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给他打电话,他有些意外。儿子到深圳的时候,他正在去东莞送货的路上。
这天是2021年7月7日,星期三。在这个谈疫色变的时期,人们的日常生产生活还得继续,有些人还得负重前行。很多工厂企业日渐艰难,甚至倒闭。何秋收的工厂也受到不小的影响,业务量越来越少。好在有几个老客户偶尔给个订单,勉强维持。儿子出发前,他再三交待,一定要做好核酸,否则进不了深圳。同时他带着威胁的语气强调,你来可以,我答应你的绝不反悔,但是,——你要听好这个但是,万一出现特殊情况,回不去的话,后果你自己承担。儿子想了想,还是坚持要来深圳。
何秋收想,狗 日的赶紧结束吧。万一儿子回不去,事情就整大了。
其实完全可以叫货拉拉或者顺风车送货的,但何秋收想了想,反正今天也不忙,叫货拉拉得一百六十多,顺风车也得大几十块,不如自己送,还能顺便捎个人,帮人带个货。载人有风险,但在生活压力下,缺钱才是最可怕的。出发前,他特意备了一瓶喷雾式酒精放车上。他盘算过,捎个人油钱有余,其他都是赚的。帮人带货,赚的是人情。生意场上,人情就是生意,就是订单。他之前常常帮四楼的李老板带货,李老板给他介绍了几个客户。这次他帮带的是三楼王总的。王总跟他不是同行,但王总人脉广。光头老李说他,何总,带着目的的人情那不叫人情,叫投资。他就说,这个世界上,做什么事不是带着目的的?连生崽都是有目的的,也叫投资吗?话一说完,他就觉得其实养儿跟投资也没什么分别。有的人投资投得好,落得个好晚年。有的人投资投得不好,结果晚年凄凉。有的人还没来得及进入晚年,人就没了。这种是最失败的投资。光头李没回,只笑,他也跟着笑。这次送货他捎了两个顺风客,用两个平台接的,所以不算拼车。两个客的车费合计117.8元。接完单他就算好了。加上货拉拉省的161.5元,相当于赚了二百多块钱。想想就美。
按他估算的时间,他从东莞送货回来应该正好可以去接儿子。没想到儿子先到了。他本想叫凤大姐去帮他接儿子的,但凤大姐在电话里说,她正在给老板娘擦身子,灶上还熬着中药,离不开人。其实叫司机直接送到凤大姐楼下也是可以的,但他不想事实暴露。他只好叫司机把儿子送去厂里。光头李他们在厂里,他也放心。跟司机交待完,发了厂的地址和光头李的电话给司机后,他又给光头李打了个电话。光头李满口答应,说你办你的事,不用着急,慢点开车,你家太子爷我一定给你照顾好。他谢过光头李后,又说自己可能晚点回。光头李立马接话说,明白,太子爷的饭包我身上。
光头李这人虽嘴碎了点,但人还是不错的。他第一次介绍自己叫何秋收的时候,光头笑得直拍大腿。末了,又说,何总,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你家老头是地主吧,天天想着好收成。他点点头说,我爷爷是地主,文化 大革 命的时候,被批得半死。从那以后,家道中落。我家老头大概是希望我替祖上再创辉煌吧。可惜我活了这半辈子,犁都没摸过,天天跟车床打交道。末了,他又说了句俏皮话,唉,生不逢时啊。光头李就说,知足吧,何总,你们这批人生得最好,不知道什么叫饥饿。光头李比他长十几岁,是改革开放的第一批农民工。因为肯吃苦,肯学东西,学了一些技术后,自己就出来单干,当起了小老板。不过他起初干的并不是车加工行业。这是后话了。何秋收当时正在找厂房,经朋友介绍,来到光头李这里。光头李租了一层楼,但他自己只有几台机器,所以他得找人分租。第一次见面,光头李给何秋收的印象不是很好,所以当时没有定。接触过几回之后,何秋收觉得光头李这人还行,加上那边的厂房快到期了,在朋友的劝说下,他才搬来光头李这里。这几年,光头李比较关照他,自己做不完的订单,会分给他做,有时连差价都不要,直接转给他做。当然,何秋收也没少帮光头李。光头李自己只会开普通的机器,而且技术一般,数控车床不会操作。光头李时常招个师傅都干不长久。没有师傅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何秋收帮他调机。帮光头李干师傅的活,他却分文不取。光头李说,何总,你多少收点,不收我不敢叫你帮忙了啊。他说,你的好处费我收得够多的了,调个机算什么钱!光头李也就不再坚持,只偶尔在何秋收的工作台上放两包何花或者软中华。
何秋收挂了电话,就给光头转过去50块钱,注明是给他儿子的饭钱。光头李回个敲打的表情包,又说,何总,你这样,下回不帮你了哈!何秋收回个信息说,帮是帮,人情归人情,总不能让你添钱帮啊,收下吧,辛苦你了。光头没再回信息,何秋收就专心开车。很快就到了东莞地界。进到东莞,何秋收就能明显地感觉到两市的差距。东莞绿地多,车流少,路面宽,楼房稀。但他还是喜欢深圳。至于为什么,他说不出来。也许是在深圳待久了,有感情了。就好比跟一个人在一起久了,就无法将其从脑海里抽离出来甩掉。这么想着,他微微一笑,摇摇头,问自己,你是不是没救了?然后立马想到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他幻想着回去之后,她就在厨房里给他和儿子做饭……正想着,光头李来电话说,何总,接到你家太子爷了啊。何秋收道了谢,要跟儿子说话,光头李说,太子爷忙得很,先挂了。
何秋收的儿子叫何为。他希望儿子将来有所作为。光头李曾问他,那为什么不叫何有为?他说,为跟有为差别可大了。光头李又问,差别在哪里。他却不说,只笑。何为成绩一向不错,只一点,个头太小。他很纳闷,自己个头不算矮,何为他妈也不算矮,为何儿子总不长个呢?他想不到问题出在哪里。直到那个传言。传言说,何为不是他生的。如果真是这样,也算合理。直到文文拎包走人那天,他更加怀疑传言的真实性。他曾劝自己,去做个亲子鉴定吧。但另一个自己又极力阻止。理由是,何为就是你儿子。这事对何为来说,其实影响挺大的。村里很多人时不时地拿他开玩笑,甚至有人说他是野种。何为的爷爷为这事,曾跟人干过仗。胜负且不说,精神上的伤才是最难治愈的。因此,何为的爷爷对何为的妈妈恨之入骨,但对何为却没有两样,坚信何为是自己的亲孙子。按说,家丑传千里,家里发生的很多事,何秋收却不知道。因为何为不跟他说,老头老太太更不说。何为还有个姑姑,也就是何秋收的姐姐。姑姑不喜欢何为,打心里也认为他是野种。何为进十岁时,姑姑没有任何表示。在当地,男逢九做寿,女逢十做寿。随着时代变迁,这种风俗日渐淡化,不似以前每逢大寿必大摆酒席。但逢寿还是会庆祝一下的,该有的礼数也不会少。姑姑不但没有礼数,连一个电话都没打给何为。何为问何秋收,姑姑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何秋收说,姑姑给我打电话了,让我传达她的祝福。其实根本没这回事。
何秋收的姐姐叫何花,是村里少有的大学生之一。据说如今在县招商局上班。何秋收的母亲时常说,要不是秋收,她哪里端得上铁饭碗。何母对何秋收让读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她始终觉得女儿是人家的人,再怎么荣耀,跟何家没有关系。所以,只要有机会,她就会说秋收,世上只有你最蠢,有书不读,有官不当,让给别个。别个现在高高在上,好吃好喝,住别墅,享清福;你呢,野狗走草一样四处讨饭!她怜悯你半点么?秋收要么不言语,要么说,妈,那是我姐,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有出息都一样!何母鼻子一哼,说,怕是两样半!何母还举例:你问她借钱,她借给你了么?我跟你讲,良心这个东西跟血脉没有关系的!你供她读完大学,她反眼无情!这是几年前的事了。何秋收想创业,就问姐姐借点钱买机器。姐姐以刚刚买完房为由,说手头没钱了,等有再说。创业哪能等?何秋收只好贷款。从此以后,再苦再难,他也没再跟姐姐张过嘴。他发誓,一切靠自己。倒是何花后来问他借钱,说股票亏了,把公家的钱都亏进去了,让他救救自己。那是自己的亲姐姐,何秋收二话没说,打了五万块给她。何花收到钱后,气呼呼地问他,怎么才五万块?他无奈地说,姐,我是搞车加工的,不是搞印钞的,我还有贷款没还完哩!话没说完,何花就挂电话了。前几日,何花又打来电话,问他撞文文的人找到了没有,能赔多少钱。末了,张嘴问他要十万。何秋收说,姐,现在情况这么严重,厂里几乎没生意,我去哪给你弄这么多钱?!何花骂一句“狼心狗肺”就挂了。
撞文文的人去年就找到了。但人家拒绝赔钱。确切地说,人家没钱赔。目前还在打官司。
姐姐最近好像很关心何秋收的事,隔三差五地给他打电话。昨天,姐姐又给何秋收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想回家发展的想法。姐姐先说,父母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当子女的,发不发财是次要的,孝敬父母,给父母一个幸福的晚年才是最重要的。又说,侄子马上要上初中了,也要有人在身边好好引导教育。爷爷奶奶毕竟年纪大了,他们的思想也老了,隔代教育说小了会影响孩子成长成才,说大了会影响社会进步。何秋收觉得姐姐说的多少有点道理。曾有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想,人到中年,一事无成,不知何去何从。所幸父母这几年身体还好,没有大病大灾。要是父母突然病倒在床上,真不知道该不该回去。现在这个情况,工厂几乎没生意。加上工业区在政府规划红线内,所有工厂都要搬迁。这种情况下,如果能在老家干事业,自然是最好的,即能照顾家里老小,又能拼一份事业,两全其美。所以当姐姐问起他这个话题时,他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而是准备听完姐姐要说的话,不管她出于何种目的。他问姐姐,你觉得我回去能做什么?姐姐说,想做什么都可以啊。干你的老本行也可以。接着,姐姐就跟他介绍了当前市县招商引资的情况和营商环境,当前市县开工的重大项目,政府投资情况等,又大概介绍了政府在招商引资方面的政策,说现在政府大力支持工厂企业回家发展,有各种优惠、各种福利、各种补贴。又说,工厂企业向内地回撤是大趋势,趁早回,早扎根,早得天时地利。回撤,对工厂企业,对政府,都是好事。然后举例,说某某从东莞撤回老家,政府一次性给了一百万补贴。还有厂房租金补贴、退抵税补贴、设备补贴等。何秋收正好不忙,所以很安静很有耐心地听姐姐讲这些他本不感兴趣的话题。不过在听的过程中,他又在问自己,我是不是可以回去发展?小工厂回去有没有生存空间?他想问姐姐,几台机器的小工厂也能回乡发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突然觉得姐姐跟他讲这些,并不是要他回去发展,而是另有目的。于是,他抓住一个机会,打断了姐姐的话,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问,姐姐,你跟我讲这些,是以招商局工作人员的身份,还是以我姐的身份?姐姐打起哈哈笑了起来,几秒沉默后,姐姐说,我是你姐,也是招商局的人,我知道一些内幕消息,所以希望能帮到你,帮到我的弟弟。当然,你的前途由你自己,你一个人回与不回,并不影响咱市的发展。你要是能回,能在家乡干出一番事业,姐替你高兴。你想在深圳继续干,成就自己,姐一样替你高兴。实际上,何花是想叫何秋收回家开厂,帮他随便弄些旧机器,然后向政府申请各种补贴。当然,这补贴最终是要进她自己的口袋。
挂了电话后,何秋收跟光头老李聊了一会天,聊到回乡发展的话题。老李说,条件成熟的话,是可以回。现在沿海地区已经发展到饱和状态了,再发展就是另一种模式,比如电商、物流、临空、新能源、海洋经济等。制造业是基础行业,不能说全部清走,但低端的制造业在沿海的生存空间只会越来越小。光头又拿公明的现状举例,说,现在公明大部分小工厂都被赶走了。一些有实力的工厂也被迫搬迁。为什么?因为政府要发展,要整合,要把空间腾出来集中发展回报率高、产值更高的产业。所以我们在找地方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要才搬过去没几天,又要搬走。末了,老李问何秋收找到地方了没有。何秋收摇摇头,说,进退两难啊。干脆回去算了。不行就种地,重新当回农民。老李说,现在当农民也要用脑子了,不是光有力气就行的。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会不会种。然后是种什么能挣钱。当然,如果只图不饿死,不考虑别的,那随便干点啥都行。打零工也是条出路。何秋收说,我现在还不如人家打零工的。老李说,你是能者多劳,一个人干那么多份工作!我在深圳这些年,没服过谁,就服你!何秋收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说,为了生活,必须拼搏,拼到最后,一堆骨头。然后叹一声气进车间做事去了。
何秋收做事的风格向来是思路在前,行动在后。
何秋收车上有客人,所以先送人,再送货,送完别人的货,再送自己的货。准备回去的时候,他又想,出都出来了,总不能空车回去,看看再接个顺风单,挣个油钱也好。他就把车停在路边树下,打开哈罗App输入地址,又打开滴滴App输入地址。等了大概五分钟,两个平台都没刷到单。他就想,再等五分钟,反正儿子已经到厂里了,有光头他们在,也不会饿着他。想到儿子,他又想到租房,他感觉应该给凤大姐打个电话。他打通凤大姐的电话,凤大姐问他什么事,他就说,大姐,你帮我再去房间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收拾的,该收走的都收走,该整理的帮我再整理一下,完了帮我再喷点空气清新剂。凤大姐嘴上没答应,还骂他蠢得像猪,人家那样待你,还要揽这档子事受罪。末了,又问他,你这是何必呢?何秋收也不回应她这个“何必”。这些话她已经说过无数次了,这个“何必”她也已经问过几百遍了,他觉得没必要回答。何秋收自己觉得,有些事他应该去做,不做的话对不起良心,也怕自己将来后悔。凤大姐多次问他,良心到底值多少钱?你有良心,为什么还落得这个下场?他只笑笑。说到下场,凤大姐就会看着床上的女人摇头,或者还会补上一句:哼,下场!挂电话之前,他再三要凤大姐去房间再看看,检查检查。凤大姐高声回应他说,行,大老板,给她喂完药我就去。打完电话,何秋收又进到哈罗和滴滴两个平台去刷单,刷了几分钟,还是没刷到单。他不甘心,不信这个点没人去深圳。他准备再等几分钟。于是不停地刷新。他在想,接不到大单接个二三十块钱的也可以,起码油钱省了。这时,儿子打电话来了。儿子用的是手表电话。他先问儿子吃饭了没有,儿子说光头大大给他订了饭,已经吃过了。儿子又问他什么时候回,他说马上就回来,四五十分钟就到了。他心里想着抢单的事,就没跟儿子多说什么,挂了电话,又去刷单,刷了三五分钟,还是没刷到单,他就骂一句,这些狗 日的都死哪去了?拍了拍方向盘,他就发动车子准备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何秋收在想一个问题:儿子万一发现了,怎么跟他说?实话实说?还是编个故事蒙他一下?希望不要发现吧。他想。不过真要发现了,也只能跟他讲实话,毕竟那是他的亲娘,知道也好。不过他决定了,有些实话可讲可不讲。他点点头,按了一下喇叭,加速往前走一段,又慢了下来。慢下来后,他又开始东想西想。他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如果儿子知道了,他会不会跟他爷爷奶奶讲?十有八九会说。他这么自言自语地说。他爷爷奶奶要是知道了,那还不气死啊!他又抿起嘴,想道:所以这个事情一定要瞒得死死的,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至少现在不能让他知道。儿子现在正是青春期,思想尚未成熟,有些事情他知道得越少越好,免得影响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尤其是爱情观、亲情观,等等。他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然后歪着头朝前探望。
往回赶的时候已经晚上8点过了。这个点路上车子比较多,尤其货柜车多,所以何秋收开得比较慢。何秋收是个性急的人,加上他想早点接儿子回去,所以前面的车稍微慢一点,他就不停地按喇叭,嘴里还不停地骂粗话。大抵开车的人都有这毛病,也有人因这毛病招了灾祸。这不,何秋收没料到,几秒后灾祸就落他头上了。他连续按了几次喇叭催前面的车,前面是辆宝马,走一段就来个急刹车,搞得何秋收更是火大,喇叭按得更频繁了。突然,前面的宝马停了下来,从车里下来一个壮汉。壮汉虽戴着口罩,但也无法掩盖他那一脸凶悍。何秋收注意到,这壮汉不仅壮,而且高大,手臂上还文着一头狼,胸前似乎也有文身,若隐若现,像是一条龙。那壮汉手里操着一根木棒,怒气冲冲地朝着何秋收的车走过来。那壮汉先是用木棒指着何秋收骂,骂了几句后抡起木棒就砸他的车头。一下,两下,三下,每一棒都像打在何秋收的头上心上。车虽破旧,但也算是他的千里马,没这马他的生意就艰难许多。以何秋收的脾气,他绝对会下车跟那壮汉干一仗的。但这个时候他连车窗都不敢开。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不怕事,但不能惹事,更不能有事。所以他在车里装孙子,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砸他的车。他强行安慰自己,这个车反正已经稀巴烂了,再敲几棒子也无所谓,能跑就行。正好那时父亲来电话,问小家伙到了没有,有没有晕车,吃饭了没有,说了一通,又叫他出门开车慢点,为人谦和一点,千万莫跟人较劲,遇到事,宁肯舍财不要结仇。如此等等,说了很多。若是平时,何秋收早挂电话了,这会儿,他正好要个台阶,就一直安静地听着。老父亲又问他找到女朋友了没有,生意怎么样,身体好不好,有没有人帮你做饭,等等。他嗯嗯啊啊地应着。那壮汉见他不敢下车,又骂了几句,砸了几棒,才回到车里,继续往前走。等壮汉回到车里,他才挂了电话。正要起步,突然想拍下这个车,就拿手机拍下人家的车牌。他吐了一口气,觉得胸口还是不顺,就骂了几句粗话。软蛋才只会骂粗话!另一个何秋收这么笑他。
操,必须弄他!
决定之后,何秋收给一个叫花哥的打电话。花哥问他最近生意怎么样?怎么没出来走动走动?哪天一起喝几杯?他寒暄了几句之后直奔主题,说,兄弟,帮我办个事。花哥问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就说,刚才被一条汉子砸车了,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年纪越来越大,胆小却越来越小了,没敢还手。花哥就说,有这事?敢动我兄弟,必须弄他!何秋收接着说,我一会发个照片给你,帮我把照片上那个车砸了,能找到那个人,帮我办了他!花哥说,小意思,必须办他!搞定了再告诉你。何秋收说,先谢谢兄弟,找时间一起喝酒。花哥是何秋收在一个酒局上认识的朋友。何秋收本来不喜欢这类在社会上混的人,但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救了花哥一命,花哥要跟他结拜,他只好勉强从了,心想,多个朋友多条路,虽然未必会走他那条路。花哥讲义气,人脉广,路子多,结拜之后一直很关照何秋收,有什么事,只要找花哥,花哥都会尽全力替他办了。这是何秋收第一次让花哥办这种他认为很黑社会的事。之前找花哥,顶多就是哪个老乡的摩托车被扣了,让花哥帮忙拿一下。今天这个事,他觉得太窝囊了,而且是在儿子来深圳的第一天,他不能让儿子觉得自己很窝囊,所以想起花哥。
其实给花哥打电话的情节是何秋收幻想的。现实中,何秋收并不希望有这类事情发生,他觉得以恶报恶,这个社会只会越来越邪恶。但看到这种人,他还是想治他,若不治,这种人只会越来越嚣张。当然,治人是警察的事。老百姓做好自己就是为社会做贡献了。不过有些时候警察也没办法,就如刚才这种情况,不报警,警察能治他么?是哦,刚才怎么不报警?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但人走了,又不能真叫花哥去把人家车砸了,把那汉子办了,所以只能在幻想中把人家办了。
办人的事,在现实中何秋收干过一回。那是去年年底的时候。他原本没打算那么干的。但他突然收到一张法院的传票。是一个叫赵启明的人起诉文文偷了他的车,还把他的车撞坏了。接到传票的那天,他很气愤,很想跑到龙华去把这个赵启明狠狠地揍一顿。要不是赵启明,何秋收跟文文不至于到目前这个土地,文文也不至于变成植物人。但他没这么干。一来他知道现在是法治社会,凡事得讲法。二来他暂时不知道赵启明具体在龙华哪个地方。三来自己厂里的事忙,没空。再就是胆子小。万一干不过人家,还弄一身伤回来就不划算了。但这事不能让这个姓赵的胡来。必须整他!当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他便着手查赵的资料。拿到一定资料后,他打电话给花哥。花哥如约过来喝茶。何秋收把一个信封推给花哥,说,这是三万,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七万。花哥一头雾水,问什么事,要花这么大的代价。何秋收又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资料,这人叫赵启明,我要他破产,要他身败名裂。具体怎么操作,我不插手,如果你需要我配合,你尽管开口。花哥看了资料,没有立马答应。只说,这事犯法吧?何秋收说,不用你犯法,你就用点手段,帮哥出口气。花哥说,你要我帮,你得让我知道你们有什么瓜葛吧?我也好对症下药啊。何秋收就把文文跟赵启明的事说了。花哥沉默片刻,说,行,这事交给我。但这钱……你就收回去。我知道你用钱的地方多。再说,办这点事,也不至于你花这么大代价。我一条命都是你救的!何秋收坚持要花哥收下。花哥推脱不掉,就说,那行,花钱就用花钱的办法,上下打点一下,事更容易办。但就只这三万了,后面不用再给了。何秋收说,这口气只有你能帮我出,我万分感激!我说到做到!十万,一分不会少!花哥笑笑说,何总,你让我情何以堪!
一审败诉后,何秋收决定提起上诉。在上诉前,他问花哥,事情进展得怎么样。花哥说,放心,哥,你交待的事一定办好。但这事不能急。我得运作,还不能犯法,你懂的。何秋收说,明白,我就想喝一杯了,想找你陪我喝点。花哥说,不巧了,我现在正在云南。何秋收说,现在这个情况,你还到处跑啊?花哥说,没办法,我也不想的,可是不来不行啊。何秋收当即想起自己跟文文在云南相识的种种细节,内心有一股冲动,很想飞到云南去。但他身不由己。只好说,那就隔空举杯吧。末了,又说,对了,赵启明就是云南人。花哥说,我就是为调查他这边的情况才来的。何秋收说,好的,辛苦兄弟了。之后,何秋收没再催过花哥。花哥也基本上不跟何秋收提这事。但何秋收相信花哥能把这事办好。有时想到那个姓赵的,何秋收就想,就算花哥放我飞机,没办成。我也一定不会放过姓赵的!慢慢地,在他心里又有了另一个计划。他打算这个计划同步进行。他一边准备上诉,一边悄悄地进行着第二计划。今年6月中旬,他去龙华见过赵启明一回。除了叫姓赵的做好准备应诉,他还扔了一个炸弹给赵启明。这个炸弹跟儿子何为有关。
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子何为又来电话了。何为问他回来了没有。他说,到了到了,马上就到了。话没说完,他惊叫一声:哦——豁——。何为问他怎么了。他强装淡定地说没事没事,一会就到了。然后挂了电话。
在何秋收接电话的时候,右车道一辆车突然拐进来,他来不及刹车,就撞在人家的车头上。何秋收着了急,心里立马慌了起来。 拍着方向盘骂一句,操你妈的!他深吸一口气,安抚自己保持好心态,遇事莫急,万事如意,你是良民,老天也会站你这边的。很快,他镇定了下来。至少表面上显得很镇定。毕竟是人家的责任。只是这一撞,不知道要搞到几时才能回到厂里了。幸好厂里没什么急单,但儿子眼巴巴地在等他。何秋收准备下车,只见那人已经下车,绕过何秋收的车气势汹汹地来到他车前,啪啪地拍着他的车头,指着已经下车的何秋收吼道,你会不会开车?可能戴着口罩无法彰显他的气势,他一把扯掉自己的口罩,又吼一嗓子:开个破车,就可以嚣张了是不是?没看到我要拐过来吗?何秋收也不气恼,只在口罩下保持微笑。在往车头走的时候,何秋收打量了一下对方。对方个头跟自己差不多,一米七出头的样子,论吨位,对方可能略胜一筹。但自己这140多斤肉,结实程度堪比铜铁,所以真要干起来,何秋收绝对不威他。这样想着,何秋收在心理上有了优势感。但他很清楚,现在是法治社会,遇事不能光想着以武力解决,要讲理讲法。随之,他想起还在厂里等自己的儿子。他在想,小家伙过来到底什么目的?深圳有什么好玩的?我又没空带你出去浪,你来干什么嘛!走到车头后,何秋收左右上下看了看,然后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心平气和地反问对方,兄弟,你这话问得自己不心虚吗?你要搞清楚,你要插车可以,可是你不打转向灯,又这么急,神仙都来不及刹车啦。那人见何秋收过来了,就掩住嘴往后退了几步,装着是在揩嘴巴,揩完嘴就掏出手机来咔咔地拍照,嘴里还不停地强行辩解。但事故责任很明显,是插车方的全责,所以何秋收表现得很淡定,也不多说什么,只走过去看自己的车头。他的车头右大灯几乎撞碎了,对方的车头左灯后约100毫米处被撞了一个坑。何秋收朝对方走过去,说,兄弟,怎么搞?这时对面来了一阵清凉的风。这风里夹带着一股酒味。何秋收意识到什么,又往对方靠近两步,吸了吸,发现这酒味来自眼前这位。何秋收心想,原来这家伙还酒驾,那就好办了!对方说,怎么搞,赔钱罗!何秋收反问,你赔我还是我赔你?对方说,当然你赔我啦,你撞的我车!何秋收立马就说,那就是没得谈啦!干脆报警吧!那人听到说要报警,立马就软了下来,说报什么警,等他们过来天都亮了,你看怎么处理吧?何秋收微微一笑,说,怎么是我看怎么处理?我有行车记录仪,照片你我都拍了。责任很明显,你全责。你看我这车头也被顶了一下,大灯报废了,下面这一大块也被顶废了,修的话估计要大几千块钱。不报警也可以,干脆点,你给我5000块钱,我自己叫朋友帮我修一修算了,不走保险了。那人尖叫一声,反问他,你管我要5000块钱,你有没有搞错啊?这时,何秋收的电话响了,是客户打来的。他说,我先接个电话,你也再想想,要么报警,要么就这个数。何秋收接了电话,客户说有个样品和一个产品比较急,想明天要,图纸已经发过去了,让他看看能不能赶出来。他应着,说看完之后回复他。挂了电话,打开微信,看了一下图纸,估算了一下价格,准备回复客户,那人说,兄弟,我还有事,私了算了,我也不说让你赔了,你也别让我赔了。何秋收没说话,只摆摆手,拨通客户电话说,高总,可以做,价格我微信发给你了,材料也有,明天就要的话确实有点急,我尽量赶吧。客户说拜托。何秋收又说,但是我要现金哦,你也知道我只做现金,可以的话先预付50%,我回去马上给你弄。客户倒也爽快,立马打全款过来给他。处理完客户的事情,何秋收转过身来跟那人说,兄弟,你要是不想赔,那就报警吧,警察说我全责的话,该多少钱我赔你。但是兄弟你要知道,你喝了酒,而且你违规变道,你觉得报警的话五千块钱你能搞定吗?那人自知理亏,语气明显和气许多。商量到最后,何秋收让了一步,让对方赔3000块钱了事。拿了钱上了车,何秋收哼着小曲回到车上重新出发。走了一小段,就到了公明地界,何秋收又想起刚才那个拿木棒的壮汉,他觉得要不弄一下,心里不爽。于是把那个照片发给花哥,想再发句话,交待一下,又怕出刚才那种事,就想晚点再说。
回到厂里已经很晚了,何秋收先过去给儿子一个大大的拥抱。儿子已经12岁了,上初一了,懂得羞涩了,在老爸怀里感觉很不自在。可能是口罩阻挡了他喊爸爸的冲动,他一手按口罩,一手微微抵着老爸的胸口想要挣脱。何秋收也感觉到了,就放开儿子,说,小家伙长大了,不需要老爸抱了是不是?儿子尴尬地说,没有,就是太热了,一身汗臭。他就说,原来是嫌弃老爸臭啊!儿子更尴尬了,说,不是说你,说我一身汗臭。他摸摸儿子的头说,没事,老爸不嫌弃我的。又说,一会去洗个澡。这里也可以洗澡的。儿子嗯一声,就去找自己的包。何秋收去给儿子拿水。冰箱是光头的,冰箱里的水也是光头的。取了水,何秋收跟光头老李说,老李,借你一瓶水啊,明天还你。光头说,明天还的话就得还一箱!何秋收说,两箱!然后两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时儿子已经找好毛巾和换洗的衣服了。何秋收说,来,跟老爸先聊聊。儿子就坐过去,等着老爸各种问话。何秋收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父母的身体状况,儿子一一如实回答。儿子的学习情况早就了解过了,所以他只字未提,只说,何为,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来这里可不是来玩的,你得给我当员工!何为说,给你当儿子我都不怕,还怕当员工?何秋收又摸摸儿子的头说,给我当儿子是你的福气,给我当员工是我的福气!何为咧嘴笑笑,露出一口稀疏的牙。何秋收问,你是不是换过牙了?儿子点点头。他说,那你以后要注意了,现在的牙是恒牙,要好好保护。儿子摸摸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走,带你去洗澡。何秋收心里想着高总的事,不敢耽误太多的时间。儿子问,爸,你吃饭了没。他没吃,但他说吃了。儿子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说,可能要晚点,刚刚客户发了两个东西过来,要得急,我得给他赶出来,你洗完澡在这里玩一下,我做完事就回去。儿子没接话,在他的指引下去洗澡了。他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儿子。如果不答应高总,这时已经带儿子回租房了。现在收了人家的钱,只能委屈儿子,跟着自己一起加班。
快十二点了,光头老李喊何秋收,何总,还不回?何秋收正在调机,头也不回地说,快了,弄完这个就回去。光头说,你这老板当得太拼了,把老爸的身份都当没了。何为站在何秋收旁边,听光头这么说,转过头来看着光头咧嘴笑。光头就说,小何,电闸在你身后那根柱子上,你去关了,看他还搞个球!何为回头看了看,没移步。他在想,老爸的客户在等着要货,不搞定怎么向客户交差。又想,这要是我的作业,我可能早洗洗睡了。唉,当大人真的不容易!何秋收问儿子,你困不困?何为说,不困,在路上睡够了。何秋收就说,等我弄完,带你去吃夜宵。光头闻言抢白道,吃早餐还差不多。何为又咧嘴笑。末了,说,大伯办公室的灯不要关,我去写会作业。光头说,行,你是又当员工又当学生,还要当儿子,比你老爸还忙。何为说,我再忙也只是为我自己,你们忙是为一个家。光头说,听到没有,何总,你这儿子不错,好好栽培。何秋收接话说,为了党和国家,必须好好栽培!光头问,怎么不是为你自己?何秋收说,为我是假的,有出息的子女都是国家的,没出息的子女才是父母的,才能留在身边尽孝。光头递上一根烟说,那你怎么不在家尽孝?何秋收用嘴接住烟,然后把头偏向一边,远离光头的火机,意思是先不点火。何秋收又埋头调机,等光头走到门口了才唉一口气说,李总,咱也是有出息的人啊,要不然该在家里尽孝了。光头说,你继续出息,我先撤了。出了大门,又高声嘱咐何秋收说,何总,给你家大少爷点个蚊香,别人的儿子来度假,你的儿子来喂深圳的蚊子,有点过分啊!
光头走了没多久,外面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深圳的雨说来就来,一点预兆都没有。雨并没有将夜安静下来。该忙的人仍在忙。睡不着的人照样失眠。雨夜的路上,除了送外卖的小哥,还有送货的小老板。跑客的摩的司机、小车司机。也有上夜班的工人。这个点正是吃夜宵的时候,夜宵店正忙得热火朝天。何为走近窗户,望着对面的山,心想,深圳的山也太矮了吧,还没这8层楼高。雨越下越大。何为的思绪越来越纷杂。他在想,这雨要是落在老家就好了。今年老家天干,地里什么菜都种不出,爷爷奶奶天天对着老天爷骂娘。想到爷爷奶奶,他又想起临行前爷爷的交待。小为,一定要记得啊,看你老爸到底有没有收留那个贱……见不得人的女人!他知道,爷爷说的这个女人就是他妈妈。他又想起四年前大年初四那天。那天也落起很大的雨。妈妈从一部小轿车下来,开车的男人他不认识。他冲进雨里去迎接妈妈。他一边兴奋地喊妈妈,一边回头喊爸爸。妈妈没应他,撑着伞小心翼翼地朝自家院子里走。待他走到妈妈的伞下时,他伸手要去牵妈妈的手,妈妈手一扬,没牵到手。那一瞬间,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同时,他发现5根漂亮的手指在伞下闪闪发光。他重点观察了一下妈妈的手指。妈妈的手指指甲都很长,指甲盖上涂了不知是什么东西,五彩缤纷的,上面的图案像星星,又不像,很好看,又很刺眼。他想不通,做事的手为什么要弄成那样,弄成那样怎么做事,万一指甲顶在哪里,指甲会连肉一起掀起。他曾体验过那种痛苦。妈妈进了屋,也不喊爸爸,也不叫爷爷奶奶,直接去了卧室。他跟在妈妈身后不停地问东问西,妈妈只字不应。妈妈收拾完东西,径直走出大门,走到院子里,才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姓何的,想好哪天离,随时打电话给我。后来,妈妈再也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妈妈走后,爸爸走出院子,在路边蹲了很久很久,全身湿透了,也不回。他在旁边给爸爸撑伞,爸爸夺过伞折成两截。他被爸爸的举动吓到了。他从没见过爸爸发这么大的火。为了逼爸爸进屋,他也站在雨里,像根没有牵电线的电线杆。直到奶奶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拉他们父子,爸爸才肯进屋。当时奶奶说了一句话,他记忆犹新。奶奶说,人脏了,淋雨是洗不干净的。他一直以为这话是在说爸爸,后来才明白,原来是在说妈妈。但是他不清楚,爸爸跟妈妈到底为什么要分开。想得正入神,他感觉手臂突然有如针刺般的疼。原来是蚊子在叮咬。他没选择拍死蚊子,而是选择吹口气赶走它。他觉得,蚊子也有生命。
文文是四年前走的。当时车上的人正是传言中的那个矮子。院子里有好事者当时拍了照片,发在群里,配上这么一段文字:男人,不一定要长得高大帅气,有钱够骚,什么女人都能拿下!何秋收不在这个群里。要是在这个群里,正好又看到这些,不知会发生什么。当然,如果他在群里,这位好事者估计也不敢发这些东西。
文文是何秋收的初恋,也是他唯一的女人。当年,何秋收拿着三万块钱在全国各地写生采风。——此时,姐姐早已毕业,他不用再给姐姐寄学费生活费了。辞掉技术员的工作,游走全国,是他认为自己干过的第二疯狂的事。他计划用两年时间,走遍全国所有风景名胜。他告诉自己,选择了艺术,就得做好穷其一生的准备。2007年秋,他来到云南。在云南大学附近给人画肖像时,他遇到一位老乡,也就是文文。当时,文文正在云南大学艺术学院学美术,大二。他乡遇老乡,又有共同的艺术爱好,很自然地,两人的心便越走越近。文文问何秋收,你家是不是很有钱?何秋收说,我家很有铁。何秋收的老爸是打钱的。文文被他幽默到了,掩嘴笑。文文说,学艺术,没点家底是很难的。何秋收说,人的艺术细胞源自基因,而不在于有没有钱。我爸是铁匠,我爷爷是木匠,我将来一定是画匠!文文又掩嘴笑,说,我看你比谁都犟,有书不读要去打工。何秋收早已掉进爱河,所以在他看来,云南最美的风景是文文的笑。那段时间,他画过很多文文的肖像,每一张都用“文文的微笑”命名,只是后面的数字不同。他跟文文说,等我百年以后,这些肖像画一定比《蒙娜丽莎》还要值钱。文文说,《蒙娜丽莎》是油画,你这是素描,没有可比性!何秋收说,那我就画油画版的文文!这以后,何秋收才正式重视油画。他画的第一幅油画作品,也是文文的肖像,命名为《文文在云南》。文文偷偷将此画拿到学校参加导师的油画展,结果大火,被几位收藏家看中。后来被北京的一位收藏家高价买走。这是何秋收卖出的第一幅称得上是作品的油画。此事对何秋收影响巨大,更坚定了自己追求艺术的信念。最直接的影响是,文文的导师李教授要见何秋收,并愿意收他为“俗家弟子”。何秋收问,什么是俗家弟子。文文在一旁解释说,就是当他的学生,不在学校的学生。何秋收一听,无比兴奋。他没想到文文能给他带来这么多的惊喜。他心想,游学的决定是对的,在游学途中遇到文文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又想,此生非她不娶!但李教授接下来的话,让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李教授说,有一个前提,你得在我门下待三年,不用四年,三年就够了,三年后我给你毕业,不用你一分钱的学费,一年后还给你开工资。这三年,你只需要做两件事,一就是跟我学画,二就是给我做家务。三年后,我还可以为你办一次画展。何秋收左右为难。他的目标是走遍全国,如今却要在待在一室之内。文文全力支持他留下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文文说,李教授手里有最好的资源,有最有钱的画商,有万能的策展人,还有出国留学的机会,抓住这个机会,你就前途无量。他说,当年我连中央美院都没去,我有什么理由留下来?文文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当年你家里困难,只能二选一。现在机遇落你头上,你还躲,那你就是天底下最蠢的猪了!说到底,为我,为艺术,为你自己的前途,你都应该留下来,要不然,你怎么养我?他说,我一直认为当年我没去中央美术院的选择是对的,因为真正的艺术在现实生活里,不在学校。虽然李教授有好的资源,能助我一飞冲天,但那不是我想要的,不是我追求的艺术生涯。我的艺术生命一定在路上!文文说,阿秋,你要想清楚,你的选择决定了你的人生,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如果你真的要走,将来你养得起我么?你也知道,十个画家九个穷,艺术不是那么容易变现的。但如果你傍上李教授,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否则,即使你有好的作品,但没有遇到赏识你作品的人,你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日!在画坛,穷画家比比皆是。像莫奈、梵高这种天才画家,还有中国的家境不错最后也穷困潦倒的潇洒哥画家常玉,都是死了之后作品才值钱的。何秋收说,放心,以后我养你!我打工养你!我从不指望卖画赚钱!画画只是我一生的追求,而你才是我此时此刻最想拥有的幸福!最终,他拒绝了李教授。他邀请李教授共进晚餐,席间,他说,李教授,我真心希望能成为你的俗家弟子,但我志在远方,怒我鲁莽,待我游学归来,如果李教授仍有意收留我,我会考虑留下来。李教授说,嗯,年轻人,应该志在四方。他在云南待了四个月,年是在云南过的。过完年,他去跟李教授辞行,继续向风景名胜出发。路上,他想把自己最近的作品拍照发给李教授看看,结果发现李教授把他拉黑了。他摇摇头,轻蔑地笑了笑,看向远方天空中的一只鸟,自言自语道,那一定是一只好鸟,真正的鸟!又有一天,他正在昆明写生,突然收到文文发来的消息:秋,我生活费不够了!他才开始意识到钱和文文的重要性。于是,他决定提前结束游学,重新回到工厂,继续他的打工生涯。之后,他每个月都给文文寄钱,直到她毕业。
何为走出办公室,去问老爸的工作进度。何秋收说,快了,你要是困了,可以在办公室沙发上睡一会儿,弄完我叫你。何为精神很好,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他在旁边观察老爸怎么加料,怎么扒料渣,怎么测量产品的尺寸。他不光看,还要求实操。加料很简单,看一眼就会了,测量尺寸却没那么容易,要先学会认卡尺,还要掌握测量力度。不过在老爸的细心教导下,他很快就会测量了。他说,老何,你这活也没什么难的啊!何秋收用脚踢了一下何为的屁股,笑道,那我跟你换,你来上班,我回去读书。何为说,这个恐怕不合法!要是法律不管的话,我真想跟你换。爷爷奶奶都老了,要人照顾,可是他们代替你在照顾我。想想我都心累!何秋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又抬脚踢儿子的屁股。
何为洗净手回到办公室等老爸。他觉得无聊,就在打印机旁找了一张A4空白纸,拿起老爸办公桌上的笔,打算在纸上画点什么。画着画着,居然睡着了。
何为在车间忙前忙后。他喜欢这样的状态,也习惯这样的状态。如果哪天不忙了,他会急得上火。当然,只有不忙的时候,他才有时间干其他事。比如作画,教画,下棋,研究中医,给文文按摩,等等。眼下,他要赶紧把高总的东西搞出来。产品是此前做过的类似款,调机容易。但他想先把样品弄出来。弄完样品,把产品调好,机器开着,直接回家都可以。他着急回家。一是儿子千里迢迢来深圳,还没进屋的。二是把文文放在凤大姐那里他有点不放心,想过去看看。正想着这事,凤大姐就打电话来了。凤大姐激动地在电话里喊,老板,老板,她动了,她的手和脚都会动了。一年多了,何秋收伺候文文一年多了,今天终于听到好消息了。这应了他常说的一句话,凡事坚持就有希望,行动就会有收获。他用行动证明了很多事。他最想证明的一件事,则是“我能治好她”!所以他总是忙里偷闲学中医。何秋收听了这个消息,没有嘶吼,没有落泪,反而很安静,与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形成强烈的对比。何秋收紧握拳头,死咬嘴唇,屏住呼吸,许久,才把那口气吐出来。他推开厕所的玻璃窗,让雨和风一起灌进来。雨,下得很大。对面的莲塘水库和山几乎看不清楚。雨,冲刷着深圳光明,冲刷着何秋收的灵魂。他又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此时,他竟然觉得,连厕所的臭味都是可爱的。他掏出烟来,点上一根。他需要这根烟来宣泄情感。凤大姐一连喂了好几声,他才强装淡定地回应,在听,你讲。凤大姐继续兴奋地说,啊呀,老板,我跟你讲啊,什么药都是假的,你辛辛苦苦那么久也没起作用,你家小子一来,她就动了。真的是怪事!唉,还是骨肉相连的儿子这副药最有效。我就跟她讲,你儿子今天一来,她就会动了。
会动了!何秋收挂了电话,自言自语道。他靠在厕所的墙上,目光明明是看着窗外,外面还在下雨,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看到女人正笑盈盈地向他走来……
何秋收一共有6台数控车床。3台是全自动加料的,另3台需要手动加料。如果有急单,或者比较忙的情况下,他一般会用全自动加料的机器。这6台机器还不能完全说是他的,因为贷款还没还完,还差十几万。他想着,如果今年下半年生意好的话,还完贷款应该没问题。但眼下有两个问题,一是马上要搬迁。莲塘工业区他所在的位置及附近的厂房全部要拆除。据说这是光明科学城的规划用地。通知早就出来了,只是大家都在观望,希望拿到赔偿款。其实谈判小组来不来谈,怎么个谈法,谈个什么结果,大家心里都有数。政府有政策,赔偿有标准,厂房面积是死的,合同是死的,怎么谈都不可能有变数。不过在政府没有下红头文件之前,有合同且没到期的可以不急,合同到期的和像何秋收这种没跟房东签合同只跟光头老李这个二手房东有协议的,没必要等。何秋收早就意识到这点。所以他有空就在附近寻合适的厂房。第二个问题是,大环境限制,生意很难好起来。唉,好在有高总一直支持。他想。高总一直很欣赏他的为人与才气,所以很关照他,而他也很感恩高总的关照,他会时不时地带盒茶叶去拜访高总。当然,如果高总有所托,他绝不推辞。今年4月份,有朋友想通过高总跟他求一幅画,而且是他最不喜欢的八骏图,但他没有推辞。他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赶了出来,在老地方——公明红木小镇老朋友黄总处裱好之后,他亲自送到高总办公室。在产品方面,只要是高总的东西,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搞。
何秋收现在打算调好样品就回去。把儿子安顿好后,再来厂里。但样品出来后,他并没有回去的意思。他想,这么简单的产品,用不了多久,干脆弄完再走,免得来回折腾。其实他是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要不要把文文的事告诉儿子,或者说要不要带儿子去见文文。文文能动是因为儿子来了,不带儿子去见,文文肯定很失望。带儿子去见她吧,自己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一切。他很矛盾。等产品做完,已经快凌晨四点了。他走进办公室,发现儿子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睡着了。他走过去准备叫醒儿子时,看到桌上有一张画。画的是一个眼镜男,手里拿一把卡尺在测量产品。他细看时,发现这个眼镜男竟然是自己。他拍醒儿子。儿子一边揉眼睛一边问,爷爷,几点了,我怎么睡着了。何秋收摸摸儿子的头说,臭小子,走啦,你在深圳,你爷爷都快起床啦。锁门的时候,何秋收问儿子,你什么时候会画画的。儿子说,我一直会画啊,我都拿过几次一等奖。又说,老何,你不地这么早就老年痴呆了吧?你儿子的事你都不记得,你还能记得什么?何秋收笑了笑说,我啊,记得你是我儿子就够了。儿子立马接过话说,万一不……话没说完,被咽了回去。何秋收问,万一什么?儿子说,没什么。走吧,我饿了。
外面的雨停了。空气清新,也不那么燥热了。路上几乎看不到人,但泥土车仍然出出进进。这些泥土车没日没夜地在为科学城奋斗着。奋斗是值得肯定的事,但何秋收时常看到有泥头车违规上路,或者沿途洒漏,或者随意弯道,或者闯红灯。何秋收曾多次起意想举报,还特意拍了一些照片和视频。但转念一想,政府的事还是应该由政府来搞定。老百姓都替政府干完了,还要政府干什么?于是,他把视频发在抖音上,把他想说的话也打在上面。没想到很快就有人打电话给他,叫他立马把视频下架。何秋收不是怕什么,只是觉得没必要惹麻烦,再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够了,于是就把视频下架了。任何地方任何事,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总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也总会有些来不及打扫的垃圾。不过总体说来,何秋收一直觉得,光明这个地方真的是前途一片光明。他不愿意离开这片热土,除了一些主观因素,更多的应该是看到了光明的前景。地铁6号线开通以后,光明的后起之秀的优势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多的人奔向光明,选择光明。光明大顶岭山林公园、光明虹桥更是吸引了无数游客前来打卡。说起来别人可能不信,何秋收在公明待了近十年,居然没去过光明虹桥。当然,何秋收并不知道,光明虹桥是2020年11月份才对外开放的。其实他几次想去那里写生的,但没有时间。他打算这两天带儿子去虹桥玩一回。
上了车,何为突然小心翼翼地问,老何,你家里不会金屋藏娇吧?何秋收小吃了一惊,然后用手扫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儿子羞涩地看向窗外,不回答。外面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他便说,臭小子,不错啊,看来我要当爷爷了。何为回过头来说,你先解决当爸爸的事吧。爷爷天天在家念叨,说我们家就我一个,人家欺负我们也不敢做声。何秋收立马一脸严肃地说,谁敢欺负你们,我弄死他。何为张了张嘴,想说爷爷被欺负的事,结果又闭了嘴。
过了桥洞,驶出丰硕路,便到了河堤路。右拐500米,便到了西田路口。直行是李松蓢,右拐是西田,左拐是公明街道。何秋收住公明上村,所以在路口要左拐,上桥,过茅洲河,穿北环路,经长春北路,约2公里后再右拐,经过公明二小,前面便是他住的地方了。路上,何秋收问儿子,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何为想都没想,便说,当医生。何秋收一听便不再问了。他确定儿子已经知道一些关于文文的事了。他在想,一会儿要不要带儿子一起去凤大姐那里。毕竟,那是他亲妈。再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早点让他知道,或许对儿子来说是件好事,能促使他早点成熟,对他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应该也有帮助,对文文的病情发展应该也有好处;只是在老人面前,他还真没想好怎么交行。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何秋收说,何为,你还记得你妈吗?何为一本正经地说,那个女人,咱爷俩一辈子都忘不了!是啊,一辈子忘不了。何秋收在心里这么感慨。又想,有些人有些事要是能忘掉就好了。
到了进村的大门口,守门的人要查核酸码。儿子何为的已经超过24小时了,而且不是本地核酸结果,不能进。何秋收的也已经超过24小时了,也不能进。何秋收跟守门人说,我们刚刚下班,这个点也没地方做核酸啊,先让我们进去,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做。可是人家职责所在,没办法放行。何秋收只好倒车,打算从另一道门试试。他记得光头说过,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么死板的。到家门口了,居然进不了!太搞笑了!何秋收想。这种事不止他一人遇到过,抖音里经常有这类视频。他很想问,这到底是为了安全还是为了制造安全事故?!如果他也像某人一样,砸东西,拆拦杆,明天——不,不用半个小时,他准进派出所;如果有人拍到相关视频,上热搜也是铁定的事。但他不能有脾气。发脾气不能解决问题,只会把自己带入某个深渊。他绕到下村市场旁边的另一道门。人家照样要查核酸码,照样不给进。何秋收真想发火了,但他看看儿子,想想文文,想想老家的父母,还是忍住了。有问题想办法解决问题,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制造更多的问题!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冷静下来,想怎么进这个门。他想到花哥。他一句话,一定能进。但时间太晚了,再说为这点小事找他,有点丢人。他继续想。想起车上有半条好烟,于是从里面抽了两包,下车。他紧张地走近守门的兄弟,脸上的装饰不能少,堆上最灿烂的笑(虽然很苍白),说,兄弟,非常时期,你们辛苦了,我们都理解。我们都很配合的,今天加班晚了,没来得及去做核酸,麻烦通融一下……说话间,他把两包烟朝守门人亮了一下,然后顾左右,发现无人,便悄悄塞给他。这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所以他显得非常紧张,好似自己刚刚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守门人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说一句,记得保持24小时核酸,不要让我们难做。何秋收点头哈腰地应道,好好好,一定记得,你们辛苦了。回身上车时,他手机响了。是花哥打来的。他赶紧接通。兄弟,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他一边开车门,一边跟花哥通话。花哥问,你发那个照片什么意思?听得出,花哥又喝了不少。他眼珠子转了一下,说,没什么,点错了。花哥却不信没什么,命令似的说,赶紧说,是不是要我弄他?他把手机夹在左肩,系好安全带,支吾了一阵,才发动车子。进门时他还不忘朝守门人点头。进到里面后,他还是没把真实目的告诉花哥。花哥似乎有点生气了,说,老何,你这就没意思了。你要不说,以后别说认识我!何秋收这才说,是这样的兄弟,下午在北环路上不是堵车吗,我按喇叭催前面的车,结果下来一个壮汉拿棍棒砸我车头。我当时随手拍了他的车尾,随手就发给你了……话没讲完,花哥便打断道,行了,我知道了,搞定了告诉你。何秋收还想说点什么,比如叫花哥别搞出人命之类的,但电话已经挂掉了。儿子何为问,那个壮汉你打不过吗?何秋收说,现在是法治社会,打得过也不能打,打赢打输都不是好事!记住,出门在外,不要轻易结仇,知道吗?何为说,别人老欺负你,怎么办?何秋收说,那性质就不一样了,你就想办法办他!如果你是高手,办完他,他还要感谢你!何为歪着头说,怎么可能!何秋收说,治人的办法有很多,不一定要动手打人家,懂吗?
何秋收住的这栋楼有电梯。他住6楼,一房一厅,光线还算可以。一开门,屋里便冲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这是一种混合型的气味,里面有中药味,有油墨味道,有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还有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何为被这股味道呛到不敢呼吸。他立于门外,捏着鼻子问,老何,你在家养老妖精吗?一屋子怪味!何秋收说,你妈不是瘫痪了吗?天天煎中药给她调养身体。没事,开窗透透气就好了,进来吧。何为第一次听到老爸这么正式地提起妈妈,他内心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他愣了一会儿后,鼓起勇气朝屋里迈步,仿佛那是一个恐怖之所在,一旦进去,很有可能被某种想象不到的生物吞噬。他探头探脑地走进屋。这是一房一厅。厅里摆了一张又长又大的桌子,桌上靠墙摆着三层的书架,书架上的书分四类:书画类书、医学类书、机械类书和其他杂书。进门右手边有一个画架,画架上盖着一块沾满颜料的布,不知里面是什么。另外,还有一张可升降、旋转的椅子和两个小木凳。很明显,厅里不可能躺人。往里是卧室。卧室里的气味更浓,何为憋着气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打开灯,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床上空空如也。不可能藏到床底下!何为用这个想法试图让自己放轻松,结果更紧张。他便装作正常回家一样问,人呢?何秋收反问:什么人?何为有些犹豫地说,那……那个女人啊!何秋收如梦初醒,说,哦,你妈啊,我把她安排在别的地方去了,要不然你没地方睡。何为说,何必呢,我睡地板也没问题的。何秋收说,那不行,你可是何家少爷,未来的国家栋梁哩,不招待好,政府会找我麻烦的。他叫儿子先去洗澡,儿子说刚才不是洗过了吗,他说再洗洗。儿子就哦一声去看冲凉房,他自己则一屁股坐在画架前。那画架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画,虽是未完成的画,却是他最得意的一幅。他打算拿这幅画去参加国展。他掀开布,捉起画笔,端一端眼镜,准备画上一阵。儿子回到客厅正在脱衣服,回头发现何秋收还要作画,便说,老何,你不累啊,还画!何秋收说,这是任务,必须完成。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不管多晚回家,必须画半个小时以上。你不是要洗澡吗,我正好抽空画几笔。时间就是这样挤出来的,懂吗?儿子说,你不是铁打的啊,老命要紧啊!他说,我这叫为艺术献身,死又何惧!儿子走近画作,惊讶地说,老何,你确定这是你画的吗?何秋收一边调颜料一边答,难道是你画的啊!儿子说,这,就像照片一样,你是怎么做到的?何秋收说,用心、用眼、用脑、用笔,就这么简单。很多事看似很难,其实只要你认真去做,带着信心去做就能做好做到极致。其实我不喜欢这种极致的画法,但我看了一个画家的作品后,决定也试试,我不信我画不了。何为在画这幅画之前,在构图上做了一番思想斗争。他想画写实派画家冷军那种画,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只抄现实,而应反映现实,同时要体现画功。所以他选择了公明李松蓢第三工业区的一个清拆场景。构图并不简单,画的主体被路一分为二,左边是清拆现场,右边是繁忙的商铺楼宇。近景是一个正在清拆现场拍照的记者,记者的背后有两个人抬着一面镜子准备装车,记者的左边(即画面的最前方)有一块积了一洼水的铁皮。这幅画场面宏大,难点不仅仅是超写实,而是两个镜像:镜子和积水中的部分。油画如果不连续的创作,作品的色调、质感、层次等会受到影响,为将这个影响降到最低,兼顾自己的时间碎片化,在构图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创新,把整个作品分割成几个部分,利用分割线巧妙地构成一个隶书体的“秋”字。何秋收想以此作超越那个被封神的冷军,掀翻整个画坛。儿子洗完澡出来,他才开始动笔。但动笔时他又犹豫了。眼看即将完成的作品,他第一次下笔有迟疑的感觉。这是在怀疑自己的作品吗?还是对作品某个地方不满意?他不知道。或许是自己的心无法平静下来。作画最忌心不静。而当时,他满脑子是突然会动的那个女人。他一直希望她能好起来,由他亲自治好;同时又希望她一直这么植物下去,直到死那天,不,直到他功成名就那天。他要让她亲眼看到他成功的样子。
醒来的时候,已是早上九点过了。何秋收很少这么晚起床。平时再晚回,他都8点准时起床,8点半准时到工厂。这是他的生活规律,也是对自己的要求。他认为,对自己没有要求,就是摆烂。他的处境不允许自己摆烂。他也无法接受摆烂的人生。洗漱完,他准备带儿子先去见文文,然后再去工厂洗货、寄货。再然后,就可以回家做饭,好好款待一下儿子。刚刚走到下村市场门口(从永南进入市场的门口,因管控原因,这个门暂时封闭),就接到光头老李的电话。老李问何秋收起床了没有。何秋收说刚刚起来。老李说,你一会要去厂里的话,帮我先把3号机和6号机先开起来,我晚一点过去。何秋收说行。老李又说,老何,今天不打算请我们吃一顿吗?何秋收说,请吃饭还不是分分钟的事。老李说,行,我等着。何秋收向市场看了看,虽然过了早市,而且当前仍处于管控期,但市场里面人不少,热闹得很。在这附近住久了的人都知道,下村市场是个老市场,一直以来,它是公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在整治以前,这里兴摆摊,市场外周围的道上摆满了摊位。卖小吃的,卖衣服的,卖鞋子的,卖水果的,卖百货的,卖盗版书的,卖DVD/VCD光碟的,等等,卖什么的都有。那时的热闹程度可以说天天人挤人。何秋收跟儿子说,今天老李他们要来吃饭,我们先去看你妈,一会回来再去里面买菜。你好像还没吃过我炒的菜,今天老子给你炒几个好菜吃。你太瘦了,要多吃点。做人不能太挑,吃东西也一样。挑挑拣拣,最后毛都得不到一根。儿子尴尬地点点头。儿子突然问,不去厂里吗?何秋收说,哦,是哦,还要去一下厂里。下午没事的话,我带你四处转转,顺便找一找厂房。儿子问,找厂房干什么?他说,我们现在的厂房那一片都要拆掉,所以我们要搬走。儿子说,那么大一栋房子,那么多房子,全部拆掉吗?他嗯一声,把右手搭在儿子肩上。儿子歪着头说,多可惜啊,浪费多少钱啊。他说,政府有政府的考虑嘛。要发展,就要有舍弃。做人也一样,想成功,就一定要舍弃一些东西。儿子问,那你舍弃了什么?他说,我舍弃了对你的陪伴啊,舍弃了孝义啊,舍弃了青春啊,舍弃的东西太多了。如果有朝一日能成功,所有的舍弃都值得。儿子问,如果没成功呢?他说,那也问心无愧,起码自己努力过。你不努力就不会成功,努力了就一定离成功越来越近。有些没成功只是表面上的。你看梵高,生前成功过吗?没有!但死后,他随便一幅画拍出来的钱能让普通人过三辈子。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所以,小伙子,努力吧,朝着目标奋斗,准没错的。儿子突然转个话题问,那晚上呢?他说,晚上啊,我想想啊,今天是……星期……三,对,星期三,今晚不用上课,可以带你去看个电影!
凤大姐住下村。走过去要十几分钟。
凤大姐住在六楼,也是电梯房。这是何秋收要求的。原先她住的是楼梯房。五月份的时候,何秋收就跟凤大姐说,暑假我儿子可能要过来,文文就得安排跟你住,你赶紧找个电梯房。凤大姐其实是不愿意的。她有她的担心。一是电梯房贵,二是她老公时不时回来,不太方便。她说,老板,还是不要这样安排,我天天跑都没关系,反正也不远。如果她跟着我,我的责任大过天,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担不起责。何秋收说,能出什么事,大不了她挂了。挂了也是她的命,她自找的,我绝对不找你。挂了这一点凤大姐倒是没想到,她觉得文文是个坏女人,坏人的命都硬,没那么容易死。只是她另有担心,但她没有明说自己的担心,害怕丢了这个活。何秋收说,什么都不用担心,不会出什么事的。再一个,你现在也算是个有证的护工了,文文跟着你我放心。说到证,凤大姐就脸红了,说自己上次没考过,还要补考。何秋收就说,过不过,对我来说不重要,主要是想让你学习专业的护理知识。不过有证,你以后就可以接更多的活。凤大姐点点头说,下次我一定考过。补考的钱我自己出,不用你出。何秋收说,钱是小事,把人照顾好比什么都重要。另外,你换电梯房多出来的房钱我出,但你得给文文单独留一间房。
出了城中村,何秋收才想起还没做核酸,哪里都进不了。于是,带着儿子绕到公明二小对面做核酸。虽是星期三,时间还不到上午10点,但做核酸的人不少。当时晴空万里,白色的云悬在高空,一动不动,也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因日头毒辣,天气炎热,又无风,还戴着口罩,走几分钟,父子二人便满身湿透。不过他们谁也没抱怨,因为他们都习惯了。何为常常在毒辣的日头下跟着爷爷奶奶做农活。何秋收也时常顶着烈日外出。何为的爷爷常说,当农民的要是怕日头,那就没得搞头。何秋收则常说,烈日当空,正好做工。何为呢,别人问他怎么不怕晒,他就讲,怕晒不是农民。他奶奶要是听到,就会拦一句,蠢得像猪哩,你二日怕是当农民的料。他爷爷会这样说,当农民就当农民,都去当官,哪个来种地,哪来的粮食吃?但要讲到远大理想时,他爷爷还是会说,何为啊,你要争口气,捞个铁饭碗回来哩。末了,又补充一句,你要是能捧铁饭碗,千万莫学你姑姑的样啊,一定要做个好官!何秋收则时常对何为讲,你将来成龙还是成猪,全在你自己,我帮不了你什么,我顶多挣点钱供你读书,你要是读不出路,那就干一辈子苦力。在排队做核酸的时候,何秋收问儿子,热不热,晒不晒。何为点点头,又摇摇头。
排队很长,按当前的速度,到他们估计要半个小时。何秋收就掏出手机给在老家做服装生意的同学发微信,问他老家有没有做五金加工方面的资源,如果他回去搞车加工,有没有搞头。同学回,我们做的不是一行,暂时没有这方面的资源。不过可以帮着打听一下,要是有,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如此如此。另外,何秋收还给另一个在老家中医院上班的同学发微信,问同学,如果植物人突然会动,说明什么,是不是表示意识在逐渐恢复,接下来的护理要注意什么,会有什么进展,等等。当医生的可能比较忙,半天才回一句。同学断断续续回了几段不少的文字,大意是说,这是好现象,很有可能近期会恢复意识,亲人多跟病人沟通,用语言唤醒病人的意识,同时要坚持肢体被动功能锻炼。注意事项方面,同学发了语音。跟何秋收知道的差不多。在跟两个同学聊天的过程中,他接到一通电话,是文文的母亲——丈母娘打来的。丈母娘隔三差五就给他打个电话。倒不是问文文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而是问肇事司机的赔款到账了没有。这次打电话来,却只字未提赔款,她跟何秋收说,你这个软柿子,别个撞了你婆娘,你一分钱都要不到,不晓得你活在世上有什么用!过两天,我来深圳,我亲自去找司机,不要到钱我不回!何秋收没回话,直接挂掉。抬头看时,队伍才过了一半。
在何秋收跟同学聊微信的过程中,有两个年轻人冲上来,直接插到何为的前面。何为拉了其中一位的衣服说,喂,你们怎么插队?那人没理他。他二话不说,钻到两人前面去了。那两个年轻人见这小孩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当头的那个一把抓住何为的右胳膊,用力往一边一甩,把何为甩了出去。边上是隔离铁架。何为顺势倒了下去,砸到旁边的队伍。旁边队伍遭殃的人惊叫起来,说了几句插队还打人之类的话,但没起到作用。何为在众人的帮助下重新站起来,指着两个插队者质问道,你们无法无天了是不是?插队还敢动手打人,信不信我叫你坐牢!当头的那个听了小屁孩的话就火了,抬腿就是一脚,把何为又踹倒在地上。都到了这个时候,何为都没有哭,也没有喊爸爸帮忙,而是默默地爬起来,要跟那个人干。幸好维护秩序的志愿者来了。志愿者叫两个插队者到后面去排队并向何为道歉。插队者不理。志愿者就说,你不动我就报警了啊。那当头的指了指志愿者,才昴起脑壳走了。
做完核酸,已经十点多了。何秋收说,来不及了,还要请光头叔叔他们吃饭,要不我们先去买菜吧,下午再去看你妈。何为问,不去厂里了吗?何为摇摇头,掏出手机给光头打电话,问他到厂里了没有。光头说他还在外面,他婆娘已经去了。挂了电话,又给光头的婆娘打电话,跟她说自动机器上的料如果做完了,就帮忙关一下机器。挂了这通电话,又给凤大姐打电话,叫她中午过来吃饭。又问了文文的情况。凤大姐说,她跟文文说了何秋收要带儿子去看她,她的眼珠子就转个不停,手指也不停地抖动。又说,血脉真的是最好的药。何秋收告诉凤大姐,下午再去看文文,现在去买菜。又说,如果你没别的事,一会过来帮忙打下手。凤大姐满口答应。
在下村市场,何秋收转了几个圈,不晓得买什么菜。何秋收不停地问,小家伙,想吃什么?何为说,都可以。何秋收最后选了自己拿手的几样菜:鸭、鱼、猪大肠、小龙虾,还有两个青菜和几样配菜。何秋收说,小家伙,一会儿我当主厨,你和那个阿姨当我的助手。何为点点头。出了市场,何为突然问,爸,刚才你怎么不出手?何秋收愣了一下,但他马上想起儿子跟两个插队者对来的情景。不过他假装不清楚儿子说的是什么事,就问,刚才怎么了?何为说,刚才你儿子被别个欺负,你怎么在旁边看戏?你是不是怕他们?何秋收反问儿子,你怕不怕?何为说,我怕他们?无法无天的人,老天爷都不得放过他们!何秋收说,出门在外,少惹事,遇到事尽量避其锋芒,忍一时风平浪静,不然你要吃大亏的。何为说,你怕,我不怕!何秋收被儿子的话激了一下,心底冒起一股火焰,但很快被他强压下去了。他问自己,我真的怕吗?如果志愿者不来,他们继续动手,我会上前吗?肯定会!但事实是,你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欺负自己的儿子!文文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孬种!丈母娘说的没错,你就是个软柿子!老爸说的没错,你作为男子汉,一点血性都没有!他想起刚才的一个细节,当头的插队者伸手拽儿子时,他看到那个手臂上有文身。难道就因为这个,你就怕了吗?你这个父亲是怎么当的?他很想抽自己一个巴掌。但嘴上,他说,小家伙,这就是社会,你将来面临的可能比这个还要残酷。我不出手,只想用事实告诉你,鲁莽只会招来苦吃。遇事要用脑子。何为说,脑子好有个屁用,别个无法无天,骑到你头上来了,你还要忍?爸,不是我说你,该出手时就出手,真的!何秋收说,小子欸,你这性格,要改,不然以后会栽大跟头的!一路说着就回到所住的楼栋了。他们到时,凤大姐也已经到楼下了。
正在炒菜,何秋收接到一个电话,是他的学生陈杨的妈妈打来的,说是陈杨刚刚拿了全国“星星杯”青少年美术作品大赛一等奖,要请他过去吃个饭。陈杨是特殊学校的学生,对美术很有天分。经朋友介绍,陈杨的妈妈找到何秋收,让他给陈杨当家教,专门教美术。何秋收本不想接这个活的,但人家给的报酬很丰厚。看在钱的份上,他勉强接下,但他跟陈杨妈妈说,我只能试试,如果孩子满意,我也能给他一些指导,这事才算定。如果我教不了,那也没办法。陈杨妈妈听了这话,高兴地说,何老师快别这么谦虚,你是大培训机构的老师,怎么可能教不好我儿子呢?!这样,我这边时间不定,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来。就这样,他带了陈杨一年多。陈杨进步神速,在各大赛事中,屡屡拿奖。为表谢意,陈杨妈妈特意在公明东海明珠酒店订了一桌,请何秋收过去。还说,因为防疫管控,她好不容易才订了一桌席。何秋收回复陈杨妈妈,说自己今天也在家请客,抽不开身。又说,如果不介意,把酒店的席退掉,来我家吃,正好我儿子也来深圳了,跟陈杨有个伴。陈杨妈妈又说了一些客套话,最后答应带陈杨过来。
等快开餐的时候,何秋收打电话给光头老李,叫他和他婆娘一起过来吃饭。光头意外地说,啊呀,老何,你还当真了啊,我们跟四楼老李三楼老王几个在吃了。本来想叫你的,一想你家太子爷刚刚来,你肯定有你的安排,就没叫你了。何秋收听了,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如果不是光头要他请客,他根本不用这么仓促地忙活一上午。他肯定先带儿子去看文文,跟文文说说儿子的情况,聊一聊这些年来儿子的表现,自己的教育方式,儿子的美术天赋,等等,然后再从容地买菜做饭。没等光头说完,他就挂了电话。这次,他是真想发火,觉得光头分明是在捉弄他。他向来不轻易开玩笑,也不轻易答应别人自己做不到的事。他认为自己从来就是认真活的人,凡事都认真、较真、率真。他还是忍住了。气大伤身,就当犒劳自己,犒劳儿子,犒劳凤大姐。他心想。又想,这么安排也好,小家伙有伴了。
陈杨妈妈跟陈杨进屋没多久,又来了一位客人。
老何,今天什么日子啊,来了这么多客人。这么多客也不提前跟我讲,我好早点来准备饭菜嘛。来人一进屋就喊起来,仿佛她是这里的女主人。没等老何接话,来人便一眼认出何为,一脸笑地冲何为说,小何,你看我跟你带了什么?她打开手里的袋子,拿出一件新衣服,拆包,然后让小何站起来比比长短大小。嗯,正好!她说。末了,又拿出一条裤子,再一次让小何站起来。裤子也正好!接着又从袋子里拿出几本书,听说这几本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书,拿着,好好看,将来当个作家,别像你爸,当个什么破画家!小何听了,心里不高兴,不接。老何拿眼色点小何,他才接了,小声地说声谢谢。陈杨妈妈这时问,何老师,这位是?老何说,哦,老乡,姓吕。又说,小吕,这是区委……正说着,陈杨妈妈朝何秋收摆手,何秋收就改口说,这是区里的大领导,可以叫她李科长。那是她家公子。吕女士笑呵呵地说,老何,我怎么就成小吕了,你才比我大三岁。以后就叫我名字,叫我吕琳。说毕,掉头对李科长说,李科长您好,不好意思啊,不知道您和贵公子也来了,没带礼物,莫见怪啊。这样,一会我陪您多喝几杯!说话间,凤大姐把老何拉到厨房,小声问,你们是不是……话没说完,老何就用一声大姐给掐断了。老何送菜到客厅,说,马上开饭哈。又对儿子说,何为,赶紧摆碗筷。回到厨房后,老何小声地对凤大姐说,大姐,她是你的人,你劝劝她,这样不好。末了,又故意大声说,我是有妇之夫。客厅里的吕琳听了,接话说,老何,你还打算守活寡到什么时候?我琳琳好歹也是一枝花,我说你就从了我吧,正好今天李科长在场,让她当个见证人!李科长听出这里头的故事了。她本不想接话的,但吕琳已经提到她了,她不接不好,于是说,我今天来得好像不是时候,我怎么做怎么说都不适合。老何,要不我先回,你们吃!说毕,便起身拉儿子陈杨要走。老何赶紧从厨房出来,侧身挤到门口,拦住李科长,说,你看你,来都来了,菜都上桌了,你走什么嘛,你要是走了,我以后怎么做人?快请坐下!陈杨,拉妈妈坐下。你看,你一来,你多了一个朋友,何为也多了一个朋友,这不挺好吗?吃完饭,我带你们出去写生,好不好?陈杨是个真爱画画的人,他坚定地点点头,同时死死地拉着妈妈。
在起最后一道菜的时候,凤大姐犹犹豫豫地问了老何一个问题,老何,你跟文文是不是还有那个?老何没听明白,问,哪个?凤大姐觉得这是个尴尬的问题,但不问心里又不踏实,于是说,就是同房。老何听了脸顿时红了。不过他表现得很平静,说,大姐,你整天想什么呢,她都那样了,我还想这事!凤大姐没接话,她在盘算文文的事要不要跟老何讲,怎么讲。等老何送完菜再回厨房时,她把老何往里拉了拉,又招手让老何俯身。她凑到老何耳边小声说,文文两个月没来那个了!老何听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便说,没来就没来嘛,管天管地,我还能管她月经来不来啊。凤大姐跺脚瞪眼说,你怎么就听不懂!我担心她是有了!
文文娇滴滴地说,亲爱的,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是不是干点什么?赵启明刚刚跟客户喝完酒回来,头有点晕,正躺在沙发上醒酒,你想干点什么?文文继续撒娇说,我在问你呢,你怎么问起我来了!赵启明说,我喝酒了,哪都去不了。文文说,不,我想出去!赵启明说,明天吧,明天周六,没有饭局,想去哪都行。文文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出去。赵启明问,好吧,你想去哪?文文说,我想去海边,去海边画画。我好久没画画了。赵启明说,画画有什么意思,不如去打野战。说着,赵启明起身,走到文文身边,一把抱住文文,双手在文文胸前揉搓,嘴巴贴着文文的耳朵说,要不我们去松山湖打野战吧。说毕,又在文文屁股上掐一把。文文转过身来,一手摸赵启明的下身,一手在赵启明脸上捏一把,娇羞地说,死色鬼,我早晚被你干死!赵启明说,你不喜欢我干你吗?文文骂道,臭不要脸,还不赶紧去换衣服。我去收拾东西。我还是想画画。赵启明说,那你把你的家伙也带上吧,想画就画。谁叫我的女人是个画家呢?
出了小区,赵启明就后悔了,说,下午还有个会,要不明天再去吧。文文转过脸,指着赵启明威胁道,你再说一次!赵启明就不出声了。赵启明的公司是文化公司。在龙华观澜,像他这样的文化公司有很多,但像他做得这么风生水起的并不多。他主攻艺术品市场,如古今中外的名家画作、书法作品、文玩、陶瓷、微雕等。他还承接画展、书法展、文化活动,更是力捧当代有潜力的画家、青年书法家。在这个圈子里,他混得算是不错的,名利双收。文文就是他当年挖掘的一位青年画家。只是跟了他以后,文文就渐渐地放下了画笔,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化妆上,她要让自己保持年轻漂亮。她一直认为,女人,一定要把自己经营好,才能经营好精彩的人生。她学生时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当时的心境和现在的心境不一样了,她心里的精彩人生的定义也不一样了。当年,她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李教授也很看好她的艺术天赋。她曾立志成为中国的玛丽·卡萨特。李教授说过,你是天生的画家,如果你坚持自己的风格,你是有望成为中国第二个孔紫的,将来超越玛丽·卡萨特也是有可能的。她跟了赵启明以后,开过三次画展,作品曾远销欧美。她将这些成绩报告给李教授,又寄了一幅最近画的油画作品给李教授,李教授看了画作后却直摇头,说,一颗新星毁于一旦。当然,李教授没有将这话说给文文听。李教授一直认为,艺术这个东西,一旦沾上铜臭,便不再是艺术,而是商品。商品做得再完美,也登不上艺术的殿堂。这个观点,李教授曾讲给何秋收听过。何秋收听了,没有发表意见,只默默地低下头去。文文打电话给李教授,想得到昔日的导师的表扬与肯定,但没想到李教授只叫文文以后别跟自己联系了,也不要在外宣称是自己的弟子。文文不解,赵启明一语点醒了她:功高不盖主,你错就错在太高调了,人家是你的老师,一个正牌教授,你的名望超过了他,他能高兴么?对,你说咱国人怎么就这么狭隘呢?只愿得人家不如自己就好。不联系就不联系,谁稀罕!此后,文文便不再跟李教授有联系。慢慢地,她在艺术道路上越走越远,即使有赵启明力挺,她的作品还是卖不动。没有市场也就没有了信心,没有了动力,文文找不到灵感,画不动了,一两个月都不出一幅作品。到后来,甚至半年都不出一幅作品。赵启明安慰她说,灵感这个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画不动就不画,反正你又不愁吃不愁穿的。又说,好好享受生活吧,其实享受生活,也是一种艺术。文文眼珠子一转,说,对,享受生活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艺术。之后,她便醉心于所谓的品质生活。
这天她突然想画画,其实也只是心血来潮,觉得近来实在无聊,该出去透透气,换个环境秀一秀自己的优雅气质、天生丽质的好身材。画不画,看心情。画好画坏,已无关紧要了。她常常想,我本是一幅最美的画,何必再去为画什么、能不能画好而自寻烦恼呢?活成一幅画,是她的微信签名。喂,你说,我和蒙娜丽莎哪个更迷人?文文问。赵启明想都没想就回道,你,当然是你,必须是你。你就是当代蒙娜丽莎。末了,他抬眼寻思,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我见过一幅你的肖像,那是真好。文文不相信似的问,是吗?在哪见过?赵启明说,在北京好像。是一个艺术展上。我当时想拿下它,但画主不卖。多少钱都不卖。文文问,谁画的?赵启明说,不认识,不出名的,叫什么火文。听到这个名字,文文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知道,这是何秋收在云南给她画的。当时,何秋收给自己起了一个艺名,就叫火文,取的是秋收二字的右边。你认识这个人吗?赵启明问。文文强装淡定地说,不记得了。又解释道,当年在学校,我给人家当模特,人家给我当模特,谁还记得谁是谁。同学之间渐渐忘了也是正常。赵启明便不再追问。
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什么打算?文文突然问。赵启明没想过。他觉得,个人生活,过年跟平常过日子没有什么两样。但对公司而言,过年就意味着生意。他公司承办的活动即将一个接一个地上演。早在一个月前,公司就接了十几个关于过年的文化活动。文文不知道这些事。当然,文文从不过问赵启明的公司的事,也不插手财务上的事。这对赵启明来说,是最放心的,也是他一直把文文留在身边的重要原因。芳芳、丽丽等这些搞不清自己身份的女人,赵启明早就把她们一个一个地踢了。女人对他来说,就好比时蔬,不但要应季还要新鲜。但文文是个例外。他始终认为,身边有个漂亮的才女,对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尤其是事业,是相当有益的。你有什么打算?赵启明反问。文文说,今年,我想跟你回家。赵启明问,怎么突然这么想?在深圳过年不热闹吗?文文说,这跟深圳没关系,跟你有关系。这么多年了,你总得给我一个名分了吧。赵启明说,整个深圳文化圈,谁人不知你是我的女人?这个名分还不行?文文说,我要的是名正言顺。赵启明说,你这个想法跟你的为人风格有点出入。你是风,你不应该被任何世俗的东西羁绊。这是你当年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怎么,现在你就不是风了吗?是被世俗风化了?还是你突然发疯了?文文伸手就给赵启明一个巴掌,你他妈 的谁发疯了?老娘讲的是真心话,我不可能当一辈子情人!赵启明没想到文文会给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把赵启明打醒了,还是打糊涂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但他并没有表现出男人的愤怒或者尊严,反而强装幽默地说,哟,你还会如来神掌啊,什么时候学的?文文没有被逗笑,而是继续追问,你给句话,痛快点!赵启明说,我可以痛快,但是你呢?文文被问蒙了,说,我怎么了,对你,我从无二心,你说今天回去结婚都可以。赵启明慢悠悠地说,我可以,你恐怕不行吧?你别忘了,你还没离婚!……
赵启明检查了三遍,发现自己完好无损。心想,老天爷真是眷顾自己,居然不伤分毫;而文文,被撞得满身是血,任他怎么喊都喊不应。赵启明慌了。虽然事故责任不在自己,但自己属于酒驾,警察一来,自己就完了。他看着副驾座上的文文,有一种想吐的感觉。他下车时,肇事司机已经跑了。那是一辆泥头车。进入东莞地界后,车子明显少了许多,赵启明也就没那么紧张了。赵启明正开着车跟文文聊着结婚的事,正常直行经过一个路口时,一辆泥头车闯红灯冲过来,把他的车撞飞了,翻了几个跟头后又四轮着地。赵启明站在路边发呆。如果因这事进去了,那他的公司就完了,他的事业就完了,一切就都完了。不能等了,得想办法。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提醒他。都他妈 的是女人惹的祸!赵启明骂道。他观察了一圈之后,惊喜地发现这个路口居然没有摄像头。于是,他心生一计。他绕到车子右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副驾座的门打开,然后把文文弄出来,抱到驾驶位上。又把副驾驶位上的血迹用湿纸巾擦干净。正要走,突然又想到什么,然后回到车左边,打开驾驶位的门,把车里所有可能摸过的地方用湿纸巾擦了一遍。又把行车记录仪上的卡取了下来,装进自己口袋里。这个过程中,文文像个人偶一样,怎么弄都弄不醒。赵启明想,不醒才好,醒了还不好办。他检查了再检查,细想了再细想,认为没问题了,他才放心地离开现场。
何秋收是在赵启明离开现场两个小时后,才接到电话的。何秋收接到电话后,放下手头的活,立马赶到医院。交警告诉何秋收,开车的明显不是文文,而是另有其人,很有可能是该车车主,但车主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何秋收问交警,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电话的?交警说,伤者手机里有你的电话,备注是何为爸。何秋收心想,幸好手机号一直没换。何秋收又问交警,找到肇事司机了没有。交警说,这个路口没有摄像头,不过我们会向社会征集事故发生过程的视频记录、目击证人。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这一等,等来了赵启明的起诉状,说文文偷走他的车。直到八个月后,事情才有转机。东莞那边传来消息,说肇事司机找到了,但暂时未确定伤者所在车的车主。而当时,肇事司机早已被原公司开除,且原公司也已经不存在了。找到原公司的老板,该老板正在蹲监狱。而肇事司机本人家庭条件很一般,无法承担赔偿费用。何秋收没办法,只能自己弄钱医治文文。
何秋收这边还没开吃,光头李他们早就酒过三巡了。光头李全名叫李德龙,湖北人。他原是开灯饰厂的。曾在中山搞得风生水起,最旺时,工厂有三百多号人。后因炒股失利,工厂破产。破产后,李德龙回老家养过两年的鸡,积攒了一点本钱。之后又南下广东。这次他没有去中山,而是选择了深圳。他做灯饰时,深圳有他几个重要客户,其中有个叫丁峰的老板。丁老板当时也炒股,投了不少钱进去,亏得一踏糊涂,多亏了李德龙出手相助,才渡过难关。李德龙次此南下,就是投靠丁老板。丁老板做五金加工的,人脉广。丁老板问李德龙是想东山再起还是想打工。李德龙说,我这把年纪,东山再起是有点难度了,能混口饭吃就行。丁老板就推荐他去朋友公司做副总。李德龙说,做副总就算了,你看有没有什么门路,我自己搞搞,总好过给人打工。丁老板就说,要不你还做灯饰?李德龙说,这行太累了,不想搞了。谈话间,正好来了个小供应商,做车加工的。待这个小供应商走后,丁老板说,我这里要的小车件还不少,你要是感兴趣的话,你弄几台机器帮做加工这些小东西?就这样,李德龙跨行做起了车加工。起初的机器是丁老板帮他弄的,相当于丁老板帮他弄了机器,又给他单做。至于师傅,也是丁老板托人帮他物色的。丁老板的工厂在沙井。李德龙的小加工厂就在丁老板所在的工业园附近。几年下来,李德龙也积累了一些客户。后来因为一件小事,李丁二人黑了脸。丁老板差李德龙二十来万货款,李德龙上门去问,丁老板的妻子听了不高兴,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李德龙当时喝了点酒,听了那几句话,立马黑了脸,一拍桌子起身说,老弟嫂,你这几句话能杀死人你晓得么?我老李当年也是有几千万身价的人,如今我落难了,多亏丁兄弟扶我一把,我一直感恩在心。既然老弟嫂把我当小人,觉得我不懂知恩图报,那今天我老李把话放在这里,虽然我现在小打小闹,还靠着你们下单,但这点货款我赔得起!说完就要走,丁老板起身要留,李德龙甩开丁老板,又对着丁夫人说,老弟嫂,你可能忘了当年的事了。当年小丁落难,他那些生意上的朋友,哪个肯帮他?只有我,我这个湖北佬,你嘴里的九头鸟,是我拿出真金白银帮你们渡过难关!要不是我,如今的你恐怕在跟小丁去讨饭吧。哦,你是女人,你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就行了,转背又可以做个老板娘,小丁可能就没得第二条路选了。行了,我是个知趣的人,以后不会再来问你要了,这点钱就当给我兄弟买酒喝了。当时李德龙租的厂房正好快到期了,于是他趁机离开。2015年李德龙从沙井搬到公明。当时他在公明上村莲塘工业城某楼厂房里租了一层楼,自己用不完,就分租出去。何秋收就是分租了他的地方。除了何秋收,还有两个小老板分租了李德龙的场地。一个是搞CNC加工的宋先民,有2台CNC;一个是搞线割的,叫石冬,有12台中走丝,1台慢走丝。
李德龙跟几位老板在一个湘菜馆吃饭。明面上是吃饭,实际上,李德龙在跟几位老板谋划搬厂合作的事,李德龙有一个想法,他想拉几个老板一起成立一个公司,把所有的客户集中到这个公司。至于股份,分成,各位老板的职位,李德龙都想好了,只需要几位老位点头。三楼的王总说,这事听起来确实不错,不过要落实下来,还有很多细节要考虑。按李总说的,股份划分、提成比例,都有待商讨。李总,不是说你刚才说的不行啊,我只是觉得,这关系到大家今后的利益,酒桌上几句话定不了这么大的事。其他我没什么意见。四楼的李总说,这是个好事。这是一定的!我可以先表态,李总去哪我去哪!李总说,马田那个厂房我去看了,独门独院,交通便利,是个好地方,我一定去!李总你一句话,哪天搬,我立马就搬。在东莞大朗做CNC加工的罗总说,我那边的合同还没那么快到期,可能一时搬不过来。至于合作成立新公司的事,我觉得确实是个好事。只是这么大的事我得回去跟我家那个商量商量。宋先民宋总说,李总,我不知道你今天叫大家来是说这个事的。我有个老乡在松岗开厂,他说给我腾个地方。我就两台机器,占不了多少地方,搬哪里都一样。但我答应人家了,所以你这边……你这边有什么单还是可以继续给我做的,价格反正你也是知道的,罗总能做的我也能做。我打算过几天就搬过去。搞线割的石总问,这边的赔偿款还没下来,你就走?宋总说,赔偿款跟我也没什么关系。要赔也是赔给李总。石总说,怎么能没关系?我就要等到赔偿款才搬!末了,又掉过头来问李德龙,李总,那个赔偿款下来了没有?李总说,要是你当干 部我肯定早就拿到了。大家都笑了。李总接着说,我的合同早就到期了,没有续,人家怎么可能赔钱给我?是你,你会这么蠢吗?石总说,李总,有句话其实我不想当着大伙的面说的,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们都知道,钱你是拿到了,只是你根本没打算赔给我们!没关系,你给不给是你的事,我已经请了律师了,到时候律师说你不用赔我就不会问你要一分钱!在长安开冲压厂的刘总跟李总关系比较铁,又是老乡,他发现气氛不对劲,立马起身跟石总碰杯,说,石总,我那几个东西你帮我割好了没有?石总意识到刘总是在给李总打圆场,就端起杯子跟刘总碰一杯,喝下,说,明天给你。刘总又跟其他几位老板碰杯,扯了一会儿闲篇,感觉赔偿的话题已经淡下去了,刘总就问李德龙,李总,搬去马田合伙成立新公司这个事何总怎么说?李德龙明知故问,哪个何总。刘总说,何秋收啊。李德龙说,他啊,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人家可是画家,开工厂只是业余的,所以没打算叫他入伙。搞线割的石总说,何老板不去我也不去。何老板这个人有情有义,我打算跟他一起租个地方。至于成立新公司,李总就不用考虑我了,我没什么文化,除了搞线割,什么都不会。我的客户虽然不多,但一个月下来,也能挣几个小钱,够我两口子过日子了。刘总接着说,你不打算入伙你来干什么,来混饭吃啊!此话一出,大伙都笑了。石总也笑了,笑完就起身说,你们慢吃,我厂里还有点事,先走了。说着踢开凳子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头也不回地说,李总,今天的饭钱我转给你了。刘总听了摇摇着,李总向刘总摆摆手,冲门口喊一句,骑车慢点。宋总见石总走了,他也起身说,李总,我厂里也还有点事,我先撤了,各位老总慢慢吃,一会去厂里喝茶哈!李总也不拦他,点点头,端起面前的酒说,路在你脚下,宋总看着走哈!宋总回到厂里,觉得今天这个饭吃得也有点尴尬,就学石总,给李总转了88块钱,说是今天的饭钱。待宋总走后,刘总说,李总,你怎么把他们拉过来,这不是找没趣吗?李总说,能拉进来尽量拉进来,他们的资源还是不错的,回头大家都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对大家都有好处。刘总说,李总,他们两个来不来不重要,我倒是觉得何老板是个人才,人家有远见,有担当,技术也不错,还挺有文化的,据说他还跟区委的人认识,叫上他,这事更有把握。李德龙摆摆手,正要说话,何秋收打电话过来,喊他去家里吃饭。
何秋收这边吃得挺热闹的。个个都夸何老师的菜做得好,堪比大厨。何为甚至说,我家老何那是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只有一样不行!吕琳接话问,哪样不行?何为脱口而出:找老婆不行!凤大姐听了马上敲何为的脑壳,并责骂道,他要是找老婆不行,哪有你?何为说,我是不是他儿子还不一定呢?这话一下子把气氛弄尴尬了。何秋收摸了摸何为的头说,我今天让你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说完他便进卧室去了。何为跟了过去。何秋收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报告,他当着大家的面跟儿子说,你看好了,这是我上次回去做的亲子鉴定,你是我亲儿子!以后别人再说你是杂种,你就弄死他!说完,他夹一口菜送进嘴里。抬头见大家各各一脸尴尬,何秋收就说,这没什么好尴尬的。你们都知道,他妈很早以前就跟人跑了。其实我自己也怀疑过这事。当时他妈还在学校里,不过快毕业了。有一回我去云南看他妈,我们就有过那么一回,他妈就怀上了。他出生没多久,我就听说有个老板追过她。那个老板叫赵启明。人就在龙华。就是后来带走他妈 的那个人。他妈出事,也是坐的这个人的车。但这个人赵启明不承认是他开的车,还反过来告文文偷了他的车。这我能放过他吗?我也请了律师,我一定要把他送进去!不送进去我誓不为人!李科长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何秋收说,行,到时真找到你门上来了,你可千万要记得你今天说的话。说完,就端起酒杯要跟李科长碰杯。凤大姐又摸着何为的头插话说,小家伙,我跟你讲,你爸一表人才,几多漂亮的姑娘想嫁给你爸,你爸都拒绝了。即使你妈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心里也只有你妈!你以后一定要学你爸,做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知道吗?说这话时,凤姐拿眼留意着吕琳和李科长。李科长手把酒杯,随时准备找准时机跟何老师碰杯。何为听完,拿崇拜的眼神望一眼老爸,点点头。而吕琳及时插话,说,小何,我嫁给你爸好不好?何为尴尬地笑笑说,你问他!吕琳就转过脸看何秋收,问,好不好?何秋收就伸出一直举在空中的手要跟李科长干杯。李科长举起杯,但没跟何老师碰,一边拿余光留意吕小姐,一边说,人家问你呢!何老师说,要娶我早娶了,谁都没机会!我现在只想把他妈治好,让她重新站起来。到时候是分是合,一切都好办。是吧?来,大家一起喝一杯。李科长怕吕小姐插话,立马站起来,用另一只手压场,说,我今天喝得够多的了,要不这样,今天何为来深圳跟父母团聚,刚才何老师又给何为解开了身世之谜,这是天大的喜事,趁这个机会呢,我给大家唱个歌,助助兴怎么样?陈杨第一个拍手叫好。陈杨喜欢妈妈唱歌。李科长唱的是京剧《四郎探母》选段。正在兴头上,网格员给何秋收打来电话,说有人投诉太吵了。何秋收挂了电话,才发现房东也给自己打过电话,还发过微信,也说有人投诉太吵的事。刚刚放下手机,网格员又发来微信,说管控期间,尽量不要聚众会客。何秋收回复一个好字。然后放下手机说,特殊情况,请李科长理解!有机会再听李科长唱一回。吕琳说,我也会唱,哪天我也给你唱一个。何秋收微笑着说,吃菜吃菜。
席间,只有凤大姐心事重重。她有个不好的预感。期间,她去厕所给老公发了个信息,叫他最近不要来公明。后面又追加一条信息说,如果何老板给你打电话,千万不要接!
凤大姐的心事,何秋收心里是有数的。他上次回老家,其实就希望在文文身上发生点什么。刚才凤大姐跟他说文文两个月没来事了的时候,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猜到这事一定是凤大姐的老公干的。但暂时没有证据,只好假装意外。他心里咯噔那一下,也不知道是快感还是担心还是茫然还是懊悔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内心很复杂的。那种感觉很煎熬,很刺激,很烫心。他刚才之所以跟大家说文文的事,一时想让何为清楚他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接下来见不见由他自己决定。二是想让大家知道,自己一直在乎文文,一直在全力救治文文,如此,自己在大家心里的形象瞬间就更高大了。另外,他也想借机表明自己不想找女朋友,好让吕琳知难而退;同时让儿子心里有个数,回去好跟爷爷奶奶交待。
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何秋收突然起身说,各位慢吃,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随后跟凤大姐说,大姐,你出来一下。出到外面,何秋收却不停,而是直接进了电梯。凤大姐只好跟进去。在电梯里,何秋收说,我先去看一下文文,你把钥匙给我一下。凤大姐就掏出钥匙给他。他又说,你劝一下小吕,叫她不要老往我这里跑。我真没这个想法。凤大姐说,姐知道你重感情,放不下她。可人家瘫在床上,你这样做值吗?再说,你又不是和尚,人有七情六欲,你正当壮年,那方面的需求正旺盛的时候,你说你不找,谁信?姐是过来人,我也不跟你遮遮掩掩的。我跟你讲,找小姐不安全的,找一个女朋友,干干净净,还能帮到你,有什么不好?人家小吕就挺好的。人家就是不能生,才离的。人家文化程度也不低,大专生,配你配得公的。私生活方面清清白白的,绝对不是水性扬花的女人。如果人不行,我是不会给你介绍的。何秋收说,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暂时真没这个打算。你好生劝劝她,啊。这时电梯已经到一楼了。何秋收说,你上去陪他们吧。我很快就回来。正要出电梯,何秋收突然转过脸来跟凤大姐说,大哥最近有没有来公明?凤大姐一听,心里就慌了。没……没……来。她预感有事要发生。何秋收说,姐,我还是那句话,你赶紧跟他离了。他迟早要害死你的。凤大姐一听是说这事,心里松了一口气,说,好的好的,我心里有数。你快去快回。
何秋收进屋后,站在床前观察了许久,还故意咳嗽,又故意弄些动静出来,但文文如往常一样,死死地躺在床上。没有动的迹象。他又给文文按了按脚底,她似乎也没有动静。应该是凤大姐看错了。他想。不可能的,医生都没办法,就我这两下子能让她动?他自知学的中医知识只是皮毛,虽已学会针灸,但也不敢轻易给文文施针,直到上次他回老家前,在凤大姐的鼓励下,他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施了一回针,后续又陆续给她施过几回。他摇了摇头,叹口气说,文文,你就睡吧,好好睡,睡够了好起来还你的债。文文仍一动不动。你的债必须你还!
何秋收独自来看文文的目的并不是确定她是否真的动了,而是想来给文文把把脉,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怀上了。他给文文把了一下脉,感觉确实不对劲。他把了三次,感觉滑脉很明显。李时珍在《濒湖脉学》中对喜脉作如下描述:“滑脉如珠替替然,往来流利却还前,莫将滑数为同类,数脉惟看至数闲。滑则如珠。数则六至。”中医著作《素问》说:“手少阴脉动甚者,妊子也。”何秋收咬住下嘴唇,皱眉凝神望着文文那张素净的脸,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来,恭喜你啊,你中奖了!文文仍一动不动。他伸直脖子,深吸一口气咬牙说,你说这是报应呢,还是老天在让你用这种方式还债?话一出口,他眼眶里的泪瞬间夺眶而出。他不去理会这条发源于肝肠肺腑的河流,而是紧紧地握住文文的手。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攥紧她的手,但他心里期盼过往的幸福情景能重现,希望把文文拉回到自己的怀里,像很多年前那样,谈天说地,讨论作画技艺,畅想未来……
文文,你知道吗,其实这是我做的一个局。何秋收决定说出心底的秘密,不管文文能不能听到。我知道凤大姐老公好色。他连自己老婆的女儿都敢强奸,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我就想,只要有机会,他肯定对你下手。果然,他对你下手了。我敢肯定,这事一定是他干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当然,局是我做的。不是老天爷的安排。论罪,我是主谋。回去之前,我在房间里装了摄像头。是我特意装的。回头我查一下监控就真相大白了。其实我只是想报复一下你。你那样对我!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他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他得先把这块巨石搬开,才有力气继续讲。你不该那样对我。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我知道,你的人生追求是自由的艺术。可是,你牺牲了尊严啊!你自己的尊严,我的尊严,孩子的尊严,老人的尊严,甚至社会的尊严。我们这个社会已经够那什么的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恶化它呢?生活也是一门艺术,你为什么要玷污这门艺术呢?你自己也被玷污了。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羞辱!我是一个男人!你对待爱,对待家,对待孩子,对待除你之外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绝情!这不该是你的所作所为!你在我心里不是这样的。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这一切是你情愿做的。我宁愿相信你是被赵启明逼的。讲到这里,李科长打电话来了,说单位有事,先回去了。何秋收整理一下情绪,说,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何秋收检查了一下空调温度,室内电器,又去厨房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安全隐患,就把空调毯盖到文文的肚子上,说,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你要小心肚子。肚子里的这条命怎么处理,你来定。我先回去了,一会带何为过来看你。当然,如果他愿意来的话。说完,他就朝客厅走去。这个厅现在是凤大姐的卧室。刚刚走到客厅,何秋收就隐约听到房间里有动静,甚至有类似语言的声音从某种不可形容的缝隙里钻出。难道文文真的会动了?她真的醒来了?他急转180度,两步就跨到床前。文文,文文,你是不是醒了?你刚刚是不是在叫我?你再动一下我看看?动一下,手,或者脚,眨眼睛也行。文文努力地蠕动着嘴唇、眼皮,也在努力“挥舞”手指。何秋收看到了,看得很真切。一年半了,他辛辛苦苦照顾她一年半了,终于看到希望了。被医生判了“死刑”的文文,动了!才一年半,奇迹就发生了。文文,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知道我是谁吗?文文,文文……突然,他发现文文的眼角有泪溢出。那也是发源于肝肠肺腑的河流,潜伏了一年半才流出来的河流。不,不止一年半。
何秋收慌忙地寻找纸巾,卧室里没有。他便去客厅寻。回来时,文文已经睁开眼睛了。
文文……何秋收不敢相信亲眼所见,他立在原地,像被点了暂停键,两眼死死地盯着文文的被黑暗埋了一年半的眼睛。那双眼,仿佛是刚刚出土的远古文物。那晶莹的泪,仿佛是挖掘文物时不小心挖出的一汪清泉。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时的情绪。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真心希望文文醒来。为了救文文,他学中医,访名医,硬是把自己逼成了一个半吊子中医师。但为了报复文文,他又精心布局,让凤大姐的老公强奸了她。还有,他让医生制造假报告,骗赵启明说,何为是你的儿子。现在你儿子在我手上,将来你的财产全部是何为的。气得赵启明当时就进了医院。在这一层上,何秋收等于侮辱了文文。虽然之后文文确实出轨了,但之前文文对他的忠贞如同洁白的宣纸。这是文文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啊,你为什么要用宣纸作比呢?那是一种很容易吸收各种颜料、溶液的纸张啊!那一瞬间,过往的幸福画面如秋风翻书一般在他脑海里哗哗地翻飞。又有种种代表罪孽的恶魔向他袭来。何秋收感觉到窒息,心悸,惶恐,而又茫然。经过短暂的挣扎,他选择用淡定的方式面对一切。
醒来就好,你醒来,我就轻松了!何秋收说。文文眨了一下眼睛,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好了,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懂。一会呢,我就带何为过来看你。
回到租房,李科长正在跟凤大姐聊天,吕琳则跟何为在聊天,陈杨则在画画。
李科长,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帮。何秋收在送李科长下楼时,跟她说。李科长问他帮什么忙。何秋收说,我仔细想过了,我想加入区美术家协会,还有那个什么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此前,李科长多次建议何秋收加入协会。但何秋收坚持不加入。李科长离异,独自带着儿子。何秋收能感觉到李科长对他有想法。为了减少接触,他只好拒绝。不过他有更正当的理由,他说,加入协会,只会让我沉沦。李科长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何秋收说,同行在一起,除了相互吹捧,就是相互打压,谁还真正用心搞创作嘛。没用的!我就安安静静地画。能不能出名,不是我操心的事。对我来说,死后再出名也无所谓。此时突然听何秋收说要加入协会,李科长有点惊讶,她用写满问题的眼神问,你不是跟我开玩笑的吧?何秋收说,我是认真的。李科长击掌说,我就说嘛,你得加入。其实加入协会好处多多,可以有很多机会跟大咖们交流切磋,还有机会参展参赛。你单打独斗是很难有出头之日的。有协会做你的坚强后盾和强大援手,凭你的才华,不出两年,你就能走出深圳,走向全国。你之前不是发过一些你的作品给我看吗,我给会长和几位大咖看过,他们对你的才华赞不绝口。上次我不是跟你讲过吗,会长跟我提过几次,说想见见你。哼,你清高得不要不要的,八抬大轿都请不动你。喂,尊敬的何老师,你怎么就突然想通了呢?何秋收嘿嘿一笑,说,就是想通了嘛。我需要一个突破口。哦,应该是一个好的平台。最近我关注了一下区里的艺术活动,我觉得挺不错的,就想加入。李科长说,你现在做好加入协会的打算了,那我有句话也跟你讲了吧。其实是会长对你的建议,他说你会的太多,但没有做到专和精。也就是说,你应该主攻某一个领域。会长其实建议你攻油画这块。何秋收说,我有同感,不过油画目前确实是我的主攻方向。我现在正在画一幅画,大尺寸,打算参加国展,但没有加入协会,估计连地方展都参加不了。李科长似有所悟地说,哦,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啊!何秋收说,没有没有,其实还是你说的,想出头,三分靠才华七分贵人扶。
送走李科长,何秋收吐了一口气,才上楼。在门口,凤大姐拉着何秋收问,是不是有了?何秋收低下头,低声说,脉象上……应该是。然后抬起头望着凤大姐说,可是怎么……怎么可能呢?凤大姐避开何老板的目光,用手指指了指何老板说,你啊,摘了眼镜就不姓何了,你……你不老实!何秋收假装微笑,摇摇头,然后跟着凤大姐进了屋。他现在最头疼的是如何弄走吕琳。何秋收说,小吕,饭也吃了,你也表白了,我也明确地回复你了,你先回吧,我要带何为去看他妈妈了。吕琳不但不走,还提出要跟何秋收一起去看文文。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何老师如此忠贞不渝!吕琳笑着说。何秋收说,你别闹了行不行,我已经够累的了,你去真的不合适。吕琳说,你不带我去我就不走。何秋收无奈地抬头望着天花板,他很犹豫,也很矛盾。突然,他说,行,你去也行,但你要跟她说你是我女朋友!记住,只是假装,不是真的!配合我演出戏而已!吕琳兴奋地说,OK!但何为坐在沙发上不动。何秋收问,怎么,你不想去见你妈呀?她再错,也是你妈!以后,你还得给她养老送终哩。走!何为深锁眉头说,老何,我有妈吗?何秋收一听就火了,作势要打何为。幸亏凤大姐和吕琳拉住。何为坚定地说,我不想见她。还有,你赶紧跟她离婚。我强烈希望你娶吕琳阿姨做老婆。我很喜欢她。何秋收听了,看着吕琳说,你给他好处费了吗?这么快就把他收买了!凤大姐插嘴道,老板,这个我可以做证,刚才我们都在一起聊天,不存在收买。我跟你讲,小吕不错的……何秋收喝道,大姐!我叫你劝她离我远点,你还……话没说完,何秋收就气呼呼地出门去了。凤大姐给小吕使眼色,让她追上去。小吕摇摇头,叹口气,小声说,让他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何为担心爸爸,便追了出去。吕琳见状,赶紧去追何为。等他们都走了以后,凤大姐轻轻地关上门,急急地走到厕所里,然后又给她老公打电话。但她老公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