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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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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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深夜,张有为往七楼的窗外纵身一跃时,我也在现场。我是看着他跳下去的。事后,我整理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试图去解开那个悲剧之谜。

事件的起因,要从张有为离职的那天说起。他当时是逃出那家传媒公司的。他前后工作了四天,用他的话来说,坐了四天的牢。其实到了第三天的时候,他就厌了。无关待遇或工作内容,只是不想上班。那天上午,他告诉我说,为了斗米局促在枯燥的电脑前,实在是太无趣了。我那时已经对他失去信心了。他来深圳的三年间,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是一个月零七天。他只有给自己找离职借口的时候,才会装出哲学家和文学家的思维和文采。果不其然,当天中午,他在朋友圈发了一则消息:九月的深圳,清秋里还有残暑的顽固意志,无人关注的树荫里,鸟啼在翠绿皱褶里结出了一颗颗琉璃露珠。有风的时候,走在其中,步调也会美好起来。

他那样去想象一个自由的愿景时,并没有想过,自己不久后会往窗外跳了下去。

张有为离职的当天,是一路走回去的。那天的街景没有如他所愿。马路的车轮声七拼八凑,组装出了一条陌生的河。不知名的树排成了一列倒立的感叹号。是有风。只是,落单的鸟潜藏在绿荫里欲言又止,没有与他发生交集。总之,清秋该有的形态都有了,只是对他遮遮掩掩。实际上,像张有为这种过客,能见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我记得他走到半路的时候,自由的笑容就消失了,步伐也慢了下来。他看到了那座天桥了。天桥的另一头就是他所寄居的麻布新村。

下个月的房租还没有着落。

张有为的出租屋只有一张不到一米高的折叠木床,一部过时的台式电脑。衣服杂物堆放在一个大纸皮箱内,看似方方正正,内里已经被生活冲撞得七零八落。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人一旦走进去,就拥挤得让人厌恶。电脑还未开机,显示器对他阴起了脸。算上这家公司,他这个月已经换了四家。他在电脑前呆坐了一个多小时,除了房租外,还有下个月的花呗还款。

搞不懂,我明明已经自由了,为什么还是轻松不起来,他对我说。

张有为一向对生活没有太多的盘算。没有交际,对感情生活敬而远之,单靠方便面和游戏就能获得满足感。他说那才是正确的活法,是他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才摸索出来的。在我看来,他所谓的正确地活着,就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又对什么都有所期待。

我看得出,张有为那天回到出租屋后有些烦躁。他打开电脑,点开了招聘网站,还没登陆账号就关掉了网页,玩起了游戏。他把现实的无所谓,换作了游戏里的救世激情。我看得明白,他玩游戏的时候,面色好多了。到了晚上十点多,他被辘辘饥肠扯回了冷寂的现实。他从杂物堆里挤出一包方便面。两根火腿肠在手里掂量了许久,决定留一根到明天做午餐。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张有为陶醉在电脑程序的虚拟把戏中。根据我的观察,那就是他对生活全部的要求了。当时,让他从虚幻的高贵时光中清醒过来的,是房东发来的租金缴纳通知单。他点开那张电子账单时,房间里平庸的喧嚣狂潮就冷了,退了。他坐对着那份通知单足足有半个多小时。生活那种索求无度的意志包围了他。这等于提醒他,他必须为自己活着的每一天支付相应的费用。他从英雄降级到斗败的公鸡,成了一名新的囚犯。

基于理性,我一直有劝他静下心去工作的打算。之所以说是打算,源于我从未付诸行动。他的现状是一个严谨的逻辑运算结果,起点是他十一岁时亲眼目睹了父亲遗传性精神病的发作。回想起来,那也是我第一次遇见他。

遗传性,等于说我的基因里埋着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哪天会发疯,他说完后,就将脚下的贝壳踢向了月光昏睡的海。

那是三年前他来深圳的前夜。那晚,一只沙马蟹冲出了沙滩草丛的黑暗,又戏剧性地冲入了海里的黑暗。我跟他都看见了,相信那就是疯病发作的最后归属。我看着身后的村子,他看向了大海深处。我知道,他还是信了父亲的话。

海里有一个和家乡一模一样的村子。

到了深圳后,有段时间,他蜗居在那间无人到访的出租屋,每天都处于不知何时会发疯的恐惧之下。有一天,他从自言自语的谵妄中醒过神来,将他的言行从头到尾审视了四五遍,问我说他是不是已经疯了。我听而不答。活在这种城市,哪一个不是在独居中喃喃自语?他只是孤独过度而已。

说回张有为收到房租账单后的情况。他当时没有心情玩游戏了。环视了房间一眼。立身之处向他展示了一片空荡荡的荒野形态。他本能地点开了招聘网站,又很快地关掉了网页。隔壁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少女聊天的笑声,还有美味的炒菜声。他竖起了耳朵。一只夜蛾看到了他人的火光,却又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又环视了房间一眼。这一次,他看到了一个逼仄的蜗牛壳。他什么也不去想。

那天下午,张有为去超市购买了一箱方便面。回来的路上,巷边停靠了一辆普普通通的小货车。要是在平时,他不会去注意那种无关紧要的东西。那样一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当时,车底下恰好跳出了一声猫叫。他蹲下身。那只黑猫趴在地上玩着甩尾巴的游戏。一身单调的柔毛堆叠出简简单单的黑色,耳朵偶尔会抽动几下。在张有为看来,它的活着不需要,也没有什么深层的意义。他当时第一个感觉是艳羡。第二个是希望。这两种情绪基于一个现实的比较,猫不需要为每天的活着掏钱。如果那个时候,那只黑猫没有扭头看他一眼。他大概率只会把它当作了一道自由生活的掠影。即是说,他不会把它,一只猫,视为一种高级的生命形态。根据他后来的讲述,那对猫眼就是他孩童时收藏过的两颗玻璃弹珠。他只与它对视了一眼,就知道它只可能是来自他的童年。冰凉,冰凉的。

猫走了后,张有为起身就看到了那张招聘广告。它随意地张贴在货车箱上,上面写着“招兼职搬运工,日结,250元/天。”

从猫叫到临时搬运工,生活给张有为打了一个即兴的眼色,他也接受得有些心血来潮。

几天后,张有为成了一名临时搬运工,客户是华侨城某栋别墅的租客。听同事老李说,他们已经搬了好几天了,剩下的都是大件重物。那天清晨,他拒绝坐公司的货车,选择步行前往工作地点。他走了三个多小时,一路找过去。到达华侨城是在上午九点左右。从外表来看,华侨城符合他心目中理想国的标准。现代建筑赘生在山野的意志中,层层叠叠的山绿自愿充当起它的布景,那些钢铁,水泥与玻璃的混合体,也识趣地配合大自然的表演。一切看起来都很和谐。直到他走进去后,才嗅到了含蓄的硝烟味。山野和现代建筑都在向他宣示,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在张有为看来,它们自身就是无形欲望的设计之物,它们的所有权是虚构的。实际上,张有为当时关注的是更加切实的东西。比如,凉风,鸟鸣和绿影。它们给了他一丝解脱的曙光。那天上午,他转过街角,一间咖啡馆打起了呵欠,它斜对面的小画廊逗弄了花花草草后,就嫁祸给穿堂的秋响。阳光透明得看不见,又无处不在。他走得很慢,有时还会闭上眼,试图摆脱对他纠缠不休的凡庸。那种慢和之前辞职后的慢有很大的区别。后来,他在窗口往深邃的未知化身一跃时,我知道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张有为作为过路人,清楚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他看起来又有些亢奋,说是只要蜕去人的躯壳,就能取得这片土地的居住权。他的想法更接近于一个传奇故事,除了他之外,没人相信。我问他蜕壳后想要变成什么。他的答案在猫与沙马蟹之间徘徊不定,只有眼神被那抹不间断的凉风打磨得既新鲜又轻盈。

张有为在那片舒适区花了太多的妄想时间,迟到了半个多小时。老李抱怨他偷懒,连累他自己多搬了几件重物。张有为回敬了他一个生刺的眼神,说我迟到关你什么事。老李气得浑身发抖。这段摩擦为张有为后来的背冰箱埋下了伏笔。

张有为走进那栋别墅后,先是脸色阴沉了下来,之后头也低了。在接下来的四天搬运工作中,除了背大冰箱那次外,他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过。用他的话来说,那栋别墅住满了高高在上的物件。譬如,昂然耸立的欧式落地大钟,斜睨他的黄花梨家具,巨翅老人木雕摆件对他不屑一顾,头顶的雨帘水晶吊灯不用看都知道,不可能有平视的态度。在厨房和浴室,他看到了复古艺术品心甘情愿地充当起了水龙头、花洒等这类世俗的小角色。富丽的图纹在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纵欲。繁殖。他在它们的面前是如此的廉价。他看到了这个社会的真面目。它就在他的眼里,他就在它的体内。彼此都想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那天上午,张有为搬了钢琴,黄花梨高背椅,保险箱,还有那台重得离谱的大冰箱。老李故意将拖车扣为己用,他只好一个人把大冰箱背到货车。当时,老李将冰箱扶上他的后背,替他捆好绑带。临走时,还不忘取笑他,说他看起来像是在背一具死尸。

这倒提醒了张有为。

在张有为的记忆中,父亲的疯病前后发作了七次。第一次发作也是在秋天。那天中午,父亲出海捕鱼回来后,一家三口在院子吃午饭。父亲吃了两条豆腐鱼,和半碗拌了酱油的清粥。张有为当时在盘算下午逃课去海里洗澡。父亲定住了身形,把碗筷丢在食桌上,说了句“她在叫我”就冲出了家门。张有为看向了母亲。确切地说,是继母,一位年轻的越南女子。继母只是低头喝粥。不久后,邻居张二伯上门说张有为父亲跳海了。张有为那时背上书包正要去学校。他听后又看向了继母。那位越南女子在收拾碗筷,连头都没抬一下。叔伯们将父亲送到市医院,后又因家贫,只好把他关在了张氏祠堂的伸手屋。一个星期后,父亲恢复了正常。一天,他偷偷地告诉张有为说,海里也有一座村子,跟现在的村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座村子的家,是你妈在那里,不是现在这个越南贱货。后来,父亲每次旧病发作就往海里跑。他被关在伸手屋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后一次是张有为十九岁高考那年,也是秋天。父亲半夜从伸手屋跑了出去。那一次,他如愿地回到了海里的那个家。次日,他的尸身被出海捕鱼的邻村乡民发现,拖回了海岸。张有为把父亲背回祠堂停放。在路上,父亲好几次从他的背上滑下去。张有为知道,父亲不但是灵魂,连尸身都想回到海里那个家。

不行,阿爸,你要留点东西在我们这边,张有为说。

父亲终于安分了,把下巴靠在张有为的肩头。那一路,张有为问了父亲好多个问题。为什么父亲在他和母亲之间选择了保小的,让母亲死在了产床?为什么大哥会在七岁时一个人玩起了跳木杆?大哥被木杆刺中身体死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把二姐过继给市里的大舅?害得张有为一个人孤零零的。他被关在祠堂的时候,是怎么开锁跑出去的?等等。对于张有为所有的疑问,父亲用李白的一首《蜀道难》作答。

那天,张有为问了一路,父亲吟诵了一路的诗。

在我的记忆里,总共听过三次《蜀道难》。第二次是张有为背大冰箱的那天。他走了一半的路时,突然就念起了那首诗。他当时的眼神一直盯着遥远的前方,我知道他看的是张氏祠堂的那间伸手屋。若非货车旁的同事叫住了他,他会一直朝那间伸手屋走去。

那天傍晚,张有为回到出租屋后,我问他为什么要重走那条不对称的父子之路,他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的。张有为说他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父亲发疯后被关在祠堂,怎么会每次都跑出去?是谁给他开门?他说这个谜团在他把冰箱背上货车后,就想明白了。

那个越南贱货,他说。

关于那位所谓的继母,在父亲死后就离家出走了。几年前,我和三叔聊起她。三叔说她后来改嫁给邻镇的鳏独老汉,不到一年又偷跑另嫁,每次婚嫁都要收两三万的礼金。

惯犯了,就是来中国收割‘韭菜’的,听说嫁给你爸之前,已经跟市里的一位残疾中年人摆过喜酒了,三叔说。

那贱货巴不得阿爸早点死,张有为说。他脸颊的肌肉仅仅包揽了些许恨意,就失序地抖了起来。这就是我跟他的分歧点。我把那些阴暗的过去视为毒物,他是天生的自虐狂,甘愿让那些伤痛把每一天都变成恶病质的日常。

搬家的最后一天,张有为没有跟公司的货车离开。他找了个借口,一个人回到了那栋别墅。我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确定他没有携带任何放火之物,才松了口气。接下来,一出病态的戏剧上演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那其实就是后来那起跳楼悲剧的预告。只是这则预告太过于隐晦,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没有察觉。

当时,张有为关上那对缅甸原木大门后,就变了一个人。他快跑到二楼的主人卧室,从衣柜间中拿出几件男主人的废弃旧衣。穿上后,又回到了大门口。我隐约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了。他默站了一会儿。在酝酿情绪的过程中,他的神色逐渐外向,鲜活。一朵烟花即将在他人的地方上,自我满足地绽放开来。

他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是依次展开的。蹲身抚摸了一下空气,就像真的有一位小孩跑来迎接他回家。前往客厅,在原先摆放茶具的地方半蹲而坐,煮茶斟茶,访客是某位跨国集团的CEO。走入浴室,把玩起了水龙头,从鎏金的触觉中吸取尊荣感。对想象的妻子表示明天要前往某地会见某位政要。

简单地说,张有为那天扮演起了别墅的男主人,走遍了每个楼层的角角落落。他的欲望欺骗了他的神经,每一寸肌肤都挤出了瘾君子的鲜艳冷颤。我看得很是心酸。后来,他眼见戏幕即将落下,跑到二楼的主人房,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恋恋不舍地翻来滚去,吞声哭了起来。我又鄙视起他来了。当一个人的无聊欲望,超越了他的消极期待,大概就是那副德性了。

我就是在那时起了强烈的爱憎之心,不能再让他自我降格下去了。

张有为做了四天的临时搬运工,勉强凑够了当月的房租。那份工作给了他一个启示。他留意到很多地方都在招临时工,尝试了几次后,干脆把它当作了余生的工作方向。他告诉我说,一个月只做十几天就有钱交房租,有快餐吃,剩下的天天睡到自然醒,玩游戏,刷抖音。

简直就是神仙般的生活,他说。我冷笑一声,却不得不承认他已找到了适合他的正确生活。我曾建议他找个女朋友,订个结婚的计划。他说人类的性欲是一种精神负担,他接受不了男女行房那种动物性的行为。

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低等生物,他告诉我说。我不知道如何反驳,或者说,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样的一个人。

张有为后来做过各种各样的临时工,诸如外卖员,游戏代练,快递员,快递站工作员等。在那些单调的日子里,他的脸上生出了许多笑容。我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提醒他有遗传性精神病。

一个多月后,那个机会来了。

那天,张有为去深圳湾体育馆漫游。他原本是要前往深圳湾看海的。路过深圳人才公园时,无意中看到了那座蜂巢形态的建筑,就随心走了过去。他边走边对那座建筑指指点点,说它是一个幼儿的人造生物,理由是它同时拥有蜂巢,蚕,鸡蛋,喷泉或烟花,螺旋等多种形态。解决温饱又有了自由的他,俨然成了世间物的审美专家。

张有为经过天桥到了体育馆二楼。他绕了一圈。门很多,没有一扇是为他而开。下到一楼,依然是不得其门而入。张有为接受不了那种逻辑,思考起了“锁门”这一反社会性的管理规则。

秋风起时,树叶还未曾凋零,一场自言自语的表演眼看就要开始了。

就在那时,体育馆偏东侧的角落,一位年轻的保安在喝骂一位捡废品的老人。无论那保安怎么怒喝,那老人都是唯唯诺诺,赔笑点头。如此强弱悬殊,那位保安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张有为还没来得及细究个中的原因,就先怒了几分。当那位保安动手推搡那老人时,张有为冲了过去。他推开那位保安,把老人护在了身后。他的怒火明显是克制的,即使如此,保安也畏缩了下来。

这老头每次都来偷纸皮,说了好多次了都不听,保安说。

张有为不想跟他废话,拿出手机说要报警。保安冷笑了几声,往地上吐了口水,大摇大摆地走了。张有为的脸上涨起了红潮,手和嘴唇都抖了起来,尖声让老头报警,自己愿意作他的证人。老头背起纸皮转身就走。张有为跑上前拉住了他,语言七落八下,说不能就这样算了,这个保安太欺负人了。老头甩开他的手,继续走路。张有为又冲过去拉住他。这一次,老头爆了一句粗口,把纸皮丢在地上,撸起袖子就打了他一拳。当时,老头两只浑浊的眼珠子被怒火泡得失去了理性,双拳竖了起来,作出随时反击的模样。

张有为清醒了过来,面对那只愤怒的沙马蟹,尴尬得不知作何反应。

打他,你有精神病,打了也没事的,你不会忘了吧?你有精神病,遗传的,我对他说。老实说,他打不打无所谓,我只想让他知道,他的神经里有随时都会醒来的疯狂因子。

老人见张有为神情古怪,背起纸皮骂骂咧咧地走了。张有为偷眼看了看,周围空无一人,就松了口气。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我的提醒效果有些延迟,他这时才回了我一句“你才有精神病。”我识趣地闭上了嘴。他继续围绕体育馆打转。我知道他还不死心。

你怎么那么想要进去?我说。

不就是因为上锁了,它的门要是开的,我还不想进去呢,他说。

你真的是有精神病,遗传的那种,我说。

张有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入口。体育馆后方有一面水景斜坡,斜坡上的高台与体育馆内部之间,只隔着一道玻璃围栏。那面斜坡的表面被设计成了皱褶纹。有水的时候,水流依次而下,有鳞有纹,也算是一番景致。当时没有水流,张有为很容易就爬了上去,翻过围栏,终于如愿以偿了。张有为得意地走来走去。那一刻,那片空间就是他的私有之物。他告诉我说,根据他先前的观察,这座体育馆就是他那间出租屋的巨大化。

空荡荡,冷冰冰的大房子,再怎么用自由去粉饰,生活都永远无法成形,他说。

穷成这样子,还好意思装哲学家,别忘了,你是有遗传性精神病的,我说。

张有为懒得理我。他在玻璃墙与生锈的金属建筑间逗留。风悄然而来的时候,他起了眷恋的秋意。我看得出他多少有点喜欢这座城市,只是无力改变它对他的偏见。他常年被压挤的情绪在风与寂静之中,一点点地软化。可以说,因为他的这种体验,这座排外的建筑就活了过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位保安找上他的时候,他会那样地愠怒。

张有为面对那位保安时,眼神和身体的肌肉都硬了起来。他说他不是那位老人,想要搞事的话,就找错对象了。保安言语很是礼貌,拿出手机拍了几张他的照片,意思是怀疑他是间谍。张有为涨红了脸,胸部装了一部风箱,从鼻孔喷出了规律的抗议声。

我知道他怒得快,也冷静得很快,就在一旁看起戏来。

张有为勒令保安把相片删了。保安摆出了管理者的姿态,喝说体育馆常日是不对外开放的,懂了吗?他每喝一声,张有为脸上的肌肉就跳了一下。于是,他低头玩起了手机。保安失去了耐心,开始动手驱赶。

打他,你有遗传性精神病,打了也没事的,我说。

张有为当时面对保安的推搡,作出了三个反应。他的身体先后表现出了抗拒和顺从的暧昧姿态。推一下,就挪几步。不推就一动不动。最后一个是他全程都装出了玩手机的样子。一言概之,该有的样子都有了。

那天,张有为被驱赶出体育馆后,就直接回到了出租屋。他那一路都未曾抬起过头。脚步时快时慢。快时比平时快,慢起来又比平时要慢很多。我看不透他这个人。他有可能是在表达愤怒,或是示弱。他的背影在凝重得有些抽象化的树荫下,即可恨,又可怜。

张有为一回到出租屋,就打开了投诉平台。他详细地写了那位保安殴打老人、推搡游客的暴行,质疑体育馆不对外开放的规定。最后,到了填写个人信息的时候,他有些犹豫了。非匿名投诉让这事情变得棘手。

不填手机号码,那边的人怎么答复你?我说。替他填上了手机号码。

我总觉得不太好,那保安也算是在政府机构工作,投诉了他,就等于投诉了那个部门,万一他们较起真来,我估计会很麻烦,他说。鼠标键上长出了一根刺,他的食指迟迟按不下去。

我算是看透了他,建议他还是算了,何况那保安也是在执行管理规定。他听后面色就变了。

辱骂、殴打老人和游客,这样也可以算,那我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他嘴上那样说,食指始终与鼠标键保持了一个尊严的距离。我厌烦了,干脆替他点了鼠标键,提交了投诉单。

到了第二天,张有为去快递站做了一天包裹分类的兼职工作。下午,在他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他当时路过一个高级小区,一条手臂大小的鳄鱼从天而降,在他的前面摔成了碎块。

这就是自由的代价,我对他说。

张有为跟我不同。他看到的是艺术作品破碎后的升华美。微弱的生命气息在碎块上跳舞,红色的火光在地面上画出了脆弱又鲜艳的旋律。他仰望鳄鱼逃离的地方。二十多层的高楼直插云天,无数的阳台借着奢华光影的掩护,冷眼俯视着他。他的骨子里有一种认命的尊卑秩序,把那高高在上的形体当作了高贵品德的隐喻。就在那时,他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上面写着他的投诉已经受理。

鳄鱼。短信。

张有为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水了下去,整个脸结成了一块过期的奶酪。他有一百万个证据可以证明它们的出现并非巧合。

那帮人开始行动了,他说。他走回去的时候,东看西望,时不时会猛然回头。我还是少年的时候,晚上从海边走回村子,路过沙堤那片墓地时,就是他那个模样。

张有为回到出租屋后,坐坐站站,自言自语。他把耳膜扩张到走廊,连租客走过时衣服的摩擦声都是他那张听觉蛛网的猎物。晚上七点多,当那位网格人员上门核对租客信息时,他的发音器官已经在某场谍战中落败,脱离了他的神经控制范围。工作人员按表格次序确认他的个人信息时,他只能以点头回应。工作人员走后,他问我怎么办?要不要化名潜逃?那时,工作人员敲开了隔壁邻居的门,询问了同样的话。我担心张有为听到,鼓了三分钟的掌,随后反问他要逃去哪里?整个世界都是摄像头,搞不好连屋里的插座都是他们的耳目。他点点头,把门锁上,确认了十几遍上锁的情况后,才走到床上坐了下来。之后,他就不再说话了。

当天晚上九点多时,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张有为在那几个小时里,连动都没动过,生怕一点举动就会暴露他的踪迹。他严密地演绎起一个变形的逻辑。事情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那保安和他背后的势力人士已经对他展开了报复。下午那条鳄鱼就是一个失败的刺杀行动。网格人员就是他们的探子。他们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恶意的行动,他一无所知。

张有为的身体抖了起来。

明天还是去跟那个保安道个歉,看看事情还能不能挽回,他说。

我沉默不语。

半个小时后,张有为从床上跳了下来,来回走动,说他们知道了他的手机,还追到了他的住处。他们对他了如指掌,可他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信息差将他的恐惧无限地放大了。

我沉默不语。

他蜷缩回了床上。空气插满了无数无形的针,他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扎得苦不堪言。他指责我擅自提交了投诉单,认为我就是他们的一员。

我沉默不语。我在等待一场悲剧。生活的变化需要一场悲剧。

晚上十一点多,张有为的眼窝里有两只遭受电击的小老鼠在乱窜。他跳下床,双拳朝空气挥舞。看了那么多年的武打港片,比划起来还算是有模有样。我不停地说,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这句话的攻击力远胜于提醒他有遗传性精神病。他暴躁地将那扇常年紧闭的窗户打开。窗外的空气一样是一潭死水。他大口呼吸了十几下,面色更加难看了,走到洗手盆接了几捧冷水泼在脸上。当时,他前前后后至少尝试了十几种冷静的方法。玩游戏。刷抖音。看电影。无一奏效。他说他什么都没做错,没必要遭受这种罪。

我沉默不语。

凌晨一点多,我察觉到房间里的病态狂躁已经平息了下来。张有为的上半身隐藏在床底下,下半身暴露在敌对势力的空气中。他以蛇的动作倒退了出来。那时,我看到他的五官呈现出了懦弱的溃败事态。我不清楚他在那四五个小时里经历了什么煎熬,总之,他至少老了十岁。

我直接关灯睡觉。

半夜四点多。我被压抑的猫叫声惊醒了。那时,房间里的夜色沉淀了太多的非人情绪。有什么东西已经提前完成了逃匿,或者进化。我眯了眯眼睛,看到了张有为坐在窗口,模仿起了猫的叫声。那只是我的错觉,那里踞坐的分明是一只黑猫。我叫了他的名字。它慢悠悠地扭头看了我一眼。受惊的夜色中,有鲜活的,冰凉的光在呼吸。是那对玻璃弹珠,它从低劣的欲望灰烬中重生,分明是找到了一条回到童年的奇迹之路。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黑猫毫不留恋地挤过窗栏,跳下了深邃的夜,朝歌声与微笑的二维乐园而去。我如释重负,倒头就睡。明天就去找一份固定的工作。

这就是那起悲剧的全部了。

后来,每当我思念张有为时,总会想起当天清晨的那个梦,父亲在我的肩头吟诵了那首《蜀道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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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令鹏
  • 2024-10-03 23: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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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令鹏
  • 2024-10-03 14:4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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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昆阳森林
  • 2024-10-01 23:3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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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楊剛
  • 2024-10-01 23:3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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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段作文
  • 2024-10-01 23:2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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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段作文
  • 2024-09-30 18: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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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湖
  • 2024-09-29 10: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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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稻田守望者
  • 2024-09-29 09:4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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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段作文
  • 2024-09-28 10:3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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