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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鸽子


上部

风是有味道的。他那天就闻到了。那是一股血腥味儿,还有点像淋雨后狗身上的膻味儿,层次有点模糊。他拽着衣袖嗅着。只有油和烟的味儿,怪味儿从哪里来?莫非是昨天路过了屠宰场,那些过刀牲畜的魂附着于身了?

门房转角处就有一颗黛黑粗砺的槐花树,树下铺着一层厚厚的槐花,毫无生气的绿白,就像涂在尸体上的脂粉。槐树下站着两个从江浙来的人。一高一矮的两个男人,都穿着半新的蓝色外套,都挂着憨憨的笑,想讨好他们又无处下口的表情。他们的半新外套里,散发出腐烂味儿,还附着一些腥味儿。门卫老陈站在一边,宛如一条兴奋的退役警犬。

他伸出手和两个人握了握,说,我就是符正伟。

他回头把身边的云梦龙介绍给了他们。

这是云梦龙,厂子里原来的一把手。现在的二把手。我们都叫他龙哥。

瘦个子心领神会,赶紧抓住他的手,腰弯成了虾米状。符总好!一把手好!

听到这话时他感觉特别棒,像喝了两杯烧酒后的那种感觉。好久没这样的感觉了。一把手不是那么好当的,是化伍拾万元承包得来的。

他偷偷瞄了一眼龙哥。龙哥心安理得的伸出手,与两个外地人狠狠地握手,转眼之间就认同了二把手的身份。

矮个男人放开了他们的手,依然连续说道,符总好!龙总好!一把手好!二把手好!

一点也不像是从大公司来的人,倒像是从深山老林里来的山民,与他和龙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长得瘦高俊逸,剑眉深眼,皮肤白皙,一付蛮不在乎但又不容小觑的神情。龙哥虽比他矮了半个头,头发也不多,也有了发福的兆头,但他穿着半旧的工装,有一股老牌知识分子的儒雅味道,一看就是吃惯城市饭见过世面的人。

回办公室的途中,一百多个针织女工层峦叠嶂地站在走道两边,举着双手,本是要欢迎他们作跳舞状的,但感觉那些爪子就像一些鸡爪子,一点跳舞的样子也没有,倒像是冲过来要鱼死网破。织布女工们都戴着白帽子,围着白布兜,在四月的亮白阳光下绽放着谄媚的笑。他心疼地想:三月没关饷了,她们不得不谄媚地笑。听说已经有人去站玉桥了。玉桥是城里解放前的红灯区,不知从啥时候起,有的女人又站在哪里东张西望,男人们又在哪里挑肥捡瘦。

把两个男人请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也跟进来些血腥味和腐烂味儿。办公室只有一张破了的沙发和一张办公桌。办公坐的椅子被门房的老陈拿去垫案板了。食堂不开火了,老陈的门房就成了厂部的食堂,食堂没有案板怎能叫食堂?于是老陈就把办公室唯一两把椅子借过去了。两把椅子上搁一块木板,就成了案板。从此一借永不还。

两个男人挨挨挤挤坐在破沙发上。龙哥跑前跑后地给他们倒茶送水。不一会,龙哥就满头大汗了起来,他不停地揩着汗,就像揩眼泪似的。

两个男人喝了茶,也觉得热了,便脱掉了半新外套,瘦高的负任说话,矮点的负责点头。没有问题!你们转行的方向是对的。像你们这样的内衣厂全国有多少家?几万家啊,哪里还有什么市场竞争力。再说,你们没有收口设备,就将被市场所淘汰。一套收口设备也要一百多万,不如多添点钱,建一条塑料回收生产线,就可以让你们厂起死回生。如不相信,你们可以到我们公司实地考察。看看那些成功案例,你们就有数了!

说完,他们就递给了他们一袋资料。资料是用一个黑布袋子装着,揣在瘦高个子男人的腰上,一路奔波而来,资料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汗咸。

他皱着眉头,抽动着鼻子。甜的味道……还有刺鼻的腥味儿,又是血的味道。他有点欣慰,更多的是迷惑。

瘦高男人重新系好了裤带,说道:这是我们公司的资料。两位老总可以了解了解,再作决定。公司总经理之所以派我们前来,就是因为总经理了解了你们的情况,想拉你们一把。单独富,不是富,大家富,才叫真正的富。

矮个男人把头点得像鸡抓米。

他诧异地看了高个男人一眼。对于单独富不是富只有大家一起富才叫真正的富的问题他也想过,只是不敢说出来。一是不太确定;二是吴芳给自己压力太大,没有这个胆量和气魄把这种想法确定起来。现在有人说出了他曾有过的心理活动,一下子就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有了好感觉,怪味儿也消失掉了。

龙哥赞叹道,你们总经理真是有大胸襟的人!

嗯哪!两个男人脸上绽放光彩,伸出去的大拇指,久久放不下。

出厂房的时候,女工们已不见了。她们都回去了,今天要她们来,就是因为有客人来,要她们装点一下门面的。但,客人没走就自己走掉了,是不是不妥?他心里的嘀咕并没有讲出来,他怕龙哥心里有疙瘩。厂里的女工们一直都是他管。

高个子姓丁,矮个子姓贾。开着厂里的那辆快报废的桑塔拉,把丁、贾两个人送到招待所,他们要给他们登记,丁贾两个人赶紧拦住了。丁男人忙说,我们是公差,回去有报销的。

他们只好请他们吃饭。贾丁两人忙去了路边的小面馆,说是要吃当地特色。他们一人吃了一碗酸辣汤面,要了个卤鸡蛋。

他俩吃的面干汤尽的,而他们却一口也咽不下。

贾男人悄悄忙站起身,把钱给了。

回去后,两人坐在符正伟在市郊自建的三层楼房里,抽着五块钱的红金龙,研究完资料,合计着。

看那两个人,真的就是农民。不过,人还算实诚,这些资料也编不出来的,肯定不是骗人的。

是啊!全是红红彤彤的公章,在《全球信息》里面登的广告,还有假吗?

要不,我们去看看?只是出点路费而已。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定要看看才能定夺,毕竟是几百万的设备。

可是,厂里一块钱的路费也拿不出来的,你也知道,已经用掉了你私人的五十万,差不多是你们家具厂所有家当呵伟哥!

龙哥比符正伟大五岁多,但一点也不妨碍他依然叫他伟哥。

要不,我再找吴芳借点?她一定会藏有私房钱的。应该还有金银首饰可以变卖,万儿八千的,怎么也凑得出来。

龙哥刚要摆手,门就被吴芳推开了。

吴芳长得膀阔腰圆,曾有很多人说她是有荫福的长相。看起来,她确实是有福报的人。年轻轻就与符正伟当起了个体户,办起了家具厂,家具厂也逐年盈利,成了远近闻名的十万元户。但是,符正伟人心不足蛇吞象,硬是自作主张要去承包这个快要倒闭的内衣厂。他自信他有起死回生的本领,可以把内衣厂救活。为此,两人翻脸。

吴芳在家具厂门市部抽空和打工妹掰了一盆子蚕豆瓣,等蚕豆瓣抠出白毛后,再加适量凉开水,用一个大陶瓷盆装好,上面盖一块玻璃,在太阳下暴晒。已经在太阳下曝晒了十多天了,酱香味正像一个吝啬的老人一点一滴地往外掏着、泌着、分散着。吴芳就把陶瓷盆搬回堂屋,用勺子往坛子里灌豆瓣酱。正灌着,听里屋有讲话的声音,便抱着坛子贴耳听。一听符正伟不仅还要找她借钱,还打起了她金银首饰的主意,便怒从心里起,恶向胆边生,一脚揣开了门,举起手里的坛子朝符正伟砸过去,喷着唾沫星子骂道:

借你娘的借!一个好好的家具厂都被你败光了,外面还差一屁股的债,还有脸再借?找谁借?你说,还能找谁借?

符正伟眼疾手快,把坛子接住了。但坛子里的蚕豆酱四处飞溅,溅得龙哥满脸都是。龙哥趁他们打闹的空隙,落荒而逃,边逃边渳着嘴角的豆瓣汁,说道,好吃,好吃!

龙哥的眼睛都被豆瓣糊住了,但都他舍不得抹掉。

符正伟也紧随其后,逃了出来。

吴芳追到院子外,就停下了。她还是顾脸面的,怕邻居们笑话。

他们逃到小巷里,背靠着驳剥的绿墙。

他上前摘掉龙哥眼皮上面的豆瓣,问道,成这个样子了。怎么才能搞到路费?

龙哥从他手里接过了豆瓣,吃掉了。

有两只熟悉的狗睁大黑眼珠子,蹲在一边,好奇地盯着他们看。

梳理了所有的熟人和朋友,都是不可能有现钱的。钱都被他们借光了,只剩下厂子里的设备了。他只好说出卖一点设备的想法,龙哥表示反对。

龙哥说,这个不好开头吧……如果开了头,工人们都来卖设备怎么办?一旦设备没有了,到时候要钱找银行贷款都没有低押物了。这就像关云长败走麦城的连环套环哇兄弟!

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不让工人们知道。和门房老陈说好,晚上偷偷运出去。等有了钱,再还回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老陈知。抵了钱,给老陈五块钱打酒喝,他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龙哥,你头发上还有蚕豆瓣子。回去一定要洗头。

他又上前给摘龙哥头发上的豆瓣子,狠狠地把它扔在地上,狗子过来抢着吃掉了。

龙哥伸长舌头继续舔着,说,唉,吴芳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万一砸到人了,就是命案了。

等有了钱,一定休了这个恶婆娘!不,现在就休。

快别这么说了,已经对不起人家了,怎好雪上加霜墙倒再推?

没你说的这么严重。这个婆娘,防我像防贼似的,心眼比筛子眼还多。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女人嘛,总是要有安全感的。当你不能给她时,她只有自己给自己。

哈,龙哥,你还是个暖男!怪不得这么逗女人欢喜。

逗女人欢喜的,不是我,是你好吧。你不看厂子里的那些女人看你就像看唐僧,眼里都冒出火来了。要烤你来吃。

谁呀?我怎么没发现。

装!你就装吧。

两个说笑了一会,见天黑定,便回厂里搬设备去了。

和丁、贾两个男人一起,坐上了到东南方向的火车。又转了几趟汽车,才到了他们所在的城市。车站出口处,已有一辆宝马车在等着他们。

这里的景色与家乡稍显不同。建筑物似乎更精巧,多以白色的墙面为主。小河小沟更蜿蜒周折一些。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精神面貌更精明一些,一个个看起来,就像穿上了衣物的猴子,看人的时候,眼珠子左右转动。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子的,只是看起来能成事的人才这样子。

公司在郊区,宝马车七弯八捌的约半个多小时,才到了公司的大门口。大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大卡车,卡车上蒙着帆布。每个人都很忙碌的样子。

丁、贾两个男人把他们送进了公司的大门,就回去休息了。有个穿蓝制服白衬衫的人就把他们领到了办公大楼里,让他们坐在会客室里。马上,就有个瘦高的女职员给他们送来了茶水。他们诚惶诚恐地站起又坐下,宛如前几天的丁、贾两人。

过了一会儿,穿蓝制服的人过来请他们,把他们带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穿蓝制服的人打开了门,站直一边,伸出右手,请他们进去。

办公室一眼望不到边,地板亮得照得到人影。两米多宽的大班台后面坐着一个小巧的女人。女人盘着高高的发髻,发髻边上戴着一朵小巧的金栀子花。因为这朵栀子花和发髻,他无法猜测她的年龄,更不敢有丝毫邪念。他朝前走了两步,差点就被女人后面巨大的山水画所击倒。他认得,山水画上画得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长江赤壁。赤壁就在他家乡不远处,东坡先生的赤壁赋也耳熟能详。看起来,这个公司,还是个有文化的公司。

女人的椅子转动了一百八十度,笑吟吟地站起身,慢慢地走了过来,伸出了修长而白皙的手。

欢迎两位!请坐。

穿蓝制服的人过来介绍,这就是我们的闵总。

闵总先握住了他的手,微笑着说道,闵捷,叫我小闵就好。让我猜一猜:您一定是符总。

然后,她用另一只手握住了龙哥的手,说道,您是云总?

因为手里有了热度,还是一个高雅而漂亮女人的热度,他俩都躬卑地笑了,紧张感消失贻尽。龙哥兴奋得鼻翼颤动,因为那女人并不叫他龙总,而记得他真实的姓。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叫他云总了。

闵总放开他俩的手,回身从大班桌上的盒里拿出两张名片,款款走向落地窗边的沙发边,把他们让到长沙发上,自己坐在单沙发上,把名片递给他们,笑道,两位舟车劳顿,肯定很辛苦!一会儿到车间看看,就回宾馆休息。晚上,我来给两位接风洗尘。

他们低头看名片,正要回应,有人敲门。闵总应了声,请进。

门开了,进来一个身板笔直、小眼睛,皮肤长了许多疙瘩、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男人手上拿着一个文件夹,说道,闵总,专管工业的领导马上就到了,您是不是出去迎接一下?

闵总站起来身,说道,对不住,两位!刘主任,你来负责接待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把他们带到车间去参观一下,然后送到宾馆去休息。饮食方面,一定要高规格安排!

刘主任微笑道,放心吧,闵总!

闵总匆匆出门,刘主任过来,同样递给了他们名片,和他们寒暄完毕,才带他们出去。

走廊中,碰巧闵总和领导一行迎面走来。他们和刘主任一行贴墙而立,等侯领导一行先过。闵总一边冲他们微笑点头,一边和领导讲着话,时不时地发出开心而爽朗的笑声。

他偷偷地瞄了领导一行人,每个人都气宇轩昂扬,好像全世界都被他们踩在了脚下。这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成功人士!自己那个值几十万的小家具厂算个毯,吴芳还拼死拼活的,可见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如果能把内衣厂救活了,兴许能勉强和他们相提并论。心里有了这种念头后,他开始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其他都是虚妄,唯希望才是王道。

龙哥步履蹒跚,面色蜡黄,一幅未老先衰的样子。

楼下,一排小轿车,全是大奔和宝马,还有一辆红色的、模样很怪的车,他不认识,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辆法拉利。

刘主任带着他们来到其中一个车间。只见一小袋聚苯颗粒放进去,通过加热、发泡、冷却等程序后,一张张洁白宽软的EPX板凭空而降。一会儿就堆得小山一样高了,马上就被工人们搬运出去,放到货车上,运出了生产厂区。

刘主任从车间里掰了一块板子拿给他们看,说道,两位老总请看,这就是聚苯板,也就是EPX板。是用废旧塑料制品颗粒制造出来的。是日前建筑、农业、工业等领域最紧俏的材料,我们公司日夜加班加点生产,依然供不应求。

他接口道,李嘉诚曾是靠塑料花建立了他的商业帝国。现代社会将是环境保护的时代,是把这些旧的塑料变废为宝的时代,也是再生能源的时代了。

刘主任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说道,符总说得太对了!过去的塑料制品可以成就一代世界级富豪。同样,现代的废旧塑料也同样可以打造超级富豪!我们公司准备在全国办理连锁厂家,如果和贵厂能够合作成功,贵厂可以成为我国中部地区的总代理商家。

刘主任的手心有点凉,还有点黏稠。他赶紧抽回了手。龙哥觉得有点唐突,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就刘主任的总代理问题,继续讨论。

在车间转了大约十五分钟,刘主任就朝外走去。他和龙哥一人手里拿了一块样品,紧随其后。又在设备制造车间看了看。车间的工人们都在埋头苦干,电光飞溅,没有一个抬头的。

对这个公司的实力深信不疑。对于EPX板的应用,他们已经在本地市场作了调查,江汉平原正在大量筹建蔬菜大棚,大棚就需要这种隔热材料,供不应求不敢说,但产供销三点是能够保证的。如若再向建筑领域开发一下,供不应求也是极有可能的。若大一个江汉平原,就此一家,绝对是先知先觉的行业。

一有空闲,两人就碰头商量,互相打气。但刘主任给他们的空闲太少了。刘主任开着一辆蓝色的宝马,把他们运到宾馆住下后,就去吃饭,吃完饭就领着他们去洗浴中心城洗脚,洗完澡洗完脚按完摩后,闵总就打电话来了,请他们到另一个大饭店去吃晚饭。

进得大饭店,另有一番金壁辉煌让他们的眼睛都醉了,脚下软绵绵的,四处是光芒,处处是笑脸,穿着红色制服的服务员,见了他们,把腰弯成了九十度,他们不走过去,他们就不起身。

他想去扶他们。刘主任制止了他,说道,高档饭店,就是这服务。他们应该的。

闵总已经在包间等他们了。二十人的大桌子,中间有个玻璃转盘。转盘上已经摆着十几种花样的凉菜,还有红白名酒。

闵总站起身迎他们。刘主任把他们让在闵总一左一右,坐下。闵总把桌子上所有人都作了介绍,都是全国各地来此等生产聚苯板设备的采购商。互相敷衍地客气一下,坐下了。

饭局中,大家都对闵总极尽阿谀奉承,把她快夸成了沉鱼落雁的西施。闵总满脸飞红地自谦,但夸耀之词,不降反升。

他和龙哥一句话也插不上嘴。满桌的山珍海味如同嚼蜡。看情形,设备是好设备,前景也是好前景,公司实力不容怀疑,目前为止,就是差钱。

酒过三巡,一桌子的人讲笑话一个接着一个,大伙笑翻了天。笑话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但他们还是笑着,有些真笑,更多的是假笑。就算全是假笑,人家也不管。只要哈哈打得响,有谁去管真和假。.

闵总不停给他俩敬酒。

他偷偷细看了一下闵总。眉眼清秀细长,皮肤白皙,但鼻子与嘴巴之间拉得太长,有点像农家小院墙头上挂着的葫芦。

刘主任拿了条软中华过来发来发烟。闵总拿过来就给他俩一人一包。

抽着香绵可口的软中华,他就心猿意马了。他眼里满是厂里的破败的围墙,遍地的荒草,生锈的机器设备,一排排夹道迎着他们的女工,露着狗尾巴花般谄媚的笑……

晚上,他们都没有心思在宾馆睡觉,直接坐上了回去的客车,转了两道客车,才挤上了火车。

没有座位。只能站着。前后左右都是人,站着睡觉,也不担心摔倒。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谁也不嫌谁。有些精神好的,还在聊天。他们聊的,多半都是自己推销的物品。大米、油、石油、药口、化工原材料……等等等等,人人都在做生意,人人都在跑推销,人人都想当老板。当了小老板还想当大老板……一群傻叉!自己也是傻叉,一个大傻叉!半夜,困劲来了,管他三七二十一,闭上眼睛,脑子混沌了,香和臭都闻不到了,血腥味也没有了。偶尔一动,多米诺骨牌一般,惊醒一大片,男人也发出了惊叫声。挨到半夜,人松散了一些,有人竟然可以坐下来了。

龙哥身子大,脸色又黄又肿,脑袋一摇一晃的。他左右开弓,挪了个地方,让龙哥坐下。龙哥得了便宜放哑调地说,尿骚味更浓了。

他用捂住鼻子,含糊道,才发现啊,上头的味道更冲。

龙哥不相信,嘟哝道,难道水还会往上流?

他一前窜,想说水不会往上流,但气味会。前头的人回头冲他嘘了一声,他闭了嘴。

回到厂子里,已是第三天的中午,两人都没回家,互相闻闻,傍臭。到门房老陈那拎了两瓶开水,拿了锡铁桶和香皂,到自来水房里,脱掉了衣服,先还兑点开水,后来就直接用冷水,互相冲洗,跺着脚嘻戏笑骂。春天的水还有点凉,但冲着冲着就热了。

此时,阳光正艳,窗外不仅有美人蕉,远处还有粉红的月季,尽管荒草萋萋,但草正青,花正美,春景正浓。

门房老陈走了过来,说,小符,老龙,饭好了,趁热去吃吧。

两人换上干净的工作服,人模人样地朝门房走去。

老陈已经把饭桌搬了出来,摆好了饭菜和碗筷。旁边有两张排椅,椅子上坐着五个女工。见他俩光鲜地走来,唬地站起来,纷纷喊道,符总,龙总。

龙哥对每个女工都认识,他问,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其中一个年长的回道,我们就想来问问两位老总,厂子里什么时候可能开工?我们在城里没有房子,都是租的。我们讨个准信,好还要不要续房。

另一个接口道,龙总,我们都是恁家那年招工来的,家里的田也退掉了。除了厂子,没有退路了。

龙哥翻了她们几眼,黏糊地说,这个……还得等几天,这样,你们回去等消息吧。

几个女人都低下了头,欲言又止,欲走还留。

他坐了下来,拿起了筷子,看着面前的藜蒿炒腊肉,一字一句回答,放心,十五天。请师傅们再耐心等个十五天。十五天后保定开工!

女工们见他这么一说,愁容散尽,开心地朝厂子深处走去,其中一个年青的女工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嘴巴,生怕有什么饭粒和菜叶子巴在上面。

龙哥问他,靠不靠谱?还十五天。银行那边还八字没有一撇。没有银行的贷款支持,别说十五天,就是十五年也不行。

他埋头吃了大半饭,才抬头说道,一定要在十五天之内拿到贷款!这是新型行业,抢的就是时间点。否则,就成了腊月里去打鱼。

怎么讲?

时机不对嘛。

十五天?时间有点急。你莫非有什么高招?

这个……明天把资料拿到银行再说。因人而异,投其所好。

好!听你的。我全力配合!

他们吃完了,朝水房走去。那里还有一堆脏衣服泡在大木盆子里。

一出门,就听到一阵歌声和笑声从水房那边飘了过来:

鸦雀喳几喳,老鸹哇几哇

人家的丈夫五尺八,我的丈夫矮塌塌

鸦雀汪几汪,老鸹望几望

人家的丈夫好长相,我的丈夫像鬼王

鸦雀飞几飞,老鸹追几追

人家的丈夫身材魁,我的丈夫像乌龟

鸦誉咕几咕,老鸹呼几呼

人家的丈夫劲鼓鼓,我的丈夫像面糊

他愣住了,停住了脚。这歌声似熟非熟,如深梦般久远。

他自语般道,这些女人在唱些什么?

龙哥说,马山民歌《小丈夫》都不知道?这是几个马山女人。是我招工招来的。

怪不得呢,小时候听外祖家听过。我外婆就是马山人。

他们快步朝水房走去。刚才来问话的几个女人已经把他们的脏衣服洗好,边唱着《小丈夫》,边往树杆上晾着衣服。那个年青女工又回头瞄到了他,瞬间飞红脸,手一抖,衣服掉在地上,沾了些枯叶子和尘土。

年青女工捡起地上的衣服,跑进了水房。裙裾飞扬,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

年长的女工见了,笑道,蓝凤你这个小蹄子,害什么羞?

龙哥问道,我说朱大姐,这个蓝凤姑娘我怎么没见过?她是我们厂的吗?

朱大姐道,龙总,恁家真是贵人多忘事,年前我找恁说过的,我姑家表妹,高中毕业后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想先来我们厂磨练磨练。这么快都忘了?

哦,不好意思,真是忘了。是有这么一档事。只是我们厂又是这么一个状况,耽搁蓝凤姑娘了。有机会,我来介绍她到大单位去,有保障。

先谢谢龙总了!也是。好不容易来了,也只关了两个月饷。我都不好意思见我姑。

蓝凤清洗了衣服,出来了。鹅蛋形脸,细眉细眼,头发乌黑,太阳照在她脸上,透明的像琉璃。她穿着一条蓝色的布裙子,外罩一件线粉色的毛衣,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回力鞋,看起来有点土气,但又有点清新脱俗。她眯了一下眼睛,嘴角往上扯了一下,想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小时候就听外婆讲,有小虎牙的女孩子,一定是有福气的。他想,这虎牙咬人会不会很疼?那么尖。

龙哥和他一样,看了蓝凤几眼。蓝凤飞红了脸,去晾衣服了。

龙哥对朱大姐说,感谢你们啦朱大姐!你们放心,我们符总是成功人士,他对管理企业有经验。这次的项目一定会成功!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们为工资担心啦!

朱大姐拍掉手上的水珠,笑道,那就太好了。我们就回去静候佳音罗!

他和龙哥都点了点头。

几个女人和他们打了招呼后,就朝大门走去。他看到蓝凤走在一边,低着头,一幅亦步亦趋不太合群的样子。那蓝色的布裙子,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只是感觉不平凡。

龙哥打了他一下。快走啦,看到年青姑娘就走不动路了?

不是这么回事。我在想,这蓝凤姑娘文化程度有多大?我们不是差一个公关小姐吗?她形象那么好。

一个二十左右的年青姑娘,不会想当公关小姐吧?

哈,看不出你龙哥也这么古板。在深圳,公关小姐是最受欢迎的职业。

我们这是内地,是江汉平原。公关小姐还不能被人接受。说公关小姐不好听,如果真要招她,做办公室的文案倒是可以,就算有公关任务,她也可以去做。

好吧,换个说法也行。这事就交给你办吧。

他们边说边走进了办公室。把所有资料准备好,装进一个档案袋里,明天就到银行申请贷款。

他和龙哥走出厂大门。龙哥骑上自行车,朝家里飞奔。他站着不动。不知要到哪里去。吴芳肯定还在气头上,回去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也是,拿了家里这么多钱投资内衣厂,泡都没起一个。解释也没有……不过,对吴芳的个性,解释有用吗?就连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要拿家具厂的钱来承包这个快要倒闭的内衣厂?是因为龙哥的友谊?还是自己的雄心壮志?亦或是因为不想屈居于吴芳之下脱离她的魔爪?都有一点,然而也都不全是。亦或真的像闵捷那帮人所展示的那样,要带动大家一起富起来?确实,一想到大家都有了钱,一起高兴起来的那种自豪感,实在是人生中的一大快事。这兴许就是救世主的感觉吧?人家闵总是成功者,当救世主当得理所当然,而自己,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过,就快要成功了,这个项目一旦成功,自己不说是成功者,至少可以在吴芳面前可以抻直腰杆了。

他慢慢走出了厂区,朝街头上走去。到学校看了看儿子。儿子正走在放学的路上。儿子蹦蹦跳跳的,还左右张望着,找人的样子。几天不见,儿子似乎又长高了。他好想过去抱抱儿子,却一眼看见吴芳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他赶紧躲了起来。

天黑了,他还是走到龙哥的院子里。龙哥收留了他,让他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睡之前,互相打了一会气,又信心百倍起来。

第二天,龙哥就带着蓝凤来到了办公室。

龙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起子和一把板手,说,你们先聊会,我去把车门修一下,后车门又打不开了。

蓝凤今天穿着一套灰色的西服,一双黑色的高跟鞋,显得端庄苗条。与昨天的她大相径庭,这就是他所要的公关小姐的气质。他心一喜,但他在蓝凤面前又故意板起了脸,嗯哼了几声,才问道,蓝凤……你姓什么?

蓝凤赶紧把脚往里收了一下,答道,我姓崔。

哦……崔小姐,不知道龙总和你谈了没有,你的工作主要是协调。我也不大说得清楚这些协调的内容。哦,崔小姐,你会喝酒吗?

我能喝一点。我知道我的工作,就像做菜一样,您是大厨,我就是那个端盘子的。我要把您做的菜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现给食客,还要帮您宣传这种菜的诸多好处和营养价值。给人以可信度。

听她这么一说,他认真地看了她几眼。她既然这么说,就说明她思考过这个问题,龙哥和她也深入地说过这事。见她眼睛虽看着别处,但眼神却坚定,便问道,你要不要告诉父母?毕竟抛头露面,对女孩子名声不太好。

蓝凤笑道,看不出符总还这么封建。如果在乎这个,就不会来城里上班。就会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当一个农妇!或者,穿越到古代社会,当一个深闺怨妇。

哈哈,看不出崔小姐还是个思考者。

有脑子就是思考者。

好!是骡子是马,得遛一遛。今天就和我们一起到银行去。

他从文件柜里拿出昨天准备好的资料,交给了她,往外走去。

龙哥把车门修好了,坐进驾驶座,启动发动车。他们坐进去,朝外驶去。

银行刚刚开门,门前已排了一条长队。他们穿过长队,朝里面的办公区走去。

找到专管企业贷款的李专员。他在沙发上坐下。龙哥和蓝凤把资料交给李专员看,两个人一唱一合地说着企业要求贷款诉求和诸多个理由。龙哥早先也与李专员熟悉,有过几次交道。李专员长得矮胖,又有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看起来像个罗汉。李专员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资料,看了约两分钟,然后问道,你们要贷多少?

龙哥伸出一个手掌。五百万。

李专员急速地把资料往桌上一搁,瞪着眼道,五百万?不行!就凭你们那企业,根本不可能。

龙哥急了,仗着熟人关系,喷着唾沫星子问道,怎么个不行呐?我们有财产抵押,一切按制度办,又怎么不行?

龙哥,你冲我吼也没用。我说不行就不行。

李专员转过身,一付要走的样子。

他连忙站起来,拽住了李专员,蓝凤从另外一边拦住了李专员的去路。他掏出口袋里的中华烟(那还是闵总在酒席给的,没舍得开封),撕开了口,递给了李专员,笑说,李专员,不要急。我叫符正伟,是内衣厂的新任厂长。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还不熟悉,请李专员多多指教!有什么事,好好说。就是不贷,也应该有不贷的理由吧。

李专员用大眼睛瞄了瞄他,极不情愿地接过了中华烟,并不抽,把它夹在耳朵上,说道,哦,是符厂长。当着清白人也不说糊话。一是你们的资料不全;二是五百万的数目太大,我是没权利批的。

那么,谁有这个权利批呢?

至少是行长吧。

行长?你们银行是韩行长吧?他现在人在吗?

他左右望着,似乎与行长很熟悉的样子。

李专员露出一丝笑容。

我们行长到省里开会去了。符厂长与行长熟悉就好办了。行长发了话,我照办就行。龙哥,下次别冲我吼,我也是没办法的。

龙哥摸了摸头。都是为了工作,对不住了兄弟!下次哥哥给你陪罪。

蓝凤忙从包里掏出了笔和本子,笑道,李专员,您刚才说我们的资料不全。请问,还有哪些不全,我记下来,好回去准备。

李专员看了她一眼,坐了下来,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道,你也坐吧!

他和龙哥相视一笑。龙哥说,李专员,你和我们小崔先聊。我们还到大厅办个事。

李专员嗯了一声。他和龙哥朝外走去,听见李专员的说道,第一,资产评估报告。你们的报告过期了,要重新评估。

好的。这个我们回去就做。

他说,这蓝凤还有点眼识。

龙哥说,没眼识,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他们到车上坐了一会,蓝凤就出来了。

蓝凤一进车,兴奋地说,韩行长要三天后才回,他家的地址也打听清楚了。

他说,太好了!今天晚上就去他家拜访一下。

龙哥说,不是说行长出差了么?

他家里肯定会有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的时间太紧了。

好吧!试试再说吧。

晚上,到厂边小卖部里赊了两条烟两瓶酒,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装了。龙哥说,行长家不用这么多人去。就你带着小崔去就行了。我还要到办公室备些资料。

好吧。

一看时间,不赶,他就不想开那辆全身都响的老桑塔拉,而是拎着黑色的塑料袋和蓝凤一起走到了韩行长所在的宿舍。途中,蓝凤看到路边有卖桑枣的。她买了两斤桑枣拎着。

他说,等厂里正常了,给你报销。

蓝凤往嘴里喂了一颗桑枣,笑道,到时候再说。反正我也喜欢吃桑枣。

韩行长所在的宿舍看不出是什么单位的,只见外面有个铁大门,无人看守。走进去就是个篮球场。暮色渐深,篮球场上已空无一人。不远处的几幢三层宿舍楼却灯光正稠,欢声笑语还有歌声陆续往外蔓延。他心一酸,曾几何时,这笑声好生熟悉。现在却离他远去,可望而不可及。

他另一只手摸了一下眼眶,防止有泪。

蓝凤已熟门熟户走到中间一幢楼一楼的一户人家,拉开了纱门,敲起了门。

出来一个七十多风的老太太。老太太问了声是哪个。

蓝凤忙说,大妈,是我!我们是韩为民行长的朋友。听说您老身体不太好,特意来看望一下您。

老太太笑了,连声说好。随后小声说,只是小感冒,已经好了。

蓝凤回头冲他做了鬼脸,进了屋。他也跟着进了屋。

进屋就是一个小客厅,两个塑料沙发,一长一短。沙发面前摆着茶几,对面摆着一个没有上漆的木柜子,柜子里面嵌一个电视机。电视上正放着警察破案的电视剧。因为只开了一个壁灯,光线有点暗,但还是可以看清沙发上还坐着一个胖胖的小伙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电视画面上一个逃犯拼命往前跑着,一个警察骑着摩托车追赶到前面,一个漂亮的急转弯,逃犯冷不丁趴到了地上……小伙子呵呵笑了起来,毫不掩饰的笑声……肆无惮忌而又单纯无邪。

韩母把他们让到长沙发上,用搪瓷杯子给他们倒了水。他们忙接了,放在茶几上。

韩母自己搬了把八仙椅坐在一边,回头对小伙子说道,乖乖,你小点声!

蓝凤忙说,不要紧的,大妈!我们没什么重要事。让孩子看电视。

韩母叹道,他哪里是什么孩子,转眼就三十了。

啊?看不出来,那是大哥了。蓝凤站起来,拎起手里的桑枣,问道,大妈,水龙头在哪里?我在路上买的桑枣。我去洗了拿给您老尝尝。

哎呀,姑娘,何必这么客气?不过,现在的桑枣还真是稀罕物了。韩母起身,带着蓝凤朝后厨走去。

等她们边说边笑地从后厨走出来的时候,他已和小伙子说了几句话,但又没得到回应。小伙子不是呵呵笑两声,就是文不对题地答着是或者不是。他知道韩行长的儿子是个傻子,还是一个到了婚嫁年龄的大年傻子。他若有所思。中间,他几乎没说过话。老太太和蓝凤说得开心时,望向他的时候,他才露出笑容。

蓝凤掏出了老太太的话匣子,老太太就讲了儿子媳妇的故事。媳妇是省城的下乡知青,自打生下这个傻儿子后,就提出离婚,调回省城去了……

告辞时,老太太打死也不要烟酒。但老太太和蓝凤难舍难分,老太太一再叮嘱他们,一定要再来玩。

走到大街上,他对蓝凤说了一句,俗话说,烟是子弹酒是炮。但今天,没用烟酒,但效果还是达到了。等事情成功后,一定会好好奖励你!

蓝凤在前面走着。听到这话,她回过头来,笑道,好。我等着那一天。

走近了一些,华灯之下的蓝凤,竟然有股奇特的香味传了过来,这香味叫他琢磨了许久。这一定不是香水的味道,也不是洗发香波的味道,而是有点像小时候在外婆家山坡上玩耍时那些野花野草散发出来的混合味儿,不,比那味更凝聚一些,还飘逸一些。

见到韩行长时已是三天之后。

依然是他和蓝凤两个人进去。龙哥在外面,围着破桑塔拉转转,修修补补。

韩行长很高大,眉眼周正,只是头发有点秃,大眼袋,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许多。

韩行长坐在椅子上,接过他们递过去的名片,只瞄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然后冷冷地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蓝凤因为与他母亲那晚关系融洽,便把资料袋打开,开口道,哎,韩行长,您终于回来了,为我们厂贷款的,等您几天了。您看,我们的资料可是齐全的。

韩行长推开了蓝凤的资料,用恼怒的口气道,要贷款,找李专员就好了!没必要等我。我事多着呢,哪能管到这些?

蓝凤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给了她一个继续的暗示。

明显看出蓝凤有点气馁。她吞吞吐吐、言不达意地道,韩行长,我们……您家老太太挺好的,我们还以为……您也……可以和您谈工作的事。

韩行长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大了许多说,别提我家老太太好吧!我知道你们到过我家了。我最见不得你们这些背后搞小动作的单位。管理者人品不正,别说搞好一个企业了,就是做一个正常的人都有点困难。不是我严令家人不准接受任何人的礼物,你们就趁虚而入了,是吧?我就得受你们的威迫了,是吧?

蓝凤惊呆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用虚弱的口气问道,您……这是,怎么……了?我们可是……我们,我们并没有人品不正啊!

他忙把蓝凤扯开了,说道,韩行长,对不住!我们小崔让您生气,实在抱歉!我也是听您的好朋友介绍了您的情况后,想去会会您,谁知您不在家。没别的意思,就是老乡之间的走动。

韩行长看了他几眼,重新拿起桌上的名片,问道,老乡?你朋友是哪一位?

王定雄。他说了老家一个鼎鼎大名的成功人物。这个王定雄先是在市里公安局当一个中层领导,因为破了几个大案要案,后调到省公安厅任一把手,他料想这个城市里的中层以上人员,无人不识王定雄。他和王定雄在同一所小学上过学,不很熟,但提名字一定都知道。

见韩行长脸色柔和了许多,他赶紧道,我和王定雄是老乡,都是虎渡河边长大的,他是我们的大哥级的人物了。那时候,他常常带着我们到河边打泅刨,还救过我几次。小时候,他就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

哦,符总也是虎渡河边的人?

是呵,虎渡河李甲口人。

我是虎渡河杨家汊的,离你们哪也不远。

哎,我们常常泅水到杨家汊去打水草呢。

见韩行长面色缓和,他赶紧掏烟,递了过去。韩行长接了,他又把打火机点燃,送到他的嘴边,韩行长只好吸燃。烟雾袅袅上升,他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韩行长,我们今天来,除了那件贷款之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贵公子的婚姻事。看到贵公子,我就想起我的一远房表妹。模样还算周正,就是腿脚有点不方便,人很聪明,肯学肯吃苦,年龄也与贵公子相配,我表妹还学个裁缝手艺,生计是不愁的。我就是想问问韩行长,我那表妹,不知能否高攀得起。

这个……

难道行长嫌弃我家表妹?

韩行长面色尴尬,低下了头,有点想挖个地洞想钻下去的样子。

他站了起来。韩行长嫌弃,算我没说。就此告辞吧!

他朝门外走去。蓝凤赶紧跟在跟后。

韩行长抬起头,喊道,符总,我没有嫌弃呵!我那儿子……唉,这是私事,我们再约个时间谈,可好?

无碍。公事私事哪有分得这么清。

或者,你把姑娘先带来?让他俩先认识?

没问题。三天,保证送到。

他冲韩行长挥了挥,走出门外。

到了大门外,坐进了桑塔拉,蓝凤才问道,符总,你真的有腿脚不方便的表妹吗?

他摇了摇头。

龙哥启动车,问道,什么表妹?

蓝凤给他讲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龙哥把车开到了街上,说道,唉,我说伟哥,这靠谱吗?哪里去找这样的表妹?还三天?

他说,靠不靠谱,总是试试才知道。蓝凤,马山离城区远,你在老家去问问,有没有这样的姑娘。我相信,一定会有这样的姑娘。龙哥,你也在街坊邻居中打听打听,三天之内,一定要把这事办成!否则,贷款的事,就是蚂蚁坐沙发了。

怎么讲?符总!

弹都不弹。

伟哥,看不出,你还蛮风趣。我看是兔子掉在大海里。

怎么讲?

不着边际呀。

几个笑了。他不死心。

对了龙哥,你先可以开车送蓝凤回去找。她老家靠荆门,荆门有山。山里面的姑娘是重点对象。

那你呢?

我,到我老家去看看。反正也近,过河就到了。我们分别行动,全面撒网。一有消息就给我电话,或者发我短信也行。

他从腰间把手机取下来,翻看上面的信息。西门子手机还是在家具厂时买的,化了一万多。

三人说定后,他就下了车,朝长江边走去。走到轮渡码头,随着车流,上了渡船,过了长江,顺着大堤上走三里地,就到了虎渡河。

岸边已有两三个人在等着。有个人用双手在嘴上做成喇叭样,朝对岸喊了一声:过河罗——

不一会,对岸就摇来了一条木船。又来几个过河的人。依然是张伯的木船。张伯年岁长了,但精神劲却不减,问东问西的,他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他的情况张伯都清楚,不必清楚甚是清楚。

河两岸正是草长莺唱的时节,花红柳绿盈面,菜花铺天盖地,行人欢声笑语如潮……这一切,他都无心观望,甚至有个同船的童年伙伴和他打招呼他都没看见。后经张伯提醒,他才赶过去,和小伙伴寒暄了一会。两句话后,他就问小伙伴认识不认识手脚带点残疾的年青姑娘。小伙伴迷惑地摇头,眼神渐渐迷离。

在父母家只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手机就传来的信息:有这样的姑娘。正在回厂的路上。龙。

他兴奋地和父母告辞,又回到了城里厂区,等到了下午,天快黑了,龙哥和蓝凤才回来了。他们身后,跟着一个走路像跳舞的姑娘。一看就是小儿麻痹症所致。

他和姑娘聊了一会,得知姑娘姓文,是蓝凤大嫂娘家邻居的远房侄女。因为有这个败相,到了寻婚问嫁的年纪,却无人问津,于是拜托四方乡邻,寻求合适对象,只要人清白,残跛都无所谓。看得出,文姑娘是心甘情愿的。文姑娘相貌清秀,性格单纯,还学过栽缝手艺,与他编造的谎言一模一样,真是上苍不负有心人!心心念念,自有回响。说不准文姑娘嫁给了韩行长的傻儿子后,可怜人能同心协心,办个裁缝店,也照样能把日子过得火热圆满。不说是有利可图而为之,就是没利可图,能做成这件好事,也是值得高兴的事了。

这件事顺当,新项目一定是顺当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只要资金到位,就没有不顺当的理由,前有成功案例,后有强大市场,怎会不顺当怎么会不成功?按市场估算,半年就可回本,一年就可翻番,到时候,一定要用钱砸一砸吴芳,看她还这么嚣张不。

这样一想,他心情好多了。晚上吃饭时还和龙哥喝了一瓶啤酒。看着蓝凤把文姑娘带回去的背影,他当着龙哥发愿道:我们公司一定要做到最大!一定要上市!这些人都是元老,一定要让他们成为十万、百万富翁,甚至千万富翁!

龙哥摸着嘴角上的啤酒泡沫,笑着揶揄道,伟哥,你多半说得是蓝凤吧?不过,这蓝凤也确实是你的福星,办么事都顺!

唉,我说的多半是你龙哥。这蓝凤,也确实是能干事的人。以后,等公司正常运转了,要让她成为公司的领导班子成员。

你这只是猪八戒招亲——一厢情愿吧。我这次到了蓝凤的老家,知道她们家在当地是非常有名望的人家。蓝凤有一个亲叔和一个亲哥都是正儿八经考上的大学生,在省城工作,一旦有机会,说不准人家就远走高飞了。

那,我们也要创造条件,不要机会可趁。让真正有能力的人留下来,舍不得离开。

知道你的雄心壮志!来,我们干了这一杯。

和韩行长约好,第二天中午,在胖妈餐馆见面。胖妈餐馆虽没怎么装修,地面是水泥地,墙面是白墙,白墙上挂着几幅喜庆的画,桌子板凳都是干干净净,生意经久不衰。

他们要了一个包间。韩行长和老母亲带着小韩,早早就到了,等他们带着文姑娘到的时候,小韩有点急燥,他奶奶握住他的手,用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背,小声和他说话。

文姑娘一进屋,小韩韩就不再吵闹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文姑娘。大家让他俩两个坐在条板凳上。文姑娘坐下,娇羞怯弱,头都不敢抬,还轻微地发抖。小韩韩很识时务地拉着她的手道,别怕!如果有人打你,我就打他。

韩行长眼睛一红,抓起桌子上的餐巾纸,揩着眼睛。

老太太悲喜交加。谢谢你们啦!这是我孙子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了。兴许有了小文,我孙子的病就好啦!

见大家都笑了。小韩韩也笑了,嘴角滚出了两滴涎水,文姑娘赶紧掏出自己的布手绢给他揩了。老太太见了,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和龙哥商量怎么安排文姑娘的住处,怎么到文姑娘家去提亲等事宜。

五天后,贷款批了下来。

他看到帐上一长串数字,突然坐立不安起来,就像脱光了衣服烤火,发烧发热又无法离开;还像做梦梦到路被人挖断了两边还长满了荆棘的感觉。这感觉让他有种大夏将倾的压迫感!这就是钱的感觉吗?怎么没有气定神闲的感觉?他也曾算有过钱见过世面的人。办了家具厂,每年和吴芳一清帐,都有十多万的进帐,那时候,看到再多的钱,他走路都是稳的,虽与吴芳常常吵架,但从来不做恶梦。他诓骗吴芳说想买辆好车。吴芳便给了他所有的现金,他就拿去承包了内衣厂,然而,内衣厂却是一个无底洞,先是拖欠的工资和税金,后又是设备更新,再就是要技术更新要进收口设备,否则无法进入市场……这无底洞,就像万花筒,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他只是想离开吴芳的辖制。他觉得自己还年青,不可能永远臣服于老婆之下。就是这一点点想法,就让他进入了无底洞。

龙哥问他,伟哥,你怎么呐?

他拿起汇款单,对站在一边的蓝凤说道,蓝凤,你去让会计进帐吧。

他又回头对龙哥说,走,龙哥,有钱了,我们去市场上称个几十斤肉。今天全厂上下都要打一餐牙祭!

刚吃了午饭,又接到了闵总的电话。

我的符总,贷款到了吗?我们已经提前给你们把设备生产好了,这是我们公司对你们厂特殊优待。只等你们款子一到,就发货。

谢谢闵总!今天刚刚到帐,你们今天就可以发货了。

好!款一到,就发货。

他马上通知会计打预付款,然后把汇款单电子扫描后发给了闵总的email邮箱。他给闵总打了电话,告之了这些。闵总称,已收到。货车正出厂门。

做完这一切,已到下班时分,门房的老陈把中午的剩菜剩饭热了,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

吃完后,他就回到办公楼里睡去了。回不了家,也不能老在龙哥家睡沙发,前几天在办公室楼里收拾了间小屋,又在外面捡了张没了腿的床,修修补补,就能睡人了。

一觉竟然无梦,或许有梦,但都没记住。一觉醒后,脑子出奇地清晰。但那种大山将倾倒的挤迫感又跑来了。他站起身,下楼,走了几圈,见到龙哥和蓝凤等几个守厂的人。他们早早就来了,正在打扫大门前的荒草和垃圾。

龙哥拿着铁锹,在铲水泥缝里的草,见他过来,便立起身子说,伟哥,给你带了糯米包油条,放在碗柜里。

蓝凤又在对着他笑。他有点怕这样的笑,不敢面对,忙低着头,进了门房,找到糯米包油条,啃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两辆大卡车就到了。几个安装工和贾、丁两个男人从里面跳了下来,门房老陈赶紧打开了大门,卡车轰隆隆朝车间开去。

闵总打来电话,要求汇剩下的余款。

鉴于那种压迫感缕缕出现,他说,先汇百分之八十五,剩下的百分之十五等安装调试完再汇吧。

闵总笑道,符总,货到付款可是合同约束好了的,怎好随意更改?这样,既然符总开了尊口,我也不要驳面子。先付百分之九十五,剩下的百分之五等工人安装调试好的再付。这样总可以吧?

有机可趁,但并没让他轻松,他忙说,百分之九十,好吧?

哎呀符总,您还是大男人呢,怎好这样讨价还价?像买小菜似的。让出这百分之五,已经是我权力范围最大力度的啦!

这公司您是法人,还有什么权力不权力的。

符总,这么大的公司,是有董事会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公司章程规定:五十万以上的金额,要通过董事会同意的。召集董事会,这个时间,您能等吗?

他决定发挥三寸不烂之舌之功,把这百分之十争取到手。再说,那种挤迫感让他有种疑惑而困顿的感觉,他需要解开这种感觉。

啊,闵总,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性,这点小事,对于您来说,还不是分分钟搞惦?您不知道,我们龙哥,天天都念叨着闵总,您成了他的偶像呢!

哈哈,只怕是呕吐的像吧!无论怎么说,都是不行的。符总,你考虑考虑吧!

闵总挂断了电话,他反而长长吐了一口气。也许只是杞人忧天吧!人家那么大的公司,怎么会为这区区几百万的设备而设局坑他呢?那种无时不刻存在的挤迫感,兴许只是身体原因吧。从承包这个针织厂起,吴芳就和他闹别扭,拢不得身。一个曾经有过畅快淋漓男女生活而现在又单身的男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种挤迫感吧。

他到财务室,通知会计汇款。

他再下到车间,几个工人已经在安装设备。龙哥蹲在一旁,牢牢地盯着。

设备都已进厂,就算安装不到位,不是可以改吗?想必没多大的事了,只觉疲惫感迎面袭来,叫他有点支撑不住。他回到了寝室,铺天盖地地睡着了。

等他醒来,天已黑定了。桌子上摆着一碗米饭和一大盘菜。一张纸条摆放一旁,上面写道:符总,见你睡得香,就没打扰你。龙总让你别担心,安装工人由他安排好。顺好!

没有属名,看笔迹就知道是蓝凤的。他笑了一下,狼吞虎咽地把饭菜全吃掉了。

吃完饭后,他到四处去转了转,想象以后的热闹欢腾的生产场景,觉得幸福的日子就在眼前,离拿钱砸吴芳的日子也不远了。

设备装了五天,铁疙瘩竖起来了,但比他们在生产厂地看的小了一圈。

他让工人启动设备。设备啃哧啃哧转了两圈,又停了下来。几个安装工前后左右地找原因,焦头烂额地跑前跑后。

赶紧拆了,又重新安装。这样,十天过去了,设备依然不能正常使用。供应原材料的人住在厂区附近,一旦设备正常,马上发货。销售渠道也已打通,光合同就定了二十来份。

度日如年又过了五天,设备依然不能启动。他又一次给闵总打电话时,对方告之关机。

他开始六神无主。但他又得守住精神气,不让其他人看出来。他到门房老陈那里讨了一口酒喝了,于是,走路就有点歪歪扭扭了。龙哥和蓝凤分别问了和总公司联系的情况,他都搪塞过去了。一旦没人,他就开始打闵捷的手机。还是关机。身体冷到了极致。从春末初夏,到如今的深秋,算是三个季节了,从来没这么冷过。

挨到下午,见安装工人已束手无策,他才通知老陈把大门关上,不让那几个安装工人特别是不让贾、丁两人离开。

龙哥赶紧过来,问怎么回事。

他拉着龙哥到办公室,讲完电话无法联系的事,欲哭无泪地说,龙哥,我们只怕遇到了骗子了!

龙哥说,先别急,打他们公司的办公电话。

我打了无数次,都是空号啊龙哥!

不能够啊,我明明看到她办公桌上有几个办公电话的。

如果一个是假的,其他的,还有可能是真的吗?

现在还不能一锤定音。把情况查清楚再说。退一万步说,安装工人可是他们的人,还有贾师傅和丁师傅,他们总该不是假的吧?

蓝凤和几个女工喜气洋洋地进来了,她们一直在打扫和整理厂区和办公室。见他们的样子,一个个都愣住了。

他回头让蓝凤和工人们先回去,等通知。

他瞥见蓝凤一张蜡黄的脸,心如刀剐。他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木头一般。他想掐一把,但忍住了。

他和龙哥朝车间走去。

他们把每一个安装工人都喊来谈了话,每个人都统一了口径:他们都是农民,是闵捷公司刚刚招来的工人。包括贾和丁。见瞒不过,便说出,闵总好像是来大陆投资的台湾人。

台湾人?他们倒抽一口冷气。如果真是台湾人,就算报案了,跑回了台湾,钱还能追回吗?不敢想象后果。

他们把车间锁了,不让那些人出去。

两人在大门旁的槐树下呆了很久,还是决定报案。

辖区派出所几个警官都是龙哥的熟人。他们连夜询问了安装工人和贾、丁两个人,把他们羁押在看守所。凌晨时,带上他们,开着警车,朝浙南出发。

赶了两天的路,第三天的下午,才到达公司。

他和龙哥先进去找人。

人去楼不空,一些陌生的人来来往往,大班桌已不见踪影,地上到处都是纸和文件夹。问闵总呢。都是摇头。见他们着急上火要杀人的样子,一个人便怯怯地建议他们,可以找找这个公司的老总。他们只好回头找公司总经理。等他们找到总经理时,才明白这个公司不仅不是闵捷的,还与她一毛钱关系也不存在。她只是租赁了他们公司的一层楼而已。

总经理姓倪,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腰肥脸胖,看样子颇有喜感。倪总对他们的遭遇表示无比同情,一旦有她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

他有点疑惑,便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把办公大楼租给他们?

倪总眯着喜感的眼睛委屈地道,我们也不知道她是骗子啊!

像我们这样的受骗者还有吗?

倪总低下了头,愧疚地说道:昨天就来了四家了,今天你们是第三家。当地公安局已经介入了调查。唉,当初,我也看她初来咋到,又是市委领导引进来的投资商,就租给了她一层楼,没想到……

龙哥说,倪总,像这种情况,贵公司会要负点责任吧?我们的损失可是四五百万呀!没有您这块根据地,她闵捷不可能铺这么大的骗局,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相信她。

倪总摊开了肥肥的大手。你说的,我都理解。其实,我们也是受害者!她一直在给我讲新项目的事,我们以为你们都是来和她谈新项目的。昨天来的几家都是六百多万,比你们还惨。所有情况我都给警察讲了,公安局已经立案了。唉,我该负什么责的,由他们决定吧。毕竟有法律在哩嘛。

说话间,门直接被人推开了,又进来了四五个人,他们是两家爱害者,一家是苏北的,另外一家是山西的。天南海北的人,走到了一块,便成了熟人。都成了垂头丧气的人。不是贷款,就是借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很快,大家都称兄道弟,互相安慰取暖。

倪总对他们也是同样的话。见无新的内容,他们一行只好一起到公安部门去报到了。

从家乡跟来的警员见这边已立案,便把有关材料和涉案人员进行了交接,然后回去了。

一群人焦头烂额等了四天,专案组把他们招集在会议室,由经侦大队的钟大队长给他们答案:这次骗术的名字在江湖上名叫放鸽子。所以,我们也把它命名为1019放鸽子案。此案件由一女两男三个台湾人实施的。他们三人在三天前就以采买为名分别在新加坡、香港等地经转回到了台湾。所有的钱全部转走。

什么?那就是要不回来了?

不是有个闵捷相好的领导么?领导肯定受了她的好处,肯定知道她的地址。查那个领导!这上严重的渎职和腐败问题,甚至有可能是里通外和的骗局。

我们十五六家受害者呐!小一个亿了。

我们该怎么活啊?都是借的啊!

……

钟大队长是个文静的白面书生,约三十岁年纪。他静静地观察大家。见大家的情绪发泄的差不多了,他才用诚恳而充满同情的口气说道:我很理解大家的心情!出了这种事,都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事。我们一定尽全力破案,一定要把犯罪份子绳之以法。至于大家所反应的违规领导,我也会把情况向上级汇报。请大家相信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该查的人,我们一定会查!该钟队长这么一说,大伙一时不知说什么了。能让人承担什么责任,我们也一定会依法办事!

家一下子就把案破了把钱追回来吗?明显是不能够。然而,等了这么几天,难道就是等这几句话?显然又不是。那又是什么呢?

符正伟抬起头问道:队长能不能给个破案的期限?我们好有个盼头啊!

是啊!队长,给我们一个期限吧。要不然,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一个叫阿玉的广东女人一直在流眼泪,这几天也不见她与大家沟通。听符正伟这么一问,她忙抬起头说道。

大队长巡睃了大伙一遍,说道,期限,还真不好说。对方表面是台湾人,设及两岸关系,我们调查取证方面也不像国内这么便利。更何况还有可能犯罪嫌疑人不是台湾人,而是假借的。这都需要证据。而证据,就需要时间。这样,我们留下联系方式,一有新情况,我会随时通知大家的。

钟队长的电话响了。他用一只手接电话,另一只手把面前的笔记本关上了,然后站起身,边接电话边朝外走去。负责记录的女警官站起身,说道,大家都去忙吧。我们一有新情况,会随时通知大家的。也欢迎大家来电咨询此事。

说完,女警察便收拾好自己和大队长的笔记本,走了。

会议室只剩下受害者一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有几个便走了。还有几个依然在说着车轱辘活。他望了那几个人,觉得再说下去,已经毫无意义,该说的前几天都说累了,嘴皮子都说出了泡,寻死觅活都做了,又能有什么用?说车轱辘话的人,见无人接招,也怏怏地走了。

和龙哥在公安局门口又望了片刻,才朝外走去。

晚上,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还好,火车上的人并不像上次的那么多,他俩还有座位。

龙哥在车站附近还买了两盒快餐面,安顿好了,就泡上了。他一闻,酱油、胡椒、还有股化学物的混全味道。胃翻江倒海了起来。他捂住了嘴,朝卫生间跑去。运气很好,门还是开的。

他锁上了门,呕心呕肝地吐了。眼泪鼻涕一大把,揩不净似的。直到有人敲门,他才撩起外套,把脸揩了一把,开门出去。门外一个女人跺着脚,横鼻子竖眼地瞪着他。

走回到座位,龙哥已把一碗面吃光了,正在喝着汤。

龙哥问,不要紧吧?你已经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

他笑了笑,道,只是闻不得油味儿,是不是肝脏出了问题?

龙哥把纸碗搁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擦了嘴和桌子,脱掉鞋子,把脚搁在椅子上,躺着说道,不会的。你这么身强力壮的,哪会有什么问题啊?伟哥,不要想得太多。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公安局不是加紧在破案吗?一旦案子破了,钱不就回来了吗?

好了,龙哥,不说这个事了。这几天我们已说得太多了,也设想了很多结局。一样都不现实。

好,不说这个。回去叫蓝凤煮几样小菜给你吃,你的胃口和肝脏都会回来的。

算了,厂子里这种情况,怕是树倒猢孙散了吧。

也是,现在的女伢,都很现实的。再回去和吴芳复合?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打死也不会回去了。不说我没这个脸面,就是吴芳,也不会把我当个人看待的。我回去,就会被她当成一条狗,不,比狗都不如。

他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写好的离婚协议书,交给了龙哥,说道,你把它给吴芳吧!离了婚,对她对孩子都有好处。债务也与她无关。

龙哥把协议书收到了包里,又躺下了,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龙哥,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有什么眉目没有?

只剩下一条路!

哪条路?

三十六计之上计。

走?

他点了点头。

龙哥坐了起来,伟哥,你不是开玩笑吧?走,怎么可能走得脱?不说我们差银行这么多的钱,就是厂子里的那一摊子的事,还有这么多人的安置,不去面对怎么能行?再说,公安局不是在破案么?只要案子破了,所有的问题都有了交待。

他掏出了烟盒,只剩下一根烟了。他苦笑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车窗外一片漆黑,一切都在悄不声息地飞旋。车厢内有的人还在聊天,一声大一声小的,车厢尽头还有一群在打拖拉机,不停地喊炸了炸了。一看就是群幸福的人,一群无忧无虑衣食不愁的人。

他装样子般把烟递给龙哥,龙哥摆了摆手。他自己点燃了,把烟盒揉成了一团,扔在面碗里,低着嗓门说道,龙哥,我就是要和你商量这个事。第一,只有我走了,才能保住你的铁饭碗。第二,厂子里和银行方面,包括所有责任,你都可以推到我的身上。第三,我对破案的信心不大。闵捷这帮人,把网撒得这么圆,可见是个捕鱼高手。时间恰到好处,游刃有余,又进退自如,没留下丝毫破绽,是高智商的预谋,更是对我们的国家的政策条条框框都深入研究过的。要短时间破案,不是那么容易的。第四,我到深圳去闯一闯,也许可以闯出一条出路来。一旦有了钱,我定会还银行的钱,包括利息。

他吸了一口烟,微闭着眼睛,又吐出一长口气。

龙哥问道,现在到深圳去是不是太迟了点,该发财早就发了,你去不是去填坑的么。

已在断壁悬崖边。我们还有出路吗龙哥?我不是想去发财的,是准备到深圳捡垃圾住桥洞的。还有,在深圳,是有机会碰到闵捷那个大骗子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要找到这个骗子的下落,我相信有办法抓住这个婊子养的大骗子!

牙关突然发紧,他只好紧紧地咬住,他听见自己的口腔里发出了得得的响声。

龙哥见他这样,不好火上浇油。沉默一会,见他好了许多,便说道,好,正伟,如果你需要,我全力配合。

谢谢哥!原谅我……也放了你一回鸽子。

不,正伟,你这不是放鸽子,你是驯鸽子。你,只要还记得龙哥,记得我在等你,展翅去飞吧!

龙哥这么一说,他又眼眶一热,他怕收不扰,忙把烟头扔进了面碗里,用手罩住了眼睛。他知道龙哥的想法。龙哥一直对他都心怀愧疚。如若不是当初受龙哥的蛊惑,他又怎么会骗出吴芳买小骄车的钱来投资?他不照样经营着家俱厂过着有钱有车有房的日子?说不定有了车,生意更能风生水起。说不定某个时刻,吴芳就同意了他的创新理念。

一路无话。

下了火车,天有点阴沉,出站后他对龙哥说,你先回去。我得找个地方躲一躲,你先回厂看看情况。万一银行来人盯住了我,就走不成了。晚上,我再回来收拾衣物。

见他满脸疲惫、头皮凌乱、衣服折皱,龙哥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小塑料梳子,过来给他梳好了头发,扯了扯他的衣服,并把梳子塞到他的手上,说道,剩下的事交给我了。记住了兄弟,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己变成乞丐!除了梨碳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孤身在外,多留个心眼!就此别过。

龙哥抱了他一下,转身朝公交站台走去。

一个漩涡风吹了过来,他忙用手一挡,但眼睛还是进了沙子。他揉着眼睛,打起了哆嗦,满胳膊的鸡皮疙瘩。秋天不知不觉就来了,再望一眼龙哥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瘦小。龙哥的大腹便便呢?从一个胖子变成瘦子,应该跳跃了多少道沟沟坎坎?

车站广播里播着《光辉岁月》,风中有些白色和红色的塑料袋在飞舞着,一些半黄半枯的梧桐叶子在地上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歌声混合着落叶,如同梦境。

他踩着落叶,朝长江边走去。他知道,长江边有个芦苇荡,此时是枯水季,芦苇枯黄松软,找片无人的地方,推倒几颗芦苇,是可以睡一会的。

江涛声,一浪接一浪,就像小时候音乐老师打的节拍。鸟儿欢快地飞过,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拖家带口。乌云散尽,望着湛蓝色的天,眼皮沉重了起来。在闭上眼睛之前,他强迫自己要记得:秋天到了,雁在南飞,自己不是雁子,却要南飞。他要记得雁群的样子!

翻过了院墙,回到办公室,他不敢开灯。总觉得有眼睛在盯着他,他大气也不敢吐一下。突然电灯一亮,吓了他一跳,回头一看,是蓝凤。蓝凤穿着牛崽裤,一件浅黄色的蝙蝠衫,灯下的她,灿若菊花。

蓝凤,你怎么还不回家?

蓝凤低着头,把手扶在桌子上,似乎背着千斤重担一样,啃哧道,我……我,在等你!

他没好气地说,等我干什么?该怎么,云厂长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蓝凤抬起头,满脸泪珠,连连摇头。不,不是……

他惊愕。从来没发现蓝凤还可以这样。带有歉意和丝丝感动朝她走了两步,又骤然停下。

蓝凤见如此,便朝他飞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不,我来不是你想的意思……我,一直……担心你,一直一直在等你!想你,你知道的,你应该知道……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你!

脖子里热乎乎的,他用手一摸,黏黏糊糊的。推开一看,她已哭成了泪人,她还软得东倒西歪。

他的心也软了,忙楼住了她,伸手把灯关掉,把她扶到椅子上。

月光进来了,把她的脸照得朦胧了许多。一切都柔和了。她似乎清醒了些,有些不好意思摸着泪,轻声道,今晚厂子里没有人,我值班。龙哥已经把大家都放了,是我要求值班的。

他有点手足无措,走到床边,把铺盖掀开一个角,坐在棕绷子上,沉默了一会,假笑道,你是为了等我吗蓝凤?想必你也听龙哥说了我们的新项目。我们遇到了骗子,血本无归,还是台湾的大骗子。骗走的钱,极有可能找不回来了。我已经是一个穷的不能再穷的穷光蛋,再也翻不了身的穷光蛋,还背负着这么一大笔债务的穷光蛋。蓝凤,你一个大姑娘,这样深更半夜的,还等我回来干什么?你是有靠山的人,你的二叔和哥哥都是你的靠山。你还可复读去考大学,你前途无量!最起码,能找个条件好的男朋友过安稳日子。

我想过安稳日子,但必须是同相爱的人过,才有意义。正伟哥,不要气馁,不要被眼前的困难所吓倒,人是一根草,必有一载好。我相信你,你会重新站起来的!

很难了。几乎不可能站起来。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蓝凤,你,还太年青!不知道世事险恶……

蓝凤听他这么一说,又激动了起来,站起身,坐到床上,抱住了他的手臂,泣道,正伟哥,我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爱你!有你知道就行了。我们没必要知道那些险恶。我只知道你与嫂子分手这么久了,你有权利寻找新的爱情!

一股女孩子特有的清香向他袭来。他颤粟道,你知道,我比你大十岁。

我不在乎!

你的条件那么好。

我条件好?我至今还是个农村人。你却是城市人!

嘿,我的城市户口是化钱买的。我们第一批到城里闯荡的人。咦,你一个年青人,还谈什么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不是马上就不再分城市和农村户口了么?只要有钱,啥都买得到,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也就无所谓了。

蓝凤把脸搁在他的脖子里,闭着眼,呢喃道,你知道无所谓就好。你是自由的,我是自由的,我们是自由的!乌云即将过去,阳光普照大地,我们的一切……刚刚开始!

脖子有点痒了,弥漫到胸,然后朝全身散发。女人的香味,野外春天的味儿,混合的香味,泥土的热气,还有鸟儿轻盈的飞过和猫叫声……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女人了,都差点记掉了这种感觉……他还是完整的!他心里欢呼了一下,差点就笑出声了。

他反手把蓝凤抱住了,蓝凤肆无忌惮地呻吟了起来,甚至主动脱掉了自己的蝙蝠衫和胸衣,拉着他朝床上倒去。

月光更明亮了些,热情地从窗口里贴了进来。她的胸在月光下散发着磁白的光,这刺伤了他的眼睛。

他忙回了手,好像碗里的馒头变成了灯泡。他问自己:这是我的吗?

月光发出了嗡嗡的嘲笑声,混杂着蓝凤呻吟声。

他翻下了床,朝屋外奔去,把头伸进了水龙头下。他喘着气,让水流了一会儿。他才关了水龙头,朝屋里走去。

蓝凤已穿好了衣服,冷静了下来。见他进来,低着头朝外飞奔而去。

他从窗口看着了她的身影。她跑出大门,他也跑了出去,想拦住她。但在大门口又站住了。就是算追到她,又能如何?无非是一种重复。

还好,不一会,她又踅回来了。他忙退回黑暗里,看着她怏怏地进了门房值班室。

一夜又是无眠,起身把行李都细细收拾了一遍。到凌晨时才眯了一会,然后又被自己的叫声吓醒了。天已大亮,小鸟已在啾啁地叫着。他忙起床。再迟一点,如果有工人把他堵住了,就会更难堪。他到水龙头边洗了把脸,提着行李朝外走去。

他在值班室边上站了一会儿。愧疚、不安、还有些些的想念纠缠着他。他问了自己很多遍:你也爱上了她吗?他又回答了很多遍:是的,我爱她!她像一只优雅的雏鸟,整个天空都会为她缤纷,她是雏菊,时光也会为她倒流,她是蔷薇,黑暗也挡不住她的光芒……她太年青太优秀了,乌鸦配不了凤凰,癞蛤蟆够不着天鹅。

下篇

他走到318国道上拦到了一辆过路车,是从鄂西山区开过来的卧铺车。从车里蹿出一股臭味儿。这种臭味不同于火车上的臭味,是各种体味儿、食物变质后的味儿、各种烟味儿混合起来的臭味儿。他上车的时候,还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在对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哇哇呕吐。

一个瘦瘦的男人手里拿着各种票据,给他指定了最后一排的上铺。

晚上十点多才到。一车人像晒怏了的茄子下了车。他也赶紧选了一条人少的路走了,假装有朋友在接站似的。

街道没有想象中整洁,房子也是前前后后的,但每间屋子都有灯光,颜色不同。有的屋子里面在做头发,有的屋子在做小吃,朝外米和酱油的混合香味。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越舔越饿,肚子叫得声音越大。又朝前走着,房子开始干净了起来,灯光更暗了些,门口坐着几个衣着暴露搔首弄姿笑着的女人。女人们见他走来,便收起了笑脸,就像收起一把饱经风雨的伞。

他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一股尸臭味儿。他终于明白,各种臭味儿加起来就是尸体的臭味儿。尸体的臭味儿,才是臭的终结。他摸了摸口袋里,龙哥送的梳子还在。他把梳子掏出来,梳了梳头发,但感觉油光光的。于时,他叹了口气,把梳子装好,朝小巷的深处走去。

他以为是条死胡同,那么,就有可能找个无人的地方坐坐,再梳理一下脑子。结果却有一个小旅馆,穿过小旅馆就是大街道了。旅馆门前有个老头正在用绳子绑着几捆废纸箱,纸箱上面写着空调的字样。老头把捆好的纸箱,放到三轮车上,继续用绳子把废纸箱绑到三轮车上。

他绕过老头,进了旅馆的门,问了价格。一个快要睡着的男人半睁着眼睛说,一百五一晚。

他赶紧又出来了。这人似乎知道他口袋里的钱一样。住一晚就分文全无了,吃什么喝什么,这是个很严峻的问题。

老头已经捆好了纸箱,把三轮车往街道前方推去。前方有个脸盆大的水泥坑。三轮车被焊住了。他过去推了一把,三轮车爬上了水泥坑。老头把车停了,说,谢谢你,小伙子!

他忙问道,大叔,哪儿有旅店呵?

老头把头往旅馆那边一摆,那不是?

他低下头。要更便宜一点的。

借着街灯,老头细细地看了看他,说道,更便宜的,可能没有了。

他垂头丧气地低着头,冲老头挥挥手,朝前走去。

街道上车水马龙,灯光光怪陆离。他感觉新奇,但却无心观望。眼里都是尘土。已满头是汗。他脱掉了衬衫,只穿着被心。虽已夜深,但街上行人如织,流行歌曲震耳欲聋,馆子里人来人往,姑娘们勾肩搭背,大都穿着暴露,颤颤晃晃的肉大灯光下白的耀眼。

老头一直跟着他。他回头冲老头笑笑。他又想了龙哥的话。除了梨碳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去他的梨碳!去他的郎舅!老子一无所有,有什么好防备的?!

老头喊住了他,小伙子,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住,不要钱。

他回头,说,我去我去。只要不要钱。

就算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顾不得了。

老头下车,推着三轮车,和他一起走。侧脸看老头,慈眉善目的,就算骗,也只是骗他劳力。只要给他碗饭吃,睡一觉,力气有的是。这样一想,他和老头走在一起,就和谐多了。

走过了大街,又过了几个街头巷道,灯光才不那么亮了。又走了约半小时,骤然听见浪涛声声,风变得凉爽了。他惊喜地问道,这是海么?

老头得意地嗯了声,眼前一个下坡,老头让他坐上来。三轮车像风筝一样飘了下去,在一个小木屋前,老头潇洒地拉住刹车。

他跳下三轮车,朝海跑了过去。

海风也是有味道的。不是血腥的味道,而是鱼腥的味道,像江汉平原鱼腥草被剁碎后流出来的味道。海岸线像上弦月一样,向上弯的。而海面却像绸缎,一浪一浪的,闪动着暗黑的光。海面上还有一些灯火,这就是传说中的渔火么?

他没有跑远,站在不远处,叉着腰,望着大海。深吸着气,疲惫瞬间跑掉了,沮丧也跑掉了,鲜活又回来了,那股尸臭味也没有了。

老头把三轮车停好,从腰间摸出钥匙,用手指着白色的海滩,说,只要台风不来,那里,就可以睡。

他噢了一声,快步跑向海滩。

海滩上已有了一些帐篷,有些帐篷里有灯光,帐篷里有鼾声、磨牙声、偶然还有打屁的声音。还有些人,没有帐篷,合衣而卧。

他把背包和衣服都扔在一旁,躺了下来,天空繁星点点,海涛声声,如果没有明天的窘迫可忧,该是多么完美。如果没有明天就好了。没有希望的明天聊胜于无。还是期待后天吧,明天又算个糗?除了梨碳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这是古话不假,古话也是有疏漏的。一无所有的人,还有得选、有的防吗?什么郎舅,什么梨碳,那都是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才拥有的防备。防备人也需要有资格的。没有条件的人,只能是被别人防务的对象。呵呵,一转眼的功夫,自己就变成被人防备的人。被人防备,那就是小偷、强盗、骗子……

一想到骗子这个字眼,一股压在肚子里气流直冲咽喉,哈哈哈……他竟然笑出了声。已经好多天没笑了,一旦开了头,便有点收纳不住。他在沙滩上翻了几个身。海与长江是不同的。海滩是松软的,就像床……一想到床,他又大笑了起来。长江支流虎渡河滩上,从来没让他想到过床,都是石头和鹅卵石,粗砺的不敢光着脚板走路,更别说把它当成床了。他经营的家俱厂,制造过各式各样的床。他知道什么样的床才叫人睡着舒服。那时候他常常胡思乱想,曾想着要把床做成古代的多柱多檐床。他研究古时候的床,每一张床都是有主题的,有福禄寿喜,有百鸟朝凤,有花开富贵,还有百兽图……他曾在奶奶的福寿绵长四柱床上躺过一天,他想像着要打造以牡丹、玫瑰、玉兰等花为主题给中年人的床,以青鸟、龙、鸽子等动物为主题给年青人的床,再以福寿为主题给老年人的床……然而,吴芳却说赚钱才是最主要的,迎合市场才是关键。就是用糟木头打的床,只要有人要就行,只要不垮掉的床就是好床,只要把钱弄到手就成功。主题?什么主题?有几个人懂得你的主题?趁早收起你的歪门旁道吧!吴芳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表明了态度后,犹如当头给了他一闷棍,离开她单独干不再受制于她的念头由此产生……就在此前,他还无数次设想过,如果没有离开吴芳呢?日子也算小康,有房有车有儿子,高床暖被,被人羡慕。不像现在,成了典型的丧家的、疲惫的、被人追打欠人钱的狗……然而此时,他仰望满天繁星、听着阵阵海浪声的时候,他突然间就不后悔了,他忘掉了失意和波折,更忘掉了明天吃什么住在哪里,他也想忘掉蓝凤……唯有蓝凤让他有股锥心刺骨之痛……

旁边帐篷里伸出一颗络腮胡的头颅,冲他吼道,大晚上的,笑什么笑,还让不让人睡了?疯子!

他不笑了。把行李放好,脱掉了鞋子,走到海水里,洗了把脸,喝了一口海水,咸得像刺。他吐出了海水,回到行李边,见老头抱着一张褥子和薄被子站在面前,对他说,拿去盖吧,深夜还是有点凉的。

他多少有点感动地说,谢谢大叔!

不谢,要收钱的。

果然是圈套。他惊道,多少钱?

大叔抻出两根手头。二十。包括你可以到我哪里冲凉和明天的早餐。不亏你的。

真不贵。他忙掏出了二十交给了大叔。他问道,我还不知道您贵姓呢大叔?

我姓施。水浒里施恩的施。

哦,施叔!我姓符,叫正伟。

哦,正伟,别叫施叔了,当地人就叫死叔。我今年五十七岁,就叫我叔好了。

您还这么年轻?比我父亲还小几岁呢。

年青啥呀!转眼就奔六的人了。那,你父亲在家干啥呢?

施叔朝远处走了几步,坐了下来,他赶紧掏出一根烟,递给施叔一支。两个人吸起烟来。

他把被褥铺好,坐下来,望着绸缎般起伏的大海,惆怅地说道,唉,实不瞒您说,我都有很久没回家看看了,真不知道父母现在都干什么。我只知道,他们身体还算硬朗,在江汉平原,就是种几亩地,喂喂猪,养养鸡,又有乡里乡亲关照,也应该生活的很好吧。

那就好哇!有两个人照应着,怎么样都好过。

那,您是一个人?

我?不算一个人吧。我还有个姑娘。只是我那姑娘不和我住,也算是一个人吧。

那,您老伴呢?

哈,你是这么多来闯深圳的年青人当中第一个问我老伴的人。大家都当我是个孤老头子,不屑于问吧。

噢,他们都问什么呢?

他们对能不能找到工作和到哪儿能发财感兴趣,有的,还对我姑娘这个话题感点兴趣。

那您的老伴呢?

死了,早就病死了。为了治她的病,我们欠了一屁股的债。那年,我才四十多岁。逼债的人太多,日子没法过了,就逃到深圳来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那您就是老深圳人了。我要好好请教您才是!

请教啥呢?说做人,你们年青人一套一套的,懂得的,比我多。人啊,都是老天爷手里的一块木头,有的人看起来挺好的,磨着磨着就成了一块糟板子,高不成,低不就的。可有的人却被老天爷就磨成了檩子、柱子、榫子等有用的材料,撑起了屋子、亭子。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些道理?

他低着头,默默地抽着烟,无言以对。对施叔说的那些,他还没有想过。他唯一想的就是:找到工作,生存下来。然后赚钱,然后还债,然后寻找闵捷,复仇。他义无反顾地来深圳,没有到北京上海或者其他的城市,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要来找到闵捷。他有个直觉,闵捷这个女人,如果再想发展,一定会换个面孔来到深圳的。一是深圳与台湾比较接近;二是深圳的环境相对来说比较宽松。三是深圳有钱人更多……唉,这么复杂的情况,这么多目地,说不清就不说,说了可能会吓倒施叔。

他望着海面,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道,真是说不清噢。

施叔把烟抽完,把烟头扔进了海里,站起身,朝小木屋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早晨来吃早餐吧。

枕着海浪声睡,一夜竟然无梦。第二天一早,他到施叔的小木屋里洗了淡水浴,吃了施叔的粥和咸海鱼。第一次吃这种小海鱼,竟然有格外开胃的感觉。他表扬了施叔的手艺,把碗筷拿去洗了。

把行李存放在施叔屋里,选了套干净的衣服换上,他就出发到市区了。

一天无果,应了聘了五家公司,没一家合适的。不是要有一技之长,就是要担保金,还有的直接点名要女性,叮嘱他如果有合适的女性,可以帮忙介绍过来。

焦虑让他感觉更热了。家乡已是秋意渐浓的季节,这里却依然酷热如暑,地面上布满了水珠,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太阳板着无情、仇恨的脸庞,酝酿着湿热的风情。楼高人多,让他脑子一直嗡嗡乱响。街上稀奇古怪光怪陆离的事,让他宛若梦境。一群外国人迎面走来时,闻着他们身上发出的极浓香水和体味的混合味道时,臭味儿和香味儿混合起来的味道原来是可以兼容的味道。他擤了擤鼻子,就像要擤掉什么,又像要沾上点什么才稳妥。

天色已晚,他朝施叔的小木屋走去。路过一个写字楼时,看到有两个穿着制服的男士把几个废纸箱和一个塑料篓子往垃圾桶边拖,他跑过来,帮忙拖到垃圾桶边,然后在垃圾桶里找了一根塑料绳捆好了,拖到了海滩边的木屋旁。

施叔还没回。他又到海滩上坐了一会。一两个胡子拉碴的人已拖着伤痕累累的行李往海滩上走来了。

五天过去了,身上已剩下十块钱了。已经拿不出二十块给施叔了,在回海滩的途中,他竟然吃掉了别人扔在公交车站台椅子上的大半块面包。那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吃了两口就气哼哼地把面包一扔走掉了。他饿极了,捡起来,把咬过的那一边撕掉扔了,然后把剩下的全吃掉了。这时候,他觉得应该哭一下,但他一点泪水也没有。他左右看看了,没人注意他。已是黄昏,来来往往的人大都行色匆匆。

他朝海难滩走去,他怕回去晚了,地方被别人占了。几天下来,他知道来这片海滩睡觉的,并不仅仅是无家可归的人,还有些有家的人,也喜欢支个帐篷来海滩上吹吹海风听听海浪讲讲故事。有时候他想,如果他有钱,他一定要承包这片海滩,把这片海滩打造成集大人、小孩游玩的娱乐中心。他闭上眼,脑子里是孩子跳、大人笑的情景。五颜六色的球,海里有帆船,有游轮,有电影明星般漂亮性感的女人……

把地方用自己的外套占好。他走到小木屋,施叔已经回来了,开着灯,把捡回来的塑料、纸箱、玻璃瓶、易拉罐等等分类,有的太脏的,还要用水冲洗。他过去帮忙,把一个个易拉罐踩扁了,装在袋子里。他哼哧了几次。

叔,您……每天这样,累吗?

还好。每天都这样。就不感觉累了。

哦……我……明天……

工作还是没找到?

没有。

我,明天……我可以把手机抵押给您!

脑子里冒出手机这个词,他就说出了出来。已经有多少天没开手机了,他不记得了。要开手机,他必须要换个号。换号,只有找到工作领到钱才能办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是有资产的。一部一万多的手机,如果到二手市场,还值千儿八百的吧。

他停止了手里的活,到门边把自己的行李拎出来,把手机找了出来。

施叔也直起了腰杆。他正在把捆一些零散的报纸。灯光下的施叔看起来就像小学老师般亲切可爱。

施叔接过了手机,正反看了看。还是西门子,不便宜啊!

他愧疚地低下了头。

来闯深圳,不会这么快就没钱了吧?

是的,就是没钱了。在老家投资做项目,被人骗得一干二净,还欠了很多债。

唉,人有千奇百怪,结局都只有一种。

施叔把手机还给了他,然后走到床前的柜子里,掏出了一整张一百的和几张零钱,交给了他。

这是你的钱。还给你吧!

不不,叔,这已经够少了。您收留了我,怎么还会要您的钱?

我收留你啥呀,那海滩是公家的,是这个渔村的。再说,我来了十几年了,跟这个村子里的人关系都挺好的。拾点垃圾,换点钱,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刚来,有难处,等以后赚了钱,再给我吧。

叔!这怎么好意思?

好了,正伟,来闯深圳的人,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韩信也受过胯下之辱呢。暂时找不到工作,如何你不嫌弃,就和我一样,弄辆三轮车,去拾荒货,一天也会有百把来块钱,遇上运气好的,几百上千也是有可能的,不比上班差的。

我不嫌弃。我还能嫌弃啥?只是,我对这行完全不懂。

有我你怕啥?我知道哪些老板差斤少两,哪些老板是厚道人。

好的,叔,我先跟您学。

明天我就带你去买三轮。记得蔡老板那里有些旧的,你挑一辆。

他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活收拾完了,洗了手脸,抱着被褥朝外走去。他听见施叔大声说道,正伟,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呢,你看你来了这么多天,一滴雨星都没下过,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在帮你?可见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

他回过头来,看到灯下收拾胶带的施叔,笑道,福不福的,我没想过。只是老天爷的意思太复杂,叫我难得参透。叔,您弄完就早点歇息吧!

他朝海滩走去。海风变得凉爽了许多,有一些劈里啪啦的声音分外响亮。他停足四处观望,找不到响声的出处。

晚上的梦境一直都是关于三轮车、废纸箱,还有半块面包的事。

一醒就起了,然后和施叔一起做了早饭。吃了早饭后,他和施叔就来到蔡老板的废口回收站里,把手机押了,挑了辆看起来蛮新的三轮车。施叔还在纸箱堆里找了一块硬硬的纸板,找蔡老板借了墨水,叫他用一根棍子蘸着,说道,写收废品。弧号:电视机、冰箱、各种报纸书籍。收弧号。

矮胖的蔡老板踅过来,说,老施,新收的徒弟?

施叔说,老家来的侄子。

他停下手里的活,掏出烟敬给了蔡老板。蔡老板把烟接了,拿到手上,颤乎乎地说道,我这里不能抽烟。严禁烟火。转而对施叔说,老施,你唬鬼的吧?你是安徽佬,听口音他明明是两湖中人,怎么跟你是老乡?跟我是老乡还差不多。

蔡老板身后是一排石棉瓦的平房,房前被三座山围着,一座是用矿泉瓶子堆成的山,一座是用纸箱码成的山,还有一座是用废旧家用电器堆成的。他觉得有好多电器还是半新的,修修补补是可以换钱的。有两个戴着纱巾帽和胶手套的女人坐在两山中间分摘着水瓶和易拉罐。一些黄豆般的苍蝇飞来飞去。

施叔熟门熟户地在家电电器堆里找了根细铜钱把纸板穿了一个洞,系在三轮车的把手上,说道,好,你老蔡不是鬼,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然后拍拍手,大功告成般说,好了,可以上路赚大钱了。

他忙问蔡老板是哪里人。

蔡老板尖着舌头用家乡话说,是湖南常德的。

他也用家乡话说道,呀,与我的老家只一河之隔。

他讲了几句常德话。

怪声怪气的。蔡老板评价完后哈哈大笑。

施叔带着他走过两个渔村。瞄了瞄村子,都很热闹,卖什么的都有。村子的空地上架着挖掘机和吊车之类的大型建筑工具。这都是将要开发的地方,将有很多拆迁户。

施叔说,这个蔡老板早先也是收荒货的,干了几年后,就自己当老板。别看他满脸横肉,生得狡诈,但为人还蛮实在,只有他的秤是足斤足两的,现在的资产少说也有千把万了吧。

他啧啧地赞叹了几声,无言以对。他就是想当千万富翁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人心不足蛇吞像哦。

街道开始热闹了起来,已经有穿着黄色制服的环卫工作人员和一些穿着西装的白领走着。

施叔继续鼓励道,小符,你也可以办到。你还那么年青,比老蔡年青多了。赚个几千万、几个亿,也是有可能的。

施叔说完这话就骑到前面了。

他笑道,施叔,您现在不像我的语文老师了,倒像我的数学老师。。

施叔没听见,回头问他在说什么。他笑笑,不答。

两个人骑到东门街。施叔让他往东,自己就往西去了。

拾荒货的第一天,他赚了九十六块钱。

拾荒货的第五天,正是仲秋之夜,月圆之时。在家乡,已是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了。他记得那是读高中时语文老师讲的古诗。因为他喜欢这个老师,所以,他就喜欢上了文言文。然后他就偏科了,就没有考上大学,就早早和吴芳结了婚生了子,就发家了,然后又败家了。

中午,他化十五块钱,买了一瓶酒,还化了十几块钱买了卤肉和当地的土月饼,请施叔过中秋。

因为过节,施叔也没出去。他们坐在地板上。地板是施叔用捡回来的红色大理石拼凑铺成的,看起来弯曲婉转又锃光油亮。小饭桌是用竹子编成的,有些年头了,竹子都成了浅黑色了,想必也是施叔淘回来的。身后是一张看不清颜色的旧木床,木床内罩有白绵布蚊帐,蚊帐是半新的。木床有三层檐,每道床檐上都雕有不同的花纹,大多是凤鸟吉兽。他细问过这张床的来历,施叔也说记不清楚了。应该是村子里的哪户人家发了财,翻修房子,就把老家俱拆了扔掉了,他就捡了回来,然后东修修,西补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上前去摸木床,并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几年前,他和吴芳提过的床,就是这种样子的床。只是他想象中的花纹不一样。

见他对木床如此感兴趣,施叔自豪地说道,你看我们拾荒货的,多好。人家的家都化钱装修的,而我们的家是捡来的,什么宝贝都能捡到。

他重新坐回桌前,给施叔边倒酒边说,我家奶奶早先也是睡这种床。

施叔也没多大酒量,两杯就让他倒在大理石地板上了。他也一样,面红耳赤,胡言乱语。他觉得自己的酒量退化了。原来五六两都不会这样子。

他断断续续地给施叔说了一些他以前的故事,最后他还总结性地发了言:我不会捡一辈子的荒货的!我要赚大钱,我要找到那个叫闵捷的大骗子!叔,你说我能找到吗?骗子是坏人吗?为什么坏人就成了事呢?为什么善良之人无好报坏人却猖狂人世?连一点伪装都不需要。老天爷啊!这是为什么?到底要人善良还是要人不善良啊?老天爷啊,你到底在不在?你在哪里呢?好想找到你,问问你……

施叔把手枕在头下,闭着眼睛说道:别着急,阿伟!别急……只要好好活下去,就会知道答案的。放心!放心……他是在的。老天爷是在的,他一直都在看着我们,只是他很忙。等他忙完了,就会顾得着你!你得等着,你得努力着,你得足够坚强,让他看到你。

见他没吱声了,施叔道,今晚有台风,一块挤挤呗!

他嘟哝道,好吧。

似乎刚眯了一会。他睁开眼睛,施叔已在打鼾。有很节奏感。见天色还早,他爬了起来,把床上的薄毯拿过来,给他盖好,又把桌上收拾了一下,才歪歪倒倒出了小木门。

一辆红色的奥迪堵在门口。烟道还在冒着热气。一个穿着黑短裙、黑靴子、白上衣的时髦女郎正打开车门出来。女郎一手拎着包,一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大号塑料袋子。

他敲了敲车,说道,小姐,这可不是停车的地方。

女郎诧异地看了一眼,用一种轻视的口气道,你是谁呀?管得着吗?

他有点气了,挡在她面前,声说道,怎么管不着?大路不平,旁人铲修。你仗着自己是个年青漂亮的女孩子,就可以随便乱停车呀!我平生最讨厌这种人了!

女郎秀目圆睁,说道,这是你家呀不能停?

切——不是我家,难道是你家?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轻蔑地瞪了他两眼,往一边绕去。他张开手臂,拦住了她。她往右,他也往右。他觉得很好玩。女郎却很愤怒。女郎用包狠狠地打了他的手,他才缩回了手。女郎走了过去,侧身推开了小木门。

女郎的声音传了出来。

爸,爸你醒醒!你又在搞什么妖娥子?还收留了这么一个不通人世蛮不讲理的野蛮人。

怎么了丫头?

外面一个什么臭男人,竟然不让我停车。

哦,那是小符,阿伟,挺好的一个小伙子呀!

好什么好?垃圾!

哎,你这么大脾气,有哪个小伙子愿意要你呵!转眼就三十了。

爸,你这说得什么话?再这样说,我不回来了。等你成孤老!

好了,坐下,喝杯茶水吃个月饼吧,这也是人家小符买的。

不吃不吃。

咚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扔地上了。

沉默了一会,声音才传了出来,爸,以后别再拾荒了!让公司的人瞧见,不笑话死我。又不是养不活。

再听下去已无必要。早听说施叔有个女儿,这时候倒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想到施叔的女儿混得这么好,这款奥迪大约五十多万吧!这么年青,三十不到就开这么贵的车。也算来深圳长的第一个见识。当初,自己就是想买这款的,才骗了吴芳五十万的现金,才走进了这个陷阱里。陷阱早在哪,就看谁有胆,有胆无谋,就是蠢蛋……唉,再想这些,已毫无意义了!已想了千百遍了,晚上想了千条路,白天依然卖豆腐。他明白吴芳,恨他是肯定的,连自己都恨自己,哪能让吴芳不恨?只是儿子怎么样了?凭吴芳的能干和精明劲,离开了他,只会生活的更好,那么,儿子也应该会衣食无忧吧。细想一下,吴芳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好吧好吧,再牵挂这些还有用吗?只有失去了,才知道什么是追悔。只有失去了,才知道重新开始。也许以前的,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也许这种流浪的生活,才真正属于自己。自己,就是个流浪的命吧!施玲说得没错,自己就是个垃圾!

他朝海边走去。走着,走着,酒味就散去了,鱼腥味的风包裹着、推扯着他,让他有失重的感觉。大海已呈现墨绿色,怒吼的浪,一浪高过一浪,浪浪不一样。每一浪都很有力量,拼尽全力的样子,都想把前面的浪摔得粉碎的样子。

海滩上有一些黑色的木杆和白色的塑料泡沫。此时的海难上,所有的物品都变成了泡沫。都变成轻飘飘的了,或者被浪掏空了变轻了。他捡起了一根朽木,掰开了,朽木在他手里碎成一堆黑色渣子。他用力扔向海里,木渣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它也许会融进了海水里,变成了海澡、海带、海蘑菇之类的物质,或者被鱼吞进肚子里,变成鱼食,尽管这鱼食没什么营养,但可以假装成很有营养的样子,谁说所有的食物都有营养呢?就跟人一样,谁说所有的人都是有用的人呢?他笑了。他觉得自己的反问非常有力道,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木渣,唯一区别的是:他是个人。换言之,就是人渣。那么又有谁来把他捏碎了,然后把他扔进海里,完成转变呢?这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动物是本能的,也是被动的,是与大自然、与天地、与阳光、与水等有关联的,在这些自然的合作中,渣子也变成了不是渣子的物质。那么人呢?也是与大自然与天地与阳光有关联的,但是呢?除了会说会笑会唱会自杀外,本能和被动呢?哪种被洗涤和被掏空的机遇呢?人是最没有耐心的动物,人没有这么时间来等待与大自然之间的种种奥妙际遇的。幸运的人,会有人来完成彼此的磋砣、磨合与重生。而我呢?没有人……没有人来捏碎他破坏他……这就是寂寞吧?不不,我不寂寞。原来是有人的,吴芳、儿子、龙哥、蓝凤……蓝凤她还好吗?她那么炽热的爱情,可惜得不到回报,只等下辈子吧。如果有下辈子,一定第一个找到她,给她选择的权利,问她还要不要他。现在,不能再想她了!现在就是现实,就是一个活在深井的人。除了施叔,施叔就像从井沿处向他伸出的那只手,尽管那只手没有力量把他拉出来,但它,撕破了层层黑幕,给了他一点光亮,有了这丝光亮,足以让他发现身边还有些摇曳着的小花,还有泛着苔痕沉默的缝隙,还有在阳光的滚动中可以闪烁光彩的纷杂尘土……难道这些,就是老天爷的一种赐与么?好吧,就当是赐与吧。他得接受这些,他要学会自己把自己撞碎了,在悬崖上、在深井里、在巨浪中、在尘土里、在风花雪夜里分裂着、搓揉着、粉碎着。

他直直地倒在海滩上,听任海浪的肆虐,能卷到哪里算是哪里,他不想挣扎了。海浪把他高高举起的时候,失重的感觉竟然是轻飘飘的,想必,离别人世的滋味也不是特别难受。他情不自禁地迎合着它,与它成为一体,他甚至还想和它一起唱着什么古老的歌谣,嗖嗖嗖,唰唰唰……他倾耳细听,他得找准旋律,才显得合拍。于是,海浪把他抛向海滩时,他一点也不难受,反而,他像孩子似地伸着双臂,啊,海浪是有臂膀的,也是有骨头的,只是,它的骨头那么软,那么温暖,全心全意地包裹着他,抓起他的时候竟然也是无比的温柔……

不知经过了几个轮回,施叔把他从海滩上捞了出来,拖着他,回到了小木屋。

风暴后的一天,他在一幢别墅的院子里,弯着腰,收拾着废纸盒子。

别墅女主人穿着尖如铆钉的高跟鞋,穿着一套浅绿色的连衣裙,站在深红色的楼梯上,指手划脚。几个搬运工吭哧吭哧地把红木柜子抬上了楼,女人忙下了楼,退到一边。

见他用绳子把废纸盒子捆了,扛在肩上,往院子外走去。

女主人叫住了他。哎,你回来,把这些个也搬走!

女人手指着楼梯下后面的一堆黑乎乎的木板。木板上有一层厚厚的陈年蜘蛛网。他过去一扯,灰尘就飘了出来。女人捂着鼻子赶紧逃了。

他出去把三轮车上的纸盒子放下来,重新进屋,把木板一块块搬出了别墅,放到三轮车上,用绳子牢牢锁好,又把一些纸盒子和软垫子绑在上面,回头摸出自己的钱袋子,进院子找老板娘结帐。院子四周用雕花的铸铁围着,一边一个的花坛里养着巨大的铁树,两三只鸟儿一会儿飞走了,一会儿又飞来了,停在二楼栏杆上,叽叽咕咕的,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女人站在二楼楼梯口,居高临下地说,不用给钱了。你帮忙把地打扫干净吧。还有,把剩下的垃圾都带走。

女人见他长得英俊,与自己年龄相仿,做事又任劳任怨的样子,便施舍般地露出笑容,开玩笑道,你不能屙屎只屙一半吧。不要你的钱,也没亏你哟!

他笑了笑,女人这么说,稍稍打消了一点禁忌,便问道,老板娘,这些东西清洗清洗还是可以用的,何必扔掉呢?

女人撇了撇嘴,又把手挥了挥,道,这都是他家老家伙的东西。死了三年多了,现在房子重新装修,哪里还有地方放这些破东西?看着不清静,放着还晦气。赶紧拉走!

女人志得意满地转过身,进房间。二楼一般都是卧室书房化妆间之类的房间。自己在家乡的小别墅就是这样的,只是家乡没有这么好的政策,没有这么多的人来投资,还被骗子挖坑骗钱……

他被忧伤的情绪纠缠了一会,闭了一下眼睛,强迫思绪不跑远。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干活。先把那堆破东西扛了出来,再把所有的坛坛罐罐用一个大袋子装了,拖了出来。到卫生间找了拖把,把地板和楼梯都拖干净了,关上门,才骑着三轮车走了。

扔掉了垃圾,他没有到老蔡的回收站里去,而是直接骑回了出租屋内。

那次台风过后,他就在沙尾村租了一间渔民用来看守渔网的木屋,和施叔的房子差不多,只是比施叔更远一些更偏远一些,海滩上也无人来借宿,有些游不动了的鱼虾会把这里当成它们的归宿地,然后发出浓浓的腐烂味儿。

竟然莫名有些兴奋。把垫子和纸箱子拆下来,把那堆破东西一块块擦干净,摆在地上细看了一会。那是一堆老木板,擦干净后的木板在阳光下虽也是暗沉的,但隐隐透出暗紫色的光,凑近还有一股香味袭来。他进屋找了把斧子,找准木板上的榫头,把它们一块块拼好……床!是床,又是床,还是三檐床,一张古老而又散发着暗香的床,与小时候奶奶的床有明显区别的床。他记得奶奶床上的花纹要粗糙一些,雕得是一些花花草草,他知道那只是普通的松木。而现在这张床,雕得是龙、老虎、鹤之类的动物,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松木,而是更高档的材质。到底是什么材质,他还不能肯定。红木他是见过的……有点像红木,但是红木是没有这紫色暗光的。他控制自己的心跳,放下了斧子,坐在床沿上,闭上了眼睛,让阳光把他和床融为一体,想着过去……吴芳和他经营的家具厂,吴芳对他的理想呲之以鼻的表情,龙哥找他投资的样子,一个叫闵捷的女骗子,蓝凤的爱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打了一下激灵,睁开了眼帘。他抬手摸掉了脸上辛辣的液体。揉了揉眼睛,又起身把床重新拆掉,找了一些布料,把板子细细包好,把它们搬进了屋。他知道常识,如果真是比红木更高档的材质,一定是不能曝晒的。准确地说,不能暴晒太久。

下午,他没有出工,洗了澡,换了衣服,走到村子里,找了一家叫红树林的网吧。又是红……他再次兴奋起来。交了钱,拿了一张磁卡,进了网吧,找网管教他如何上网,如何查资料。

当他用拼音打出红木、暗紫色、香味等几个关键词时,金丝楠阴沉木的介绍跳了出来。

他像个偷了别人家东西的人一样,用手捂住了屏幕,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他,大都是十七八岁的年青人,汗流浃背地打着游戏。他假装无事地浏览了一会其他的网页,半个小时后,才起身到吧台退了卡片,出了网吧,在村子里逛了逛,吃了晚饭。晚幕降临,他买了一大袋鲜荔枝,朝施叔的小木屋走去。

施叔刚刚回来。正在水龙头边上洗脸。他把荔枝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有个网罩,罩子里是一碗剩饭和两个小菜。他看着脚尖,哑声哑气地说,今天给老家的父母打了个电话,得之母亲长了蛇缠腰,很是严重。我很担心,想坐夜班车赶回去。

施叔忙起身,用毛巾擦着头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快回吧,免得误了班车!

他辞了施叔。他回头看到施叔把一只手罩在额头上,眯着眼睛,望着他。一幅遥望游子的样子。他泪眼婆娑。

他小跑着回去,把木板和日用品装上了三轮车,选择偏僻的小路,朝城市的另一个方向骑去。一路上,他觉得自己在放鸽子,在放施叔的鸽子。

当他在春天里,开着一百六十万买来的定制奔驰500来找施叔的时候,已经是五年后了。施叔的小木屋已不复存在了,一些用帆布和钢筋搭成的度假小别墅取而代之。更远处有四五个高大的建筑吊篮在空中缓缓游动。海滩变得干净多了,四五个男孩子在玩球,有几个金发碧眼的人穿着比基尼在散步。

他到村子里打听了一下,无果。到老蔡的回收站打听,才知施叔二年前就不干拾荒这门行当了,搬到城里和女儿一起住了。老蔡把施叔女儿的手机号码给他了,送他出门。

老蔡摸着油亮油亮的奔驰,眯着眼说道,好小子,当初就知道你不是小沟里的鱼米,果然是条鲨鱼。

他笑道,那你蔡大哥就是鳄鱼了哦!

鳄鱼只是鲨鱼的一种。你这个内陆崽!

切……你也不一样?等我找到施叔后,再来和你商量一个事情。

什么事?

肯定是好事,是个发财的好事。

好事你会想到我老蔡?

好事一定会想到老蔡!

这几年你影子都没有,哪个信你?

这几年不就是想把日子混好了再来找你们么?不混好,无脸见你们。

好,等你找到施老头再说吧。

深圳的街大都宽阔,大都被绿色植被覆盖。一年四季都是花红柳绿。东门步行街这一带寸土寸金,跟自己的老家古代时期的郢城一样,车毂击,民肩摩,朝衣鲜而暮衣敝。施叔就住在东门边上的一个叫馨园的老小区里。

他找到小区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还有些微弱的光线。几个孩子在门口的大石头边上跑来跑去,大石头上刻着一个巨大的繁体字,看不清是馨还是磬。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了个车位停下车,几个孩子围了过来,摸着车身。他下了雨,有个比较高的男孩问他找谁。男孩说的是广味普通话,看男孩样子,叫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惆怅地告诉他们他要找一个姓施的老爷爷。

其中一个男孩马上就听懂了,一灰烟地跑了,不一会儿,他就扯着施叔从楼梯口出现了。楼道的灯也跟着亮了。

施叔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暗色的夹克,头发白了一些,腰还是那么直。

他连忙过去,拉住了施叔的手。一下子喉咙有点发硬,还发干。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嘶哑地说道,你这个老头,叫我好找!

施叔认出他后,只哈哈地笑着。他听出施叔的笑声里夹杂着揶揄的成分。这揶揄的成分多半与施玲有关,施玲想当然把他形容成忘恩负义见利忘义的无耻之徒了。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施玲。这几年里,他并没有想起她。施玲就像他游泳时看偶然冒出来一个泡沫而已。而现在,这个泡沫一旦重新浮出水面,他旋即就认出来了。

他把施叔带到大街上,找了一家高档酒店,选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点的菜都是施叔喜欢吃的。他记得施叔喜欢吃蜜汁烧鹅、芥菜咸煮骨、剁椒鱼头。他还特别叮嘱服务员,芥菜要多煮一会儿。服务员趁机说道,老板,我们这儿的鲍鱼汁泡米饭挺出名的,挺适合老人吃的。他忙说,那就来两例吧。

从服务转身的那时,他就给施叔讲他这几年如何给一个老乡当业务员挖了第一桶金后,又是如何在南郊办起了家具厂,又是如何地办了几家分厂,分高中低档,如何投其所好把中档材料加工成了高档仿古家具,叫那些新贵们趋之若鹜一套两万元成本的木质桌椅如何变成了四十万,如何筹办起了现在的楠凤蕊家私集团公司。他还清了老家银行里欠的债,在福田区置下了大别墅,不再为生存担忧发愁,现在公司的办公地点在五洲广场的莲花大楼的十九层,把房产变成公司的不动产。下一步的工作就是想让公司上市。

施叔放下了茶杯,诧异地问,楠凤蕊是你的?一年前大街小巷都有这个广告。我都差点想去换一张楠凤蕊的床。

是的。楠凤蕊是我的。明天我就叫工人给您送一张床过来。

不……不用了,小符!现在的床,挺好,挺好。

服务生满脸笑容地送菜来了,还带来了酒店经理特意奉送的红酒。

太好了!我记得你是能喝红酒的。他拿起话在一边的红酒杯,倒了两杯红酒,把一杯放在施叔的面前。

施叔说,你开车的,怎么能喝酒?

没关系。我等会叫我的秘书来帮我开……或者,今晚我就不走了,和你再挤一挤。

嗨,我们那破屋,怎么容得下你这尊大佛?

施叔,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想当初我睡沙滩,能在你小屋里挤一挤,就算菩萨开恩了。记得那回台风,我挤在你屋里起码有十来天吧?

他举起杯,来!敬我的贵人施同志。没有你,这世上还存不存在我这个人都很难说。

施叔喝了一大口,他把剁椒鱼头的鱼鳍用公筷夹到施叔的盘子里。施叔忙用双手作了一个受宠若惊的样子。他笑道,老施,几年不见,你生份了不少。来,喝!

半瓶红酒喝下去后,施叔活多了些。你这个小符,当初我就知道你是潜力股,果真我是慧眼识英雄啊!你发了财,也没忘记我这个糟老头子。

瞧你说的老施,你哪里糟了?我嘛,只是运气好一点而已。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快意人生是一个人的基本行为,哪里是什么英雄?

不瞒你说,我在深圳拾荒货十多年,认识过不少你这样的来闯荡的年青人,人一阔就变脸,哪有你发了财还找回来的?

哈,那是他们不知道你这施老头还有利用价值。我知道,你可是无价之宝。

你可真长一双慧眼呢!那你说,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

被人利用,说明你还有利用的价值啊!讲真,你现在不拾荒货了,可以到我公司来,包吃包住包养老。

不啦,谢谢你小符!我来深圳早,把闺女培养出来,和闺女一起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置了两套房产,现在住一套,另一套出租,生活还是过得去的。唯一就是我那闺女,都三十多了,还……

施玲还没结婚?

是啊!真成了我这块心病了。哎,小符,你们公司有没有合适的男青年?

有呀,我不就是吗?只要她不嫌弃我是二婚,比她大五岁,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呀!

老施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低着头喝了一口酒。

他笑道,瞧瞧,你倒不好意思了。你一定在心里觉得你闺女漂亮、清高,有文化,不一定瞧得上我。

不,不是的。

老施,通过这几年的磨炼,我感觉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跟任何女人产生爱情!

这个,我相信!能把钱赚进来的男人,一定也能把女人赚进来。

经典!你这个老头就会讲经典。

两个人聊得越来越投机。早先年也是很投机的。施叔总喜欢讲他喜欢听的话,当初他落魄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他发达了,还是这样。也许施叔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否则,哪有这么多投其所好的话呢?这就更难能可贵了。这就是人生的所谓知已吧?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已足矣!一瓶红酒很快就喝完了。他又要服务员开了一瓶。两瓶红都见底了,他才讲完这几年所有经历,包括他所交的那些女朋友。他所讲的都是真实的,唯独没有讲他那张金丝楠阴沉的床。他逛了广州、珠海、武汉的古玩市场,最后决定卖出这个他心目中最珍贵的东西,得到了到南方闯荡的第一桶金,然后利用这一桶金,租了厂房,开起了家具厂。这个家具厂绝对是按他自己的理念在做,没有一点来自外界的干扰,但却迎合了这个暴发户云集城市的需求……只有……只有金丝楠阴沉木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就是喝醉了酒,也绝对丝毫不提。他常常在清醒之外佩服自己的守护能力。酒醉心明就是真的。对于成事的人来说,守护心底防线是最基础的事。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人,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个单纯的人。只要敞开心扉的时候,外人才有可能有缝隙可钻,但他,又能对谁敞开心扉呢?这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人。

他和老施搀扶着上了四楼。施叔哆嗦地拿着钥匙找锁眼,但门却开了,施玲怒目圆视地瞪着他们。

施玲穿着浅杏色的家居服,卷发松散柔顺地披在两侧,似乎只要吹一口气,头发就会飞起来一样。

他讪笑道,施玲,你还没睡呀?

施玲诧异地看着他。他穿着灰色的阿尼玛浅灰色外套,戴着Breguet表,满脸绯红,浓浓的酒气。她看清后,便皱起了鼻子,斜了父亲一眼,哦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她转身走到窗户边,把窗户都打开了,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施叔喊道,玲玲,给客人倒茶。

地板都长着水珠,湿漉漉的,两个人滑滑稽稽地坐进了沙发。沙发老了,陷进去,不好动弹。厨房里有叮噹作响的声音,不一会,施玲端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

施叔又说,玲玲,不是要你倒茶么?把那包老家的清明前的绿茶拿来泡上。

施玲说道,爸爸,你喝了酒,还要喝茶,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

他忙说,叔,晚上喝茶不好。咱们就喝点白开水吧!

话音一落,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突然对老施就改了称呼,叫起叔了。他暗自笑了一下。

老施昏昏欲睡,他扶他到房里去睡了。自己又出来喝了点水,有点困了。他脱掉了外套,很是熟络地半躺在沙发上,微闭上眼睛,不一会,就进入了梦境,一会儿是老施的影子,一会又是大海的影子,再就是渔村边的大吊篮,等他睁开眼睛的眼睛时候,已是凌晨微薄。他起身,脚下已放一双软软的杏色拖鞋。这施玲还算细心。她喜欢杏色,那么,她可能是四月生日。他上了卫生间,两个房间都没关门,左手房间里,施叔侧卧床上,面朝窗户,一动也不动。右手房间,施玲以同样的睡姿朝着另一个方向。他笑了笑,拿了外套,开门出去了。

过了几天,他给施叔送来了一套原木沙发和一张床。这是他公司的主打产品。从老山里采购木材,进行现代技术的抛光和打磨,就成了昂贵的实木家具。

施叔请他在上次吃饭的酒楼吃饭,这次,把施玲叫上了。施叔吃了一碗饭就借口回去收拾屋子,然后走掉了,只剩下了他和施玲。

施玲望着父亲的背影,无奈和局促,像一个不想上学的孩子。人在红尘打磨这么多年,还像小孩。他有点想笑,但忍住了,拿起酒杯,装模作样地晃荡着里面的酒,问道,施小姐在哪儿公干呢?

施玲讪笑道,这个,老施没给你汇报?

没有呀,我们从不谈你的事。不信,你回去问问他吧。

切——有这个必要吗?

施玲把头转过去,看玻璃外人来人往的匆忙和交错。她脸上已有了一些沧桑,眉眼已不似当年那般张扬和任性,有了些许的稳妥和宁静。时光啊,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无情。他的心嗡地柔软了起来。

他说,我们吃完就去看场电影吧?好久都没看过电影了。

不了。如果你想找人陪你看电影,肯定有的是人。她回过头,盯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符正伟,我们虽然交往不多,但你的事,我都知道。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虽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也谈过N次恋爱,但婚姻这块,我宁缺勿宁缺勿滥绝不将就。我会等到那个真正在乎我的人!哪怕他年纪很大,哪怕他身体不健全,哪怕他身无分文。

他愣了一小会。老施肯定和她谈过这方面的事。面对她直言相拒,他多少有点意外,他喝了一小口红酒,微扬着头,说道,嗨,看不出,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我赞同你的婚姻恋爱观。不过,你对我,多少有点武断,你怎么就断言跟我就是将就?还有,在乞丐群里可能有真正在乎你的人,你有机会认识他们了解他们吗?还是现实一点吧,小姐!

现实是现实,情感是情感。两码事。我们毕竟是文明社会,不会讲动物界里的丛林规则。好了,符总,我还有事,晚上有文件要准备,明天公司要用,就不奉陪了。对了,你送来的沙发和床,我会按原价打款给你公司的。

哎,施玲,你什么意思?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施玲站起身,拿起包,冲他挥了挥手,走了。

他先是有点气恼,又有些沮丧,他想找个人来发泄这些,翻看了一会手机通讯录,突然觉得他们都是索然无味的人。他掏出烟来抽,一边的服务员赶紧递来烟缸。抽了烟,他转而又想,这个施玲,跟她老爹一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有点倔,又有点与众不同。

第二天,他刚到公司,财务告诉他收到了一笔来历不明的,他心里明白肯定是施玲打来的。他说道,知道了,是我一个朋友的钱。转到我卡上吧。有机会我再还给她。

财务一走,办公室的主任就过来请示几件事的,其中一件事特别请示:昨天下午公安局来了人,说是调查闵捷案的,还留了电话。

他忙把电话打过去。是钟队长。

他说,钟队长,你们在哪里?

钟队长说,符总,你还记得我吗?

他忙说,我怎么不记得?我年年都给您打电话哩。怎么,闵捷抓到了?

没有。但是,我们掌握了一些有关闵捷的线索。电话不方便,有空见面谈吧!

钟队长说他们就住在阳光酒店,叫他晚些时候来。

挨到晚上七点,他开车到阳光酒店。他到酒店的时候,钟队长已吃了晚饭,他一个人穿着便装,坐在大厅一隅的咖啡厅里等他。

几年没见,钟队长胖了一点,还蓄了胡须。

他以为案子有了进展,稍许寒暄,就问,钟队,是不是我们的案子有了进展?

钟队长说,是的。那个叫闵捷的女人,现名叫陈杨静安,已在前天晚上潜回了台湾。

又潜回去了?那你们这次来……

我们这次得到了情报,有人看见了闵捷,所以日夜兼程赶过来的。她是来成交了一笔文物交易的。

这不是明显的马后炮么?他没有说出来。他们办案,也可能有他们一套程序。

他拿出几个公司专门招待客户的工艺品,送给了钟队长。钟队长坚决推辞不要。他把它们搁在桌子上,也坚决表示:如果钟队执意不要,就扔了吧。只是我们的工人在闲暇之余利用边角废料做的小玩意,也算为我们公司做宣传吧。

再推辞下去就显得有点做作了。钟队长便略带愧色地说道,放心吧符总,虽是过去了多年,这个案子我们并没有放弃!台湾是我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虽暂不受我国管辖,但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对待。我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我们要将她绳之以法!

好,有消息随时告之,我会不惜余力配合。他拍了拍钟队长的肩膀,就告辞了。

出了酒店的大门,已是夜色阑珊,行人如织,微风吹过,有凉意依依。他在酒店旁边的一家肠粉店吃了一碗鸡蛋肠粉,见旁边是个公园,便兴步走了过去。走到公园的另一边,竟然看到了施叔所住的馨园出口。他掏出电话给施叔打了电话。

他要施叔猜他哪里。施叔不想猜。他便告诉他就在旁边的公园里,然后就要施玲接电话。施玲不在家。施叔就告诉了他施玲的手机号。

施玲接到电话时,问他有什么事,明显不耐烦的口气,她永远都把他当成了拾荒货的海难小子。他压抑着一口气,像对待自己公司的员工一样,用又不容置疑的命令道,我就在你们家对面的公园里,请你马上就来,我有事找你!

他没等她回话,便武断地挂断了电话。他走了一圈,便坐在一块石板上,直勾勾地望着馨园的大门。

不一会,施玲低着头走进了公园,她还穿着一条长裙,只是颜色看不太清。风把她的长裙吹成了三角的角度,她纤细的脚裸就在这个三角里移动着。走一会,就站一会,小女孩踟蹰难定的样子。他暗笑了。

施玲站在他的身后,一声不吭。有几个夜跑的人呼呼地从他们面前跑过,一股汗味儿。汗味儿过后,他闻到了一股木质香味儿。他抽动着鼻子,是天竺葵和杉树的味儿,不是身边这些杜鹃和扶桑的味儿。

他吭了一声,道,一个女孩儿,不喜欢花的香味,竟然喜欢这种木味儿的香水。

你,怎么知道?她朝他走近了两步,把头撇向了别处。

他没有回头,不管她听不听得清,宛若自己说给自己听。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用的是爱马仕的香水是吧。我一个想做出那些暴发户附庸风雅趋之若鹜的高档家具的人,怎么会对木头的香味不去了解?我不可能把一种令人不太舒服气味的木头做出床来吧?那样,很有可能被人举报说我污染环境。哈,说出来也许你不太相信,我从小就对我奶奶的那张花鸟床感兴趣。有三道檐子,每一道檐子都有粗大布幔帐,就是那种用人工纺织出来的土粗布,虽然不滑遛,也是补丁加补丁的,但睡在里面,就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唯我独尊的感觉。只要一有不开心的事,我就会爬上奶奶的床上去,死死地睡上一觉,一会都会好起来。还有,奶奶过年洗幔帐就是我最开心的事了,奶奶会让我脱掉棉鞋,踩着用温水洗衣粉浸泡着的粗布幔帐里,那些五光十色的泡沫会包围着我,会让我有飞翔的感觉,和五彩的泡沫一起飞的感觉。我快乐地踩着,至到双脚发红,腿发软。这时候奶奶会拿出收藏已久的鸡蛋糕花生糖什么的零食让我吃。吃着这些梦寐以求的零食,让奶奶给我擦干了脚穿上鞋袜……这样的情景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说来也巧,我和前妻结婚后,我们一无所事,我一个表舅是个木匠,他给人打了一房家具,人家不要了,就和我们商量,商量来商量去,堂舅就把那房家具以极低的价格处理给了我们,还说以后有了钱再给钱都行。他知道我们手里有点活钱。我们那里的新婚夫妻,手里都会有点活钱,那是亲戚们在婚礼当天给了茶钱和红蛋钱。我和前妻一不作二不休就把那些家具用板车拖到城里去卖,没想到不到半天就卖出去了,还赚了一千块。我们一合计,就决定在城里做家具生意,表舅找几个徒弟专门负责做,我们租了个门市部专门负责卖。嘿嘿,现在,那一块成了专卖家具的市场。当时,少年得志发了财的我,是有些小小的膨胀的。可是,没过几年一下子又被人骗得精光,婚也离了,家也没有了……今天,专案组的钟队长来了,说那个女骗子又跑掉了,跑回台湾去了。她一定又要畴谋着什么计划,又要来祸害咱们内陆人了!她仗着她是台湾人,我们的政府就不敢把她怎么样,她就这么明目张胆么?不,我不允许!只要她在国内再敢祸害人,我一定要她付出代价,否则,一辈子就不会安生的。唉,你也许不知道被人骗的感觉,那是医生通知你命久矣还不得不强作欢颜不让人知道的日子,那是被人欺辱了还不得弯腰感谢帮人数钱的感觉,那是被人砍掉了脑袋脸上还在卑贱地谄媚地微笑的感觉。我刚逃到深圳时天天晚上都会做恶梦,直止如今,我又一次通过做家具做床成了你眼里的暴发户,你说,这不仅仅是巧合吧?冥冥之中是不是有命运之神在操纵着这一切?在此之前,在老施那里的海滩上,我曾千百遍地问过上苍,有没有老天爷有没有命运。现在,我相信了它!我相信它有一双的神奇之手,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有翻云覆雨的功夫。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你要的有多少,你就要打好足够的基石承重多少。是的,命运之手给了我表面上的成功,我有了豪车和豪宅后,可恶梦并没有离我远去。总觉得这都不是真实的,总觉得恶梦里的事才是真实存在的,总觉得我只是上苍手心里的那只苍蝇,他翻手就可以拍死我或者掐死我,我的命运只是他一念之间的衍生物……

他突然就停住了这种毫无目的的叙叨。他的右肩膀上有一丝纯正温暖。他回过头去,黑暗里她的眼睛清晰地印着泪痕。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手心里的热度,先到达他的头部,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然后通过咽咙,到达胸部,最后延伸到脚。

她温柔地道,我懂!我都懂,我也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

他拉住了她的手,第一次感觉这么迫切地需要一个人……一个女人的慰藉。

他再一次得到闵捷消息的时候,是一年后的初夏。他正在深圳妇幼医院里的单人病房里,陪着刚刚生产完的施玲。小婴儿刚从产房抱出来。施玲疲惫的脸上挂满了恬静和安逸,孱弱地望着婴儿床里面的小婴儿。小婴儿有一张红扑扑的包子脸,看不出像谁。头发没有长全,疏一块浓一块,活像个小老头。小老头还攥着拳头,紧紧闭着眼睛,像要随时与人开打似的。他扑哧一下笑了,伸出手,想去抱她。

施玲赶紧说,别打扰她的成长。她一天有二十多个小时的睡眠呢!你扶我到走廊里走几圈吧。医生说要多走走,有助于恢复。

好的。我的大姑娘!他直起腰来,嗔怪道,哈,我自个的姑娘,都不让我抱。小气鬼!

他把她扶起来,给她穿好了拖鞋。施叔就在走廊里。见他俩出来。施叔忙进来,守着婴儿。

走廊里除了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些奶香味儿。

施玲嗔怪说,哪是不让你抱,昨天你抱,手一抖,差点就摔在地上了。还有脸说?等她大一些,能捞上手了,天天让你抱。有你烦的那一天!

切……我的小情人,怎么可能烦?

说的好听,只怕还是想生儿子呗。男人都想生儿子,传宗接代的男权思想。

天呐,太冤枉了!我本身有儿子的,可他待我像仇人。为啥我要生儿子?

讲真的,把儿子接到深圳上学吧。你相信我,我会好好对他的。这样,你们的关系会缓和些的。

这我也想过。真把儿子接来,吴芳不和我拼命了?还是少惹麻烦吧!再说,吴芳还找到了疼她爱她的人,对儿子不错。

哦,那真是大好事啊!

他眼皮搭拉着望着脚尖,一副寂寥的表情。

施玲掐了他一下。

切,还这么不甘心!

不是啊!

那是什么?老实道来。

是……

是什么?

其实,那个人,就是龙哥。

真的?这也太……比电影还反转的快呵。不过,结局也挺好的。

龙哥说就是扳在他脸上的那些豌豆酱,让他喜欢上了她。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是不是常有联系?

是啊,我和龙哥经常通话。

只怕还是放不下吧?

哟,你吃醋了?

施玲打了他一下。切——谁吃醋了?这个,也挺好!以后我也要和他们成为朋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龙哥你见到过,有可能。吴芳还是算了吧。

什么叫算了吧?心虚了不是?

迎面碰上一个大肚子产妇也在散步,陪着她的家属,喜笑颜开。

产妇欣喜地道,玲玲,你老公好帅哦!

施玲看他一眼,回道,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吧。

几个人哈哈大笑。

他也笑了。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荆楚联谊会的会长健哥。健哥四十八九岁的年龄,十年前做古董生意发了财,在深圳旗下有几个拍卖公司和理财公司。为人仗义疏财,帮助过很多荆楚籍人士。几年前他遇到资金问题,得到过他的帮助。

健哥在古董拍卖会上给他传来了一张图片,一个女人和拍卖师高高举起拍卖牌的,女人的小指头明显短了一截。闵捷?

他把图片给施玲看,径直走到自动门外给健哥打电话。施玲靠着墙,慢慢往病房里走去。

健哥说,这个女人和他平常所描绘的差不多,就留意了一下,只是她现在的名字叫陈杨静安。如果想证实,可以速来拍卖会看一下,来迟了,有可能就散了。

他进去和施玲说了声,就飞速下楼开车,朝拍卖会场飞驰而去。但还是迟了,他到会场的时候,拍卖会散了,但健哥还站在门口等着他。几乎与那个叫陈杨静安的女人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她上了一辆深蓝色的宝马,朝罗湖海关驶去。

他对健哥说,这,就是那个女骗子闵捷。烧成灰我也认识她!

健哥说,赶紧报警呵!否则,又让她跑掉了!

他拍了拍健哥的肩膀,说道,别急健哥!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她就是闵捷,公安局也不能抓她,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她不敢再出手,这样,我们就永远抓不到她啦!

健哥疑惑地说,这个女人拍了个十二万的战国时期的青铜鼎。只是前清时期的赝品。

看来他们又在策划着新的骗局。

是啊,要不也不会化这么大价钱买这样的赝品。不会这么不懂行吧?

一定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是啊,能有什么阴谋呢?

我们不知道,那我们就以不变应万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绝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

他请健哥到茶楼小聚了一下,就赶回公司了。公司的财务和企划部由施玲负责,有些事还要她决定。下班时,他又拿了一堆资料赶回病房,要施玲签字定夺。一进病房,公司一多半的人站在病房里,鲜花水果摆满了屋子。一群人围着婴儿床咦咦哦哦地叫。连施叔都挤到角落里了,憨厚地笑着。

他笑道,你们倒是跑得快,竟比我还快。

有人喊,老板喜得千金,要接吃喜蛋。

必须吃!必须吃……到场的都有。他拿起手机,给在场的每个人发了一个一百九十九的红包。还在公司群又发了红包。

公司人走后,施玲坐在床上,边看公司的报表边笑道,小一万又没了哦。

嗨,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钱大家一起用,高兴嘛!

他俯下身子用食指摸了一下憨睡中姑娘的脸蛋。

施玲打了一下他的手,说道,她才出生几天,别把细菌传染给了她。

她把文件夹摊在被子上,又道,理虽如此,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先有企业家,才有慈善家。为什么许多暴发户还没来得及发展就销声匿迹了呢?就是小富即安的小农经济思想、缺乏战略眼光和长远规划所致。如果一个公司没有合理的管理制度,很容易被所谓的运气、人情、义气等含糊不清的情感因素所拖累的。当一套完整的连董事长都不能幸免的管理制度摆在面前的时候,一切都轻松的多。简而言之,董事长也要有约束!

他不看小婴儿了。坐到床沿上,把手扶在她肩膀上说道,我乐意有约束。我也是经历了风浪的人,深知有约束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我知道你读过很多书很能干,学过MBA,这十几年的职场经验让你见识甚广。所以,你得快点做完月子,把公司整顿好。我得腾出心来抓骗子!

他给施玲讲了关于那个陈杨静安在古董拍卖行的事。

施玲沉吟片刻,说道,她既然屡屡出手古董,一定是在古董上做文章。

好!我们能不能想一个方法,让这个骗子自投罗网。

可……这不是公安局警察的事么?

是啊,这是警察的事。我也相信钟队他们尽早通过正规手段把她抓获。但是,我怎么都不太解气。有些台湾人总以有色眼睛看我们,他们认为我们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大陆崽,是没有主见的盲从,是没有脑子的暴发户,要不,就是奸诈的小人。让他们赚了钱,他们还小看我们。被他们骗了,他们还意犹未尽。所以,我想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你也想当骗子骗她?

不,不是骗子。而是要做一个完善的诱饵,让她主动上钩。

你又不懂古董,哪里有诱饵呢?

不试怎能知道行不行。健哥那里有几件硬货,可以拿来当诱饵。他会全力支持的。

哦,我倒忘记了,你是来自远代史研究中心的楚地。那里古墓成群,宝藏无数啊!

呵呵,现在想起还不迟。不过,健哥的那几件宝贝,可都是在国家允许范围之类的合法所得。

如若真的要把宝藏当诱饵,必须要包装它们。好酒也怕巷子深。我有一大学同学在报社工作,专门负责包装筹划这方面的版块,可以把她请来,咨询一下。

好,你可以先请她来,我们拿一个方案出来。费用好说。

嗯,知道你是个大方的老板。兴许她不要你的钱呢。

我可不愿欠人人情。欠人情是最不好还的。

切……没担当!

你刚才还说不要被人情、义气、运气所拖累呢,马上就变了。莫非你也成了州官么?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么?

去你的。做人是做人,要有人情味。但干事是干事。这要分得清。否则,没有一点人情味儿的人生,要钱又干什么用?

好的!碰到这种原则性的大问题,一定先来请示老婆大人。

切,油腔滑嘴!

看着施玲有女万事足的模样,一股暖意涌进了脑子里。他坐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全身放松了下来。

报社女记者主动联系了他,然后又去健哥那里参观了,看到一樽鸽子状的青铜器的仿制品,触发灵感。

健哥旗下拍卖公司委托报社女记者王欢发出招募令。招募令下还有个故事:

在春秋战国之前的楚国,风调雨顺,民风纯朴。百姓生活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土地肥沃,动物与人类和平共处。路上常有梅花鹿、野牛、骏马悠然散步,远处河滩上有犀牛群遥相对应,互不伤害。河里鱼鳖鼋鼍满之,森林丛里,时不时有老虎的吼声,但它们从不下山,默守界限。只有天空的鸟四处飞翔,不受界定。这时,从官道上走过来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前面是楚国的迎接护卫马队,后面跟随着两队随从。这是墨国公主来探望楚国太后的,楚国太后是墨国人,公主是太后的侄女。

墨国公主对楚国的环境惊喜万分,不时把头伸出来四处观赏。路过一处林子时,公主听到了里面传出老虎的吼叫声。公主惊叫一声。楚国护卫队的人安慰道,公主不用怕!这里的老虎从不下山,也从来不咬人。

真的吗?竟然会有这样的老虎?公主并不相信,掀开帘子,竟然看见边缘处就站着一只皮毛靓丽的老虎,老虎的头上歇着一只鸟儿。鸟儿叽叽喳喳的。老虎的眼睛望着远方,摇了摇头。

鸟儿似乎恼火,飞离了老虎的头顶。在上空又一顿叽叽喳喳,然后就飞走了。老虎感觉不妥,便对着天空吼了两声。鸟儿又飞回来了,再次落到老虎的头顶上,叽喳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老虎点了点头,然后趴下了身子。这时候,太阳的光线落到了这里,周围五彩斑斓。鸟儿唱起了婉转的歌,老虎闭上了眼睛打着鼾……

公主看呆了。车队走过了小森林后,她久久没有醒过神来。进入楚国的都城郢城后,公主看到一家木器店,便命令停车。她跳下车,进了木器店。

接待她的是木器店的少东家。

公主说我要定制木器。少东家拿出所有膜具,让她选择。

没有让她满意的。少东家只好拿出纸布和笔,让她画出来。

她把刚才看到的那幅场景画好后交给了少东家。当她正眼看着少东家之时,便如雷击一般愣住。他面目清朗、风度翩翩,再加上他态度温润如玉,令公主心驰神往。少东家也是电光火石般,对公主一见钟情。

直到随从侍女过来叫公主,两个人才分开。

墨国公主来到楚国后,几乎天天都往木器店。他们对美感竟然出奇地相似。墨国公主出自善造奇门遁甲的墨家,自是善长制造。少东家是楚国木器制造的第一家族。楚国民风自由,思维大都活跃,想象丰富,少东家从小浸染其中,有很多奇思异想。两个人越谈越投机,最后谈到非你不嫁非你不娶的地步。少东家把自己小时候做的金丝楠木鸟送给了公主。那只鸟外观普通,但细看却不同凡响,材质贵重。光线不同,发出的光也不同。几乎看不到雕琢的痕迹,浑然天成,暗香徐徐。

公主嗅着鸟问他是什么鸟时,少东家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说出是什么鸟,只说当时看到这块木头像一只鸟,就做成了这个样子。

公主把鸟对着光线说道,我看它像一只鸽子!可爱而又色彩缤纷的鸽子。

是吗?少东家过来和她一起看着木鸟。

公主说,我要回去养一群鸽子,天天给你送信。

少东家说,我要给你做最完美的虎与鸟。我还要加上一面鼓,虎一动就知道我在想你,鸟儿一飞就知道你在想我。

公主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做好?我好期待!

少东家说道,可能要等一段时间。我先要到山里选材。我要选最好的木材,我要亲自来做。做完后还要上漆。一道漆要七七四十九天,第二道漆要九九八十一天,最后一道漆……我要亲自送到墨国去,等它风干成熟了,我就到了。

啊,还要这么多天呀?

是的。好事多磨。只要你等到我,我们就会制造奇迹!

好,我一定等你!

两人约定在墨国见面。

墨国公主受楚国太后相约来楚,本是来楚国相亲的。见墨国公主心系少东家,楚国公子一个也没看上。没待几日,公主就回国了。

公主回国后,就陆续来了多个求婚者。但公主誓死不嫁。

墨国国君为了惩戒公主,把她禁足了。

在禁足中,公主心情不好,感染了风寒,不久就去世了。在去世之前,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木鸽子。

墨国国君悲恸欲绝,令全国的匠人火速打造了各式各样的鸽子给公主陪葬。有木鸽子、金鸽子、陶瓷鸽子、青铜鸽了……

楚国少东家带着虎座鸟架鼓风雨兼程地赶到墨国时,公主已香消玉殒。少东家撕心裂肺,几度晕厥,不是随从懂点医术,也早就随公主而去了。

在墨国待了几日,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少东家刨开了公主的陵墓,把公主背回了楚国。

少东家支走了随从,在楚国的山脉上找了一处风水宝地,亲手修好了墓穴,装好的机关,把公主和各种鸽子以及虎座鸟架鼓放进去,自己也躺了进去,按动了机关……

女记者王欢在文章的最后写道:这是中国最古老的梁山泊与祝英台,这是中国版本的罗米欧与朱丽叶,这不仅是中国古人忠贞不一的爱情故事,更是中华民族忠诚、勇敢、智慧的体现。这些文物的发现,是上苍的恩赐,是时间的回馈,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幸运!

在文章的中间,穿插着数张鸽子的照片,似乎墨国公主墓里所有的鸽子都囊获其中。

报纸发行的当天,拍卖公司的电话就打爆了。当然,陈杨静安香港的宇辰公司也打来了电话,报名参加竞拍。

符正伟看着眼前电话单,苦思冥想。一个奇思妙想浮在眼前。如果事件能按他的奇思妙想顺利发展,不仅大仇得报,还能让骗子绳之以法。

一个月后,拍卖会如期举行。

符正伟安排公司的得力干将坐在前排位置严阵以待。他和健哥坐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宇辰公司的人进场进。现场一阵骚动。陈杨静安竟然亲自来了,有几个记者小跑过去。她和多年前一样,梳着高高的发髻,化着淡妆,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拿LV手包。一边走,一边和人打着招呼。

身临其境,恨意又升腾了起来。陈杨静安身边还走着一位年青女士。她气质超凡,令全场人耳目一新。那女士很是年青,穿着一套月白色的职业套裙,长发飘动,长腿又细又直,明眸善睐,风姿绰越。她和陈杨静安始终相隔半米远的距离。她们走到前排时,台上的主持人发出了热情的尖叫似的欢呼声。

他站起身,叫道,天呐!那个美女就是蓝凤!

健哥拉他坐下来,问道,蓝凤是谁?瞧瞧你,口水都流出来了。

我这不是口水,是心里的苦水好吗?他慌忙擦掉了口水,急切地回道,健哥你不知道,她是我一位故人。

故人?什么故人?

是的,是一位很特殊的故乡的人!不,我得取消今天的竞拍!她她是怎么到宇辰公司的?这个一定要弄清楚,否则,这个计划取消!

什么?符老弟你这太感性了吧?就为这个女人?要终止今天的事?办完了再去调查不行吗?

他斩荆截铁地回道,不行健哥!对不住了!

他掏出电话。背后有个人影迅速靠近了他,并拿下了他的手机,悄悄坐在他的身边,小声道,符总,先沉住气!

他一看,是钟警官。他稍松了口气。

随即,他又没好气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符总符总,先不着急,看看事情发展再决定。

他气愤地问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钟警官依然底沉着声音道,我知道她是谁。她叫崔蓝蓝,毕业于公安大学。现是省侦察处副处长,是我的直接上级。

啊?怪不得找不到她,原来她又考上大学读书去了。连名字都改了,哪里还能找到她?

钟警官把手机交还给他,用更低的声音说道,这是秘密,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她的任务,不仅仅关于你们这些苦主,更有关国家信息的秘密,这个陈杨静安,不是你们看到的那么简单。不是你这么激动,我也不会冒然出现。现在,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一瞬间,钟警官又消失不见了。

健哥问那是谁。

他有些疲惫地回了一句,一个朋友。

健哥嘟哝道,一会故人,一会朋友。你到底有多少秘密哦?

一时间风清气爽,河清海晏。他喃喃地回了一句,你们这空调送风系统真好。然后,在阵阵竞拍的尖叫声、欢呼声中,在空调新风系统所送的带有木质香味的新风中,他竟然睡着了。睡梦中,他创意的红木鸽子拍出了天价。他清晰地记得捧鸽子的人,竟然是墨国公主。墨国公主一转身,变成了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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