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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教父狸花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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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高峰。高桥。高密度的人潮。

黎华懒洋洋卧在天桥上,俯瞰人类驾着四轮车和二轮车杀得有来有回。他脚边还躺着几个被狠狠踩扁的烟头,苟延残喘地吐出一串串刺鼻的白烟,仿佛一根根笼条把他团团包围。

跟他娘的烽火戏诸侯一样。

黎华轻甩尾尖,却挑不开齁鼻的烟雾。黑狸花微眯的金棕色猫瞳闪过一丝愠怒,就听见背后有谁唤他教父。

玻璃栏板上赫然浮现另一只猫影。

喵喵,教父。向您报告。我们暹罗特勤组已经把那些乱丢烟头的大坏蛋全撵走了。他们可太缺德了喵。今年政府不是开展全市人行天桥的防滑整治工作吗?年初刚铺好的环氧树脂颗粒,喵喵他们倒好,烟头一烧一个窟窿……浅灰色暹罗猫是猫界出名的话唠,它絮絮叨叨地骂,骂得满大街的交通灯都羞得通红。

教父打断说这天桥也不能这么豆腐渣儿,被区区几个烟头烫坏吧?不过喵喵,你做得好。放任没公德心的人类乱丢烟头,咱们流浪猫在附近遛弯儿啊,也烫爪子。

黑狸花教父慢条斯理地抬起右前爪——这是他全身唯一一块雪白。从爪掌到后足高跟,像戴着一尘不染的白手套。懂得相猫的人看了,少不得夸几句墨梅点雪。

深圳人懂猫,更爱猫如命。自己忘吃感冒药,但不能忘给猫打疫苗;自己单身无妨,但不能忘给猫绝育;自己凑合一日三餐,但是猫祖宗一定要吃最符合口味的猫粮……如果每个城市对应一个动物属相,那深圳肯定是属猫的,养猫人士和爱猫人士的密度也敢争个全国第一。

真正温暖的社区,大概就是这般包容的模样吧。既包容人,也包容动物。人与动物和谐共生。深圳做到了,黎华便是最好的见证。

黎华出生在深圳福田一条小巷子里,世代土著流浪猫。打滚摸爬的前半生,铸就了他满身虬缠的黑狸花纹,也轻描淡写了累累疤痕。哪里有虐猫的顽童,哪里有撸猫的网红,哪里有真心喂猫的好心人,哪家店铺是讨要潮汕饺子皮的绝佳选择,沿着塘朗山哪条小径可以避开猕猴群的地盘,最快抵达隔壁南山区……他对深圳了如指掌,深圳也对猫儿情有独钟。

狸花猫自带江湖气,走到哪儿都是大佬。流浪猫们也真心拥戴这位“喵喵教”教父。因为追随教父很安全。每一条可能轧死猫咪的大街,每一棵能逃过疯狗追咬的大树,每一小绺能隐蔽身形的绿化带……黎华总有丰富的谋生经验,窜梁越脊,钻山涉溪,无所不能。

毫不夸张地说,不管家猫野猫,每一只深圳猫都甘愿露出最柔软的腹部,打滚臣服,尊称黎华一声“教父”。如果您不信,就去问问您家的猫吧。

深圳是他的地盘。一直都是。

不过,相比熟悉的地理,天文更具不确定性。譬如此刻,低垂的大块云层几乎接触到摩天高楼的顶端,而它们又被雷电訇然打散,飞溅出的浓云碎片仿佛碎棉花一样丝丝缕缕从天穹掉下。尘埃翻覆,撼顿风烟,漫天乌云也像一匹匹脱缰的黑色野马俯冲直下,顷刻间浓墨千叠!

黑云压圳。

家家闭户的大街上,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只孤独的大狸花正在漫步向前。

他正要往这极深处去呢!

告别暹罗猫后,黎华独自踏进一座貌不起眼的老式小区。这里楼房不高,七八层。街坊四邻弯弯绕绕的阳台连成一片,乱扯的电线和晾衣绳扭成麻花,隐匿在整座都市的灰墙背景里。

雷声越来越催。但黎华没有急于搜寻。他先是踩上一条狭窄的绿化带,细心擦了擦自己雪白的猫爪。教父向来爱惜这只独特的前爪,像一名优秀狙击手,行动前总要擦一擦瞄准镜。

小区越走越深。群租楼的间距也愈发狭窄。寸土寸金的深圳在此破了例,月租仅需几百元,租户们多是日夜奔波的清洁工,风雨无阻的外卖员。连黎华偶尔经过也会心生怜悯,想把这些疲惫的灵魂纳入自己麾下,毕竟他们与巷子里可怜的流浪猫何其相似。

空气越来越潮湿。黎华收回思绪,轻轻耸动鼻翼,循着气味锁定目标。他脑海中默默勾勒出所有坏掉的监控头位置,并精准行进在它们的笼罩范围内。流浪猫想闯进小区看似容易,实则危险重重。它们可能惊吓孩童、传播疾病、捕杀禽宠、影响环境……人类有充足的理由杀掉一只猫。即使是猫界教父,被小区物业瓮中捉鳖,也会招致杀身之祸。

于是黎华匍匐在一辆辆车底,像一只蛰伏在黑暗里半个世纪的蝉那么耐心,沉下脑袋,四脚着地,模仿着虎斑游蛇用肚皮紧贴地面的姿势,摆动尾巴,快速向前腾挪。

这种高难度动作,养尊处优的家猫根本无法模仿。它们柔软的肚皮不仅难以贴地滑行,甚至偶尔还可能把内脏挤错位。

黎华这么玩命,不为别的,单单是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

都说好奇心会害死猫,但要是放着隐患不去剿除,日后指不定酿成多大祸患。

引发黎华强烈好奇心的,是另一只“装在袋子里的猫”——平常谁会拿袋子遛猫呢?可黎华看得真切,那只“猫”就装在一个亚麻编织袋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那天,黎华与它四目相对,袋子里的怪猫不仅没向教父打招呼,还发出威胁的呼噜声。黎华好奇地凑近一闻,却嗅出里面一点猫味儿都没有,反而有股子冰凉、发涩的钢铁气息。

真是见鬼了。黎华命令手下的流浪猫四处打听,终于摸清了那只怪猫的踪迹。

今日,他就要揭开这个谜团。

气味在五号楼前断了。黎华摆脱二维空间的局限,抬头向上看——他运气不错。那个神秘的编织袋正躺在三楼东户阳台。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黎华飞身蹿上半米高,像只壁虎似的短暂悬停在楼壁上,强劲有力的猫爪便闪电般扣到了下一个落脚点。光滑的老式外墙排水管不算什么挑战,更光滑的树干他也爬过。但毕竟在人类的地盘活动,总不能太闹腾,黎华得耐心听雷,利用自然界的风雷声掩盖自己的动静。

慢是慢,稳却稳,成果也是立竿见影的。黎华成功跳上三楼阳台,四脚稳如磐石,几乎可以媲美人类世界最优秀的攀岩大师。

但,这位攀岩大师并不知道。

此时此刻,三楼的人类,也在进行一场针锋相对的较量——

“老弟啊,我们都上门找到你家了,肯定已经掌握了切实证据,抗拒从严的道理你也明白,给大家都省点时间吧。否则咱们就这么干耗着,也没什么意思嘛不是?”一位国安老警察一拍大腿站起身,屋里来回踱步。

斜对角沙发上是另一个年轻的国安警察,他一言不发,盯着膝盖上的平板电脑。有个银色小U盘插在内网电脑里,忽明忽暗地闪烁蓝光。那是国务院某部的数字证书,具体我不方便透露,但放眼整个深圳找不出十个来。

“我说啦,我不是间谍!我拎着个袋子出去买个菜而已,每天早晨都买!我搁这社区住了三十年了,您可以随便问问哪个街坊邻居哇!”这间公寓的主人,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满脸通红地申辩道。

两个国安警察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无奈——实在不行,就把这案子移交给隔壁国安局的兄弟们吧。反正他们权限大,不用跟这些狗皮膏药废话。

“买菜?那您昨天买菜可有点远了——从福田农批市场买到龙华去了——还碰巧旁观了粤东、粤北、粤西和珠三角等区的联合演习。”年轻警察盯着面前的东亚面孔,“先生,您在中国潜伏了三十年,普通话说的真不错。”

没等中年人回答,老警察已经走到他面前,重重一拍桌子问:“照片在哪儿!”

桌子被震得发出巨响。也恰恰在此时,黎华翻墙进屋,落在开放式阳台上。他四处张望,寻找那只袋子里的猫。

然而,举目所见是一摞摞发黄的旧报纸,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和发霉的杂物。角落里高脚蜘蛛们懒洋洋织着毛衣,朝黎华打招呼。它们的蛛网架设在一叠端午粽子叶和月饼盒上,都有些年头了。

黎华穿行在这个垃圾堆里,心里直犯嘀咕。

这根本不像一个养猫的人家啊。

养猫的人家,地面总该有些细密的绒毛,空气里也该有猫粮的香软味道,并且猫的领地意识很强,他一踏上阳台,就应该被家里的猫注意到才对。教父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流浪猫情报网出了问题。

黎华一步步谨慎靠近那个编织袋。

他倒要看看,里面是何方神圣!

“喵嗷!”——黎华刚放上爪子,按一按,就感觉不对劲,怎么软绵绵的。袋子里也传出一声石破天惊的猫叫。惊得黎华本能地跳开,却并没有敌人亮相。

“什么声音!”屋里的国安警察们也注意到了猫叫。

“呃,那是我给……给亲戚家小孩买的猫玩具……”中年男人有些结结巴巴,方才泰然自若的十指现在紧张地绞在一起。

“猫玩具?”

两个国安警察不约而同站起身。

“去看看。”

阳台上,黎华从惊吓中回过神。他现在已经出离愤怒了——管他黑猫白猫,躲在袋子里装神弄鬼的不算什么好猫!

他猛地扑向编织袋,半空中亮出猫爪,仿佛利刃出鞘,对准刚刚声源的位置开始第一轮狂撕乱咬。

啧,还有点硌牙呢。

黎华伏身在袋子上,小心翼翼避开那些硬骨头。袋子里的“猫”没有挣扎。黎华熟练地摸索到它的背部要害,很快衔住一根柔软的管子状的东西,四脚猛地一蹬——这就是教父的实力。如果换作一只普通的家猫,仅此一击,足以让它的喉管被直接撕裂。

只听清脆的“叮当”一声,袋子破了。

一颗“猫头”也咕噜噜滚出来。

黎华愣在原地。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猫头。

等三人跑到阳台,眼前的景象令他们目瞪口呆:

那个编织袋里,所谓的“猫玩具”上的猫毛被扯得干干净净,暴露其内部仿生机器猫的真面目。零件散落一地,一块棕色的芯片从“喉管”里滑了出来,异常扎眼。

原来,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大洋彼岸的美国就曾制造过一只失败的“间谍猫”,沦为全世界国安警察的笑柄。现在黎华逮住的这个,虽然不是活体猫,也没有当年的高科技监听功能,但它的猫眼中藏有高清摄像头,耳朵里装有高灵敏度麦克风,体内还藏有无线电发射器,能将搜集到的情报加密传送到远方间谍站。平时它就静静地躺在袋子里,一旦被触碰还能发出猫叫声,伪装成一个玩具猫咪。

没想到机关算尽,却被一只流浪猫揭穿了真面目!

三人惊异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黎华。

黎华早已闪至阳台边缘,和人群拉开了一个安全距离。但他没有逃跑。他就惬意躺在阳台围栏上,优雅舔舐自己的雪白猫爪,仿佛一位静候分封的大功臣。

黎华心里有数。如果人们真想赶走自己,早就挥舞着近在咫尺的扫帚,大呼小叫了。但人们也没有动。人们眼神里或震撼或惊讶,多于愤怒与厌恶。这足以说明,人类对他的所作所为还算满意。

“真有灵性。”年轻警察的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惊喜,“我……通知小张,先把警车停楼底下,赶紧上来带人吧。”

“别忘了,顺路去对面超市买两罐猫粮。”老警察拍了拍面如土色的老间谍,说,“这回,咱们可得好好谈谈了。”


酝酿许久的暴雨,终于落下。

黎华斜眸一瞥。雷电交加,不宜出行。但他颇给警察们面子,舔净了猫罐中最后一粒粮食,旋即将剩下那罐头一咬,无视人们的惊呼,直接跳下三楼阳台。

要回家了。老婆孩子还在等他呢。

黎华的家在深圳莲花山公园。那里山峦叠翠,树木葱茏。有猫,也有喂猫的好人。虽然黎华完全不需要人类的投喂(他刚满月没断奶就能独自捕鼠了),但对于一只靠天吃饭的流浪猫来讲,偶尔天上掉点馅饼也不错。

喵喵,我回来了。有猫在家吗?黎华把猫粮罐放在一棵大榕树下,抖了抖湿漉漉的毛,朝着树洞里喊。

这棵老榕树年岁已高,粗壮的虬须仿佛强有力的手掌牢牢抓地,比深圳遍地的高楼大厦更坚不可摧。树洞宽敞,枝格相交,离地面也有一定高度,既遮风挡雨,又远离尘嚣,可以很好防止公园管理员或其他野物的侵扰。

这里是教父的家,也是方圆百里的流浪猫们羡慕的大豪宅。

当然,住豪宅也有代价。

这个树洞里,原本住着一窝可怕的豹猫。

豹猫是一种小型肉食动物,体型与家猫相近,喜欢栖息在山地林区、郊野灌丛和林缘村寨附近,又称“山猫”、“石虎”,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豹猫并非善类。它们能以虎豹之称冠名,其凶其狠也可见一斑。

黎华最开始不愿与豹猫们正面冲突。毕竟在深圳这个小小生态圈,豹猫可以说稳坐食物链顶端。但这些霸占首席交椅的猫大哥们实在欺猫太甚了。不仅滚雪球似的繁殖,还疯狂扩张领地——豹猫在领地里遇见流浪猫就驱赶,遇见流浪猫的小崽子就一口吞掉!

人类可能拍手叫好。认为这样既保护了生态环境,又控制了流浪猫群的数量。但对于流浪猫来说,那就是尸横遍野,灭顶之灾。

流浪猫没有主人撑腰,黎华要替天行道。他慢慢摸清了这个豹猫家族的弱点,叫齐手底下十几只大缅因猫,挑个中午太阳正毒的时候(豹猫都是夜行动物),跟作威作福的豹猫家族在游人稀少的莲花山山顶干了一架。

战斗前夕,双方都举尾巴高高挂旗,照镜子似的步步逼近,汆出的威胁啸叫一声比一声响亮,谁也不肯服输;战斗爆发,双方领头猫率先交锋,撕咬得猫毛乱飞,谁也不肯服输;战斗末尾,双方都体力耗尽,豹猫们没来及喘息,又见缅因猫们吊着最后一口气,视死如归般亮出尖牙利齿。豹猫们终于怕了。

它们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很多人认为,野生动物更野,更有血性,更会拼个你死我活。但真实的情况是,野生动物往往更加谨慎。它们爱惜爪牙,爱惜皮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硬拼。因为野生动物只要受一丁点小伤,都可能是致命的。比如跛一只脚,它们就很难追上猎物,很难填饱肚子,狩猎精力也会进一步下降,由此形成恶性循环,最后只能慢慢等死。

豹猫们不敢再玩命,也不敢赌教父的底线。它们迅速搬离了这片领地,那个树洞也成了黎华的新家。

——爸爸喵,爸爸喵,爸爸回来了!树洞里五只棕褐色小狸花争先恐后探出脑袋。像雨后的地面,倏地冒出几朵小蘑菇。它们喵喵挤在树洞口,朝底下的黎华欢呼雀跃。

快回屋,小心掉下树。黎华呵斥几句,便叼起猫粮罐头。爬上树,钻进洞。

爸爸爸爸叫个不停的小蘑菇们跟他撞了个满怀。它们围着黎华又闹又蹭,黎华也舔舔它们,直到鼻腔里满是孩子们身上的奶香味。这些孩子都是教父的珍宝。黎华喜欢他们用小爪子挠得自己胸脯痒丝丝的,也喜欢听它们奶声奶气喵喵叫。这一刻,他不是教父,而是父亲。

呼噜噜。舔够了吗,还不快来伺候我?一声不满的鼻音穿透雨幕。黎华才笑着起身,把圆滚滚的猫粮罐头丢给孩子们玩耍,自己则挪窝到妻子那边请罪。叁花,一只美丽的三花猫,低下高贵的头颅,与丈夫黎华交颈厮磨。他俩缠绵片刻,又心有灵犀地伸出带倒刺的猫舌头,开始为彼此舔舐毛发。

叁花本是一只养尊处优的家猫,不是流浪猫。要问她跟黎华的相识,还得从她家里那一位常年独居又不爱锁门的老太太说起。叁花能自由出入家门,却有一次倒霉,被附近几只好奇的流浪狗围了。幸亏黎华正在屋顶巡查地盘,瞧见了,几爪子挠走了欺软怕硬的哈巴狗,很英雄的救了三花大美人。

从此,叁花再跑出门便是找黎华幽会。家里老太太也不懂给母猫绝育,大扫除一掀开猫窝毯子,里边就多了五只花头花脑的小猫。黎华早过了轰轰烈烈的热恋年纪,凭他的身份和脾气,也不需要刻意向母猫献殷勤,更不必今天送老鼠、明天送麻雀之类表示爱意。他和叁花就是喜欢赖在一起,就是投脾气。

二二年人类闹大感冒,为了照顾密接的动物,福田上沙也暖心搭建了几个宠物驿站,网友戏称为全国首个“宠物方舱”。当时叁花也被送进了方舱里隔离,黎华不放心,天天歇在一棵视野极好的大树上,守着他的漂亮媳妇。一守就是一整天。

第二年叁花怀上头胎,老太太在屋里安详地走了。护主的叁花挺着大肚子卧在门口,撕心裂肺地喵喵叫了半天,终于惊动了邻居。等老太太家的大门被人彻底锁上,叁花也悄无声息地翻上屋脊,黎华早在那里候她多时。从此,她也欣然加入流浪猫大军。

作为教父的爱妻,叁花的待遇实在不凡。猫咪舔毛是心悦臣服的表现,而叁花是唯一能让黎华屈尊舔毛的猫。她的身上沾染了黎华的气味,街上哪只猫见了,也都得恭恭敬敬尊她一声夫人。效忠教父的猫数不胜数,天天进贡了好吃好喝的,能从深圳一路排到湛江去。黎华又是绝对的忠诚型伴侣,有好东西总让妻子儿女先吃,因此猫娃们从未挨过饿,体型也比同龄猫仔要足足大上一圈。毫不夸张的说,在深圳地界,除了人类,黎华一家没有什么天敌。

叁花享受着黎华的舔毛服务,舒服地眯起眼睛。叱咤风云的教父如今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锋利的爪子藏于肉掌,强有力的尾巴卷住叁花的软腰,极其霸道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叁花每次抬起头,与黎华深情对视,教父那双金棕色瞳孔里只有一汪柔情似水。

不过,教父一家人难得的温馨时刻,很快被树底一声猫叫匆匆打断了——

喵喵!教父您在家吗?

谁呀?叁花皱起眉,黎华也不耐烦地伸出头。

——树底下卧着一团“雪”。那是小白。

小白是一只惹眼的纯白流浪猫。家在深圳笔架山公园,往东大概要两三公里才到莲花山。对一只流浪猫来说,实在不算近,如果不想在莲花路辅路上被撞成肉饼的话,就必须绕路几个过街天桥,穿过熙熙攘攘的深业上城,最后沿着绿榕路从南门进园。

稀客,先上树吧。黎华心里明白,一只流浪猫不会无缘无故跋涉这么远的路,今日冒雨前来,必有要事。教父示意小白上树,爬到离洞最近的一根树杈上。那里是教父的会客厅。顶上盖着厚密树枝,像棚子一样,可以遮风挡雨,不至于在树底被淋成落汤猫。

小白仰望那根高高的树杈,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但还是鼓起勇气,四脚并用往上爬。不过它的攀爬姿势可没有教父那么优雅,那么从容,攀爬技巧也差得多,被暴雨淋得滑溜溜的树干很难抓,它后脚掌打滑了好几次,中途险些一头栽下树。

最终,它整个肥壮的身体总算像晾白毛巾一样,把自己晾的那根树杈上。小白疲惫不堪地向教父伸出左前爪,喵喵求助:真是麻烦您了,拉我一把。

你再这么胖下去,体重就要撵上可可西里的蛋黄派网红狼了。黎华看着气喘吁吁的大白胖子,又好笑又好气。教父知道,小白不是“流浪猫”,而是“流量猫”。它天天靠撒娇、卖萌、打滚儿换取人类的同情和猫粮。作为笔架山的顶流猫网红,它随便哪个卖萌的短视频就有几百万点击量。

对于这种新兴事物,教父一向秉承开放态度,毕竟猫界没有丢脸这一说,猫各有志,不可强求,只要能征服人类,赢得爱猫人士的心,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远道而来,还冒着大雨,你到底有什么急事呀?叁花捂嘴笑道。她刚刚也目睹了小白爬树全过程,被打扰的怒火已经被小白的滑稽表演冲淡了。

很抱歉打扰您了,夫人。小白先向叁花恭敬一行礼,随即向黎华汇报:有个善良的小姑娘,每隔半月就到笔架山公园给我们流浪猫喂食。大家都认识她。我也近距离闻过她手掌上的气味,她家里没有养猫,只有一窝宠物兔。可是今天,那个小姑娘哭着告诉我们,昨晚她家里的宠物兔子全被哪只野猫咬死了,还从笼子里被掏出来,连皮带毛都被叼走吃掉了……我去看过现场,但也查不清是哪只猫干的好事。只好请教父您主持公道。

我是教父,又不是法官。黎华不冷不热闭上眼,说那孩子既然连自家兔崽子都看不好,就该自认倒霉。

求您了。她对我们笔架山的流浪猫群有恩,而且她已经付了一笔“定金”……教父,您知道的,按规矩,谁想让我们流浪猫帮忙找什么人,找什么走丢的宠物,首先要拿猫粮犒劳我们。那小姑娘就很懂规矩。她一口气给我们拿了五大罐猫粮,拜托我们帮她报仇。我愿意把其中的三罐都献给您,教父。

黎华没说话,似在思考。小白不动声色观察一下教父的脸色,小心翼翼继续说,教父您也知道,我们深圳的流浪猫一向遵从您的教导,保持隐蔽,保持低调,避免跟人类起冲突。可如今冒出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流浪猫,毁坏了我们长久以来在人类心中的良好形象,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

你可真会说话呀。黎华笑着点点头。偷了腥的猫只会一直偷下去,确实不能放任不管。这样吧,你等雨停了,就去联系我手下的暹罗猫或者缅因猫特勤组。今夜凌晨它们会去泰然天桥上面召开例会。它们长相很有特色,不像普通的流浪猫那么落魄,就算走在街头,也像有主的家猫,被人类虐玩的风险很小。

派它们当探子最合适不过了!喵喵,谢谢教父!小白高兴地像只小陀螺似的摇头摆尾,脚下的树枝也吱呀作响,几乎快被踩断了。


黎华万万没想到,如此一句简单吩咐,却成为他一生难得的错误决定。

隔天下午,他又见到了小白。

那个白白胖胖的大雪球如今却遍体鳞伤。血淋淋的毛发打结粘在身上,整只猫奄奄一息。猫爪所至,土壤都被鲜血染红了,看着触目惊心。

但小白还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是另一只浅灰色猫爪。

只有这个?黎华问。他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慑围观的众猫。附近十几只流浪猫和野猫七嘴八舌地应声,同时赶紧让出一条道,不敢挡住教父的视线。

但教父没有动弹。他半坐不坐,微微前倾,半身的重量全压在前爪上,仿佛拄着一根乌虬手杖。他周身散发的冷冽气场,让原本死寂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很抱歉,教父。我们已经搜索了整整一天了……只找到了暹罗的猫爪。两只敏捷的英国短毛猫,一金渐层,一银渐层,一左一右煞是好看地叼起那只爪,恭敬递到教父面前,然后原路退下。

凶多吉少了。教父细细打量一番,终于闭上眼。

很多动物,包括人类和猫,都有收藏猎物身体上某一部分作为“战利品”的癖好。比如远古时期墓葬中发现的动物骨骼装饰,再比如查尔斯二世统治时期,浩浩荡荡的“新树林”猎鹿活动结束后,王宫整面墙壁都挂满了麋鹿角的战利品。

猫的战利品,要比人类更简单。很多猫主人可能都经历过这种情况:吩咐一只小猫去抓老鼠,它完成任务后还会叼回一根老鼠尾巴。这就是它的战利品。现在,毫无疑问,可怜的暹罗猫也成了某位掠食者的“战利品”。

教父久久凝视着那只浅灰色猫爪,面无表情。但说他心里不难受是不可能的。毕竟这只暹罗猫跟他一起经历了太多风雨,如今伙伴遭到虐杀,任谁都会悲愤交加。

教父俯身,把鼻子轻轻贴在那只猫爪上。从浓重的血腥味和熟悉的暹罗猫味道中,黎华灵敏的嗅觉似一根针,慢慢抽丝剥茧,直到剥出一丝陌生气味,挑出来,仔细品鉴。那是一种不属于任何流浪猫的腥臊。

破案了。

教父缓缓抬头,向惊愕的众猫宣布:这件事不是流浪猫干的。咬掉暹罗猫爪的,应该是一只黄鼠狼!

黄鼠狼?……黄鼠狼。流浪猫们窃窃私语,眼神中都流露出一丝恐惧。今天有资格出席深圳教父的亲临会议的,都是独霸一方社区的猫王,他们倒不是害怕黄鼠狼这种区区“鼠辈”,只是担心人类的迁怒。

城市里,猫捕鼠,以鼠为食,天经地义;黄鼠狼们也以老鼠为主食,一年能吃掉几百只。黄鼠狼与流浪猫由此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竞争关系。而跟猫相比,黄鼠狼还要略胜一筹,因为它们还有一张免死金牌:保护动物。许多人类碍于它们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威名,不敢随意捕杀,城市里的黄鼠狼因此缺少天敌,繁殖更快。

人类豢养的鸟禽或者小鸭小兔,最怕的就是黄鼠狼。黄鼠狼神出鬼没,特别精明,作案手法也跟流浪猫如出一辙。它们先把爪子伸进笼子里挑逗一番,等里面的懵懵懂懂的小兽把头伸出笼子来,再一口咬断它们的喉管。咬死了就叼,叼起来就跑,跑远了再好好吃一顿。黄鼠狼蓬松的大尾巴像老狐狸似的在地上扫几圈,也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然后猫就该倒霉了。人类没有亲眼目睹惨剧的发生,往往把脏水泼到流浪猫身上,理所当然认为这一切都是哪只野猫干的好事。下次路上再遇见猫,别说发善心喂食了,最轻也得上去踢它一脚!

教父,这黄鼠狼可是个天大的祸害,不可不除啊。一只高大的川纹美短猫率先起身,抓了抓花纹繁复的前爪,就像人类打架前活动活动手腕。

教父,我媳妇刚下了崽,别被黄鼠狼叼走了。一只虎斑大橘猫瓮声瓮气地说,尾音的喵声微微上扬,颇显急切。

教父,这黄鼠狼不简单。它不仅会给人类社区添乱,恐怕还会威胁我们流浪猫社会。一只强壮的缅因灰猫凑在教父耳边说。缅因猫昨晚和暹罗猫一起行动。也亲眼目睹了同伴被活生生咬下猫爪,又瞬间被拖走!

我都没敢想它是黄鼠狼,真的。它个头太大了。大得像一只猫。缅因猫心有余悸地说,它速度也很快。我们流浪猫一是不习惯抱团作战,二是对这一带比较熟悉,轻敌。没料到会有突袭,这才被黄鼠狼逐个击破。

知道了。

教父宣布会议结束。

明晚,还在这里集合。我亲自带各位围剿这只黄皮小耗子!

教父鲜少亲自出马,这次也只是讲讲场面话。黎华心想,明晚他就在屋顶上看着,等手下把黄鼠狼撵出来,他再跳下去一击毙命,也把黄鼠狼的爪子咬得磕巴磕巴响,算是报了暹罗小兄弟的仇。

但事实证明,教父严重低估了这只黄鼠狼的嚣张程度。

等到第二天傍晚,黎华已经陆陆续续收到了十几起黄鼠狼作乱的消息!

你是说,它在大白天就敢跳进那家烤肉店里,当着老板和三个客人的面儿,咬死了那只高高挂在房顶鸟笼里还会说“恭喜发财”的鹦鹉?黎华听着一只布偶猫忧心忡忡地报告,眉头也越蹙越深。

黄鼠狼是怎么爬上去的?那些人类看见了,居然不打死它?

消息灵通的布偶猫轻轻摇头,说那鹦鹉的主人在房顶和地面之间搭了个梯子,平常方便上去喂鸟;鸟笼就在门前挂着,又有店牌挡着,那只黄鼠狼的速度太快,鹦鹉被发现的时候只剩几根毛了,底下人类根本就没有察觉。这件事还是住在烤肉店隔壁的猫告诉我的。听说鹦鹉的主人又把这事儿怪到咱们流浪猫头上了,已经给社区管理处打电话投诉了好几次,犄角旮旯里摆了好多捕猫笼。哎教父,您给评评理,那人非要搭个梯子喂食,什么吃鸟的动物上不去啊?难道只有我们猫会爬梯子不成!……

布偶猫大倒一肚子委屈水,滔滔不绝。黎华静静听着,没吭声。他反复琢磨布偶猫说的第一句话——白天。

大白天就敢爬上去偷鸟吃了。这只黄鼠狼实在胆大包天!

到晚上,教父如约参加狩猎行动,更多坏消息却像潮水一样涌来:

福田CBD某电子厂的女工小梅,一整天都呆在猫咖和公园里。她伤心地告诉每一只猫,陪伴她好久的宠物可达鸭突然不见了。偌大的深圳,她又成了孤单一人。

过两站地铁,街角的生活小超市也遭了殃。上午老板娘清理库存的时候,一只黄鼠狼突然窜出来,把她吓得摔了个四脚朝天。库房里臭气熏天,什么麦片盒子、方便面袋子也被咬得稀巴烂,损失惨重。

还有几家院子里的腊肉,几家窗口挂的腊肠,几只夜晚没收回家的鸟笼子……都不同程度的受灾。

最气人的是——几乎所有受害者都一口咬定是流浪猫干的!

真是六月飞雪冤死猫了。教父站在最高一级地铁台阶上,威风凛凛地朝底下的流浪猫们吆喝一声。走吧,人类不敢动这劳什子二级保护动物,咱们流浪猫可不怕!

几十只猫一起出动的场面不可谓不壮观。可惜,很少有人亲眼目睹。这些流浪猫聪明得很,知道白天炸街太显眼,所以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集结出征,就算被发现了,也能装成发情期的猫族聚会,不会引起小区居民的恐慌。

黑夜里,几十只“猫雷达”开始全力搜索:

报告,三点钟方向!

报告,福田村福新坊北门发现可疑黑影!

报告,那黑影贴墙走,会避人;体型大,不像耗子!

报告,它正在逃向那家炒河粉很好吃的夜市!

绝对不能放它进去!买夜宵的人类会一直嗨到凌晨两三点——我们必须半路堵住那只黄皮耗子!

……

无数的消息从四面八方砸进黎华的耳朵。

掌控全局的猫教父终于起身。他抄近路,迅速抵达了所有可疑线索的交汇处。他四下张望,调动全部感官,锁定一个隐蔽的最佳埋伏点,便开始守株待兔,仿佛一只趴在天网中央的大蜘蛛。

一抹灰黄色闯进视线。教父危险地眯起眼睛。瞬间认出了罪魁祸首。

各点注意。

追!

教父抬起右爪,向旁边的亲信猫发出信号,自己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射出去。

两只亲信猫分列左右,又把信号辐射传递给所有参加狩猎的流浪猫。

很快,整个猫群都盯上了同一个目标。

按理说,接下来该是猫群扬眉吐气、酣畅淋漓的狩猎环节了。毕竟,几十只猫对付一个小黄鼠狼,还不是小菜一碟?

教父也是这么想的,但他没料到,这只黄鼠狼也不是省油的灯——背后几十只猫狂追,它居然还敢回头反击!

黄鼠狼一溜烟钻进一个巷子口。但它并没有深入。

这叫半道埋伏。

它耐心等着流浪猫群追上来,等教父带领猫群缩小包围圈,都聚在巷子口嗅来嗅去的时候,黄鼠狼才猛窜出来,冷不丁咬向黎华的眼睛!

这叫擒贼先擒王。

黄鼠狼的算盘打得好。它毒辣的眼光早就看出,黎华是猫群的首领,也是唯一一个首领。只要能咬败黎华,其他流浪猫肯定作鸟兽散。

但黄鼠狼漏算了一步。

黎华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他知道,这节骨眼上,自己就算硬生生扛下一击也不能退后,否则身后的猫群肯定会猫心不稳。他必须跟这只黄鼠狼硬碰硬,拼了!

这叫敌不动我不动。

教父侧身闪过。护住眼睛和喉管的要害部位。然后用宽阔的肩膀硬扛下黄鼠狼一招。

这一口咬得很深。

黄鼠狼的尖牙毫不客气划在教父的肩膀上,狸花猫一片皮肉也被撕开,半垂半吊着很是瘆人,半个肩膀也顿时血流如注。

面对猫群的关切眼神和黄鼠狼的狡诈目光,黎华却强忍着痛,没让自己后退一步。他只是低低头,舔舔伤口冒出的血,再抬起头时,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了,那模样看上去更加凶神恶煞,仿佛要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猫阎王。

黄鼠狼也被这一幕镇住了。它没想到这只猫首领居然如此强悍,不再妄想正面突破,赶忙掉头逃进了黑漆漆的巷子,也不知道准备钻进哪个秘密墙洞溜之大吉。

留下猫群愣在原地。黎华当着众猫的面,用牙紧紧咬住耷拉在自己肩膀上面的那一缕皮肉。

刺啦。

教父竟直接将那一片还带着体温的血肉撕了下来!他若无其事地嚼了嚼,连皮带毛吞下肚。接着,他的目光扫过被吓傻的流浪猫们,沉声道。

都愣着干嘛,继续追。


教父牵头。流浪猫们像一颗颗明亮的流星,划过一整座都市夜空。猫群追到凌晨,爪子快跑冒烟了。幸好流浪猫们习惯了餐风饮雪,此刻还个个精力充沛,没掉队。

不过,猫群逐渐察觉一件邪门的事儿:这只黄鼠狼好像一直在“遛猫”。它始终跑在众猫前面,保持着一个惊险的距离,油亮的大尾巴还挑衅似的摇来晃去,偶尔转圈拐弯,也没有离开猫群视线。但令猫费解的是,猫群却一直追不上它!

所幸,惮于教父的威力,这黄鼠狼只敢牵着猫群四处徘徊,不敢再回头反击。

猫与鼠一路绕过笔架山公园南门,爪迹遍布跨河桥,深圳中心公园惊鸿一瞥;它们穿梭在华山社区的檐瓦间,一路摸爬滚打,一直兜兜转转,最终抵达华富北片区。

深夜的工地上,人迹罕至,待拆迁的楼洞里灌满了空洞洞的风声,更添荒凉。而这环境越黑,猫眼反而看得越清楚。仗着黑夜的主场优势,流浪猫们也纷纷摩拳擦掌,黄猫眼、绿猫眼,亮荧荧的像一盏盏飞灯笼,争先恐后。

然而,就在它们紧随黄鼠狼,饺子下锅似的“噗通、噗通”跳下一道矮墙时,却听一声懒洋洋的制止从墙根传来:

喵喵,停。都停。

众猫刹那间定住身形。循声望去,只见一团巨大的黑影腾地起身。月光下,三角猫耳、细长猫腿和不成比例的巨大猫掌清晰可见——那是善跑的象征。再细看,来者浑身开满了黑白花,无疑是一只奶牛猫。

不过,这只奶牛猫的走路姿势很奇怪,一高一低,仿佛踩着高跷。众猫定睛一看:呀!原来他的左前爪短了半截,断口处还整整齐齐,应该是挨过人类的截肢手术刀。

这居然是一只残疾“三脚猫”!

停,别追了。教父打量几眼,也迅速认出了三脚猫。他立刻竖起尾巴,模仿人类做出停止的手势,制住了身后蠢蠢欲动的猫群。

随后,教父微笑着面向三脚猫,问:

原来是警长啊。你为什么要拦我们?是我们刚刚超速了吗?

警长猫,恐怕是广东唯一一只能让教父收手的流浪猫。警长之名来源有二。一是他的外貌,像黑猫警长一样,是只黑白奶牛猫;二是他的职业,警长是省监狱警察们收养的流浪猫,他在那里幸运摆脱了流浪猫的身份,得到了捕鼠工作和负责消灭剩饭的编制。毕竟监狱每天的剩饭和周围荒郊野地的老鼠实在太多太多了。据知情猫士透露,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前些年,警长误打误撞来到深圳,多亏了教父的帮忙,他才学会如何搭人类的顺风车回家。自那以后,两位猫界顶尖高手结下深厚情谊。平常他们一个在广,一个在深,虽极少见面,却互相敬重。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黎华老哥。去年我妹妹嫁到了深圳,我是来探亲的。警长不慌不忙地上前,蹭蹭教父的肩胛(这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平级礼仪),刚才我碰巧看到你们在追……黄鼠狼?喵喵,我拦你们,因为你们追错了。你们现在追的根本不是一只,而是三只。它们用“车轮战”吸引你们追赶,就是打算拖垮你们,再等你们精疲力尽的时候把你们一个一个干掉。

三只吗?教父表示怀疑。我只看到一只黄鼠狼,它个头很大,还咬了我一口,我应该没记错。

警长嘶一声摇摇头,说老哥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你又弄错了。置身一个危机四伏的黑夜,就算从你脚底下跑过的是一只小白猫,你都会下意识认为那是一头白狮子。从犯罪心理学角度来讲,恐惧和紧张会让生物感官放大,从而在脑海中添加细节或产生幻觉,也就类似于警方通常所说的“证人重构事实”。

好,这方面还是您更擅长。教父说,但请拿出证据吧。

当然。警长猫举起三只爪子,向四周展示。那三只黄鼠狼经过时,我用三只猫爪分别跟他们打了招呼:前爪挠小的,两个后爪摁住俩大的。可惜它们力气太大,我没逮住,不然咱们今晚都能省点事。各位可以闻一闻,我每只猫爪上都沾了一只黄鼠狼的气味,一共三只。

原来如此。教父陷入深思。但他身后的猫群已经沸腾了——众猫没想到,它们追了大半晚上的狡猾黄鼠狼竟然有三只!更没想到,这位看似行动不便的残疾三脚猫,居然轻易识破了这些伎俩,并且能同时与三只黄鼠狼交手!

很好。教父转身朝猫群宣布。既然是三只黄鼠狼,它们总不可能整天打游击战,它们一定需要个落脚点。这样吧,等我摸清它们的巢穴位置,再叫你们过来,一举端了它们的老巢。

现在,大伙各自散了吧。

教父话刚落。只听屋脊上面沙沙作响。夜色里,几十只流浪猫顷刻间散作满天星。

好了,现在只剩咱俩了。教父目送流浪猫们一一离去,向警长点头示意。

您想让我把他们都支开,对吧?

没错。追三只黄皮耗子都能追半个晚上,这群乌合之众,要他们何用?警长冷笑着说,黎华老哥,劳您守在这儿,我去把黄鼠狼赶来。抓耗子,咱俩就够!

教父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深知面前这位三脚猫毫不逊色任何一只完整的猫。警长猫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因为他坚信,干大事的时候,猫越少越好。警长不是孤傲,只是不喜欢其他猫插手自己的计划,只是单纯认为独自行动效率比团队合作更高。

稍等,警长。教父最后确认道,您单独去没问题吗?那些黄鼠狼狡猾得很,昨天它们还残忍杀害了我的暹罗猫小弟。

放心吧,我们虎豹总是独来独往,羔羊才成群结队地待宰。警长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与教父擦肩而过。

月光下,整个华富北片区静悄悄的,警长与教父约定的地点是一块椭圆形空地,这里没有杂草丛,也没有垃圾箱,黄鼠狼无处藏身。教父提前占据了一块废弃的轮胎,像驻守高地的战士,只等警长将黄鼠狼赶入预设的陷阱。

警长在夜色中开始小跑,同时微微勾爪收腹,巧妙压住身上惹眼的白斑。他很快追踪到一只黄鼠狼,后者正专注嗅着地面,不时警惕抬头张望,大概想弄清楚气势汹汹的猫群为什么突然散了。警长缓缓伏低前身,一步一个梅花爪印,悄无声息地接近,也不让风把自己的气味和方位暴露给黄鼠狼。他默默计算自己与猎物的实时距离,抵达合适的位置后猛地加速,像一颗出膛的子弹,射向黄鼠狼。

战斗一触即发。

警长仅剩的前爪撕裂夜空,从侧后方猛击黄鼠狼的眼睛。听闻风声的黄鼠狼回头一瞧,差点被吓得灵魂出窍,它条件反射地发出尖锐嘶叫,惊慌地四脚刨地,扭头就想逃。而它拐弯方向正是教父设伏的空地。警长也不给它喘息的机会,影子似的贴上去,紧追不舍。

空地上,教父藏在轮胎的阴影里,眼睛瞪得像铜铃,耳朵竖得像天线。距离不远的撕打声和轻微的空气波动都逃不过他胡须末梢的探测器。教父肩膀的伤口已经止血了。他的右前爪也微微伸出,已然做好了准备。他眼看警长驱赶着第一只黄鼠狼逼近。尽管只有三个猫爪,警长狂飙的速度却丝毫不减。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来了。教父猫瞳中寒光一闪,如弹簧般弹射出去。他出爪太快以至于月光都追不上,只好半粘半连在猫爪边缘,划出一道耀眼的银光。这一爪准确无误地挠向黄鼠狼的腹部。黄鼠狼吃痛尖叫,却无法挣脱教父如铁钩般的爪子。它只能像黄毛怪蛇一样挣扎着,扭来扭去,试图用牙咬住教父的脖子。但教父早有预判,灵活闪避的同时,一爪子精准地钩住了黄鼠狼的另一条后腿,又将其踉跄着拉倒在地。黄鼠狼迅速就地一滚,但教父已经跳到一边,再次避开了来自地面的反扑。

与此同时,警长也悄然离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他信任教父的实力,也放心把猎物留给他。

而当警长步步紧逼之时,第二只黄鼠狼似乎也预感大难临头,已经与第三只黄鼠狼会合了。此时,饶是见识过再多大风大浪的警长,看到那两只黄鼠狼全貌的一瞬间,也忍不住喵喵感叹一声,它们个头真大!

大得几乎像猫一样!加上背后大尾巴足有一米多长。它们最起码活了十几岁。

流浪猫的寿命一般不超过五岁,一些高寿的黄鼠狼却可以达到二十岁。这多出来的四倍寿命,可不是简单的长肥长膘,更多的是野外生存的智慧。用人类的话说,那就是更加狡猾。

这两只黄鼠狼明显狡猾得多。它们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行走,始终与警长保持距离。但警长反而放松了心神,因为它们明知危险却不躲进洞里,恰恰证明它们在这片区域无洞可躲。

警长终于出手。他拦截在黄鼠狼面前,欣赏着它们的慌乱,却不急于一招制敌。他紧随它们奔跑,享受着猫咪玩弄猎物的乐趣。鼠与猫共舞,不时还被血淋淋咬上一口,自然痛苦不堪。其中一只黄鼠狼试图保护自己最脆弱的脖颈,却没想到警长突然转向,一口咬断它的半截尾巴!

黄鼠狼走投无路,终于使出了最后的绝招:释放臭气。

警长岂会没有准备?他几步窜至黄鼠狼前方,迅速避开臭气攻击范围,另一只黄鼠狼见状连忙调转身体,还想故伎重施,但更方便警长咔嚓一口,再次咬掉另一只黄鼠狼的半截尾巴!两只黄鼠狼吓得魂不附体,不敢再耍花招,只好夹紧尾巴,拼命逃命。

一猫二鼠飞也似的抵达空地。教父和警长简单交换个眼神——他们已经看穿,这三只黄鼠狼很可能是一个家族。他们先解决了小崽子,目前这对巨型黄鼠狼夫妻成了新目标。为了防止夫妻联手,教父和警长心照不宣地分割战场,各选一只黄鼠狼单挑。

警长虽然只有三只猫爪,但他的攻击更加狠辣,招招致命。他利用废弃轮胎,制造高度优势,从天而降,将爪子深深嵌入黄鼠狼的肩胛。而教父则凭借轮胎作为掩护,不断变换位置,让黄鼠狼无法预测他的下一步。面前的巨型黄鼠狼反应迅速,出招快如闪电。它细米状的尖牙还专挑猫脖颈儿窝里咬。但教父速度更快。当黄鼠狼第三次试探的时候,教父的猫爪也险险划过黄鼠狼的眼睑,瞬间黄鼠狼半个眼珠蒙上一层血红色,疼得吱吱直叫,不敢继续与教父周旋。

眼看黄鼠狼要逃,黎华又拱身奢毛,以退为进,实则打算诱敌深入。冷不防,轮胎中心掏出一只白猫爪,准确无误地卡在黄鼠狼的脖子上。

对于鼬科动物来说,脖子是一个很尴尬的位置,防又防不住,弃又弃不得,也是致命的弱点。黄鼠狼不敢挣扎,也不敢不挣扎。它试图摆脱教父的控制,但教父欺身压上,另只猫爪更如同鹰爪一般寸寸深凿,挤压它喉管内宝贵的空气。教父眼中的寒光仿佛淬火的剑,锋利得不容商量,直到被按在地上的黄鼠狼的呼吸逐渐微弱,最终停止了挣扎。


结束了。

教父和警长把三条鼠尾巴咬下来,跟三具黄鼠狼尸体一起,齐齐整整摆放在它们祸害最严重的小区门口,这才拂尾而去。

瞧瞧,我们两个就足够了嘛。兵在精不在多。警长抖擞皮毛上的月色,蹿上一排低矮的雨棚,卷起一阵浓烈的腥风。

嘿,慢点,等等我。你就这么喜欢独来独往吗?教父环视四周,微笑着紧随其后。但当他登上屋顶,教父一瞥见警长的断肢就笑不出来了:那些人类确实对你伤害太深了。要是我,我以后也得避着点他们。

这世界上,有好猫也有坏猫,有好人也有坏人。警长舔舐着自己的断肢,语气平静。再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当年在大野地里,我一心只想追上那个逃犯,没想到他回身给了我一枪……

警长的断爪,是被一个越狱的逃犯开枪崩掉的。当时,他完全是出于本能去追逐逃犯。或许他只是拖延了对方几秒钟,或许只是浪费了逃犯的一颗子弹,但代价却是他的一只宝贵的前爪。

这不算什么。警长反而宽慰教父,说你应该知道狼这种动物吧,深圳动物园里也有。我曾经有幸结识了几只笼中的灰狼朋友。狼总是习惯用三条腿行走,无论是捕猎、奔跑还是嬉戏,它们总有一条腿闲置不用,就是为了防止任何突发情况。比如被其他野兽咬断一只爪子,比如腿意外骨折。为了不被饿死,它们从小就这样练习,哪怕进到动物园也不忘。这是它们刻在基因里的Plan B。我也曾模仿它们练习三脚行走,所以当我失去一只前爪后,我并没有感到太不适应。

深圳街头,也不乏一些断腿断爪断尾巴的残疾流浪猫。但它们就像这座城市一样,顽强,总有办法生存下去。

了不起啊。教父啧啧夸赞,也不知是在夸狼,还是夸猫。

别聊我了,都陈芝麻旧谷子的。说说你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警长问。

打算什么。教父反问。

啧,别跟我装糊涂。警长冷笑一声。黑夜里,他的猫眼看得格外清楚,远处莲花山的剪影也清晰可见。你家在莲花山公园对吧,恕我直言,你手底的猫也实在太多啦。我打赌你站在莲花山顶喵嗷一嗓子,立刻就有十几只甚至几十只猫响应你……这可不太妙。

深圳人爱猫,但他们不喜欢流浪猫泛滥。人类偶尔见到一两只猫会感到惊喜,会慷慨施舍食物;但如果他们看到一大群猫,他们也会害怕,会采取措施。人类就是如此现实。况且,流浪猫一旦形成群体,就可能变得更具攻击性,威胁这片区域的人类安全。人类的担忧不无道理。一呼百猫应的教父黎华同样是一个典例。

黎华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拥有更大的猫群就意味着更多的权力和更大的地盘。教父不是圣人圣猫,他也有野心。就算是他,也无法拒绝这个诱惑。这些年,黎华一直在扩大猫群与避让人群这两个选择之间摇摆不定。深圳猫圈和人圈之间的分界线也屡屡易变。

存在很多矛盾,很多。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黎华叹了口气。目前不少第二代、第三代的流浪猫已经彻底野化。它们不喜欢温暖的家,不喜欢被人抚摸,不肯接近人类。它们只喜欢自由自在生活,没有人能抓住它们,没有人能将它们绑起来,强迫它们成为家宠。

教父抬眼看看警长,说,您也是这样吧。

警长没有回答。教父继续说,有时候我真羡慕您。我也鼓励手下的流浪猫多和警局打交道。那些警察们腰间挂着枪,但很少拔出来,更不会对流浪猫浪费子弹。最重要的是,任何虐待猫的人或顽童在看到警察叔叔的瞬间,都会收起弹弓,假装自己是好孩子。

警长说没错,警局是个不错的避难所,但不是收容所。事实上,无论一只猫打算去哪,去政府大楼、商业区,去电子厂的猫咖、小区垃圾箱,甚至去寺庙出家——弘法寺收养的妙悟(喵呜)猫大师不是说过吗?如果一只猫自称流浪猫,它就不能完全靠人类的施舍生活。它必须自己独立捕猎,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

所以,你也好好劝劝手底下的猫吧。人类并不反对流浪猫团结,他们只是害怕。害怕第一天喂饱了一只猫,第二天就会有十几只猫围上来要吃的。那些流浪猫,人来伸手、饭来张口,要饭要的理所当然,它们可不是自由潇洒,它们就是祸害!

两只猫一路走,一路聊,直到清晨。

不过,今天的太阳没有照常升起。

今天愁云惨淡。

天快亮了。为了避开碍事的人类,教父和警长钻进偏僻的小巷子赶路。他们的爪子轻轻拍在略带湿气的混凝土上,雾与云的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是马路两旁千篇一律的路灯,高挑的铁管似乎在不断增厚的乌云和若有若无的冷风吹拂中摇曳。

他们的对话在抵达教父家时戛然而止。

教父的家,那个位于莲花山公园的舒适树洞,此刻却让他的心碎成了千万片。因为他震惊地看到,爱妻叁花正躺在树底,一大摊犹在扩散的血泊之中。她一只眼睛因痛苦而黯淡无光,另一只却彻底变成了个血窟窿!

……怎么回事?教父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的现实景象更像一个醒不来的噩梦。他从未如此方寸大乱。尽管早晨气温回升,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打着寒战。

家里……叁花艰难地抬起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树洞示意。

教父急忙攀上树,查看树洞内部。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一颗猫心凉了半截:洞内没有一丝生气,温暖的家不复存在。只有大团血迹,猫爪抓痕,还有整个树洞被大面积破坏的痕迹……那是人类的工具才能造成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黎华几乎要疯了。

父亲?是您回来了吗?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教父抬头望去,只见更高的树枝上还藏着一只棕褐色小狸花。这孩子巧妙隐匿在树叶之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不细看很难发现。这只机灵的小狸花四爪雪白,很有辨识性。那正是教父其中一个儿子,名叫踏雪。

父亲,都是一个男孩干的。他早晨在公园爬树玩,发现了我们的树洞。他用弹弓打瞎了妈妈一只眼睛,还把我们从洞里掏出来……我的三个兄弟姐妹都被他活活掐死了。妈妈为了救我们,不顾一切地爬上树,又被那男孩扔下去。我趁机逃到了树顶。但那个男孩也带走了我最小的弟弟……踏雪的声音颤抖着,抽泣着,话音也断断续续。

这些坏到极点的消息如同利箭射入教父的心中,每一个字都是无比沉重的打击。

好,好,我整夜奔波,帮人类杀了三只黄鼠狼,可人类却杀了我三个孩子……来报答我吗?教父从喉咙里发出怪异的笑声。说不清是苦涩,冷笑,还是自嘲。

自嘲之后,情绪如火山般爆发。黎华用利爪对着老榕树皮发泄怒火,他浑身毛发竖立,金棕色猫眼烧的通红,那是能点燃世界的怒火。他心中仿佛腾起一团火,要熊熊燃烧,要訇然炸裂,要烧光这个不公的世道。

一旁的警长则努力保持冷静,开始询问这场屠杀的唯一幸存者与目击者:小猫,你还有个小弟弟?也被那男孩带走了?你看清楚他们去哪里了吗?

他们去了福田口岸!踏雪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听见那男孩用儿童手表打电话,他妈妈应该在那边工作,叫他坐地铁过去。

福田口岸?警长先生,我恳求您帮我一件事。教父迅速收拢情绪,不管他内心如何汹涌,尽可能让声音平稳下来。我必须先带叁花去动物救助站,否则她会失血而死。但是福田口岸那边,能不能请您……

放心,我会立刻去福田口岸追踪那个坏男孩。警长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叁花,叹了口气。说黎华老哥,你处理完这边的事,尽快来找我。

教父点点头,立即甩出猫尾让叁花叼在嘴里。他像只谨慎的导盲犬一样,小心翼翼牵着妻子叁花,冒着暴雨前往最近的救助站。

警长也随即出发了。但没走多远,他突然想到什么,又像一阵疾风,折返回树洞,问那小猫:你叫踏雪,是吧?

对,我叫踏雪。小狸花被瞬移上树的猫叔叔吓得愣了愣。

这个洞被人类发现,已经不安全了。你必须跟我一起走,小家伙。警长直接叼起小猫的后颈皮,如同落叶般从树顶轻盈飘下。

另一个方向,教父和叁花的身影也踉踉跄跄淹没在暴雨里。雷声轰鸣,大雨倾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与这对苦命的猫夫妻为敌。

深圳没有官方挂牌的流浪猫救助站,但有许多民间爱宠组织、宠物医院、猫咪领养站和小动物保护协会。教父下定决心,只要有一家开门,他就会去求助。即使是流浪狗救助站,他也会毫不犹豫登门。他不在乎自己,只求能挽回叁花的生命。为了妻子,这位高傲的流浪猫教父第一次主动向人类求助。


叁花失去了眼睛。幸好,苍天有眼。一家爱宠基地里的好心人发现了这两只可怜的猫,并立刻展开了救助。

人们轻柔地把叁花抱进去,回头见教父还坐在暴雨之中,浑身湿透,赶紧拉开玻璃门,咪咪咪的唤他,想让黑猫也进屋避雨。但教父只是蹭蹭人们的裤腿表达谢意,目光在叁花身上停留片刻,心里默念一声再见,权当告别,便毅然决然冲进暴雨中,直奔福田口岸而去。

他还要去救自己的孩子。

在深圳市福田区的南端,福田口岸雄踞于裕亨路与桂花路的交汇处,毗邻香港,见证了国与制的交融。这座重要的口岸自2004年12月奠基,至2007年8月15日正式启用。它不仅是经济合作的重要桥梁,更是无数旅人往返于香港与深圳的陆大门。

作为一只流浪猫,黎华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福田口岸在他眼里就是个参照坐标,只要能指引他找到孩子,那就是它最大的价值。

风涌悲戚,雨泻无情,仿佛要一举淹没碧落与黄泉。水幕挂在一座座商业楼大厦上,如同瀑布与万壑争流,已然模糊了整个深圳。行人匆忙避雨,私家车也扛不住如此暴雨,远去的机壳被雨刀削得逐渐渺小。深河沿岸,高大连绵的铁丝网隐约可见,积水在水泥路上缓缓汇聚,肉眼可见形成一个个小池塘。

教父在雨中急切搜寻,牙齿紧咬。他最爱惜的四爪趟过肮脏积水,不再雪白,泥沙也填满爪鞘。他烧红了猫眼,只想马上找到那个残忍的虐猫小男孩。

然而,他首先看到的却是警长。那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呆呆愣愣坐在一个敞开的下水道井盖前,旁边还有教父的儿子踏雪。井盖为了排水方便,被人故意掀开了,四周的黄浊浑汤从天而降,滚滚而来,又俯冲而下,最后彻底汇入暗无天日的地下河中。

喵嗷!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太危险了!教父大喝一声,将两只猫从危险边缘赶开,他的心脏如雷鸣般在胸中狂跳。教父向下水道的深渊遥遥望去,仿佛上帝站在云端,俯瞰另一个世界的创世大洪水,织撞出一个吞噬光线的黑色深渊。

那个男孩……他,他把小猫崽扔进去了。警长强压语气里的悲伤,尽可能平静地说出这番话,以免过于刺激教父。

什么?黎华几乎站立不稳。他就像一只失去垂天之翼的鹏,摇头摆尾往下坠。接应他的黑色深渊中掀起了排山倒海的咆哮,教父的心也彻底揉碎在地下河的波涛里,直到依稀听见他小儿子的微弱呼救。

警长,您能不能再帮我个忙?教父神情恍惚,视线从井口移到了一旁的儿子身上。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麻烦您替我照顾踏雪。他已经满月了,可以提前断奶了。他很快就能独立谋生。

警长立刻就明白了这位父亲要做什么。

这孩子我可以帮你照顾一段时间。但是……你确定要跳下去?……先不说能不能找到你的小儿子,你自己还有信心重见天日?警长忍不住警告教父。你可能会被垃圾或树枝挤扁,被地下河道撞破脑袋,被污水处理机器绞成一滩血水。当然,你最大的可能是窒息淹死。这简直是自杀!

但教父没有回答。他围着下水井盖,不停地转圈,一圈又一圈。

踏雪,你听好。教父竭力保持着语气里的平和镇定。爸爸现在要去救你的弟弟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以后你要乖乖听你警长叔叔的话,把他当成我,好好尊敬他。

没再多说一句话,黎华一咬牙,一横心,义无反顾地跳进了下水道里。他就像一小块肉团,掉进了排水渠长长的、黑暗的食管。雨水更加猛烈,宛如雨箭,每一箭都是对伤痕累累的大地的一次重击,仿佛连天空也在为这位父亲的勇敢和牺牲而哭泣。


寒冷刺骨的污水,一股一股推搡着教父。瞬间湿透的流浪猫漂浮在迷宫般的下水道里,艰难穿行。他的四肢如风中残叶,随波逐流,每一次撞上管道的坚硬壁面,都让他痛不欲生。

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因为柔软的水流也在拼命挤压他的胸腔。他仿佛被恶鬼拖曳在塔尔塔罗斯的硫磺深处,在旋涡中翻滚,等待恶毒的命运之手将他无情戏弄。

够了。教父用四爪在黏滑的管道壁上拼命抠抓,试图抓握一线生机。但最终宣告失败。下水道的岔路众多,教父只有短短两三秒选择要漂去哪边。每一次转弯都是一场生死赌局。下一个弯道或许是活水,或许是死胡同,也可能让他撞得粉身碎骨,彻底葬身。唯一不变的是水的怒吼,回响在幽深隧道里,如同死神的嘲笑,折磨着猫科动物最灵敏的耳朵。

成年猫尚且难以招架。幼小的猫崽掉进来,生还的几率又有多大?教父心中涌起绝望,强撑的身体开始卸力,意识逐渐模糊。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被污水吞噬之际,水流却奇迹般变缓,温柔地托起了他的身躯。

教父浑然不觉,自己正被冲出下水道,排入那条分隔了深圳和香港的河流。与此同时,界河上,一艘武警巡逻船恰好经过,它的探照灯在雨夜中切割出一道光束。

“你们快看,河上漂的是什么?”一名警官指着水面的黑影,好奇地问。

“我看着像……像是一只淹死的猫,”另一个警官仔细端详着。

“真淹死了吗?咱们把它捞出来吧。省得泡在河里发臭。”第三个人提议,手已经伸向了防暴棍。

教父从上游漂流至此,如果猫真有九条命,他恐怕只剩八条了。他模糊的意识正在慢慢恢复。当棍子第一次触碰肋骨时,痛苦也唤醒了他,发出第一声微弱的抗议。

“停,别捣了!它是不是还活着呢!”一名警官惊呼一声,连忙阻止同伴的举动。

“快,谁有防割手套?”

“把船靠过去,再靠近点!”

“快把小猫捞上来!”

船上警官们七手八脚地忙碌起来。很快,一副厚实的防割手套被找出,一名警官小心翼翼地戴上,伸长手臂,像给手机揭膜似的小心翼翼,将教父从河面上轻轻捧起。

警官们围拢过来,好奇打量着这只小生命。

“这流浪猫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肯定是深圳那边的流浪猫吧?”有人猜测。

“不可能。你看那边铁丝网,只要被触碰就会报警,网眼还这么密,猫根本钻不过来。沿岸监控也是全覆盖的,我们没收到任何报警。这只猫又不是鸟,总不可能直接飞过来吧!”警官说着,他的目光却忍不住飘向了香港那边。

众人不约而同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另一边,元朗,那是香港的郊野,稀疏的铁丝网像藤蔓一样缠绕在起伏的小山上。

“我丈母娘家就在香港元朗,去年我在山上也看过猫。那边村里养猫的人家不少。有黑的,白的,花的……”一名警官回忆道,“这猫,八成是从那边过来的。”

“那,咱们就把这猫儿送回元朗?要不要查查监控确认一下?”有人提议。

“不必了。那也太麻烦了。谁知道这猫是从哪段河掉下来的。查监控都没法查。做个防疫检查,赶紧把它放回去吧,”一名警官挥挥手,结束了这场讨论。

就这样,深圳的流浪猫教父被阴差阳错地送去了香港元朗。


香港元朗,传统村舍坐落在现代都市的扩张版图里,相映成趣。如此城村沃土,自然也养活了不少流浪猫。它们白天在城市垃圾箱旁懒洋洋打盹,夜晚在村篱笆上尽情狂欢,活得颇为潇洒。

但有一只猫例外,那就是黎华。元朗猫界的印象谱里,他总是愁眉苦脸,从不参与猫族团建。

曾是深圳教父的他,如今瘦骨嶙峋,只剩形与影相吊。他不是饿的,而是愁的。在低矮的元朗山丘与周边村落里,他幽灵般游荡了整整两个月。每晚,他都对着深圳河沿岸的铁丝网哀嚎连连,徒劳地寻找那最后一只小猫。从霜降嗥到大雪,他声嘶力竭,不管黎华愿不愿意承认,他都必须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只猫崽应该已经死了。死在人类阴暗的下水道里,尸骨无存。

香港的气候温暖,降雪不多,但今年寒潮异常凶猛,狠狠咬了所有生灵一口,滔天的冷意渗入众生骨髓。教父在香港无家可归,但他也不会蠢到让自己冻死。在这个背井离乡的冬天,他凭借敏锐的听觉,探查每一栋房屋下面的窸窣动静,并成功锁定了一户鼠害严重的人家。

他干起猫的本职工作。仅用半天时间就刨开一个隐蔽的老鼠洞,从里面掏出四五只吱吱乱叫的灰耗子。不过,黎华醉翁之意不在酒。

“喂,你只玄猫边度喱噶?好劲咖!(粤语:哪来的黑猫?真厉害!)”村里人围观黑狸花的捕鼠表演,啧啧称奇,主人家也拿出小半碗面汤犒劳他。

但黎华靠吃老鼠填饱了肚子,对于人类的馈赠却分毫不取。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他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最终选了个避风的角落,安静地躺下了。“系想稳个地方落嚟安家咖,咁咪养住佢啰。”(粤语:原来想找个地方安家呀,那就养着吧。)”主人家见黎华如此省心,也欣然铺草垒砖,给他搭了个简陋的窝。就这样,黎华刨开老鼠的过冬洞,也为自己赢得了一个过冬猫窝作奖励。

老鼠的繁殖能力惊人,发现一窝,附近必有更多。黎华在村里转了几圈,很快就发现了许多房屋下的鼠类臭味。这种气味对猫来说无疑是一种挑衅,对黎华这样的捕鼠高手来说,更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召唤。村里猫少狗多,鼠患自然猖獗。黎华心中暗喜,他知道这里的人类迫切需要一个守护者,而他,正是最佳猫选。

黎华开始行动。尽管白天捕鼠更能引起人们的关注,为他赢得好声誉,但他权衡利弊,还是选择了猫界传统的夜间出击。一是夜晚看得更清楚,二是村里的许多狗晚上都被拴在家里,不会在他专心致志捕鼠的时候杀他个措手不及。

于是,每晚夜深人静,黎华就会踩着柴火堆,轻盈爬上狭窄的墙头,挨家挨户,悄无声息地开始巡逻。没有一只老鼠能逃脱他的利爪。直到凌晨,困意袭来,黎华才辗转回窝。不必担心他的身体,正像每个人所需的睡眠时间都不同,每只猫的精力也分为三六九等。而黎华,毫无疑问,就是那种精力多到用不完的猫。

久而久之,夜巡成了黎华的习惯,哪怕附近的老鼠快被他捕食殆尽了,他仍要每晚按时散步,夜巡几圈,否则就没法睡好觉。他很享受夜晚的自由,任凭风声在耳边呼唤。那是野性的呼唤。此时他也会欣然抬头,回应不再沉默的大自然。

作为恒温动物,老鼠不会冬眠。它们一般会在洞里储存大量的粮食,以供冬天食用。但村里的捕鼠猫太少,这长此以往老鼠也逐渐放肆。秋天储存的粮食不够,它们故意等到冬天,才到人类的地盘上捣乱。

而黎华的出现,直接宣告了老鼠们的末日。当人们清早起来,鼠辈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根鼠尾巴,整整齐齐码在大门口。旁边还按着黎华独一无二的猫爪签名。

在全村人的强烈建议下,黎华的猫窝也迅速升级了。主人在温暖的车棚里为他摆上了一张毛绒床,对于没那么讲究养宠的乡下人来说,这已经是对一只猫最大的赞赏了。黎华俨然成了这座元朗小山村的守护神。

冬去春来,躺在毛绒床里的黎华越来越少地回忆起他那不幸殒命的小儿子,也渐渐淡忘了故乡深圳,而是专心于香港的新家。他也遇到了许多合适的母猫。每次发情期,黎华就像所有雄性动物一样也会管不住自己下半身,但说来好笑,每次他一骑到别的母猫身上,眼前总会浮现叁花那血淋淋的眼窝,然后便没了兴致。母猫们都笑他是不是那活儿不行啊,如此几番,黎华也放弃了。他自己要创造一项猫界纪录:一只公猫居然要为了妻子守身如玉。

又一年圣诞节将至,主人家要进城采购,把黎华也带去了。从西九龙的海滨烟花表演到赤柱广场的圣诞市集,香港街头灯光璀璨,活力四射。不过,黎华可是深圳的流浪猫教父,见过大世面,他就像一位老绅士般端坐车上,任凭窗外霓虹变幻,波澜不惊。

这份冷静,也让他得以从一片喧闹的狂欢中抽身,捕捉到更多不易察觉的声音:

喵,救命!

喵喵,救命啊……

车停了。而黎华敏锐地竖起耳朵。他听到不远处的小巷里传来一声猫的呼救。那声音很微弱,就像冷风中摇曳的烛火,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黎华好奇心极强。主人下车购物,他就从车窗钻出来,抖抖雪亮的胡须,贴着墙根,一步步接近那微弱的呼救。

最终,黎华在巷子里找到一只老野猫。

老野猫蜷缩在一个纸板箱里,浑身皮毛打结,蓬乱不堪。它像一团灰黑色的球,看不出猫色与品种。救……救命。老猫还在呼救,声音一次比一次微弱。

出了巷子,沿街向东走。有家宠物店的老板很好,应该会喂你点吃的。黎华推测这只老猫大概是饥寒交迫快要死了,好心给他指了条路。又问老爷子需不需要我带您去啊。

不,不需要……快走,你快走。老灰猫听出黎华喵喵叫着接近,喘息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真不需要?您现在连道儿都走不了,还不需要我牵着您?黎华心想,这只香港猫真够奇怪的。

但下一秒,他就听到身后有物体落地的声响。回头瞧瞧,竟有另一只流浪猫拦住了他的去路。

喂,你是准备救那老东西吗?一只黄灰色杂种猫拦在黎华面前。它浑身也脏兮兮的,但明显筋骨强健,眼神炯炯放光,应该是香港中心一带混得不错的流浪猫。

没错,我确实要救他。黎华大大方方承认了。我们猫又不是人类,哪能见死不救呢?

但那只老猫本就该死。你不知道吧?听你口音,也不是香港的猫。唔,犯错可以理解。黄猫冷笑一声。

我来自深圳。是深圳猫的教父。黎华听出了黄猫语气里的不善和高高在上,也毫不客气地回敬它。

呵,我们香港猫可没有教父,只有猫王!黄猫对这头衔不屑一顾,转头朝教父背后啐一口,说这老猫啊,就是上任猫王,可他前几天被我们新猫王打败了。新猫王说了,谁也不许靠近他,不许他问人讨吃的,也不许去垃圾桶里翻吃的。直到把他饿死为止!

黎华皱眉听完,才评价说你们香港的猫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在我们深圳,被咬败的猫,主动离开胜者的地盘就行,你们怎么还赶尽杀绝了?杀的两败俱伤有什么好处?

深圳是深圳,香港是香港。什么狗屁教父,你要是不守规矩,也赶紧从我们地盘上滚蛋!黄猫出言不逊。

说的跟香港是你家后院似的。黎华也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就冲你这句话,我今天救定这只老猫了。

黄猫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哟呵,要打架是吧?那我把弟兄们都叫来。它扬起脖颈,像头狼召集狼群似的朝天嚎叫。

黎华耐心等黄猫嚎丧完,才慢悠悠说靓仔,你也不太讲武德了吧。不是咱俩单挑吗?你怎么还摇人了?

黎华并不害怕对方的猫多。因为猫类打架很有特点。就像两个武林高手之间过招,外人只有旁观的份儿。如果是两只实力很强的猫进行打斗,第三只猫很难插手的。再说,黎华早就看出这只黄猫也是外强中干之辈,不可能跟自己实力相当。

黄猫却得逞似的笑笑,你是不是怕啦?哼,告诉你吧,只有猫王之间才能单挑,对付你这种乐色,我们一猫一口足够把你咬死了!

黎华彻底对这只自大狂黄猫无语了。他不再理会这毛头小子,就站在老灰猫面前,一言不发地等待挑战。

不一会儿,三四只流浪猫应声而来。它们各个造型奇特。有的脸上粘着一大块胎记,有的浑身烫着斑斓的条纹,唯一一只纯色猫还断了半截尾巴。黎华猜测它们应该都是宠物猫,被主人丢弃之后便邋遢成这个样子。如果是天生流浪猫,至少收拾得利利索索,不会有一种落魄少爷小姐的狼狈感。

黄猫率先发难。它的黄灰色皮毛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像枚子弹似的不打弯,直挺挺扑向黎华。

来的好。黎华撤开后爪,直起上半身招架。尖牙与利爪乒乓碰撞,又被两只猫的吼叫声盖过。仅此一照面,黎华已经瞧出黄猫的弱点了。它身形颀长,两只前爪却撑得太开,难以掩护腹部。

黄猫一击不中,立刻调整战术,一口咬向黎华的左肩胛,打算以点突破。可黎华再次灵活闪避,趁机用左爪狠狠挠了黄猫的腹部,探探虚实。

黄猫果然没来及反抗,还疼得龇牙咧嘴。它气急败坏却不甘示弱,露出锋利的爪牙,扑到近在咫尺的黎华背部,毫无章法地乱抓一气。

黎华试验成功,也不再拖下去。他打个滚,拉开距离,却感觉背部火辣辣的疼。不用看,那里肯定被挠出血了。黎华金瞳里闪过一丝凶光。猎杀开始。黄猫下一次攻击将会让它终身难忘。因为黎华竟然直接从它两个前爪之间钻过,直接掏向它的腹部!就像豺狗掏猎物肠子似的。

黄猫大吃一惊,拼命想摆脱黎华,但黎华往上一掀,几乎将黄猫整个驮了起来。后者四爪腾空还没反抗,就被狠狠掼摔在地,摔懵了。

黎华还是留情了。否则,现在躺倒在地的不只有黄猫,它的肠子也该流淌满地。

黄猫惊魂未定站起身。身后三四只流浪猫小弟也被吓傻了。它们本想等老大战胜后一哄而上,现在还上个鬼。

还不快回去报信!黄猫咬牙切齿地看着黎华。身后的几只猫小弟得到许可,一刻也不敢久留,全逃光了。黄猫放狠话说,你等着,等着!我这就回去找我们猫王咬死你。

随时奉陪。黎华舔了舔自己的雪白前爪。说我叫黎华。Chinses Li Hua(中国特色狸花猫品种). 你们注意别找错了。

色厉内荏的黄猫误以为黎华一抬爪还要再打,吓得腿软,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巷子口拐弯儿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猫啃泥。

黎华没空理会这些丧家之犬,他把尾巴甩进老灰猫嘴边,说老爷子您叼着吧。我带您去吃点东西。

他们很快到了那家宠物店。黎华没打算进去,只是领着老灰猫在外面草坪上坐下。他知道,来打疫苗的宠物主人包里总少不了些零食,这些就足以让老灰猫饱餐一顿。

肚子里有了货,老灰猫也恢复了些元气,能正常说话了。黎华就问这位下台的猫王,之前你就没想过立一只继承猫,或者攒几个猫朋友吗?至少危难时刻还能帮你一把。堂堂猫王这般落魄,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老猫王说唉,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以前我们香港的流浪猫,可不是现在这幅好勇斗狠的模样。我们**选举,每一位香港猫王都众望所归。比如我们那位忌廉哥。人称“尖东忌廉哥”,那可是香港的名猫,一只英国短毛猫,浑身滚圆,人见人爱。他的故事在香港乃至国际上都享有极高的知名度。

忌廉哥原本是一家报摊的“镇店之猫”,顾客们都喜欢他。2012年他失踪了一阵子,可把人类网民急坏了。后来他在附近停车场被寻回,一下就成了猫界明星,那报摊也成了网红打卡地。那时候,香港的公交车、报纸头条……到处都是他的身影。

忌廉哥的名声,不仅响彻香港,还在国际上引起了轰动。他是香港猫界的第一位访问美国CNN的嘉宾,韩国KBS也对他青睐有加。他的主人还帮他出了四本书,广告界也把他当宝贝,甚至成立了忌廉哥基金,专门帮助流浪动物。

老猫王继续说,我和新猫王,当年都是忌廉哥的左膀右臂。忌廉哥隐退后,我们俩就起了争执。我希望猫们继续和人类和平共处,但新猫王却认为人类是猫的奴仆,偷人类的东西就像收租一样天经地义。我觉得这完全是胡闹,会让我们流浪猫被人类唾弃。但他就是不听,还暗中对我下了黑手。

下黑手?黎华挑挑眉。

没错,我们猫王间的决斗,向来是一对一的单挑。但他却破了规矩,找了五六只猫围攻我,把我咬得体无完肤,还把我流放在这,想饿死我。老猫王说完,长叹一声说抱歉啊,临死前不甘心,才出声求救。没想到被你听到了,还这么好心帮我……是我拖累你了。

拖累?您这是哪儿的话。黎华勾爪一笑,说您就安心养身体吧。那新猫王不是要找我麻烦吗?正好,他自己送上门。我就算日行一善,帮您收拾收拾他。我看,你们香港猫王的位置,还得归您。


怎么,你要挑战新猫王,还要帮我夺回王位?老猫王哑然失笑。这不可能。但黎华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没开玩笑。圣诞节过后,黎华再也没回过元朗村的家。对于温暖的猫窝、慷慨的主人、可以眺望故乡的山丘,他毫不留恋。别怪他无情,黎华本就是四海为家的流浪猫,每开始新一段流浪生涯前,他总要跟过去的一切断得干干净净。

这几天我收集了情报。香港的“富翁猫”,你知道吧,就是那只继承时装界大亨全部遗产的宠物猫,它出门都要坐私人飞机的。新猫王和它走得很近,估计它俩很快就要结盟。一旦它们强强联手,咱们的事情就更难办。昨晚我埋伏在富翁猫家,看到了它保姆列出的计划表,下个月富翁猫要去一家人类剧院观看音乐剧《猫》,新猫王也会去那个包厢。咱们要阻止它们结盟,顺便把王位抢回来。那家剧院算得上是人类口中的高端场所,不可能放进去很多流浪猫。新猫王不是总喜欢仗着人多耍赖吗?这正是一个跟它捉对厮杀的好机会。我决定带你混进剧院,找到新猫王,而你要做的,就是在歌剧演完之前把他好好揍一顿……黎华铺展开自己的宏伟计划,那神气的模样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实际上只有两只流浪猫参加行动。

好,我最后还有个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老猫王犹豫着问。

黎华这才停顿片刻。仔细想了想他为什么要帮助一个素未谋面的香港猫王。或许,因为他们俩很像吧。都出于各种原因被放逐出自己的地盘,本就是流浪猫,却不得不经历生命中第二次大流浪。既然生在这世界上本没有根,无数浮萍就要更加紧紧团聚在一起。黎华和老猫王就是这样两株浮萍。萍水相逢,萍萍相依。

歌剧之夜,黎华带着老猫王爬过通风管道,悄悄溜进了剧院。

《猫》是一部享誉全球的音乐剧,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略特的诗歌编写而成,也是百老汇历史上连续演出时间最久的音乐剧,被誉为“世界四大音乐剧”之首。她像一位古典珠光的美人,将这样一个故事娓娓道来:杰里科猫族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盛大的舞会,届时众猫们会挑选一只猫升上天堂,获得重生。于是形形色色的猫儿纷纷登场,尽情表现自己。最终,当年光彩照人,如今却无比落魄的老母猫,Grizabella,以一曲《回忆》打动了所有在场的猫,大家一致同意让她升入天堂。

不过,身为一只货真价实的猫,黎华却不喜欢消费这种文艺奢侈品。他根本看不懂这些光影交错,不懂这些人类为什么要扮成猫,卖力地上蹿下跳,演绎一个简单的物种,一件简单的小事。高高在上的灯光和异常夸张的表演对他毫无吸引力。

黎华并非没有品味。

相反,黎华的品味是由深圳坚韧不拔、鲜活脉动的现实气息塑造的。当他走过深圳的10区,74街道,当他爬上最高的梧桐山顶,蹓晃过福田新村的衡门深巷,当他路过华强北最热闹的凌晨小吃街,收缩肚皮努力挤过岗厦村的蓝灰矮楼,当他尝过光明的乳鸽,宝安的蚝,游过大鹏的海,当他在黑夜里俯瞰一整座都市丛林的连云叠嶂,那么,他的视线里,只会有冷暖自知的深圳江湖,而非什么虚无缥缈的猫族天堂。

好戏开演了。舞台上帷幕徐展,许多人类演员扮成各种各样的猫,纵情载歌载舞;舞台下,猫儿们却以人类的面孔和姿态演绎着真正的猫族故事,它们啜饮着,啃咬着,与阴影融为一体。

小猫咪,当你刚出生时无法睁开眼睛吗?却能在黑暗中看清一切?

当你发现鼠辈的踪影,你急于现身吗?

当你第一次捕猎时,你会自信骄傲吗?

当头朝下落地时,你永远四脚着地吗?

当嗅到暴风雨的气息时,你会紧张吗?

当年法老建造狮身人面像,你也在埃及人怀中吗?

如今在大街小巷迷路,你也凭借本能找准方向吗?

你可以像猫一样以C调开头,同时唱出多声部吗?

模仿罗西尼的二重唱,还有史特劳斯的华尔兹曲

永远博得满堂彩吗?

今天表演的是一部创新式音乐剧,人类修改了原有歌词,使它更加贴合猫族世界。唱着跳着,那只早年被驱逐出族群的老母猫,女主角Grizabella,第一个走上舞台。她的孤独和被排斥,恰像香港老猫王在族群中的尴尬地位。

午夜大地,一片死寂

月亮也遗失了关于她的记忆

她站在路灯下,落叶在猫爪下堆积

风声悲凄,忽明忽暗的街灯在低语

黎明将至,只剩她徘徊在孤零零的月光下,回忆

Grizabella甫一露面,立刻遭到了猫族的冷眼,却也让一些猫为她深感同情。老猫王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他虽然失去了王位,但虎死威不倒,不少猫依然对他抱有深深的敬意。同情也是一种筹码,但必须要谨慎使用。

舞台下,黎华躲在阴影里四下观察,快速锁定了新猫王的包厢。舞台上,Old Deuteronomy也登场了——这是智慧威严的领袖猫。也是教父黎华的化身,他曾经也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受到猫群的信任,有时候他厉害得简直不像是一只猫。

舞台上,杂技演员们开始展示杰里科猫族引以为傲的特长——“我们能在空中舞蹈,像高空飞人;我们能翻双筋斗,在轮胎上弹跳;我们能在高墙上漫步,在树丛里荡秋千;我们能在栅栏上保持平衡,也能在电线上自由行走!”——随着子夜舞会开场,猫族高难度的动作与快节奏的音乐迅速点燃整个剧场。舞台下,黎华和老猫王也趁着一片喧嚣,攀缘上天花板的灯架,小心翼翼向二楼,新猫王的包厢挪去。

舞台上,纯洁白猫Victoria开始了独舞。她的独舞象征着猫群新的希望。黎华也决心要让老猫王也拥有这样的新生。Grizabella再次被整个猫群排挤拒绝,老猫王也感同身受,但他一看到Old Deuteronomy对Grizabella表露同情,他知道自己还有戏。黎华回头对老猫王说,听听这些人类的剧本吧,编得多好。我们猫族理应是宽容的动物。即使是背叛者也能得到宽恕。何况你对香港猫界有功。你一定能重新获得族群的尊重。

舞台上,演员们开始表演滑稽的《狮子狗与帕里克狗大战》,舞台下,教父和老猫王也开始畅想未来。假如真能推翻新猫王,他们可来不及庆祝。要赶紧在猫族中找到盟友,那些曾经忠诚于老猫王的猫,那些对现状不满的猫。它们是新猫王的统治下的一线裂缝,也是能让狮子狗和帕里克狗掉进去的裂缝。

舞台上,Grizabella唱出“回忆”第一串音符。舞台下,黎华也推开了新猫王的包厢门。正如歌剧中的猫儿们一样,黎华今晚要让老猫王也走上“猫界天堂”,重获新生。

歌剧第二幕的缓缓展开,舞台上和包厢里的猫儿们同样吃惊地看向来者。黎华和老猫王走出藏身阴影,与新猫王目光对视。扮演罪犯猫Macavity的演员也正式登台。他狞笑着打断盛会,观众们屏息凝神,音乐也随着紧张气氛而拔高:

Macavity!

一位藐视法律的犯罪大师

一只拥有“幽灵猫爪”的神秘恶棍

他是特勤小组的滑铁卢,苏格兰场的头号公敌

他又瘦又高,你准能辨认出来:

他眉头紧锁,眼睛深深向内凹

脑袋是半圆形,胡须梳也不梳

他抢劫商店的肉肠,还把牛奶偷个精光

或在巷道,或在广场,人类都在谴责这个恶魔的罪行!

音乐剧里,罪犯猫Macavity带来了混乱和恐惧,此刻也折射了新猫王的现实统治。新猫王和他的追随者们就像Macavity和帮凶们一样狡猾和残忍,他们欺弱怕强,横行霸道,破坏人类与猫族的和平。不过别担心,黎华天生就是他们的克星。就像Old Deuteronomy,黎华就是正义,正义得无懈可击。他将新猫王手下的爪牙通通揽到自己身上,以便让新老猫王可以更加公平一对一决斗。

新猫王像Macavity一样,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要猛扑反抗。他的猫爪完全伸出爪鞘,仿佛为了诠释舞台上的Macavity何等无法无天,新猫王最初的攻击也是异常疯狂,狂撕乱咬而毫无章法,战场上只有沾血的猫毛四散纷飞。

相比新猫王暴风骤雨的攻击,老猫王更加沉稳,从容不迫。新猫王习惯多而密集的攻击,仿佛牛虻吸血,老猫王却稳扎稳打,发力如雷霆万钧,利用四周墙壁一次次跃起,向新猫王发起猛击。

新猫王不甘示弱地翻转身体,四爪朝天,迫使老猫王不得不次次退却。新猫王又趁机反攻,直取老猫王的双眼。老猫王头部一偏,险险避过,但侧脸还是被划出几道深深的血痕。新猫王发出兴奋的低吼,打算乘胜追击,老猫王却更为沉着冷静,利用丰富的战斗经验,格挡,闪避,重新寻找新猫王攻击中的破绽。

这场惊险的战斗从地面持续到空中,再从空中狠狠跌回地面。老猫王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咬住新猫王的耳朵用力一扯,新猫王痛得咆哮,反过来用牙齿咬住老猫王的前腿。两猫几乎扭作一团,最终一同跌落,撞翻了包厢内的座椅。

新猫王用力一蹬,将身上的老猫王弹开,再次抢占制高点,老猫王转而养精蓄锐,不断用假动作迷惑对手。一爪佯攻,另一爪挟着十成十的力道,猛击新猫王的腰眼,新猫王痛呼一声,几乎失去了平衡。

就在这时,舞台上的Macavity也被击败,全场响起一片惊呼。新猫王被呼声分心的瞬间,老猫王也闪电般发动致命一击。新猫王重重摔倒在一片尘埃里。很快尘埃落定。老猫王的最后一击——也是对Grizabella的绝唱的致敬——他一挥爪将篡位者送入了黑暗,新猫王的统治结束了。

舞台上,演唱的音乐剧也终于达到了高潮:

现在明白了吗?猫与人何其相似

你我他也是如此——和猫一样

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思想:

有的清醒,有的疯狂

有的恶毒,有的善良

相比之下,既有好猫,也有坏猫

愿这首诗可以成为每只猫的写照

全剧场环绕的高音中,黎华忽然想起了家乡深圳。那里曾有坏人害得他家破猫亡。而在香港,他却见识到了更多骄横凌人的宠物猫。这实则是两个极端。人和猫,不应该是东风与西风的关系,每天总想着谁能压倒谁,谁能凌驾谁之上。人和猫应该是平等的。正像歌剧所唱,猫尊敬人类,人类也会给猫一个家。

小朋友,下面让我告诉你怎样与猫交朋友——你要谨记在心:

见到猫可以降格相待,犹如对一位老朋友,尊敬有加

见到猫可以脱帽致意,打招呼:“你好吗,亲爱的猫?”

偶尔要准备一碟奶精,一些鱼子酱或史托斯柏格派

一些罐装的松鸡或鲑鱼糊……必会符合它们的口味

这样人类就能与猫友好相处

每只猫也有被人尊重的权利

舞台上Grizabella顺利升上天堂。她获得救赎对所有人类和猫咪来说都是一颗希望的种子,都意义非凡。舞台下,老猫王也在教父的陪伴下重新夺回了他的王位。见证历史的香港猫们一一低头,向真正的猫王致敬。

剧院打起高光。仿佛黎明第一缕光线,正好给老猫王从耳尖到额头涂抹上一层金灿灿的色彩。失冕之王重获加冕。老猫王转向了黎华,他的救命恩人与知己。众猫睽睽下,他向黎华俯身行礼,郑重宣布:

从今天起,您也是香港的教父了!


教父在香港的街头漫步,连续几天享受着猫界的顶礼膜拜。猫是有虚荣心的动物,被众猫仰慕,滋味自然美妙。但在这份荣耀背后,教父的心里却像野草般疯长出另一种渴望,斩不断,理还乱。

或许还是想家了吧。他想回到深圳,回到他的流浪猫伙伴们身边。但香港就像一头猛虎。骑虎容易,下虎就难了。生命只有一次,巧合亦是如此。童话故事里总有一些无关大雅的巧合,但在现实世界中,巧合是机遇,而每一次机遇的落空,都可能带来无法预估的后果。教父知道,他不能再冒险跳进下水道,指望被老天爷冲回深圳河。那种事情,说是奇迹也不为过,想要再来一次,恐怕难如登天。

教父的不安与日俱增。流浪猫的寿命只有五六年,宠物猫或许能超过十岁,但也仅此而已。人类眼中短短一两年,如白驹过隙,对流浪猫来说,却要斑驳十年二十年的光景。

教父常常从回忆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凝视着深港界河,猫眼贪婪搜寻着熟悉的建筑。其他的猫也注意到了他的分心,但它们什么也没说。因为教父的心早已被两个世界撕裂。思乡这种病虽不是绝症,但除了故土故乡,别无良方。

每天,教父都会接见无数流浪猫,它们要么千里迢迢踏上朝圣之路,朝见喵喵教的教父;要么给教父舔毛舔一整天,争相献殷勤。香港的流浪猫也很多,但这个大家庭里,充满着陌生的口音和面孔,有温暖,也有不可忽视的疏离。

就在教父感伤之际,他忽然咀嚼出一丝不寻常:

等等。流浪猫……这么多?

这太奇怪了。这不合逻辑。最近半年,教父面谈的猫起码得三位数,如果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猫,那四位数也绰绰有余。香港的流浪猫不可能这么多。除非家家户户都养了猫,否则猫群怎会如此庞大?

教父抽空问了老猫王,却只得到后者一声深深的叹息。老猫王说那都是人类造的孽。他们总喜欢千里迢迢把猫猫狗狗带到香港,再无情地丢弃……教父,您要是不信,我带您去看看吧。

猫王带着教父踏进更深的小巷。他们从中环尖沙咀到摩天轮、康乐广场,沿着皇后大道一路向东,穿过庙街和弥敦道,逆时针环游整个香港,每一条不起眼的街道上都蜿蜒出更多流浪猫的身影。

老猫王告诉教父,近年来,由于港人北上购物成风,不法商户开始走私动物来港。他们声称名种猫半小时内送达,不另收费,甚至送货上门。这些商户也走私多种动物,包括名种猫狗、龟只、鸟类等,以满足市场需求。

还有许多宠物主人轻信人言或贪图便宜,将宠物交给黑中介带到香港。他们以为宠物会安全抵达,却不知它们在恶劣环境中集中关押,一旦遇到海关检查,走私者会毫不犹豫地将宠物丢弃,甚至扔进大海。

路旁有一只老流浪猫向二位贵客问好,它指向西北方,又讲述了前些年在香港烂角咀,龙鼓上滩那边的悲剧。当时淹死了一百多只宠物猫狗,半个海面都白了,老猫回忆说它们都是有主人的。我还算命大,只是被运到香港又被丢弃,至少没在半路丧命。 

黎华也注意到,香港不少流浪猫脖子上都有烂掉的项圈或项圈压痕。它们都曾经是被人深爱的宠物。黎华说难怪你们香港的流浪猫都是一副落魄贵族样儿。这可不行,得想办法改变这一切。

你有办法帮我们?所有猫都好奇围上来。

我确实有招,但这招太狠了,我从没敢用过。如今既然是人类不仁在先,我也不必客气——没错,我们猫咪虽小,声音也微不足道,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人类就不能忽视我们。教父笑着说,我愿意帮你们,或许这招也能让我回家。

第二天清晨,教父伫立在一家臭名昭著的走私宠物店前,身后跟着十几只曾被这家店丢弃的流浪猫。

准备好了吗?各位。

教父微笑着问身后的猫群。

郁佢‌!(粤语:干他!)猫群发出雷鸣般的回应。

于是教父深吸一口气,模仿着音乐剧《猫》中的高音,用尽胸中的所有力量,发出了第一声响亮的嚎叫。


十一

身后的群猫也开始大合唱。

真正的猫族之歌响彻云霄,路人们驻足聆听,目瞪口呆,他们试图去翻译猫群在唱什么,或者探寻每一只猫开嗓的规律。但他们当然徒劳无获,因为这些歌声并无深意,教父的目的,不过是制造一些声响罢了。

猫叫声在混凝土森林中回响,撞击着玻璃和钢铁,穿透了都市的喧嚣。老猫王早有吩咐,这几日没事干的流浪猫统统去给教父撑场子。于是越来越多的流浪猫从藏身之处涌出,齐聚于此,加入这场壮观的大合唱。

猫群越聚越多。最终超过了三位数。

上百只猫啊,齐聚一家宠物店前引吭高歌!这奇景迅速被多家港媒争相报道。比流浪猫数量更多的相机、镜头与麦克风也蜂拥而至。

注意,我们只等那些穿蓝色制服的人,只要他们愿意来查查这家店,这老板就得吃牢饭。黎华看着周围的猫群,威严而简短地发表演讲:我知道,各位都是独立又自由的猫,不屑于向人类求助,也早忘了有主人有家的滋味。但老话说的好,君子不器。现在我们要主动适应环境,我们恰恰要展示自己弱小无助的一面,这样才会有人站出来替我们撑腰!

于是,整个猫群在教父的巧妙安排下,训练有素,“错峰打卡”,不分昼夜地嗥叫。它们的叫声像野火泼洒在干燥平原上,肆意蔓延,烧出势不可挡的热浪。

猫群甚至形成了一个阵形。四周有警卫猫,中心有领嗥猫,教父位居阵后,坐镇指挥。连续两日,猫群义愤填膺地抗议,动静实在闹得太大,引得附近居民叫来管理人员,希望将这些扰民的流浪猫一网打尽。但手持捕猫网的管理员一到现场,猫群便似游鱼入海,四散而去,管理员只能空手而归。而管理员一走,这些猫又默契地重新聚集,继续它们声势浩大的抗议。

又过了一天一夜,猫群终于盼来了几位穿蓝色制服的人。

停。

随着教父一声令下,原本闹哄哄的猫群一瞬间鸦雀无声。

蓝制服们惊讶地看向猫群中心,那里站着一只黑狸花猫,只有前爪雪白。他仅仅端坐着,已是气度不凡。他毫无惧色与人类平静对视,仿佛他才是此间的王。

黑狸花又短促嗥叫一声。它背后黑压压的猫群仿佛听到号令,竟然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直通宠物店门口。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猫群的意思。蓝制服们在猫群憧憬的目光中,走进了宠物店。

成功了。当教父看到蓝制服们带着严肃的表情从宠物店出来时,心中大喜。所有的猫都围了上去,它们爆发出喵喵的欢呼声。

经过猫群们的不懈努力,这家店背后的宠物灰产终于被揭露。至于附近的居民,他们原本对流浪猫厌恶至极,现在也纷纷转变了态度,一致同情这些可怜的小生命,同时愤怒地谴责走私者和不良中介。

很快,另一批白制服们也介入调查,他们开始摸排流浪猫的情况,将猫咪的照片公布在官方网上,寻找它们的旧主人或愿意收养的新家庭。

教父很幸运。他的照片一经发布,便在网上疯传,点击量稳居第一。细想也不奇怪,像教父这种高颜值的帅猫根本不愁没人收养。不久,一户人家看中了教父,联系香港方面,希望收养这只黑猫。

留港的时间开始进入倒计时。教父抽空跑出猫笼,在码头上与他的香港猫友们一一告别。

您真的要回去吗?老猫王躺倒在地,露出柔软的肚皮,向教父行最后的臣服之礼。您在香港已经有了新家,如果您留下来,就再也不必四处奔波了。但如果您回深圳,一切又要从头开始,又要从头打拼了。

我们流浪猫一生都在斗争。和天斗,和恶人斗,和自己斗。斗争的结果或许不会立竿见影,但我们每赢得一场正义的战斗,这世界就会肉眼可见变得更加温柔一点。教父感谢了老猫王的好意,但他去意已决。

好吧,这个月那些人类应该会送您回去。老猫王看向不远处的大海,说。我昨晚让手下的猫潜入人类办公室,偷看了宠物运送文件。您的收养家庭就在深圳。恭喜您。终于可以回家了。

是啊,不是每一棵树都有幸在故乡终老。教父也望向辽阔的海面。繁华的香港如今匍匐在他脚下,却仿佛幻影拂面,泡沫般破散,瞬息即逝。

更远的地方,深圳的轮廓清晰可见。

是的,深圳。

你们的教父回来了。


十二

一夜颠簸。黎华在新家里悠悠转醒。

第一眼,就是深圳的黎明。

海水的冲撞,船舱的摇摆,内脏的轰鸣,还有香港地界淡去的霓虹,流浪两年中无数个雨夜……统统断裂在他遥远的记忆里。

“出于健康考虑,这些猫必须绝育。否则母猫可能患乳腺癌和子宫蓄脓,公猫也有患睾丸癌和前列腺问题的风险……”接受麻醉前,兽医最后的话语还在他脑海中回响。这番话也成了他对香港最后的印象。

黎华躺在新猫窝里韬光养晦,不时眨眨眼。由于猫咪太多,药效也有间隔,兽医来不及一个个做清洗,就直接交接了各自的主人。大手术过后,黎华满眼泪花,眼角也糊了不少分泌物,看着好像大哭了一场。但此刻失去了下面那俩玩意儿的他确实想大哭一场。要问黎华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可能就是没有留下更多的子嗣吧。

黎华的新家是座小别墅。主人家生活优渥,养了两条狗,只养了黎华一只猫。来家第二天,黎华就恢复了大半精力,出手把家里两只淘气的哈士奇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也不敢拆家。更令新主人惊喜的是,黎华不枉猫的名号,他真的会抓老鼠。别墅区普遍环境不错,很少能逮到足够充饥的大老鼠,黎华就沿着顶楼的复式阳光房和楼底四面墙根天天溜达,后来就溜去了隔壁邻居家,再后来他像只液体猫似的在各家别墅门的铁栏缝里钻来钻去,不亦乐乎。往往蹭了一身湿漉漉的青苔回来,嘴里还叼着一根跳来跳去的鼠尾巴。新主人花了很久才让他明白身为一只宠物猫大可不必如此拼命,对黎华的印象分倒是有增无减。因为黎华很快因地制宜,改行抓大蟑螂去了。

黎华没有躺在豪宅里发福的命,仅仅半个月,他就恢复了每晚夜巡的习惯。走在鹏城更宽敞的街道上,黑狸花的背影却显得更加渺小。他的步伐不如年轻时那般轻盈,但每一步都走得更加坚定,更加威严,更加诚恳,仿佛在向脚下的土地致敬。他的地盘也在逐渐扩大,方圆几条街的流浪猫嗅到动静,都惶惶不安。幸好对面街区还有座地广猫稀的高尔夫球场,天堑一般拦住了他的铁蹄。

深圳老家的第一个中秋夜,月亮不错,黎华忍不住跑远了,回过神才发现周围街道的景色异常熟悉。当初他全家猫还住在莲花山公园的树洞时,这条街他常来。离开深圳最后那一晚,黎华也在这条巷子口遭到了黄鼠狼的伏击。

两年了,倒也没太大改变。黎华心想。

只是,黄鼠狼埋伏的巷子口,这回居然历史重演,又冒出另一个伏击者:一只雪白的猫爪突然出现,像幽灵般袭向他的侧腹。

嘿,哪来的老猫!

一个年轻的声音紧随猫爪之后。挑衅的语气里充满了新***的傲慢。

黎华宝刀未老。电光火石间他躲开了伏击,轻松就地一滚,也逗出了阴暗处的对手:一只白脖白爪的棕狸花猫。

白脖猫发出呼噜噜的威胁声,向黎华逼近。这猫很年轻,看着只有两三岁,体型却很健硕,笼罩在皎白的月光里,周身更显大了一圈,简直可以称之为巨猫。巨猫黄绿色瞳孔中闪烁着敌意,粗壮的尾巴也高高举起,如同战旗般猎猎飘扬。

但黎华丝毫不惧。他见过太多大块头的猫了,但它们大都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终其一生也只不过是个捕鼠能将,而不是雄霸一方的猫王。真正决定一只猫地位的,不是它的体重,而是它的智慧。这种智慧,折射到猫社会,就是格斗的技巧与经验。黎华仅一眼就看出,面前这白脖猫有个致命的弱点——他的头抬得太高了。

老先生,我有必要提醒您——您踩在我的地盘上了。白脖猫却没有急于动手,他让浑身威压慢慢散布到无形的空气中,自己则悠哉悠哉地坐在黎华面前。

这一坐,让黎华也忍不住赞许地微微眯眼。原来,这白脖猫虽有弱点却瑕不掩瑜,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至少懂得不战而屈人之兵。

小子,你听好。我不是来争地盘的。黎华也把话挑明了。我之前是一只流浪猫。这条街曾经通向我的家。我就回老家瞧瞧而已。

对不起,这条街现在是我的了。顺便说一句,整个深圳都是我的。如果您要在此安家,请随意,但如果您惹出什么麻烦……您可以试试。我会让您再也不敢出宠物猫笼的活动门。白脖猫见黎华并无战意,也懒得废话,扭头就要离开。

小子,你的头抬得太高了。黎华在他背后慢悠悠开口。

什么?白脖猫皱眉。

我说,如果要征服深圳,你得先了解他。你得先低下头,好好看看脚下生养你的土地。黎华说着,用猫爪在一旁的沙土地上摁出朵梅花。

谢谢提醒。白脖猫说完,突然后爪一提,整个身体蹭得窜出去。毫无征兆地,他发动突袭,要试试面前老猫的实力。

依靠年轻的力量,只会取得年轻的胜利。但年轻岁月不可长久啊。黎华慢条斯理让开半步,左前爪虚晃一招,六角型的额头却照着白脖猫的下巴颏一顶,白脖猫还未反应,黎华已经利索地衔住了包裹在厚厚白毛下的喉管。

你瞧,我刚说什么来着,你的头抬得太高了……黎华还没说完,却忽然顿住。因为透过皮毛,他嗅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白脖猫也顿住了。一黑一白两只猫在月光下紧紧搂在一起。黎华清晰看见白脖猫身底下还有雪白的四爪,以及他的眼神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深邃、聪慧与霸气。

你是……踏雪?教父难以置信。

踏雪也愣住了。他放开了攻击的姿态,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老猫。鼻翼急切地翕动。片刻后,他轻轻开口,叫了一声。

父亲。

上一秒还两只剑拔弩张的猫,彼此的敌意瞬间烟消云散。

这两年,为了找你的弟弟,我跳进下水道,后来又到了香港……黎华简述了自己的香港之旅,最后笑了。没想到啊,我千里迢迢回家,第一件事,居然是和自己的亲儿子干仗!

父亲您误会了,我没那么好斗。猫可忍,但不可无底线去忍。今天放任一只野猫在我地盘上撒野,明天再纵容哪只猫偷鸡摸狗,再好的家也迟早乌烟瘴气。踏雪笑着拂拂尾巴。古语云,无规矩不成方圆。而我们猫界的秩序也需要维护,这就是深圳历代教父的坚守。

这些都是谁教你的?黎华饶有兴趣地问。

警长叔叔啊。踏雪眨眨眼说,您还记得他吧。您离开后,您手底下的很多猫不服我。但警长叔叔可厉害了,把他们全都咬败了!

哦,那老弟这么讲义气啊。黎华很诧异。一只流浪公猫居然会抚养和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子女?简直是天方夜谭。平常两只流浪猫春宵一度后,母猫也会单独生养子女,公猫基本上都会头也不回离开。就算是亲生的猫儿猫女,公猫也不会多看一眼,更别提培养他们长大了。

警长叔叔独自抚养了我小半年,直到我能独立捕猎,圈定地盘,他才搭人类的顺风车回了广州……您离开的时候,我才满月。母亲也被关在宠物医院里,不让我们见面。那时我觉得自己真像个孤儿……踏雪伏低身体,拿雪白的脖颈撒娇似的蹭蹭教父的脚爪。

孩子,我亏欠你太多了。黎华低下头说。我没有教你怎么捕猎,怎么防卫,怎么跟人类打交道,怎么辨别危险又该怎么撤退,所有的格斗技巧和御猫之术……这些全都是你自己学会的。

教父接班人和教父遗孤是不一样的。前者可以站在巨人肩膀上摘苹果,后者不仅要凭借自己的努力拼命向上,还要承受墙倒众人推的痛苦和相伴终生的风言冷语。教父留给了深圳一片璀璨星光,却只给后代留下了荒凉的黄沙马路。

黎华不知道这两年自己的儿子都经历了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当初坐上猫教父的位置付出多大代价,流多少血。他没留给踏雪任何东西。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只有留在踏雪记忆里的,短短一个月的父爱——但那只有三十天的父爱又算得了什么?难道他要用这个去抵御世间一切磨难吗?

别自责,您已经给了我最珍贵的东西。踏雪学着小时候那样把脑袋埋在父亲毛茸茸的胸前,说。您已经给了我自强不息的血脉,还有永不服输的基因。这就够了啊。

教父的时代落幕了。鹏城的大街小巷,那只威风八面的黑狸花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儿子踏雪。新的深圳教父。黎华也从儿子那里得知了妻子叁花的下落。当年眼疾痊愈后,她也被新人家收养,驯服野性,变回了宠物猫。

又是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教父趁着雷声,悄无声息地攀上某座小区的高楼,与妻子叁花重逢。他们打算一同去看望儿子一家。

踏雪的新家也在一个树洞里。黎华站在树底下吆喝一声。几个孙子孙女们便从树洞中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树下的亲人。

暴雨如注,一如当年。

窝里有一只金色小猫,静听全世界的风雨呼啸,却毫无惧色,勇敢举起了金灿灿的猫爪。

他的掌心里,有一颗新太阳啊。教父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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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拓常载酒
  • 2024-10-09 09: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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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昆阳森林
  • 2024-10-08 1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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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德彬
  • 2024-10-08 10: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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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德彬
  • 2024-10-04 16:5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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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令鹏
  • 2024-10-03 23: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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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令鹏
  • 2024-10-03 15: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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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拓常载酒
  • 2024-09-30 17:1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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