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

我们就到了落马洲

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

手掌开始出汗

望眼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乱如风中的散发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把我撞成了

严重的内伤

病了病了

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

只剩下唯一的一朵

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

咯血。 而这时

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

飞越深圳

又猛然折了回来

而这时，鹧鸪以火音

那冒烟的啼声

一句句

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

你惊蛰之后是春分

清明时节也不远了

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

当雨水把莽莽大地

译成青色的语言

喏！ 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

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

百度百科上关于落马洲的词条是这样子描述的：落马洲位于中国香港元朗区东北面，港粤交界西段，是一个贴近港深边界的地区。邻近深圳河，型成中国香港与中国内地之间的边界。落马洲南面为占地约1,500公顷的米埔湿地。    

1979年3月，洛夫应邀访港与诗人余光中一起参观落马洲边界，写下了这首《边界望乡》；1979年我在遥远的东北，还是一个在春天里脸上蒙上纱巾去田野里和小伙伴们挖苣荬菜、婆婆丁的乡下野丫头。

2018年3月19日，洛夫先生驾鹤西游，而我才偶然中看到《边界望乡》这首诗，这时距离我来深圳定居已经20年，做传统媒体出版社的编辑十年，自己创业三年，转型从事保险销售工作也已三年，其余的三四年也是做着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而写作已有23年。

生命的奇妙之处就是：你根本无法知道你的命运会有怎样的连接？你也无法知道，在未知的生命旅程中会有怎样的遇见？

有些遇见就是再见，而再见的意思或者是再也不见或者是一次次遇见。

读洛夫的诗多年，知道《边界望乡》这首却是在诗人去世2018年这一年，是第一次读这首诗，但只因我就住在落马洲对岸的渔农村，所以读来感受格外的深。                      

多想能让诗人再次来到落马洲，来看看他的福田村过去的水围村的新面貌？来看看三月的雾是否还会冰冷了他的手掌？来看看综合经济竞争力排名第九的深圳。

1979年～2018年，整整四十年时间，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四十年，也是深圳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渔村成为国际化大都市排名第37位的四十年。  

甚至希望洛夫能来我的咖啡店坐坐，喝一杯我亲自做的咖啡。

住在落马洲对岸，缘起是因为我在福田口岸开了第一家咖啡店。

住在落马洲对岸，也是因为方便二宝在香港上学。

自从2008年金融海啸那年，先生不得不关掉了在龙华大浪1000多平米的电子厂后，我们就一直考虑再做些什么。

据说所有深圳文艺女青年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咖啡店或者开一家书店。

开一家地中海风情的咖啡店，不仅仅是梦想更是因为生活迫切地需要。

因为生二宝时不得不离开香港现代（深圳）电子出版社。二宝一岁后再次返回职场，做过IT公司做总经理和媒介经理。然而第一家IT公司因为新加坡老板撤掉深圳的业务而失业，第二家IT公司因为老板业务转型整个部门被砍掉而失业。

这一年我不仅是一位两个孩子的妈妈，而且已经40岁。

39岁时我还能和所有伙伴彻夜通宵加班等研发部门测试合格后第一个发新闻稿给PR公司；38岁我还经常可以凌晨四点打车回家，亲眼见证了凌晨四点的街道街景……而我在40岁这年，却突然收不到任何面试通知。

我决定自己去创业。

考虑到当年习惯喝咖啡的香港人居多，于是决定把咖啡店开在落马洲对岸的福田口岸，后来我们又把第二家咖啡店开在了水围村的隔壁的会展中心。

后来，有经验的创业者朋友问我：“你怎么可以那样莽撞，根本不了解餐饮行业，也不懂得如何经营，就敢开店？”“为什么不敢？我来深圳时甚至不知道深圳具体的地理位置在哪里？但我还不是来了。”

尽管死鸭子嘴硬，亏得一塌糊涂不得不关店后却要真金白银地为“失败经验”买单。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黄昏，我和先生站在落马洲对岸渔农村金地名津的路口数来来往往的人数，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的风又猛烈又孤勇，而一个人的一生中仅仅有“孤勇”是不够的。

店铺装修时，特地选了一家名气颇大口碑不错的装修公司，可是我们不知道即便是名气大的装修公司也是会把活儿拆分开外包给散兵游勇的装修队。眼看着房东给的一个月免租期要到期了，而我们的店铺仍是一片废墟。装修队的负责人却用各种借口不见踪影，幸好，装修队的一位合伙人帮我们装修完。

咖啡店装修完的那个夜晚，一个月的免租期已经过了，还没开店第二个月租金已经付掉，我站在店门前的冬天大风里嚎啕大哭：这一生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假如，当时能预知我以后的人生还会因为装修而大哭、也曾因为被误解而大哭起来话，实在是那时哭得太早了，受的委屈太少了。

老祖宗简直太智慧了，不然怎么有了：好了伤疤忘记疼这句话。但凡我谦虚好学一点，听听老祖宗们的话，也不至于在福田开第二家咖啡店，并且也是因为我的装修队工人和五星级写字楼的保安打起来吓得我哇哇大哭。

不管怎样，咖啡店总算开起开了。可是那个冬天是一个多雨的冬天，经常我一个人坐在店内，望着店外的狂风骤雨发呆。别说来一位客人，就是鬼影都不见一个。

那时店里放的背景音乐是降央卓玛的歌，至今，只要一听到降央卓玛的歌我就立即会陷入一种莫名的忧伤中。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南方的冷是浸入骨髓的寒冷。

我们都不知道春天何时会来？

好不容易春节过后，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客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生意看起来在变好，即便还没好到可以覆盖掉房租、水电、人工和损耗材料的费用，我已经兴致勃勃地准备筹备第二家店了，一家店不挣钱没有关系，那就再开一家店，万一第二家店挣钱，就把第一家店的亏损平掉了。

万一第二家店也不挣钱呢？岂不是亏损的双倍？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因为我的前半生真的太顺利了：

大学毕业那年国家已经不包分配了，毕业那年我抱着从大二开始在报纸上和全国各地杂志上发表的一摞文章敲开了吉林人民广播电台的大门，那时交通台招聘记者编辑的工作已经结束，台长看了一眼我的那些文章说“再考一次试吧！”于是，单独为我安排了一场考试。从此，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在吉林人民广播电台做了两年记者编辑。

1998年我决定离开电台，离开我的故乡。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深圳在哪里？我只知道一路向南，去离海最近的那座城市。在地图上看了一眼：深圳，就是它了。

当时广州一家杂志社也同时向我伸出了橄榄枝。

一下飞机，看到深圳的蓝天白云那一刻，立即就理解了恺撒大帝的心情：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在深圳时有一个去珠海交通台做编辑的机会，在珠海考完试后，从珠海回蛇口港的客轮甲板上：清楚记得深秋初冬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所以不得不戴了一条白色真丝长围巾围在颈项间保暖。那天在珠海电台紧张的考完试，漫步在香洲区落满紫荆花的小路上，空气里弥漫着从路过小区里传出来的炒菜的香味。我问自己——难道真的选择这座安静的城市，然后过上一种相对安逸的生活一直下去？我又想起刚下飞机那天的蓝天白云，不，我还是选择我的深圳。回来的客轮上，执拗地站在甲板上，海风吹动着我的头发和紫色真丝衬衫的衣角，一只手轻按住深蓝色印白色羽毛图案真丝裹裙以免走光，我承认当时是有些迟疑和迷茫的，可是走下客轮的那一刹那，我清楚地心底那个坚定的声音：留在深圳。没过多久，看到深圳市教育局下属的一家杂志社招聘编辑，结果应聘到香港商务印书馆在深圳成立制作中心做编辑。

用“心想事成”来形容我的40岁前半生大概是没错的。

茨威格说：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住在落马洲对岸与生命中重要的部分告别

把两家咖啡店关掉后的那个2015年，每天早晨早起到空中花园跳绳，跳完后就趴在阳台上看对面落马洲到红磡的东铁列车咕咚咕咚驶过，洗完澡后，穿上职业装，专心致志地坐在电脑前做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委托我做的一本书和一本杂志。

虽然火车的声音咕咚咕咚很像“孤独孤独”，那一整年却一点都不孤独，甚至养了一只巴西龟，给它取名叫“富贵”，晚秋的时候我把它放在阳光下晒龟壳，晒完一面再晒另一面。还收养了一只龅牙的奶牛流浪猫，它叫“黑米”，也是我自从成年后养的第一只猫。

未来在哪里？明天会怎样？我决定不再去想。

夏天的时候，咖啡店里播放的背景音乐是小野丽莎懒洋洋的声音。

我决定自己的人生态度就像小野丽莎的声音传出的画面感那样：始终微笑，始终温暖。

可是，未来根本不会因为你想或者不想就不到来。

冬天的时候，马上就快到2016年新年，委托我做的书和杂志也快做完了，母亲的电话在一个平平常常的黄昏响起。

我的母亲：大地主家的外孙女，**的女儿，因为出身成分止步于大学校门，做了一辈子的语文代课老师，永远的文艺女中年，是我的精神支柱，也是在我十岁就失去父亲后与我相依为命的那个人。在我小时候会：带我春游、秋游，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县城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或者看一场评剧，给我定《吉林儿童》刊物自己看《萌芽》、《大眾电影》、《收獲》（没错，清楚地记得眾和獲是两个繁体字，以至于我以后在香港商务印书馆做编辑后，对繁体字的熟悉程度毫无障碍、信手拈来）。

不论任何时候回家，进家门第一眼永远看到的是她低头看书的姿势的侧影或者背影，并且在我成家立业后毅然决然遁入空门的母亲，平静地在电话中告诉我：可能过不了多久，她就要走了。

她要“走了”，特地在电话告知我到遥远的山西，她出家的那个寺院，陪伴她走完最后一段路程，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至始至终，我都认为那个电话只是母亲太想念我而骗我陪她多住一段日子而已。于是，我不紧不慢认认真真地把书和画册做完并交接好，开开心心地坐上了飞往太原的飞机。即便见到母亲的那一刻，我也始终认为：等过完农历年春节，母亲就会像小时候一样和我春游。

后来，我才知道：当你很爱一个人的时候，你真的以为人是不会死的。或者你根本就不愿意承认——每个人都会死的这个事实，你会欺骗自己，不可能的，妈妈怎么可能会死呢？

有人说父母是横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堵墙，父母在我们看不见死神，父母不在了，我们才直面死亡。

虽然我十岁就失去了父亲，然而十岁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年纪，直到人到中年送走了母亲，我才真正品尝到生离死别的滋味。

想起是枝裕和在树木希林葬礼上的悼词:

“我总觉得人往生之后，会在万物中存在 。我失去母亲之后，反而觉得母亲存在于周遭的一切事物中，会在街头擦肩而过，会在陌生人中忽然发现她的身影。这样想着，就慢慢超越了悲痛。”

母亲是出家比丘尼，信仰**。佛陀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恚、爱别离、五蕴炽盛、求不得。

有一位叫王随（约975～1033）的宋朝丞相是居士，曾经写过这样一首《临终偈》后而逝：

尽堂灯已灭，弹指向谁说。

去住本寻常，春风扫残雪。

意思是说：生死本是寻常事，只要道心永住，一切都会像春风吹扫残雪一般，又显出勃勃生机。

这差不多也是母亲一再向我表达的意思。

2016年，正月初六，母亲安详往生。我43岁，成为了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同时也是失业的没有工作的两个孩子的妈妈。

先生自从关掉工厂后，一直都在家里做些投资方面的事情，没有出去工作。

就是说在深圳，我们这对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的中年夫妇首要的就是面临着：如何养育长大两个未成年孩子的严峻问题。

来不及悲伤。

如果说当年开咖啡店时我们要解决生活问题，那么现在要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刚好这时先生接到一个招聘网站的面试电话，这个面试电话掀开了我人生的另一页。

从来，我都没想过我会在中年的时候会去卖保险。这样的故事情节设定的确让我始料不及，当然，在43岁以前我对保险一无所知。不是没想过后半生的样子的，尤其是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场景：在我八十多岁的时候，人们发现我趴在正在校对的书稿上，我的四周堆满了书，手中还紧紧地握着笔，面带微笑却没有了呼吸……

我对这种死法或者这种人生的结局的设计，满意得不得了。

那天，先生告诉我：“我觉得你适合做保险，你去上课吧！”我问：“不去可不可以？”我先生说：“那你就在家做饭好了。”想了想，与其做一名家庭主妇，还不如去试试，于是我就换上了西装去上培训课了。

没有在长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做为一个半辈子和书与文字打交道的人，一个最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却要每天面对不同的人，甚至在刚刚进入这个行业第一年，面对客户的误解和指责抱着电话痛哭失声。

《一代宗师》里说：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在保险行业，靠拼搏本身无法解决的问题出现了：人们往往一听到“保险”，便心生芥蒂。卖保险这件事的核心是信任，它是双向的，是需要技巧的。最需要的是时间，行业平均情况下，一个代理人至少要花半年在客户面前展示自己的专业水准、培养彼此的感情。在国内，或许更难度逾越的是大众对于保险从业者的认知，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偏见——做保险的，都像在搞传销。

带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我把时间和精力都专注在业务上，如饥似渴地去参加公司的各种培训课学习专业技能：从税务到法律，从心理学到医学，甚至自费去学习心理学和演讲课以及家族财富传承的法商课程……今年已经是我从业的第五个年头了。

人们习惯于把每做的一件事情都赋予意义，好像不这样做，整个人生就没有了意义一样。

可意义是什么呢？意义是你自己赋予的。意义是你当下做每一件事。

盛夏的午后，当我满头大汗地赶到青朴落去见另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年轻女人，静静地听她讲一对小城年轻人如何努力在深圳扎根，然后在婚检中查到未婚夫患有尿毒症，最后迫不得已卖掉了好不容易买的房子，又向亲戚朋友借了一笔钱给新婚丈夫换肾，然后丈夫必须要定期吃抗排异反应的药物，不能工作太劳累同时还要养家糊口，每个月不得不靠以卡还卡生活……静静地听完，送给这个年轻女人一只小狗抱枕。女人抱着抱枕嚎啕大哭，青朴落白天一个客人都没有，除了我们两个人，还有我给她点的那杯绿茶，室内空调机嗡嗡作响，窗外阳光猛烈。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应当有很多难以释怀的东西吧？其实都会在一瞬间就释怀了，没有什么高僧点拔，就是在这样一个很普通的一天，阳光灿烂，默默地看着那个年轻的女人，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君子豹变”出自我们的古籍《易经》，原话是：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

意思大致是：大变革时期，君子会像豹子一样闻风而动，顺从改革；小人（在古代多指平民百姓），也要顺应改革而进行改变。

前半生读书，后半生看人。

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谁不是一头栽进自己的命运里，天人交战，有时苦苦纠结，有时又豁然开朗，体验着各自的酸甜苦辣，各有各的天赋和局限。

生命注定要经历一次次磨难，才能塑造出与众不同。所有的经历都是获得，所有的获得都是上苍给予的恩宠。

但愿如此。

住在落马洲对岸和痛苦相处

有人说中年人的痛苦是职业瓶颈的焦虑，是无法言说的隐藏欲望，是生活中的鸡毛蒜皮，是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和希望。

实际上中年人的最大痛苦只有一个：就是你的青春期的孩子告诉你，他要你带他去看心理医生。这还是最好的，最怕的是明明阳光灿烂的那个少年，转身就跳进深不见底的黑夜里。

我觉得我足够幸运。

去年秋天刚刚开学一周，当我目送着周日返校上晚自习的儿子进了地铁站。还没等走回家，就收到儿子手机短信：妈妈，我太累了，不想活了。

立即慌了神，马上返回地铁站，请求地铁四号线的工作人员帮忙沿线寻找，最后终于在七号线终点站找到了那个垂头丧气的少年，拉着他冰冷的手把他带回家。

原本在初三时学校有一个调查心理问卷，儿子回家来说他的分数有些高。我们也没在意，直到九月初刚刚开学一周的那天晚上儿子告诉我——支撑不住了。

我们这才注意到他房间的窗帘成天是拉得严严实实的，他喜欢的衣服颜色都是黑色的，他一夜夜整晚睡不着觉。

作为父母，第一次有种深深的挫败感。如果有一家学校，教怎样做各个年龄段的父母该多好啊！

突然记起儿子的朋友圈里看到他喜欢太宰治“我假装说谎，大家都说我说谎；我假装冷漠，大家都说我冷漠；可是，我真的很痛苦，大家都说我假装痛苦。”

世上不能挽回的东西很多，例如孩子成长岁月的陪伴、例如难以补救的缺憾、例如人生的各种选择。

回到家里，整整两个多星期彻夜不眠，每晚我都侧耳倾听儿子房间的动静，只要儿子的房间传出一丁点动静，我都会光着脚推开儿子的房门，确认他还在床上。

仍然记得那些每周一次去港大医院国际部看心理医生的日子，在空荡而安静的等待室，墙上挂着风景油画，风透过一楼敞开的窗户吹动着薄薄的窗纱，静得能听到窗外小叶桃花心木树叶砸在地上的吧嗒声。有一次，我们预约的那天刚好下雨，正是周末绵密微寒的秋雨，坐在等待室临窗的椅子上隔着透明的窗纱望向窗外的小花园，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一家三口就那么沉默地听着雨声。

刚开始确诊时，康宁医院的医生建议吃药加心理疏导。儿子只吃了一次药就主动停掉里。儿子说： “虽然看起来吃完药确实平静很多，也没有那么痛苦了，可是整个人和木偶一样，不能思考也没有感情，我不希望这样，我要回到学校继续完成学业 。”

港大医院国际部的汤医生称赞儿子很勇敢，即使这样痛苦，一想到家人会因为他而痛苦，就没有采取更激烈行为，非常有爱心。

不论任何时候问儿子：放弃学业怎样？现在社会发展得如此快速，事实也证明不仅仅有读书一条出路，你还可以选择学习一样自己最喜欢的技术或者艺术。儿子总是坚定地回答我们：“我要回学校继续读书。”

好在，经过一年的积极治疗和我们一家人耐心的陪伴，儿子在中考前恢复健康，而且在只上一周课，一年没有在学校学习的情况下仍然顺利地参加完了中考。

直到现在都不愿回忆一家三口去港大医院国际部看心理门诊的日子，每次在港大医院国际部的门诊部扫码、登记体温、挂完号，坐在圆形的沙发上，然后出门绕到旁边那栋楼去看心理医生。什么时候能好？谁都不知道，有的人一生都离不开心理医生，而有的人一两年就恢复健康，我们只能把一切都交给命运。

刚开始的前几次咨询是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后来就是儿子一个人去了。汤医生会把就诊记录发给我们，以便了解治疗进展。

曾和一位朋友交流，她儿子和我儿子只大一岁，我们都是陪儿子一起看心理医生的母亲，也都是一夜之间长出了白发的母亲。对待孩子我们的愿望都一致：希望他们长大以后不论做什么工作都接受，只要身心健康。

陪跑诺奖多年热爱跑步的村上春树说：我喜欢我的懦弱、痛苦和难堪也喜欢。喜欢夏天的光照，风的气息，蝉的鸣叫，喜欢这些，喜欢得不得了。

我发现我也喜欢我的软弱、痛苦和难堪，甚至误解和屈辱也喜欢。喜欢这座城市的台风，喜欢最末班的地铁，喜欢南山博物馆的所有展览，喜欢命运交给我的一切，默默承担。

所谓强大，就是安然享受命运给你准备的一切。有些人受伤了无法复原，有些人却在治愈后更加强大 。

在那些痛苦难熬的日子里，感谢我的爱好，是我的爱好给我的痛苦最大救赎。

2016年在我“送走母亲后”回到深圳，也是在职业转型后没多久，开始在尚腾画社和国画师父陈老师学习岭南派国画。

每周日或节假日我都准时坐在画室里的画桌前，在淡淡的墨香里的那些画画的午后时光，仿佛让我又回到小时候：

我小时候的家后面有一个锯木厂。

每当东北夏天下午三四点钟后，阳光开始斜照，锯木厂的锯木声就会准时响起。我会一边跳房子一边盯着地上的斜长的影子，听着耳畔锯木声，木材特有的清香在夏日里浓烈地包围左右，刹那间仿佛时间静止了一样，让人错觉为童年永远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没有终止。

长大成人，每每闻到特有的木材香气，也会恍惚一下，才能回到现实世界中。那个恍惚的瞬间我在平行的世界里满足地眯起了眼。    

2018年我顺利进入了“我是演讲家”深圳赛区的决赛，但复赛完，因工作原因便退出了比赛。

人生最大的美妙之处就是没有如果，不同的选择结果也不相同，然而并不后悔退赛的选择，一年半的演讲学习以及参加“我是演讲家”比赛的经验，让我被聘为一家文化公司的演讲点评老师，去帮助更多的学员学习演讲。

只要你不回避与退缩，生命的掌声中终会为你响起。即便暂时还没有响起，我为自己鼓掌。

珍妮特·温特森《我要快乐，不必正常》里写道：“无论多么贫乏，仍要爱生活，无论怎样寻找爱，也要爱自己。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方式，那将会与生活和爱背道而驰，而是以鲑鱼一般的决心逆流而上，无论水流多么汹涌，因为这是你的河流……”

记得很多年前和在《晶报》做编辑的闺蜜参加完香港书展，然后爬到太平山顶俯瞰灯火阑珊的维多利亚海港。当时感慨地对闺蜜说：山下面就是芸芸众生了。

是的，我们都是芸芸众生。      

桃花流水，不出人间。云影苔痕，自成岁月。

成人的世界里，并没有谁比谁更容易。只不过有一些年头里的一些人付出了大家都看不到的一切罢了。人在生活之中挣扎，只有不断的向上，丰满自己的内心。那么你就能比别人强比别人幸运，而这恰恰就是生活。

因为一直都没有辜负生活，所以生活才愿意这样善待我吧，爬过一个又一个坡，越过一个又一个坎坷。

虽然生活很累，但普通的日子里也藏着，人间烟火和无尽的欢喜。

住在落马洲对岸的风景

你知道住在落马洲深圳河岸的风景有多美吗？

春天时我在阳台上看到河对面山峦，想起了古代形容美女的眉毛“眉若春山”；夏天时雨后对面的青山云雾缭绕，记起来小时候母亲教我“岚”这个字的意思是“山上的云”；秋天的时候，站在30楼的阳台上远望，仿佛能看到山上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冬天的时候，一边画山水画，一边观察对面山峦的脉络，想起了国画中的皴法。

深圳河，珠江三角洲水系，干流上游为沙湾河，发源于牛尾岭，上游支流莲塘河发源于梧桐山。深圳河干流流经深圳与香港，自东北向西南流入深圳湾，出伶仃洋。中下游为深圳与香港的界河。

起初，不习惯住在深圳河河岸，因为每年春天，深圳河会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后来难闻的气味消失了，因为2011年深圳发布了《深圳经济特区河道管理条例》，对全深圳的所有河道进行了治理、疏导、清淤、禁止倾倒排放泥浆渣土垃圾等固体废物。

2018年深圳市第六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十九次会议又通过了对《深圳经济特区河道管理条例》的修改，增加了河道范围内禁止的内容，深圳河治理四期工程从2013年年中开始动工历时三年完工，因此，在深圳经过任何一条河流你都闻不到难闻的鱼腥气味了。

每天早晨我能看到河岸上来来往往的清淤船，也能看到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波纹的快艇从河面上飞过。

记得余光中先生曾经说过：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

深圳本来是一座四季并不分明的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城市，可是当你在三月初听到噪鹃的叫声，就知道深圳春天已经来了，随后珠颈斑鸠的叫声也此起彼伏；等到夜晚听到蛐蛐的叫声必是夏夜无疑了；一场大雨后，河面上翩翩起舞的白色大鸟是中白鹭；秋天的时候，空中花

园中的鸡蛋花和缅栀花随随便便地落了一地；冬天的时候，月月桂的香气会显得格外浓烈……

经常在电梯里遇到一对老夫妻，先生用粤语和他们交流，才知道他们是香港人，而且就是住在我们楼下的邻居，我们连忙道歉，因为家里养了三只猫，猫们经常深更半夜追逐打闹，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休息？老先生连忙说唔紧要，唔紧要。

这对老夫妇八十多了，他们的子女们很早移居英国，几乎从不回来。他们在香港一退休就定居在深圳，问他们为什么居住在深圳而不是香港？他们回答说居住在深圳生活方便、居住环境舒服。

我猜他们也一定舍不得在落马洲对岸看到的满眼风景：米埔自然保护区一览无余、深圳河在楼下静静流淌还有一年四季不同风光的山脉……而这条山脉和梧桐山一脉相连。天气晴好时甚至能看到梧桐山上的电视塔。

我们小区有很多深港跨境学童的家庭，也有像楼下邻居这样在香港退休后选择在深圳定居的家庭，还有每天往返两地白天在香港中环上班晚上回深圳居住的年轻人，只是随着这场疫情的继续，香港政府把通关一延再延，这场新冠疫情让跨境家庭经受了很多考验——跨境中小学生们上了一年半的网课，有的家庭孩子半年多没有看到爸爸，甚至一些准爸爸都不能在深圳陪伴准妈妈一起迎接宝宝的到来。

2021年6月22日夏至日第二天，也是我打完第二针新冠疫苗的晚上，站在阳台上望着黑夜里东铁线上灯火通明的列车，口岸已经关闭了一年多，然而这趟列车仍然每天准时回到落马洲，即便没有人会在终点站下车，却依然来来往往，大概这就是火车的宿命：从起点到终点，就如同人宿命一样从出生到死亡。

不知道火车在它的旅程中经历什么，但是人类在生命这段旅程中却会经历战争、动乱和疾病，即便是个体的生命旅程体验也会有生老病死、失意成功、起伏波折……然而不论怎样，所有的都会过去，就像大仲马在《三个火枪手》：人生就是一串由许许多多小小的磨难组成的念珠，旷达的人拨动这些念珠时，总是脸带笑容的。

再见，落马洲对岸

2021年八月初我搬离落马洲对岸，可是我想会记住这八年在落马洲对岸住的那些日子的：那些难过的深夜、那些微笑的清晨；那些生命中的失去、那些事业的挫败；那些无所适从的慌张、那些又重新鼓起的勇气；那条排在深夜里测试核酸有序的长队和坚守在工作岗位在高温下全副武装的医务工作者和义工们；那趟风雨无阻甚至山竹台风天气依然准时抵达的东铁火车以及那个勇敢的少年和居住在这座城市奋斗中的人们。

八月中旬，香港出生的女儿在渔农社区网格员梁小姐的热心指导下，小程序预约香港居民疫苗，两天后完成了第一针疫苗接种。

八月底我的儿子也在打完了第一针疫苗后，去学校报道，准备开始新的校园生活。

有时天气清澈明朗，日子风轻云淡，温柔触手可及。开始想念住在落马洲对岸的时光：小船安宁地停泊在深圳河面，长脖子的白鹭翩翩飞翔，河对岸的凤凰木疯狂盛开，如同镜子中的自己那个微笑，是朴实的美丽。

假如你来落马洲，一定好好看看脚下的那条叫深圳河的河流，虽然我已不住在落马洲对岸，但它会告诉你许多像我一样深圳人的故事。正如罗素所说那样：人的一生就应该像一条河，开始是涓涓细流，被狭窄的河岸所束缚，然后，它激烈地奔过巨石，冲越瀑布。渐渐地，河流变宽了，两边的堤岸也远去，河水流动得更加平静。最后，它自然地融入了大海，并毫无痛苦地消失了自我。

终将，我们都会成为一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