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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


1

赛丽麦像孩子一样把脑袋深深埋进她婆婆的怀里,呜呜大哭起来。这些天,她一直深藏在心底的委屈和无处倾诉的悲伤,此刻如同决堤般泄出,随着泪水喷涌而出。

在深圳的那些日日夜夜,那些不分白天黑夜艰难干活的日子里,我们举目无亲,水土不服。她在蒸笼似的炎热潮湿的厨房忙着炒菜、做饭的时候,她没有哭;穆萨被汽车撞到,脸色像紫红的樱桃一样,口吐鲜血的时候,她没有哭。

后来在回老家的灵车上,她也一声不吭——一滴眼泪都没落下来。那时,我们日夜颠倒,半睡半醒中赶着回家。我们一路心神不宁,穆萨的尸体比我们还烦躁,不安地随着汽车的颠簸抖动不已。那会儿塞丽麦坐在穆萨旁边,盯他的脸庞,她像一尊雕塑,令人可怕地沉默,像是憋着一股劲把泪水和悲伤紧紧按住,不让它们随意发泄和跳动。一路走来,她的脸庞没有显现任何表情,泪水也未曾光顾她的双眼。

到了这里,到了她婆婆的身边,头埋进婆婆的怀抱中,她才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像爆发的山洪。大家都没有劝她,一个接一个跟她哭起来。她婆婆哭得最悲切,呜咽中对亡者历经苦难的诉说针戳般刺痛着大家的心。我也好像哭了,我的内心为赛丽麦流泪,因为她的眼泪仿佛拧紧的抹布,将沾满过的苦难和屈辱一点点挤滴在眼前。

实际上,穆萨的死去,赛丽麦和我逃脱不了干系。我们俩太轻信穆萨了,也为了他口中所说的那些钱,那些赔偿金,才让他那么快死了——他就过了一夜就没有了呼吸。那一夜他痛苦不已,汗水浸满他的衣衫,他大口呼吸,双手紧握的席沿留着斑斑血渍和深深的指印。尽管如此,我们俩还是没有把他送到医院,因为我们俩还是相信他的话,他能熬过去,就像往常他受伤后总能恢复过来一样。

就这样,我和赛丽麦眼看着穆萨没有了呼吸。

2

去深圳开拉面馆,是穆萨的主意。这个想法他考虑了好久,最后终于在那年发洪水——浑黑厚重的洪水冲走他的家,卷走他育肥的牛和羊,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家当的时候他决定实施的。

从那时候起,他每天早早起来,挨家挨户串门借钱。他走遍了所有亲戚朋友家,磨损了嘴皮,也磨损了仅有的那双皮鞋。虽然不尽人意,但他还是借到了一些钱,他说用这些钱应该够我们在深圳开个拉面馆,再不济,找个小一点的店面,哪怕摆两张桌子也可以。

我记得很清楚,他告诉我们,他永远忘不了那天洪水猛烈冲击的轰鸣声,刺鼻的恶臭味,它们像强盗一样凶猛地吞噬牛羊、卷走树木。他害怕继续生活在这片深山中,也害怕未来如何养活他女儿和母亲。因为这个灾害,穆萨决定前往深圳挣钱,虽然他对深圳一无所知。村里的人跟他说南方的气候会吃人,白天炎热的热浪让人窒息,晚上潮湿的气像蚯蚓一样黏在身上,况且那边的汉人听不懂我们语言,他们会像观看猴子一样看待男人的白帽子和女人的绿盖头。虽说是这样,他还是坚持要去。他相信那边汉人会喜欢吃我们做的拉面,这样他们会情愿的掏出钱给他。到了那里,他也会白天黑夜的埋头干活,挣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回来盖房子,买五头牛和三十只羊,这样他就不用担心孩子和他母亲的吃穿。胡大会给他一条生路的:生意兴隆,贫穷的生活一去不返,吃饱喝足,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不会再为吃穿而发愁了,他再也不用为家人的未来忧伤了。他就是这么想的。

于是,我和赛丽麦跟他一同去往深圳。我被他带过去,是因为他需要我这个侄子,我是他身边唯一会拉面的人。赛丽麦也不得不跟他去,因为她是他的老婆。穆萨身材魁梧,不拘言笑,他只喜欢给牛羊喂饲料,任何需要动脑筋、耍心思的事他都不太擅长。家里洗衣做饭都是赛丽麦的分内事;就连安灯泡修洗衣机都得赛丽麦亲自上手;甚至与外人沟通商量的事,都要赛丽麦去出面。从我记事起,他们的生活总是这样。这次去深圳,赛丽麦的心思我最了解,她是反对的,但她从来不反抗穆萨,只会顺从。我喜欢和赛丽麦一起干活,她的汗水带有一股清香的体味,这让我浑身充满力量。赛丽麦身材苗条,大腿精致有力,但走路不紧不慢,当抬头看你的时候,她绿盖头下闪烁的眼睛永远那么深邃迷人。

就在刚刚,赛丽麦还在她婆婆的怀抱中哭泣的时候,她已经为过去的事后悔,她知道我也后悔。可是,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悔恨的心情与日俱增。我和她无法安心,没有办法使自己平静下来,虽说穆萨总归还是要去深圳的,但我们明知去深圳无法改变命运,跟着穆萨无论去哪儿都会无济于事的,他挣不了钱。或许当初留在这里,我们会好一点,他会继续喂养他的牛羊,然后换钱过日子,因为他在南方吃了很多苦,他无法适应南方的环境,他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就会像小孩子一样躲在角落,堵住耳朵瑟瑟发抖。白天,当我和赛丽麦在厨房忙得汗流浃背,他却跑到卫生间,躺在水龙头下冲着凉水,像水牛一样大口呼吸。夜晚他光着膀子爬在树上,试图在高处呼吸一口偶尔吹过树叶间的凉快海风。罪过的是,每当他不想再待下去了,觉得再待下去他会死去,求我们和他回去时,我和赛丽麦还是硬是把他留在那里。我们每天按时叫醒他,让帮我们收拾面馆桌椅,让他给客人端饭倒水,一遍一遍跟他说:挣不到钱,就不能两手空空回去。

“来饭店吃饭的人会慢慢多起来的。”我们跟他这么说。可是说归说,来吃饭的人却越来越少了。这狭小逼仄的面馆没有电风扇、没有空调,人身上散发的热气因没有地方飘散会像发烫的棉花一样压在身上。客人吃完面,一脸的汗水和鼻涕,这种氛围连本地人都无法忍受,来一回就销声匿迹了。

我清晰地记得那些夜晚。当凌晨最后一位客人吃完饭摇摇晃晃抹嘴走出面馆,我就会把两张饭桌并在一起,从案板台下掏出藏着的凉席,铺在桌上,把自己刚刚冲上凉水、湿漉漉的身体小心翼翼的安置在上面,便倒头入睡。但每夜我都会惊醒一两次,吵醒我的不是闷热的热气,也不是窗外烦躁的虫鸣声,而是赛丽麦惊恐的喊叫声和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蹦入客厅的身影。她和穆萨睡在厨房水泥地打铺的凉席上,半夜,那些藏在阴暗的下水道的蟑螂会成群结队地爬出来,肆无忌惮行走在任何挡在它们面前的物体上,当它们毛糙糙的腿像长满刺的石头一样从脸上冷冷地滑过去的时候,人就会像做了噩梦一样被惊醒,然后就会嘶哑地喊叫,想赶走那些恐怖的幽灵。赛丽麦就是这样被惊醒后喊叫的。

她更害怕这里的老鼠,这里老鼠不像西北地区牛棚里的小白鼠,反而像凶狠无比的旱獭,它们又肥又壮,一身污黑,看你时候龇牙咧嘴,眼睛凸出来,长长的尾巴像蛇一样冷酷的横扫,叫人不寒而栗。夜里,当它们吃饱喝足互相撕咬的时,会从天花板或者从高高的具台上摔下来,狠狠的砸在人的身上,然后凸出棕色的眼珠子瞪人,发出呲呲的声响,人只能自己落荒而逃。这时候,赛丽麦就奔进客厅,扶在吧台上抽泣,而我在饭桌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只能默默地听着赛丽麦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和我身下桌脚摩擦地面发出的吱吱声。等到黎明太阳还未露出脑袋,大地还温存一点凉气的时候,她就会趴在吧台上休息,忘掉了好多事情,整个身体都在放松,然后便静静睡去了。我也会进入短暂的睡眠。

下雨的夜里,穆萨和赛丽麦睡觉时躺着的水泥地总是湿热热的。我叔叔穆萨和他老婆赛丽麦的肉体总是被地上湿气熏暖。然后地上的湿气和他们身上的热气汇在一起,滚烫滚烫的,能把人从睡梦中烫醒。此时,穆萨眼睛睁的圆圆的,两只手就寻找着她;它们在她像刚出锅的馒头似的乳房上游来游去;他先是在她那火炭一样的身体上轻轻地抚摸,随后就紧压着她,好似要把她一身的血给挤出来。就这样,直到黎明来临,从门框底下钻出的冷风把他们身体上燃烧的火焰吹灭。

当我从并桌上发出均匀鼻鼾声时,他们就在厨房干这种事情。

3

我记得,离开青海的时候,青藏高原上的树木都脱光了叶子,都在凛冽的北风中倔强地杵立着。我们坐上绿色的火车在路上整整花了三天两夜才到达深圳的。在此之前,我们还坐了3小时的拖拉机和1天的长途班车才到达去往深圳的火车站。

从坐上火车开始,我们和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挤在一起,车厢内人声鼎沸、混乱不堪,大家推推搡搡边向前挪动边转动脑袋,对照车票上的座号找自己的座位,一个个看起来都好似被遗弃在荒山野岭的羔羊。大家都被这种急躁的目标结成的绳索捆在了一起,随着列车的行驶左右摇摆。在人群的嘈杂声中,从地上升起白色的尘土和人群散发的雾气,在空中凝结成一缕缕像玉米须一样的尘埃在车厢顶和人群的脚之间飘然而下又升腾而起;于是,每时每刻,这些尘埃都在我们的头上脚下翻腾。除了赛丽麦,我们都脱掉了棉衣,但是穿在身上的粗毛衣还是无情的烘热我们的身体,而她一直背靠人群,趴在窗户上从细小的缝隙中大口呼吸,汗水珠从她长长的睫毛串串滴落,摔碎在火车白色的窗沿上。穆萨把脱下的绿色棉袄捂在脑袋上,躲在座位底下——相比燥热,他更害怕众人的脸庞和车厢内激荡的噪声。

火车离北方越走越远,往后白昼变得越来越长了。我们是在十月中旬离开青藏高原的,但穿过秦岭后,天就亮得很早了。无论我们如何躲在车厢阴影中闭上眼,太阳也会准确无误地找到间隙,用炽热的白光刺过缝隙把我们晒醒,这还是十月的太阳。

我们是在下午3刻到达深圳车站的。

那天下午,我们在气势磅礴的高楼中,低头在人流中间赶路,头顶上楼宇狰狞,脚底下热气腾腾,胡大啊……我从没有感觉到人的生命流动得这样卑微,他乡如此冷酷;我们就像一大团层叠在烈日下的虫子,在这烟雾中扭动着身躯。这烟雾把我们所有人困在一起,胁迫着我们前行。我们注视着这烟雾,目光滞留在那群面无表情的行人身上,猛然间,好像撞上了某种不能逾越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在深圳了,深圳就在我们的脚下。只要找到落脚点开上拉面馆就好了,我们就想着这个:就算找到牛棚似的一间半屋也罢,到时候我们就能歇歇脚、吃一碗拉面。现在一切都是为了度过白天,无论如何要熬过去,逃离酷暑和饥饿。然后我们就可以停下脚步了。然后。现在我们迫切要做的,是努力再努力,追在我们身体倒下之前找到心仪的店面,然后支起锅架卖我们的拉面。就得这样。等我们开张见到钞票,就随我们怎么休息了。

可是我们在这陌生的地方游荡了七天,还是没有找到落脚点,我们无法和这里汉人交流,他们听不懂我们的撒拉语,也听不懂我说的汉语。因为找不到心仪的店面,一到黑夜,我们就像流浪狗那样出没在公共厕所、桥墩或者公园的荔树枝下。但首先吃不消的是穆萨的身体,他强壮魁梧的身体在这闷热的气候下像沾水的果糖一样,一天天消瘦下去。有一阵子他不想走下去了。他的脚因真菌感染而瘙痒发红,最后从脚趾间癣裂口里冒出棕色的血脓来。我和赛丽麦只好照顾他,直到他好转。

可是,他无论如何不想走下去了。

“我们在这里休息两天,等我治愈了,我们就回循化。”他对我们这么说。

可我和赛丽麦不愿这样。我们只想赶快找到合适的铺面,开张我们的生意。走到这一步,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而穆萨只能待在原地好让我和赛丽麦能继续寻找店面。所以我用酒精给他脚消炎的时候,赛丽麦一个劲儿给他打气。她跟他讲,他在原地休养几天,等我们找到店面,他的脚也能彻底治愈了。赛丽麦跟他讲的时候,我也使劲地点头鼓励他。

然而穆萨突然咆哮起来,他语无伦次,他从那场水灾开始咒骂起来,骂他的牛羊,骂他家门口的盐碱地,骂绿皮火车,骂这里恼人的气候,最后诅咒自己,说他以前偷偷喝过酒做过恶事。然后他就痛哭起来,泪水在他汗涔涔的脸上开出道道沟渠。赛丽麦用她的盖头巾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等他平静了,我和赛丽麦们把他扶起来,背着他一起行走,不让他一个人遭受孤独。

就这样,我们轮换着背他,趔趔趄趄在深圳的大街小巷中寻找心仪的店面,寻找一家用穆萨口袋里的钱刚好够开张的面馆。

4

事情是从到达深圳的第十七天开始好转的.

那天是星期五,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们在一条湿漉漉的小巷中见到了熟悉的小白帽——我们家乡的帽子。戴它的是一位长相俊俏的小伙子,他身穿一件白色体恤,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要不是他头顶上戴着的白帽子,我们断然不会认出他是撒拉族。我们打了招呼,用撒拉语互相交流。他把我们领到他们家开的拉面馆,在那间整洁明亮的拉面馆里,我们第一次吃饱了肚子。小伙子还亲手给我们煮了一大锅手抓羊肉。

穆萨靠在椅子上,边流泪边使劲往嘴里胡乱塞着饭桌上的食物。厨房里给我们做饭的是一位头戴黄绿纱巾的妙龄女人,此刻,她正在厨房晃动着手里炒锅,锅底下的火苗一闪一闪照亮着她的脸。她侧过脸瞥一眼客厅的时候,真像一只快乐的金翅雀。她是年轻小伙的老婆,那天她说了很多话,说见到我们就像见到家乡的亲人。她的微笑感染着我们,使我们终于摆脱了这些天来一直跟随我们左右的悲痛和恐惧。

我们在那间用鲜艳的绿色巧克力板装修的拉面馆里吃住了三天。后来,年轻小伙给大家分起了工,让赛丽麦给他老婆当助手,边帮厨边学习流程。我随他一起找店面。穆萨留在店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杂活,但先安心养病。而我则随小伙去找店面。我们看着小伙雷厉风行的样子,都很高兴,重新燃起对生活的信心。

等穆萨的脚彻底痊愈的时候,我们终于找到了心仪的店面。那间店面位于一条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行的狭窄巷道中,铺面很小,只能摆三张桌椅,门口围墙上镶着一颗粗壮的榕树,滑溜溜的,裸露在外面的树根很不情愿地胡乱抓着一些地面。对面有一排平房,白天都紧闭着门窗。后来等我们生意开张,才发现那些紧闭的门窗只有夜里才会敞开,这时候那些透着红色灯光的房间才有人进进出出。有时人流动少了,房间里就走出来一些穿着性感的年轻女孩,她们开着门窗,让热气腾腾的屋子大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自个儿却在窗外红光下站成一排,交头接耳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当我把面团甩的砰砰作响时,她们也会把目光齐刷刷投到我身上,隔着巷道对我喊:小伙子,力气不小啊!然后就放肆的大笑起来。我不敢看她们,不得不红着脸低头抻我的面团。她们对拉面馆的一切都产生好奇,特别是赛丽麦的绿色盖头让她们好奇不已。日子久了,她们也会循着香味,半夜里来我们店吃面。

到了拉面馆开张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乱糟糟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在年轻小伙的指导下,我们的工作有条不紊,签合同、购置厨具、装修店面、清洗厨房,虽然需要花钱的地方一切从简,但都弄得有模有样,穆萨的脸色有了气色,此刻正认真擦拭着从二手市场购置过来的桌椅;我把揉合成功的劲道面团使劲甩在面板上,啪啪作响;赛丽麦高兴极了,长长的睫毛扑闪的越来越频繁。

面馆正式开张的那天,我们按家乡的传统,弄了好多老家的特色饭菜,把这片深圳南山区的同乡都邀请过来吃饭,这些事都是年轻小伙的建议。那天来了好多同乡,男人们都特意戴着家乡的白帽子,女人们都把盖头换成了鲜艳轻薄的纱巾,大家握手致意,个个兴高采烈、热闹不已,让这简陋的面馆突然生辉不少。赛丽麦和几个做客来的妇女在厨房忙碌;穆萨一声不吭,安静地穿梭在人群中端饭倒水;大家说着家乡的语言,吃着家乡的饭菜,一时都忘掉了身在异地的孤独和寂寞。

但面馆开张后的生意不尽人意,这条街白天行人很少,只有几只流浪狗偶尔悠闲自在地穿过巷道,或者抬起后腿,在门口大榕树上从容地撒一泡尿。我们不忍驱赶它们,反而喂给一些剩饭残渣,好让它们能留步多待会儿。没有它们,这地方就寂静地的可怕极了。只有到了夜里,这条巷道才会恢复一些烟火的气息,特别是当那些把一身的力气无处安放的男人,三三两两行走在弥漫红光的屋前,他们或摇头晃脑进进出出、放声吆喝,或者像狗一样在路边撒尿。这时候我们不会孤独,我们也很快会忙碌起来,因为当那些男人发泄完烦躁的精力后,都会走进我们的面馆,要一大碗面大口吃起来,然后很大方的把钱扔在桌上,心满意足地消失在巷道尽头。

这间面馆实在是太狭窄了,特别是厨房,狭小得都容不下我们三个人同时站立。穆萨不愿意挤在这潮湿的空间中,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会待在洗手间。他上身赤裸,只穿一件宽大的棉布短裤,像癞蛤蟆一样趴在水龙头底下,任凭忽冷忽热的水流覆盖全身,有时候他会这样沉睡过去,直到水流钻进他的鼻孔里,才大声咳嗽,不情愿的挪动位置。赛丽麦把那些从老家带回的衣服换成了轻薄的尼龙衬衣,把盖头高高的卷起来套在发髻上,显得干练十足。每当她斜着身从我身后穿过,她直挺挺的乳头会隔着衬衣贴着我湿漉的后背摩擦而过,此时,我似乎被电击全身,抻面的双臂就停留在半空中,身体麻木、无法动弹,等电流彻底穿过了,全身恢复过来,我又只能弯着腰抻面,好让支棱起来的下半身不那么显眼出丑。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实在受不了如此反复沦陷的折磨,就把案板搬到了大榕树底下。

5

3月到了,南方的天气愈发得闷热起来了,对于我们来说,真正的艰辛生活才刚刚开始。从彩钢屋顶透射进的烈日温度、水泥地下冒出的热气、炉火炙烤的高温,此时都汇集在这狭小的厨房中,仿佛能把人烤化。整个厨房充满的汗渍和油烟的味道,麻木了我们的嗅觉;墙壁上的水汽凝结成雾,无情地模糊了视线。赛丽麦胡乱在厨房中挣扎,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抗议,使得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她的脸庞滑落,打湿她的衣服,甚至浸透了脚下潮湿的地面。而她手中那个不停旋转的炒锅,更是如同一个永不停歇的魔咒,让我们身陷疲劳。

在后来的那些天里,我和赛丽麦都觉得身子越发虚胀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掏空我们的肉体,然后把潮湿的热气充在我们腹腔里。穆萨的脚趾又流出暗红的脓液,散发出酸臭的味道。以防二次感染,我和赛丽麦不再让他进入厨房,也不再让他泡在水里,这样以来,他却变得迷糊起来,整天恍恍荡荡步履维艰,后来越来越频繁地倒下来,我们不得不一次次地把他扶起来,有时还不得不关起店门,背着他去对面的诊所里。大概就因为这样,也或许是炎热,我们才成这个样子:浑身松软发虚,没有力气干活了。可眼看着穆萨手里的钱越来越少,我们不得不打起精神。

可那天的消息让我和赛丽麦都瘫软了。

我们是下午听到这个消息的。这个时间段天气格外闷热,不会有食客光顾我们的面馆,因此对无所事事的我们来说,也是最煎熬的。此时,无论是屋内还是室外,潮湿而闷热的湿气压得更让人喘不过气。穆萨因为不能淋水,就拖着右脚,像着了魔似的在外边乱逛。这条可怕的消息是他出去不到半刻钟就传到我们店里的。一名穿着像北方人的瘦老太太急匆匆来到我们店里说:那边,你们的人被车撞了。

当我到达车祸现场时,赛丽麦已经在那里,她扶着穆萨的胳膊,仔细打量着他全身。穆萨背靠护栏站立着,微微弯曲的双腿很吃力地支撑着上身。他面色紫红,咬着牙根,用双手胡乱摸着脑袋和脸庞,像是急促确认受伤出血的部位,好让他惊吓而悬空的心能落下来。但除了他鼻孔流了一些血外,尽然安然无恙。“胡大啊,胡大襄助了你!”赛丽麦边给他擦鼻血边大声说着。

这时我们才发现肇事的车不见了,地下洒落着一些车灯碎片和刮蹭掉落的白色漆碎渣,两条刹车时留下来的黑色印迹拉得很长。看得出,这辆肇事的车开过来的速度和逃逸的速度一样飞快啊,一位旁凑热闹的中年男人看着现场比划着。

“是一辆白色的车,我能认出来”穆萨惊慌地说着,“开得太快了,我来不及躲避”。赛丽麦脸色苍白,不停地擦拭着他身上的尘灰。“就那么一瞬,我感觉晕过去了,但我又感觉到没那么严重,自个儿爬起来了”。受惊的穆萨像小孩一样解释着。

“别担心,拉面馆,可以报警,也可以查监控,这下逃逸者有得赔偿了”。那个中年男人认真地给我们出主意,奇怪的是,他用“拉面馆”来代替我们的名字。对面平房的几个女孩都围在穆萨旁边,有两人居然还穿着睡衣。听到有人说要报警、查监控,她们齐刷刷扭头看向中年男人,其中穿白色短裙的女孩说:“这里没有监控可查,恐怕整条巷道都没有一个监控。”大家一听都失落起来。穆萨的脸更红了,像红薯。想来想去,我们还是报警了。

警察出警很快——就我们把穆萨的白号帽从十米开外的地上找寻过来给他戴上的时候,警察已经到达现场。他们大概询问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穆萨极力用普通话夹杂撒拉话的语调说话,警察听起来很费劲,跟目击者了解后就草草收尾,临走时叮嘱我们,如有必要就带穆萨去医院看看,他们查到肇事车辆就联系我们。

看着他们藏蓝色的警服、金光闪闪的帽徽,穆萨心里就踏实了——警察出面,那肇事车辆就插翅难飞了,赔偿金一分也不会落下的。当我们扶着穆萨一颠一颠去面馆时,穆萨就这样想的,所以他紫红的脸庞反而显得神采飞扬,看上去,有点像因祸得福的样子。

我们扶他躺下时,他禁不住“哎呦”了一声,这揪心的疼痛似是从身体幽深的部位发出来的,我和赛丽麦同时用惊异的目光看脸色有点扭曲的穆萨。赛丽麦望着穆萨紧闭的眼睛,爱怜地问:“疼的厉害吗?要不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穆萨没回话,闭着眼睛静静待了几分钟才缓缓说话:“不要紧,刚才刺疼了一下腔子,又好了”。他紫红的脸色又有了一些笑容。“抓到他们就好了,有人告诉我,赔偿金……赔偿金会很多的……”

他就这样重复唠叨了几句又闭上眼睛。紫红色的脸也正常了一点,慢慢的多了一些苍白。

“我们还是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你有点不对劲?”赛丽麦扶他起来的时候,心里掠过一种不祥的征兆。

穆萨睁开眼睛,坚定地看了看我们,笑着说“我很好,我除了困,感觉不到一点疼痛,让我睡个够吧”,说着便脸带微笑熟睡过去。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穆萨是凌晨两点醒过来的,他砸吧着舌头,嘴里很干涩,没有一点唾液。“ 赛丽麦,给我一瓶冰水,太渴了,太渴了……”

穆萨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轻声说:“啊……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踏实觉呢,真害怕自己醒不过来呢,我做了好多梦,梦见了我们的老家,还有我的爸爸……”

他接过赛丽麦手里的冰水,仰头喝了个精光。有那么一瞬,他感觉特别舒服,懒散的靠在赛丽麦的怀中,像个婴儿,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突然,他“哇”的一声把刚才咽下的水全部吐了出来,但水的颜色已经变成了紫红色,真像他白天的脸色。瞬间,赛丽麦的腿上,凉席上、地上都是星星点点紫色的血迹,一股腥味很快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赛丽麦被吓得紧紧抱住穆萨的肩膀。她就这样抱着他,有好一会儿。突然,穆萨举起双臂,将脖子从赛丽麦双臂中挣脱出来,一阵抽动,身体重重地载倒凉席上,那满是血污的手紧握着席沿,手掌骨咯咯作响;一刹那,他全身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汗水像断线的珍珠般从他的肌肤上滚落下来,然后汇聚成一道道细流在凉席上蜿蜒。

他又吐了一大口血,这时紫红的血从他鼻子里流淌出来,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们,这时我们才发现他的眼珠全变成了紫红色。赛丽麦一边连声祈祷,一边使劲用衣襟擦拭他脸上的血,企望他像白天一样恢复过来。

当她擦净他脸上最后一块血迹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他已经断气了,穆萨就这样死了。

此时黎明破晓,从门缝吹进来的湿润的空气夹杂着晨露的一丝清爽。外面传来广播声、车轮声和鸟叫声,还有卖早点的阵阵叫卖声。就在那一刻,悲伤袭上我的心头。感受着门外这么多鲜活的东西,他们就在那里,正面对着生活微笑,而在另一边,却是我们,看着穆萨的尸体,深陷无尽的绝望中。

我站起身来。我思索到不能让绝望这样挤压我和赛丽麦,我得做点事情。我走出去找这家店面的房东——那位只有在收取房租时才会出现的瘦弱的老男人。他就住在我们饭馆后排的二楼上。在自家屋里死人是件很忌讳的事,但我必须去说。

听我说明来意,老男人晦气地摇摇头,然后沉默,一声不吭。我又找了我们的左邻右舍,大家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晦气,一样的沉默。这情景让我瞬间想起那天从火车上下车时,挤挤攘攘的行人留给我们的那种无法逾越的心理隔膜。

突然,我想起了我的老乡,想到了那位头戴白号帽的英俊少年。我疯狂地飞奔而去,去找我的白号帽,找那些听懂我表达,体会我感受的乡亲。

我领着老乡返回店面时,已是中午时刻,巷道水泥路面因暴晒而蒸发的白色雾气,此刻正沿着光滑的榕树枝干往上飘散。正因为如此天气,一到门口,鼻子就会闻入一股腐臭味,这让我们立马感觉到穆萨的尸体就在眼前。他的尸体还在原地,此时被盖上一张白色的床单,床单上起起落落落满是绿头苍蝇;穆萨苍白的脸上、张开的嘴唇上也落着许多苍蝇,它们嗡嗡作响,好像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巨大鼾声。

赛丽麦坐在那里,呆若木鸡,她好像忘记了悲痛,没有哭泣,也不眨眼睛,任凭那些绿头大苍蝇从穆萨的尸体上飞落她的鼻子和睫毛上。死去的穆萨似乎仍无法忍受这酷热的天气,他的尸体依然湿漉漉的,弄湿了床单。现在,他湿漉的鼻腔、张开的嘴唇、腐烂的脚趾都在淌黄水,满是那种弥漫在整个房间并且能在嘴里感觉得到的味道。这种又浓稠又苦涩的味道会随着呼吸进到人嘴里,渗透到血液里。

不多时,饭馆门前多了几个戴小白帽、戴着纱巾的男女,就像开张时那样,都是熟悉的面容、亲切的安慰。蓄了络腮胡的年轻阿訇在穆萨遗体上覆盖了冰块,另外几个小伙清扫了屋内屋外,点燃了香烛。这香烛的味道让我猛然恍惚起来,感觉自己突然身在家乡的老房子中,此时那些忙碌的老乡都化成了我们家的叔伯、表哥、姨娘和嫂嫂……

“你们挣上了点钱吗?”坐在穆萨尸体边诵读《古兰经》雅信章的年轻阿訇,张开手掌做完祈祷后突然这样问我。这时他正环顾四周。我摇摇头苦笑说:“没有,饭馆生意不好,我们把带来的钱都花完了”。阿訇摸了一下我的头,望着赛丽麦的方向说:“坚韧点,孩子,胡大从悲痛中考验我们”,赛丽麦还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傍晚时分,年轻小伙指挥着一辆白色的灵车驶到我们的饭馆门口。阿訇指挥众人把穆萨的尸体搬运到灵车上。临走前,阿訇递过来一摞红钞放在我手中说:“孩子,这些钱是这里开饭馆的乡亲们给你们捐的“乜贴”,一共3万6千元,应该够你们的车费和葬礼费,你拿着”。

我胸腔里涌起一股热浪,眼眶里泪花婆娑,但不敢伸手接钱,心里想,我们虽是乡亲,但在老家我们却素未相识,将来如何还回这份情债?阿訇好像猜透我的心事,一把把钱塞进我手里说:““哪个没个三长两短哩!难处接济人,是咱的规程,这钱是给你们的,也是留给每个人往后的日子的。”

我的眼泪唰的流了下来。

乡亲们把我和赛丽麦的衣服、穆萨的遗物,还有一些厨具打包成几大捆行李包,通通放进灵车。

没有告别,没有准备,也没有回家的喜悦,我和赛丽麦就这样陪着穆萨的尸体离开了深圳。

我们三个人是去年10月从青海离开的,现在是3月,我们在深圳待了短短五个月,又回到了原地。我们回来了,他没有。

赛丽麦的婆婆什么也没问。赛丽麦一直伏在她肩头痛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现在,望着坟地上新起的墓堆,再看看四周光秃秃的山脉,我一直很恍惚,觉得我们好像没去过任何地方,我们只是做了个梦:在他乡受苦,然后就丢掉了穆萨。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我们得走下去,因为在这里,贫穷和苦难总是缠绕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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