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像我居住的城中村,有很多从乡下来到城市的老母亲。她们抛弃了故土,失去了庄稼,甚至失去了讲话的能力——在陌生的城中村,五湖四海的乡下语言,很难找到能与之对话的人。如果遇上一个,如果你跟她聊起家常,她可能会滔滔不绝,甚至是喋喋不休——尤其是讲起自己的孩子。我遇到的这个母亲也一样,也许,她太需要有人听她说话了。
1
我注意她很久了。
开始的时候,她住在我楼下,每天上下电梯,总能遇到她,面无表情地提着一塑料袋饮料瓶或者是抱着一摞纸皮。
因为她的面无表情,我的心情很复杂。我设想着她的一日三餐是否困难,设想着她的家庭是否入不敷出,甚至设想着她是不是有一个或者多个啃老的孩子……
再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问了楼栋管理员,她告诉我说,那个阿婆住到二楼去了。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更何况,她住哪里与我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可是,我的心又是柔软的。看到她,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关注她,甚至希望哪一刻,能突然看到她笑一笑。哪怕,只有一瞬。
有一天早起,在楼下又遇到她。在村里的小路上,她走在我前面,1米5左右的身高,有些罗圈腿,走起路来,脚和地面一颠一跛的,感觉很费劲。尽管这样,她竟然走得比我还快。她一手拎着蛇皮口袋,一手拿着一个破纸箱,往村口的另一个垃圾堆放点走。我大步跟上她,想和她说几句话,但竟然没有赶上她——原来,在另一条小路上,也有一个阿婆,正风风火火地往垃圾堆放点赶。
看着她一晃一晃的背影,我想起了我的老母亲,想起了我那一辈子要强的老母亲。她已经78岁了,还要种田,还要养鸡,还要养鹅……虽然我们兄妹几个一再劝阻,但没有任何效果,她也从未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有时候,我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饮料瓶子,她看到了,会轻轻地问我,喝完了没?喝完了,我就顺手给她,没有喝完,我就猛灌两口,然后给她;有时候,我从住处拿垃圾去存放点,遇上她,她也会跑过来,问有没有瓶子之类的,我会把那些纸盒、饮料瓶之类的一袋给她;有时候没有什么有用的,我就直接告诉她,都是厨房垃圾。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因为这,我竟然养成了习惯——将垃圾分类。
她忙碌的背影,让我难受。我总是无法自制地把她和我的母亲联系在一起。我的母亲比她高一些,头发也花白了,但腰身跟她一样挺拔……那是一个母亲挺了一辈子的身板。
2
有一天晚上,10点多的时候,我在村道上又看到她,风风火火地走着,和每一次的偶遇都一样。她一手提着一个绿色的塑料桶,一手不规则地甩动着。那塑料桶很脏,应该是哪个年轻人丢弃的生活用桶。她在一个拐角,看到了一个纸箱,她拎起来看看,证实里面空无一物后,拎着走了。
我和她相背着走了几十米远,我突然想回头去看看她。
我走回到刚才的那个拐角的时候,看到她在一家网吧的垃圾筒里翻找,将瓶子一一放在塑料桶里,有小纸盒之类的,她就给拆开折起来,放在刚才的那个空纸箱里。
我站在拐角,盯着她看——此时,她正弯下腰来,捡起刚才她翻废品时掉地上的纸屑。捡完后,将它们放在垃圾筒,才又一手提着塑料桶,一手拿着纸箱走下台阶。
我迎上前去,跟她打招呼,“阿姨,你现在没有住10楼啦?”
“是的,搬2楼啦。”她愣了一下,眼睛马上有了光彩,她应该是认出我来了。“你住几楼的?”
“我住楼顶,记得以前你住10楼的。”
“是的,是的,但是我们住那里,房间门总是被他们打开,一次一次的,说是有人来看房子……你说,就是来看房子,也得提前给我们说一下不是?或者来了,也该敲一下门不是?每次都直接开门,有次差点把我吓着了……”
原来是这样!“住二楼也好,租金也要便宜一些。”我安慰她。
“不好,不好,二楼光线很差,一天到晚也见不到太阳……”她顿了一下,说“租金才便宜100块钱……”
“你捡这些,你孩子知道吗?”我想起那个开着150万豪车的儿子陪母亲捡废品的新闻,想起那个新闻后面,对“孝顺”的解读。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的。”她一边摇头,一边摆手。眼晴里马上浑浊了起来,“他为了这个,哭了很多次了,可是,能怎么办?我们以前在宝安住,我还找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工余,我也顺道就捡一捡这些。但我都是偷偷地捡,偷偷地拿去卖。但没有想到,有一天让他撞上了,他当时就把我捡的那些瓶瓶罐罐什么的,给我拿扔了……我当时就哭了,说我辛辛苦苦捡的……后来,我们来到这边生活了,我连清江工的工作也找不到了。我就趁他早起去上班,比他晚几分钟出门捡废品,然后找个地方藏起来,找机会去卖。有一天下午,我跟以前一样拿着废品去收购站的时候,遇上因为公司停电提前下班回来的他。这一次,他没有把我的废品拿扔,但是他哭着求我,让我休息,让我不要干这些……那天,他陪着我,把那些废品拿去卖了,22块钱,但他从收购站哭到家,进门就扑嗵一声跪倒在我面前,让我答应他不要再捡废品了,不然,他就不起来了。”
我的心突然疼了起来,为这个母亲,也为那个儿子。
3
她讲着讲着,就说起了四川南充话。
在我提醒下,她再讲蹩脚的川普,显然,她不是一个编故事的高手。
我想,这些话,她一定在心里憋了太久太久。虽然比较难懂,但我仍然听出了故事的大概,我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他要我答应他不要再捡废品,不要再找工作,要我到珠海给读高中的孙女做饭。 这三个要求,我一个都不能答应。我不能停止赚钱,因为我做饭不好吃,也不能给孙女做饭。于是,我对儿子说,你这三个条件,我都不答应。你愿意跪,你就跪吧!我转身就离开了家。在村里转了半个多小时。我知道儿子是为我好,是孝顺,可是生活在深圳,没有钱,有多难啊?我捡捡废品,最少可以省点买菜钱啊……我回到家,推开门,看到儿子还跪在原地,看到我进来,儿子又抱住我的腿,眼泪滴在我的手上……说,‘妈,你就到珠海照顾你孙女吧!’我说我做饭不好吃,孙女不喜欢吃。一旁的孙女马上过来抱着我说,阿婆做饭好吃,我喜欢吃。”
“你有这么孝顺的儿子和懂事的孙女,你是有福的人啊!”我们站在村道的路口,过往行人不时的注目,在他们看来,那一定是一对母子深情的交流。
“没办法,我就去了珠海照顾孙女。开始还好,但我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哪里能管住一个18岁的女孩子?她玩手机,打游戏,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睡了,结果第二天才知道她玩了一宿的游戏……早上起床又困难……和照顾她比起来,我宁愿去做清洁工,去捡废品。后来,在高考那一天,孙女起床晚了,直到学校老师打电话找到儿媳,儿媳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那天是高考。可是已经晚了,不得已,孙女又复读了一年。我回了深圳,打死也不在那边照顾她了,我实在是管不住她。就这样,我去年又回了深圳。”
“回了深圳,就又开始偷偷捡废品?”我的心情慢慢平复。“对了,你是哪里人?儿子做什么的?”
“我是四川南充的,儿子原来是做模具的,现在好像做什么电脑什么的,我也不懂。我回了深圳就又开始偷偷捡废品啊,儿子工资一万左右,儿媳可能也差不多。可是,我们房租这边是2000多,儿媳在公司那边租的3000多,孙女考上了广州的大学,每月生活费要2000块,学费每学期上万……这些账,一算,我就心疼我的儿,压在他身上,就像一座山一样啊……”
4
这个曾经在我眼里面无表情的母亲,在那一刻,面部的表情无比生动。
这就是母亲,一个活到老,操劳到老的母亲,一个把泪水吞进去,把腰杆挺起来的母亲。
“赶紧回家吧,你儿子快回来了。”我帮她拎过绿色的塑料桶。
“好的,好的,时间不早了,我先把这些送到后面一栋楼的墙根下藏起来。你真是个好人……”她说着,想从我手里拿过塑料桶。
我说,“没事,我先帮你拎一段路。”
她说,“你真好,你真好。”
我好吗,我好吗?我不过用自己的举手之劳,弥补内心深处作为儿子这个身份的遗憾而已。
虽然,我真的没有帮到她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很高兴。甚至,我终于看到了她的笑脸,和这世上千千万万个母亲一样,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只是在那些深深的沟壑后面,堆满了岁月的艰难。
那个晚上,这个母亲,别人的母亲,给我讲了她和她儿子的平常的生活,却打湿了一颗远离双亲的游子的心。
10年前,我从广东回到徐州的家里,第二天,就到乡下接了父母双亲到我位于市区的家里小住。午饭后,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我坐到她身边,对她说,“妈,我们去逛一下华联商厦,给您买几件衣服。”
母亲摆摆手,又摇头。那时候,母亲已经出现轻微的耳聋,和她说话的时候,已经放大音量了。“不去了,我哪儿也不去,也不想去。我就想看着我小儿,和我小儿说说话……”
母亲说得很自然,可能是她的真情流露。可我的内心里,却是百感交集——什么时候,和我说话,在母亲那里竟成奢望?母亲粗糙的手指,在我脸上摩梭了几下,又放回腿上。
和母亲唠家常?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自从我走向远方,好像就没有再跟她好好对话过了。从前,在一起生活的时候,还会听她聊一下田里的庄稼,说一下村里的奇闻秩事,还有那些远房亲戚的家事,或者是,我们家从前的那些艰难日子……我离开家之后,似乎不再关心这些了,母亲可能看出我听得索然无味,慢慢的,就不再讲了。
再后来,从外面打电话回家,已经不能和母亲对话了,虽然给她买了助听器,但似乎并不适合接听电话。她听到电话机响的时候,总是拿起电话接听一下后,就交给父亲,然后在边上守着。再然后就是督促父亲挂电话,“没事就挂了,电话费很贵的……”于是就顺理成章的挂了电话。
再回家的时候,和母亲对话,就只有一种方式——我将要说的话,输入电脑,拿给她看。她戴上老花镜,看看我,再看看电脑屏幕。从来没有想到,和母亲对话,竟会这么艰难。
但岁月不回头,母亲也回不到从前。
也许,我只是一个愿意听她讲这些琐碎事件的邻居或者路人。在她的絮絮叨叨的讲述里,也再一次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一个78岁的,近乎失聪的老人,是否还有人听她絮叨?如果她的身边,有一个像我这样的邻居或者路人,她如何向别人讲述那个背井离乡离她远远的我?
5
这栋楼的一楼,有一间商铺。商铺有四十平,常年闲置。在这个城中村里,这样的商铺很多,每天人流量就只有十几或者二十几个人,哪有什么商机?
铺主是广东梅州人王亮,他在深圳一家房产中介公司做销售。2019年,父亲因病去世后,他把62岁的母亲接到了深圳。商铺层高6米,按以前的模式,多数铺主会将商铺隔成两层,底层经营,上层住人。王亮的母亲来到深圳后,恰逢消防管理升级,所有的城中村商铺,不得住人——除非商铺没有经营。
于是,王亮就放弃了一楼经营的念头,把母亲安排在商铺的二楼居住,一楼用来煮饭和会客。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很窄,走到顶部的时候,只有一米五高,需要弓着身子通过。王亮在一楼给母亲装了床,让她睡在一楼,但她说,一楼的大门关上后,闷得难受。
在上楼梯难和呼吸困难之间,她选择了前者。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看到王亮的母亲拉着一辆手推车,车里有几个苞菜和几把豆角,她热情地招呼我等一等,说要拿一些苞菜和豆角给我。我赶紧拒绝,说家里有很多菜,都吃不完。说完我赶紧上楼,在电梯口,看到她捧着两棵苞菜和一把豆角,站在玻璃门外。我对她挥挥手,让她自己吃。电梯来了,我钻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我总有一种说不清的酸楚。或者是因为她过于瘦削的身体,又或许是她黑黑的眼圈,深深凹进去的眼窝……她的脸上,写满了艰难。
我问了王亮,问她母亲从哪里拿的苞菜的豆角,还要分享给我,让他替我谢谢她。
王亮告诉我,他妈妈来到深圳后,就到了清湖市场批发蔬菜,然后推着三轮车零售……这样也好,有事做,不无聊。
确实,闲下来的母亲,身体容易出问题。我们老家,每年总会有人收各种种样的药草,母亲骑着自行车,和别的乡亲一起,能跑到十几公里外去割,装到蛇皮口袋里,然后绑在自己车后架上驮回来。“你妈厉害哦,人家今年秋天割药草,卖了一千多块钱……”在电话里,父亲不无讽刺地批评我母亲。想起瘦小的母亲,骑着自行车,穿过田埂和沟渠的样子,眼泪差点落在面前的书上。
母亲操劳,但除了耳聋之外,其他各方面都非常好。有一年5月,哥哥开车回家探望父母。回到家后,听父亲说,母亲到几公里外的地方,帮别人拔稻秧了,100块钱一天。“真是要钱不要命了!”哥哥丢下这句话,就去那个村里找母亲。母亲找到了,但说什么也不走,要继续留下来干活。万般无奈的哥哥,生气的开车直接回了城,泪流了半路。
母亲缺钱吗?家里吃的喝的,银行还有存款。但她闲下来,就比缺钱花还难受。
我和王亮分享这些的时候,也是无奈的。“有什么办法,我每天晚上9点半下班,回来后,吃饭洗澡,就到了该休息的时间了,母亲早上四点半就要起床,收拾一下,去批发市场……”王亮说,“我也想让她不要干,但我又没有办法说服她,一是我没有多少钱,二是我也陪不了她。她人生地不熟的,她自己都说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出门做个小生意,至少有人说话……”
酒逢知己和无人对话,应该是两个极端。我们的母亲,处在尾端。
6
有天下午和朋友约下午茶,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楼下门禁卡放在朋友的手袋里了。正是下午5点的时候,楼宇也没有人出入。我就在楼对面的一个水泥凳子上坐下来刷手机,等有人开门。
王亮的母亲隔着玻璃窗看到我,就推开门来,问我,“你没带钥匙啊,进来坐着等会吧……”
一楼的商铺不需要出入电梯,所以,他们家是没有大门的门禁卡的。我刚想拒绝,但看到她还推着门等我,就站起来走了过去。
她把皮沙发擦了又擦,才让我坐下。“阿姨,你在忙啥呢?”我问。
“这是没有卖完的豆角,我给择择,看看有没有虫子,等亮儿回来,我让他装到瓶子里,腌起来。”她说着,把手中的豆角扬一扬,“就是你们平时吃的那种酸豆角。”
“啊,在瓶子里腌?”我第一次听说在瓶子里腌豆角。
“你看,就那样的。”她指着角落里十几个矿泉水瓶子,说。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里的瓶子里,都装着翠绿的豆角。
“我亮儿32了,我看你经常有朋友来找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儿媳妇?”阿姨一边理着手中的豆角,一边抬头问我。
“可以啊,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啊……王亮想找什么样的……”
“唉,他哪有什么要求,能过日子的就行……”她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我自打住进这栋楼,就认识了王亮。王亮身高175,体重75公斤,也算是相貌堂堂。他母亲说的‘他哪有什么要求’,我知道并非如此。王亮的要求可不低:相貌好,身材好……这是基本的。
“跟他一样大的,孩子都读书了,他还没有找到一个适合的,一直挑,一直挑,也不看看自己啥条件……老头子不死还好,老头子死了,我又帮不到他多少……以前村里有梅娘帮他介绍过一个,是隔壁村的,他嫌人家矮了……后来,我表亲又给他介绍一个,医院当护士的,他却说护士这工作不好,容易有职业病……”
她不再跟我交流什么,而是自顾自地一直讲,讲她以前的家庭在当地是比较好的,后来,因为吃了官司,家境破败;又讲王亮还有一个妹妹,却在8岁时死于村外的池塘……她语调平常,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后来又回到王亮身上,她才又想起问我,“亮子说,深圳这边的人,找对像都要看有多少钱,是不是真的?还要有车有房……¥%#¥%@¥……%@%……%#@#¥”讲着讲着,她说起了家乡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了。
我站起来,想到外面等。她可能也是突然发现自己说成了家乡话,马上又用广东普通话问我,“在深圳,成个家就那么难嘛?”
我陷入无奈。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身边的孤男寡女越来越多。男的不想娶,女的不想嫁,过去的那种婚姻观,在如今看来,只能当作一个参考,结婚并不是必须。但我又不能跟她这么说,她见过我太太,如果我这么说,她可能会认为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事实上呢,我真腰疼。
“婚姻这个事情,是要看缘分的,亮子的缘分来得晚一点,但也说不定,哪天下班回来,他就带了一个姑娘来,告诉你那是他的女朋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外面的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阿姨,有人开门了,我得走了……”
“嗯,嗯,你记得啊,帮我亮子留意一下……”
“好的,好的。”我逃也似的离开了。我知道身后是那个母亲急切的目光。
我给王亮发了一条信息:赶紧娶个媳妇回家,善良就好,能陪你妈妈说说话。
王亮说正在努力呢,我也知道她需要有人听她说话。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有花香的味道,也有海水的苦涩。
7
大卫是我的一个同事。
他太太生了二胎之后,大卫决定把56岁的母亲从湖南凤凰县接到深圳来,除了照顾媳妇外,还能接送8岁的大宝上学。
母亲刚来的时候,兴奋无比,搬家一样的,从家里带了四只老母鸡,还有大大小小六袋粗粮,还有腊肉、笋干这些特产。大卫很难想象,母亲一个人怎么把这装满一辆SUV后尾箱的东西从湘西带到深圳的。
母亲兴奋地对大卫介绍那些鸡,那些粗粮,那些特产,讲她来时,经过村庄里,那些乡亲们关切的询问,“知道你生了一个女儿,都替你开心呢,儿女双全。”坐在副驾位的母亲丝毫不累,给出门讲到下车,大卫有几次想提醒她,自己在开车,回到家再讲。但想想,好久没见到母亲了,话多一些也正常。
大卫在公司做设计,是经常加班的那种。大卫太太是云南人,和大卫母亲虽然是一家人,却语言不通。加上家中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很多时候,除了大的叫,小的闹,大人的交流声,很少。
“我妈的普通话啊,要不是我听了十几年,估计我都听不懂……”大卫很无奈,“好在我妈有学习的愿望,最近天天在练普通话……”
一个56岁的,目不识丁的乡下农妇想学习普通话,难度可想而知。
“她听得到新闻联播,听得到电视剧的普通话,她听了,她就照着学……虽然近步慢一点,但好歹在进步啊!”大卫对太太说,“她说话,你认识仔细听,联想加猜,就差不多了,多点头就是了。”
大卫孩子100天的时候,我去看望他家二宝。在她家花园小区的绿道里,有一个大妈对着一棵红棉树窃窃私语着什么。走近了,我隐约听到,她在说:他们都很忙,一天都见不着人影,睡觉时才回来……我以为她在打电话,再回头才发现,她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按在树干上……
大卫的妈妈很热情,让座、倒水,殷勤的笑容,让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说的普通话,真是不普通,我认真听了半天,一个字没懂。我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说谢谢。
大卫的太太抱了孩子出来,可爱的小姑娘,我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她就笑了起来。大卫的妈妈在边上站着,脸上流露的,全是爱。
“刚才经过你楼下,看到一个大妈在跟树说话。”我告诉大卫。
大卫不信,“人家肯定是打电话,你没有看到电话吧!”
我走到阳台上,看到那个大妈还在。“不信你来看,又没多远,她还在说,她不是在打电话。”
大卫住在三楼,那个跟树对话的人,不过距离20米远,确实可以看得到,对方在和树说话。
“原来是赵阿姨。我认识她。”大卫向我介绍,“上次查核酸,她在现场维持秩序。她62岁了,是社区义工队的。”
“可她为什么要跟树对话呢?”
“她退休之后,一直在老家东北生活。去年,她老公去世了,她女儿把她接到深圳来,跟她女儿女婿住一起。女儿女婿是丁克,结婚10年了。赵阿姨来到深圳后,什么都不习惯,女儿女婿天天忙着上班,出差,各有自己的圈子,倒是赵阿姨就一直身单影支,一直一个人,跟树对话,可能是太无聊了吧!你这么一说,倒是让我响起了,上次去社区办事的时候,听到她在跟一只猫说话。当时以为在逗猫,如今想来,应该是跟猫说话了。”
霎那间理解了,为什么会有老人把猫和狗当人一样爱着,疼着。
因为,它们有听他们说话。
8
大卫的女儿半岁多的时候,大卫坚持着把母亲送回了老家。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送走她,她在这边很开心啊!
听到我这样问,大卫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回答我,声音里还有哭腔,“有一天,我下班早,母亲带着二宝在楼下的绿化区闲坐。我经过的时候,远远就看到母亲在晃着手推车,就悄悄地走近她,结果听到母亲在跟我闺女说话……”
“这不正常嘛,我儿子几个月的时候,我也会跟他说话啊!”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我母亲用她蹩脚的湖南普通话在说,‘今天天气真好,我和宝宝在这里坐着,旁边没有一个人,爷爷也不在,也不知道爷爷在做什么……他要是知道我学了这么久普通话,还不会说,又要骂我蠢了……我也想学得快一些啊,儿子天天忙到半夜才下班,我和他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不知道,再过半年,我还会不会说家乡话啊,会不会忘了啊……’大卫还没有说完,就大哭了起来,“我一直想着自己轻松,却没有想到,学说普通话,对于不识字的母亲来说,困难有多大。”
我开着车,听着大卫的话,不觉也沉重起来。我们都太多的考虑了自己,却忽视了母亲的感受。“那接下来怎么办?”
“女儿断奶了,找个保姆,或者就干脆让太太找个在家里的工作,反正不能再让母亲说普通话了,她回家生活挺好的,日子又不差,何必让她再委屈。至少,她在家里,每天都有人和她对话。”
久居城市的我们,以为让母亲进城是一种幸福,可是,在母亲眼里,未必。如果可以,把母亲还给那片自由的天地。
9
经过小广场,看到有几个大妈聚在那里,喇叭里放着越剧。走近了,却听到他们在说着话,抢着说的那种。再仔细听,竟然发现他们说着各自的家乡话——你说你的南昌话,我讲我的客家话,你可能听不懂我说什么,不重要,因为,我也听不懂你说什么。
再后来,她们站起身,心满意足的离开小广场,四处散去。
我抱着大包小包的快递往住处走去,距离大门30米远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那个二楼的捡废品的母亲推开了玻璃门。显然,她也看到了我,因为,她把大门完全打开,然后挡在一边,不让门关上。
我知道,她在等我进门。
“要不要给你按电梯?”那天晚上的川普又在耳畔响起来了。
“不用,不用,我可以按的,我最近放了几次纸箱,在二楼的拐角,你都有拿到吧?有一次还有一大袋矿泉水瓶……”
“有的,有的,我都拿到了,谢谢你啊!”我进了电梯间,她关上了玻璃门。
回到家里,我把那些堆在杂物间的纸箱全部收拾出来,把那些以前不看以后也不会看的报刊书籍整理出来。我准备趁她儿子不在家的时候,拿到她家门口。
我仿佛看到她脸上的久违的笑,我想,这也算是我和她之间的一种对话。
可是我也知道,在遥远的北方,少有人愿意听我的母亲念叨那些家常,这,我很抱歉,也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