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后一次见到嬷嬷,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前年清明节回家祭祖,说起嬷嬷,父亲无比遗憾地说,“你嬷嬷今年去世了,正月初二去的,初三就出殡了。”我跟父亲确定了两遍,确定了他说的嬷嬷,就是那位在租住我们家的嬷嬷。怎么可能呢,头一年国庆父亲从深圳回,我还买了些礼品专门嘱咐捎给她。我还补充说,她问到我的话,就说过年回去看望她。
如果时光能倒转回30多年前,从我记事起,她们一家便租住在我们祖屋左厅。我们祖屋虽不算阔气,却也有百年历史。曾祖在时建造,据说花了不少银子。祖屋为徽派建筑,由廊下、厅厝、鼎间和前门木坪构成,可住三四家人。祖父单传,姑婆们出嫁后,诺大的屋子便显得空寂。我们一家住在右厅足矣。左厅和廊下长期空在那里,祖父说闲着也是闲着,便租出去两间,也想添点人气。
祖屋便迎来了它的第一位租客,就是嬷嬷一家。她们一家住进来时,我还很小,大概一两岁。听祖母讲,她们是从蛮远的外乡迁过来的,中途暂住过几处地方,一路辗转到我们村。她们来时家当很少,大概也就两三个箱子,两床被褥,还有一个木工工具箱。祖母可怜她们,象征性地收她们一点房租。祖屋迎来新住客,确实给屋子添了些许生气。祖母也有个女伴,一起做针线,一同去拜佛烧香。我们两家一直相处得和睦融洽,从没红过脸。嬷嬷一家之所以远道迁来我们村,主要看上我们村是邻近闻名的大村,历来是农商重镇,村民数千,做工机会比其他小村多,她丈夫有门木工手艺,隔三差五可以接活干。
在我印象中,嬷嬷和祖母一样,也是温慈善良的人。刚来时,她在人前总有些低眉顺目,从不与人争吵。她和叔公没有儿女,抱养了个女儿,长得不怎么俊俏,长得枯瘦黝黑,头发稀疏发黄,看着营养不良,那时大概十五六岁。经常有些长舌妇会编排她,说她上辈子造了孽,才不能生孩子。更有个喜好偷鸡摸狗的本家老欺负她们,常常无事生非,开口就骂,“你这不会生的东西,是我早一头撞死了。死猪婆。”猪婆是我们那里比较恶毒的话,嬷嬷也不还嘴,只是躲在屋子偷偷哭一场。她总像无数隐忍的母亲,面对嘲笑和谩骂,只是无声地对抗。她的女儿倒还算孝顺,手脚麻利,不爱生事。在小溪洗衣服时,经常被一些同龄孩子丢石子、泼水,那些孩子没人管,自然越发放肆。祖父看不下去,就会出来说几句,邻居们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敢过于肆无忌惮。这些好嬷嬷都记在心上了,后祖父去世,听说她哭了好久,就像失去一位至亲的家人。
我们一家也是把她们当作亲人对待。祖母自小让我叫她“嬷嬷”,就是婶婆的意思,在我们那里算很亲的称呼了。小时我特别喜欢去她那边屋子玩,每次放学回来,总要先经过她们屋,才从厅厝绕到自己屋子来。印象中,她特别爱干净,甚至有点洁癖。桌子、椅子、灶台、窗棱、橱板都擦得锃亮发光,不染一丝尘灰。她家的几个门都装了门帘,材质是我们那常见的野生菽珠。菽珠都是她亲手采摘、挑选,将晒干的珠子用彩线串起,再将一串串珠子系在一起。一粒粒饱满透亮的菽珠,晶莹剔透,经灯光一照,闪耀着说不出的光泽,比后来见到的水晶灯还漂亮些。帘子还喷着淡淡的花露水,尤其夏天,空气中总弥漫着好闻味道。祖母总是说,“那你去跟嬷嬷过好不好?”我害羞地不答话,嬷嬷就在那大笑,这是我见过她不常见的欢欣时刻。
02
大体上,她们家过得清苦。她们家一个月才会去买一顿肉,就是要熬猪油的时候。每到左厅传来熬猪油的香味儿,那香味一起,就知道她们家买肉了。她们在村里没自家田地,仅靠叔公一门木工手艺,活儿也时断时续,没活干时,叔公就去做点零工补贴家用。我却从不曾听到她的抱怨,她时常说,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她会持家,也很节俭,青菜是她自己种的。我们前门有小块菜地,那块地空闲在那,长满野草,祖母就给她种菜。她变法子种满大白菜、芥菜、荠菜、芹菜、韭菜,还有萝卜。她把吃不完的芥菜和大白菜晒干,腌制成咸菜。她腌制的咸菜好吃,超过祖母的手艺,感觉增一分减一分都不能,味道总是恰到好处。除了腌白菜,她还会用青红酒糟,糟些蒜苗、腌辣子、鲜笋、野蕨菜。她总能将盐和酒糟调配得恰到好处,咸淡适中,吃起来就是不一样。
偶尔,她们家会买点时令菜打牙祭,味道鲜美的泥螺,长在小溪的小贝壳。每次,她从没落下过我的一份,端来的都是刚出锅的头勺,味道鲜美,每次吃完都念想。每次,听到隔壁叮叮当当炒田螺的声音,还有快起锅时青红酒冲起的异香,我都难以抵挡,会大声叫嚷,“嬷嬷,我要吃田螺。”祖母越让我别叫嚷,我越是大声地地叫嚷。嬷嬷总会说,“傻伢子,怎么会没你的份啊。”一边说一边乐呵呵地端来一小碗香味扑鼻的炒田螺,我也很乖巧,都会说“多谢嬷嬷。”有时她去远方亲戚家喝喜酒,也会用手帕包着她舍不得吃的份子,走半天路掂回来,有时捂了半天都变味了。
除了做一手好菜,她还有一门剪纸手艺。小年时,她会将屋子所有的窗花换成新式样,每年都不一样,令人耳目一新。她还会裁缝,手工缝制褂子和头巾,并不比外面的裁缝手艺差。她的衣服虽普通陈旧,多半是自己裁剪,好些都穿了多年,她浆洗过的衣服就像崭新的一样,有些露线了,破洞了,经她手缝缝补补后,也像崭新的一样。她一向穿得清清爽爽,喜欢穿浅蓝色布衫,出门喝喜酒才穿那件对襟涤纶外套,平素很少见她穿过,都被她精心收在衣柜里。
03
我一直觉得她会和我们合住一辈子。时间啊,是世间最讨厌的东西,它像不确定的小虫子,跳着爬着,竟催促着我渐渐长大了。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某天,我得知她要搬走的消息。叔公要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做木工,我们家也刚好要全面翻修下。我天真地认为她还会搬回来住。我记得她搬走的那天,她和祖母手拉着手对泣的场景。我知道,祖母也舍不得她走,我更舍不得。她搬家时,我一直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祖母叫我出来跟她告别,我磨磨蹭蹭地半天才出来,我一直感觉她们是被赶走的,我仿佛在做无声的抗议。
她拉着祖母衣袖说:“老婶子,得你照顾这么多年,过意不去,现在要走了,也没什么给你,这两坛咸菜留给么子吃吧。还有这二十块钱,就当我给买点心的钱……”说着说着,她就哭了。祖母也流着泪,“以后想回来住,就再搬回来。这里都给你们空着啊。”她哭着说好。
但我心中明白,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们果真再没搬回来。她们又陆续搬了几次家,每次都离我们更远。渐渐地,我就很少去她家了。之后,逐渐没有她们的消息,只是祖母每次提及她时,都会叹一口气,“不知道你嬷嬷现在怎么样了。有时间,你也去看看她吧。”
我那年考上重点高中,家里常常有亲戚朋友来道贺。一天她来了,我进门一眼就认出是她。她见到我,从贴身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纸包,硬是塞给我,说没多少钱,去学校时留着零花。祖母执意不要,我们不知道这些钱她要省吃俭用多久才攒下来的。她家没有什么田地,只靠叔公断断续续、难以为继的木工活赚点钱。她执意要给,说那几年,我们对她何等照顾。我们实在拗不过,就收下了。她吃过饭就走了,说叔公身体不大好,要回去煎药给他吃。她走后,我打开一看,那是一沓陈旧的十块票子,一共有三百块。
04
高中放假,我还抽空去看过她几次。她住得实在太偏远了,但即便如此,每每我去,她都夸我懂事有心。我后来考上大学,她又搬远了一些,回到她娘家的山村去住了。我去看她的次数更少了,我每次放假回来,始终因种种原因未能去看她,现在想来,特别后悔。毕业工作后,回老家的次数锐减,有一年我休年假回老家,祖母提起她,我感到再不去看看她,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我抽出一晴好日子,一大早就买了水果和糖果去她家。那是清明前后,春寒峭料。我一路打听她的住处,直到正午前,才找到她住的地方,位于一处半山坡的两间破旧屋子,是她娘家一位堂哥免费给她们住的。
屋内没人,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就像之前我每次见到的那样。我叫了声,“嬷嬷”,她从屋后进来,见到是我,她眼睛里发出难以置信的喜悦光芒,一直问,“么子,是你吗?么子,是你吗?”
“嬷嬷,是我。对不住呀,我好久没来看你了。”我歉意地对她说。
“能来就很好了,家里也没电话,不然我老早都想问问你,现在都在做什么呢。”她看着我,眼里依然是那样慈爱。她给我倒茶,我坐在那里有点局促不安。十几年没见,她头发几乎全白了,皱纹布满整张脸,粗糙的手背青筋裸露,好几根手指都缠着胶布。
我问叔公身体怎样,她说这两年好了些,到邻村给人看场子去了。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有一口饭吃,就行。”说这话时,她轻描淡写地,看不出一丝抱怨,也看不出一丝伤感。
我瞥了她的饭桌,空空的,只有两碟黑乎乎的东西,一碟咸菜,一碟豆豉。桌沿还有半碗没吃完的腌萝卜条。我没有看到任何荤腥,桌子上没有肉!没有蛋!没有鱼!没有我在大都市司空见惯的一切。
她似乎觉察到这种窘迫,赶紧起身说要去杀那头老母鸡,“家里没什么吃的呀,凤子(她女儿)也好久没回来了。你叔公要年底才回来。现在你来了,刚好……”
我没等她说完,赶紧按住她说,“嬷嬷,不要杀了,留着给叔公补身体。”我佯称等会要到附近村的一个同学家一趟,约好时间了。
但她执意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吃饭走怎行呢?”
我如果立刻走,也太薄凉了。她倒是听从我的建议,没有杀那只老母鸡。她像变戏法一样从另一间屋拿出几个鸡蛋,去屋后摘了一些小青菜。
我静静地坐在炉灶后给炉子扇火,她在灶台前忙碌着。昏暗的光线下,她那头全白的发丝凌乱地飘着,苍老的脸上还是那么隐忍。我看不出什么愁苦和喜悦,仿佛她早就习惯了苦难命运的安排。她穿着一件很旧的衣衫,打满补丁,估摸穿了多年。我后悔没给她买套衣服,哪怕一条头巾也行啊。我鼻子一酸,在烟灰和火光掩饰下,泪水止不住落了下来。我赶紧用手背擦了,生怕她看到担心。
她炒了一大盘鸡蛋和一碟青菜,端上桌,那碟咸菜还是那么好吃,如同十几年前的味道。她一直给我夹鸡蛋,把所有鸡蛋都夹到我碗里,她只顾吃那碟咸菜和腌萝卜。我突然非常难过,咽不下米饭,我只好借故去厕所,让情绪平复下来。我们拉了些家常。她问祖母身体状况,说有时间了就来看我们。我说祖母很想她,也想她能回去住几天。说着说着,她眼圈就红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我不知是该多留一会,还是该早点离开。我不愿看到她寒酸的屋子和憔悴的身体,不愿看到她清贫的家境和贴心的关爱相互掩映的不和谐,不愿看到她满是皱纹的脸与单薄的衣裳中,藏着的不为人知的心酸,不愿看到一贫如洗却只能接受了命运摆布的凄苦无奈。
05
临行时,她拉着我的手送我很远,我看得出,她不舍让我走。我答应她,以后有空就会来看她。“如果忙,就不要跑这么远了,还耽搁你的时间,这么远的路。”她依旧还是告诫我,“在外要注意身体,工作再忙也要好好休息,你从小体质不好,要多吃有营养的饭菜哩。”她边说边落泪,我几乎也快落泪了。
我从衣兜里掏出准备好的红包塞到她手里,她坚决不要,塞回给我。我不容她拒绝,坚持给她,她收下了。她叫我等会,跑回里屋装了满满一大袋的咸菜给我。我拿了咸菜,叫了声“嬷嬷”,便转身快步离开她家。我不敢回头看。我害怕回头看她,会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害怕看到她流着泪,目送我远去的双眼如她日渐衰老的容颜;我害怕看到她雪白而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飘散,就像无法再倒流的童年岁月。
谁也不曾想,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年,她已经72岁了。
她走时应该是虚岁83岁,按照老家的算法,算喜丧。对于她的清苦一生,她的去世或许是最好的解脱。父亲说,她没怎么生病,安详地走了。女儿和叔公都在身边陪着她,这是我唯一的安慰。
我不知她离世哪一刻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起我,有没有埋怨我为什么再也没去看过她。
我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