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静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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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这张中年女人的脸,如黑芝麻随意洒落在被太阳暴晒的黄土地上。周玉秀拿起防晒霜涂上厚厚一层。她知道,这般模样是内分泌失调所致,这几年在华强北要死不活地熬着,太焦心。

“妈,你走时把垃圾带下去。”女儿将2L的鲜奶瓶放在嘴上吸尽,拿到洗菜池用水将浓液冲干净,放在塑料袋里,用废弃数据线捆好废纸壳。这样的废品送给“守桶员”们,又干净又好分类。守桶员就是那些捡废品的老人,固定守在垃圾桶放置点。

家当昨晚已全部打好包装,女儿要她放心去守她的“一米柜台”。周玉秀挎起小包包、提着垃圾出门时,开玩笑地说:“今天辛苦你,以后,你上班就可以潇洒走路,老妈我得去挤地铁喽。” 女儿周婉婷在区大数据中心工作,兼职上沙村网格员,晚上得入户。

“辛苦老妈了!”女儿笑嘻嘻地回答。

上沙村人口稠密,村中主街两旁店铺里伸出一角小木桌,或是一些“搬家”“疏通”等落地小牌子,会车时有些麻烦。

吴军将“货拉拉”开得很慢。有人在前方举着“搬家”的牌子,晃了晃。每个地方都有做这种营生的人,那边请人装车,这边请人卸车,不用两边跑。举牌子的是位中年人,站在“炸面团”小店门口。

“炸面团”,并不是丸子或粑、饼,就是面粉搅拌、揉搓,捏成一个个小物件,或一个小巴掌,或一头小猪,或一只猴子,或一只鸡。吃了一阵,看眼车厢,发现还有个大件没搬下来。这动作,唉。他问炸面团的妇女:“老板,是你家搬家吗?”女店主摇头。

吴军拨通平台上留下的电话号码,催促:“周美女,怎么还有东西没卸?要师傅们快来,占道了,车子都扭着屁股挪步哩。”

女店主扑哧一声乐了,说:“师傅真幽默。”

“没你幽默,看你这炸的,哪是面团,就是小动物、小玩具,都害怕下口。”

“你也住上沙吧,见过你的车。”女店主说她去菜场时,看到这车好几次。

吴军伸了下大拇指。看到两位搬家师傅后面只有女雇主小周,笑着说:“两个人能抬上楼么?见过太多搬家的,确实没见过四门冰箱走楼梯的情况,真是有钱人哪。”

“有钱人就不会租这种城中村的楼梯房,师傅真幽默。”小周的目光投到司机脸上,笑说,“我认出你来了。”

“我也认出你了,小美女姓周。”

周婉婷楞了一下,脸颊绯红,笑着说:“我是网格员小周。”报出他住的楼栋、房号。


一进房间,周玉秀便拉开纱窗,又拉开阳台门,心里无比畅快。对面的房子只做了三层,当初,她先看中正面一栋房子的视野,上到四楼,扯住她心神的,就是阳台一角这些茂密的龙眼树枝叶。

能在房屋密集的城中村看到一棵树,如遇奇迹,何况这棵长在房侧的树,将枝叶伸进了防护网。空气清新,视野开阔,真好!她站在阳台上,摸着一片树叶,大口吸气。从早到晚呆在那个没有窗户、见不到阳光、听不到风声车鸣的商城,她实在渴望清新的空气、明亮的自然光线。阳台不过两米多长,八九十公分宽。闻着树叶清香,遥望头顶星空,眼睛掠过几十米远,落在对面的灯光里,心,把惬意无限拉长。

“妈,怎么不开灯,门开着,还以为进小偷了。”女儿在门口脱鞋。

“回来这么晚?”她问了一声,嘴里说:天猫精灵,开灯。灯就亮了。这些小智能家居,都是女儿弄的。

“吴师傅出车祸了,他妈来照顾他,登记费了些时间。”

“哪个吴师傅?”她问。“出车祸你们网格员也管?”

女儿说上次货拉拉搬家的司机姓吴,他家多了成员,要登记。白天大家都忙,网格员一般晚上入户,在忽明忽暗的灯影里一层一层爬楼,周玉秀很心疼女儿。女儿却说白天盯着电脑,眼睛花了,屁股粑了,要多爬楼梯健身。

“吴师傅挺可怜的,租个单间,腿伤了,他妈来照顾,睡折叠椅,七十多岁的老人,哪受得了。”

女儿善良,见不得人家受苦遭罪,忘记自己也是受苦人,刚满月就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商城,三四岁就离开了妈妈,六七岁就一个人上下学,中餐吃外卖,晚上饿得肚子痛,还曾被讨债的吓得哇哇哭,十三岁前,长得瘦筯瘦筋,脸色嘎黄嘎黄。

“我们自己都要人怜惜哩。”周玉秀笑笑,要女儿赶紧洗澡。

女儿周婉婷一切好与不好的过往,都与她这位母亲息息相关。


周玉秀在莼蒲乡村长大,天生豹子胆。高中刚毕业,就拿着身份证、边境证,坐火车、转班车独闯南方来到上步工业园。高中学历,工厂还是比较欢迎,何况,周玉秀天生一副清纯俊俏模样。

才开始进厂,有师傅带。师傅叫吴军,是个年轻小伙子。吴军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师傅,男男女女的新员工,都是他带。工作台摆着风枪、镊子、电烙铁、高温焊锡丝等。第一次上手操作,师傅说“挑点高温锡”,她将烙铁对准锡丝。师傅说多了。锡用多了,焊点会很难看。小电容装上去,还得涂助焊剂给焊盘加热。锡溶化后,用镊子夹起电容器,放在焊点上。吴师傅教得很过细,实际操作中,大多省略了助焊剂。周玉秀眼明手快,工序熟练后,几乎不用清洗,焊点就非常整齐美观。

工作了一段时间,周玉秀才知道,自己何其幸运,工作的电路板厂,居然是电子集团下属公司,往前推,这家叫“华强”的公司是军工企业。如果不是军改民,她一个农村女生,端的可就是国家饭碗哩。深圳电子集团,名字一听,就让她觉得无比荣光,高考落榜的痛苦,有了些许抚慰。

那天晚饭后,她从食堂出来,向车间走去。车间主任在后面叫,周玉秀,你明天早晨不用到车间来了,直接去写字楼找人事。全身的血液猛地朝头上涌,她有点晕。找人事,一是入职,二是增减工资,三是辞退。一和二都不可能,她看着车间主任,着急地问,您知道什么事情吗?主任一笑,说不知道,但不会是被炒鱿鱼。她说了声谢谢。看主任那样子,不像开玩笑。

吴军来到她身边,关切地问什么事。吴军进厂前,在老家走乡串户给人修收音机、时钟等,主攻半导体。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的吴军,脑瓜灵活,技术好,人也幽默,许多女徒弟喜欢他,大家知道他的心思在她身上后,便收敛了自己的目光。她告诉他主任的通知。他看出她紧张,安慰“肯定是好事”。她稳下心来工作,焊锡溢出不少,电容器放歪了。他老远看到,轻轻地走到她身边,看看四周,发现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各自眼前的电路板上,悄悄地伸出手,按住她右手背,很轻。她似乎感觉到了能量。

早晨,带着变黑的眼圈走进人事办公室,得到去销售部的通知。她所在的这家“三来一补”企业,在电子市场占据了一个档位,工作上的出色表现加上出众的容貌,让她从生产人员变成了销售人员。

他们的销售点拥挤在一片嘈杂之中。这天收摊关门的时候,周玉秀感应到一对目光在稀落的人流中久久地注视她,便回了个笑脸。隐于人流中的吴军,看到她的身影,朝外走,走到马路边,才伸出双手。他手上是一束红色玫瑰花。

“哎呀,师傅,你这是发财了?”她说。市面上卖花的可不多,也不便宜,没几个普通人会有这种送花情趣。

“明天去深圳湾玩吧?”吴军语气里有征询,表现出的是拿定主意的真诚。

“你怎么知道我明天轮休?”

他笑笑。她说:“肯定是你的爱慕者告的密。”回身看了不远处的档口一眼,嫣然一笑。时已入冬,空气中夹杂着丝丝冷风。她把头发弄散,瀑布似的黑发披在后背。她有一头乌黑的齐腰长发,平时上班,都用皮筋束起,再扎上统一的工作布花。他们都住宿舍,其实他只要等在宿舍门口。

“你没必要耽误工作。”她说。

“我想和你在外面走走,天气多好。”

周玉秀感觉心里暖暖的,夹克抵挡不住的寒气跑远了。

早晨,她来到约定的厂门外榕树下,他已经等在那里,手上拿着油条豆浆,这是她喜欢吃的东西。在深圳湾海边一棵椰树下,吴军看着她白皙的脸庞,激动地说:“我想好了,过年时去你家。”

过年去给她父母拜年,等于是确定、并宣告两人的关系。吴军一直没有表明要追求她,只是用行动关心着她,这更让她生出几分好感。他的技术,包含了他的聪明才智。厂里那么多喜欢他的女生,他从没与谁交往过密,他的人品,也与外表匹配。

春节,周玉秀带吴军回莼蒲老家。路上,吴军感慨他们这里交通方便。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家庭条件、环境,便问:“你家离城里多远?”

“比你们家远,要翻山越岭,没班车。”

父母看到女儿身后跟着一个男生,表情很是热切,听到口音,脸便拉垮下来。父母不同意她嫁到外县外省。周玉秀没放在心上,她想,嫁哪都是生活在深圳。许多青年人都喜欢与父母唱反调,父母的反对会成为催化剂。她和吴军这样的员工,不可能在公司拥有单身宿舍,就在外面租了间房,叫上各自要好的同事吃了一顿饭,算是举行了“婚礼”。过了三四个月,厂里搬迁。其实,搬迁消息工人们早就知道了,谁也没在意,工厂搬到哪里,都是在车间上班。对周玉秀和吴军来说,情况就不同了,一人在商场,一人在车间,夫妻两人得天各一区。

“怎么办?”周玉秀手摸微微隆起的肚子。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当老板?”吴军的手盖在她手上。

当老板!她一惊,看着他英俊的脸庞。吴军说他早就想在华强北占一个平方,摆张桌子鼓捣电子产品。她在心里将电子交易市场走了一圈,即将竣工的步行道已经吸引了许多人的眼球。市场里的繁华,此刻不断地在她眼前放大。她有点热血沸腾。

工厂正式搬迁时,“玉军通信”在赛格广场一个角落占了一个小隔断,卖通信设备,如手机、呼机。手机主要是组装机。

周玉秀是卖手机主板的,吴军是搞半导体技术的,销售技巧与装配技术,在“玉军通讯”完美结合。各种手机配件到吴军手中,就能变成外形丰富、功能齐全的整机。有款青蛙形状的手机,配有打火机装置,打电话、发信息、点火一机搞定。“玉军通信”柜台前,天南海北前来打货的人络绎不绝,要想趴到柜台看玻璃板下面的机子,得按照周玉秀发的序号来。玉军通信迅速成长,老板的腰包鼓了起来。

“老爸妈一直都没认同我,我想在莼蒲买套房子。”吴军躺在床上,一只手抚摸着女儿的额头,一只手越过女儿的小身板,搂着她。

她一下子昂起头,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她算了一下,余钱,可以在莼蒲和福田各付一套房首付。吴军说,莼蒲的房子不贵,全款。

过了半个月,她说:“还在江西买一套吧,免得你爸妈说我只顾自己,不考虑你的感受。”

女儿三岁这年,情势急剧反转。先是山寨手机被扣,再是组装机查封,接着是一家大采购商向他们索赔。变故出在打火机手机上,这位采购商惹上了官司,起因为“手机打火机”安全事故,于是“生产商”被牵扯进去。吴军组装的手机,用户使用不当,一个在打电话时烧伤了脸部,一个诱发火灾损失了财产。吴军和周玉秀的失误,在于没有印刷说明书,导致用户使用不当。吴军是“假冒伪劣产品”制造商,不仅承担了民事责任,还承担刑事责任。“玉军通信”勒令停业。为了减免刑事处罚,周玉秀只得到处求人。低价处理店里刚进的几十万元配件,将未还完按揭的房子出售,又借了不少债,也没能免除吴军的牢狱之灾。


“妈,我上班去了。”女儿的声音惊醒了周玉秀。怎么搞的,女儿起床时自己也醒了,一下子又睡过去了,唉,脑海里整晚乱七八糟,没睡安稳。

这次搬家,不仅选了套有树、视线空旷的户型,还从一室一厅变成了两室一大厅。以前母女俩同居一室,一张高低木板铺,女儿睡上铺,她睡下铺。可是今年睡觉打呼噜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经常闹醒女儿。

洗漱过后,周玉秀提着包出门、下楼,经过垃圾桶边,顺手将刚擦过手的纸巾一扔,没想到手不准,纸团落在翻垃圾桶的老太太脚边。她说着“不好意思”,弯腰去捡。老太太说“没得事”。这口音!周玉秀望着老太太笑了笑,这一望,心里存了疑问。

走到“炸面团”店,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油炸小物品,停住脚步。肚子有点饿,熬到华强北,胃受不了。这么多年在商城饥一餐饱一餐,她患上了胃溃疡。口腔喜欢油炸品,胃不喜欢,看到“白粥”,舒心了。

“老板,来碗稀饭,三块钱炸面团。”她说。

“稍等。”炸锅前的女店主应答一声,往大铁皮盘内倒炸货,顺手拿了塑料袋,双手往炸面团上一抄,放到秤盘上,嘴里说3元,递给她,转身拿了碗舀粥,整套动作快捷流畅。

周玉秀想起那些年生意好的时候,自己一只手给这位顾客拿手机,一只手给那位顾客拿充电线,眼睛看着另一位顾客手上的手机,笑着报出几个价格的情景。

“老板,心情好啊。”女店主对周玉秀说。

姚红。周玉秀看了眼墙上挂的营业执照,说:“姚老板真是麻利人,怪不得生意好。”

“你咋知道我姓姚?以前没见过你。”姚红说。

周玉秀说她搬来没多久,平时也不在这条街上吃。喝口白粥,吃口炸面团,胃挺舒适的。走时赞一句:“这小面团味道好,难怪客人排队。”

“欢迎下次再来,慢走。”

周玉秀心想:这小店老板,跟自己有几分相似。

前往地铁站,心情轻松。这些年,她也没跳出华强北这个圈子,轮换着在赛格、曼哈、龙胜等商城租小方格档口,卖过主板、数据线、内存卡、收录机、元器件。那年为了处理吴军的事,她将女儿送回父母那里,便在华强广场卖了大半年风靡一时的电子烟。赚快钱,是为了还“玉军通信”欠的债务,这几年在远望数码商城主营手机壳套和贴膜。从华强北搬到上沙住,主要是方便女儿。

下了7号线,在站内走了好一阵,才走出“9”口。她坐地铁的次数不多,开始几次,经常搞错出口。华强北地铁站,比上沙地铁站复杂得多,不是它多了2号和延长的8号线。这个地铁站,差不多占据着华强北大部分地下空间,出口多得她发晕。远望商城二楼,一个玻璃柜,贴着醒目的黄色标签:专业贴膜、各类机壳。别的柜台挂着:高价回收、手机置换、二手机批发等“含金量”高的字牌。

那年,直接从业人员超过5万人的鼎盛时期,她在手机品牌及种类最全的明通数码商城也拥有一个小档口。各种独特创意的手机,山寨、高仿,她都从正规渠道进货,利润很薄。看着别人大把赚钱,她心里也有些痒痒的。她没有技术组装山寨机,与邻档老板联手,搞了一批高仿机,货还没到手,就被扣压,人也被带走调查。后来,人被放了出来,因为拿不出正规进货发票,六十多万元的货最后几经周折拿回来了,基本也不值钱了。这一折腾,亏损了二十多万。

想起这些年的各种波折,她进了红树林,准备从海边一跃而下。脑海浮现女儿清澈的大眼睛,她的身子慢慢往下软,靠在一棵硕大的老榕树根上。虬须从树上生出,横着长了三四米,又钻入土中,形成一条天然板凳。这般奇观,她是第一次看到。坐在根须上,抚摸着自己瘦削的脸庞,望着长在沙壤之中的常绿小乔木。这段时间多雨,海水淹没到树腰了,她仿佛听到了树木的呻吟。但她知道,海水一退,阳光抚慰,它们又会恢复生机。


有人敲门,吴军躺在床上,问“谁呀”?外面回答是交警。

他回答“请进”,心里忐忑不安。出事的时候,是交警把他送到医院的,他自己打的报警电话,也打了保险公司电话。

来者三人,只有一个穿交警制服。交警介绍说是市政公司工作人员,箱型四轮货车撞坏了照明设施,保险公司拒绝理赔。

“为什么?”

“我们调过监控,你的车子确实是突然撞上右边照明杆然后侧翻。”交警说,“保险公司认为你是故意行为。”

“我又不是神经病。”吴军说。那天,他接了一个订单,是给远望商城送一批货,在上步中路准备左转时,突然有两名骑自行车的孩子从对面而来,速度很快,目测距离,他只得急往右打方向盘。其时,左转灯还在闪烁。因为不懂法而触犯法律,他在监狱看了不少法律书,跑车后,买了交强险,车损险、第三者责任险、车上货物责任险。他猜测,保险公司找理由,可能连车损、医疗费、货物损失都不想承担。

他说:“我是为了避让那两个孩子,应该算见义勇为。”

交警走后,吴军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对方态度不怎么好,说交警会认定责任。吴军躺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滴落。母亲一个劲哀叹:“怎么得了,自己花了医药费,车子也扣了,还得赔人家钱。”

“妈,你莫担心,我明天去交警。”

母亲看着他打石膏、僵直在铺上的左腿,唠叨现在的人黑得很,有几个官面上的人真心向着老百姓,忽然说:“上次那个来登记的小女崽,看着挺善良的。”

“一个网格员,又不是领导。”

“你问问她。”

吴军知道小周是个热心网格员,找不到门路,只得给她打电话。小周很是气愤,说她先向领导汇报。


女儿周婉婷打开门,看到周玉秀,没有说“妈,我回来了”,也没有问“妈,你这么早就回来了”,那张粉嫩的脸上,有层阴云。

周玉秀最怕看到女儿这种脸色。女儿说过:我的工作,难免受气,比如打电话约好时间,住户不回;比如敲半天门,人家不做声,稍微敲重一点,又发脾气;比如有人回答了两个问题,到第三个问题就屁股一转,关门。总之,我要炼成百毒不侵的功夫,哪天我心情不好,肯定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

“是听说要取消兼职网格员了?”她关切地看着女儿的脸色。

女儿点点头。

“多大的事儿,天天看人脸色,取消了,可以少受委屈了。”她笑起来。

女儿没笑,走进自己房间。

“怎么啦?”她追到门边,看到女儿趴在床上。

“妈,我两岁时的合影,有几张?”

“两张啊。”

“你一张,我爸一张?”女儿坐起身子,看着她。

她点点头。女儿三岁以后,就没见过爸爸,懂事后问她,她如实将吴军的情况告诉了女儿。

“妈,你看这张相片。”女儿洗漱完,把手机递到周玉秀脸前。

“这相片不是在老家吗?”

周玉秀第二段感情失败,就回家乡装修房子,把所有物品都搬进那个属于她和女儿的新家。那年女儿七岁,该读书了,她准备和女儿在莼蒲生活。

女儿两岁时,娘俩第一次去那个应该容纳她们的大家庭。到了龙南,已经没有班车下乡。旅社旁边有家小照相馆,周玉秀心里一动。别说她和吴军没照结婚照,孩子也没照过相。一家人照了全家福,两人又照了登记照。吴军说他们这里一般正月请客摆酒席。她心想:两人这次把买房合同签了,再举办婚礼,也算完成了人生大事。大年三十晚上,她哄睡孩子,听到伙房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吴军说,定在初六请客。他父亲说,不请客。吴军说,孩子都两岁了,也没领证,不请客,对不住玉秀。他父亲说,生了男孩办婚礼、摆酒席是风俗,还得给周家彩礼,否则亲家见面难为情。摆酒席的事情终究搁浅,她本来有些怪吴军,但自己的父母没有消气,她也就自个儿消化所有的委屈。

“玉军通信”出事后,周玉秀先是哭,哭过后就想着救人,只得将女儿送回莼蒲,跪在父母跟前,央求他们照顾。她是乘女儿睡熟之后偷偷离开家的。吴军羁押在拘留所,她每月去看他,花钱打点,希望能让他少受点罪。后来判了,她就三个月去监狱一次。有天稍空闲,她一个激灵:吴军应该刑满释放了。

她买了一套内衣、一件夹克,一条牛仔裤,还买了一柱香。香,准备找个地方点燃,让吴军双脚跨过,去霉运。赶到监狱,得知吴军两天前就出狱了。


“老板娘,人参燕窝有吗?”

“哎哟哟,吴师傅,带个口信我送你家里呀。”姚红指着吴军打石膏的腿。

吴军在家里实在憋得慌,拄着拐杖出来溜达。该上班的上班了,该上学的上学了,顾客不多,姚红还真给他捏起了“人参”“燕窝”。

“你家老板呢?”

“我就是老板。”姚红一笑,知道他的意思,补充,“命不好,给人搬家,修电器、水管,什么能换点碎银就做什么。”

吴军心想,女店主这谈吐、动作,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就问她老家哪里,以前做什么生意。姚红说娘家江西,在华强北做了十多年。两人不仅是老乡,还都在华强北打拼过,有共同话题。姚红问他怎么要老娘来照顾,老婆呢?吴军就简单讲了人生第一次惨痛教训。姚红问:“你没找过小周?”

“没找到。”吴军说,“我去过她老家,没人,邻居说她爸妈都去了南方,给她弟弟带孩子。”

“她的手机呢,没打过?”姚红问。那个时候,普通人可能用不起手机,他们卖手机的,想用什么手机都有。

“打了,停机。”吴军说着,喝了一大口白粥。

“你找不到她,就没再成家?”姚红又问。

吴军是个老实青年,社会经验不足,羁押和劳改期间均被摧残过。出狱时,胳膊的伤没好利索,脑袋也没恢复,服刑地方回老家方便,就回家修养了一段时间。回深圳后,他在华强北一带开摩的。那里进货的人多,送货的人多,他想,只要周玉秀在这里做生意,总有一天会找到她。

有天,吴军给华强广场送货,在一个档口看到一个肤色白皙,嘴唇涂得红艳艳的女子,他心里一惊。看着那些手机、MP3、DVD,女子正跟隔壁档口的男人聊天。男人说“你跟小张商量一下,我们合伙做大点”,女人说“他那个人不思进取”。

吴军怀疑女子另外有了男人,很犹豫。想了一晚上,他又来到这个档口。档口坐着一位年轻男子,没看到女子。

过了两天,他又来了。这回,真切地与周玉秀面对面,他叫了声“周老板”。她的目光投到他脸上,先是惊疑,再是犹疑。档口里的男士很热情地问他要什么,他摇摇头,眼睛看着周玉秀说“找她”。她一楞,说:“小吴,我前搭档,小张,我老公。”

吴军惊愕地张大嘴巴,脸涨得通红。尴尬地站了一分多钟,强忍心酸,轻轻说:“我找你有点事。”便向外走去。

没走多远,周玉秀压抑不住愤怒,质问:“这些年你跑哪去了?我去监狱接你,你居然走了,现在来有什么意义?”

他拉她的手,被她甩开。看她急切往前走,他只得跟着。她告诉他,为了他少受点刑罚,她把房子卖了,把档口转让了,还借了十多万元,他出来后居然不来找她,好歹两人还有个孩子。他告诉她,自己身体恢复后,一直在找她。她抹了一把眼泪,苦笑着说:“你还年轻,再找个女人,生个儿子吧。”


“姚老板,我发现你这些小东西,吃了让人上瘾。”周玉秀笑着说,蓝色鳄鱼皮包往小桌板上一放,“来三块钱的,一碗稀饭。”

姚红先是一楞,心里急急跳,看周玉秀的面部表情和动作,心身便放松了。做餐饮,哪怕小得如她这样的小店,也经不起顾客挑剔。拿碗盛白粥,双手抄面团,快速手抓未炸的面团放锅里。

周玉秀忍不住赞一句:“你这动作。”

“没办法,生活所逼。”姚红说。

“你家先生呢?”

“不叫先生,叫伙计、老公,贫贱家庭都这样叫。”姚红手一指,“那边,帮人搬家。”

华强北,造就了不少亿万富翁,更多的却是为生存挣扎的人。姚红做生意比较晚,十几岁出来,在华强市场帮人卖通信产品。后来,认识了在另一个楼层卖数码产品的张磊,两人很快走进了婚姻殿堂。婚后,在龙胜商城租了个档口,先是卖元器件,后来专营充电器和耳机,再后来又卖麦克风和摄像头。

“华强北的繁华里有过我们的身影,也只能算是边缘人。”周玉秀说。

“你不错,好歹还在坚持。”

“急出满脸斑点了。”周玉秀指指脸,苦笑。抽出桌子上的餐巾纸,擦了擦嘴巴,本想还抽张在手上擦汗,感觉纸巾质量太差,放弃。

去地铁站时,经过搬家车辆旁边,感觉那个男人有些面熟,再回头,只看到一个背影。


女儿说:“我在吴师傅家,也看到了相片。”

吴师傅躺在床上,拿着手机填写健康问卷调查。这是深圳市卫生健康委的调查表,以抽查的形式,碰巧吴师傅的房号被抽到了。周婉婷带社康中心的工作人员上门,工作人员教吴师傅填写,房间狭窄,她只得站在门边。吴师傅家门边放着张小桌子,看这桌子的样式,应该是书桌,上面不仅放着杂物,还有菜盘。桌上有张相片:一对年轻男女,中间夹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子,女孩在男人臂弯里,女人一只手臂抚在女孩手臂上,一只手放在男人后腰上。这相片,有些面熟。周婉婷拿出手机,偷偷把相片拍了下来。

女儿还讲了吴师傅出车祸,又被市政索赔、保险公司不理赔的事情。周玉秀心里一惊。二十年了,吴军一直在深圳吗?怪不得楼下垃圾桶边的老人有些面善。

女儿看到相片,回来证实了吴师傅就是吴军,是她医学上的父亲。两天后,又提相片,是经过慎重考虑、要作出什么决定了吗?周玉秀小心地看着女儿的脸,问:“那天晚上看到的?”

女儿点点头。二十五岁的女儿,从小就很懂事,这是一日又一日地从母亲的艰辛中、从周围环境中领悟到的人生。女儿一年级下学期来深圳,能够进民营学校读书,她知道机会不易,学习一直都很刻苦。

“虽说他是你的父亲,但在你成长过程中,没尽到父亲的义务,他的事,自有他儿女操心,不要给自己道德绑架。”她说,“当然,你也不要难过,他没有看护过你,可能是迫不得已。”

女儿没做声,拿衣服去了卫生间洗澡。平时女儿总说“效率就是青春”,凡事都讲求最少的时间做最好最多的事,洗澡从来没超过十分钟。周玉秀躺在床上,听水响声,想着心思,不知不觉就过了半个小时。女儿出来了,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妈,如果你和他没有仇恨,我想尽可能帮他。”

周玉秀脱口而出:“帮呀,别说是你爸,哪怕一个不认识的人,遇到了困难,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也得施予援手。”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女儿天生善良、热心,之所以兼职网格员,并非为了那一点点兼职工资。


这天晚上,周玉秀特意提前回来,在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和月季搭配的鲜花,又买了两斤上好的雪花牛肉。吴军喜欢吃牛肉,点餐大多以牛肉饭为主,自己做饭,总会买点牛肉。

女儿买了酸奶,说:“他每天躺在床上,喝酸奶好。”以前,女儿称呼“吴师傅”,这次只用“他”。

周玉秀挽着女儿的手臂,似要给她打气,她知道,女儿心情一定很复杂。娘俩现在都不知道吴军的家庭情况,她们的出现,会不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昨晚,她对女儿说:“你只是作为社区网格员看望他。”

敲门的时候,吴军问:“谁?”

“网格员小周。”女儿清脆的回答声里有轻微的颤抖。

“小周来了,真是,还带东西,太客气了,给你添麻烦哩。”吴军说。他躺在床上,眼睛看着门口。拉开门的老太太大概正在洗手,双手湿漉漉的。

女儿先进去,周玉秀跟在后面,对老太太笑了笑,进去将花递给吴军,说:“祝早日康复!”

吴军开始笑着,还说了客气话,等着小周介绍。看周玉秀的脸时,眼睛里便有了疑惑。一晃,快二十年了,华强北从日客流量50万人次、国内电子产品流通的主要枢纽、手机批发零售业务闻名全国的繁华小都市,落败成无数店铺关张、无数生意人挥泪离场的清冷之地,曾经青春帅气的电子老板、半导体技师,落魄为开摩的、货拉拉为生的中年大叔,真是世事变幻无常。

“我是周玉秀。”她将鲜花放在他枕头边。房间实在没有地方可以放这束花,那张小木桌,不仅有女儿说的相片,还有菜盘,一个插着各种电工工具的架子。铺板,只有一米二宽,房间有把胶靠背椅,一个塑料凳子,那张折叠椅,想必就是老太太晚上睡觉的床铺。房间里有个纤维衣柜,还有一个小木架。木架上放着一些旧DVD、相机,最多的是各种旧手机。周玉秀用眼一扫,最少两百来部。

“你是回收还是研究?”她的眼睛看着手机,知道吴军这时候脑袋还没有转过弯来。

老太太把椅子搬到她身后。女儿说:“我问了下,你的车子是否故意撞,还得调现场监控,即便有故意行为,保险公司应该承担的责任,也要承担,不行的话,就起诉。”

“我真的是为了避让两个孩子,当时,孩子们为了避让对向来的一辆电动车,才往我这边偏,速度又快,我来不及了。”吴军说,“我当时就想,车坏了总比孩子坏了好,哪想到撞上照明设施。”

“我明天再找领导帮忙。”

“真是麻烦你啊,小周,我们也不认识政府,只得靠你。”老太太说,“今天还来了几个志愿者哩。”

周玉秀叹了口气。造化弄人,老天无情,曾经日进斗金的人,如今成了人们眼中需要照顾的对象,还需要老太太去扒拉废品。


十一

第二天上午,周玉秀刚到档口,手机响了。她拿出来一看,有“吴军”两个字。昨晚,娘俩坐了一会儿,她说以后抽时间再来看他,吴军看了女儿好几眼,问了她的电话。

吴军还是这么机灵。周玉秀心里很是感慨,如果运气好,他们两人是有望成为亿万富翁的,在华强北这个地方。

“你没有再结婚吗?”她问。

他一笑,说:“你都结婚了,我为什么不结婚?”

“那咋孤家寡人?”

“你这么漂亮的女人都能孤家寡人,还不兴我这倒霉鬼打单身。”他哈哈笑着,“说实话,我一直在福田转悠,守着华强北,其实还真是希望能碰到你,你一家人都搬哪去了,怎么做了新房子也没人住啊。”

娘家是新做了房子,八年前建设的,这么说,近八年来,他去过娘家?她又是一阵感慨。

“我给你打电话,主要是想问问,婉婷,也是我的女儿,她能带你来看我,就说明她是个非常善良、大度的孩子,我想认她,又觉得没脸。孩子怎么想,你知道吗?”

“我也没想到。”她说,“女儿一直都很优秀,她有你的良好基因,你怎么弄得如此潦倒呢?当然,我养大的女儿,不是个嫌贫爱富的人。”

吴军身体慢慢恢复,也有点年轻气盛,周玉秀的现状,让他觉得生活对他不公。他得生存下去,便去了龙华,进了当时最负盛名的电子集团富士康。每次听人谈老板郭台铭,谈从流水线女工成长起来的“女版郭台铭”,他心里又会燃起斗志。

富士康的女员工很多,吴军再也不敢找外地女生,好在他有个英俊的外表,很快就和一位老乡妹子谈起了恋爱。同样,他们也没领结婚证。同居后,女生就不想在厂里熬夜,两人拿着积蓄再一次回到华强北,在国利大厦租了个档口。起早贪黑两年,赚了点钱,决定结婚。吴军没有生儿子,回去拿户口本领结婚证,没要求办酒席,父母也便没有反对。又过了一年,买了房子。女方是个勤俭持家的好女人,好女人都想把日子过好。一男一女能过好日子、永远捆绑在一起,最大的保障就是孩子这根纽带。房子买了,女方去医院做检查,身体没有问题。有次提到孩子,俩人就吵起来了。妻子要他去医院,他说不可能是自己有问题。吵架没好言,都说了狠话。后来,吴军想给妻子一个证明,也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结果,他的精子完全不具备存活力。吴军找医生扯皮,医生告诉他精子这种东西,不仅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后天的因素,比如年龄、生活环境、体质改变、疾病影响等等。

离婚的时候,吴军就没有想过再婚,因为房产证上是两人的名字,协议房子共同拥有,共同居住,谁先结婚,谁先搬离,以市价补偿另一方。

“那你应该算个有钱人呀,怎么这般潦倒。”周玉秀问。

“那个女人找了男人,不仅不搬,也没钱给,那些年房子拼命涨价,我多次找她卖房分钱,她说她拖家带口,房子卖掉,钱一分,她买不起房子。”

周玉秀有些气愤,冲动地说:“那不就是想独占这房子。”

“我开货拉拉,说得没骨气一点,也是为了找你们娘俩。”吴军喉咙有些哽咽,“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才知道你是个多么善良、多么值得珍惜的好女人。”


十二

“妈,这个村里还有一个莼蒲老乡哩。”女儿一进门就兴奋地说。

莼蒲在深圳讨生活的人多得很,经商的、混政界的、开厂的、跑车的、当车间工人的,没有五万也有三万。但是在一个村里居住,的确也算缘分。

“就是帮我们搬家的张师傅,那个炸面团馆就是他家的。”女儿又说。

周玉秀心情不好,这个吴军,说自己懂法,房子被人占了,也不去起诉。看到女儿高兴的模样,心里想:管他,各人有各人的命。

“我们领导去交警要求再查监控后,证明他的确有救人行为,说很可能还有点奖励。”女儿平静地说,表情没有变化。

“你那个爸爸,真是个倒霉蛋。”她说了一句。

女儿没做声。她说:“不管今后怎么样,我们在有能力的情况下,能帮助就帮助,人各有命,你也不要给自己压力。”

眼睛盯着电视机,她脑海里却活动着一个人影。女儿的话,让她有了联想,她想起那个搬家的男人。

那年,吴军找到档口,周玉秀刚刚举办婚礼没多久。张磊是莼蒲老乡,他表姐就在周玉秀隔壁档口,生意做得不错,很敬佩周玉秀一个女人撑起一个档口,问她请不请人帮忙,说她表弟学了电器维修,在家里租门店摆摊,生意不好。周玉秀一下子联想到吴军的手艺对生意的好处,连忙答应。张磊给她打工,生意好时,每月会额外奖励他。张磊追求她,说不是因为你漂亮,是因为你人好,能干、又善良。水到渠成,她问他介不介意孩子。在爱情魔力下,哪想到孩子是多大一回事。直到举行了结婚典礼,张磊也没把孩子当成一回事。

吴军出现后,他心里却慢慢有了变化。主要变化不在她和她前老公,而在孩子。因为孩子,也因为张磊积累了一些生意经验,心里便有了主意。周玉秀是个果断的人,得知张磊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提出了分手。档口,周玉秀半价折给了他。只是一年后,档口易主,张磊和江西打工妹搬到别的电子商城去了。


十三

早晨,周玉秀还是去了姚红的“炸面团”馆,她决定面对,因为女儿是网格员,总有一天,张磊会知道周婉婷的母亲就是周玉秀,那时候,就有些被动了,毕竟两人和平分手。

周玉秀先站在远处观望一番,见到站在案板前揉面粉的男人,稳了稳心神,走近,说:“哟,今天终于看到了男老板真容。”

“周老板来了,一碗白粥,三块钱面团?”姚红问。

“真是个麻利、机灵的老板。”周玉秀说,“我就奇怪,你们夫妻俩这样的人才,怎么也从华强北落跑了。”

张磊一看,窘得满脸通红。那张历经紫外线照射的脸,虽难以让人觉察到颜色变化,但她看出来了。她又对姚红说:“真想不到,我们是老乡,虽说你只是莼蒲媳妇,没在莼蒲生活过。”

“真的吗?见了几次面,都不知你是莼蒲人哩,在上沙这个地方,能遇上华强北同行,又是老乡,真是天大的缘分。”姚红说。

张磊看了看周玉秀,又看看姚红,笑着说:“我们还有更大的缘分哩。”

“哟,难不成你们是初恋情人?”姚红轻佻地斜眼看着丈夫。

“不仅是我的初恋,还曾是我的结发妻子。”张磊笑说,“不过,与我相濡以沫的还是姚红,我要守护一辈子的女人。”

这句话,让周玉秀和姚红两人都将目光盯住他的脸。周玉秀上前,主动握了握姚红的手,对张磊说:“我们一起搭档了两三年,怎么没感觉你有这样的口才?”

“华强北练出来的。”张磊笑着说,“老婆,你不会介意吧?”

姚红一笑:“华强北的电子女人,什么阵势没见过。”

关于张磊和姚红为什么沦落为现在这个样子,周玉秀不用多问,华强北,什么命运的人没有过呢,亿万富翁成为普通打工仔,也不足为奇,他们这几个,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十四

周玉秀下楼吃早点,看到吴母又在垃圾桶翻找可回收废品,便请她一起吃。吴母看着打扮入时的女子,又看自己一双手,摇头。

“阿姨,您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该好好享受了。”她说。

“坐不住,坐下就要生病。”老人说。

周玉秀知道,许多老年人都这样。人是要活动,不活动毛病就出来了。她点点头,又劝:“走走,先吃点东西再说,一天活动三四个小时就行了。”

老人跟着周玉秀走进“炸面团”,取下手套。周玉秀看老人很拘谨的样子,问她想吃什么。老人很不好意思,就要了一碗稀饭,她给老人点了一笼蒸饺。还没看到吴军身影,便打他电话。他们约好去华强北转转。

吴母说:“小周,当年,我们都把你当儿媳妇,只是我们是那个风俗。”

“阿姨,过去的事,不提了。”

“阿姨,你儿子有钱,半套房子,没千万也值大几百万。”姚红说,“我五百万买的房子,六百万卖掉,全亏了,现在房价跌了,也值两千来万,看我们现在,一家四口挤在窄小的出租屋。”她指指楼上,又指指自己这屁股大一坨店面,摇摇头。

吴军来时,正听到姚红感慨,接话:“我们不是人生赢家,也不是失败者。”

“对。”张磊说,“从周玉秀能成为你的妻子,你们创造过那么多的财富,就说明你成功过,是个能人。”

张磊脸上布满沧桑,看起来比同年出生的吴军要老。因为两个孩子读书、人情世故,他的负担比吴军重得多。

吴军、张磊跟着周玉秀,来到华强北。张磊说已经多年没来这地方了,三人便去几个还在经营的电子市场转了一圈。

“中华强大,大气的华强北,强大了中国的电子产业,曾经在这里拥有过一席之地的人,心里总会五味杂陈。”周玉秀站在华强北博物馆前,看着对面的华强电子世界,眼睛里有些许羡慕。那里,算是比较“潮”的新产品市场,档口都比较大。

“我还是想鼓捣手机,现在脚不能负重,但手还灵活,眼睛还行。”吴军说,“张磊,你有没有信心在低迷的市场杀出一条血路?”

张磊直摆手,想了想,说:“看你们的发展再说。”

周玉秀从吴军房里那些旧手机可以看出,他一直在华强北转悠,跑货拉拉,并不完全是为了“偶遇”周玉秀,他是不能忘却这个地方。

进了远望数码商城,看着一个个玻璃柜,吴军的眼睛就睁大了,仿佛回到了青春岁月。周日,稀稀落落有些顾客,至于是否成交,就看店家运气。周玉秀搬出两把塑料凳子,让他们坐在狭窄的过道。

“看着挺热闹,但利润薄,人们都喜欢在网上采购。”周玉秀指指玻璃柜里那些手机背贴卡套、钢化膜。

这时候来了几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女,张磊只得让开,吴军却推开柜子,进了里面。吴军给一位男生介绍手机套,附带讲解手机,几乎把男生手上的手机品牌历史讲了一遍,一下子引起了几位中学生的兴趣,想买的不想买的,都买了手机套,贴了钢膜,两位女生还各给自己多买了一个手机套,说换着用。

“你是个做生意的天才。”张磊说,“还可以在这里再创传奇。”

“有兴趣吗?合伙,网店实体双驱,重创一个新篇章?”吴军笑着问。

“真是老华强北人啊,有野心!”张磊看着周玉秀,问,“还敢闯敢创?”

周玉秀笑笑,心想,有吴军搭手,焦虑应该会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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