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捷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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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绿帘
  • 获奖作品

偏头痛对于我来说是常客了。印象里从八九岁开始,每年都会犯几次,发作时间往往是冬天的凌晨,疼起来只觉得脑袋里像装上了几个鼓槌,发出苦涩的,不规律的,剧烈的钝痛。鼓槌与脑髓碰撞,甚至能感受到它一凸一凸拉伸皮肤时的不规则形状。眼前昏黑一片,眼球上像压了两柄镇纸,沉重得抬不起眼皮。钝痛蔓延一段时间后,往往伴随着一阵一阵的恶心呕吐,如此折腾数个小时,这场身心的凌迟才能渐渐隐退。

儿时的我摸不清楚疼痛的规律,只能和家人一起辗转于深圳各大医院的神经内科,它们的主任号牌上不约而同地满布金属划痕,一进诊室,病人们往往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中间一颗热气腾腾的,白花花的脑袋。那时,我穿梭在一群五官写着焦虑和疲惫的中老年人之间,因为自己是其中唯一的孩童而备受瞩目。大家都一脸同情地看着怯生生的我,看着我格格不入地出现在这个特殊的科室。毕竟在很多人眼里,“神经内科”总是和养家糊口的压力,年龄攀升所致的失眠,以及一些令人唏嘘的重疾挂钩。一个孩童模样的病人就这样径直走到热气腾腾的,白花花的脑袋们前面,递上自己的病历,像背课文一般,开始陈述自己的头痛史。去不同的医院,在不同的医生面前陈述自己相同的头痛史,几乎成了我整段童年中的关键部分。我不知道自己的口头表达能力是不是就是靠这件事练出来的,毕竟,有的医生可能会打断我陈述的完整性,希望我挑重点,精要地说,有的医生又希望我展开说,尤其会关注一些在我看来微不足道的细节。这样的陈述,家人无法替代,因为这样的疼痛,家人无法替代。我也是从那个时候深知,有些事,只能自己亲身经历,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我的话语像一块粗粝的石头,在漫长的打磨中渐渐变得光滑。但我的疼痛依然是一个没有边际的谜语。即使我已经看过了这么多的医生,医生们的诊断却大同小异:“偏头痛目前来说暂时无法根治,只能尽量规避发病的诱因”。我始终摸索不到疼痛的把手,就像学生时代的我永远解不出来一道完整的数学压轴题,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大包小包提着各式各样,或中或西的止痛药,走在回家路上,沉默是路边的小叶榄仁。

上大学后,说来也神奇,这个可怕又可怖的偏头痛有几年没有犯过,我轻率地以为它终于成为了过去式,几乎快要将它遗忘。谁知二零一九年,它再次卷土重来,且来势凶猛,一痛就是二十来天,剧烈程度令人不堪忍受,多米诺骨牌连续坍缩,多年来吃的一些止痛药也好巧不巧,在这个时候陆续失去了效力。为了缓解疼痛,我几乎每天都要跑去小区里的一家中医馆针灸。那会儿的深圳已是深冬,但并不冷,街上的人们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针织衫或卫衣外套,而我却不得不裹起了厚重的羽绒服,脑袋上压着毛线帽。毛线帽妥帖地包住了耳朵,于是声音变得模糊,疼痛也变得模糊。

那年冬天,我经常沿着马路边的远足径往下走,一路经过福田区政府,福田区信访局,还有数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区。路边的树还很绿,毫无萧瑟的痕迹,火焰花树冠磅礴,叶盖如伞,红得很野。我一路走着,尽量让步行分担我对疼痛的注意力,可是却不自觉地一次次想起自己躺在理疗床上,灯光从脑袋上打下来的场景。光线审判我,曝露我,迫使我不得不紧闭双眼,专心感受着疼痛的轨迹。针灸师和母亲的对话也与此同时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他说,她这样痛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去拍个片子吧,看看脑袋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最后一句话刺痛了床上的我,我的眼泪被合拢的眼皮掩杀,但我依然感到自己的心真切地往下,沉了下去。

在父母的安排下,我住进了福田区的一家三甲综合医院,准备接受一系列的检查。入院那天是惊蛰,父亲下班后来看我,带了一塑料袋梨,还有一大包德国进口的橡皮软糖。父亲说,惊蛰要吃梨,也要吃糖。我对那包糖印象很深,外包装上龙飞凤舞着彩色的德文,里面的软糖被做成了卡通虫子的形状。父亲用手捏出了一条,故作轻松地逗弄我,看,害不害怕?我一脸无奈地说,我不是小孩了。那晚,我和父母都心事重重,没有睡好,我们都恐惧着针灸师的话,恐惧着我未知的命运会否被接下来连续的一系列检查所变形。

幸运的是,各项检查结果出来了,显示一切正常。对于我来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我终于排除了内心巨大的忧虑的阴影,坏事是偏头痛的诱因彻底变成了悬在头顶的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如果暂且找不到根治的办法,为什么连疼痛的诱因都如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迷雾之中,这家医院的心外科主任走到了我的床前。这一回不是热气腾腾的,白花花的脑袋了,而是一位干练的女医生,大约四十来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棕色长发被盘在脑后,用啫喱水抹得很平整。这一回包围的也不是里三层外三层一脸忧心忡忡的病人了,她的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大团实习生,满脸好奇地看着年轻的我抱着膝盖坐在神经内科的病床上。我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女医生说,我们在你前几天的一次发泡实验结果中发现,你可能存在卵圆孔未闭合的情况,也就是你的心脏上有个没有在合适的年龄发育完全的“小洞”。所以,我们建议你做个经食道心脏彩超,再次确认一下。如果情况属实,而且这个“小洞”确实达到了需要介入干预的程度,那就可以安排封堵手术了。我急切地打断,那么,卵圆孔未闭合有可能是我偏头痛的诱因,是吗?女医生口罩上方的眼睛看了看我,她的眼神让我感觉我是一尊古怪的雕像,被时间施加效力,缺了鼻子,或者缺了嘴巴,变得漫漶。

经食道心脏彩超前一夜,我几乎彻夜未眠。百度里的图片和文字描述令我胆战心惊,简单点说,就是一根管子从喉咙伸进食道,再伸到心脏背面,借此观看心脏情况。大约是察觉到我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隔壁床的爷爷和阿姨隔着绿色的帘,开始和我搭话。

因为床位紧张,病房里的病人不分性别。对此,我最开始是极其抵触的,所以几乎没有和左右两侧的爷爷和阿姨说过话。绿色的帘隔出了一块小小的绿色空间,我待在里面看书,听音乐,头痛发作时,就熟练地按铃叫护士,给我推止痛药或者安排吸氧。不明原因的剧烈偏头痛伴随了我太多年,我几乎已经可以做到心平气和地和它共处一室,和它一起待在这个小小的绿色空间里。现在,爷爷和阿姨的热情打破了绿色空间鼓鼓囊囊的完整性。

爷爷已经八十四了,算得上高寿。一生坎坷,时代的车轮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辙痕。他当过兵,做过乡镇老师,又转行做了律师,最后以高级合伙人的身份干到了退休。十年浩劫期间,身边不少亲朋捱不住,陆续没了,爷爷自嘲自己是块硬骨头,硬是捱到了七几年。最后人家终于肯放他走,他不干了,非要平反,给个说法,不给就不走。和平年代,爷爷又考了律师证,凭着一张利嘴,没有他打不赢的官司。知天命的年纪,他得了胃癌,切掉了大半个胃,幸运的是,老天再一次眷顾了爷爷,他慢慢好了。如今耄耋之年,爷爷还是爱看报纸,爱读新闻,除了严重耳背,整个人看上去始终精神奕奕,眼睛发亮,实在没有一点八十的样子。

阿姨是河源人,总是喜欢叫我“妹妹”,讲话温温柔柔,带着浓重的客家口音,很信任我,没人的时候,总是和我掏心掏肺说心里话,和我聊自己的婚姻,聊自己的两个儿子。阿姨的大儿子读大二了,很孝顺,一米八的个子,就蜷缩在三把椅子上。我问阿姨为什么不给儿子租张床,阿姨还没说话,大儿子已经抢先开口了,我睡这椅子也挺舒服的。

爷爷和阿姨隔着绿色的帘安慰我,你一言我一语,都在絮絮叨叨自己过去的疼痛,有身体的,有心的,有历史的,有人的,有事的。除了疼痛,还有失之交臂的记忆,世纪,爱和怀念。医院是最真实的微观人间,我所在的病房便顺理成章成为了人间的中央。我们分居在三个绿色的空间内,独自面对着三种不同的疼痛,互相独立,又互相倚靠。

我终于还是蜷缩在了医院的观察床之上,背上长出了硕大的螺壳,把病号服顶出了一个拱形,纹路一条条,一根根,延伸出狼狈。主任一进来,又是一颗熟悉的,热气腾腾的,白花花的脑袋。医生,实习生,护士再次自动分成两列,垂手而立,围住这颗脑袋。主任倒吸着冷气,隔着口罩,也能看出他龇牙咧嘴的形状。他嘟嘟囔囔,声音变了形,半天才听清,他说的是他最近长了个口腔溃疡,很痛苦。

主任带着口腔溃疡,相当麻利地摆弄我,摆弄我的螺壳,和螺壳下不成形的汗津津的肢体,一转身,又相当麻利地给我抽了一大沓纸巾,垫在我的脸颊旁边,我能感受到纸巾异常粗糙,凹凸不平的花纹在我的脸上深深浅浅地留下痕迹。黑色的管子从口腔里伸了进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木头和雨水混杂的味道。我不禁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一个台风天,天昏黄昏黄,云层厚重得像发霉的棉絮,父亲来接我放学,在头顶上撑开的就是一把黑色的大伞,伞柄是棕色的木头做的。这根管子,让我想起了那把大伞。受到咽部刺激,我开始条件反射地呕吐,因为已经空腹了一天一夜,胃里的内容物早已一干二净,只能苍白地吐出一些透明的胃液,像螺无声爬过,在体下拖出长长的透明的液体的带。主任倒吸着冷气,按住手下挣扎的鱼,断断续续地抱怨自己的口腔溃疡实在太痛了,镜片后的眼睛不闲着,紧盯着屏幕,同时还要指导实习生观摩学习。主任好忙。

我实在太痛苦,不禁流下眼泪,主任淡淡地说,你还年轻,年轻就会反应剧烈,过了这一关就好了。我在心里说,过了这一关就真的好了吗?后面不是还有手术吗?做了手术,偏头痛就真的治愈了吗?黑色的大伞从我的食道退行,从我的喉咙退行,但那股木头和雨水混杂的味道留了下来。

经食道心脏彩超的结果出来了,我果然是卵圆孔未闭合,于是顺理成章,被安排了手术。手术前一夜,我听说打麻药可能会有不良反应,例如恶心呕吐,那股木头和雨水混杂的味道涌进了我的脑海,我一下子陷入了莫名的焦虑漩涡之中,忍不住跑到服务台,不断追问护士麻药的情况。在语意的螺旋中,护士失去了耐心,态度有些厌烦,我脆弱的弦一瞬间便崩断了,眼泪不体面地流个不停,像窗外的大雨。

雨幕之中,阿姨披着衣服跑了出来,把我往病房里拉,给我倒热水,又往我的手里塞了一颗大苹果,皮鲜红鲜红的,打了蜡,很体面。阿姨说,这颗苹果送给你,妹妹,保你平安。阿姨又说,我知道你怕,我生我两个儿子时,也怕。拿住这颗苹果,就不怕了。

卵圆孔未闭封堵术是小手术,我很快便被推出了手术室。在监护室观察了一夜,等情况稳定后,就转进了普通病房。幸运的是,我回到了原来的病房,奇怪的是,隔壁床的爷爷不见了,换成了一个讲话格外温柔的阿叔,是泉州人。以前去泉州游玩,寺庙多,香火盛,人们拥有信仰如同拥有精神的依靠,连庙里卖首饰的阿叔讲话都叮叮当当,虔诚又软糯。他笑着和我打招呼,说自己是老病号了,老是光顾医院的生意。

阿姨气色好了很多,之前因为“神经发炎”,她的嘴唇一直乌青,眼窝深陷,几日不见,人明显有了精神。她抬眼看见了我,笑了笑,闷声闷气地说,爷爷已经走了,语气虔诚又软糯。我震惊极了,追问发生了什么,阿姨只是摇头,说她也不清楚爷爷的病。我就这样和爷爷只留下了一面之缘。他似乎还坐在那面绿色的帘后面,鼻子上架着老花镜,埋头看着手里的报纸,时不时舔舔手指,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他和我说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的故事,皱纹总是紧张地蹙缩在一起,像一个皱巴巴的核桃,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核桃上的纹路也便舒展开来。

爷爷在床头留了一份报纸,被阿叔的爱人拿去垫饭盒了。我忍不住探身,抽了出来,握住爷爷的报纸愣了半晌,留下来的这一页像这一套报纸仅存的骸骨一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读起来有种飘零感。大标题所处的豆腐块被他细心地折了一个角,大约是看到了那里,不过显然永远来不及读完了。医院就是这样,缘分很薄,但记忆厚重。

我的偏头痛竟然就这样慢慢好了,虽然偶尔还会轻微发作,但像儿时那样古怪而连绵的剧痛,却是再也没有过了。出院之后,我和阿姨,阿姨的儿子,阿叔,阿叔的爱人心照不宣地慢慢断了联系,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过得如何,是否平安。我们都没有问,也没有办法问,就像绿色的帘与绿色的帘总是平行,不会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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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睦邻文学奖
  • 2024-01-16 11:2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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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国华
  • 2023-10-10 09:3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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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将庚公宋
  • 2023-10-08 15:5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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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令鹏
  • 2023-10-08 11: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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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费新乾
  • 2023-09-28 14:5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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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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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玉
  • 2023-09-28 14:2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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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戴珍珠的难孩
  • 2023-09-28 14:2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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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费新乾
  • 2023-09-27 17:2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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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十
  • 2023-09-26 10: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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