监控了吧?

没事打打坐吧!

送走刘总,王遥年去老板办公室,蹭着吃了包每日坚果,汇报了项目进度。老板说,就是你搞得定刘总,再签两个合同,要忙到年底了。王遥年说,争取明年跟他签年框合同——接下来还有得磨,我困得不行了,给我半个小时,一会再开总结会……

睡会儿去吧,不着急。老板的手里转着笔。

王遥年回到办公室,锁了门,落下百叶窗,躺在沙发上小憩。可不管怎么躺着,都不舒服,王遥年索性坐起来,盘着腿,闭目打坐,一下下调整着呼吸。还没五分钟,就感觉呼吸越来越小,铺天盖地的云彩呼呼冒起来,把她包围起来,云雾不停地涌来,身上的气脉都停了,她手臂一伸,人就浮了起来;腿不再酸麻,蹬一脚云朵,就飞远一点,等到云散开,心里可清凉了,才感觉这呼吸又有了。天蓝得恍如奇迹,她和成千上万只大雁在一起,千变万化地舞动着。时而疏散,时而聚拢,不断变化着排列,好像有指挥般的步调一致,优美而神秘。

倏尔,雁声似刀,剖开飞舞的群鸟。王遥年仔细一听,是手机铃声,她睁开眼,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睡了多久。电话声催促,她起身接起,里面传来老公带哭腔的声音,遥年,遥年!我在医院……

王遥年说,怎么啦?

你赶紧回来,我带你去复查,我不信……

王遥年喉头一堵,她哽咽着说,老公,你说……跂踵鸟,它到底一只脚还是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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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睦邻文学奖
  • 2024-01-16 11:2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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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牙
  • 2023-11-02 10:3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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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秦帝国
  • 2023-10-18 1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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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汤学汉
  • 2023-10-09 11: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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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汤学汉
  • 2023-10-08 13:3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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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德彬
  • 2023-10-07 14: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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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德彬
  • 2023-10-07 12:45:21
提名10000邻家币,共计10000邻家币
  • 文夕
  • 2023-10-07 11:41:16
评论奖励1000邻家币,共计17000邻家币
  • 文夕
  • 2023-10-07 01:4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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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深圳一好人
  • 2023-10-05 15:39:04
提名10000邻家币,共计10000邻家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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