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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迪脸蛋腾地一下烧起来。眼前面试官年龄不大,她眉尖微蹙,眼底的嘲笑像两束激光,脸上呈现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当然,简历上苏迪头像是大一时照的,那时他挺文艺范儿的,可大学四年让他变得圆润;苏迪知道,圆润就是油腻,就自带喜感,鬼片里鬼如果是胖鬼,那是喜剧。但喜剧的内核是悲剧,他也想吃四菜一汤,但手里的块八毛只够吃馒头、方便面;这种胖是营养不均衡,并不是营养过剩。苏迪欠了欠身,屁股沾一点点座椅,同时上身挺立,努力收着肚子。

但不一会,他就泄了气,肚子重新复原。他也不装了。面试官说让他回去等通知,等通知是啥?就是判死刑,初筛都没过。他灰溜溜地离开了面试现场,像从审讯室的电椅上弹开,甩开射在脊梁骨的目光,嗖嗖作响——苏迪是个身手麻利的胖子。

文化创意园里一溜烟全是咖啡店,好像无咖啡,不文化似的。园区里,大多是做广告、影视和规划设计等创意群体,苏迪是冲着影视公司来的。他大学专业是动画效果,怕不好就业,又自学了影视后期拟音。那时,苏迪除兼职刷盘子端盘子,就去公园走走,不花钱还可以到处采音,采了音传到网上能卖钱,也是一个生财之道。

这家影视公司名为“深圳剑鞘影视”,后期贼牛,业内鼎鼎有名——票房大片《鲛人传奇》也在这家做后期,音效堪称完美。苏迪特意找了个IMAX电影院看了,买票买得肉疼。影片中人鱼发出的“声呐”既有压迫感,又不刺耳;还有那场重头戏,被追杀的美人鱼翘起大尾巴,激起的水浪声气势磅礴,声音层次丰满而清晰。苏迪身临其中,嘴巴没合拢过,身子也像被点了穴,麻酥酥的。正片结束,苏迪不走,把自己隐入黑暗,看着字幕滑啊滑啊;扫地阿姨扫到脚下,他还歪着脑袋看完屏幕上“音效指导,陈翰”几个字,才肯慢吞吞展足挪身,离去。

剑鞘影视的音效师傅是人称“翰爷”的陈翰,业内无冕之王,传奇人物。苏迪关注剑鞘的一切信息,甚至搬到了创意园附近,想想每月房租都头疼,攒的那点“毕业基金”撑不了多久。

钱紧、衣服紧、眉头紧、找工作的时间也紧迫,还真是眼下苏迪的“前程四紧”。虽紧,需吃,苏迪想起没着落的晚饭,就掉头穿过花里胡哨的咖啡店,来到后巷,这里即是城中村——这是深圳特色,时髦文艺与市井烟火无缝衔接。城中村的私建房就像摆放在书架上的书脊,乱而有序地挤在一起,这里卖的菜多来自湖南,丰富便宜,有菜味儿,买菜去。

路边有卖土鸡蛋的,苏迪谂熟拿起一个圆溜溜的鸡蛋,手指每个关节都对其了如指掌,鸡蛋在他眼中变成麻油煎蛋、鸡蛋羹或者鸡蛋絮絮——他饿了。

“退了!”忽然一声怒吼在他耳边炸响,吓得手里鸡蛋差点掉地上,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捧着一捆菜,对着菜贩子嚷嚷:“这是西芹?这是西芹?”

“老板,我们标注的就是芹菜!这不是吗?”菜贩子说。

“配图是西芹,就得给我西芹!”胡子中年男说。

“西芹?西芹哪有这个价格?”争吵中,巷子里窜出看热闹的大爷大妈和闲人们,叉着腰的,抱着膀子的,苏迪也挤在里面。那捆菜被当成证物,甩得枝残叶败。菜贩看人多,立马来了精神,说:“你们看看,这还怎么退啊?欺负人……”

那中年人不依不饶,说:“西芹折断是骨折声,这菜嫩得没一点纤维,发不出响……”

苏迪听到这句话,好奇心变成探究心,他放下鸡蛋,绕过去凑近看。那古怪的人身材精瘦、胡子、文化衫。苏迪的心狂跳起来,他觉自己像俯爬乌龟,被猛地翻过了身,前所未有惊喜扑面而来:那人是剑鞘影视的陈翰!

苏迪马上凑过去说:“陈翰老师,您跟我走!我知道哪儿有西芹!”苏迪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把他拽出包围圈。

“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陈翰余怒未息,黑着脸,表情像被混凝土铸住,没一点笑意。

苏迪心里发毛,忙解释说:“陈翰老师,我是刚去面试咱们公司的苏迪,我关注咱们公司好多年了!”他特意把剑鞘影视叫成“咱们公司”,透着自来熟的傻气,但没办法,这是他能想出的最自然的姿态。

苏迪一路不停地说,他说折西芹像骨折声,但他最近发现折腾白菜也可以采到骨折音,要找那种不是很实心的大白菜,卷心菜可不行;另外,他还有个整蛊玩具叫“骨折发声器”,吓唬人用的,也能模拟个七七八八……苏迪不希望前面菜店有西芹卖,这样他就可以再拐进另一条巷子,再多走个百十来米。

陈翰也不看他,也不说话。

除了尬聊,苏迪别无他法,头上低掠过一只家燕,斜斜地追着一只蜻蜓而去。这又给了他话题,苏迪顺嘴说,燕子喜欢人气旺的地方,天敌少,有吃的……从北方来到南方,他发现南方的鸟与北方的鸟叫声是不一样的;南方的鸟嘴大,低音多,叫出来的声音有膛音,北方鸟嘴尖,高音多……

“哦,是吗?”陈翰终于搭腔了。他口中那个“哦”字,是拐弯儿音,好像是来了点兴趣,苏迪正想往下说,他们到了菜店前。菜店有西芹卖,可惜天热,菜已经蔫得发软,没有脆生劲儿了。陈翰转头,对苏迪说了一长串话:“你把‘骨折发声器’给我吧?明天带来……对了,你叫什么来着?给我当助理怎么样?”


2

剑鞘影视公司做得挺大,除了“拟音”这个版块,陈翰都不过问了,只让合伙人看着。因为拟音不仅是剑鞘的明星业务,也是最赚钱的,在影视拍摄价格日渐透明时,公司却从拟音版块中盈利不菲。除此,最关键的是——这也是陈翰的兴趣所在,他说,做任何一件事情都要做得比别人好一点点,这是准则,拟音做得越好,在电影里越不容易被发现,才算及格。

陈翰深知,这活儿非得“心里有耳”的人,否则是做不来的。所以当他听到苏迪说南方鸟儿和北方鸟儿差异时,认定了他是个有心人。陈翰见过很多把电脑拟音玩得溜的“人才”,但他认为电脑拟音缺乏生命力,他本人也是这样,每到一个城市,他都给手机插上麦克风,收集城市里的各种声音,他喜欢“活”的声音。

真实世界往往没有悲、喜剧之分,如能从悲剧中走出来,那就是喜剧。苏迪一早就来到剑鞘影视报道,美梦终于被撬开了一角,他想着想着又笑起来。昨天的面试官有点尴尬,不明白他怎么越过流程,就入职了,不过她笑靥如花地对苏迪说:“我们又见面了,我叫郑敏敏,欢迎你!”

跟苏迪一样,郑敏敏是个助理拟音师,她短发利落,散发着干练的气息。苏迪本来等着她挑起话题,他可来番演讲,说自己怎么遇到陈翰的,怎么表现的,怎么入的职,主要解释一下自己不是关系户……不过郑敏敏无意打听,礼貌地带他在公司转悠了一圈,然后让他坐到自己工位上。苏迪为自己的幼稚失笑,也为无处倾诉的一肚子腹稿而小小惆怅。

苏迪正发呆,忽然听到一声喊:“那个苏…小胖,过来!”苏迪像被蝎子蜇了似的从椅子上弹起,周围发出同事们的嬉笑声。

是陈翰在喊他。苏迪知道“苏小胖”这外号估计要伴随他一段岁月了,他确信自己往声名狼藉的陡坡上滑动了几厘米。

“小胖,你的宝贝呢?”陈翰倚着门,门上是厚厚的吸音棉,原来这儿是拟音棚,他的秘密基地。

“啊?什么宝贝?”苏迪没反应上来,他的心思都在偷窥上;每个拟音师都有自己的拟音棚,据说藏着各般秘密武器,若是外行人误入,将它当做个疯子住处也说不定。

“就是那个发生器,骨折的!”,陈翰不耐烦地说道。

“哦哦!”苏迪赶紧回座位,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玩意儿,跑去给陈翰。东西递到,陈翰说道:“今天,你的任务是收集脚踩雪声音!”说完,门就关上了。

苏迪来不及多瞄一眼,他无奈地耸耸肩,忽然想起来,没问雪是厚是薄?鞋是什么鞋?踩雪的人是胖是瘦?可转念一想,还是多干点吧,把各种情况下的音频都收集好,总不会出错。苏迪工位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桌上放着一盆草,是“青草娃娃”,它的头发就是草茎,草的生长点都在底部,刈除茎上部和叶子,不会损伤生长点,所以可以随剪随长。娃娃下压着个纸条,上面写着“欢迎入职!”,苏迪感激地望了望远处忙碌的郑敏敏,戳了戳青草娃娃的胖脸,就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3

苏迪在电脑前检索着。踩雪咯吱声一响起,他就觉得头皮发麻,仿佛听到的是一种把时间锯开的声音,把这一时刻和此前分割开来的声音。

似乎嗅到爷爷背上味道,他额头滚烫、抵在爷爷烟熏味儿的棉袄上。咯吱咯吱,爷爷背着发烧的小苏迪,冒雪去医院,热气在呼吸间一缕缕飘散。他烧得稀里糊涂的,仿佛听见爸爸的声音:迪迪,你要让妈妈留下来,哭、打滚儿,假装跳楼也可以……苏迪家住五楼,每次晒红领巾都害怕,怎么假装呢?小苏迪噘着嘴不说话,眼泪扑簌簌地掉下。后来他被带回老家,爷爷家,这是七十年代建起的工厂大院,一幢幢狭长的简易楼,像摞在一起的平房。

苏迪妈找了个华侨厨师,跟着去了阿根廷刷盘子。苏迪爸太不安分,下岗后倒腾过钢材倒腾过衣服,把家也倒腾没了。苏迪很少见到他爸,最近这几年,听说他在浙江,没给过一分钱,还没少找爷爷“借钱”。爷爷退休前在厂子弟学校教数学,退休金一千八百块,供苏迪上大学,每月给一千——这点钱在深圳上大学,吃饱不容易,吃好更难。

苏迪从小有个大胃,因为他晚上总是肚子饿得睡不着。睡不着,说看见了火车;火车轮子慢慢滚动,不知要带他去哪儿。爷爷说,那是房顶被雨水浸透的雨渍。小苏迪又说,饿了,耳朵也就苏醒了,他发现耳穴中有巨大的空间,幅员辽阔。爷爷叹气,说你刚撂下饭碗,又要夜宵,吃了“鸡蛋絮絮”,还要加糖,这又饿了?

乡下的大爷爷来串门,带来的鸡蛋,全归了小苏迪。大爷爷一来,爷爷就让苏迪进“里屋”玩,里屋就是卧室,爷爷掩上门,低声说着话。房子不隔音,苏迪听到长长的叹气声、揩鼻子声……小苏迪不想听了,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床头的机械钟上,时钟咔咔走着,时针沉稳,分针奔忙;电风扇嗡嗡地工作着,转头向左,停顿,向右;窗外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嘚铃嘚铃,苏迪听出铃铛的外啮合齿轮有点生锈,声音滞涩。

大学的苏迪蹭着上过录音专业的理论课,他记得教授讲,听觉对于情绪的影响丝毫不亚于视觉,甚至还能激发更多与视觉、温度、味觉有关的记忆与情感。这是苏迪又一特点,容易浮想联翩,有时候是具体的,有时候是无边无垠的,像洪水泛滥。

苏迪愣了好一会儿,转过神来,赶快干活儿。他用了个把小时,把能想到的各种踩雪声收集齐了,问郑敏敏要了陈翰名片,文件打包,发邮件给陈翰,搞定。

中午吃着盒饭,听郑敏敏说公司在谈一个影片后期音效,片名叫《雪域》,苏迪心想,怪不得让我收集踩雪声,不打无准备之仗啊!他搜了下片子开拍前的宣传,是个动画片,影片打造一个宏大的奇幻之境,在这个异世界中,人类、魔族、兽族、神鸟和天神相互争斗、相互依存的故事。苏迪想这活儿好,音效工作量很大,肯定有用得着自己的时候……苏迪忽然一拍脑袋,喊了声:“完蛋了!”

陈翰的原话是“收集踩雪的声音”,而苏迪光想着收集“人”的脚步声了,胖的瘦的、男的女的、穿皮鞋的、穿靴子的甚至光脚的;但是他忘了踩雪的不仅仅有人,还有动物!邮件是撤不回了,赶紧补救。苏迪列了个表,把能想到的动物全都列了上去,好家伙,能办个动物园了。干吧!苏迪从动物踩雪声又联想到动物叫声,也顺便一起集齐;万一神兽边走边吼呢?还有,万一它们在雪地里奔跑呢?跑也分疾速的和慢速的吧?

他这一干,昏天黑地,从早到晚。


4

咔嗒,咔嗒。苏迪操作着鼠标,感觉血液在手指上聚集,手腕变得麻木。天色渐暗,房间里已经辨不清东西了,公司已空无一人,苏迪打开桌上的台灯。窗外的街道变成了深蓝,又变成浅灰。

苏迪干到半夜,才把第二封邮件压缩包发了出去,便一头扎在桌上睡着了,鼾声漫溯,伴他追逐梦里的末日魔族、雪域神兽去了。

“小胖,小胖!”苏迪睡眼惺忪地被人推醒,竟是陈翰,苏迪立即弹起身,头发支棱着,跟桌上的青草娃娃似的,“陈老师!”苏迪说。

陈翰站在那里,像往常那样严肃,肩胛靠在门框上,双臂抱在胸前,两手握着胳膊肘。窗外亮了,台灯在桌子上投下一汪灯光,将一半已经融入晨曦的园区轮廓关在窗外,也照亮了陈翰的存在。他也是彻夜未眠的样子,黑眼圈,眼窝深陷,但眼里还是闪出不易察觉的光,他说:“去会议室睡会儿!”

苏迪看看手机,五点多,但他看陈翰完全不困的样子,他说:“不睡了!”

陈翰一招手,发出“随我来”的指令,苏迪跟着他往前走去。苏迪的心蹦蹦跳,陈翰手臂一张,拟音室门开得大大的,他自己径直走了进去。苏迪迟疑一下,赶紧跟上。

光线昏暗,但能感觉里面空间深远,比想象中大多了。苏迪像一头栽进了一个陌生世界,层层裹挟,不辨西东,只能靠双手和呼吸指引着前行。

等眼睛适应了昏暗,苏迪看到这是一个隔音室,地面是各样材质拼接;地毯、瓷砖、木板、泥土,泥地上还有个夯实的坑……收纳箱几乎堆到天花板,巨大的置物架上堆满各种金属制品、木块树枝及各种零碎物质。瓶瓶罐罐众多,像个实验室又像售卖药剂药铺。在这个背景里,陈翰像福卷演的那版奇异博士,拥有独特气场和魅力。

陈翰招呼他坐下,他这才看到堆头深处有两个旧沙发,苏迪屁股挨了点边儿坐下,眼睛还忍不住四处环顾。陈翰一边拾掇着零碎,一边说:“小胖你说说,你怎么找了这么多素材?”

苏迪说:“咱们要做的片子《雪域》是奇幻题材,里面有很多虚拟飞禽走兽,脚步声最重要,可增强场景感;现在,还不知道它们脚趾是什么样的,是有骨疣的,还是带肉垫儿的……还有,它们咆哮声都得合成,就比如说《侏罗纪公园》里霸王龙那一嗓子,其实是用慢速象吼声和老虎咆哮声混合而成,后面还加入了短吻鳄的怒音……素材得混合用,所以,多备点……”

陈翰在小操作台上摆弄,磨豆机声音迅疾沉稳,咖啡香气在空气中逸散。他说:“一会儿跟我去笔架山走走,怎么样,体力跟得上吗?”

苏迪说:“我体力没问题!”

陈翰端来两杯咖啡,又拿出点心,说:“吃点喝点,然后去眯一会,走的时候我叫你……”

苏迪蜷在会议室沙发里,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床,豌豆公主也享受不着——陈翰初步认可自己了!苏迪舒心,闭眼安睡。梦里,他看见小时候养的几只小母鸡会飞,它们扑腾着短小的翅膀,忽地飞起来,苏迪大喊它们的名字:“黑头、二南瓜,三傻!”,它们却头也不回,超光速地飞走消失。爷爷买了几只小鸡雏,养在楼道里,说等几个月,就可以天天换着样儿吃鸡蛋了。小苏迪去路灯下抓蛐蛐喂鸡;蛐蛐中,“油葫芦”肥大,叫声“哟哟”的,大头叫声“梆梆梆”,嘴尖的那种叫起来是“笃笃”声,这种咬人,苏迪不敢抓,用拖鞋打晕,提着须子收入匣中。黑头最霸道,抢食儿完全没有对手,爷爷说黑头太肥了,以后下蛋肯定下不过二南瓜和三傻。小鸡们慢慢大了,想不到,竟来了黄鼠狼,把眼瞅着要下蛋的鸡叼了去,只剩下一地的血渍和飘散的绒毛。小苏迪哭了很久,眼泪像小溪一样顺着脸颊流,不是为了吃鸡蛋,而是为那三只小母鸡可怜的命运。


5

笔架山公园林鸟多,清晨画眉叫得好听,鸣音清澈婉转。陈翰带着苏迪,一前一后走在登山步道上,他们走走停停,麦克风开开关关。凤头鹃活跃于高而暴露的树枝间,不似一般鸟儿那样喜欢藏匿于浓密的枝叶丛中,不过它也长得真美,高耸的黑色发冠,栗红色的翅膀,闪着蓝色光泽的背及长尾巴,还戴一条“白围巾”。黑喉噪鹛灰秃秃的,不好看,但叫声圆润悦耳;一只凤头鹰在头上飞着,哑哑地叫了一会儿又转方向飞开去了。

陈翰喜欢到处看,到处听,他说出来转转能加深对声音的理解和用法,他觉得万物都在与人对话;说着固态、液态或气态的语言,声部由高而中而低而耳语而密语而沉默。

十点多太阳出来,开启暴晒模式,鸟儿躲荫凉去了。两个人下山,采音用了两个小时,收获颇丰,看陈翰的表情柔和,苏迪问:陈老师,今天集中采鸟儿音,是为了用在《雪域》里的鸟吗?陈翰说:“是,也不是。”走了几个台阶后,他停住脚步,吐纳着新鲜空气,胸廓起伏。他说:“片子里有个‘雪凤凰’的角色,我很喜欢,我一直在研究凤凰鸣叫……还有,在我看来,季节是可以按照声音标签分的,鸟鸣是秋天笔架山的声音;城市也有各自的声音标签,北京是鸽哨声,广东是冲泡工夫茶的倒水声;深圳是便利店进门的叮咚声……”

苏迪说:“我第一次听说……懂了,我可以用这个概念给文件分大类。”

陈翰问:“你为啥想做拟音师?拟音师有啥好,容易耳眩晕,这是职业病,还有,神经衰弱,晚上有点声音就睡不好……”

苏迪说:“我没想明白……开始只想多一个技能多一个饭碗,学着学着就上瘾了。”苏迪想起,似乎自己从小就对声音敏感。爷爷吃饭凑合,咸菜粥馒头,做一顿吃三天,小苏迪来了之后,他拿手菜是炒土豆丝、炖豆腐和醋熘白菜,偶尔炒个鸡蛋,还不舍得放油。小苏迪饿醒,他听到天籁瑟瑟耸动,长一声,短一声。用手捂住耳朵,像包饺子把耳朵合拢起来,此时就听到哗哗声,声音越来越大,像战场上炮弹爆炸声。因为馋,小苏迪还是顺风耳;卖“叮叮糖”的小贩拿着铁锤,敲手里的铁块儿,发出“叮叮当,叮叮当”声儿,“十里八村外”(爷爷语),小苏迪就旋风般冲出去了。叮叮糖一毛钱一大块,还能拿破衣服旧瓶子换,小苏迪干过把瓶内酱油倒碗里,自己拿着瓶子去换糖的事儿,老式酱油容易坏,这么一折腾肯定长“白醭”……

“凤凰鸣叫的合成音是个难点,今天的素材我放共享文件夹里,你试着做做凤鸣,三天时间,交作业!”陈翰的话把他从漫无边际的回忆中拉回来。

苏迪说,好!他觉得自己像个运动员,被推上赛场,挑战一项连着一项,但他心里很热,像被童年那种圆圆的暖手炉烘着……


6

郑敏敏拍了一下正伏案的苏迪,吓了他一跳,郑敏敏说:“小胖啊,青草娃娃要浇水……”苏迪一抬头又把郑敏敏吓一跳,她说:“咦,你的嘴巴怎么肿得香肠似的?”

这两天,苏迪的生活像块平板,正看是工作,反看也是工作,上班就一头扎在电脑前,戴着耳机目不斜视;下班,熟练关掉公司最后一盏灯。对于工作任务,苏迪分解得越来越细致,工作量也越来越跨时浩大,凤凰鸣叫,他先做了一版,用腔色不同的鸟鸣合成,把音调调得丰富优美,但总觉得还少点什么,他又做了唢呐版的,他将采样的高音唢呐声加以变形,这版声音嘹亮高亢,响彻云霄。还不够,苏迪又试着自己录,他把保鲜膜绷在上嘴唇,下唇震动,发出响亮的鸣叫,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自控音长,不用拼凑素材,只是录了多次后,嘴巴肿了。

一周后,《雪域》合同搞定了。当几个主要角色拟音小样拿去一听,甲方就直接把预付款打了来,这时双方盖章流程还没走完,甲方说,这是对专业的尊重。陈翰说:“人家越是这样,咱们越要把好东西做出来!小胖,你任《雪域》项目组组长!”

苏迪向美好新生活连跑带跳前进,觉得自己福星高照。他在剑鞘影视旋风般顺利无阻,几乎惊到所有人,俨然已成优秀典范。组里有个成员叫沈铮,是个小帅哥,之前做录音,刚转做拟音,他叫苏迪“新一代卷王”,沈铮酸溜溜地说,小胖,为啥陈总这么栽培你?老板要一个,你做十个,你狠!

沈铮聪明,蛮有些成绩,他用鹅毛扇拍打手背模拟出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在门把手上缠条鱼线在抽屉上磨动,勾勒出摇橹的年代感;马桶搋子也能派上大用场,手握两个搋子交替敲打,骏马飞驰的画面立刻跃然眼前。

日常沈铮也是挨骂最多的,做事拖沓、丢三落四;可好歹他在剑鞘已经两年多了,被才来一个月的小胖“领导”,多少有点情绪。

《雪域》是动画,它整个拍摄过程也是制作过程,为保证画质和进度,要求两条腿走路,拟音分着场次去做,成片赶时间去报奖。分场次做拟音会影响剧情连贯,对这种片段画面拟音,容易走弯路,而一点点弯路,都会谬以千里。还有就是道具陈设的折腾,在空间有限的拟音棚里,道具摆出来又得收起来,但下次又得摆出来,例如水池放水,每次放水抽水都得个把小时。但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每次录音的景别要完全一致,包括话筒与发声体距离也要一致,细节繁多,须一一到位。

陈翰抽烟,脚步声在露台上踱来踱去,半晌他推门进来,说:“这种工作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之前都是成片过来,这是一个新挑战。”


7

工作细化下去了。手里的表格以人物、动物、场景、道具一一划分,工作进度就有了;涉及每个场景还原问题,郑敏敏提出,每个道具场搭建都要录像,以保证连接场次的完全还原;获批,列入表格备注,分配负责人。工作一天天推进着,每天都解决一些问题,时间推移,杂草清除,前路铺展。

甲方每周发来一个场次的文件,剑鞘每周交上周场次拟音,再紧锣密鼓进行新的。甲方反馈:“我们把项目交给陈翰老师非常踏实,因为拿回来不是物料,而是编辑好的音频,是90%都是可以用的。”

但陈翰并没给团队可以“松松心”的好脸,他吃睡都在公司,偶尔回去洗个澡,成天戴着耳机坐在拟音棚里,一遍又一遍地纠错;苏迪带着郑敏敏、沈铮一次次重录,哪怕就是一个最微小的声音,也不能含糊。如果想偷懒,问他怎么修改,陈翰嚷嚷道:“不要再问我‘混响参数怎么设置’这种问题,想怎么调就怎么调,只要你这个声对,那你这个插件、混响的参数,不管调成什么样,只要这个声音听起来对那它就是对的!”

据说,陈翰更重实践实效,因为他本人是半路出家的、非科班出身。他年轻时玩摇滚,主业是配音师,但却干上了拟音师,一干就是三十年,陈翰一反拟音收费低廉“常态”,坚持高价策略,一度教育了电影投资人:原来电影制作还有这项预算。是啊,电影就是“造梦”艺术,是视听享受,所有元素共同作用,一起营造沉浸式观影体验,才能产生共鸣。

苏迪的心紧紧绷着根弦儿。好在四周过去了,小组已经三次顺利地提交了文件,这晚在忙第四个场次,还有两天,就要交。苏迪跟他的青草娃娃似的,头发有两寸长,乱蓬蓬堆在头上;他没回家,几天没换衣服,每天又搬搬抬抬的,一身酸臭。郑敏敏忍不了了,捏着鼻子递给他件文化衫,说是公司团建剩下的,陈翰说:“你回去冲凉换换衣服!”

苏迪不好意思地说:“那我回去一下!”他走时跟沈铮交代说:“你继续编辑碎片文件,编辑完发给我你就回去,后面的事儿交给我。”

沈铮说好。

苏迪走路回家,傍晚刮着些许风,苏迪呼了口气,五脏六腑都舒坦了。巷口榕树,气根泼泻,飘逸如老人的胡须,北方的树应该都落叶了吧?爷爷常说,风吹枯叶落,落叶生肥土,肥土果子香……苏迪看看表,这个点儿是爷爷看新闻的时间,他有着严格的作息,等忙完这两天,要跟他打打电话,聊聊天了。

窄巷里,烧烤摊、炒粉摊前烟火缭绕,香味袅袅。苏迪嘴馋,可他舍不得买,他心里说:“等发工资再来大吃一顿!”,边走他边提了提裤子,他到剑鞘一个月,瘦了五六斤,外人看不出,可裤腰提醒他,嘿,老弟,你瘦了。


8

第二天是文件交付日,昨晚苏迪返回公司,花了两三个小时,把整合好的音频套到原文件里面,第四个场次的碎片文件达四百个之多,苏迪也算手速快,一一对照编号插入文件。照常,今天再整体过一遍,就可以按时交付了。

小组成员就座,陈翰就座,苏迪开始播放文件。第一幕,风声,雪簌簌而下,拟音竟跳帧、延迟,陈翰斜了一眼苏迪,苏迪也在纳闷,接下来魔族法师登岛,法师开腔一声,却是雪凤凰的音色!众人惊呼。“停!”陈翰喝了一声,质问苏迪:“这是什么鬼?”

苏迪的汗流下来,他用遥控器快进,演播,发现昨晚按编号插入的音频,秩序是混乱的;场景一对应的不是音频一,场景二对应的也不是音频二……他不死心,重复快进、演播;快进、演播,结果是真的全乱套了。

苏迪抓着沈铮的衣领,问:“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赶紧把两人分开,沈铮攥紧拳头,说:“怎么,你还想动手?”

陈翰喝道:“你们干什么?打架能解决问题?四百多个音频文件,就是全组忙一天一夜,不一定对得上,明天怎么给客户交代?”

苏迪泄了气,脑袋里那种要爆裂似的压力感释放一种相反的意图——跑出去门去,他没脸待下去了,这冲动那么强烈,以致他浑身无力。

陈翰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说:“小胖和沈铮,你俩去会议室,去把事情搞清楚!其他人,跟我一起给所有碎片文件重新命名,起得越详细越好!尽量回忆起碎片位置!”

苏迪不知怎么迈进会议室的,沈铮坐在绵软的沙发上,脸上不见一点波澜,仿佛他在冥想打坐,冷静得让人心寒。两个人默默无语坐了很久之后,苏迪开口说道:“沈铮,我知道你恨我……”沈铮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你居然知道我恨你,看来你也没那么单纯。”

苏迪说,你是电音专业,你有才华,你在公司跑了两年录音,才当上拟音师,而我一来就当组长,要我是你,我也会!

沈铮说:“你挺会说,多说一点!”

苏迪说:“再怎么样,你不能拿工作开玩笑……”

沈铮看着苏迪,显得挺坦荡真诚的,他说:“你学过历史吗?多尔衮、鳌拜、年羹尧这样的角色会有好下场吗?”

“说咱们的事儿,跟他们有啥关系?”苏迪蒙了。

“你也上过大学,你应该明白,剑鞘的大IP只有一个,就是陈翰,永远不会是你小胖!也不会是我沈铮!董宇辉都得走,你觉得剑鞘会给你搞个‘与胖同行’吗?”

“我从来没想过……”,苏迪明白自己和沈铮的思维完全是两个路子,像泾渭之水,各自奔流。

“等你干了两年,你也会想了,不瞒你说,我准备自己干了……”

“也好,你给自己干,你会百分百投入……你不觉得all in(全情投入)做一件事,是幸福的吗?我觉得是!”

苏迪说完,走出会议室,头也不回地朝着拟音棚走去。


9

第四份音频文件并没有按时交给甲方,陈翰跟他们多要了两天、并顺延了下一个场次的交稿时间。甲方很在意时间,不过鉴于前期合作良好,最终答应了下来。

这是苏迪学到的又一课:永远不给客户交付有一丝马虎的东西。

沈铮离职了,其实他在苏迪做组长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走,而且他笃定自己成立工作室后不会缺单。陈翰报价高,沈铮打着“剑鞘班底”的招牌,剑鞘筛掉的客户他可以捡来做,反正总比打工赚得多。几乎所有业态,人才流动和能量循环,彼此搅动又互相关联;生态如斯:小鱼觅食、大鱼潜伏,河静流深。

小组少了一个人,但事儿没耽误,剩下的几个场次都一一做完,仅返工了几个细节,再合成一个完整的全片,最终顺利交付;甲方也有充裕时间,去参加国际动画电影节评选。

苏迪终于有时间理发了,他也给青草娃娃理了个发,梳了个“发型”,多亏郑敏敏天天浇水,长势挺好。周末,苏迪给爷爷打电话,添油加醋地说自己多么多么厉害,说凤凰叫声他都能模拟出来,干活啊,那是又快又好……

爷爷不接茬儿,说起他准备养鸡,他在研究“电灯”孵小鸡,还让熟人给焊了个结实的铁笼子,养一大窝鸡崽儿……苏迪说我有工作了,以后你也别省着了,想吃啥吃啥,孵啥小鸡呀,你来深圳……爷爷说深圳啊,深圳能养鸡吗?苏迪“噗嗤”笑了,说能啊,深圳好,深圳养啥啥活……不过你得等我租个大到能养鸡的房子!爷爷在电话那头也笑了,狡黠地笑,他说还是不行吧?我等我的小鸡孵出来,下蛋了,吃不完到街上卖,还可以腌冒油的咸鸡蛋……

苏迪说,我的爷啊,你别最后小鸡没孵出来,最后剩一窝臭蛋!

爷爷说,不会的,总有好蛋!孵小鸡算啥啊,我还能孵出凤凰来呢!

至此,苏迪才明白爷爷在点拨他。他想起老爸当年也是个能耐人,可惜过于乐观冒进,谁说得来着:一个人好像是一个分数,他的实际才能好比分子,而他对自己的估价好比分母,分母愈大则分数值愈小。苏迪想,得找个时间也跟老爸联系下,不管怎样,希望他过得好。


10

半年后,苏迪瘦得明显了,当不担心吃不饱的时候,他嘴也不馋了,饭量小了,精气神更足。郑敏敏试探他,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她说,你现在跟你的大头照有点像了!苏迪想起初见郑敏敏的情形,说我差点被你眼里丢出来的飞刀刺死……郑敏敏认真地说,本人和头像不符,说明你简历有水分!苏迪说,啥水分啊,我单纯就是不想花钱再照……

这半年,剑鞘拟音又做了五部片子,两部“深圳制造”的电影都没赚钱。陈翰说了,这两部深圳的电影,一部是打拐题材的,“咱们应该尽点力”;另一部是纪录片,本就不易,又关于保护藏羚羊的,“咱们怎么好意思要钱?”

这部纪录片摄制条件艰苦,有些收音不能用;有个重头戏是藏羚羊产羔,熬了几个晚上,产羔是拍上了,产后的母羊舔着热腾腾的羔子,温馨又感人;可惜没收上音,也只能靠后期处理。

背景音是风声,这风,把陈翰难住了。

可可西里的风,用他的话说是“山谷环流风”,又是在河边(藏羚羊产羔地主要在卓乃湖、可可西里湖等地),风里须带着“水气”,才能还原,怎么办呢。

小组讨论了一晚上也没有定论。

第二天一早,下雨了,寒意沁人。冬雨夹着风,吹得百叶窗噼啪作响,苏迪正在关窗户,忽然陈翰嚷了一嗓子:有办法了!

陈翰兴奋地说,深圳有一个地方能采到“山谷环流风”音——帝王大厦!

帝王大厦?苏迪挠着脑袋,问:为啥呢?

陈翰打开电脑,调出帝王大厦3D街景图,说,你看,这是什么?

苏迪一看,明白了,楼高300多米,曾是亚洲第一高楼的帝王大厦;左右各耸立两个塔尖,风从哪面来,都有旋感风音,陈翰真是牛啊!

二人带上设备,直奔帝王大厦,找到物管,说明来意。

物业经理笑了,接下来一口回绝,说不行。

陈翰说为啥不行?

经理拍拍肩头不存在的灰,说,你知道我怎么当上这个经理的吗?说完得意地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前年有个外国小伙避开保安,溜门撬锁,偷偷潜入楼顶,徒手攀爬天线塔……他火了,老经理下岗了,调监控室去了。”

陈翰火了,刚要发作,被苏迪拽住。出了门,气咻咻地坐回接待处。苏迪说道:陈老师,别生气,等我偷偷去侦察一下……

陈翰说,别,咱们做事要合理合法!他想了想,打电话给影协崔**,噼里啪啦说了情况。

还好不一会儿,那经理屁颠屁颠出来了,毕恭毕敬地给陈翰赔不是,说老板,不好意思,您签份免责文件,我带您去,但别爬那个天线塔……

后来得知,老崔找了他们上级单位,那经理被骂;说你知道什么是特事特办吗?这里是深圳,不是你老家,你是不是也想去监控室待着?

雨停了,空气湿度很大,正是陈翰说的含“水气”,只是风势渐杀,让陈翰着了急,让苏迪布三个麦克风,左右塔各一、中部一个。

苏迪布置完,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想起小时,爸为了挽留妈,让他假装跳楼……此时他觉得命若苇草,随时枯折;瑟瑟牙颤,腿肚子转筋,闭上眼不敢远望。

风来了。这不是一般的风,在三四百米的高空上,风如鬼嚎、牛吼,狮啸。苏迪感觉到面颊上那种呼啸而来的冰冷的压力,它使风显得那样真实,那是气流撕裂空气的证据。

漫长的十来分钟过去,收音结束。陈翰说,小胖你脸怎么这么白?苏迪说,没……事,我恐高……陈翰坐到苏迪身旁,搂着他的肩膀说,你这孩子,不早说!苏迪笑了笑,眼泪偷偷渗出。陈翰陪着他坐了好一会儿,他说,你看,这里可以全方位视角鸟瞰深圳,远眺香港上水围;谁能想到,这里的风声,竟比拟可可西里……


11

年底,深圳影协表彰剑鞘,大红锦旗送来两面;创意园给剑鞘颁了“奉献精神奖”,此外还送来米面油粮做员工福利,热闹喜气。

喜讯纷至而来,《雪域》获国际动画电影节“音效剪辑与音响效果”的提名,甲方大喜,电影宣传噱头又多了一个,还有政府奖励,都让投资人看到了赚钱的希望。甲方隆重邀陈翰出席法国的颁奖礼,说万一是前三名,要上台讲两句,全球直播,这可是扬名立万、为国争光的事情。

媒体已经闻风而动,称《雪域》影片“所有拟音都是有意义的”,是年度最震撼人心的电影声效表达;自媒体影视up主也开始各种解读:声音设计师使用中式音效作为参考,来唤起神话题材电影的历史感。比如神族与魔族开战,一段高昂旋律鸣叫让人把心提到嗓子眼上,这其实是音调不断上升营造出的错觉,让观众产生坐如针毡的紧张感……

苏迪看完笑了,说这什么玩意儿,连“谢泼德音调(Shepard tone)”都没搞明白就来解读!郑敏敏说,风浪越大,鱼越贵!

二人正在说笑,陈翰忽然召集会议,待人齐,他开门见山地说:《雪域》的宣传工作,我们还是配合一下,小胖,法国那个电影节,你去!

“我,我哪行啊!”苏迪怂了,而且他有不配得感,他一个新人,凭什么第一次参与制作,就抛头露面出风头?郑敏敏也不理解,说:“陈总您为什么不去呢,多好的机会,让剑鞘更上一个台阶……”

陈翰没搭理,说:“就这么定了啊,小胖你赶紧办签证!”说完他拿包烟去了露台。苏迪追过去,问道:“陈老师,这是为啥啊……”

陈翰坐在露台的藤椅上,点了根烟,衔着,并没吸;他拿打火机的手有点抖,脸上有笑意,不知为什么,那笑意有点凄惨。陈翰说:“小胖啊,我快聋了……”

“啊?聋了?这怎么可能呢?”苏迪瞪大眼睛。

“这怎么不可能,高频段听力损失是拟音人的职业病……对了,我买了一批防噪耳罩,发下来你记得多佩戴,不要不当回事,也别用不透气的耳塞,内耳损害是不可逆,这是我的教训……”,

陈翰说几个月前,他总觉别人说话声太轻,同时左耳出现严重蝉鸣声,到医院就诊,被诊断为“噪音性耳聋”,这段日子,他就靠右耳撑着做了这几个片子,现在,右耳也开始蝉鸣。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声音,一个声音有一个灵魂,声音是功臣啊,这种由共振构成的东西,在振动空气时,也振动了人心,记录了一个时代的交响和辉煌……”,陈翰的话语听起来像一个走钢丝者的脚步,缓慢摸索着那唯一正确的点,虽然因心情起伏而略有颤抖,但仍很准确。

“我很不甘心啊,还有那么多事儿没做,本来说每年都要去不同城市采音,一年又一年,都没去成……”

“我要去养病了,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想‘闻’也‘闻’不了了……剑鞘的业务,就交给你主导,我对你有信心……”

“有一些人,是财富所驱动的,还有一些人,是为了超越世俗追求而活着的,他们都有希望创造辉煌,去闪光……”

苏迪仿佛听到杜鹃鸟如歌如吟,听到潇潇雨歇,又如黄钟大吕,干净空灵,苏迪喉咙里迸溅出呜咽声,他说,师傅……

(备注:文中提及“帝王大厦”的“帝”非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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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五味子
  • 2024-10-21 10:2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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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望月鸿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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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友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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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段建仁
  • 2024-10-09 15:2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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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 2024-10-08 11: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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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费新乾
  • 2024-10-08 1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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