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双腿残疾的人,名叫蓝光,生于深圳安良村里、梧桐山下。一九七九年,我十七岁。
我要说的,是一个关于生命与传奇的故事。
1
叔叔从香港给我寄了一台轮椅过来。
自从有了这台轮椅,我就不必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或坐在屋门前的石头上望着天空发呆。我会开动我的轮椅,到村子里去溜达,看见有新奇热闹的地方,便凑过去看。有时这么一看,能消耗掉我一个上午的时光。
我经常这样来来去去,接触着形形色色的村民,感受他们的淳朴、可爱。村子里整体成一片祥和之气,宽容、温顺、平静,人们过着最世俗化的生活,他们像小草一样默默地生,默默地死,跟他们的祖辈一样。高兴了,就笑,伤心了,就哭,委屈了,就骂。他们不伪装,不掩饰,自由自在地过着他们各自或快乐或悲伤的日子。
我在村民中穿行,注视着这个小小的真实的世界,有时我会觉得,他们笑,他们哭,他们叫,他们骂,他们深陷于他们的世界,而我被远远地隔离了。在一簇一簇的人群堆里,我会突然有一种寂寞孤独的感觉。我在他们之外,在一个世界之外。这时我会默默开动轮椅,离开人群,向着村子尽头开去。
村子尽头,就是梧桐山。
我常常眺望着层峦叠嶂的梧桐大山脉,长久地陷入神想与沉思。别人可以轻轻松松地登上去,我却不能。那么近,又那么远,咫尺天涯,咫尺天涯!
这里,像一池湖水一样安静。夕阳浴血,遍染丛林,整个天地间徐徐弥漫着一种宗jiào般的庄严。西天火也似的云,跳跃着神奇幻丽的舞蹈,我仿佛听见那烈焰般的云霞里,传荡着美丽而凄凉、寂寞而绝望的歌曲。
2
这一天,阿妈去干活了,叫我把她的一双鞋拿到村口补鞋匠那里去补一下。
就在供销社的对面,搭着一个顶篷,顶篷下面有两个补鞋匠。一个村子的人,鞋子坏了,都会在这里修补。
我提着鞋,察看了一下,只见两个补鞋匠都很忙,脚边都放着三到五双不等的坏鞋等着修补。其中一个四十岁模样,姓李,胡子密密匝匝,神情粗豪,额上眉间有几道淡淡的伤痕,呈酱紫色。我注意到他的双手灵活无比,穿引钻锤,娴熟而有力。我立刻决定把鞋子交给他修补。
我来到他身边,弯腰轻轻把鞋放在他脚下,说:“李大叔,给我补双鞋。”
李大叔抬头看了一下我,脸上立刻露出爽快的笑,叫我:“光仔啊!是你阿妈的鞋啊?”
我微笑着点点头。
李大叔说:“那你要等一下。”
我说:“没事,我有的是时间。”
看着李大叔补鞋的动作,我就跟他闲聊:“李大叔,你以前打过猎吗?”
“打过,像我们以前,村子里的男人,谁不会来几下!现在很少有人打猎了,梧桐山里很少听见枪响了。我倒有时还去山里打几只野味,当个下酒菜。每天净坐在这里补破鞋,烦都烦死了,不摸摸枪,手发痒。”
“为什么后来不打猎了?”
“你看现在村子里还有猎人队吗?早就散了。不组织猎人队,谁有胆子一个人进山打猎?也只有你老豆蓝天奇敢,后来不也出事了?”
“为什么不组织猎人队了?”
“时代变了,不兴打猎了。现在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偷渡到香港去了。我不想去香港,就补个鞋,饿不死就知足了。”
“刚才你说你有时也去山里打野味,你一个人去的吗?”
“哈哈,这个不瞒你,一个人去的,但不敢走远了,一两里地,打个转就出来了。老子这条命虽贱,还不想这么快就送了。要是哪天在山里头遭了难,那老子也认命,反正老子光棍一条,上没老下没小的,死了就当作肥料,哈哈!”
我很喜欢李大叔这般直爽达观,我看他四十岁的模样居然还未婚娶,很是奇怪。
“李大叔,你为什么不讨个老婆呢?”
李大叔哈哈大笑,说:“谁会嫁给我啊?老子一没钱,二有个人见人怕的病,哪个女人敢上门啊?哈哈!”他打着哈哈,眼神却闪过浓浓的悲哀。
“什么病啊?”我很是好奇。
旁边那个补鞋的陈二叔笑说:“抽风!胡子他抽起风来,浑身哆嗦,口里泛泡,吓死个人!”
李大叔骂道:“你奶奶的,老子抽风要你说!”接着哈哈一笑,对我说:“他说得没错,就害个抽风。我跟你说我这病,一害就惨,鬼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没半点兆头。走在路上,常一跟头就摔地上,是水是火里都不知道,水里水里淹死,火里火里烧死。他mā的,老子保不定哪天就这样死了。不讨老婆,也好,免得老婆做寡妇,拖着个孩子苦着脸改嫁。”
“李大叔,你真看得开。”
“哈,看得开?不看得开又怎样?哭啊?谁理你?这世道我算看透了,千万别求人家,千万别在人家跟前哭,流泪,当龟孙子,别人根本不会睬你。这世上有几个会想着别人?都只顾着自己。人心是铁打的,没错,所以饿死冻死不要讨别人的吃穿,作践自己。老子虽然没钱,但人活个自在,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死活由我。”
我看着他边说边熟练地补鞋子,忽然一个念头钻了出来。我试探着说:“李大叔,我想跟你学补鞋子。”
李大叔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想做补鞋匠?”
“是。”
“给人去补鞋,不怕人笑话吗?”
“别人怎么会笑?”
“哈,虽说我们村上也没个什么活儿特别荣耀的,但那些鸟人就是看不起补鞋的。”
“看不起就看不起,自己心里活着踏实就行,管人怎么看呢!”
李大叔凝视了我一会,忽然大腿一拍,大声说:“好,不愧是蓝天奇的仔,有见识,有胸襟!我胡子就是欣赏你这号人物。你老豆当年在村子里率领我们这帮猎手,翻山越岭,横冲直闯,怕过谁来着?想想当年蓝天奇那一番英雄气概,大丈夫,好汉子!不瞒你说,他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一个人。他的仔,嗯,虽然残疾,也不错。”
我微笑着说:“我怎能跟我老豆比,他是个大英雄,我只是个平凡的小脚色。”
“你真的想学补鞋子?”
“嗯。”
“你先去问一下你阿妈,看她答不答允。”
“我阿妈不会不答允。”
“真的?”
“真的。”
“那好,你就来。我看你顶聪明的一个孩子,不用多久就学会了。”
我笑说:“李大叔,你答允得这么爽快,你不怕我学成以后抢了你的饭碗吗?”
李大叔得意地说:“抢我的饭碗,你还嫩了点。不过,你要有一天真抢了我的饭碗,我就去打猎,重操旧业,难道还饿死了我不成!”
3
阿妈果然答允了我,于是我做了李大叔的学徒。每天我坐在李大叔旁边,认真地观察他修补各种鞋样的动作,穿针,引线,钻底,锤钉,然后自己亲自动手。一个月后,我就能熟练地修补任何式样的鞋子了。我还学会了修伞、补胎等各种手艺。
这天李大叔笑着对我说:“光仔,你出师了。”
李大叔替我置办了一应修补的工具材料,我便在李大叔旁边开张营业,正经做起我的补鞋匠来。
补鞋的两个,现在加上我,就是三个了,当然我年纪最小,但我的手艺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差。村民们爱个新鲜,看见补鞋的里头多出张新面孔,年纪轻,手艺也好,又是个残疾人,于是很多人都愿意把鞋给我修补。我补得好,价钱也收得公道,有些小破烂的地方还不收费,这样我赢得了很多顾客。
我的生意好了,他们的生意就淡些了,陈二叔总是开玩笑抱怨李大叔不该收我这个徒弟,如今把他们的饭碗抢去了。
李大叔哈哈大笑,说:“有饭大家吃,有鞋大家补。我这个徒弟收得好呢,别看他不怎么说话,只会傻乎乎地笑,但人聪明,诚实。哪天他把生意全揽去了,你这臭小子也别怨,那是你自己的事。”
李大叔这样替我说话,我很感激。其实陈二叔也不是真怨我,他也怜惜我年纪轻轻落下个终生残疾,也经常跟我开开玩笑。
他们都是率真的粗人,时常指着村里头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孩问我喜不喜欢,“光仔,你看那小妞,该凸的凸了,该凹的凹了,看上了给你介绍做对象。”而我总是满脸通红,低着头,腼腆地微笑,只做我的活儿。
“哈哈!”陈二叔笑道,“这么大一个男子汉,居然还害臊!”
李大叔也笑我:“害什么臊!跟我们处久了,什么臊都没有了。女人,还不是该给男人上的么?”
李大叔经常感叹:“唉,这辈子,什么都知足了,就是没尝过女人的滋味。男人不碰女人,那算什么男人!他mā的,老子好歹也要弄个女人来尝尝鲜。”
陈二叔笑说:“胡子,给你介绍那个疯婆子,你上不上?”
李大叔一拍大腿,说:“他mā的,只要她肯,老子就上!”
陈二叔大笑:“哈哈,你是想女人想疯了!”
李大叔指着陈二叔骂道:“你奶奶的,饱猪不知饿猴急,你他mā的每天晚上回去要怎么干就怎么干,哪里明白老子的苦处。小心,小心,哪天老子把你的女人干了。”
4
李大叔对村里头许多事件与掌故都了如指掌:谁家老头死了孝子孝女们大打出手争夺遗产,谁家娶了媳妇回来几天丈夫便发现媳妇竟有了野种,谁年纪轻轻的便得了绝症一命呜呼留下一男半女凄凄惨惨,谁家的儿子在香港受了十几年的苦终于衣锦还乡悲苦一世的父母终于扬眉吐气,谁某天在地里一锄头挖下去挖出个大宝贝来……。李大叔健谈,他可以一整天谈个不休,把一件即便再细小的事的来龙去脉讲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大半他也不过道听途说,讲起来却是栩栩如生,便如他亲眼目睹一般。他述中加评,生姿摇曳,我有时听得入了神,连手中的活也忘了做。
那会儿村子里接二连三出了几桩盗窃案,被盗的都是村子里家世富有的大户。最近的那桩案子更是耸人听闻,据说盗犯深夜潜入那户儿子在香港做生意的人的卧室,正要得手,女主人被惊醒,发现了盗犯的面目,盗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干得干净利落,没留下什么线索,携款一万元扬长而去。一时间村子里风声鹤唳,人们晚上睡觉时把门窗关得死死的,大凡有几个钱的人家更是加强防守,提心吊胆过日子。派出所紧急出动,多方追查,盗犯却没个影儿。根据各次作案手段的大致雷同,唯一可确定的结果是,几桩案子的盗犯是同一个人。
人们众说纷纭,东猜西猜,到底不知是何人犯下了那些案子。有人气愤,骂那盗犯没人性,偷了钱也就罢了,何必杀人。有人却对那盗犯大唱赞歌,称有古时“劫富济贫”的侠盗风范,只是“劫富”是劫了,却不知“济贫”了没有。
“我看是济了贫了,” 李大叔说,“那家伙前前后后盗了几家大户,那么多钱,在我们村子里,要大把大把地花,必然要引起人的注意。可现在没看见人怎么大花钱。偷了钱不大花,慢慢地花,没见过这种偷钱的。所以啊,必定是济了贫了。”
我说:“他跑到外面去花了呢?现在风声这么紧,他还敢留在这里吗?”
李大叔说:“偷钱的肯定是村子里的人,不然不会对村子里的大户那么熟,屡屡得手。既然是村子里的人,要是在这当口逃出去,必然会引起人的注意。派出所顺藤摸瓜,很容易查出来。因此,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留在本地是最安全不过的了。那家伙作案手段高明得很,没留下一点线索,量他们也查不出来。”
我说:“李大叔,那你是肯定那盗犯还留在村子里了?那他会是谁呢?”
李大叔不悦,说:“光仔,既然那家伙是劫富济贫,那就是侠盗,该当是我们敬佩与仰慕的,怎能称他为‘盗犯’呢?盗犯是坏人,该诅咒,该判刑,可‘侠盗’是好人,是英雄,该颂扬,该褒奖。你不见闹东京的五鼠,梁山泊里的好汉,飞檐走壁的燕子李三,都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历来他们的豪侠壮举,只赢得后世人的颂扬,难道人们还会咒骂他们是十恶不赦的‘盗犯’吗?”
我点点头说:“那也说的是。可是他不该杀人啊,杀人总是不对的。”
李大叔摇头叹道:“光仔,自古以来哪个侠盗不杀人。那李逵抡起两板斧把无辜的百姓杀鸡一样的,武松血溅鸳鸯楼又杀了多少无辜的人,后世的人会说他们,‘哎,你乱杀人这不对啊!’会这样说吗?不会!相反,人们更喜欢他们了,认为他们就是敢作敢当的好汉子,大英雄。况且,听说那个被杀的王海娥发现了那家伙的面目,他要不杀人灭口,他以后逃得了吗?他mā的要是我,也是那样干!”
他一拍大腿,大声赞道:“好汉子,行事果决,有魄力!现在这种人,少了!”
他继续做活了,我也埋头补鞋。我听见他口里仍不住小声称赞:“好汉子,好汉子啊……”
突然,李大叔抬起头来,盯视着我,说:“光仔,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我说:“什么不对劲?”
李大叔不答,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怔怔地望着我。我也好奇地望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一摸脸,什么也没有。
可是我突然发现李大叔脸上的肌肉一条条痉挛起来,接着浑身开始不住颤抖哆嗦,只一瞬间,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仿佛一片浓重的乌云遮住了太阳。
只听“扑通”一声,李大叔从小板凳上跌落下来,全身缩成一团,两手变成个鸡爪,不断地抖索。我吓了一跳,叫道:“李大叔,你怎么了?”我惊慌失措,只苦于双腿无法动弹,不能去扶他。
陈二叔叫道:“胡子又抽风了!”
我急道:“快把他扶起来!”
“你疯啦!别碰他!这个时候别去惹他!他待会自己会好!”
我吃惊地看着李大叔缩着身子,四肢不住地抽搐,像只发了瘟的母鸡在地上痛苦地拍打着翅膀。他的嘴角流出涎液,一泡一泡的,白色,粘稠,随着头颈的抽搐甩得满脸满衣满地的是。他的眼睛似乎向外凸出,直直的就像两个灭了火的黑灯笼,随时就要爆裂。他身边补鞋的工具箱给碰倒了,一大把的钉子散落在他身下,一把剪子叉开了口,对准了他的头。
我急得大叫:“快把那些东西扫开!”
陈二叔慌忙寻来一枝竹竿,远远的把剪子挑开,但无论如何不敢近身扫除那些横七竖八的钉子。
我喊道:“把扫帚给我!”
陈二叔慌乱地把扫帚给我,我滚动双轮,挨近李大叔的身子,一矮身,迅速扫开一片钉子,但有几个却已钉上了李大叔的身子,他若一滚,势必刺入肌肉。我已顾不得许多,双手在扶手上一撑,身子向李大叔身上扑去,慌慌张张拍去他身上的钉子。
“你疯啦!不要命啦!”
陈二叔冲上来把我提起,甩到轮椅里,远远的推开。
这时我看到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知多少人,都在看把戏,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脸上的神色或怜惜,或鄙夷,或嘲笑,或淡漠,都不敢挨近了。
“光仔,光仔,你在里面吗?”阿妈在人群外焦急地大声叫喊。
我回应道:“阿妈,我在这里!”
“光仔,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放心!”
阿妈还是拼命挤了进来,抢到我身边,说:“你大叔病发了?”
我苦着脸点点头。
“不要紧,过一会他就好了。”
果然过得十几分钟,李大叔的抽搐慢慢减了下来,又过一会,他已恢复了神志。
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满身的尘土,嘟哝了一声:“他奶奶的,又来了!”
围观的人群一阵大笑。
李大叔爬了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土,又拍了拍头发,看见人群围着他笑,骂道:“你们他mā的看什么看,没看过是不是?”他指着人群点了点,气愤地说:“再看,你再看!”颌下密密的胡子如钢戟一般张开,留着涎液与灰尘的一张脸显出吃人般的野兽的凶相。
人群笑着骂着,这才缓缓散去,只几个中老年妇女还在一旁低声说笑着。
李大叔也不理她们,蹲身默默地去收拾满地散乱的东西。我坐在轮椅上,看见李大叔的动作第一次显得那么虚弱迟缓,他无声的背影不时抖动一下,又是孤独,又是悲凉。当李大叔对着我捡拾东西时,我看见他粗豪的面孔,眼里闪动着泪光。他一低头,两滴泪就掉在了尘土里。他赶紧伸手擦了,抬起脸来,对着我咧开嘴笑了。
“他mā的!”他自嘲地笑骂道。
我也是微微笑着,心里却是一阵阵的紧。
第二日,李大叔对我说:“我昨天抽风,听说身上粘了许多钉子,是你弄下来的。”
我说:“李大叔,我昨天还是头一回看到你发病,现在想想,真是怪可怕的。”
李大叔说:“光仔,好孩子,危难时刻见真义气,我胡子没看走眼。好,好,不愧是蓝天奇的仔!只可惜了,蓝天奇死得太早,你又落下个双腿残疾,要不然,凭你这份聪明,胆识,义气,给你老豆调教一番,没准又是一个蓝天奇。”
我说:“李大叔,就算我老豆还活着,我不残疾,我也不想当猎手。”
李大叔一怔,然后点头说:“当然,现在不兴打猎了。”
我说:“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想陪着我阿妈,安安稳稳过日子。”
“好,好,你这想法也对。”大叔似乎若有所思。他顿了一下,说:“昨天又捡了一条命,该庆祝一下。我老是想啊,说不定哪天我抽风就把条命给抽掉了,好了,就是捡了一条命,赚的。所以啊,得庆祝一下。对,得庆祝一下。今天我早点收工,去打几只野味来。光仔,跟不跟我去打猎?”
我兴奋地说:“李大叔,你是说——带我去梧桐山里?”
大叔摇头说:“你阿妈再三叮嘱我,不能带你去梧桐山,怕你出事,我答应了,可不能食言。你就在外面候着。”
我大失所望。
5
李大叔扛了一把猎枪,锃亮锃亮的。我家里也有一把猎枪,挂在阿妈的卧室里,那是老豆生前最喜爱的一把猎枪,阿妈每天回来不管多累,都要郑重地从墙上取下来,用毛巾轻轻细细地擦拭,她会擦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整个过程仿佛在举行一次庄重肃穆的盛大仪式,然后又郑重地挂回墙上,久久地凝视。那把枪始终都是那么锃亮锃亮的,坚挺,光洁,如同一道闪电,游动着雪亮的光芒。
“光仔,”阿妈说,“我要是有一天不在了,你要像我一样,天天擦这把枪。”
我看见阿妈眼里有泪光流转。
“光仔,我要是出不来了,你就给我收尸。不用搬出来,就地埋了。我这把老枪嘛,就送给你了。” 李大叔豪爽地说。
我微笑着说:“李大叔,至少这次你要出来,你要打只野兔给我尝尝,我还从来没尝过野兔的鲜呢。”
李大叔爽朗地大笑说:“没问题,一只野兔还不是手到擒来。”他说完,大踏步向山里走去。
“李大叔,小心点啊!”
“放心。”
李大叔高大伟岸的身影消失在梧桐山边缘。阳光一闪,在李大叔的身影隐入山里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当年的老豆,也是以这种姿态毅然走进山里的。老豆一去不返,而此时我心中默祷李大叔平安无事。
我注视着大山。大山寂静无声。过不多时,只听得一声清脆的枪响,像一片破冰激射而出,接着惊起一群鸟儿,惊骇地扑打着翅膀,羽毛纷纷飘落。
我不知李大叔枪法如何,是否打中了猎物,我大声喊:“李大叔——”
李大叔没有应,我想是隔得太远了,他没有听见。
我希望枪声不时响起,那样就表示李大叔没有遇到危险。而一旦枪声沉寂下去,我的心便会悬着。
不多时,枪声又响了,再次惊起一群鸟儿来。
李大叔很快就出来了。
我又惊又喜,看见李大叔枪杆上挂着一只野兔,一只山鸡,笑眯眯走过来。
“李大叔,你真厉害,两枪就中了两头。”
李大叔得意地说:“这算什么,想当年打野猪,还不是一枪就敲中!我是怕你担心,就打了两头出来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够我爷儿俩美上一顿的了。”
我喜得连连称是。
李大叔在供销社里打了两大壶烧酒,带我去他家里。
他的房子是间低矮的小土屋,左右外墙是用大土砖砌成,年深月久,那昔日的红黄土质变成淡黄色了,一层一层细细地剥落了小指头儿大小的屑片;前墙则是几片大木板,木板上的窗格子上织着蛛网,沾了油渍,落满灰尘;大门两页贴着两张年画,一张是尉迟恭挥鞭,一张是秦叔宝卖马,都泛了潮黄,十分破旧了。
推门而入,小土屋左右分隔两间,左边是灶堂,右边是卧室。灶堂里一个土灶,一张小方桌,几条长凳;而他的卧室,便只摆着一张床,一个箱子,此外一无所有。
我说:“李大叔,你这屋里——”
李大叔哈哈一笑,说:“想不到吧,还有穷得像我这样的。讨老婆,嘿嘿,就算没这病,也没哪个女人敢上门吧?”
我笑着说:“李大叔,我要是个女人,只怕也不敢进你家的门。”
李大叔依然大笑,说:“我明知道没女人敢上门,所以什么也不必去办了,挣一个花一个,哪天死了,席子一卷,随便一丢,无牵无挂的,这不是很好吗?”
我轻叹一口气,说:“李大叔,做人做到你这样,那也确实不容易。我就很想学你,但只怕学不了。”
“哈哈,你又何必学我。你虽然残疾,但你叔叔在香港做生意,这以后肯定要回来帮你主持婚姻大事。你以后上有老下有小,要牵挂的事太多,很多事都由不得你。我啊,什么都没有,就顾虑不得许多了。嘿嘿,你以为我想这样过哪?哈哈哈!”
我听着李大叔话中豪爽间透着一股无奈的心酸,不想破坏他的心情,便笑说:“李大叔,这野兔山鸡,我们怎么吃法?”
李大叔一听吃,满脸红光,说:“这你问我,对了。我别的不行,搞美味我最拿手。”
然后李大叔开始忙乎起来。他把野兔山鸡剥洗干净,野兔做碎炒,山鸡做整蒸。那油盐酱姜葱蒜都是现成的,兔肉在烧红了的锅里一滚,顿时香气四溢。那山鸡蒸好后,撒上姜丝葱叶,更是香气弥漫,叫人飘飘然直入云霄。另外还炒了一个青菜。
三碗菜摆上桌来,我爷儿俩馋得直流口水。我正迫不及待地伸筷子要去夹,李大叔一双筷子拦住了我,说:“慢!”
我正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提上一壶烧酒来,说:“今天高兴,陪我喝碗酒。”
“李大叔,我从来没喝过酒,不会。”
“没喝过也得喝。男子汉大丈夫,不喝酒算什么?你是不是蓝天奇的仔?当年蓝天奇一口气喝十八碗烧酒,所有人都倒下了,他没事一样。”
“我怎么能跟我老豆比?”
“老子英雄儿好汉。你打猎是别指望了,但喝酒得会。我他mā没用,顶多喝十碗,蓝天奇当年就笑我。现在喝酒我是越来越不行了,八碗就醉得不醒人事。你不能输给我,因为你是蓝天奇的仔。从今天起,光仔,我跟你说,你得学会喝酒,陪我胡子喝。我一生最痛快的事,不是跟蓝天奇打猎,是跟他斗酒。我每次输,但输得服气,输得痛快。现今他死了,还有个仔,他仔虽不会打猎,但一定要会喝酒。我不知道哪天死,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我要痛痛快快的,跟蓝天奇的仔喝酒。”
李大叔给我倒了满满一碗酒,自己也倒了满满一碗,说:“喝!”
我只吓得心惊胆战,这满满一碗,灌了下去,我只怕立刻就死了。
我说:“我怕我阿妈骂我。”
“怕什么,有我呢!”
我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先喝一点点。”
李大叔想了会,说:“也行,不能让你一口气喝干,这喝酒得慢慢学。”
他举起碗,往我碗上重重一碰,咕噜咕噜一气喝干,满匝的胡子上挂满了淋淋的酒水。我吃惊地看他喝完,这才战战兢兢端起碗来浅浅抿了一下,浓烈的酒味刺得我直吐舌头,五个手指作扇状不住往口里扇风,脸上的苦色想必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李大叔见了,哈哈大笑,说:“吃菜,吃菜。”抓起鸡,撕了一条腿,递给我,他自己也撕了另一条,大嚼起来,边嚼边赞:“好吃,好吃,香!”
我虽也爱吃,却哪里像他那般吃得惊天动地,只是细嚼慢咽。
李大叔一见,摇头呵呵笑道:“你跟蓝天奇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吃鸡哪有你这么斯斯文文的,像个小女孩儿。蓝天奇吃鸡,那比我厉害多了,一整只鸡十分钟不到,给他吞个骨头也没一根。蓝天奇那样生猛的一条汉子,生下你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仔,嘿嘿,有趣,有趣!”
我满脸通红,吐口气,一口咬去一块肉,挑衅似的大嚼起来,可是这一块肉,在我口里嚼了好久也没吞下去。我立刻露出了我的本相,说:“李大叔,我得喝口水。”
李大叔仰天狂笑,叫道:“蓝天奇啊!蓝天奇!”端起碗一饮而尽。
爷儿俩吃得酣畅淋漓之时,我问:“李大叔,在你的打猎生涯中,哪一次最让你记忆深刻?”
李大叔猛的抬起头,望着头顶的瓦片,好一会,缓缓地说:“燕子崖,燕子崖。”
我说:“你是说燕子崖那一战?李大叔你也参加过?”
李大叔缓缓点头,说:“那一战,真是惨烈啊!我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当年的情景就在脑子里回放。经常做梦,常常是吓得从梦中醒来,一身的冷汗。”
我说:“我听我阿妈说起过。但我阿妈没有亲历过,她也是听我老豆说给她听的,我听了总觉得不过瘾。李大叔,你给我详细说一遍。”
李大叔看了我一眼,忽然倒了一碗酒,狂饮而下,一擦嘴巴,大声说:“好,我给你说一遍。”
他想了一会,开始说道:“那次我们猎人队十二个人追赶三头野猪,一直追,追到燕子崖……”
我点点头,哦了一声。
李大叔继续说:“蓝天奇一人结果了两头,那枪法,实实的令人佩服。我那时才二十岁,枪法还没练得纯熟,所以最佩服蓝天奇,他也不过比我大了五岁,枪法就那么好,一枪一个准。还有一头是一个姓张的大哥结果的。那张大哥枪法也是非常好。
“那天已是晚上了,我们追了一天,也都乏了,就决定在山里头过一夜。我们燃起了几堆火,割了一头野猪烤着吃。那酒我们都是带着的。一位兄弟吃着酒肉,豪兴大发,扯开喉咙就唱,唱得那个不成样子啊,大家伙儿就大笑,笑了就跟着都唱他娘的。那时就想,人这一辈子,能这样活着,可说不枉了一生。
“闹到半夜,尽了兴,都一个个醉得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把我轻轻拍醒了。我睁眼一看,是蓝天奇。我说:‘什么事?’蓝天奇嘘了一声,说:‘轻声。快把兄弟们叫醒。’我看他一脸的严肃,便知有事,忙把兄弟们一个个轻轻拍醒了。蓝天奇把大家聚到一起,轻声说:‘我们被狼群包围了。’我们都吓了一跳。借着火光,果然看见两百米外数不清的狼已将我们密密包围了,只是畏惧还在燃烧的篝火,暂时还不敢欺过来。那时篝火已经暗下去了,眼看就要熄灭,而身边又没有柴枝。这柴一烧完,火一灭下去,狼群即刻便会恶扑过来。眼前情势十分危急,但人人都是经过大阵仗来的,所以没有一个人慌乱,都冷静地想办法如何突围。
“蓝天奇说:‘现在狼群已把守住东南西三面,除了往北边跑,再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蓝天奇吩咐大伙上好火药,又分派某几人突前,某几人掩后。分派完毕,蓝天奇一声令下,我们举着几条柴火,迅速往北边奔去。狼群仍是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待得我们赶到燕子崖边,狼群早已三面将我们围得密不透风。
“偏是老天要绝我们,忽然一阵风吹过来,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们举的柴火都给淋灭了,四周顿时一片漆黑。我们都悲愤地骂起贼老天来。只听得一声尖锐的狼嚎,那是头狼发出的进攻的命令,狼群迅速涌了过来。蓝天奇大声呼叫:‘大伙儿打啊!’顿时我们都放起枪来。十几下枪一响,狼群死伤一片。蓝天奇最是精细,他知道我们火药已不足,这样打下去,我们迟早一个个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大伙儿与狼群开战时,他却在悬崖边迅速游走,查看地形,看有无逃生的去处。忽然他大声喊道:‘那边有棵大树,大伙儿快去抢到那棵树下爬上去!’大伙一听,振奋不已,几个人做掩护,向大树那边退去。狼群仍是紧紧逼了过来。那时雨越下越大,火药都给淋湿了,我们还没赶到树下,所有的枪都放不出来了。狼群见我们放不出枪来,又放肆向我们扑过来。这时,真正的人兽大战开始了。
“蓝天奇大声呼叫,我们紧紧背靠背围拢一团,用枪托跟狼群搏斗撕杀,且斗且往树边退。第一声惨叫便是那个张大哥发出的,一头大狼咬住了他的脖子,他只叫了一声,便立即给狼群吞没了。我心中是又痛又怕,一直憋着的一泡尿就顺着大腿内侧流了下来。我们十几个人奋勇杀死了十几条狼,但那狼实在是数也数不清,哪里杀得光。那时我心里早已绝望了。眼见得血肉横飞,又有三个兄弟给狼咬死,两个受了重伤。幸好此时我们奋力杀到了树底下。蓝天奇边战边大喊:‘你们快上树!’两个受伤的兄弟也喊:‘我们是不成的了,你们快上去!’但我们绝不肯丢下我们的兄弟。蓝天奇向我大喊:‘李大为,你先上去,把他们两个拉上去!我们顶着!’我知道情势紧急,容不得我多想,便纵身一跃,扑到树上,嗖嗖就窜了上去,两腿夹住大树,一只手抓住一根树枝,腾出一只手来拉一个受伤的兄弟。那狼也真狠,一头就扑了过来,咬住了那兄弟的后背,那兄弟痛得惨叫一声,又跌了下去,很快另一头狼就咬断了他的脖子。另一个受伤的兄弟哭道:‘蓝天奇,你他mā的快给我上去,你要救我们,这里的人都保不住!’他为了断绝我们再去救他的顾念,大叫一声,竟奔了出去,狠命掐住一头狼的脖子,在地下翻滚起来,边翻滚边悲愤地叫骂:‘我操你奶奶!’大骂不绝,然后就没声儿了。这时树底下只剩下五个人还在与狼群搏斗。两个人又爬了上来。蓝天奇手上腿上血流如注,我们都叫蓝天奇快上来。底下两个人叫着‘蓝天奇快上去,我们护住你!’蓝天奇也不再犹豫,飞身就窜上树来。然后我们树上的四个就紧张地看着底下两个兄弟与狼群搏斗。此时两人已完全困陷在狼群之中,再也抽不出半点空闲来爬树。一个兄弟转身刚要上树,便被三头狼拖住了大腿,跌在地上,一头狼迅速扑上来咬断了他的脖子。最后一个兄弟,流着泪挥舞着手中的枪,大声叫骂,最后力尽而死……”
我听着李大叔的讲述,如同自己也亲历一般,惊心动魄,满头是汗。我的耳里仿佛听见那些密密响起的枪声与叫喊声,那些声音在时空中像冰凌一般呼啸。我听着那些雄浑尖锐、带着生命力度与鲜血热气的声音,忽然感到自己的无比渺小。我是猎人的后代,村子里最伟大的英雄的嫡亲骨肉,但是我却悲哀地与我的英雄的父辈们隔断了生命最直接的联系,我不会开枪,不会狩猎,我只是一个双腿瘫痪的残疾人,连走进山里一睹野兽的资格都没有。老豆生前一定是想让他的仔延续他壮丽的生命传奇,但是我让老豆失望了。
李大叔说完,拍拍我的肩,又是一碗酒下去。他是每碗必尽,喝到后来,大约是十几碗的样子,谈笑声中慢慢露出一种少有的悲情。
酒喝光了,李大叔醺醺然也醉了,说话打着舌头,两眼血也一般的红,似杀了人一般。他说:“光仔啊,你别看胡子我平日里大说大笑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当回事,可我心里苦呢!胡子这辈子行事,本来光明磊落,要这样清清白白地死,虽说穷,没个鸟钱,但值!可到后来,却干了件禽兽不如的事。禽兽不如啊!”
我惊讶地望着他,不知他干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却也不开口问他。
“嘿嘿,那个小女娃,光仔,比你大不过一岁,黄花闺女,多老实的一个人,竟被我胡子糟蹋了……”
我一听这话,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哈哈,光仔,想不到吧,” 李大叔说着说着流泪了,“想不到吧,我胡子竟是这种人。蓝天奇当年对我说,李大为,你喝酒虽然喝不过我,但是条汉子,有种!蓝天奇一辈子没看错过人,但偏偏我,看错了。哈哈,我他mā的,我混蛋我,他mā的我多活这一年干什么!”
他捶着自己的脑袋,脸上一条条肌肉痛苦地痉挛,一头蓬蓬的粗发给抓得乱七八糟,像给野兽撒蹄践踏过的草地。他血红的眼睛渐渐变得恍惚迷离,他眯着眼,仿佛在看着眼前他亲手制造的一幕惨景。
“……她求我,喊我大叔,不要,不要,喊我爷,不要,不要,可我他mā的就是不理她。‘嘶’的一下,烂了,那条花衫子,红红绿绿,你看,多鲜艳,多漂亮的一条花衫子,我‘嘶’的一下,没用什么力气,烂了。那肉,白团团的,比兔子肉还嫩,那两团奶子,颤颤的,颤一下,像两只白鸽子,要飞起来了。不,不要飞,我要捉住你。我用手捉,不行,手捉不住,还得用口……她哭,她喊,她喊救命,那有什么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子忍了那么多年,他mā的老子受不了了。我全身发烫,我掉在火里了,‘救命!’我喊。真得有人救救我,不然我要死了。我发现了那个洞,我激动,我疯了,我进去了,我得救了……‘啊——’我听见惨叫,我分不清是自己在叫,还是谁在叫,‘啊——’我只听见有人惨叫。我得救了,你知道吗,我就要死的人了,我得救了。痛快啊!老子从来没那么痛快过……我他mā的痛快了,人家女娃子就完了。她完了。她死过去了。她闭了眼了。那一滩血,啊,那一滩血,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血,我打猎打死了多少禽兽,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那血,啊,红的,流,流了一地,扎得眼痛。我醒了,他mā的那会儿我终于醒了。我才醒,混蛋,禽兽,才醒啊!我怕,我孬,我他mā吓傻了,逃了。那女娃子,可怜,十八岁,黄花闺女,疯了,疯了,疯了……”
李大叔语无伦次地说着,血红的眼睛淡了,眼光里弥散出无穷无尽的痛苦、愧疚、悲伤,像一头垂死的狮子,浑身已丧失了全部的力量。泪水在他通红的脸上横七竖八地流淌,像洪水在高低不平的田野山川浩浩漫开。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了莽莽苍苍的梧桐山脉,看见了那些奔跑的狼。
那一刻,我听见从大山里传来一声长啸,然后,什么都安静了。
6
五十几岁的蓝老头,白了半个头,老态龙钟地提了双青面的布鞋,弯下腰来说:“老弟,这双鞋,又要来麻烦你一下,加个底……”
李大叔抬起头来,似乎有些慌乱,却笑说:“老哥,你哪?坐,坐。”顺手移了移脚边的一条小板凳。
蓝老头迟迟缓缓坐下了。
李大叔接过布鞋,看了一下,摇头叹道:“老哥,还是那双吧?你看这——”
蓝老头挤出一丝尴尬的笑,说:“还好,还好,缝缝补补,还可穿一阵子。”
李大叔说:“老哥,那你等一会,我这很快就好。”
蓝老头说:“不急,你先忙,你先忙。”
李大叔埋头补鞋,过一会,抬头说:“老哥,桃花——近段没好一点?”
蓝老头缓缓摇头,沉沉叹了口气,说:“她这疯病——又哪里能好?只是比先前安静了些。老弟,这大半年来,真是难为你,又是送钱,又是送吃送穿的……”他说到动情处,不由擦了擦眼角的老泪。那张脸,条条道道的,黏满了青紫色的斑点。
李大叔脸上也现出悲悯的神色,说:“老哥,我们几十年的交情,这话你再也别提。桃花……好姑娘啊,我这作叔的,看着心里难过啊!”
蓝老头说:“好在这孩子,虽说脑子不清醒,可心里明白,谁待她好咧。你老弟时时来看她,她不时也傻嘻嘻笑,问,叔呢?这孩子,明白。”
李大叔手一颤,锥子刺破了手指上一点皮,他伸指入口,粘了些口水,点头叹道:“好孩子,好孩子,难为她了。”
他想了一会,迟迟疑疑地说:“老哥,有桩事,憋在心里,早就想跟你提。”
“什么事,你说,你说。”
“就是——唉!”
“老弟,什么事你尽管说,我这把老骨头,二两重,早就送给你了。”
“老哥,这话——”
“老弟,看你,平日里爽爽快快的一个人,今天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李大叔紧皱着眉头,说:“这样,老哥,今天晚上,我去你家,好好跟你谈谈。我还带个人来。”
蓝老头点头说:“既然这样,好,好。我去打两瓶酒来。”
“老哥,你不用费那心思,破费。我自己提酒来。”
“那哪行,那哪行。”
李大叔诚恳地说:“老哥,你听我的,这次,啊?”
蓝老头点头说:“那就听你的,你说怎么,就怎么。”
李大叔说:“这鞋,今晚上一起给你捎过来。”
“费心了,费心了。”
“老哥你,唉,真是太客气了,胡子我,心里——”
蓝老头眼又红了,说:“老弟,我这辈子,没见过老顾着别人的,就你李大为啊!我老想,我们家虽苦,但碰到了好人,我们家福气啊!老弟,你看我,不晓得该怎么谢你才好。我又没个仔,要不叫他认了你当干爹,我心里也好过些……”说着竟哽咽起来。
李大叔慌了,说:“老哥,你看你,回回说这样的话。你再说,我不爱听呢。”
蓝老头擦着老泪说:“人老了,就管不住自己。老弟,你今晚来啊?”
“来。”
“好,好。”
“不要破费。”
“听你的,听你的。”
“桃花——不要叫她外面跑。”
“好,不会。那,我先回了。”
蓝老头走了之后,李大叔默默发了一阵呆,然后说:“光仔——”
我微笑着说:“李大叔,你不用说,我知道了。今晚我跟你去。”
李大叔略有一丝尴尬,说:“好孩子,你真聪明。你可知道我带你去做什么?”
我摇头说:“那我不知道。”
李大叔悄悄地说:“去的时候告诉你。”
我万万没有想到,李大叔是去提亲,他要讨疯了的桃花回家作老婆。
“我是恨哪,悔哪,那么好的一个女娃子,给我这抽风的糟蹋了,疯了,我真盼着她醒过来,告我,把我一枪子儿崩了,我心里也安些。做人不能昧了良心,毁了人,得补回来。我常送些钱给她家,可是人疯了,那是一辈子,两个老的又是病又是穷,总不能长久照顾她。我胡子反正还没讨老婆,就把她接家里来,好好照顾她。人要笑,笑去吧,我只图个心安……”
蓝老头家离李大叔家不远,半里路。李大叔推着我的轮椅,我帮李大叔拿着烟酒。我们来到蓝老头家,这也是一间十分简陋的土砖屋,屋里昏昏暗暗的。蓝老头和他老伴儿把我们迎进屋,又是让座,又是倒水。
我微笑着说:“桃花姐姐呢?”
“在里屋呢,我带她出来。”
“别忙,”李大叔忙止道,“老哥,老嫂子,我是有桩事要跟你们提。”
“对,对。”
“是有关桃花的。”
两个老人望着李大叔,毕恭毕敬地听他说。
我看了李大叔一眼,说:“大伯大妈,有些话,我叔不便开口,由我这作侄子的来说。大伯,大妈,桃花姐姐这样子,再过几十年,等你们去了,桃花姐姐怎么办?”
蓝老太说:“是啊,我们就为这事操心。等我们去了……苦命的桃花啊……”一说就抽抽咽咽起来。
我说:“大妈,你也别哭,今晚我跟我叔,就为桃花姐姐的事来。我叔比两位小上十来岁,他存着个念头,要是你们两位舍得的话,我叔就想把桃花姐姐娶过门去,就怕你们嫌我叔年纪比桃花姐姐大太多了。”
两位老人吃惊地对望了一眼。
蓝老头说:“老弟啊,这事你可得想清楚,桃花她,是个疯子啊,脑瓜子不清醒……”
李大叔诚恳地说:“老哥,老嫂子,你们看,我胡子就因为抽个风,没女人敢上门,这么多年,一个人过,也怪难熬的。家里要有个女人,夜里冷了也有双脚暖暖身子。要是运气的话,能有个一男半女的,那就更好不过了。桃花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叔啊叔啊地叫,叫得我心里甜哪,心里就是欢喜她。要是个蹦蹦跳跳的,那我胡子想都不敢想。现在这个情形,我就大个胆子,厚着脸皮,跟你们提出这事。要是肯呢,我胡子虽然没几个钱,也要风风光光娶桃花回去。就怕你们不舍得。”
两个老人张着口,听得惊了,然后突然大哭起来。
李大叔急了,忙说:“你看,老哥老嫂子,都是我胡子的不是了。以后不敢提,不敢提了。”
蓝老头一把抓住大叔的手,涕泪纵横,好一会,才抽抽搭搭地说:“老弟啊,我们还有什么不舍得,你肯要桃花,是桃花的福气啊!我,我……”他一时激动,跌跌撞撞就要跪下去。
李大叔忙一把拉住了,也是满脸泪水,说:“老哥,有你这句话,我胡子就放心了。老哥,老嫂子,你们放心,我胡子就是冻死饿死,也有桃花一件衣服穿,一碗饭吃,不能让她受委屈了。”
蓝老太只是呜呜咽咽地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在旁边看着,也是热泪盈眶。
蓝老头对他老伴说:“你还哭什么,快去把桃花叫出来,叫他叔看看。”
蓝老太忙用衣袖子抹眼泪,小步匆匆地往里屋去,边走边叫:“桃花,桃花啊,你叔来看你了!”
这里蓝老头依然是激动地发颤,只是抖抖地不住说:“真是,真是……”
不一会,蓝老太牵了桃花出来。我转头一看,只见桃花脸上傻痴痴的,眼睛生得水杏桃儿似的,只是黯淡无光,口里不时嘻嬉笑着:“叔啊,叔啊,叔啊,叔啊……”
李大叔一看,眼泪就直往下掉,哽咽着说:“苦命的桃花啊,哪个禽兽把你害成这样子,我真恨不得掐死他,把他撕成一块一块的当野猪烤……”
蓝老太把桃花的手牵到李大叔手里,柔声说:“桃花,你福气啊,今后你就是你叔的人了,你可要待你叔好啊……”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桃花依然傻痴痴地说:“叔啊,叔啊,叔啊,叔啊……”
蓝老头说:“桃花是个明白人,她心里晓得叔对她好呢。”
李大叔握着桃花的手,柔声说:“桃花,今后你就跟着我胡子了,你愿不愿意?胡子叔会好好待你的。”
桃花只是说:“叔啊,叔啊,叔啊,叔啊……”
蓝老太欢喜地说:“桃花愿意,桃花愿意呢!”
蓝老头也喜道:“桃花愿意,桃花是愿意啊!”
李大叔从兜里掏出一个鼓鼓的大红包,说:“老哥,老嫂子,这个红包里有一千块钱,就当是彩礼。桃花虽说疯了,可也是个好姑娘,我们不能委屈了她,得风风光光办一场,不能比别人的差了。”
蓝老头颤颤抖抖接过了红包,满目含泪,说:“老弟,你待我们桃花这么好,我们两个老的就是立刻死了,也可以闭眼了。我,我们,真得给你磕个头啊!”说着就要跪下去。李大叔一把扶住了,那边蓝老太却已经扶着桃花跪下了。
李大叔急得忙拖三拉四地一个个扶起来,顿足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不要我的命吗?老嫂子,你把桃花扶进去,我跟老哥商量一下这婚事怎么个办法。”
蓝老头说:“一切听你的,一切听你的。”
李大叔说:“我先把我那个老巢翻修装饰一下。下个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就定在那一天,你们看怎么样?要是太急了,再往后推推。”
蓝老头忙说:“不急,不急,就二十六好了。”
李大叔说:“那就这样定了,其他的事,明天我再来谈。今天晚了,我还得送我这大侄子回去,不然他阿妈在家里等得急。”
蓝老头说:“该的,该的。”搓着手说:“哎呀,大侄子,你看,头一回到我家来,也没什么打发的。……老伴,你去打点十块钱来给大侄子。”
蓝老太答应了一声,我忙叫道:“大妈,你别忙,这钱我不能要。千万不要去。”
蓝老头说:“要的,要的。”
我坚决说:“真的不要。你要给,这钱我收了,但以后这门我就不进来了。”
李大叔说:“算了,老哥,老嫂子,光仔这孩子,性子倔。回头我好好请他喝几碗。”
我笑说:“李大叔,那你可得饶我。”
李大叔眼一瞪,说:“你这小子,你大叔我头一回喜事,你也不赏脸是不是?”
我忙说:“赏脸,赏脸,我喝他十八碗,可以了吧?”
李大叔很是欢喜,纵声长笑,说:“我就知道你是蓝天奇的种!”
7
此后李大叔也不再来补鞋了,一门心思忙着准备他的婚事。他请了泥水匠,把他那间破破烂烂的土砖屋修葺一新,然后又置办了新家具。那阵子李大叔的高兴劲儿从鼻子眼里出来,逢人就说:“我胡子下个月二十六结婚,来吃酒啊!”人问女方是谁,他也不忌讳,爽爽快快地说:“蓝家的桃花。”人们于是恭喜一番,李大叔就发烟,一律是好烟。
结婚的前几天,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意外,桃花突然跑出去,不见了个影子。李大叔当时正在屋里摆弄家具,一听人来报,撒腿就往桃花家跑,问蓝老头:“桃花怎么不见了?”
蓝老太哭着说:“刚才还好好的在屋里,我出门打了个转身,就不见了。”
蓝老头一边骂老伴,一边催去找。
后来李大叔告诉我,他在梧桐山里一片灌木丛后面见到桃花蹲在那里,捂着面哭。
“我当时吓了一跳,” 李大叔说,“浑身一下子没半点力气,只觉得虚飘飘的。你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在那里糟蹋桃花的啊!那天桃花穿件花衫子,打我屋前经过,笑嘻嘻喊我叔。我好久没看见桃花了,当时那一看,我的天,我只觉得血往上冲,头晕脑胀,眼前冒着星星点点。那两团奶子鼓鼓的,就要把个衣服顶破了。她笑嘻嘻喊我,叔。我应了一声。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我没想到她长大了竟然这样诱人。我全身火烧一样。我说,桃花,走,跟叔去森林打只野兔来打打牙祭。她欢欢喜喜跟我去了。她那样单纯的一个小姑娘,哪里会想到,看着她从小长大的叔会害她。就是在那片灌木丛后面,我糟蹋了她。她疯了。我没想到她会疯,我在屋里等着她叫人来抓我。可是她疯了。我夜夜做梦,梦里是桃花那羔羊一般的光身子,那两团蹦蹦跳跳的奶子,还有血,一大滩血,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她疯了。她神志不清,口里喊叔啊叔啊,别人都以为我待她好,她总算还有点明白,懂得感激,只有我清楚,那是在怕我、在恨我啊!那天她竟然又跑到那山里去,我一看脑袋就乱糟糟一团响,我想桃花莫非是醒过来了?光仔,实话告诉你,我一想到桃花如果是醒过来了,我就马上掐死她,她不死我就得死。今天我一想,我还是不是人啊,糟蹋了人家,还要赶尽杀绝!我当时怎么就有那么个想法?想想,我还是怕死啊!人都怕死,赌一千遍誓说不怕死,到头来还是怕死。人就这样!那时我看着桃花哭完了,我就问,桃花,桃花,你还认得叔吗?桃花望着我,傻乎乎的,忽然咧开嘴就笑,叔啊,叔啊……我一见就放了心,桃花没醒过来,她还是个疯子。你看,我一面盼着她好,一面又盼她一辈子也别好,我这心哪,就这样……”
李大叔跟我说这话是在他结婚的头一天。那时我想,他们这婚是结定了,以后要是桃花竟真的有一天清醒过来,李大叔会不会再起杀人的念头?
这个答案我永远不知道,因为后来已没有答案了。
第二天,便是李大叔和桃花结婚的日子。
那天李大叔打扮得特别精神,穿着一身深蓝色笔挺的西装,系着一根大红的领带,脚下是亮锃锃的皮鞋。他一脸的胡子也刮了,一下子竟年轻了十几岁似的,人们都笑着说,怎么胡子成个大小伙了?
桃花家大门贴红张彩,人来人往,喜庆融融。一大群人簇拥着李大叔进了屋。见到两位老人,李大叔一鞠躬,喊声:“外父,外母,我今天接桃花来了。”这一声“外父外母”只叫得两位老人热泪盈眶,一旁的人却觉得好笑。
李大叔随着两位老人进了里屋,桃花正安安静静坐在床上,两个女人两边陪着她。桃花今天打扮得也是格外漂亮,一身大红的新礼装,头发团成高高的云鬓,光亮亮的,上面颤巍巍插了一枝红白的梅花,几片花瓣儿就像几只蝴蝶伏在一团荷叶上,那翅膀虽收了,却还禁不住微微轻拍。一张梨花脸,淡淡的抹了些胭脂,白里透红;一张小巧的口,上下两片,却涂了鲜红的口红,湿湿的如要滴水;两道眉毛画得像烟一样要飘袅起来,尤其眉毛底下那两只水杏桃儿眼睛,长长的睫毛,美得惊人。只是左看右看,桃花脸上的那股痴呆的傻气不能泯除。李大叔看得乐颠颠合不拢嘴。
李大叔说:“那——外父,外母,我就把桃花接走了。”
蓝老太扶着桃花起来,含泪说:“桃花,从今天起,你就是你叔的人了,你可要好好伺候你叔,别辜负了你叔待你的一片心。”
桃花傻乎乎的只是笑:“叔啊,叔啊,叔啊,叔啊……”
李大叔牵了桃花的手,向两位老人一鞠躬,说:“我把桃花接走了。这也没多远,你们天天可以来看桃花。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桃花。”
蓝老头说:“放心,把桃花交给你,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桃花这疯病有时也发一阵,你要好好担待。”
李大叔说:“我知道。那——我们走啦。”
两位老人都点头笑说:“好,好。”
接着李大叔就把桃花牵上了迎亲的车。桃花呆呆的,也不回头去看一眼她爸妈。
很快就到了李大叔家。李大叔新翻修的屋子今天格外好看,屋檐下吊着两个大红灯笼,大门上贴了两个大红喜字,左右贴了洒金的大红对联。一进屋,雪白的墙,光亮的家具,上面都贴了红喜。
人们在鞭炮声与说笑声中把嫁妆从大卡车上一件一件抬下来,搬进新屋里,什么东西摆哪,李大叔亲自指挥得停停当当。两个女人陪着桃花安安静静坐在床上,里里外外闹得翻了天,但这一切似乎与桃花无关。
李大叔忙得透顶,一下子这里叫他,一下子那里叫他,但是他高兴,他一辈子没这么高兴过。再忙,他也要抽一下空闲儿到里间看一下桃花,喜滋滋的,几秒钟又给人叫出去。他也不恼,只是大笑着叫:“他mā的,净不让老子安静一会。”
新屋周围的空地,满满的摆了十几桌酒席。李大叔性子开朗,平时乐于交往,朋友三四一大群,今天都要来捧场庆贺。
等到开席了,客人早已纷纷入席,第一道菜上来,大家你谦我让一会,也就开动起来。
李大叔牵着新娘子的手,端着个酒杯出来一桌桌敬酒。好酒的客人根本不用大叔来敬,首先吆喝着就要敬李大叔。李大叔都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他心情好,十几杯下去,竟没半点事,依然谈笑风生。
有好事者见人还要敬,笑说:“今天晚上胡子还要鲤鱼翻身,大干一场,你小子存心要把人灌醉了,这不是害人不浅吗?”
人群一阵哄笑。
李大叔笑道:“mā的,就那么小看我,我是那么容易醉的吗?醉了又怎么着?我胡子就不能鲤鱼翻身了?我还要翻山蹈海呢!”人们更是喷酒狂笑。一些女人却是吃吃地笑骂:“这个胡子,三杯下肚,说的就不是人话了。”“他平常说的就是人话?惯了,就这德性!”
李大叔来到我坐的桌旁。
“光仔,”李大叔端了酒杯对我说,“能讨到桃花,你这个小媒人功不可没。嘿,还别说,你作媒还挺厉害的,以后你这鞋也不用补了,专给人作媒去,光作媒费你就得收多少,发财了你!来来来,作叔的要好好谢你。”
他正要干杯,忽然人群一阵骚乱,我转眼便看见几个戴大盖帽的公安一径走了过来。他们走到李大叔面前,其中一个公安脸色森严地问:“你是李大为吗?”
李大叔点一点头。
那公安说:“李大为,我们怀疑你是盗窃数家财产、杀害王海娥的重大嫌疑犯,现在我们正式逮捕你!”他一挥手,说:“带走!”另两个公安旋即拷住了李大叔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奇变只惊得人们个个张大了口,一个村民说:“喂,你们没搞错吧,今天可是人家结婚的大喜日子,你们居然怀疑他是盗窃犯、杀人凶手?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可是我却看到李大叔脸色惨白,面如死灰。一瞬间,许许多多零乱的细节像散落的珠子,被我用一根线串了起来。我全明白了。
李大叔给带走后,人群炸开了锅。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他们一生中遇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
8
李大叔在派出所先还是抵死赖帐,后来在大量详实有力的证据面前最终供认不讳。不久,李大叔被判死刑。
我坐着轮椅,提了几瓶李大叔爱喝的酒去看他。
李大叔剃了个光头,头皮铁青,阔脸大耳,相貌粗豪,像梁山好汉鲁智深。他一见到我,笑了一下,说:“光仔,没想到吧?”
我说:“以前确实想不到,但你被带走那天,我全想通了。”
李大叔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害了桃花。我恨,悔,我得赎罪。我拿什么去赎罪呢?只有钱。我早就存着个念头,要风风光光把桃花娶过来,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至于那个王海娥,想想也挺对不住她的。”
李大叔喝了几口酒,微微笑说:“好酒,只可惜没日子喝了。没想到有一天我胡子会挨枪子儿,我还以为我会死在抽风上呢。今天想起来,羡慕蓝天奇啊!是个猎手,就该当轰轰烈烈死在梧桐山里头,给野兽吃了,那也不错啊,总比挨枪子儿、抽风来得痛快。你老豆有福气啊!死得惨烈,可人敬重他。我胡子呢,注定是要背上千古骂名了。算了,还说这些做什么,怎么死都是个死,到头来一把烂骨头而已。只是可怜了桃花,好歹也是我正经娶过来的,我死了,除了两个老的,还有谁照顾她。”
李大叔又笑说:“光仔,以后我不在了,你们两个补鞋的,不是很无聊吗?哈哈!”
我只是默不作声。
李大叔叹道:“光仔,你是个好孩子,人诚实,但不要太老实了,太老实了别人欺负。你阿妈呢,好人,以后你有出息了,风光了,别忘了阿妈。”
李大叔又说:“好像记得有一天跟你说过,我死了,我那把枪就留给你。你不会用枪,也用不着,留着作个纪念,没事了,拿出来看一看,也想想我胡子。死了,有个想我的人,也不错。我那些补鞋的工具材料,你全拿去。我死了,也不求别的,叫他们把床席子一卷,扔到山里头喂野兽。我是在这山下长大的,死了就得埋到山里头去。”
李大叔说话间语气显得散漫轻松,生死之事,在他仿佛只是每日低着头补鞋。
蓝老头、蓝老太携着桃花来了。两个老人一见大叔,就痛哭出声,叫道:“你都是为了桃花啊!老弟,你那样做不值得啊!”
桃花仍是痴痴地笑:“叔啊,叔啊,叔啊,叔啊……”
李大叔流下泪来,说:“老哥,老嫂子,我对不住桃花,对不住你们。”
蓝老头哭道:“老弟,你还说这话,是我们桃花欠了你,我们一家欠了你。老弟,桃花以后是你李家的人了,你放心,我们两个老的,会好好照顾桃花的。只可惜了,也没留下一点血脉……”
李大叔苦笑道:“老哥,老嫂子,是我害了你们桃花啊!有一桩事,临死了,要跟你们说一声……”
我急忙止道:“李大叔,现在又何必——”
李大叔手摇了摇,说:“反正人要死了,不说我心里不安。老哥,老嫂子,你们桃花,咳,当初,那个禽兽不如的狗东西,就是我呀!”
蓝老头惊得张大了口,过了好久,才说:“老弟,你说笑了。”
李大叔沉痛地说:“老哥,老嫂子,是我糟蹋了桃花,把她害成那样子。今天我胡子向你们磕头赔罪了。”他果真双膝下跪,郑郑重重向蓝老头一家磕了三个头。
蓝老头瞪大了眼睛,浑身像瘟鸡一样哆嗦起来。好一阵,蓝老太突然尖声哭叫:“天——哪,这遭的是什么孽啊!”边哭喊边使劲地拍打大腿。
蓝老头涕泪纵横,点头说:“好,好,胡子,原来是你,原来是你……胡子,怎么会是你啊?”
桃花仍是在傻痴痴地说:“叔啊,叔啊,叔啊,叔啊……”
“对不住啊,对不住啊……”李大叔把头埋在地下,双肩在不住抖动。
这时一个狱警走过来,喝道:“这里不许大吵大闹的,要哭到外面哭去!”推推搡搡,把三人送了出去。外面远远还传来悲痛的嚎哭声。
李大叔止住了声音,立起来,满脸泪水,重又坐下。
我说:“李大叔,你完全不必告诉他们,令他们伤心。”
李大叔苦笑说:“我胡子只想死个安心,憋在心里,难受。不能让他们一辈子都蒙在鼓里,他们伤心,也不过一时的事,叫他们能看清世人的面目,对他们以后过日子,也有好处。”
李大叔边说边喝酒,不一会,我带来的几瓶酒都喝光了。他说:“光仔,你很好,也只有你来看我,那些称兄道弟的王八羔子,他们才不会理我呢。你去吧,光仔,很承你的情,我胡子没看错人,你是蓝天奇的仔,蓝天奇的仔,就是讲义气!”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把地上几个空瓶子一踢,“咣啷咣啷”几声,在空空的小房间里来回地响。
我含泪看着他的背影,喊道:“李大叔,你是闹东京的五鼠,你是梁山泊的好汉,你是飞檐走壁的燕子李三,劫富济贫的侠盗,铁铮铮、响当当的好汉!”
李大叔一回头,醉醺醺地盯着我,然后放声大笑,笑声中是无穷无尽的苍凉与悲伤。
9
李大叔最终没有挨枪子儿,他是抽风死的。执刑的头天晚上,李大叔突然抽起风来,像团湿泥一样缩成一团,全身抽搐,脸部痉挛,双眼鼓出,嘴角流出白液。他足足抽了半个小时,最后双腿一蹬,就此死去。第二天狱警开了门,发现李大叔直挺挺仰在地面上,四肢摊开,脸上抓了许多道血印子,面目恐怖。
那时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李大叔已死了,大群大群的人追着押了死囚的车赶赴刑场,却最终没有发现李大叔。于是人们纷纷猜测,李胡子飞檐走壁,盗窃杀人于无形,那样的身手,定是越狱逃走了。猜测变成谣言,村里大户人家恐慌不已,夜里把门窗关得紧紧的,还提着心吊着胆。有些姿色的女儿家也是行路不敢单个儿,总要结伴,生恐遭到劫淫。但不久以后,知情人获知准确消息,说李胡子在执刑的头天夜里抽风死了。人们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开始肆无忌惮地大骂李胡子。当初那个笑呵呵为村民们补鞋的李胡子,是个十恶不赦、下地狱要挖眼睛、拔舌头、裂心肝的盗窃犯、杀人犯、强奸犯。
“人不可貌相啊!”人们纷纷说,“越装着是个好人,越是恶人。”
“该杀啊!没挨枪子儿便宜了他!”
“伤天害理,落得个尸体给狼吃,报应!”
“那两个跟他一起补鞋的,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受到牵连,我们补鞋的生意一落千丈,有时一天也不见个人把鞋送上来补。陈二叔忍不住抱怨起来,说胡子生前害人不浅,死后还要害人饿肚子。
李大叔的死对我的打击特别大,因为我心里已经把他当作我的老豆了。以前我亲生老豆死,我是没有经历过的,过了那么多年,悲伤的感觉不是很重。这回我亲自经历了老豆的死,只觉心中鼓鼓的东西去了大半,空虚虚的,好像空荡荡的一间房子里只挂着一个钟,停摆了,落满了灰尘。
我整日间呆呆地坐在那里,默默地回想一些事,有时有村民拿鞋子来补,须得旁边人提醒,我才知道。阿妈很担心,总是劝解我,想开些。阿妈劝我的时候,我会给她一个微笑,可是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不笑了。
我拿了李大叔的那把枪。枪很久没用了,起了斑斑的锈迹,我每天带在身边,没事了就用砂纸、布条擦拭,最后给我擦得锃亮见光。有一次陈二叔又在嘀嘀咕咕埋怨大叔,我端起枪,枪口在他的脑袋上转来转去,他吓得面如土色,忙叫:“光仔,你可别开玩笑,小心走火!”
于是我充满快意地大笑起来。
每天下午,我收了工,开动轮椅,向村子的尽头行去。我越行越快,简直要飞起来。
我眺望着莽莽苍苍的梧桐山脉,时常陷入长久长久的沉思。
梧桐山里埋着我的老豆,我的李大叔,还有许多勇敢的猎手,他们生前的事迹像风一样呼啸着所有的传奇。枪声已经很久没有响起了,梧桐山不寂寞吗?
一群鸟在梧桐山上空盘旋,我端起枪,“啪——”地一声,清清脆脆。我的枪法太差劲,鸟群只是惊吓了一下,散去一会,又聚在一起。于是我又开枪,仍然打不中,我又开枪,还是打不中,我连续不断开枪,直到火药打完,连一片鸟的羽毛都没落下。
我大笑,悲凉地、寂寞地大笑,笑着笑着,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