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社区,我们是近邻,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却时常渗入他们的生活,特别是这两年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 让我们同呼吸共命运。我和他们一样,在旋转的生活中彼此映照,有坚硬,也有柔情,我即是他们,他们即是我。
——题记
经典发屋
我住的不是城中村,小区外面街道两旁各种各样的小店铺见缝插针,倒是有了城中村的些许气息。想找个高大上的品牌美发店比如首脑、阿玛尼,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怎也寻不见,小规模的美发店藏身在林林总总的店铺中间。女人因为天生爱美具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总会在第一时间将其剥离出来。
记得几年前去过的一家店名叫时尚,挤在晨光文具店和猪肉档中间,一个矮胖的美发师一头黄发顶端梳了个抓髻,很热情地给我推荐各式新款染烫,得知我只是想修剪一下刘海,随手将价目表扔回收银台,干巴巴报出一个数字:15!我坐在椅子上,两三分钟剪完了,对镜一看,比我平时自己修剪的刘海都难看。周末女儿从学校回来又奚落我一番,舍不得花钱去美发店,肯定又是自己剪的。我气得发誓再也不去这个什么时尚美发店了。明显是嫌弃消费太低不给好好修剪。好长一段时间几乎又回到自己修剪刘海的状态。
那时候居然怀念起在福田八卦岭租房住的日子,有一家美好发廊隐藏在破旧的公寓下,附近有一家菜市场还有价格便宜菜品新鲜的小型超市,每次去买菜,我都要穿过公寓楼下的小胡同,这家美好发廊的美发师傅有三个男女,店面很小,不少男客是去理发按摩的,我曾一度担心会不会有什么猫腻。见过他们在门口支起来小饭桌,一饭煲米饭,配一大盘青菜,紫菜鸡蛋汤,没有一块肉。去过两次发现价格便宜美发手艺也好,按摩头肩颈部虽然是包含在洗剪吹里面也绝不敷衍,还根据客人感受调整手劲轻重,我长期写作颈肩疼痛,被按摩后确实舒服多了。对老人小孩还推出5元价格,父亲曾来深圳小住过一个月,去了这家店剪头赞不绝口,在老家小城都很难找到5元剪头的价格了,何况手艺和服务态度都不错。这家美发店几年里没涨过一次价格,周围至少单剪15元,它还是10元,曾有一次问过女掌柜为什么价格偏低不涨价,她的回答很简单:来这里的大部分是和我们差不多的打工仔,大家挣钱都不容易。
我现在居住小区的马路对面,有一家不大的经典发屋,我是去它旁边的一溜大排档吃饭发现的。第一次进去时帮我洗头发的是一个带着乡土味的白胖妹子,她带我走上狭窄的阁楼,阁楼上面有两张洗发躺椅,柜子上排列着各种牌子的洗发护发水,洗发时闲聊得知她是楼下老板的亲戚,刚从老家安徽农村出来,跟着亲戚来深圳家人也放心,打算先在这里干两年。回到楼下,给我烫发的是一个身材适中的美发师,动作娴熟寡言少语。已是中午,一个穿小学生校服的女孩跑进来大喊,老爸给我钱买杯奶茶,美发师从钱夹里拿出20元塞给她,女孩急叫,还有午饭呢,干脆点!她直接抢过钱夹又抽出一张50元,笑哈哈地说剩下的就当给我买文具。美发师无奈地叹口气,说了句花钱的速度比我挣钱还快。
本着染烫多了对身体不好的原则,我每次烫发后主要靠自己打理,也能坚持很久,再想去经典发屋时候,新冠肺炎疫情开始了,口罩脱销、小区封闭,几乎过起了足不出户的生活,很多商家关门歇业。后来女儿充当起业余美发匠,她的勇气可嘉效果勉强入眼。偶尔出门时大家都有一层口罩蒙面,不担心个人形象受损,在家就更是无所顾忌了。听闻很多家庭网购理发工具,自家人互相理发,还生发出难得的乐趣。
国内疫情基本控制住了,那些小店铺随之一点点从冬眠中复苏,一想到戴着口罩去美发店,感觉又不是很方便,于是继续坚持自力更生,直到最近长发及腰天热难耐,才鼓起勇气再去经典发屋。
一个客人都没有!壮硕的美发师起身接待我,他胳膊上的纹身令我有种潜意识的排斥。他让我直接上阁楼洗头发,昏暗的楼梯每走一步我都忐忑不安,如此安静太不正常了,看样子生意萧条。一个穿红花大妈装的中年女人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她见我提着袋子,问:是用你自己带的洗发水吗?我说不是洗发水,是太阳伞。躺下后,我们边洗发边打开了话匣子。
问起以前那个洗头小妹,答说已经离开一年多,年轻人从老家来到大城市,这么个小店哪里拴得住她,加上疫情期间生意萧条,她换了好几份工作,听说现在挣得也不少,老家还有个上学的弟弟需要她供。说起上学,她又说自己的小女儿要参加中考,学校统一测核酸,要求家长也得有检测报告,还好附近的一家民营医院不用排队,刷社保卡60多元,第二天就能出结果。我问她接种疫苗了吧?答说最早推出就接种了,像我们这种行业,接种疫苗测核酸都是最快最多最积极的,看网上还有人故意拖延打疫苗,就为了拿免费送的礼品。她笑起来继续道,很多人接种疫苗后说是浑身无力,我当天回来还洗衣服做饭擦地,我们农村出来的,哪里那么娇贵,打个疫苗难道还能像坐月子等别人伺候?
也许是没有别的客人,也许她对谁都这样细致,将我的长头发洗了又洗,待用毛巾包好,我扭头想再看她一眼,发现她弓着背用手按着腰部,那背影更像是劳累过度的老妇人,我心里不禁有点酸酸的感觉。
有纹身的美发师前额的头发高高吹起定型,花衬衫,这体型这相貌怎么看都不像美发师,更像混社会的老大。可我已经别无选择,只有这一个美发师。听我说想将头发剪掉一半,还要保留一点卷发,刘海也要修剪好看点,他爽快地说没问题,还主动和我聊起来。他在九十年代就开始学美发,来这里开店也有十个年头了,夫妻两个靠开店养活一家人,现在儿子独立门户在福田开店。他说,那个店比我这个店的生意好,年轻人脑子活,用抖音直播啥的打广告,我这年纪跟不上潮流了。我问他多大岁数,他说奔五十了,不行,老了。后来又说起现在小孩上学各种费用也不低,课外培训一项就是不小的开支。我一问才知道他和给我洗头发的大姐是夫妻。他说老婆本来想给儿子那边的店洗发,想帮儿子省点雇人的钱,儿子不答应,认为老妈岁数大影响店里形象,于是老婆只能每天过去给儿子店里打扫卫生做做饭,这边还要照顾上学的女儿,两个区来回跑。我眼前浮现出她弓着背用手按腰的一幕,陀螺般地旋转时刻不停歇。
提起最近的新闻,我们这一片都要纳入都市核心圈,他说房价肯定还会涨,自己只买了两套农民房,不知道以后什么政策,至少自住是没问题了。这两年疫情影响很大,生意差,儿子初中毕业就跟他学手艺挣钱了,小女儿想读高中考大学,多不容易也要供啊。
我问另一个美发师呢?他说那个人是他的合作伙伴。这时,另一个美发师推门进来了,靠在沙发里,盯着手机一言不发。不知他那个伸手拿钱的女儿是否上初中了。小小的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吹风筒在我耳边呼呼响着,我却感觉异常安静。
甘蔗女孩
当初来布吉买房实属无奈,深圳市内的房价高不可攀,租房的辛酸可以倒出一箩筐。女儿上高中寄宿后,我挑选了布吉这边的一套二手房,狠心从银行贷款百万,加上积攒多年的首付,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这套房子的好处是距离公交站近,而且这个公交站恰好也是女儿校车的停靠点,只需要穿过一座人行天桥。
每周末的傍晚时分,我先准备好女儿喜欢的食材,再步行出小区走上几百米,穿过横在马路的人行天桥,在天桥另一端的公交站台等候女儿的归来。公交站是个大站,有几个站点,每个站点相距百米,女儿的校车都是在第一个站台停靠。一辆辆大巴车从远处驶来,车头上的路线数字由模糊变得清晰,我基本熟悉女儿学校大巴的长相,看到其它大巴到站也并不心动。
等待的过程有期盼也有放松,放眼望望龙岗大道的车流,附近的楼宇,湛蓝的天空,碧绿的枝叶,闷了一天的心情也豁然开朗。“阿姨,要不要买一根尝尝?”我的耳畔响起脆脆的叫声,这才发现旁边站着一个女孩,手握一根坚硬的甘蔗。女孩的脚踏三轮车上还有一捆甘蔗。我笑着摇摇头,女孩也对我笑了笑算作回应。站台旁只有我们两人,我不禁细细打量她,微黑的面孔,笑起来眼睛弯弯,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简单的马尾辫,红格子衬衫,身材瘦小,看样子不过十几岁,也许和我女儿年龄相仿。小小年龄不去读书,却要蹬着三轮车卖甘蔗,想必家境困窘。
又有公交车到站,女孩继续笑眯眯问下车的乘客。有了生意,她手脚麻利地抽出甘蔗削皮刀,黑色的甘蔗皮上下翻飞,她又拿出一只塑料袋套在削过皮的一侧,将另一半甘蔗皮削掉。我有点担心,可能又要一地垃圾了。女孩将露出白色躯干的甘蔗砍成几段装在塑料袋里,接钱找钱,还加了一句谢谢。她将车上散落的甘蔗皮迅速收拢到一只大塑料袋中,并将掉落在地的两片甘蔗皮捡起来放进袋子里。我对自己的暗自揣度感到羞愧,更为女孩的行为在内心点赞。
天色渐深,校巴终于走出了穿一身校服的女儿,拉杆箱交给我,她就欢快地嚷着,妈妈,我要吃甘蔗!女孩微笑着给她选了一根粗壮的甘蔗,看到女孩将甘蔗皮削得轻松自如,女儿夸赞说,你真有力气,我连土豆皮都削不好。女孩笑了,眉眼弯弯,答,你的手是拿笔考大学的,哪像我天生只适合干体力活。甘蔗递到女儿手中,女儿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女孩赶快又递过来一只塑料袋说吐这里。我平时不喜欢吃甘蔗,除了比较硬累牙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要边嚼边吐,不方便又不雅观。偏偏女儿喜欢吃这一口,女孩想得真周到。我提着拉杆箱,女儿嚼着甘蔗,登上天桥。甘蔗女孩蹬着三轮车,身影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橘红色。
那两年很多时候,我都能在天桥附近看到甘蔗女孩,她见了我还是笑眼弯弯,蹬着三轮车并不轻松,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她就用衣袖擦两下,脸上没有一丝烦恼和厌倦。偶尔女儿回来碰到还是会买她的甘蔗,她的衣服除了那件红格子衬衫就是黑色外套,头发上多了一枚金属蝴蝶发夹,随着她削皮的动作扇动翅膀,煞是可爱。她的目光也会在女儿的校服上停留片刻,里面似乎多了一些内容。她应该也有过这样一套深圳校服吧,校园的快乐时光于她而言已成回忆。
我们从来没有过多交流,我曾为女孩脑补了很多画面。她的家有弟弟妹妹,蜗居在一处城中村的农民房里,父母在工厂做工,女孩早早辍学,一边卖甘蔗贴补家用,一边帮父母照顾弟弟妹妹的生活起居。她像一个灰姑娘,爱美的天性被掩藏在两件最普通廉价的衣服中,但她仍然有快乐有憧憬。她读书不多,却比很多精英有礼貌有素质,我见过随地吐痰丢垃圾的、见过张口骂人不脸红的所谓精英,和甘蔗女孩比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灰色人。
有好久没见到甘蔗女孩了,女儿考上北京的一所高校后,我也很少在傍晚时间出现在天桥附近,她还在卖甘蔗吗?有几次我看到有小贩卖鲜榨甘蔗汁,比女孩削甘蔗皮省事多了,直接将甘蔗放进压榨机,开动按钮,原本坚硬粗壮的甘蔗,经过一路压榨,流出绿色的汁液,剩下干瘪开裂的甘蔗空壳。一杯三元,一瓶五元,清甜解渴,很多人喜欢买来喝。这对甘蔗女孩的生意也是个冲击吧。
没准她改行了,卖水果卖鲜花,或者她已经找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在快餐店、在超市,更好的是她又拿起了书本,自考大专,也可能她早早嫁人了。无论是哪个版本,我都希望她的生活和甘蔗一样节节甜。
开店夫妻
小区外的门市房,一家家小店亲热地互相依偎,链家地产紧贴着百果园,飘香包点又被百果园和“菜可以”夹在中间,还有生鲜超市、猪肉档、日杂店、文具店。白天小区里安静得像夜晚,小区外的这些店铺却生意红火,咨询房价的,挑时令水果的,热乎乎的馒头包子在蒸笼里冒着汗,荔枝龙眼芒果西瓜葡萄香蕉比赛似的争抢亮相,分割鸡鸭的老板娘手起刀落,卖鱼的小哥熟练地刮鱼鳞掏内脏,惹来两只流浪猫在旁边觊觎。也有美容美发店、服装店、体育彩票点穿插其中,百美照相在这些以吃穿住为主的店铺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热闹中反衬出冷清。
百美照相的招牌在这一溜店中不好辨认,业务包括专业证件快照、复印、名片、装订、私章,业务较多的是快照和复印。我平时去店里,也从不仰头看招牌,而是看它门前的摆设。可能是为了减轻房租压力,店门前还摆放了一个玻璃柜,专卖手工面条饺子皮,一个黑胖女人站在玻璃柜后忙着称重。复印照相需要走进里面,店内面积不大,摆放了两台电脑两台复印机,剩下一米多见方的空地为了拍证件照用。
开店的是夫妻俩,男人矮胖的身子,大大的脑袋,女人身材适中长相普通,戴一副黑边近视镜。我去过几次,拍过证件照,大部分是复印打印资料,若是几张也就算了,有时会复印好多,我就和男人讲价,希望能优惠些,但男人摇摇他的大头,说墙上贴着价格,复印一元一张,打印两元一张,无论多少都是这个价。我有点恼火这个人的不变通,真是榆木脑袋,趁男人不在时,我又和女人讲价,女人更是面无表情地一口回绝,这一点夫妻两个倒是出奇地一致。我下决心以后不来这家店,可找遍了附近的一条街,还真的只有这么一家照相复印店,难怪他们如此硬气,遇到着急复印,我也只有乖乖就范。
这对夫妻似乎从无交流,男的干活时,女的就刷手机,更多时候只有一个人在店里,像是轮流看店。早上十点开门到晚上十点关门,如此漫长,换做我肯定觉得枯燥无聊,不知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们如何打发时间。男人拍照的技术一般,证件照很难拍出满意的效果,连拍几次都一样,我也懒得挑选,任由他指定一张冲洗。至于其它照片几乎没人来拍,手机人手必备,美颜功能齐全,拍照方便又快捷,照相店靠照相吃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只能凭借证件照和复印打印双管齐下,才能勉强生存吧。
我搬来几年后,有阵子发现每天都是男人看店,女人似乎从未出现过。我甚至猜想是不是两个人离婚了,看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冷淡,分开再各自寻找快乐会更好,不知孩子归谁,从来没看过孩子在店里,无论男孩还是女孩,父母离婚都是不小的打击。大概持续了半年多,女人的身影又出现在店里,打消了我的推论,或许她是回老家待了半年吧。在她的脸上仍然看不出快乐或忧愁,仿佛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男人的表情似乎生动了一点,看客人进店会裂开嘴做出微笑的样子,说实话他笑得并不真实,我更习惯了他呆头呆脑的样子,比微笑看起来更显实在。
破天荒地,门口玻璃柜的主人没有来,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些手工面条,空空的玻璃柜后面坐着望天的小男孩,从没看他像其他小孩一样跑跑跳跳打打闹闹,应该是这对夫妻的孩子,连性格都受了父母的遗传。这一家三口的日子该有多沉闷啊。
去年春节前,店铺陆续关门歇业,照相店的夫妻也早早关门。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将欢乐的春节少了节日色彩。年后两个月,除了个别超市开业,很多店铺只有招牌在风中独守。渐渐地店铺陆续开门营业,带着犹豫和憧憬,也夹杂着生活的无奈,生意并不好,人们少了购物闲逛的欲望,多数是戴着口罩脚步匆匆,照相店一直没有开门,就算开门恐怕也没有生意可做。生活逐步恢复正常,我刚好想复印材料,找了半天才发现照相店的门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纸,手写着转租电话。这对夫妻在此开店至少五年以上,是因为疫情,还是别的原因呢?我向旁边一家店主打听,她说照相店老板娘面部有一种怪病不会笑,孩子的腿有问题走路困难,他们开店实在难以维持,彻底带孩子回老家了。
我曾经希望再出现一家复印店能够和这家店竞争,听了这番话却很惭愧,生活的不易让他们坚持分毫不让,可明明有一次我刚要走,女人喊住我说多给她一元钱,面无表情地将一元硬币还给我。生活多艰,他们在老家还会重操旧业吗?但愿笑容之花早日盛开在这一家三口的心里。
废品张
搬到这个小区后,我发现了有一点不像以前居住在园岭便利,收废品的少了。打听过一家废品收购站,人家只收购大宗废品,而我家的书本报纸矿泉水瓶加起来也算不上大宗。我在往返途中两眼不断扫射路旁那些电动三轮车上挂的广告牌子,有收旧家电的、装修的、修下水道的,就是没有收废品的,记得有一次有个师傅勉为其难,只答应帮我把废品免费拿下楼,不给一分钱。我纳闷什么时候我所居住的小区成了富人区,竟然连收废品的人都找不到。女儿高中毕业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她房间堆放了几年的书本,除了保留一些权当珍贵回忆,其它书本在她的舍弃中砌成了两道一米高的书墙。我实在不忍心再让人白白拿走,很多教辅资料薄薄一本买的时候都要二十几元,并且还有重复买没用过的,给又无处给,能卖多少钱都是个小小的心理补偿。
发现新大陆一般,我在小区对面找到了一位收废品的老师傅。老师傅看样子六十左右,胖胖的身子,头发稀疏见顶,一件灰白色老头衫汗迹斑斑。我先打听了价格,书本五毛钱一斤,矿泉水瓶一毛钱两个,我略作犹豫表示同意。和老师傅互留了手机号,得知他姓张,约好几点来家里上门收废品。
张师傅进门边擦汗边说他经常来我们小区收废品的。看到两道书墙,他像见到了宝贝,嘿嘿笑称好久没收过这么多书本了,他打开两个大蛇皮袋,蛇皮袋张开大嘴,将两道书墙一点点吞进肚里,干瘪的蛇皮袋顿时变得饱胀,他又拿出第三只蛇皮袋,两个一组将一箱矿泉水瓶饮料瓶扔进去,用一双粗糙有劲的大手将纸箱拆开折叠。整理完这些,我让他拿称称一下,他这才一拍脑门说忘了带称,问我有没有,我说家里只有手提的那种弹簧秤,最多八斤。他马上露出为难的样子说,你看我都装好了,再拿出来称实在太麻烦。这样吧,你估计一下多少斤,我保证一分不差给你。我顿时傻了,看不出这老头还挺滑头的,我哪里能估计出来,平时我对斤数毫无概念,要不是总遇到缺斤少两,也不会买个弹簧秤。我反问他这些书本有多少斤,他提了提两个袋子,说这样吧,加上瓶子,一共给你六十块,我说太少了吧,这些书本有些还很新,他说是啊我知道,家长为了孩子学习肯花钱,但卖废品就不值钱了。看他不断擦额头的汗,身上也散发一阵阵酸味,我不想和他讨价还价了,毕竟一个老年人,还要运下楼。看我同意了,他乐得忙不迭说了几次谢谢,将一张被汗水浸湿的五十元和一张皱巴巴的十元抚平递给我。他将三袋废品拖出房门放在楼道口,开始了一趟又一趟的搬运。我拿着手中这点钱,看着他胖胖的身躯在楼道内费力地转来转去,忽然生了恻隐之心,儿女不孝,才会让老父亲出来干这种又累又脏的体力活吧。女儿回来后听说才卖了这点钱,气得说我被骗了,同学卖书本至少卖了一百多,这个老头就是故意不拿称称糊弄人。
我去超市的路上,偶尔会见到张师傅,要么在路边整理纸箱,要么就是蹲在那里扒饭,很简易的白色快餐盒,看不清里面有什么菜,他头也不抬地吃着,可能味道如何无关紧要,填饱肚子才是第一位吧。还有一次我找他,发现是一个老太太在整理废品,原来是他的老伴,说他去别人家收废品了,要等下午才能来我这里。
张师傅再来时说这么点废品真不够他跑一趟的,看在我是老主顾的份儿上,我笑答说那次收我女儿旧书本,你占大便宜了,只给那么点钱,我女儿同学卖书本得了比这多一倍的钱呢。张师傅听了嘿嘿笑也不反驳。我问他是哪里人,怎么这么大年纪还收废品。他边蹲下来整理纸张边说,我是湖北人,在老家待不住,两个儿子,大儿子还是当老板的。我和老伴来深圳好多年了,回老家都不习惯,趁腿脚能动,还是自己养活自己更自在。
看我门口有一袋垃圾,他说今天东西少,我顺手帮你提下去。这次轮到我张口对他道了声谢谢。
一年的报纸又堆满了纸箱,我打张师傅电话一直没人接,又找不到另外收废品的人。第二天,张师傅的电话来了,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他回老家了,这个号码不用了。我拿着手机愣了片刻,不知他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还是老家儿子需要他们回去帮忙,连手机号都换了,证明是不会再回来的。无奈之下,我又央求路边那些打散工的人,终于有个瘦高老头答应上楼收购,但他坦言从来没收过书报,又怕卖不出,只能按一斤三毛钱给我。我也不想再细分析他的话水分有多少,毫不迟疑答应了。我又不甘心地和他提起那个收废品的张师傅,他说他们认识,都是老乡,张师傅家儿子生了二胎让他们回去帮带孙子。
去年的疫情让很多人不敢出来,路上比往常空旷了许多。深圳的数字为零后,路边打散工的人又陆续出现。有一天,我看到一个胖胖的老人蹬三轮车的背影,满满一车纸箱,背有些弓着,稀疏的头发在风中乱飞,难道是张师傅又回来了么?他的家人还好吧?
飘香包点
住了这几年,早餐基本都是在小区外买的,除了猪杂粉面豆浆油条石磨肠粉店,种类丰富的包点只有这家飘香包点。小店只有两人,一个背影略胖的男人揉面,一个年轻女孩收款打包。家中人口多的顾客每次要买几种馅料各异价格不等的包点,比如糯米鸡、奶黄包、菜包,粥或豆浆,那时还没有开通手机支付,女孩子麻利地从大蒸笼里挑拣包点打包算账找零,分毫不差。我喜欢吃红糖馒头,原来的红糖馒头大小适中,我食量小,早餐一个就基本够吃。也买过梅菜肉包,最深刻的教训是梅菜里有沙粒,差点将牙齿硌坏,和这个女孩子反映后,她一脸抱歉说统一进的馅料,实在是对不起,并要退我钱,我没有要钱,但以后再不敢买菜包,渐渐习惯了只买红糖馒头和米糕,豆浆和银耳羹。
去年开始发现店里支起了超大电饼铛,男人汗流浃背地和面揉面擀面,撒上一把芝麻调味粉,女孩子向电饼铛里倒油,男人双手捧着大号面饼颤巍巍小心翼翼放进电饼铛内铺好,大小基本覆盖锅底,设定时间,翻面继续加油烙饼,待两面都烙成金黄色,用刷子涂一层酱料,于是土家香酱饼就做好了。我的父母来深圳时也给我带来一个电饼铛,与这个巨无霸相比我家的只能算迷你电饼铛,母亲教过我几次如何发面和面烙饼,在她的监督下也算成功过两次,后来父母回了老家,我的厨艺退回到初始状态,迷你电饼铛被束之高阁。我曾在逛街时买过这种饼,但从未见过做法,土家香酱饼在这个店是新品,尝过两次虽然好吃却有些偏辣,我问女孩子能不能先别刷辣酱给我称一块,她爽快地答应了。吃过一次我发现不刷辣酱就是五香饼,味道好而且还有点酥脆,于是以后每次都赶在没刷辣酱前买一块回家当零食吃。
有一天去早了,店门没开,后来见女孩子骑着白色爱玛电动车过来,身穿红色的带有飘雪包点标志的T恤,和她闲聊才了解到她与揉面的男人是夫妻,都是安徽人。这是加盟店,一早四点多起床,虽然现在很多工序都是半机器化,还是需要夫妻两人手工完成。我一直以为她没结婚,称她小妹,男人比她大六七岁,女孩笑着告诉我,当年就是因为在老家每天去男人的小吃摊买包子,两个人才走到一起的,男人是用他的包子征服了女孩的胃啊。年轻人都喜欢出来干事,结婚后夫妻两个就跑来深圳,先是给人家打工,后来孩子出生后花费大增,盘算一番决定开加盟店单干。老人负责照顾小孩,夫妻开店也没有雇人,几乎是风雨无阻,早上六点开店门,下午两点关一会休息,下午四点又开门烙饼炸土豆饼,店是半敞开式,没有空调,只有电风扇吹个不停,天热,男人的汗水从未停过。还好这两年都时兴手机支付,女孩子只需要挑拣称重打包就行。
前几天买了香酱饼入口发酸,我怀疑是面没有发酵好,但经常买也不好去退回。我和她说起来,她说那次是应一个客人预订要求加了醋,再不会了。聊起过年时买不到这些包点早餐都变得单一了,她笑着说忙了一年总要回老家过年嘛,平时根本没时间,连生病的时间都没有,除了去年疫情严重在老家待了好一阵,今年希望一切都好起来,养活两个小孩负担更重了。
啊,你都两个小孩妈妈了,一点不像。我脱口而出。她说老大都小学三年级了,小的还在幼儿园,感觉这几年自己都老了。我看着她一条马尾辫,一件T恤衫,还是那么青春洋溢,只是那双手不如我的手保养得好,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粗糙。她的男人,几乎没什么话,总是在与面粉打交道,偶尔闲下来一会,捧着手机刷抖音,呵呵笑出声。我平时不玩抖音甚至觉得抖音会让人的智商降低,看到他开心一笑,忽然觉得抖音有时也是解乏良药,能让人暂时忘掉生活的劳累与烦恼。
七夕节那天,女孩子的目光忽然被路人手中的玫瑰花吸引过去,我叫了她两次她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解嘲说了句,人老珠黄,没人送花了。我说那就自己买,给自己一个好心情。忽然她的男人接了一句,谁说没人送花,看看这是什么?男人揭开一个笼屉,里面有七个花瓣形的红糖馒头。我和女孩子同时笑了,女孩子说你这是玫瑰花?我看像四叶草。男人说,玫瑰花有点复杂,等我练上一年,四叶草也是花吧,关键能看又能吃。
晚上七点,我从对面饭店回来,看到这对夫妻有说有笑正关店门,听说就住在这附近的小区。他们每天如陀螺般旋转,带着一身疲惫回去陪伴老人孩子,还原一个完整的家。
空调师傅
居家过日子,很多时候要和周边的修理师傅打交道,换个门锁、修个电器,网上找的怕不牢靠,修完没几天又会出问题。小区物业也有维修师傅,但不是那么及时,有时价格也偏高。小区外面有两家五金店,其中一家以卖货为主,而另一家以维修为主,倒也各行其道互不干扰。
这家维修的师傅姓黄,开始时我只是去买门锁让他来换,见他的门店不大,女人应该是他的老婆,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看手机,偶尔接个电话记下哪个小区哪户人家需要上门维修安装空调,我这才知道黄师傅的业务不仅仅是换锁这种小把戏。
因为买的二手房,原来业主留下的美的空调已经用了很多年,卧室里的一台空调罢工了,大热天在深圳没有空调等于受刑,一个电话打过去,黄师傅说正在一户人家装空调,要稍等一会才能到。
黄师傅满身大汗地进来了,大背心大短裤脚踩拖鞋,他光着脚板走进卧室检查了一下,说是漏雪种,看到空调主机在卧室窗外的小护栏里,说这要收点高空作业费,报价比我之前打听的便宜,我毫不犹豫答应了。于是他打电话让老婆送来雪种钢瓶。他老婆就是店里坐着的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长相普通,甚至有点配不上他的相貌,将雪种钢瓶搬进房门,我看她一个女人累得满头是汗,倒杯水递给她,她说了句店里离不开人,蹬蹬蹬蹬裹着一身热汗下楼了。
阳台的防盗网像一排排竖起的白色琴弦,想飞进一只鸟都困难,黄师傅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身材健硕,怎么可能钻过防盗网到达悬在半空的小护栏呢,极有可能要拆掉一排防盗网,这工作量又增加了,他会不会多收费呢,新装的防盗网拆开重装会不会废了?我正纠结时,黄师傅拿起螺丝刀拧开三颗螺丝,露出一尺宽的距离,他跨过阳台下方铁护栏,侧身钻过琴弦,琴弦被挤得变了形,一半身体悬空。在我吓得差点惊呼之前,他已经轻松到达空调主机的小护栏内,先用胶带缠好裸露的管线,这才给主机加上雪种。加完雪种回到阳台,他将琴弦恢复原状,并告诉我这种防盗网是有弹性的,我恍然大悟,但也佩服他的胆量和身体矫健。出于安全考虑,我建议他以后高空作业还是要有必要的防护措施,他说你这楼层不算高,距离也才半米,真是高空都有防护的。
又过了两年,另一台空调出故障,黄师傅看完后说是发动机出问题了,换件要不少钱,老空调实在没有修的必要,建议我买新的。这台空调一百多卖掉了,又买了格力空调。另一台空调因为老化漏雪种也卖了买了新的。
只有书房的空调还能用,这台空调是我自己当年买的 ,虽然年头久,但以前租房时用不上几次,反而没有坏过。有两年没有找过黄师傅了,新冠疫情严重时他的店铺也关了一段时间,不知他靠什么生活。
今年高温天气,书房空调不能制冷,我想是不是它的寿命到了,但换一台新空调又要几千元,还是先让黄师傅来诊断一下是否无药可救再说。黄师傅比前几年略有发福,扩大版的脸庞还是掩不住曾经的明朗。这台空调主机就在阳台地面,他也不用穿越防盗网,检查后说是发动机上面有个小零件需要更换,一百元,我问他如果换完零件能坚持多久,不会几天又坏吧?他说应该用一年没问题的。想到卖旧空调也才百八十元,买新空调要几千块,我当然乐意花一百用一年了。前几年没加过黄师傅微信,这次干脆加微信转账,最主要的是空调再有问题可以随时联系。
看黄师傅偶尔发的一条朋友圈,写着感谢老婆大人辛苦做了一桌菜,图片里果真是一桌荤素搭配的菜,还有两瓶啤酒,炎炎夏日劳累一天,晚餐有啤酒好菜,对于黄师傅而言应该算是有滋有味的享受生活吧。
七月份有几天路过黄师傅店铺竟然关门,夏天是旺季,他的生意都不做难道是有什么大事?这两年因为疫情小区外好几家店铺都坚持不下去关门歇业,按说黄师傅的不会啊。晚上看他发的朋友圈,原来是陪着儿女去老家湖北省城武汉一所高校参观,
照片里的男孩应该是高中生了,眉清目秀,是他爸爸的少年版吧。
生意人不都是应该赚钱第一位吗?这个黄师傅有点特别。后来我无意中注意到他的朋友圈签名更觉意外,上面写着:好读书,读书好,书好读。这更不像是一个生意人的处世哲学。但我忽然就理解了他的做法,因为每个人都有过青春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