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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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一只小鹿奔跑在上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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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点30分,从上梅林地铁站H出口出来,我叹了口气。

抬头望了望前面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四周是高耸的楼,行人的脚步匆匆。

我低头对女儿小乖说,“走快点哦,小弟弟还在家等着喝奶呢。”

三岁的闺女张开双手,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妈妈,我累死了,抱抱我好不好?”她是很累了,早晨起来跟着我去上班,来回两个多钟的路程。在公司里她乖乖地收敛自己活泼好动的天性,收敛自己的情绪,不开心了也憋着,不敢大声哭,中午没得休息……看着她的倦容,我的心一软,柔声说好。

我把她抱在怀里,步子变得很慢。在睡着之前,她还对我说了句:“妈妈,天虹倒闭了。”我看了看天虹商场关闭的门,还有一楼的“面点王”也关闭了。我天天路过这里,居然没有注意到。想起六楼的游乐场我还存有几百块钱,心疼了一下。“芭比Q了,以后不能来这里玩了,妈妈的钱也没有了。”女儿居然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说没事的,以后妈妈给你在卓悦汇游乐场办一张年卡,让你天天在里面玩蹦蹦床。她点点头,然后睡着了。我蹲坐在角落,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脱下身上的外套给她盖上。春寒料峭,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我觉得有些冷,手很酸,背包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背上,里面装着手提电脑、吸奶器、饭盒、雨伞和玩具……女儿越睡越沉,我感觉自己快承受不住了,又不舍得叫醒她。

红绿灯在闪烁,我站在十字路口,迟迟不敢过去,眼泪让我看不清前面的路。

我很清楚地记得2018年那个秋天,在医生把我送进产房之前无助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妈,怎么办?我好痛。”母亲抬手擦着我眼角的泪,告诉我没办法的,只能靠自己。她一直和我说话,说我出生时候的事情,说我祖母当时开心的样子,她希望可以转移我对疼痛的注意力。

助产师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医生,面容祥和,经验也丰富。教我呼吸,教我用力,温柔地说很快就可以看到宝宝了,还说儿科医生已经等在门口,随时准备给宝宝做检查……疼痛不断地袭击而来,撕裂的,尖锐的……多么渴望有人可以帮自己一把,可是这注定是一个人的旅程,疼痛与疲惫都只能自己承受。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怕浪费力气,可是我多么想声嘶力竭地哭一场。我在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不就是你选择的生活吗?经历了多少怀胎的艰难困苦,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于是我也跟着安慰自己很快就可以见到宝宝了。怀不上孩子的那些年,我饮下了许多冷暖,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宝宝啊,不管男孩女孩,都是和我血脉相连的骨肉。

女儿降临,哭得很大声。医生抱过来让我看男孩女孩,我说我知道是女孩。医生以为我会很失望,说女儿很宝贵的,要疼她。我说我知道,我很爱她的。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哭得小脸通红。

我伸手摸了摸女儿濡湿的脸,无比温柔。

开口问医生顺产的产妇多久可以再生二胎?

医生显然被我的话震惊了,“这伤口都还没来得及缝,你急什么?”

“家里想要个男孩,我年纪大了,想早点。”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是委屈的,可是我不知道和谁去说这种委屈,不知道有谁可以理解这种委屈。

二胎政策开放了,封锁了三十多年的计划生育之门突然打开,许多年过四十的女人都疯狂地生疯狂地养,而我又怎么逃脱得掉。一些过来人看我怀胎的样子都说是个女孩,宝宝还没出生呢就许多人就开始叫我抓紧时间,凑成一个“好”字。我明白他们的好心好意,可是,疼痛是我一个人承受的……

多少年前,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人也曾经这样对我的母亲说,“女儿好是好,贴心小棉袄,可是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呀。”那时候我心里不乐意,也不同意。可是今天的我,真的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家族,为了一个和我没有关联的姓氏磨掉自己的棱角,承受着疼痛与欢喜,生儿育女。

面对长辈们殷殷期待的目光,我能够说什么呢?我又能够怎么办呢?


2

客家人生了儿子的人家在来年的元宵节这天就要在自家祠堂里上灯。“灯”者,“丁”也,两者在客家话中谐音相通。在我国古代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生男子为添“丁”,生女儿只是添“人口”,因此传统的“上灯”是为了表达庆祝家族新添男丁、念祖恩谢天地、祈福新丁光宗耀祖等情感,也表达了希望宗族人丁兴旺、薪火相传之意。上灯活动十分隆重,要举行“上灯”、“暖灯”等仪式,其间户主抱来去年出生的男婴先向列祖列宗参拜,接着参拜长辈,长辈给“利是”表示祝愿,完毕后全族人一起吃灯酒,这以后男婴就算正式加入宗族行列,将名字注入族谱。上了灯的人们自然欢天喜地,受到添丁的精神激励之后在潜意识中就有了“再接再厉”的欲望。尚未上灯的人们则会有一种深深的渴望,期待着哪一年也要上灯。

上灯简直就是祖宗下达的一道任务令,而没有生到男丁的女子则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愧对列祖列宗的羞愧感。母亲曾经告诉我,在我出生后第一个元宵节村里举行“上灯”仪式那天,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敢吃饭,躲在角落眼泪暗暗流。因为我们“花树下”村和我同龄的有七八个男孩。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这项充满喜庆的民俗活动给女人带来多么巨大的压力。那些生了女儿的母亲们怎样躲避这与自己无关的热闹?又怎样躲避长辈们有意无意的埋怨和奚落?

村里有个外来媳妇,婆家特别穷,她生了三个女儿,送走了一个,第四个还是女儿。家里人叫她继续生,她没吭气,后来就离家出走了。再后来,她男人已经精神失常,家里剩下老弱病残,日子过得极其艰难。我曾和一些义工一起组织过好心人募捐,给他们送善款时,看到那几个长得水灵灵的女孩我心疼极了,她们是那么漂亮,眼睛里却装着胆怯和渴望。

我不知道命运会把她们送到一个怎样的境地,无论如何,她们的童年是缺失的。有人说那个外来媳妇跟着有钱人走了不会回来了……但是没有一个女人骂她狠心,只有叹息。是的,她留下来还要继续生第五个,这种痛苦的循环只有生到儿子才会停止,可是谁又能保证一定可以生到儿子呢?她曾真心实意地想留在这个村落好好过日子的,可是为什么好日子一定得有男丁才算?

文友秋姐告诉我,她前面有十个姐姐,她最小。她出生时,妈妈已经心灰意冷,只说了句气话“淹了吧。”其实过去了那么多年,她也已经为人母,早已经理解了母亲的痛苦与失望。可是秋姐说起这些的时候,依旧是伤感的,这种说不清的委屈伴随了她四十多年……

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前进,男人也大方地给女人匀了半边天,一切似乎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一切又似乎还在原来的样子。我已经离开了曾经的村庄,却依旧逃不掉不开世俗的枷锁。

三胎政策开放的时候,我正怀着二胎艰难地挤着地铁去侨城北上班。与之相关的链接一个接一个地被好友们通过私信发给我,仿佛这个三胎政策是为我开放的一样。我看着铺天盖地的信息,没忍住恶心,在中途急忙下车找个垃圾桶狂吐,似乎要把满腔的苦水都吐出来。

那段时间,我整夜失眠,不安。常常梦见自己二宝还是个女儿,然后我就一直一直生,直到成了老妇人,再也生不动了,对着我一群女儿哭泣。产检是在华侨城医院做的,做心理测试的时候,医生说我有些抑郁,得看心理医生。于是我又托朋友给我找了个心理咨询师,我在她面前一边说一边哭,委委屈屈地哭了一个钟,她收了我800块钱心理咨询费。我想着我挺着个大肚子挤地铁去工作一天才多少钱呀?这800块钱可以给孩子买多少纸尿裤呀……想着想着我心疼极了。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过心理医生,就是产检做心理测试的时候,我会有所隐瞒,故意选一些和自己悲观情绪相反的答案,结果出来果然如我所愿。


3

我和孩子的爸爸不在同一个城市,所有的产检都是我一个人去的,所以那种焦虑与紧张也是我一个人在承受。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我的压力,即使有人关心,我也会怕他们担心说:“一切都好。”其实有时候真的不太好。

预产期那天的b超单把我当场吓哭了,胎儿双顶径是99mm,体重是4069+-362g。大宝当时才七斤,我感觉已经去了半条命了。这个最少八斤,我没有信心可以顺产下来。我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是巨大儿,顺产有些困难,但是因为是二胎,胎位也正,其他条件都很好,也可以试试。还说,“痛是你痛,要你自己决定是顺产还是剖腹产,你要剖就给你安排。”

我拿不定主意,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地抹泪。我打电话给母亲,说我怕生不出来,宝宝太大了,我想剖,生不出来的话最后也得剖的。母亲问医生怎么说。我说医生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没有主意,映就是生孩子的时候去世的,我很害怕。映是我的一个闺蜜,她在22岁那年诞下儿子后因大出血抢救无效而死。母亲急得团团转,她也没了主意。她担心我有个三长两短,也担心我万一剖出来的是女儿,生第三胎要隔三五年,那时候我就40岁了,生娃将更加困难……

我分别给孩子的爸爸和我的弟弟发了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告诉他们我两张银行卡的密码,一张留给孩子,一张留个父母。然后请医生给我催产,助产师还是当初那个温柔的女医生,她安慰我不要害怕,医生会帮助我。

我不知道自己痛了多久,在我大出血晕乎乎想要睡过去的时候,她告诉我睡着了就不是负责任的妈妈了。我请求医生给我剖腹产,她说生了一半了,剖腹产也危险。我乞求医生帮我把孩子的头吸出来,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吸出来,怕有后遗症……孩子的头卡在中间一个多钟,我痛得死去活来,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我又说可不可以不要管我的死活,把孩子取出来就行了,孩子好好的就可以了,我已经不想活了。医生叫我不要说傻话,要相信自己。一个女人生孩子时的无助是刻骨铭心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分走你一丝一毫的疼痛。

婴儿终于出来了,医生说大出血,血就像水龙头的水一样往外喷,我晕晕沉沉没有力气说话。她一边给我止血一边温柔地告诉我,“放心吧,是个儿子,我也是女人,明白你的处境。”我一直渴望有人懂我的心情,当真的有人说懂的时候却泪眼婆娑。

小小乖肉嘟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第一次抚摸他的脸,我心里想着的是头发和姐姐的一样多一样黑呢。然后,我就好想小乖了,不知道她没看到妈妈有没有哭,恨不得马上出院去拥抱她。

因为疫情,亲友不能到医院探望。小小乖是比我先出院的,爷爷奶奶在停车场接他,爸爸一起回去吃饭顺便给我打包饭。那时,我还在挂针水。我已经记不清打了多少的针水了,补血的药和促进宫缩的药交替着打,然后我的肚子就迎来剧烈的疼痛,我“哎呦”“哎呦”地轻声呻吟。隔壁床的陪产以为是他老婆发出的声音,轻声问,很痛是不是?她说不是我。

这一刻,没人在我身边,没人问我痛不痛。


4

“我不要小弟弟,为什么要小弟弟?有我就够了呀……”小乖对弟弟的到来是抗拒的。弟弟穿她小时候的衣服,用她小时候的被子,她总是要哭,“那是我自己的被子,弟弟抢我的被子。”我不知道如何要一个三岁小孩儿去接受一个新的家庭成员,更不知道如何告诉她妈妈的时间精力和爱都要分走一半给他……

小乖很倔,还有些调皮。经常看我好不容易把弟弟哄睡着了就故意喊他醒来,然后告诉我弟弟醒来了。一天到晚自己搭配衣服穿得邋邋遢遢,吃个饭吃出了忧国忧民的惆怅;夜里十二点还不睡,叫她刷牙把泡沫吃了,洗手洗了一次又一次不肯停下来,衣服通常湿漉漉;拿了件衣服叫她换,这件不喜欢那件也不喜欢,然后继续找一件追着她要换,结果追了十几分钟追到了,却滚地上,力大无穷地和我对抗……我在她的倔强与顽皮下一败涂地。一个妈妈的无奈与挫败呈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事件带给我的恐慌除了当下,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失控感。我害怕她一直如此倔强如此叛逆,我教育不好她,我怕她成长以后在社会上会吃亏……

大的还没降服,小的又哭了,我感到特别疲惫。两个娃像玩跷跷板似的,这头按下去了,另外那头又翘了,日子过得鸡飞狗跳,我是惊悚的,愤怒的,无可奈何的。小宝还小,有些感冒,夜里咳嗽,哭闹,吐奶,我整夜整夜地哄孩子,测体温,喂药,喂奶,换尿包……第二天还要准时起来上班,我感到头很重也很痛,不可避免得跟着感冒了,夜里不停地咳嗽,咳出血来。

没有人知道我被折磨得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害怕过这样的日子,我变得有些悲观。我常常在梦里,听见了风声雨声还有婴儿的啼哭声……我想找个人说说,换来的是你都儿女双全了,凑成一个“好”字了,多好命啊,你还想怎么样?要知足,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福分。这话不仅宽慰不了我,反而让我产生了不知好歹不惜福的愧疚感。

有个一起长大的闺蜜给我打电话,哭得泣不成声。她说羡慕我,此时她已经有了两个女儿,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她说好怕又是女儿,那样就要继续生。

我说不生行不行?

她说如果你的二宝是女儿,不继续生行不行?

我们都知道答案,沉默代替了回答。

我也曾和我的母亲说起这一路的辛苦,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我娇气,说他们那个年代怀孕8个月看不到路了还要上山砍柴,多少次从山路十八弯中摔倒,都没叫一声苦。我说我知道你们那时候很难,可是现在我也难,我也上班,还挤地铁,工作也有许多压力,文案写不出来也很焦虑……她说,都是脑力劳动,有什么苦的,风吹不到,雨淋不到,不用肩挑不用扛。这个世界上最舍不得我吃苦的人都不理解我的心情,我便知道,有些话和谁说都不会感同身受了。

哄女儿睡觉的时候,故事念了一个又一个,她就是不肯睡觉。我会不自觉地和她吐露心声:“小乖乖,你可以乖一点吗?妈妈也有自己的梦想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的,妈妈。”我顿时有了一种被理解的幸福感,继而她又说,“梦想是什么意思?”

她不懂,她还那么小,她怎么可能懂,我又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失落中。日积月累中,埋怨在所难免。小乖不听话了,闹情绪了,饭不肯吃了,头发不肯扎了,头不肯洗了,鞋子不肯穿了,出门磨磨唧唧了,所有人都说是妈妈的错,都说是妈妈没有教育好。天知道我有多想教育好她,我开始怀疑自己其实不适合做妈妈。

我的内心住进了一只渴望逃离的小鹿,无头苍蝇一般瞎碰乱撞,日夜奔跑,它不停地撕扯着我,纠缠着我,有时像只愤怒的狮子,疯狂地嚎叫,有时像个不安的婴儿,低低地哭泣。

我不知道我想逃往哪里去,我想给我一天的时间也好,我哪里都不去,就关机睡24小时。

然后,我真的有了一次逃离的机会。春节后,我提前一天上班,孩子们都留在老家,我一个人回深圳。收拾行李的那一个瞬间,我的内心是无比雀跃的,哪怕窗外下着雨,我还是感觉到了阳光。

车缓缓向前,我回头看了看家的方向。我以为我会有松绑了的感觉,却心情闷闷的很是忧伤。烟雨蒙蒙中,路边的树不停地倒退,我也想倒退,退到孩子们身边,陪他们哭与笑。才刚出发,我就开始牵肠挂肚,怕他们想妈妈,怕没断奶的小宝夜里醒来哭,想着想着,自己先哭了。

终于明白,做了母亲以后,我再也逃不掉了,不管是身还是心。


5

在我们家还有一个和我同病相怜的女人,那就是我的婆婆。我知道当我上班以后她带两个孩子兼做饭做家务很辛苦,但是当我真的目睹了这份辛苦以后,内心的震撼还是如触电一般。

那天我下班回来早了点,看见我的婆婆抱着我的女儿,背上背着小宝。手臂上还挂着个购物袋,里面装着当天的菜。两个孩子肉嘟嘟的,加起来快60斤。婆婆的腰本来就痛,在两个孩子的重压下肯定更痛了。我对女儿说不要叫嫲嫲抱了,嫲嫲腰会折的。她说,“嫲嫲说过的,爱大的,也爱小的。”婆婆和我一样面临两难,一样担心顾了小的,忽略了大的,一样舍不得她难过,怕委屈了大宝。所以婆婆选择委屈自己,背着小的抱着大的。

小宝常常在嫲嫲的背上哭泣或者笑,有时候睡着。我以为在嫲嫲的背上睡着是我们那一代人独有的记忆,此时此刻的我有种昨日重现的错觉。婆婆背着小宝买菜洗衣做饭搞卫生……我的女儿在旁边玩耍,有时哭闹。我想我的婆婆内心一定也住着一只小鹿,比我心里那只小鹿困得更久更想逃。

疫情一天不结束,大宝就不能上幼儿园,我们的疲惫就很难得到缓解。我开始到处找钟点工以减轻婆婆的负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适合的人,却因为疫情开始严峻,暂时没能来。

上班的时候,我能够带上女儿就尽量带着。有时候女儿睡在我怀里,我一边抱着她一边敲打键盘艰难地码字。下班了我也第一时间回去,主动洗碗,给孩子洗澡,喂大宝吃饭,喂小宝吃喝奶吃米糊,哄他们睡觉……

每一天我都觉得很累,我的明天也是可预见的累,可能等孩子们长大了,就好了。可是,我也很清楚,等他们长大以后,还是累。就像我的母亲,我的婆婆那样。

在这个家,我当然不会以外人自居,但是我没有归属感,哪怕我嫁过来已经整整十年。这十年,我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个自己。

我的婆婆是有体谅我的,她总是在我做一件事的时候去做另外一件事。比如:我给小宝宝洗澡的时候,她就去洗碗,我给小宝宝喂米糊的时候,她就给小大宝洗澡。她有强迫症,总觉得衣服洗衣机洗不干净,要手洗,常常洗衣服洗很久,我担心她拿去手洗了总是第一时间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洗好了后她看见了会去晾衣服……

倒春寒来得猛烈,我的感冒越来越严重了,白天黑夜都在咳嗽,最后咳出血来。抱孩子要戴着口罩,怕传染给他们。下班回来,洗手换衣服丢掉口罩,准备给孩子们洗澡,发现婆婆都已经洗过了。饭后,准备洗碗,还没开始收好碗筷,婆婆说你快去冲凉吧。

我们本来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只因为有共同爱的人,捆绑在一起,我们都有缺点,有彼此理解不了的地方,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认真争执过什么,努力去理解,虽然做不到如何体贴,但是终究是一种体谅,我其实是知足的。

深圳疫情越来越严峻,福田成了防疫的重中之重,我们在福田,周围全是被封了的小区,我们在夹缝中求生存。抗到最后,深圳终于按下“暂停键”,而我在深圳的地铁和公交停运之前,已向公司提交了辞呈,和两年前离开工作了十年的报社的理由一样:为了孩子。这一次我比两年前多了个孩子,比两年前多了许多迷茫与困顿。

时间一直在走,我却好像还在原点,面临着同一个选择题,写了同一个答案,却没有人告诉我答案是对是错,更没有人告诉我标准答案是什么。

部门的负责人k姐劝我熬一熬,现在经济形势不好。还说,“你现在年纪大了,还带着两个孩子,找工作谁要你呀?你得为自己想想,我们女人得多为自己考虑,反正吃亏的都是女人。”我的心酸酸涩涩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想起一个老师曾给我发过一段话:单位要求女性独立、勇敢、自信,认真细致,富有创意又踏实肯干;丈夫要求妻子温柔体贴、勤劳贤惠,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孩子要求妈妈有学识、知教养、懂陪伴,情绪稳定,最好还是本详解版“十万个为什么”;国家提倡生三胎,医院提倡顺产和母乳喂养;社会提倡女人要经济独立……明明只是一个女人,却活成了千军万马。

我内心那只渴望逃的小鹿又在不安地乱撞,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安抚它。


6

终于到了可以上学的年纪,女儿蹦蹦跳跳去了三天以后,就给我增添了别的辛苦。每天接她放学的那一刻,她就开始问我:

“妈妈,明天还要不要上学了?”这个时候,小丫头就会仰着头巴巴地看着我,期待我告诉她想要的答案。

“当然要上学啊。”我回答。她眼中期待的光被我一点一点地浇灭了。然后抽泣,我伸手拥抱她,她就趴在我的肩膀哭得很悲伤。

我只好给她各种心里建设,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极其艰难的过程。我和她说不上学就不会数数了,她说她已经数到三十了,够用了。我说不上学没有朋友陪你玩了,她就说我可以一个人玩。我说妈妈赚钱很辛苦,学费浪费了。她说那就退回来。我说老师说了不能退了,她说那就换弟弟去上学,她自己在家玩。我答应她会和老师商量,如果老师同意换弟弟去,就让弟弟去,那样就不浪费钱了。她才停止了哭声,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懂事地说,“算了,还是不让弟弟上学了,弟弟太小了,不会走路,会被同学们踩到的。”

她懂事的样子,让我挺心疼的。我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变得很狂躁,这种狂躁也表现在育儿上。我确定是因为我自己不会教,才想早点送去幼儿园。我也很确定她天天在家无所事事虚度光阴让我很焦虑,我希望她在学习,多少耳濡目染一点也好。有一天我叫她打卡学习,她不肯。母女之间免不了一场战争。她哭着说,“你说过的,只要我健康快乐就行了。”我内疚了,此后再没打过卡。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好的时代,却没有一个好妈妈。”这是我很偶然刷到的一个视频里的一句台词。这句台词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震撼。我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如何做一个好妈妈。女儿无助的哭声常常让我无所适从,我在不断重复的矛盾与纠结中坚持送她上学。

每天早晨我都是在床上给她扎头发,在床上给她换衣服穿穿鞋袜,然后抱着去小区门口等校车……她一路哭,一路哀求:“妈妈,求求你了,我不想上学,我很害怕。”常常还没有哄她,我自己先心疼得掉泪。

“别哭了,怕什么呀?”

“怕哭。”

哄了半天,终于走到老师身边,她迅速止住哭,大声说老师早上好。我惊诧不已,仿佛刚刚在我手上哭得凄凄惨惨戚戚的小女孩是我的幻觉。

某一天接女儿回家时,路边飞舞着许多洁白的木棉花絮,女儿说一团团一团的,像白云,然后又说飞在天空中像羽毛。我在木槿花从中捡了一团。棉絮中间夹着几颗饱满的黑色的籽儿。想起“植物妈妈有办法”,木棉花妈妈的办法和蒲公英妈妈一样的,孩子们乘着风出发……我对我的孩子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我比植物妈妈差远了。就在我无声的叹息中,听见她对我说:

“妈妈我爱你,我小时候也爱你。”路过的风把这句话吹得软绵绵的。

boss直聘一家服装公司的HR给我发来信息,说觉得我的简历和他们的岗位很匹配,问我有没有兴趣过去谈谈。我坦白告诉她,我有孩子,我想要找一份双休的的工作,大小周不适合。她说这样薪资会相对应少一点哦,你可以接受吗?我想这也正常,她给我发来公司地址,是在怡景大厦,离我家很近,我对那熟悉,四楼还有个“七彩虹桥”培训班,前几天女儿还在那上了一节美术体验课。HR还告诉我她小孩也在四楼上了一个暑假的课,她还说如果去他们公司上班的话,以后放学了可以把孩子接到那去上课,下班了一起带回来。我有一种被理解的幸福感。

面试时,我把女儿送到一一家,一一是女儿的好朋友,已经读三年级了。一一有个弟弟和我们二宝同年出生的,都未满周岁,还不会走路。有一个傍晚,小乖哭着要我带她出去买冰淇淋。我抱着弟弟不敢带她出去,怕她到处跑时我腾不出手来拽她。一一妈妈说姐姐家里有冰淇淋,叫姐姐回去拿。一一跑回家,不一会就带来了冰淇淋。小乖很开心,吃得津津有味,和我说姐姐是好人,从此老粘着姐姐。他们家的人都特别好,我每次面试时,都把小乖托到他们家请他们帮忙照看一下。

“没事的,你安心面试,找个离家近的工作,孩子小,都是这样熬过来的。”路上,我幸福又甜蜜地笑了。我想起许多被理解,被包容,被尊重的瞬间。因为这许许多多的温情脉脉,让我这只小鹿更有勇气在上梅林奔跑。

我一直跑一直跑,记忆跑到了和同事鸿姐相聚的那一天,我听到她的儿子小马哥对妈妈请求:“妈妈,我想要一个妹妹。”鸿姐说:”我们家永远不会有弟弟妹妹了,因为妈妈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没有多余的爱给别的孩子了。”小马哥虽然有点失落,还是为自己拥有爸爸妈妈全部的爱感到心满意足。鸿姐是深二代,家境优渥,再养一个小孩对他们家来说没有任何压力。她说她不想生了,孩子对于她来说得有,但是一个就够了。刹那间,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做到马伊琍说的那样,“生育只是一种选择,而非使命。”或许国家开放三胎政策真正赋予我们的是这样这一种可以选择的权利,让我们每个家庭,每个女人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有更多的选择权,我们有生的自由,也有不生的自由,有生一个孩子的自由,也有生多个孩子的自由……

白天越来越长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边一片红霞。彩田公园的莲雾落下粉红的成熟果子,我把光滑的果子掰开,闻了闻果香。空气暖洋洋、湿漉漉的,像有雾。我变成一只真的小鹿,鹿角上挂着花环,高贵又优雅,蹦跳着钻进丛林,回头,看见一群可爱的小女孩,跑啊、闹啊、跳啊……笑得天真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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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昆阳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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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9-17 09:5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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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lotfun
  • 2022-09-16 13: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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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莞月-Emma
  • 2022-09-16 10:5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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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卫华
  • 2022-09-16 09:4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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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9-15 19: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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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令鹏
  • 2022-09-13 10: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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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令鹏
  • 2022-09-09 14:4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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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深圳小树
  • 2022-09-05 08:4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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