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茄子花
此刻我站在一片茄子里,它们到我的下巴那么高,像一群豆蔻年华的少女。
春天的茄子不算茄子的话,是一棵棵开花的小树。不过这些花都看向大地,只留给我们一个美丽的背影。我蹲下身来,用手指夹起一朵茄子花,花朵是香芋紫的颜色,散成六角形,中间是黄色的花蕊,看上去粉嫩可爱。这是一片迷恋紫色的茄子,好像一切都在为结出紫色的茄子而做准备。你看,花柄也是紫色的,上面还长着紫色的小花刺。顺着看下去,花茎是紫色的,每一片叶子的叶脉也是紫色的。在叶子还没伸展开的时候,叶背通体紫色,当它伸长开来,紫色的叶脉牢牢地抓着绿色的叶片,成一种内卷形。
这紫色控的茄子花让我想起某些女性,到了中年突然喜欢起小粉红或者梦幻紫,而摒弃了年轻时喜欢的黑白灰,从衣服到饰品都开始了少女化,似乎为了抓住即将逝去的青春。茄子应该没有这样想,春天的茄子风华绝代,正应该傲娇。不过,放眼望去,所有的叶片都朝里卷着,像在做一种自省,倒显得很低调。
这绝对是一群有想法的茄子,它们长在光明区稻田农场的一块菜地里,却和长在大地上的所有茄子一样,并不言语。
2.芫荽花
诗人双鱼喜欢写各种植物,其中写到芫荽,那是年少的芫荽。
芫荽小的时候谁不喜欢呢?青青翠翠,身形娇小。河南人很喜欢吃芫荽,凉拌牛肉、做鱼头豆腐汤之类。除去根,细细碎碎地连杆带叶切了,撒在上面就好。大块的黄牛肉和白白的鱼汤有了芫荽的点缀,就从冯唐所说油腻中年男变成了颜值担当。当芫荽长得像一个成年女人那样高的时候,它就老了。老了的芫荽枝干变得粗大,叶子也愈发随心所欲大起来。
老了的芫荽有什么用呢?已经没法吃了。但这块菜地的主人丁丁并没有拔去,只是任它开出花来。那花是白色的,像小雏菊一样的花,一枝细细的花茎上,分出六七个小分支,每个分枝上又开无数朵细细小小的花。这花没开的时候,是淡粉色的小小花苞,极小极小的,是比芝麻还小的花苞。如果开了呢?那花瓣就像芝麻大。这是一种以小为美的花,并且也不打算释放出香气。在这个什么都追求高大上的世界上,多少有点另类。
喜欢这花的不只有我一个,有不少蜜蜂在吸吮花蜜,吸完这一朵,就很自然地飞到下一朵。也许对于蜜蜂来说,花大花小不重要,什么时候开花也不重要,只要开花就好了。
3.茼蒿花
胖虎的鱼塘并不是真的鱼塘,而是一块很有意思的菜地。
里面竖着一个大大的稻草人,这稻草人是用稻草做的,用木头塑了一个头,五官的颜色和稻草的颜色都是褐色,几乎混为一体。他的鼻子下边,下巴下边和两侧还都长满了须发,那须发也是稻草做的。放在古代,可以称得上美髯公。他的手中拿着一个长长的钓杆,上边钓了好几条五彩缤纷的大鱼,当然,那鱼是用布做的。
稻草人站在一大片盛开的花里。高高擎起的枝叶上缀着明艳艳的花,美得耀眼,菜农告诉我这是茼蒿花。开了花的茼蒿与当菜时的茼蒿简直就是两样,似乎原本不起眼的跑龙套,突然来了个华丽的转身,变成男主女主,让人都认不出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茼蒿花。花瓣分两色,前半部分靠近花蕊的地方是鸡蛋黄的颜色,伸长到外部世界的一半是鸡蛋清的颜色。整个花蕊是密密集集的黄色小颗粒,像是针线活很好的女工缝上的那样。这花有点像缩小版的向日葵,又有点像放大版的黄雏菊,是一种亮丽干净的花。
这也是一种老了才开花的菜。就像纪晓岚,老了才开始写《阅微草堂笔记》,写得还比《四库全书》好看。
身边有一个人问,这花能吃吗?菜农回答,这花是看的,不是吃的,不开花的时候能吃。
五谷不分的人,看到什么都觉得能吃。不过这块地的主人比较佛系。整块地里种的是香葱,蒜苗,香菜之类,似乎不打算正儿八经种菜。但也许是做菜的高手,这些都是做大菜时需要的配料。谁知道呢?
4.豌豆花
在思思和雯雯的小菜园里,长着一大片豌豆花。豌豆花架站成两列,豌豆藤已经爬了一人多高。架子上的枝叶下面密集,上面稀疏,几乎每一株豌豆苗的结尾处都用细细软软的枝条打个小卷儿,很调皮。
看见豌豆,想起安徒生的《豌豆公主》,那粒小小的豌豆被放在20张床垫和20床柔软的鸭绒被下,来检验一位风雨中到来的姑娘是不是真正的公主。安徒生童话里的公主都是得经历磨难的,小人鱼要失去自己的声音才能拥有双腿,白雪公主得时刻防范自己的后妈把自己杀死。其实当个公主也挺惊险的,还不及一个普通女孩子活得痛快,嫁个凡夫俗子,茶米油盐,天长地久的。
豌豆花是可爱的,没开的小花苞是粉色的,闭合的。半开的小花苞,粉色又加深了一层。等到盛开的时候,它分两个层次,就像舞女的裙,外边一层是展开的浅红,里边一层是包起来的深红。看来即使是一朵花,也知道有放有收。等到整朵花败了的时候,皱巴巴的花瓣变成了外面淡紫和里面深紫。
我在一个花架旁看到了一朵花的一生。我料豌豆花也如是,如此看到了繁华与落幕,仍然兀自开着花结着果,也算一种淡定吧。
5.蕃茄花
番茄喜欢一串串地结果子,就像那些喜欢扎堆的人,爱热热闹闹地过活。番茄就是番茄,不管大小,为什么还叫圣女果呢?换了名字,本质还是一样的,只是听上去洋气些。就像有些河南人在家里铁蛋狗蛋、金锁银锁地叫着,一上学就叫什么解放、卫国、鹏飞、浩宇,其实还是铁蛋狗蛋、金锁银锁。不信,你路上喊喊,看哪个名字回头更快。
番茄不是太有脾气,很多菜都不是太有脾气,总是一边开花一边结果,就像很多人,一边过着苟且的生活,一边期待着诗意的远方。生活就是这样,让人没脾气。
但蕃茄花是有想法的。不信你看看,它不是仰望星空,而是让自己变成星空。
花是五角星的形状,通体黄色,花瓣底部宽,顶部尖,花蕊凸起,圆鼓鼓的,下面粗上面细,也是通体黄色。为了托起这颗星星,五个花瓣下面还有五个绿色的瓣拼成一个星星样的托盘。想起江河的《星星变奏曲》:“风吹落一颗又一颗瘦小的星。”蕃茄花就是这样瘦小的星。即使是这样瘦小的星,也要珍贵地托起,直到这星星变成一个椭圆形的果实。
想起黄瓜花也是五角星形状的,也是黄色的。那一年和表妹呆在小姨家的菜园子里,说是看菜园,防别人偷菜,结果两个人吃了一个下午的番茄和黄瓜。番茄吃多了,牙酸倒了,就用一根黄瓜扶正,然后继续吃番茄。一个下午的时间,不知道吃了多少的番茄和黄瓜。记得那黄瓜一边生长一边头顶着一朵黄花,怎么也不肯摘掉。
天马上就要黑透了,似乎也要下雨了。如果下雨的话,不要淋到星星。
6.甘蓝花
在丁丁的菜园里看到一大片甘蓝花。黄花甘蓝从远处看跟油菜花很相似,不仔细辨认就会认为是油菜花。那花朵也类似北方所开的迎春花,只是迎春花是在一根根长长的花茎上开的,那花茎有一种完美的弧度,还全部朝向向阳的一面,那些小黄花就一朵一朵缀在这花茎上。以前武汉大学梅园那里就有一大片,它一开,住在梅园的我们就知道春天来了。甘蓝花不这么开,它是举着一个大花球一大团一大团开的。
甘蓝开白色花黄色花的时候,它也已经老了。这个时候的甘蓝已经长到了膝盖以上,还有一些高得到达了腰间。茎变得又粗又长,挺拔地立着。在每一根茎的顶端都托着一丛花,下面稀疏,上面浓密。下面的花先开,几乎有点蔫了,越往上花朵越新鲜,最顶部的则是一些未开的小花苞。这些小花苞越靠近顶部,颜色越接近于绿色,一坨一坨的,好像一个美女的头。整个花茎,从下往上的花是次第开的。这种花似乎悟得了生命的真谛,年老的要给年轻的让道,并且还要费尽心思托举他们,把最接近阳光的地方留给年轻人。待到花开了,要么通体黄色,要么通体白色。黄色的叫黄花甘蓝,白色的叫白花甘蓝。每朵花有四个秀气的花瓣,花蕊细细嫩嫩的,看起来柔弱得很。俯下身来闻的时候,没有花的清香,只有一股类似青草的味道。
丁丁的菜地不远处,也长着一大片甘蓝,不过比较高调,那是羽衣甘蓝。同为甘蓝的姐妹,它并不讲究高度,只在土地上直接开成一朵大花,每片可以食用的大叶子就是一个大花瓣。外面的花瓣是绿色的,再往里的花瓣是紫绿相间,正中间的花瓣是鲜艳的紫红色,只在叶边卷起的部分镶了点绿色。每片叶子都在所有能镶边的地方打起卷来,臭美得很。
摘了一大棵羽衣甘蓝,想试试好不好吃,检验一下好看的东西是不是也有内涵。
7.莴苣花
莴苣要是一个人的话,绝对是人群中那种楞头青。
一根莴苣从底部到高处只有一根茎,除了层层叠叠交替长叶子,只管闷着头长啊长。等长到一个人腰部那么高的时候,开始伸出花茎来打算开花。所有的莴苣,腰部以下坚决不开花,腰部以上根据高度不同,花盘大小也不同。在莴苣这里,似乎有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根据身高来决定能否开花和开多大的花盘,这显示出一种生存智慧。只见小莴苣老老实实长叶子,大莴苣花盘大小则不同。花盘够大的时候,莴苣就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下面的叶子几乎枯了,根部也显出失水的样子。它已经在为离开做准备了。
不注意看的话,你不会发现莴苣开了花。那是一种极低调的花,先是悄悄在顶部托一个小圆球,像花生粒那么大,上面有无数个绿色小凸起,某些凸起上面着淡淡粉色,暗示它以后可能是一朵花。随着莴苣茎的增高,这花球开始慢慢变大,像一颗枣子那么大时,那些凸起开始有些松散了。再往上长的话,圆包包里的凸起有了小分支。每一个小分支往上长呀长,就变成一个单独的花茎,这花茎再往上长的时候,继续顶着那个小凸起,并且开始有一些剑形的小叶片交替生长,进行装饰。终于开花了,这花仍然保持着儿时模样。仍然是一些绿色的小凸起,仍然只是在花苞的顶部略略透出一点粉色。它让我想起一种人,即使他们经历了千山万水,他们的眼睛里仍然有星星。
莴苣花算是花群中的智者,走着说着,一步一个脚印,长到哪个高度就做哪个高度的事儿。终日而思,不如须臾所学。想了半天有什么用呢?不如具体做点实事儿。
8.辣椒花
在三胞胎的菜地,看到了一列辣椒,还没到膝盖那么高,算是辣椒中的少年。
这里的辣椒细细长长的,应该是朝天椒,属于非常辣的品种。在湖南和重庆,到处都能看到这种红辣椒被晒在匾里,晒干了之后,做成辣椒酱出售。能吃辣,会当家。我属于不怎么能吃辣的那种,但是看到这种红辣椒会让人想起红红火火的生活,心里生出一种生活的热情来,也是好的。辣椒中那种体格庞大的,反倒不怎么辣。很像人群中一些人,你不要怕那些大个子,他们常常更加单纯。
辣椒听起来很厉害,如果一个人脾气火爆就会叫他小辣椒。辣椒花却是温柔的,那是一种单纯的乳白色,五角星或六角星,比一个指甲盖略大。它甚至有些害羞,所有的花都低着头。这种花很随性,有五瓣的,有六瓣的,并不纠结。花蕊是一些芝麻大的深紫色小颗粒,小辣椒就从这花蕊中间长出来。花朵盛开的时候,在花蕊中间就有一个很小的辣椒头。等到花败的时候,在花蕊之间探出一个青色的头。这个小青头拼命往前顶啊顶,像那种无知无畏的小孩童。等到青椒像手指那么长了,那个五瓣形或六瓣形的花瓣还套在青椒上面,像一件小时候喜欢的花衣服,等到长大了,仍然不愿意脱下。只是花瓣早已枯萎,完全失去了水分,变成了黑褐色。
那一年在大姑妈家消暑,我和表妹都还是孩子,随大姑妈去菜园子摘菜。自己的菜园子常常是什么熟了就摘什么。那一次许多辣椒商量着一起熟了。我们就摘回来一篮子的辣椒。怎么吃呢?煎辣椒饼子。
先把全部的青椒洗干净去头,里面的芯不去。切成细丝和了面,打上一个鸡蛋,搅匀了撒上盐和五香粉。这糊糊不能太稀,也不能太稠,铁勺子要能舀起来。扔几把柴火将灶台上大铁锅里的油热了,可以开始煎了。大姑掌勺,她舀上几勺分别摊在铁锅各处,同时煎。我坐在艳姑旁边给她递麦秸,她一边烧火,一边拉风箱。灶台灰下面,埋着几个大红薯。
烤红薯和辣椒饼子一起熟了。辣椒饼子,咸、香、辣,一边吃一边刺溜嘴巴,太好吃了!但也太辣了!怎么办呢?吃香甜的烤红薯解辣!然后继续吃辣椒饼子!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辣椒饼子!
此刻的辣椒花迎风摆动,是在想些什么呢?
9.黄瓜花
在菜园子里,最臭美的要算黄瓜花了。不信你看,每根小小的黄瓜,上面都戴着一朵大黄花。小的时候顶着,青年的时候顶着,壮年的时候顶着,到了老年,这朵花就枯萎在黄瓜的顶部。
曾经见过最爱戴花的女性,在信阳。栀子花开的时候,在胸口别上栀子花;金银花开的时候,在胸口戴上一串金银花。也有人随意将花插在扣眼里。还有一次,见到某个女性戴的是茶花,这个地方盛产信阳毛尖,茶树开花的时候是可以戴个够的。戴花的不限于年轻女性,当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太太戴着花从身旁经过,一股花的清香会让你忽略她的年龄。
眼前的这片黄瓜站立在大鹏海域的一角,除了可以聆听海浪的声音,还可以望得见不远处的七娘山。不过,它与长在任何一处的黄瓜并没有什么两样。就像这种瓜,在中原叫黄瓜,到了南方叫青瓜,其实也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黄瓜并不黄,青瓜反倒叫出它年轻时的模样。这种瓜到老了就会变得又粗又黄,已经无法食用,只能留种子了。
如果用手摸一下的话,黄瓜像脸庞那么大的叶子和粗粗细细的藤,都长满了细细的刺,摸的时候会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根黄瓜上面都长满小刺,连它顶着的那朵黄花背面也是刺。这是一群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的黄瓜。
捧起一朵花看,花有五瓣,是向日葵般的黄,看见它让你想起那种很亮丽很亮丽的生活。不过,即使很亮丽很亮丽的生活,也有人无法继续下去,比如拥有向日葵的梵高,比如拥有大溪地的高更。也许向日葵和大溪地也是一种武装,他们希望借此保护一颗脆弱敏感的心。
摘黄瓜的时候,不小心被刺了一下。想起不远处大鹏半岛国家地质公园里摆放的那些石头,动辄活了几亿年。与一块石头相比,一朵花毕竟是脆弱的,不管它怎样武装。所以,就原谅它那些天真的刺吧!
10. 葱花
在沙井全至社区的东篱农场,兰芳带我到了房顶的菜园子。这里被辟成一个个长方形,无数个长方形里装着从地面运上来的土,土上随心所欲种着一些菜和花。
这是一些脱离了大地但仍然与泥土有些关联的植物,在水泥垒起的崇山峻岭中显得尤为珍贵。
路过一株葱花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这花大约有四五十厘米长,有些叶子因为长得太高底部无法承受重量折了。又或许是春天吹来的一股风,让它在舞蹈的时候不小心弯了腰。在这绿叶丛中,有两三株葱叶子在顶部顶起了一个大花球,花球的杆也是绿色的,上面又伸出无数绿色细杆,只在顶部又顶一个麦粒那么大的小球球。不管怎么样,它们都围绕着一个中心,该长长该短短,并不让自己显得过于突出,最后形成足够引起人注意的一大朵。
我摘下麦粒大的小球,剥开了包裹它的白色皮子,里面露出菱形的果实。果实恰有三个角,形成完美的三角形。果实也是绿色的,这株葱对绿色的坚守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凑近鼻子闻了闻,也仍然是葱的气味,这是一株表里如一的葱。
夜幕降临了,扭身看它时,发现又一根顶着葱花的杆折了。那些球状的花朵倒塌在其他葱上面,却仍然保持了整个球的精神抖擞。一根葱的顶部本来就细弱,再要冒险开一大朵花确实是不可承受之重。不过,这是这根葱,而不是那根葱的选择。
想起里尔克的诗:“哪些天宇在此中映出在这些敞开的玫瑰,这些无忧的玫瑰的内湖里,瞧这里:它们怎样松散地躺在松散物中,一只颤抖的手似乎绝不会倾洒它们。”
此刻,我眼中的葱花似乎变成了一朵朵娇艳的玫瑰,我忍不住用手抚摸她的花球。即使折断了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已经按照自己的意愿开过花了。忽然忍不住笑了,站在这些葱面前,自己又算哪根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