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安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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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吹拂
  • 决赛入围

我每周会去一次莲花山公园。散步,对老年人身体有好处。以前老亨不忙的时候,也会陪我。他拎着家里的不锈钢保温杯,在我身后有条不紊地跟随。我是个快活人,散步的时候,目不斜视,喜欢张开手、抬起腿,扮演一朵舒展的花蕾。他则对路边的花花草草挺有情,走路时习惯用保温杯去刮蹭绿化带那些冒头的枝叶,弄出“沙沙沙”的响声。我只需要听那声音,就知道自己离他远了,还是离他近了。

走累了,我就随缘走进公园里的凉亭,歇歇脚。他会把保温杯的盖子拧开,倾出一点温水在盖子里,递给我。我喝一半,递回给他。有时候他会一干而尽,或者不渴,就把剩余的水倒回瓶里,然后像在市场称重前甩青菜一样,把盖子里喝不尽的水滴赶到地上,再拧紧。随后,他会学我,在凉亭里坐下来,将手握出扇子的形状,把风搅动起来。

无比熟悉的公园,最近却让我心神不宁。我变得容易累,走几步就得去寻那凉亭。坐下没多久,又觉得胸闷。我有一种感觉,凉亭像极了一个锁实的鸟笼,而我则是一只笼中的麻雀。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我就无法驱赶它离开。我看着凉亭四面的柱子,再看看三角汇聚的顶梁,呼吸都不畅快起来。于是我赶忙离开凉亭,回到空旷处,大口大口呼吸。

自打这个念头赖着不走,我就不再进公园了。在空荡荡的家里更待不住,又想散步。

身体又累了,我偶然一次坐到了彩田村前的公交站,坐在了那把日晒雨淋的,有点褪色的扁凳上。这长凳其貌不扬,可一坐下来,我就发现这里可真是个比公园还自在的地方。我面前是一条河流,无数车辆鱼儿,川流不息地游着跑着。这让我感觉清凉。

坐下来了,我就不想走了。我也不觉得无聊,我自己不走,但我可以看别人走。看别人走路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无需抬头去看对方的脸,无需先入为主确定对方是不是俊男美女。谁走得好,谁走得不好,一双腿就能看出个结论。

一双四十二码灰黑色运动鞋出现,像踩着龙卷风,把尘土扬起来又压下去,气势汹汹,这人该是赶着去上班呢;这是双擦得很透亮的精致小皮鞋,应该和他的西裤一样,刚买不久,走路时抬起的裤脚能看到穿得很紧致工整的黑袜子,这人应该是在去面试或者谈生意的路上;这双猪肝色老头胶凉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露出的脚趾贴着一层松弛的酱色皮肤,是和我一样盲钟钟到处转的老人家,年纪应该比我还大上一些;还有这双走一步响一声,印着可爱卡通的洞洞鞋,它的主人只到大人膝盖高一点的位置,于是我迫不得已地和他四目相对——多可爱的小男孩,两岁的样子,脸上两个小肉球挤得圆圆的,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眨得我心都软了。他一脸好奇地看着我,明明自己走路都走得勉强,被妈妈拉着走远了,还要费力地扭过头和我继续对望。我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感谢他对我的努力观看。小男孩是我今天的第一位观众。要知道,路过的成年人,大部分、几乎是不会看向我的。每位行人心里都倾尽心思装着他们各自的目的地,而不是装着沿途绿化带里随处可见的簕杜鹃。在他们眼里,我应是和簕杜鹃无异。

为了增加趣味性,每个经过我身边的人,我都会猜测他们接下来将去往何方。目前为止,我猜中的准确率颇高:运动鞋是要过一个红绿灯,去对面的莲花北地铁站;黑色小皮鞋要过马路,去那边的富莲大厦;老头凉鞋到莲花山公园里晨练或者下个象棋,不然还能干什么;那双可爱的洞洞鞋,则一直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去往另一个我无法继续猜测的地方……

当然我也有猜错的时候,总会有些意外情况发生:比如有些人会径直停下,坐或站在离我一两个身位的地方,等一趟他心仪的公交。有一些人则让我倍感意外——他们会忽然转身,然后原路折返。


在相同的位置坐上一周,猜别人走路这件事情就会降低难度。那些鞋的主人,在差不多固定的时间出现,又消失在和上一次一样或差不多的地点。谜底的显而易见让我有点索然无味。偶尔会出现陌生的鞋、陌生的腿,才能让我重新打起精神,留心观看。

我是在第九天遇见他的。

一双腿从一辆出租车上迈出来,不快不慢地走着,既没有带起尘土,也没有犹豫。他穿着一双没有特色但脏兮兮的球鞋,好像没有穿袜子。我通常如果对一双腿的走向感到困惑,我就都猜他们是要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毕竟三岔口的选项有限,我蒙一个也会有猜对的概率。

当然,此时例外情况出现了。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我的跟前,穿过我,没两步停下来,面向马路。哦,是要过马路呀,那我猜错了。可是接下来,他没有走向马路。他忽然犹豫了。然后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往后退了两步,如此往复,和空气跳起了探戈。我看不明白。最后他掏出了手机,一阵导航女声出现,指引他横穿马路。果然还是要过马路呵。他的脚尖朝向了行车道,然后踏出了一大步。

喂喂喂!有车!

我的嘴慌张地说话了,我的心脏也被他这一举动惊得发颤。那人应该是听到了,明显愣了一下,退回到原处。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致谢。当然,这小恩小惠的提醒,我也不期待索要什么感谢的话。这个人是要过马路的,这是定论。我准备去猜其他的腿了。

“你好。”这个怪男人对着马路的空气喊了一声,我不由得破例地抬起头看到他的后背和他的后脑勺。我判断他和我的二仔年纪相仿,身高也差不多。“请问旁边有人在吗?”我的背一下子挺直了,然后探出半个身子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的正脸。

直至看清他那没有任何波澜的脸,以及微微眯着的眼睛里露出的斜白,我试探性地问:“你是看不见吗?”

对方点了点头。

他是我生命中认识的第一个视障人士。一个不带盲棍或者导盲犬就敢出门的勇士。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但这笑很坦荡,不带一丝抱歉。他说他就住在马路对面再走一段路、拐个弯的小区里。平时打车,司机会把车停在马路对面,他下车后只要再顺着一条笔直的盲道,走一小段路,拐个弯就到了。小区的门卫认识他,会帮他通知和他同住的明眼人同事,同事就会来领他上楼。只是这回,司机好像搞错了下车地点,把他放到了马路的另一边。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有些司机没有眼力劲,看不出也想不到车上竟然载着个盲人。他不喜欢戴墨镜,又喜欢眯着眼,让司机以为他只是困得想睡觉。司机喊他下车的时候,显然就是把他当成一个白日喝醉的酒鬼,或者半醉不醉的嗜睡虫,还让他“客人,赶紧醒一醒”。

我说,你该找人整理一下你的头发,一个鸡窝头,难免会让人觉得你不清醒。

他拨弄了一下顽固的头发,还是那样不好意思却不表示歉意地笑。

我又说,你应该告诉司机师傅,你的眼睛看不见,这样他就会把你送到小区门口,甚至开进去,送到你楼下。

他说,我们那老小区不给车进。而且我也不太想告诉他我是视障人士。有些司机会觉得晦气,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残疾人坐自己的车。

我说,你管他接不接受。既然上了他的车,他就得全权负责你的死活!你就不应该下车,这大马路的多危险呀。

他打了个电话,让熟人来接他。其实我无事可做,我可以送他回家。不过转念一想,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导盲人”,也没有照顾视力障碍人士的经验。我生怕自己做不好。最后我还是眼睁睁看他和电话里的人讲完话,挂上了电话。

我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脑海里却在搜索附近一带的盲人推拿馆。好像是前面第三个路口,是有家按摩店。以前总是老亨给我捏肩,但手法不正宗,像小孩子玩游戏一样。最近偶尔也会散步路过那家店,我也不是没动过进去按按筋骨的想法。

他听我说完,回应我:你说的那家我也知道,我还去过。不过那家是中医馆,是做针灸和拔罐的。而且技术也就那样,谈不上正不正宗,中规中矩吧。我是一名程序员,做计算机测试的。

我说:啊,你能用电脑吗?我尽量让我的语气温和,不要用我的无知冒犯到他。

接下来,他很有耐心地解释了什么是“信息无障碍”。

这么说吧,我们看不到屏幕和文字对不对。但我们可以让手机或者电脑把屏幕上的内容给我们读出来,这样我们就知道了。

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我看他操作。他的手机看上去和其他人的没什么区别,可他点到的地方都能发出声音,机械女声在念着什么咒语,我看着他飞快地点开各种软件,流利地操作,和我们明眼人无异。

他说:等一下,我调一下语速,这样你就听得清楚了。

他调了些什么,那个读屏的女声缓慢又清晰地说:键盘按钮,N——I——你,H——A——O——好,句号,发送。

他说:我能用听觉上网,用听觉阅读,用听觉写代码。我的耳朵就是我的眼睛。

我说太神奇了,真的太神奇了。

他又说:你们看到的屏幕显示的各种条条框框还有按键,其实背后的代码非常复杂,缠绕着许多乱码。比如一个按钮,写程序的人不经意地写了很多无关的标签和备注,那么手机自带的读屏软件就会把这些明眼人看不见的乱码也统统报给我们听,影响我们的使用。我的工作,就是发现这些软件背后潜藏的乱码,把它们改过来,让其他视力障碍人士也能用好明眼人常用的软件。

我说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工作,你真了不起。

他淡淡地笑,随后收起了手机,说他准备走了,因为他听到了他同事的脚步声。

果然迎面走来一个女孩子,个子不高,苹果型的脸,是个饱满的福气相。她穿着一条碎花裙,脚上穿着一双低跟小皮鞋。是一个精致漂亮的女娃。她一上来,气势排山倒海的,先把男生臭骂一顿,嘴巴有点恶毒:“张泽然,你以后要是真被车撞死了,我肯定不管你。你也别给我打电话,我见不得鲜血和死人,你别自己死了还连累街坊,害我到时候睡不着觉!”

女孩来到后,骂是骂得很难听,手却一直紧紧握着男孩的右手臂,挺直腰板站在车流和男孩的中间。离开前,她还抽空打了一个脾气更差的电话,对着电话里的人就是破口大骂:“何超,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我把张泽然托付给你,你就得负责把他完璧归赵。我告诉你,以后要是再发生这种扔下张泽然的事情,让他一个人打车不知道去了什么鬼地方,他只要掉一根头发,我就要你的狗命!”

挂了电话,男孩给那人说好话:“是我坚持自己打车就可以的,我又不是没自己打过车。”

“闭嘴,我骂何超有你什么事吗?我是你的火车头,你出什么问题,你家人还不要我偿命?你替我想想行不行。”可能是听到女孩的腔调里将哭未哭,男孩不再驳嘴,女孩语气温柔下来:“好了,开火车了。我们回家。”

女孩背过身,把泽然的右手拉起来重重压在自己的右边肩膀上,两人像一列两节火车。发车前,男孩转过头,似乎想找到我的方向。结果找偏了一些。

他最后对我说:我其实也学过推拿,其他人都说我手法不错。有空来我们公司找我,我帮你按按肩。先走啦,再见。

女孩也看了我一眼,小声嘀咕“你们认识吗”,两人边聊边走远了。


到公交站看别人走路这项娱乐,我擅自暂停了两日,只因我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要回家里过节了。七夕要拜七姐,这是我们家的传统。

我的大女儿玉珍,今年年初刚嫁到了东莞,每逢周末都会回家探望我,上周还来给我煲了莲子汤,回去的时候塞给我一千块过节费。四个孩子里,扪心自问,就数玉珍最有孝心。

二仔社强在南山科技园做项目管理,前年成家搬出去自立门户了。他老婆是独生女,很有主见,所以即使我和老亨给他俩准备了主卧做婚房,他们还是坚持在宝安租了房子,说是为了通勤方便。我和老亨给他们算过,其实从家里出发到他们单位用时差不到五分钟。他们不相信。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小女儿晓玲半年前生产,产假期间拿到了教师编制,上个月已经回龙岗上课了。她是小学语文老师,比我还喜欢说教。她和她老公感情很好,孩子也有她婆婆照顾,我也乐得清闲。

最小的儿子社壮最不让我省心,两年前大学毕业正赶上疫情,专业是环境工程,找不到对口的工作。现在是在机场北住在宿舍打一些零工,同时在备考公务员。他之前倒是挺排斥我们建议他进体制的,现在长大了,该是听进去了。父母都是过来人,不会害他的。

七姐七姐,祈求保佑我家和万事兴,阖家幸福,所有家人身体健康无灾无病。保佑我大仔社强和他老婆早生贵子,延续我陈家香火;保佑我细仔社壮早日考上公务员,拿正铁饭碗;保佑我大女玉珍和丈夫,两人夫妻感情顺利,百年好合;保佑我细女晓玲一家三口,出入平安,保佑我外孙黎清年快高长大早日孝顺父母……

酒洒落地,点香跪拜,烧纸礼成。

吃饭的时候,我特别有感想,聊起他们小时候的事。社强的媳妇来了兴趣,说社强曾说过他小时候摸过深圳动物园里的老虎屁股,还有拍照留念,她好奇想见识一下。

确实是有一张这样的照片。九几年的事情了,那时候小儿子还没出生。老亨带全家去动物园玩,进去还有其他收费项目,摸老虎要五元,拍一张照片要二十元。社强小时候胆子很大,几个孩子只有他敢上前摸老虎,还一摸就摸了老虎屁股,他无畏无惧地咧着嘴乐呵呵,相机一闪,记录下那一刻。

我等不及吃完饭了,起身走进房间,去掏那个大相簿。

“妈,别找了,先吃饭吧。”孩子们都放下了筷子。

我把相册扛出来,里面的每一张照片,不管是已经发黄的还是褪色的,我都很熟悉,但每一次翻看,都有种从未看过的陌生感,像一本常看常新的经典著作。我习惯从相册的底面翻起,从新近翻回从前。新照片带来的是鲜活的记忆,都是些快乐的时光。越往前翻,见证几个孩子身高越来越矮,翻到一个个变回只有一只热水瓶那么大的时候。

再往前翻,老亨的面容也越来越年轻。真不敢相信,他已经离开这个家大半年了,并再也不会回来了。换作以前,一家人这么热闹,他该多做两个拿手好菜。我最喜欢他做的猪耳朵,够脆够弹牙。不知道他现在一个人在老家的坟地里,住得舒不舒服,吃得够不够。

我的鼻子堵塞了,眼泪开始掉下来。

几个孩子合伙抢走了我的相册,一言不发地围坐在我的旁边,几双小手轻轻地抚拍我的肩背。他们小时候总摔倒,不管他们哭不哭,痛不痛,我都像这样,拍拍他们的肩,拍拍他们的背。现在他们长大了,我却成了小孩。

大儿媳在一旁翻相册,取出那张动物园的照片:“这只老虎好瘦啊,真的是老虎吗?不会是大猫化妆的吧?”

我盯着那张照片。那只老虎果然和印象中一样,如淡淡的岁月般温顺,趴在地上任由旁人或围观或经过或挑衅或抚摸。然而这改变不了,它确是洪水猛兽的事实。


节后孩子们都回到他们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我一个人在家实在是闷,就算把门窗都打开通风,家里也还是很快变成另一只锁住我的巨大的鸟笼。

我又坐到了公交站,继续我那猜走路的游戏。

再次见到那个全盲的年轻男孩,我就像偶遇了老朋友。我领着他坐到我旁边。

司机又把你放错地方了?

可不是嘛。

快点打电话给你同事,让她来接你。

等一会再打吧,我不着急又被她骂一顿。而且,再过一会儿,我另一个同事应该午休完了,我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接我。我可以坐在这,和你先聊一会天吗?

我有点受宠若惊:当然可以呀。要不你跟我说你住在哪个小区,我把你送回去也可以。我反正这下也没什么要忙的。

他没有接过话茬,聊起了天气,聊起了他今天去了科技园给几百号大厂程序员做了一场演讲。我真诚地认为他是一位优秀的年轻人,只是可惜了身体有缺陷。

我还是把这个问题问了他:你的眼睛是天生的吗?

他说是天生的。他妈妈怀他的时候遇到了泥头车上的水泥倾泻,被砸晕了过去,不省人事。送到医院照了X光。就这样糊里糊涂,在他未出生前,命运的轨道就铺设好了。医生劝他妈妈放弃他,遭到辐射的孩子多半不健全。显然,他妈妈把他留下了。

我问他会不会觉得命运不公?

他心无芥蒂地笑笑说:你知道吗,在我们圈子,视力障碍也分程度。有人是全盲,有人能看到一点光,有人是天生的,有人是后天的。我有一个同事,他小时候家里装修,他把水泥玩进眼睛里了,就这样瞎了。他现在和我一样年纪,二十七岁。但这几十年来他从未真心接受这个现实。对比他,我还算是幸福的,因为从我出生那刻起,世界就是如此。小时候我不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劣势,可能就是在寻找东西方面,我没有我的爸爸、妈妈、哥哥那么灵敏。仅此而已。不过小时候我需要什么,我都会很理直气壮地让他们拿给我。我只要伸开手,就会有人回应我,把东西递到我手里。小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有呼风唤雨的超能力,嘻嘻。

这挺好的,挺好的。

他又说:到了上学的年纪,我才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因为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圆形三角形,什么红色绿色黄色。不过我好像很快就接受了,因为大家对我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又或者说改变了,但我看不见。说不定看不见还省了很多麻烦。

男孩有着豁达的人生观念。我对他说,他让我感觉“人不可貌相”是一句真理。

他哈哈大笑出声,说这个世界上内外不一致的人和事可太多的,体现了矛盾的对立统一性。这也是他最终选择来深圳的原因,他喜欢这座城市有无限多的矛盾,有无限多的可能。

你知道吗,大家都说这里是文化沙漠,可是深圳拥有全国最多的公共图书馆藏书。说这里除了椰子鸡没有其他的美食,可是深圳是拥有全国最多菜式品种的城市。说这里寸土寸金忙着搞钱,可是深圳拥有全国最多的绿化和公园。

我说: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还真不知道这些。你太博学了。

他接着说,前几年我一直到处旅游,在全国都认识了不同的朋友,所以了解了很多事情。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太有意思了。我认识了很多明眼人,他们给我提供了很多帮助,教会我很多新的事物。虽然有些人已经失去了联系,但他们留给我的记忆我一直随身携带着。

你看不见,也喜欢旅游?

我是看不见,但我听得到、闻得到、摸得到,有其他的感觉补偿。我的皮肤能预测天气,我的手一捏别人肩膀就知道对方的生活状态,甚至光靠我的耳朵就能听出对方的心情如何。

我被逗得哈哈大笑,说他完全可以去给别人算命了。

他却说:命或许可以算,但都算清楚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说完他的故事,他问起我的。

我说我很普通,没有他那么多堪称传奇的故事。我家乡是珠三角的一个小城,饮冰室主人在那里出生,巴金去过那里旅游,村里头有一棵十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古榕树。我和我老伴是同村人,都姓陈。我们十六岁认识,二十二岁结婚,二十五岁离开家乡来到深圳,做一点小生意,生了四个孩子。两年前,我们生意做不下去了。不过钱是存够了,几个孩子也都长大了,所以我们就计划提前退休,每天走走公园散散步。我老伴对我那是没得说,结婚三十几年,他从来没有让我做过一点家务。就算创业再辛苦,下班再晚,他都会亲自下厨做饭,把最大的鸡腿放到我碗里,把最嫩的菜叶夹给我吃。

说到这里,我的喉咙痒痒的,眼眶热热的。后知后觉对方看不到,我才大胆地擦了擦眼睛上的雾气。

我继续说:七个月前,凌晨四点半,我醒了。我想,是不是身体提醒我该去一趟排毒了。我就去了。去完回来,我看他被子没盖好,我给他盖被子。可是他的身体好凉好凉,好硬好硬。我怕得不敢开灯,对着黑漆漆的夜,摇晃他,喊他的名字。我说老亨,老亨,你快醒醒。他就这样走了。才五十八岁。

是什么原因呢?

我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警察说排除他杀,可能是有基础病,比如脑梗。算命的说他是命煞孤星难逃一劫,这或许也算原因。关于那天晚上,我反反复复地想,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作息规律,注重养生,不烟不酒,就是有一点高血压也有定期吃降压药。

我止不住泪,就用手捂住了眼睛。旁边的人虽然看不到,但毕竟面对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会有人看到我出洋相。七个多月,我该习惯了,如果让熟人瞧见了,就会传到孩子耳里,又徒增几个人为我担心了。

可是我的手刚堵住泄洪的堤坝,喉咙又不争气,呜呜呜地就漏出了风声。

我原本以为男孩会安慰我。如果他安慰我,我会用轻松的语气和他说,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但到头来,他语气平静,不带歉意地说:你知道吗,我哥哥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爸妈一开始没告诉我这个消息,可能他们觉得,反正我看不见,没有告知我的必要。所以在我的世界里,哥哥一直活着,只是每次我喊他,他都恰好不在我身边而已。

我的喉咙还在低声地鸣笛,但我脑海已经勤劳地细细咀嚼他的话。

是呀,老亨会不会只是外出了,恰好不在我的身边?

我想起了我的孩子们。自从孩子长大后,他们也经常远离我的视野,发信息也不是总能得到他们的回应。可是我对此却很安心,因为我知道孩子们只是走远了,而不是消失了。


后面许多天,我都能见到这个男孩。他总是下错车,然后坐到我旁边,等他的明眼人同事来接。他的同事也越来越迟来接他,好像意识到有我这么一个公交站监护人,暂时托管他们这不省心的朋友,他们百分百信任和放心。

证据就是,那个女孩再来领他的时候,也很少说难听的话了。

今天他向我提出请求,希望我将他带到附近的一个室内篮球场。

我当然同意。我学着平时来接他的同事一样,让他搭着我的肩膀,和他“开火车”。显然我们两个陌生人的默契不足够,过程中不是我走快了就是他走快了。我俩磕磕巴巴地,终于抵达场地,而我已经被路上一连串的状况百出给逗乐了。

他的同事们已然认得我:陈阿姨,你要不要也来一起玩盲人门球呀?

我说不了不了,我腰不太好,玩不了这么些运动。

对方说:没关系阿姨,我们就随便玩玩。你只要坐在那里,不用像我们这样趴下了。然后一会你蒙上眼睛,球会从另一边滚过来。球里面有铃铛,你听到它往哪边去了,你就去扑它。放心,我们志愿者都在旁边看着,不会让你受伤的。

有人马上搬了张凳子邀请我去坐。其他人却已经或蹲着或趴着,那张凳子放在空旷的篮球场边上,是那么地突兀。为我破例如此,盛情难却,我也只好坐了上去。

眼罩蒙上眼睛的那下,我和泽然无异了。耳朵变得格外敏感,一阵风都能引起我的警觉。

有一个声音说“开始”,我便听到了一个裹着铃铛的,像滚雪球一样的声音快速朝我冲来,我心脏怦怦乱蹦。我用力地听,却分辨不出它到底在哪里。还没搞清楚状况,裁判宣布球已出界,无人扑中。

我哈哈大笑,意识到球已经跑远了,我还傻在原地以为它还在来的路上。

我说真有意思,再来一盘!

陈阿姨,那就由你发球啦。

手上的球真厚重,在手上滚动的时候,里面藏着的铃铛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我用力往地上一滚,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我就知道,铃铛和球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

只听到球离我越来越远,然后听到远处一阵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再然后听到裁判喊:“阿昌扑到了球,一队得一分!”

我不禁感叹:太厉害了,你们就是专业选手,这让我一个老太婆要怎么赢啊。

又轮到对面发球了。这次球来得很温柔,就像被一阵风吹倒了一样。我有足够的时间判断球跑向哪个方向。

我觉得我能抓住这个柔弱的球。我激动得从凳子上站起身来。

是右边。不不,是左边。又好像就在我的正前方。还是说,球已经跑偏了呢。

我犹豫的片刻,忽然感觉到脚边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撞击了一下,我往地下摸索,正是圆滚滚的形状。裁判随即喊:“陈阿姨扑到了球,二队得一分!”

我听到有几个人对我鼓掌祝贺。

又玩了一阵,我的心情虽然痛快,但身体已然疲惫,嚷嚷着要下场去。摘下眼罩的时候,我不能适应光明。我感觉自己像刚离开了一个星球,那个星球上的声音特别清晰,位置是不重要的,颜色是不重要的,大小是不重要的,高低是不重要的……很多东西都不重要,但我能确确切切地感受到万物的存在。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想回家了。明天是中秋假期,今晚孩子们就会回家团聚吃饭。我惦记着赶紧去菜市场挑一只靓乌鸡,炖点冬虫草汤。炖汤的时间比较长,我还是尽快准备为好。

我找到那天来接男孩的明眼人女孩,低声对她说:小姐姐,我要先回去了,赶着回家做饭。你看需不需要我送泽然回家?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是我送他来的,或许还是我送他回家比较好。

女孩连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泽然的哥哥今天会来接他回老家过节。

我问:泽然是有两个哥哥吗?

女孩不解:他只有一个哥哥啊,从来没听说他还有第二个哥哥。

我说,泽然说他哥哥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了?

女孩听完事情原委,好像一个恶作剧被人拆穿了般,脸上紧张得红彤彤的。她说,陈阿姨,泽然觉得你每天都坐在公交站,也听出来你心情可能不太好,所以他专门组织大家做了这场门球活动,就是希望让你可以认识点新朋友,重新振作起来……他可能喜欢耍点小聪明,但可以麻烦你别拆穿他的谎言吗?要是给他知道是在我这里漏了馅,他非得跟我急。

我说,不会不会,今天我很高兴,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

离开室内篮球场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孩。他仍在用心地扑那个装有铃铛的门球。无论是凶猛的,还是温顺的,他都全神贯注地聆听,不放过每阵风透露的讯息。


我在市场绕了一圈,买了点菜。回家的路上,踏上了一条盲道。

这条盲道笔直,没有陷阱,没有转折,没有阻挡物,一直延长到路的尽头,像一条刚铺好的暖黄色地毯。这就是泽然说的那段离家很近的盲道吧。

耳边,铃铛的声音仍徘徊。

我尝试学泽然的样子,闭上眼睛,踩在盲道上,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脚下地毯的纹理清晰,不睁眼也感受深刻。

一阵微风吹来,铃铛的声音被吹远了。花开始诉说,有鸟飞过,路两边的绿化带也发出“沙沙沙”的,叶子相互摩擦的响声。细微声音,忽远忽近,不绝于耳。

我想试试闭着眼走快两步。

于是我哼起小调,拎紧蔬菜水果和家禽,张开双臂,像一只自由舒展的小鸟,沐浴在和煦下,一路飞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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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元涛
  • 2024-10-08 10: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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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柳琴
  • 2024-10-08 1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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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元涛
  • 2024-10-05 08:5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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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湖
  • 2024-09-25 15: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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