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欢喜将自行车从三楼搬到楼下,看到孙喜旺坐在和安小区门口的草地上,面朝大街,正大口大口地嚼着包子。四月的太阳早早挂在天上,清晨的阳光有点刺眼,有几米从盆架树茂密的枝桠间露下,在孙喜旺黢黑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面前,是一辆装满废品的拉车。
“早啊,喜旺哥,又发大财了!”李欢喜推着自行车走到小区门口,笑着同他打招呼。
“早啊,欢喜兄弟!俗话说得好,‘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些宝贝,是我一早上的收获!”孙喜旺咽下包子,起身,拍打着屁股后面的草,微笑着走到李欢喜跟前,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递过去,“欢喜兄弟,上班去啊!”
李欢喜接过烟,掏打火机时,顺便拿出手机看时间,却发现手机不知啥时没电了。
“喜旺哥,我得赶紧上班去。这不,明天就是劳动节了,厂里放了三天假,今天下班前得把货赶出来。厂里事多,没时间同你聊了。”李欢喜挥挥手,说了句“有空我请你喝酒”,飞身跃上自行车,向工厂方向飞驶而去。
“你提生产经理的事,咋样了?”孙喜旺在身后大声喊,“‘大小当个官,强似卖水烟’,欢喜兄弟,你可得加把劲儿哟!”
“好咧,喜旺哥,我们一起加油!”李欢喜回头应了一声。
工厂离和平社区不远,在立新湖附近。每天上下班路过立新湖,李欢喜总是把自行车踩得很慢,有时干脆停下来,看远处的湖光山色和近处绽放的鲜花。立新湖的清晨静谧而美好,一对白发老人相依相伴在湖畔散步,行人三三两两在晨练。眺望着远方的风景,想着孙喜旺的话,李欢喜心里暖暖的。孙喜旺跟他是老乡,同是湖北枣阳人。孙喜旺来深圳后,因没多少文化进不了好一点的工厂,先是住在凤凰山下不远的简易工棚里。后来街道建设,工棚拆迁,他搬到塘尾,在一个花木场当了花木工。花木工孙喜旺简直是个卓越的花艺师,他心灵手巧,头脑灵活,总能把自然与艺术完美结合,各种植物花卉经过他的手千变万化自成一景,最后都变得灵动鲜活,姿态万千的美景。
李欢喜是在丹美斯制品厂上班的第二年,认识孙喜旺的。那时孙喜旺负责厂区内外的园林花木和卫生,每天把工厂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林木修葺得有模有样。孙喜旺如他的名字一样,整天乐呵呵的让人充满希望,李欢喜从没见他愁眉苦脸过。工作时哼着小曲,“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度过每一分钟;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跟着希望在动……”李欢喜忍不住问:“喜旺哥,说说看,你的梦想是什么呀?”孙喜旺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俺的梦想,嘿嘿,俺的梦想很简单的,就是多干活,多攒钱,以后能讨上老婆,生个大胖小子,这辈子就知足了。”李欢喜笑着安慰他,“喜旺哥,你这么努力肯干的一个人,将来一定能梦想成真的。”孙喜旺说,“欢喜兄弟,你胸有大志,干活实在,也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孙喜旺离开丹美斯后,李欢喜时常会在上下班途中遇到他,总会热情地跟他打声招呼,攀谈几句。孙喜旺给几个工厂修剪花木,闲时收废品捡破烂,因为人勤快,肯吃苦,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有一次李欢喜下班,孙喜旺在工厂门口叫他,手里拿着一个蛇皮带,不容分说往他手里塞。“老娘去世10周年,俺回去给她老人家上坟烧纸,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正宗的家乡货,给你带点尝尝。”李欢喜打开一看,里面有十几斤红薯粉条、一捆大葱、十几个红薯和萝卜,还有一大包花生。这些家乡土特产带着浓浓的乡士气息扑面而来,令李欢喜心里暖暖的。他拍拍孙喜旺的肩,感激地说,“喜旺哥,谢谢你!”孙喜旺咧嘴笑道:“自家兄弟,客气啥哩!”从那时起,李欢喜从心底,把孙喜旺唤作兄弟。他总能从孙喜旺身上,感受到一股乐观向上、坚忍不拔的力量,这股力量激发他奋发向上,自强不息。
自己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呢?李欢喜时常在心里问自己。他只想自己多努力一点儿,把工作干好一点儿,把工资提高一点儿,将来一家人生活得更好一点儿。如果顺利的话,最好能当上制造部经理,这样面子上会好看些,免得弟弟李欢乐总说他,打了这么多年工,还只是当个芝麻大的官。当然,如果能在福海买房子,把女儿嘉佳接过来读书,把家安在福海,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当然,最后一点,只能是梦想了。福海街道新成立后,原来他住的福永街道分为福海和福永两个街道,他所在的和平社区属于福海街道。在这里居住多年,李欢喜深刻地体会到了这里飞速的发展和变化,把家安在福海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妻子宋画眉对他的梦想十分支持。每年春节回家,宋画眉总是说北方的家乡冬天太冷,风沙太大,冻得让人受不了,不像深圳四季如春。宋画眉动员他:“欢喜,咱们先付个首付,后面贷款月付月供买个房子,到时把嘉佳接过来,把家安在福海。你看我们居住的地方多好,福海,幸福的海洋;和平,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立新湖,望牛亭,凤凰山,有山有水,多好。而且你看现在的交通多方便,乘地铁眨眼就到市区,坐轻轨转眼就到省城,生活和交通都这么便利,将来嘉佳在和平中英文实验学校或立新湖外国语学校上学,多好啊。实在不行,买个二手房也行。”
见李欢喜沉默不语,宋画眉接着说,“有压力才能有动力,现在政策这么好,我们再不用担心暂住证和拖欠工资等问题。今后我要多学知识,以后调QC部上班,一个月能多挣不少钱呢。再说等你做了生产经理,工资能高不少,我们把家安在福海,就不是梦想了。”
李欢喜知道,妻子的话是有道理的。妻子跟他一样,舍不得离开福海了。这何尝不是他的梦想。掐指算来,李欢喜在福永生活了20多年,对这里的记忆,远远超出他对家乡的记忆。多年来,他适应了深圳的气候,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喜欢这里郁郁葱葱的林木和有着好听名字的花草。每次与家乡的同学通电话,他总是自豪地告诉他们,自己住在深圳宝安福海,这里有万福广场、凤凰山、立新湖,有全球最大的深圳国际会展中心。李欢喜早已把福海当成第二故乡,打心眼里想在这里扎根下来。
二
李欢喜的工厂叫丹美斯制品厂,是一家生产化妆品毛刷的韩资企业。厂内分制造部、财务部、人资部。其中制造部又分生产科、仓管科、生管科。生产科最大,又分为染毛组、插管组、结胶组、梳毛组、转机组、修毛组。一个化妆品毛刷的制作,要经过染毛组染毛、插管组插管、结胶组结胶、梳毛组梳毛、转机组转机,最后是修毛组修毛,一个化妆品毛刷便成型,最后再由包装组打包成品出货。
李欢喜是生产科科长,同时兼结胶组组长。
没有一丝风,清晨的太阳像个大火球,没精打采地悬在天上。赶到工厂,李欢喜已是汗流浃背。远远看到生管科长老左拖着吨位十足的身子,急躁地在车间里晃来晃去。看到李欢喜,他擦拭着额头的汗,一路小跑过来。由于个头矮,肚子大,人又胖,这让他跑起来像一个滚动的皮球。
“我的天,你总算出现了!手机打不通,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他扯住李欢喜的胳膊,不容分说将他拽到办公室。
“乱套了,全乱套了!”老左喘着粗气说,“刚刚得到消息,‘埃及艳后’系列产品出问题了!”他抹一把额头的汗,继续说,“出货前,我就千叮咛万嘱咐你,这批订单非常重要,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这下完了,这批货因结胶质量不合格全盘退回了,货今晚就到工厂。又逢五一工厂放三天假,你说,该怎么办?”
看着老左一张一合的嘴巴,李欢喜感觉心脏都快要跳出了胸膛。果不其然,钱贝贝采购的那批胶出问题了!
一个月前,采购课的钱贝贝将新购回的一批胶送到他面前。
“怎么换牌子了?不是一直用‘飞鱼牌’的吗?”李欢喜看着上面花花绿绿的英文字母,一脸疑惑地问。
钱贝贝扭着纤细的腰肢,围着他转了一圈儿,绕到他跟前柔声说:“我说李科长,您是真不明白还是假糊涂,这是正宗的美国进口货,难道不比国产货要好百倍?你看上面的配料表,用的全是进口的材料!”
“可是,这种牌子我们从来没用过,我是担心这进口胶的质量。”李欢喜进一步说,“你是知道的,结胶工序不同别的工序,质量好坏一眼都看得出来,这得有个过程的,十天半月、两三个月,甚至半年才能知道胶的质量好坏。目前这批订单产量大,交期又紧,万一后面胶的质量有什么问题,这么大的订单,又是新客户,该如何是好?再说,朴总和朴小姐都没在工厂,更改牌子的事,应该朴小姐知晓才行。”
钱贝贝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我说李科长,你整天朴小姐、朴小姐挂在嘴上,是不是依仗着朴小姐是朴总的妹妹这个后台?搞清楚了没有?丹美斯的总经理是朴先生,不是朴小姐!朴小姐是朴总的雇工,负责厂里员工吃喝拉撒后勤工作。采购方面的事,她管得着吗?”
李欢喜打心眼里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人,只两年时间,她从一个生产科员升为采购科长,不知用了什么魔法,让朴总对她信任有加,采购上的事朴总几乎不加过问。李欢喜曾多次听员工私下议论钱贝贝与朴总之间的关系,有人还说亲眼见到他们在一起,他却总是不大相信。李欢喜心想,朴小姐若是在工厂就好了,自己可以找她商议。采购上的事实属不归她管,但作为朴总的妹妹,她是有发言权的。有时工作遇到困难,李欢喜会找她反映情况寻求解决办法,朴小姐总会妥善帮着解决。
见李欢喜沉默,钱贝贝接着说:“李科长,您好歹也在丹美斯做了这么多年,不会是小庙神没见过大供香的人,这批胶你放心大胆去用,出了事包在我身上!”
李欢喜清楚地知道,在丹美斯,他身为生产科长,兼管的结胶组工作看起来简单,实则责任重大。别的工序质量好坏一眼就能看得到,唯结胶这道工序不同,有的十天半月后才能发现问题。结胶时,首先是胶的质量要好,其次是调配比例,这就要求结胶组要有过硬的技朮。朴总之所以让他负责结胶组的工作,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他的一种信任。朴小姐也多次向他暗示,空缺多时的制造部经理的位置有他一席之地。
李欢喜左右为难。他想打电话征求朴小姐的意见,想想采购这块确实不是她管辖范围;他又想打电话跟朴总汇报,想到平时朴总对钱贝贝的信任,又挂掉了即将接通的电话。
李欢喜向生管科科长老左说起心中的忧虑。老左说,既然是进口胶,质量肯定差不到哪里,这批货出货周期短,先交货要紧。再说,钱贝贝不是说了吗,出了问题她全面负责。
李欢喜还是放心不下。在使用这批胶时,他不敢有半点的马虎,在组员结胶时,他很是仔细认真地查看过产品的质量,当时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问题。没想到订单交付半个月后,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三
李欢喜只想通过努力,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梦想,这一切在他的努力下,按部就班地进行。在这节骨眼上,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李欢喜擦拭着额头的汗,望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窗外,那一树树木棉花如火如荼开得正艳,李欢喜想起他刚来福永的时候,正是木棉花开的季节,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李欢喜来福永那年,是2000年的春天,那时他高中毕业,跟着同学来到深圳。同学很快进了哥哥在沙井的五金厂。因末满18岁,李欢喜进不了正规工厂,只得投奔在福永和平上班的表哥。那时的福永镇远没有现在的繁华,和平村坑坑洼洼,四处荒凉,新建的厂房周围尘土飞扬,全是密密匝匝的工业区,厂房一座连着一座,每个厂子门口,都挂着小黑板,上面写着招工启事。厂门口围满了求职应聘的男男女女。李欢喜跟着表哥七拐八拐,走进了工业区院内。
李欢喜的表哥在和平的一个模具厂上班,住在工业区的集体宿舍里。宿舍窄而长,放着八张铁床,上下铺住着16个来自不同省份的男孩子。晚上下班,工人们都回到宿舍,听音乐的、冲凉的、看电视的、洗衣服的、做饭的,炒菜的,吵闹得如同菜市场。
因没满18周岁,表哥也无法介绍他进厂。一时找不到工作,眼看着口袋里的钞票一天天减少,李欢喜很是着急。白天,表哥和工友们都上班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宿舍。这样待着终不是办法,他开始四处跑着自己找厂。从家带来的路费,买了生活必需品已所剩无几,为了节省支,他用一个大矿泉水瓶,灌了一瓶凉开水,出发前,他先去和平市场卖早点的摊位前,买了两元钱的馒头。早上吃一个,中午吃两个,晚上再吃一个,四个馒头,便是他一天的食粮。这样东奔西走了许多天,再远的路,他也舍不得花一元钱坐公共汽车。每天清晨满怀希望出发,在星辰铺满天空时再回到宿舍。冲了凉,他和表哥两人挤在一张小铁床上,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
从福永到西乡,从沙井到石岩,一个月的时间,李欢喜的双脚几乎走遍了福永周边的大街小巷,他差不多知道了周边大大小小工厂的名字,对南方这座城市,由陌生变为熟悉起来。只要工厂门口有招工,他便兴冲冲地跑去面试,人家只看他的身份证,问都不问一声又丢给他。小厂大都招的是勤杂工,招聘者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瘦廋的麻杆似的身子,都不让他试工一下。李欢喜不泄气,依旧每天早出晚归找工作。有天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赶,走到凤凰工业区时,看到前边不远拐角处,治安队正在查暂住证。他事先听表哥说过,没有暂住证是要被抓起来,若没人保释会被关起来,送到东莞的樟木头去;即使有人保释,也要花不少钱才能出来。慌乱中,李欢喜滚进了路边的水沟里。躺在脏水污泥中大气不敢出,身子也不敢动一下。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人和车才离开。李欢喜抓住路边的灌木丛,费了好大力气才爬上沟来。他拖着湿漉漉的身子,走在灯火通明的宝安大道上,远方灯光明亮,整座城市流光溢彩,他忍住了将要落下的泪水。
表哥看着瘦得麻杆似的李欢喜,感叹道:我这个月就是白干了,也得把你弄进厂去,要不然人没进厂,身体非垮了不可。表哥说到做到,花了一个月的工资,在“湘味源”摆了一桌酒席,宴请做主管的朋友帮忙。几经努力,李欢喜终于进了“丹美斯制品厂”
丹美斯制品厂厂子不大,工种却不少。最先,李欢喜被分到梳毛组梳毛,每天拿着木梳子,梳理大大小小的毛头。工作台上的毛头堆积如山,他和工友们每天要梳理完毕才能下班。李欢喜人勤快,又积极肯干,做事手脚麻利,工作中不用组长吩咐他主动去完成。一个型号的毛头梳完后,他主动清理台面,换上另一种毛头,深得组长的喜爱。
一个月后,李欢喜被调到了插管组学习插管。插管是一项技朮活,他照着组长的样子学做插管,却手忙脚乱做不成形,抓毛时不是多了就是少了,总是做不好。他看着老员工包纸、抓毛、插管、拉包纸,动作轻快优美,他很是羡慕。休息时,工友们在一旁谈笑玩耍,他在暗自揣摩插管技术。下班了,他一个人留在车间继续练习插管。李欢喜发现,插管技术的关键是抓毛,这一环节做好了,后面都事半功倍。抓毛时,不能抓多了,也不能少了。多了,口管装不下;少了,影响外观,而且用手一扯,毛就出来。掌握了技朮要领,他左手拿包纸,右手抓毛,包好毛的包纸转换右手,左手拿口管,右手送出包纸,抽出包纸,照着老员工的样子反复练习,终于,一个蓬松漂亮的毛头便成形。
插管工作很快上手。接下来,就是练习修毛了。一把剪刀在手,能把乱蓬蓬的毛头,修剪得团团圆圆,没有一定的技术是很难做得到的。李欢喜用心观察老员工的修毛动作,用报废的毛头反复练习,这样练习了一个星期,参差不齐的毛头在他手中变得珠圆玉润,光滑漂亮。
四
李欢喜表哥的女友,在福永凤凰工业区的一家电子厂上班。李欢喜进厂的第二年,表哥辞职去了西乡,在一家模具厂做模具师傅。表哥第二年就结了婚。22岁那年,李欢喜在表嫂的介绍下认识了宋画眉。吸引李欢喜的,首先是名字:一个女孩,怎么会叫画眉呢?
他们首次见面的地点在万福广场。彼时的万福广场刚落成不久,是深圳福永镇的标志性建筑。 “我在万福广场等你!”这个标志性建筑景点,一度成为到福永来的朋友们见面约会的地方。当宋画眉一袭白色长裙,长发飘飘,裙裾飞扬,迎着阳光向他走来,李欢喜感觉眼前闪烁着一片耀眼的光芒。两人坐在万福广场大榕树下的石凳上,聊生活,谈人生,他们身后,是一块镌刻着“古树”字样的大石,大石在池中,上面刻着各种各样的“福”字,一座小型假山点缀其中,池内水质清澈,流水潺潺环山流过。
李欢喜问起宋画眉名字的由来,她笑道:“我出生那天,一只画眉鸟落在我家院子里的树枝上,唱着歌久久不肯离开,于是我母亲便给我取名画眉。”
李欢喜说:“听到你的名字,我眼前立即就出现了一只画眉鸟儿,黄绿相间的羽毛,圆溜溜的眼睛,倚在枝头歌唱,声音清脆响亮,婉转悠扬。”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你应该成为一个诗人。”宋画眉笑着说,“你呢?为什么叫李欢喜?蛮喜庆的名字。”
“我爹说,人来到世上不会一帆风顺的,希望我人生中遇到的风风雨雨,都要欢喜面对。我有一个弟弟,叫李欢乐,我爹希望我们兄弟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就要像我们的名字一样,欢喜欢乐,没有忧愁。”李欢喜说。
两人聊起各自的父母和家庭,说不完的话。宋画眉长着一双十分好看的丹凤眼,性格温柔,说话轻言慢语,声音像画眉鸟一样悦耳动听,让李欢喜很是着迷。宋画眉对有着麦肤色皮肤高大帅气的李欢喜也很有好感,两人聊得甚是开心。那是愉快的一天,李欢喜看到阳光拔开云雾,洒在重约260吨的高大的花岗岩石雕九龙柱上。蓝天白云下,九龙柱上的九条龙从水中升起环绕着柱子,喷泉从喷水池不断涌出,水珠迎着朝阳喷射出五彩缤纷的光。
他们手拉手在万福壁前留影。宋画眉抚摸着紫砂陶上形形色色的“福”字,快乐地叫道:“一万个福字,我们被‘万福’包围了!”
李欢喜大声应合:“是啊,福永这名字多好!愿我们幸福到永远!”
恋爱谈了四年,李欢喜终于在26岁那年,迎娶了宋画眉。两年后,女儿嘉佳出世。
那年春节,李欢喜夫妇将六岁的嘉佳从老家枣阳接到福永过春节,一家人在万福广场看了元宵群狮晚会。那一年,怀德、桥头、和平等社区的醒狮队、麒麟队等民间艺术团体的醒狮、舞龙齐聚万福广场,在高2.8米,2米远的E铁桩上,时而腾空跳跃,时而巍然肃立,时而跌扑、转身、高空腾跳,在梅花桩上潇洒跳跃,动作惊险刺激,将登青、采青、吐瑞等绝技表现得惊心动魄而又活灵活现,嘉佳看呆了,一个劲儿地欢呼鼓掌。春节后,李欢喜送她回老家,她却怎么也不愿离开,哭喊着要留在深圳看醒狮。
若是有月亮的晚上,李欢喜和妻子常会登上楼顶赏月,望着灯火透明的城市夜空,感叹周围的变化。当初前面那片低矮的民房,如今变成了高楼大厦和住宅小区,左边的便利店,现在已是大型购物中心。李欢喜记得国际会展中心那一片,以前是一片荒凉,雨天道路泥泞,别说汽车、摩托车,经常是连自行车都难以通过。如今周边新建十多条道路,七座跨河桥梁,交通四通八达。“我们住和平的人真是有福喽。在家门口近距离就可以欣赏到国际时装展、全球艺术、创意设计展等各种全球顶尖级展览。”宋画眉站在出租楼房的楼顶,眺望着远处的会展中心,动情地对李欢喜说。远处,高级灰色与白色为主体的建筑群成片相连,绵延无边。建筑物上点缀的菱形天蓝色,与夜空的颜色融为一体。
深圳国际会展中心首展前一天晚上,李欢喜踩着单车带着妻子,迫不及待先去看了。 “简直就像宫殿!”宋画眉这样形容夜幕下灯光璀璨的会展中心。第二天,他们各自休了一天年假又去参观。他们看到了会写字、会画画、会理货、会泡茶的机器人等高科技产品。那一天,李欢喜牵着妻子的手在会展中心转了整整一天,他们对福海产生越来越多的依恋,把家安在福海,成了他和宋画眉最美丽的梦想。
五
望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欢喜,老左急得直跺脚,“你倒是说话啊,我的李科长。你知道,香港那方是我们公司的最新客户,以后的订单将占丹美斯总订单的三分之一。初次交货就出现这种情况,后面怎么进行?如今出了这么严重的问题,说不定我们都要卷铺盖滚蛋喽!”
李欢喜将问题的前前后后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个遍,他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你马上联系业务处,想方将交期往后延续三天。三天后,我保证交出的是良品。剩下的事,我来解决。”
“三天?一百万的订单能返修好交出良品?都放假了,你怎么完成?”胖科长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
从李欢喜坚定的目光中,胖科长读到了答案。他激动地握着拳头,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走出生管办公室,李欢喜窝着一肚子火,直冲二楼采购室。他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但是,事情不说明白,他实在又咽不下这口气。
钱贝贝正趴在办公桌前,对着镜子往脸上扑粉底液。李欢喜一拍桌子,桌上的镜子咣当一声倒在桌上,吓了她一大跳。
“你疯了!”钱贝贝大叫一声站起来。还没扑完粉的脸一半白一半黑,样子十分滑稽。
李欢喜的脸因生气而涨得通红。“钱贝贝,你不是说那批外国胶质量没有问题吗?这次‘埃及艳后’系列产品,全是因为胶的质量问题,被全部退回,你如何解释?!”
钱贝贝躲闪开李欢喜愤怒的目光,撩了下额前的头发,干咳一声,说:“我说李科长,你不要恶人先告状好不好?别说是胶的质量问题,你首先要想想自己的技朮,到底有没有问题!?”
李欢喜说:“我负责结胶工作这么多年,同样的技术,同样的比例,同样的手法,同样的飞鱼牌子的胶,从没出现过一丝一毫的质量问题,而这次用了你换了牌子的胶,偏偏就出了问题……”话还没说完,便被匆匆赶来的方大国拉到一边。
插管组组长方大国看见李欢喜怒气冲冲奔向二楼,知道势头不对,紧跟在他屁股后面追到二楼,看到战势已拉开,赶紧把李欢喜拉到一边。“你疯了!这个姑奶奶你也敢惹?”
钱贝贝一脸怒气地坐回到座位上,拿起粉饼,旁若无人地往脸上继续扑着。
方大国说,事到如今吵架也没用,明天这批货都退回来了,得赶快想办法如何解决才是。李欢喜明白,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要在三天内,把这批百万的订单返工重新结胶出货。这就以为,从明天起,他和结胶组的组员将在放假的三天时间内,昼夜不停地工作,每天义务返修33万之多,才能按时完成返工任务。在丹美斯20多年,李欢喜也准备了20多年。在别的组长、副组长忙着谈恋爱打牌的时候,他在用心工作和学习。20年来,他掌握了制造部所有的技朮和流程,从一名普通员工做起,逐渐成长为代理副组长、副组长、代理组长、组长、代理科长、生产科长,他朝着梦想,一步一步向上攀登,眼看就要接近目标,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出现了这么严重的问题。李欢喜寻思,该怎样对组员说起这件事。
在工厂,李欢喜有着极好的人缘。老员工徐姐的丈夫在工地出了工伤,他让画眉炖好鸡汤,下班亲自跑到医院探望慰问﹔刚进厂的小吴钱包丢了,所有生活用品他一古脑儿地帮着买回来﹔老丁的儿子去年考上大学,交学费的钱凑不够,他二话不说,拿出五千块钱给老丁先给儿子交学费﹔厂里哪个员工有困难,他总会竭尽全力去帮助。在工厂,他和组员情同手足,他交办的事情,大家都积极配合完成。
李欢喜召集组员开会,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后他说:“辛苦各位兄弟姐妹们了,五一节三天假,你们要放弃休息,跟着我义务加班。这是我欠大家的,日后定会补偿……”
话没说完,老丁开口说话了:“李科长,啥也别说了,我五一外出计划取消,来工厂上班。您说咋办就咋办,我全听您的。”
“李科长,我们全听您的。跟着您做事,再苦再累我们都无怨言。”徐姐说。
没有一句怨言,大家七嘴八舌表示支持。这让李欢喜很是感动。
李欢喜来到采购室,钱贝贝以为他又要找自己算账,一下子紧张起来。李欢喜没同她争吵,只是让她通知厂商送“飞鱼牌”胶过来。钱贝贝自知理亏,叫采购员赶紧下单,通知厂商抓紧送货。
李欢喜将今天生产线的工作全部交给方大国负责,午饭也来不及吃,忙着返修前的各种准备工作,他要在今晚“埃及艳后”退回之前,准备好所有工作。
拿手机接电话时,他看到弟弟李欢乐发来的信息:
哥,我辞工了。这里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整天不是工厂就是宿舍,天天加班,我都快成木头人了。
李欢喜的脑袋又大了。
弟弟李欢乐比他小十多岁,自小聪明学习成绩优异,读高中时却痴迷上打游戏,成绩一落千丈,最后只上了专科。毕业后不找工作,躺在家打了一年多游戏。李欢喜的父母管不着,只能打电话向他诉苦。李欢喜原本想让弟弟来丹美斯从仓管员做起,先学一些管理经验,李欢乐却不乐意。“你那个厂有什么好?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再说你干了这么多年,不还是一个虾兵蟹将?”一句话把李欢喜噎个半死。
一没工作经验二没技朮本领,李欢乐却一门心思想寻一份既轻松又赚钱的工作。来深圳后,李欢乐找了三个多月工作,不是嫌环境差就是嫌工资低,躺在沙发上刷视频不愿上班。最后见李欢喜发火,这才答应去石岩的一个电子厂上班,谁知上班一个星期不到又辞工了。李欢喜怎么也想不明白,弟弟跟年轻时的自己怎么一点都不一样?吃不得一点苦却只想享乐,这是从哪儿来的底气?
六
准备好一切,李欢喜看了看时间,已是晚上10点钟了。工人们早都下班,热闹的车间变得安静。李欢喜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工厂,抬头看到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月亮走,他也跟着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立新湖畔。他这才想起忘记骑自行车了,索性徒步回去。
那辆自行车是李欢喜刚进丹美斯时买的,跟随了他许多年。如今,员工们早已换上电动车、摩托车甚至是汽车了,他却舍不得换,一直骑着那辆自行车。徐姐曾开玩笑对他说:您马上就要升经理了,难道还要骑自行车上班?
李欢喜笑着说,骑自行车多好啊,健康环保,还能节省成本呢。
大家都跟着笑,都说升了经理,无论如何也得换上四个轮的。
月光洒向深蓝的立新湖,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像无数小精灵在跳舞。有人围着湖畔夜跑,有人在手挽手散步。李欢喜无心观赏夜景,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李欢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昏黄的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灯光摇曳着树叶的光影,在地面上投下好看的影子。白天发生的事情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不由得苦笑一下。前面上坡处,有人拉着装满垃圾的车子正吃力地爬坡,还有一个人用绳子在前面拉。李欢喜加快脚步赶上,助了他们一臂之力。那人回头向他道谢,李欢喜惊奇地发现,拉车人竟是孙喜旺和田菊花。
李欢喜只见过田菊花一面。那天在和安小区门口,李欢喜看到孙喜旺和一个瘦瘦的女人在一起往车上装纸皮。女人四十岁左右,黑而瘦。李欢喜凑上去,“喜旺哥,这位是……”孙喜旺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俺媳妇,田菊花”。那个叫田菊花的女人,冲李欢喜笑了笑,露出一排黄黄的牙齿。李欢喜冲着孙喜旺一个劲地挤眼,“喜旺哥,你梦想啥时候实现的,也不招呼一声?”孙喜旺嘿嘿一笑,“说来话长,有时间我给你细讲。”
后来李欢喜才知道,田菊花是孙喜旺在废品收购站帮忙时,认识的。因长时间与废品收购站打交道,孙喜旺跟收购站的老板熟悉起来,老板在装车时,会叫他来帮忙,给些相应的报酬。这天刚装完车,孙喜旺坐在门口歇息,远远望见一个瘦瘦的女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袋子朝这边走来。孙喜旺上前帮她拿东西,女人很是感激。熟识后,孙喜旺知道了女人叫田菊花,甘肃人。田菊花的男人承包工程赚了钱就要跟她离婚,开始的时候,她死活不同意,后来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早已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离婚后,田菊花带着女儿住在娘家,哥嫂不待见,于是把女儿留给父母,自己随老乡来到深圳。因识字不多,只能进厂做勤杂工,闲时捡废品卖。熟识后,孙喜旺常去帮忙,一来二去两人便走到了一起。
“喜旺哥,你早上一大车,晚上又一大车,这么打拼,要多注意身体啊。”
“我们这是赚点外快,用你们的话叫第二职业。晚上给这个厂子搞下卫生,捡的纸皮废品全归我们,每月还给一千块哩,你说划算不划算?”
李欢喜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一拳砸在孙喜旺的肩上,“喜旺哥,不要只知道挣钱,身体也要紧。你白天上班修剪花木,得空收废品拾破烂,晚上还做清洁工,身子吃得消吗?”
“你放心,欢喜兄弟,我是铁打的爷们儿身体好着呢。当年在老家粮站,俺一天能扛几百袋一百多斤重的粮食呢。”孙喜旺笑着递上一声烟,“不瞒你说,兄弟,以后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废品站老板要去广州做生意,准备把他的收购站转让给我。到时,我和你菊花嫂子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太好了,喜旺哥,以后您跟菊花嫂子都成老板了!”李欢喜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
孙喜旺问:“对了,兄弟,你提生产经理的事,定了没有?”
“快了,快了,到时请你喝酒!”李欢喜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哈哈,真好,以后你就是李经理了。李经理,叫着真顺口!欢喜兄弟,你真是好样的,真给咱家乡人争气!”孙喜旺笑着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李欢喜从口袋抽出一支烟,给孙喜旺点燃,“喜旺哥,你的梦想实现了一半,祝贺你跟菊花嫂子白头到老,早日生个大胖小子。”孙喜旺看着田菊花,咧嘴笑,“是啊,所以我们要好好工作,到时把你菊花嫂子老家的闺女接过来,我们还想生个儿子,趁年轻多挣钱,让孩子读书识字,将来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能比我们生活得更好,我也就知足了。”
李欢喜突然有些感动,他说,“喜旺哥,你是一个好人。好人有好梦,好人有好报。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欢喜兄弟,我也相信,你的梦想也一定会变为现实。明天是劳动节了,提前祝你劳动节快乐!”孙喜旺说。
“喜旺哥,也祝你们劳动节快乐!”李欢喜挥手同他们道别。路灯映照下,孙喜旺夫妇的目光分外明亮。
到了家,推开屋门,室里漆黑一片。打开电灯,李欢乐正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鼾声如雷,睡得正香。桌上放着没吃完的凉菜,地上有三个空啤酒瓶子。李欢喜突然感到胃里极不舒服,这才记起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他极想饱餐一顿。走到桌前,他想倒杯水喝,看到画眉留在桌上的字条,“欢喜:冰厢里有你爱吃的牛肉。浓香入味,我卤的,很成功。”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李欢喜打开冰箱,一股暖流从心里涌起。
翌日,李欢喜早早乘公交车去工厂。下车时,他收到老丁的短信:
“我们都准备好了,等您开工!”
“都准备好了,马上开工——”李欢喜飞快地回了信息。
太阳徐徐升起,绽放出万缕光芒。阳光洒在立新湖上,铺满霞光的湖面青翠流荡,水波粼粼泛起道道金光。迎着朝霞,李欢喜迈开大步走向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