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租住在深圳福田社区。我住的那栋楼有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像个独行侠，见天拎着那只旧皮包，独来独往。他的穿着很怪，上着西服，下穿牛仔，脚蹬布鞋，浑身上下香气四溢——据我的鼻子考证，香水应该很廉价（我闻惯了白领阶层女人身上特有的高档香水味）。

第一次在楼下碰见他，是个早晨，他正拎着旧皮包向外走。见了我，他停下脚步，很客气地向我打招呼，香水味也随之飘了过来。我见他穿着普通，本来觉得对他毫无亲近的必要。可他的笑脸，让见惯冷脸甚至冷嘲热讽的我，那一刻竟有了温暖的感觉，以致我脑子里瞬间闪现一个词：香水邻居。

从那以后，我下意识留意起他来，好几次发现他从楼下走上来，可我就是不知他住在几楼。有一次，他拎着刚买的电饭煲从外面进来，步履蹒跚，我要替他拎，他硬是不肯。我看着他顺着通往楼下的扶梯，一步一步走下去。

那个星期五，天黑沉沉的。因谈笔业务，我骑着电动自行车赶往蛇口，去拜访一位年轻的女老总。她看着非常热情，我刚坐下，她就亲手给我冲了一杯咖啡，我暗想一定有戏。于是，我非常细致地向她介绍我负责的保险产品，她听得很认真，还不时就她考虑到的疑问插话。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身体前倾，快要贴到我的身上。我清晰地闻见，她身上散发着法兰西香水的味道。我敢发誓，那绝对是我极为愉快的一场产品推销。聊到尽兴处，她用白皙细腻的小手，亲热地拍拍我的手背，触得我心里麻酥酥的，有一刻，我竟有了恋爱的感觉。当我掏出合同请她签字时，她瞬间收敛了笑容，沉着脸说：“我失恋了，自始至终我都深陷在男友的骗局之中，遭他戏耍。刚才，我不过是想试一试，女人戏耍男人的感觉。”

我如梦方醒，强忍屈辱。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出她的办公室的。天已下起瓢泼大雨。我忽然想让酣畅淋漓的雨水，将我的烦恼和屈辱一洗而净。我将电动车油门拧到最大，一路风驰电掣。我晃着头颅，甩着长发，大声唱着“罗刹海市”。哪里想到，一辆轿车猛地拐过来，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世界瞬间凝滞不动。隐约听到像天外传来的声响，事后才知道是那车带着刺耳的急刹声，好不容易停下来，可仅仅停了几秒钟，就逃之夭夭。

当我睁开眼，头疼欲裂，发现电动车早解了体。我躺在地上，大声呻吟着，试了半天想爬起来，都没有成功。雨中的行人很少。有两三人经过，犹豫几秒钟，也是自走自路。终于来了一个小男孩，试图搀我起来，可一百七十多斤身体哪是他能轻易拉得动的，他失望地站在我的边上，无奈地望着我。我冲他笑了笑，劝他赶快找个地方躲雨。他这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去。

缓了会儿，我右手撑着路面，努力想站起，一个趑趄，又重重摔在地上，疼得我龇牙咧嘴。我疼得闭上了眼睛，任雨水击打着我的脸颊。忽然，雨停了。睁开眼，一把伞举在上方，一张熟悉的面孔向我微笑着，竟是香水邻居，一身污渍斑斑。我一怔：早上见他明明穿着西装呢。再看他的肩头，背着个蛇皮袋，鼓鼓囊囊，同样污渍斑斑。我一下明白了。

他将左手的伞给我，又转身，将蛇皮袋塞进路边灌木丛中。他喘着粗气，费了好大劲儿才将我拉起。再向我要过伞，一手将伞举在我的头上，一手搀扶着我，一瘸一拐坐到路边。他向我简单问明情况，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取出手机，很熟练地拨了110、120。

我疼得无法呼吸。警方到后，老人简单描述了一下情况，就陪着我上了救护车。他掏出那个空塑料袋，放在座上，这才放心坐下。一检查，骨折，需要住院。我想掏钱包，一阵锥心的疼痛袭上全身，“哎呦”一声叫出来。老人摆摆手，说：“你老实躺着，我来办。”我抱歉地向他笑笑。

夜晚躺在病床上，疼得我翻来覆去，脑子里放电影一般，晃动着邻居的样子，脏兮兮，满身散发着腐烂气味。我想象着他的活动轨迹，背着蛇皮袋，弯着腰，在垃圾桶里，到处搜寻废品。我忍不住干呕起来，疼得全身像散了架。我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内心本该对他充满感激。他掏出银行卡，为我垫付住院费，刷了六千眼都没眨，先是感动，想着想着，就被疑惑取代。我想到，我晚上在小区散步，好几次见他也在散步，还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呢。可现在想来，他该是搜寻目标，我分明看到他散步时眼睛一直瞟着人家的窗户。

好不容易挨到出院，我将心底疑问第一时间告诉了社区王主任。王主任大笑着说：“你想哪里去了？杨老他自己就是警察呢！他可是咱们福田社区的好人哪！”

原来，他是位退休警察，难怪对待交通事故处理那么娴熟。王主任告诉我，近十年来，杨老已前前后后资助30多个贫困学生，有的已大学毕业，有的还在读小学，里面就有咱深圳学生呢。王主任还说，杨老本是上海人，退休后孤身一人来咱深圳，为了省钱，听说租住在地下室里。王主任笑着说：“说照你这么说，他就租住在你的那栋啊。”

听得我一脸懵圈。王主任笑笑，又道：“你说他晚上散步，喜欢盯人家窗户看，那是他的职业习惯。遇到哪家晚上窗户大敞，他会告诉物业，让打电话通知人家注意安全。你知道的，有段时间很不太平，一批外地小偷流窜到咱们深圳犯案。”

可看他平常穿得整洁，怎么转眼就……我又抛出一个疑问。

“杨老担心衣服有异味，惹人讨厌，他还天天喷香水呢——连那香水还是跟我学的网购知识，从网上买的咧。他担心邻居嫌，每次都拎着包把捡废品穿的工作服带到外面换。”

是只大皮包吧？我脱口而出。

“是的呀。你绝不会想到——当初我也没想到——就连他身上的衣服鞋子，也都是从废品箱里淘来的呢。他的工资和捡废品攒的钱从来舍不得买衣服，多用在资助贫困学子了。”王主任叹了口气。

我的脸烫烫的。王主任的话撞得我心好一阵疼，不亚于那次事故中受到的撞击。

刚走出社区办，王主任又追出来告诉我：“在杨老督促下，那辆肇事车也找到了。”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故事至此并未结束。

杨老从王主任口中知道我来自贫困山区，孤身一人，在深圳跑保险生意，连连受挫，殊属不易。他专门找到我，说要给正在手资助的5个孩子买保险，他说给孩子买保险也是为了孩子未来呢。当我报过费用后，他仔细算了好几遍，问我：“你是不是漏算了1人？”

我笑了笑说：“没漏算，那个学生的保费以后就由我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