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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里的叶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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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终于还是来了。

早上,在公司走廊碰见经理时,叶琪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里出现了愧疚与同情,心里一咯噔,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下午三点过,经理打电话叫她去办公室一趟,叶琪虽有思想准备,仍咯噔了一下,更紧张了。她起身轻轻抚平臀部坐皱了的裙子,挺直背走出办公室。经理办公室门半掩着,她象征性敲了敲门,未等经理回应就推门进去了。经理示意她坐沙发上。她低着头,从未有过的拘谨,像做错了事在等着被批评。打小开始,她就不擅于处理这类事情——当别人对她否定或者是责备的时候(尤其是母亲),她总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头,咬紧下嘴唇,憋得满脸通红,眼泪噙在眼眶里,双手揉搓着衣角,右脚大脚趾不停地蹭着左脚大脚趾。她老穿着凉鞋,又胖又短的脚趾看上去有些可笑。母亲数落时,如果看见她搓衣角就会伸出食指使劲戳她的脑门,再咬牙切齿骂一句:“别把衣服搓烂了!样子蠢得要死!”这是她所能忍住不哭的最大限度,假如此时不小心又增加了别的什么动作,比如抬了眼瞧向某处,那将迎来更猛烈的谩骂,她的眼泪就会叭嗒叭嗒掉下来。

她知道,经理已经尽量在委婉地说了,他说公司为了发展,需要进行人员架构调整,有些岗位得变动。虽然在几天前她就听说了——总是会有人有意无意地把这种事情泄漏出来。当她预料到在这需要“变动”的人里面很大机率会有自己之后,就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中——工作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这件事情总会瞬间强行插入她的脑海,再伸出手在她躯体里乱搅一翻,使她慌乱,不知所措。直到现在,她依然没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个事实,或者说是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嗯,并不是对你工作的不认可,啊,你是公司里的老员工了,做事认真负责,大家都知道的。”经理继续说着,“公司人员调整,也是正常的,哪家公司都一样。这是公司发展必需的变动。希望你能理解。”经理说完又停顿了一会儿,看她一眼,“你能理解的吧?”

“嗯。”叶琪从鼻腔挤出一个字,双手捏着衬衫下摆一角来回地搓,两只脚又开始相互不停地蹭着。

“你就上班到这个周五吧,这两天把工作交接给晓玲。有空去找李婷聊一下解聘协议的事,公司会按法规给你补偿的。”

憋在眼眶里的眼泪,最终还是忍住了,叶琪起身小声说了句“谢谢经理多年的栽培”就低头离开了经理办公室。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便松开一直捏成拳头的手掌,顺势把往裙子两侧一摁,臀部便留下了两只手印。坐下前,她假装不经意扫了一眼周围的同事,他们都若无其事各自忙着,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她心不在焉,点开一个又一个文件,随即又关掉,觉得胸口喘不过气来,迫切需要出去找个地方好好哭一场。那得找一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公司的茶水间和楼下的小花园都行,无论是走来走去还是坐在那里,都不太容易被人注意。最后,还是觉得洗手间最合适,那里有独个的隔间可以把自己关在里面,即便不哭,也可以静静地待会儿。

她来到洗手间,到最里头的隔间,把马桶盖放下,锁上门。刚坐下来,眼泪就哗地流了出来。

因为做事总是慢别人半拍,她不知挨了主管多少批评。刚入职时,为了通过试用期,她每天下班后都会在办公室里反复检查当天的工作内容,生怕有一丁点失误。她知道自己天生愚笨(母亲从小就这么说她),别人一次就学会的事情她至少要学三四遍。她把所有的工作步骤都记录在一个可以放进口袋的小本子上,甚至是EXCEL的一些快捷方式都记下来,以便随时要用。那段时间是她最难的,最后都挺过来了。后来和她一同入职的同事都晋升或者另谋高就了,只有她还在原来的岗位上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工作。她一直记得,刚来公司时,一位大姐曾对她说,像她这种老实又不够聪明的人要多做事少说话,不要事事抢着出风头,做一个角落里的人才能在职场上生存更久,而她也确实一直都这么做的。后来曾经有过一次可以成为主管的机会,她告诉了张志波,期望能得到他的赞同或者支持,但被张志波一脸轻蔑地阻拦了她:“你自己什么料不清楚吗?脑瓜子够用吗?别搞不好做几天就被换掉了,到时更丢脸。”

她坐在马桶上,哭了好一会,发现纸巾架空了,只好抓起裙摆把泪水和鼻涕擦干净,又竖耳听了一下外面,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徐徐出来,就着水龙头洗了把脸,抽了几张擦手纸小心翼翼地想将刚哭过的痕迹抹掉。

一回到办公室就有同事叫她,她一下子又慌了起来,呆呆地看着那个同事,如同等着被宣判一样等着他即将要说的话。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她在心里祈祷着。“刚才仓库那边打电话来问你要上半月的清单。”那同事说。她顿时舒了一口气,“哦哦好的,我忘了,谢谢。”

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她一会对着电脑发呆一会拿起手机翻看,没去找人事谈解聘协议,晓玲也没来找她交接工作。时间突然变得煎熬起来,她甚至有些懊恼,今天就应该办理好离职手续的,这样才不会让自己在后面两天里看起来像个傻瓜。

她不停地想着如何度过最后两天,也许应该装作若无其事跟往常上班一样,录入数据,整理单据并送到财务和仓库;中午和往常一样吃自己带来的饭菜,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只要她不主动说,没有人会谈起这件事。她反复想象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场景以及应对方式,过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可就在她几乎忘了的时候,这件事又突如其来的横在脑海里,使她再次紧张起来,逼着她把之前所有的设想全部推翻,重新再设想一遍,就这样反反复复,到下班的时,她已经沮丧到了极点。

在地铁入口的商业广场橱窗玻璃反光中,叶琪看到了自己的身影——生完孩子后一直发胖的身形,永远不变的马尾,过时的碎花半身裙。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露着平庸土气的中年妇女气息。一股厌恶感徐徐升起,她从未像现在这般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愚笨和怯懦,即使把五脏六腑都剖出来翻个遍,也找不到一处值得骄傲的地方。她想起丈夫经常说她,“你怎么这么蠢?真的是像猪一样”或者“真的是蠢得要死,猪都比你聪明”。她一直是家里最笨的那个人,也许是因为弟弟的出生,让家里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巨额罚款掏空了父母的所有积蓄并担了外债)。父母对弟弟格外溺爱,母亲总是说弟弟有多机灵,一学就会一说就懂,不像她,怎么教都像个木头疙瘩。弟弟在初三时辍学,跟着一帮混混“做事业”,一会说要参股什么农庄,拿了家里两万块钱就没了下文;一会又说跟哪个大老板做什么生意,又想方设法从家里拿走三万块,结果呢?却因诈骗被抓进去判了两年。而母亲依然不时说起弟弟有多机灵,虽然说起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少了许多。一家子至今仍住在父亲原先工作的汽修厂办公楼改成的家属楼里。那栋楼住的都是汽修厂里老实巴交不懂人情世故的老职工,他们花了几万块钱买下了汽修厂倒闭前最后的资产。在母亲日夜长吁短叹感慨家里面日渐艰辛之际,叶琪为自己争了一口气——终于嫁了出去。

父母对这个个子不足一米六,身板瘦小尖嘴猴腮的女婿非常满意,特别是母亲,一提到张志波的名字立马露出两排瓷白的套镶假牙——她可从来没对叶琪这么笑过。嫁给张志波是叶琪三十几年来第一次最能体现她自身价值的事,即便张志波一副前来扶贫慰问的领导模样,父母也非常乐意做贫困户的角色。“诺,这是洋酒啊,马爹利知道吗?电视广告上经常说VSOP就是说这个。”他几乎没有叫过叶琪的父母为爸妈,在和叶琪谈论到两位老人时总称他们为“老家伙”。叶琪分不太清楚“老家伙”究竟是亲密还是揶揄。

“哦哦——没喝过呢。没喝过。看这酒不便宜呀。”

“上千块钱一瓶的,只有大老板和领导才喝得起。你多有口福啊,有些人哪,一辈子都喝不上哩。”

“嗯嗯,是是是。呵呵呵,呵呵呵。”父亲除了会附和傻笑之外,永远都说不出一句像样的客套话。

“哎哟,大家都说我有个好女婿啊,这楼上楼下的谁不知道我女婿是深圳人啊?”张志波一来,母亲就敞开大门,坐在门口最近的椅子上高声说话,恨不得让整栋家属楼都竖起耳朵好好听听。

后来叶琪才知道,那马爹利也有便宜的,以张志波的康慨程度,每年春节给她家买的东西不会超过五百块钱。即便是为了感谢三表叔的牵线,他也只是买了袋水果加两瓶并不知名的礼盒装白酒。当她向父母说起这些时,他们却认为这是一种节俭的美德。“不乱花钱,多好!有了孩子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父亲说。

近几年来,张志波头发越来越少,渐渐有了小肚子,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商人而不是检验师。在叶琪家里,他总是扮演着一个精明又有见识的智囊角色,父母也乐于什么事情都问他的意见,毕竟他们家唯一有头脑的人去蹲牢房了。

乘地铁需要四十分钟才到自己要下的那个站,叶琪望着地铁上来来往往行事匆匆各奔前程的人们,心里有种被抛弃的落寞。“废物”,张志波以后就会这么叫她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一定会闭上有些前突的嘴,然后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冷冷地盯着她,直到她无地自容不知所措。自从发现张志波总是会抓住机会对她进行语言打击和贬低时,她学会了闭嘴——无论什么事,都不再跟他说。她尽量避免和他有更多的话说,不得不说的时候,开口前总会想清楚这句话出口后是否会被他揪着不放。

此刻,她的心情已跌落到地面上被自己紧紧踩着,动弹不得。绝望像一张黑色的大网从背后扑过来困着她,仿佛手中一直牵紧的绳索突然就断了,她随时会掉入那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深不见底的井中。

车厢电子屏幕上在播放着招聘网站的广告突然让她起了兴趣,她从来没有上过招聘网站,就连现在的工作都是张志波帮她找的。在那之前,她在县城里的会计师事务所做办公室文员也是同学介绍的,一做就是十年,前八年一个月七百五十块钱,后两年每个月涨了五十。即便她考取了会计证,所长也从来没想过让她成为一名会计师,因为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知道她“脑子不够灵活”。

她在事务所包揽了烧水泡茶,接电话,打印文件以及清洁的工作,从不参加单位的任何应酬,他们也从不叫她。所长偶尔发现她打印文档时出现了错别字或者排版没达到要求时,就会说她:“叶琪呀,也就看在你勤快的份上啊,好几个刚毕业的小姑娘都想来这里上班呢。长得又漂亮,还能喝酒。”令她最反感的还是所长那些阴阳怪气的下流玩笑,而他却自以为是很“有才智的幽默”。比如,他会借茶杯上没洗干净的一小缕茶渍毫无顾忌地暗讽:“哎呀,这茶杯都洗不干净,脸上都长雀斑了,也不知道人干不干净呐。现在的女孩子,跟这茶杯一样,没几个干净的,叶琪你说是不是?”类似这样令人恶心的比喻,叶琪大多忍受着,与其说是沉默,不如说是无言以对。

叶琪的嘴角略微下撇,看起来总是一副沮丧的样子。在县城里,她几乎没朋友,连个一口气能能说上三句话的熟人都没有,似乎也没什么爱好。晚上更多时候,她就宅在家里看看电视或小说。结婚前,她身材还算苗条,模样说不上漂亮,倒也算五官端正。偶尔她也会去赴一次推不掉的相亲,母亲总是四处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希望趁她还有些水色赶紧嫁个公务员或者国企的小头头。事实上,在当时,如果她愿意的话,很容易就可以和某个银行职员或者什么学校的老师结婚,然后像县城里的其他女人那样很快就生了小孩,接着就因丈夫出轨或者对不充裕的生活感到不满而三天吵两架,最后沾上打牌或者酗酒来麻痹自己。她不想过这种一眼望到头既麻木又毫无希望的生活。她渴望逃离那个昏庸的小城,去一个比这里更开阔更明亮的地方。那地方的人,会彬彬有礼地用普通话叫“你好”,会客气地说“谢谢”,并且不以讲别人的闲话为乐,他们从不关注别人的私事,从不品头论足。那里充满着令人愉悦的朝气,就好像照进老房子里清晨的那束阳光或秋夜里的月光,只要一睁开眼睛,就会觉得又是美好的一天。她一直都在等待一个契合的时机,可又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样的时机,但那绝不是像楼下的阿玲或小凤一样拎着行李箱去珠三角某个工业区打工或到灯红酒绿的场所做服务员。她知道自己等不了太久了,年龄已经进入到了青春的尾声,假如这个契机再不出现,那就只能和某个相亲对象结婚了。

那年春节后的第三天,这个契机来了。一向来往不多的三表叔突然关心起她的个人情况来,并热心地要给她牵线。“人在医院上班,三十九岁,谈过两个外省的,最后还是想找老家这边的。”三表叔说,“毕竟他父亲和姐姐还在这边……”叶琪看了看那人的照片,瘦瘦的,显老,看不出有啥过人之处,就说再考虑看看。第二天晚饭过后,三表叔竟把人带到了叶琪家里,拎着一箱苹果和饼干礼盒。他看起来比照片中的样子更斯文些,架着金丝眼镜,只是个头比叶琪还略矮一些,说话很客气,条理清晰,当他说到自己在深圳一所医院有正式编制并购有一套还没装修的商品房时,母亲的那排假牙就露出来了,一晚上都没再合拢过,恨不得叶琪当晚就收拾东西跟他走。

接下来的几天春节假期期间,在三表叔与母亲的不停的撮合催促下,他们又接触了几次。叶琪却难以进入状态,始终找不到特别强烈的感觉,好像在一起也行,不在一起也无所谓。张志波却显得比较主动,看起来对叶琪比较满意。他经常邀请她到深圳那边去走一走看一看,说了几次叶琪也没答应。母亲却很努力撺掇着,分析着这个男人的各种好处,“大城市户口,还有房子。去了就能在那边定居了,多少人都渴望不来啊。”叶琪最终答应在某个周末清晨坐长途汽车去他那边看看。临出门前母亲甚至还交待她“要是晚上他要求住一起也可以。”

到了深圳,看着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大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天桥上满是行事匆匆的人群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就是自己一直所向往的那个“充满朝气,宽阔明亮”的城市。张志波带她逛了商业城,一起去吃日本料理,还给她买了一个水晶发卡,一路上都明示暗示晚上想和她住一起。叶琪一直没松口,直到最后送到酒店电梯时,看见他有些落寞,身体带电了一样,犹豫了一瞬间,终是说了出口:“要不,上去坐会吧。”

此后每隔两个星期,叶琪就会去一趟深圳。她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感,只要想到深圳,想到张志波,她就会激动不已,感觉彻底离开县城的日子不远了。果然,没过多久,新房子还没来得及装修,叶琪就和张志波领了证,很快就辞职去了深圳,住在在张志波的出租公寓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新生活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她不知道,心里也没一张蓝图。她只渴望做一个全新的自己,一个与以前不一样的自己。她观察别人的穿着,说话的神情,甚至还在超市里窥探别人的购物车里都装了哪些东西,想象着他们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样的情景,比如在阳台上,在客厅里,在卧室里,会分别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关于家庭生活,她是一个生手,父母的家庭生活毫无参照价值。后来她还学会了保持嘴角略微上扬的习惯,这样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和悦一些,不至于总是一副哭丧相。特别是当他们搬进新房子时,叶琪俨然是一个精神焕发浑身充满活力的女主人,给张志波前来做客的同事们倒茶水,泡茶,还学着水果店那样将水果切成小块小块摆成好看的果盘,还主动和他们说话。张志波却对此有了意见,觉得叶琪过于主动,有些轻浮,至少显得不那么稳重。他告诫叶琪尽量少和别人说话,特别是来家里的客人,“你又嘴笨,说出来的话容易让人当成笑话,丢了自己的脸。”他说。

过没多久,张志波又张罗着给叶琪找工作,说是托了朋友关系,只需等个电话通知即可面试,但不一定保证能成,因为面试得靠个人能力。“在深圳找工作很难的,你学历又低,工作经验几乎为零。我这朋友卖我面子才答应的。”叶琪当时还对此感到惭愧,自卑不已,直到前两年她才知道,这份工作是他在网上替她投了许多简历得来的,而他挂在嘴边的那些“很厉害,很有本事”的人脉关系,却并没见过。其实想想也能知道,一个靠考编进去的二级医院的检验师,能有多大的人脉关系网?深圳是一座仅靠关系就能混得风生水起的地方吗? 那时候,叶琪没考虑也没关心过这些问题。

进入小区门口时,叶琪再次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张志波面前露出破绽,在她想到应对办法之前,绝不能让他知道已经失业了,只要一想到他凸着眼珠子数落自己时,她就不寒而栗。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一无是处,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夸赞的话,哪怕是说她头发好看或者乖巧都没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急于得到别人的认可,刻意去做一些讨好大人的事,比如不舒服仍然坚持要去上学,故意将自己的零食让给弟弟,母亲却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回到家时,钟点工已经离开,张志波正在饭桌上吃饭,女儿安静地坐在地上趴着茶几涂填色本。叶琪放下手提袋,洗了手给女儿喂饭。她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没听到女儿在说着什么。

“你是不是聋的啊,女儿问你几次你都听不到是吗?”张志波突然吼了一声,把叶琪吓得拿勺子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她赶紧回过神来搭理女儿。

她吃完饭,然后洗碗出门倒垃圾,再头重脚轻地回来,刚一进门,张志波就抱着女儿迎上前来,抓着女儿的小手指向她说:“妹妹看妈妈,像不像个要饭的,丑死了,头发乱七八糟的。”女儿笑了一下,转过身去。“爸爸给你换一个新妈妈好不好。不要这个妈妈了。”张志波说完,有意无意地笑了几声。

叶琪漠然转身进了卧室,吵架她永远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精明全部体现在了辩驳之上,他可以把自己的尖酸刻薄说得冠冕堂皇,把自己的自私小气说得理直气壮。之前生气时,他还会以一句“开个玩笑,至于吗”表示缓和,后来就直接无视,直截了当。如果她敢回一句话,他就变本加厉,用最恶毒的话来回击她。

房子是他的,家里的主要开销是他出的,就连工作都是他帮忙找的,况且结婚的时候母亲还开口跟他要了五万块彩礼钱,她还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去要求他?正如他所说,是他拯救了她,她应该感恩,婚姻不仅仅是过日子,还要懂得感恩,懂得珍惜,要不是他,她还在县城里高不成低不就的做着“老姑婆”,即使最后随便嫁个人,也是过着无趣苍白毫无希望的日子。他还搬出他们共同熟识的人来举例,铁证如山似地说:“你看看她们,成天只知道打牌赌钱,为了套几个钱,还乱搞男女关系,像个人样吗?”

和他最近的一次争吵是在去年,那回她患了重感冒躺在床上,张志波抱着女儿在门外看着她,说:“妈妈生病了,等她死了以后就给你找个新妈好吗?”叶琪说:“有你这么教小孩的吗?盼自己的妈死掉。”那天晚上,或许烧迷糊了,她罕见地和他吵了起来。最后,张志波一句“你是不是想离婚?要离明天就去离!”她立即就闭了嘴。是啊,她怎么能和他离婚呢?自己现有的一切都得依附于他,如果离开他,就失去了在这座城市的立足之地,况且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否可以独立生存。正如他所说,她没一技之长,也没什么积蓄,离婚之后只能回到县城里,成为别人不要的弃妇。张志波就是张志波,精准地拿捏住了她的痛处,每一句话说的都是事实,每一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令她哑口无言。

可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是这样的啊。那时,她每隔两周都会从县城里跑来见他,他会紧紧抓着她的手带她到处逛,细声问她爱吃什么食物,然后在他的公寓里温柔地抚摸她,竭尽所能。她仍记得第一次住进他公寓的那个晚上,他们赤祼相拥,一起看着窗外那些彻夜不灭的灯火,那些街道和建筑物,他在她耳边央求着要她来深圳和他一起。如今,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些过往,他唯一呈现出友好的时候便是在需要她身体的时候。偶尔她会在他完事后试探性地提起那些过往,却被他不耐烦地打断,背过身睡去。又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性,那些短暂的温和都是表象,她并未真正的了解他而己。

天终于亮了。

第二天醒来,准备换衣服去上班时,叶琪记起了昨天在橱窗中自己的模样,在衣柜中翻了翻,想换一套不一样的穿着,结果还是穿上了半身裙——衣柜里只有在淘宝上买的各种花色的松紧腰雪纺裙——自从发胖以来,她就放弃了在穿着上的花费和用心。

上午,她主动找晓玲过来交接工作,告诉她哪些是已经在系统上填了货比三家的信息,哪些是最近新增的采购计划,哪些供应商的尾款未付。她还准备做一个交接表,把所有的工作事项都填到里面。

做完这些后,她松了一口气,打算利用剩下的时间在网上搜索职位。如果她在这几天就能找到新工作,那这次失业造成的担忧完全可以忽略,而她还可以说是因为找到了新的工作才辞掉原来的——多么完美的转场。人事部的同事下午找她商量补偿问题,一算起来竟有四万多块钱,远超过她这些年存下的一万多块钱私房钱。每个月除去家里的伙食,管理费,水电费,寄一些给父母之外(母亲总是找各种理由找她要钱),能剩下的薪水并不多。这样看来,被离职似乎也并不完全是件坏事。

下午她尝试着投了几份简历,这一天就算结束了。明天是最后一天了,叶琪计划上午先办离职手续,再到各部门签字,退还工卡钥匙之类。然后上网搜索职位信息,下午把个人用品收拾好,再大大方方的和办公室的同事们打个招呼告个别。可她还是没来由的慌,对接下来的事情毫无把握,假如不能很快找到新的工作该怎么办?他总会发现的。是不是可以去超市或者商店当个导购收银之类的?不能在自家小区附近,必须远一点,最好是在坐地铁两三个站的地方。这是她当下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等候地铁的人并不太多,她所在的车厢里有一个空位,周围只有她一个人站着,于是侧身坐了下去。坐在旁边男人右手边的女人(也许是他妻子)伸手从他腰背后往里扯了扯他的衣角,嫌弃地用粤语说道:“哎,真是没点素质。看见有衣服都坐下来。站一会就会死咩?”男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么一点位置都要坐下来,真是好笑,乡巴佬,没坐过地铁咩?”叶琪这下才听明白是在说自己,窘迫地咬着下嘴唇,不知道该不该站起来。恰好这时到站,开门跑进来几个四五岁的小孩,两个妇女在后面追赶着。叶琪起身把位置让给了一个小女孩,另外两个男孩就在车厢里跑来跑去。

“真是没家教,大人也不管。万一摔得断手断脚的就好笑了。都不知这些人有没有脑子的,那么蠢。”那女人自言自语,漫不经心地说,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周围的人都能听到。

其中一个男孩跑过来要与小女孩挤在一起坐,两个人又嘻嘻哈哈说话。那女人继续着她的自言自语:“这么挤也要坐过来,站一会就会死一样。又吵得要死,真是有人生没人教。”

“地铁你家的?有座位不坐难道站着吗?这么拽怎么不开私家车?”一个粗厚的声音突然响起,引起周围不少人的目光。“我怎么管小孩关你叉事,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指点点,知不知道自己一幅孤婆相啊,嘴巴恶毒的人通常都是克夫兼没得生啊。”其中一名妇女一手拉着拉环,与那个女人怒目相视,一幅随时准备干架的架势。

那女人不再作声,把脸转向另一边,身旁的男人依旧面无表情,毫无反应。到了下一站,那女人就撇撇嘴默默起身,拉着男人离开了。妇女随后对同伴说:“我凭什么要受她的气啊,她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她再敢说我就准备动手了,奶奶的,看谁打得过谁,就她那身贱骨头,我一巴掌盖过去估计脸就掉地上了。”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叶琪非常羡慕还嘴的胖妇人,换成她根本说不出一句那样的话,更不用说有底气去和别人杠了。她又想,假如有天真的能像胖妇人那样怼张志波会怎么样?他会不会气急败坏地跟她动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真要干架的话,恐怕他未必是她的对手。

这晚叶琪上床后,刚入睡,感觉有人在推她,转身闻到一股酒味,知道是张志波,估计他又有朋友过生日。张志波又推了推叶琪,示意她到另一个房间去。自从有了女儿后,他们三人很少同睡在一个房里,七十二平米的两居室里没有摆得下一米八大床的地方。

叶琪知道他要做什么,这是维持夫妻关系的必要步骤,也可以说是一种职责。她只要在心里默默数到大约一百下的时候,就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接着再数大约二十下,这场夫妻生活就结束了。当他还在清理下身时,叶琪已经迅速起来准备回房睡觉了。

“太好了,可以睡了。”她说完就后悔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累了,就是想睡觉。”

“你是在讥讽我是不是?你不看看自己什么狗样,居然敢讥讽我?”

“没有,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也不看看自己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哪个男人看了不倒胃口?”事后,张志波已穿上内裤,光着膀子正拿眼镜往鼻梁上挂。

叶琪看着眼前这个咬牙切齿骂她的男人,这个快秃顶的中年男人,愤怒的脸有一半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狰狞。他从来就没有好好尊重过她,自己甚至还一直卑微地配合着他,讨好他。可是他为什么总是要扼着她的脖子不放,总是高高在上?这五年的婚姻生活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除了单纯的环境改变之外,似乎并没有更有价值和值得期待的东西。联想起下午地铁里的事,还有被辞退的事,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就该被嫌弃?就该卑微?她想把房间里的东西都砸了,想对张志波的脸上来上几拳,想用粗壮的手臂扣住他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然后质问他凭什么要这么对她?难道她在这个家里真的一无是处毫无价值?

但最终,她也就这么想了想。

“离婚吧,我看你也是不想过了。”张志波再次拿出他的杀手锏,好像知道只有这一句才能彻底把叶琪死死按住。

叶琪果然没再多说一句话,她很严肃的盯了张志波一眼,转身拉门出去。失望像一爿爬山虎,从楼体的某一处开始蔓延,然后包围了整栋楼的墙体,黑夜里,从窗口探进来一直向她伸去,直到将她整个人包裹。

这晚,她第一次想到了死。

终于到了周五,叶琪一早送女儿到幼儿园后就去了单位。今天是她留在公司里的最后一天了,她看着写字楼各个角落那些被熟视无睹的摆设,突然有了一些新鲜感。在这里上班四年多,说不上有多留恋,但要离开时却又有一些感慨。

到了办公室,她先是查看了一下昨天的简历是否有回复,然后又投了几家公司。接着搜索了一下离婚的流程和手续,照模版写了一份离婚协议书悄悄打印出来放在挎包里。房子和女儿肯定抢不过来的,所以只写了自己每个月付给女儿800块钱的抚养费——补偿金令她有了底气,况且假如她能找到新工作的话,这是能负担得起的。

下午,她早早去各部门签好离职表,拿到了离职证明和解聘协议。接着用她从未有过的热情和自信跟办公室的同事大方地打招呼,说自己要走了,感谢大家之前的帮忙。同时她也发现大家其实也很热情,纷纷上前跟她说了很多祝福的话,甚至还有人主动帮她打听找工作。她有些后悔现在才真正认识大家,看清自己。当她提着自己的茶杯,笔记本和几本书走出写字楼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体面。

回家的沿途上,她像个第一次到来到深圳的新人,好奇地打量着周边的风景,她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几十年,却依旧像一个局外人,无论进到哪个房间,似乎都只能静静地呆在角落里。她不想再挣扎了,今后无论生活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了,假如真的到了不能再走下去的时候,大不了也就一死。关于死,这是她昨晚想到的,也是想得最多最清楚最明白的事,她这么一想,忽然很多事情就释然了。

叶琪准备去幼儿园接女儿,打电话叫钟点工今天不用过来,她今晚要自己做饭。饭菜做好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在家中,等着张志波回来。

饭后,叶琪收拾完桌子,问张志波:“今晚的饭菜,好吃吗?我做的。”

“一般吧,难怪不像张嫂做的。”张志波说。

“知道为什么吗?”叶琪问。

“呵,你想讨好我?有事求我?”张志波又抿着嘴唇露出那种得意的微笑。

“不是,这是我们的散伙饭。”

“怎么,是要跟我离婚了?”

“是,我今天连工作都辞掉了。”叶琪把在办公室打印的离婚协议和离职证明摆到饭桌上,但隐瞒了被解约一事。

张志波拿起协议书看了看,又拿起离职证明扫了一眼,确定她并不是闹着玩之后,脸色霎时转白,那是一种愤怒到了极点的白。突然,他抬起头瞪着眼珠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叶琪。

叶琪安静地站在他跟前,等着他的歇斯底里。

最后却从他吃惊的眼神中捕获到了一丝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胆怯,她转过身去,嘴角轻轻上扬,面朝窗外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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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钟芳
  • 2024-10-08 10: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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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费新乾
  • 2024-10-08 00:2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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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钟芳
  • 2024-10-02 13:5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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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只肥蟹
  • 2024-09-30 17:3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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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 2024-09-30 17:3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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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 2024-09-30 12: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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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昆阳森林
  • 2024-09-30 10: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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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段作文
  • 2024-09-29 11:4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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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段作文
  • 2024-09-29 11: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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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Lucy
  • 2024-09-29 09:4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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