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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月亮打个招呼
  • 周冠军

我听见月亮在叫我,就放下手中的书,关了灯,打开门走出去。

台风刚过,但并没有正面袭击这座城市,只是远远地招了招手,洒下一场大雨、几场小雨,就离开了。台风前脚刚一走,天气就迫不及待地放晴了,城市上空云白天青,气温重回三十度以上,人们在短暂的喜悦之后,又开始抱怨“天儿真热”!他们似乎都忘了,今天是七月二十二日,大暑。大暑就得有大暑的样子。

毕竟是夜晚,温度比白天要低一些。月亮已经升上了中天,“荡荡空中景,遥遥万里辉”,连高楼大厦都无法遮挡了。我慢慢地走着,穿过榕树、木棉、芒果树和洋紫荆投下的阴影,走到月光里。几乎没有风,树木都处于静止状态,与旁边的建筑物融为一体。这时候,区分它们的主干与枝条或朝南的树叶与朝北的树叶就没有必要了。且让它们假装是一幢有着树木形状的楼宇吧。一辈子只做一棵树,也够没劲的。

空气中有花草的清香,丝丝缕缕,绵绵而至。在路边的绿化带里,种着狗尾红、翠芦莉、喜花草和红纸扇等。翠芦莉和红纸扇正在花期,前者的花是蓝紫色的,后者的花是深红色的,但在月光下,它们都变成了黑色。不但是花,连这几种植物的茎、叶也都变成了黑色。强大到一定程度的事物,都具有统一天下的能力。

但月光自己却是白色的。这真是奇迹!一个白色的发光物体,所照之处,都变成了黑色,而且越是厚重、广大的事物,越是黑;单薄、微小之物,也黑,但黑得轻,黑得浅,黑得不太忍心。世界变成了黑白两色,简简单单,清清楚楚。也许只有十三的月亮才能造成这种效果——十一、十二的太暗了,十四、十五的又太亮了。

在城市里,要欣赏月亮,必须去人少、灯暗的地方。人太多的地方,月亮嫌吵,而灯光太亮的地方,往往会还原出白天的世界:坑是坑,洼是洼,绿肥是绿肥,红瘦是红瘦,天鹅是天鹅,癞蛤蟆是癞蛤蟆,真实固然真实,但却没了想象和包装的余地。只有在静谧无声、黑暗充足的地方,才能看到月亮最美的一面,以及月亮无与伦比的创造力。

月光像鸽子的羽毛一样,簌簌地落下来,满地都是。一眼扫过去,白茫茫一片。找一把扫帚,就可以扫一箩筐,只是在城市里,这样的工具似乎已经绝迹了。踩在月光上,有一种柔软的质地,不敢太用力,怕陷进去,不愿自拔。抬起脚,弹一弹鞋子,月光纷纷坠落,无声胜有声。落在地上的月光,很快就消融在兄弟姐妹和生张熟李之中,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这些月光都很乖巧,也都很有礼貌,它们从不争吵,即使相互撞到了,也只是轻轻地点一下头,以示歉意。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梅林山上。

月光持续洒落,不理它们,就会粘满全身——会不会羽化登仙?月光是凉的,洗一个月光浴,能消除全身的暑热。暑热褪去后,月光还在落,身上开始由凉变冷,凉是嫩凉,冷是嫩冷。苏东坡有诗云:“千梳冷快肌骨醒,风露气入霜蓬根。”说的就是这种冷吧。有点痒,有点快意,有点莫名的欢喜。

从树林掩映的山路上走过,月亮时隐时现,就像从花丛中走过的美人。夜色中,柠檬桉和大玉兰树粗壮、挺拔、年轻。月光从树与树之间的缝隙里漏下来,叮当作响,但撞在脸上、胳膊上、手上,却一点也不疼。我抹一把脸,把月光涂得均匀一些,想必这样就能把皱纹给填平了。月光跌在草地上,草色黑中透绿,黑有九分,绿有一分——这一分,还要借助想象,和白天残存的印象,如果月光再稍微暗淡一些,草就会彻底失去它本来的颜色。

草丛中有昆虫的鸣叫,唧唧,嚯嚯,咻咻,越喧闹,越安静。但我却无法听其声,辨其名。我认识很多北方的昆虫,南方的昆虫只认识寥寥数种:蚂蚱、蜜蜂、龙眼鸡、报喜粉蝶等。但现在听到的声音里,似乎跟这几种昆虫都不沾边。我自觉走得小心翼翼,尽量不踩坏路上的羽毛,也不发出一点声音,但人听不到的声音,昆虫却听到了。昆虫听到我的脚步声,会短暂地迟疑一下:“还要继续叫吗?会不会有危险啊?再叫一声试试吧。”于是就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所有的昆虫都是这么想的,于是不到一分钟,叫声就恢复了原状:唧唧,嚯嚯,咻咻。叫声融入月光,过滤了绒毛、棱角与忧伤,变得更加清亮、悦耳了。

山上有树,树下有草,草间有虫鸣。人们统治着城市中的一切:街道,社区,商场,公园,地铁,菜市场……但他们却无法统治虫鸣。昆虫们藏身于草丛和花香里,一递一声地叫着,放松,愉快,无技巧,无意义。它们只关心天气、食物和异性的反应。人类的刀斧不敢来这里,人类的汽车开不到这里,人类的农药也舍不得洒到这里,它们安全,健康,多子多福,不知老之将至。不知道它们眼里的月亮跟我眼里的月亮,是否同样皎洁、妩媚、未婚。

小时候,对月亮又喜欢又害怕。喜欢的是,它的形状那么好看,新月如船,半月如梳,满圆如盘,每一种都是可爱而神秘的;怕的是,当月亮从乌云中钻进钻出的时候,那场面实在有点吓人,有些电影和电视剧里,经常使用这样的镜头,而碰到月食的时候,更是能把孩子们吓哭——而大人们却在笑。它们对神话如此傲慢、麻木,令人诧异。

月圆之夜,孩子们最喜欢聚在一起做游戏、讲故事。最常做的游戏是丢手绢。在村中一片空地上,男孩与女孩们围成一个像月亮一样圆的大圏,以石头、剪刀、布决出谁先丢,其他人则伸长了双手,在背后摸来摸去,一旦摸到,就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追赶;狡猾的小朋友往往会在起身之际就把手绢丢在“邻居”的身后,这样他很可能会捉到一个倒霉蛋,要求他站在圆圏的中心表演一个节目。游戏玩够了,大家就坐在一起讲故事。故事都是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那里听来的,但不管是嫦娥奔月的故事,还是天狗吃月亮的故事,每个人讲起来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差异,往往一个故事变成了一个半故事,夸张的时候,一个故事竟能衍生出三四个版本。也好,毕竟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版本的童年,每个版本对于他本人来说,也都是最好的,千金不换。

当月亮偏向西南,我们就会听到母亲的召唤,从各自的家门口传来,满是怜爱,略带愠怒。

我仰望天空,想知道月亮为什么会掉落了那么多的羽毛,它不冷吗?不痛吗?月亮悬在天空,把周围照得如同把亮度调低了一半的白昼。几朵云轻描淡写地点缀在灰蓝色的天幕上,白得像是另一种羽毛。看来月亮的美学已经影响到了整个天空,让云朵们也主动向它的风格靠拢。其中有一朵云,形状漂亮,尺寸适宜,又结实又干净,适合在上面摆一桌酒席,和庄子、李白、苏轼、莎士比亚们对饮。

李白曾经高唱:“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也曾在他的剧本《云》中问道:“如果我雇用一位来自色萨利的女魔法师,如果我使夜空中的月亮消失,如果我把它像镜子一样装进圆框中,再严密地看守着它,会有什么结果?”

这两个问题,真可谓是“天问”了,简单、纯粹,意韵悠远,谁都解答不了——也无须解答。

月光把山路照得清清白白。我在路上踽踽而行,仿佛在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这座城市的陌生人;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天上的月亮陪着我,度过朝朝与暮暮、梦梦与醒醒。

月光纷纷屑屑,洒向群山、众树、百草千花。万物都被月光浸湿了。一种清凉的温暖,带着糖和盐的亲切触感。月光的味道,是爱的味道。

登上高亭,凭栏望月,就像望着另一个自己。

每个人都不仅仅是他自己。他们有无数种角色:有时是儿子或女儿,有时是父亲或母亲,有时是朋友,有时是同事,有时是爱人。爱人是与月亮最为接近的物种。

置身于爱情之中,谁不曾在明月之夜,独上高楼,凭栏眺望?月亮瘦了,她会不会也瘦了?月亮未眠,她会不会也失眠了?月亮的脸上飘过一片阴云,是她心情不好了吗?此时,在深圳,想看月亮必须把头上仰五十度,在上海,也是这样吗?在故乡,也是这样吗?我看到月亮忽然眨了一下眼,你也看到了吗?

同时,谁不曾在明月之夜,就着月光,写下一封长长的信,在门前的小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有人从亭下经过。应该是一对恋人。他们原本也是想到亭子里来的,抬头看见栏杆上趴着一个人,在痴痴地望月发呆,于是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山路弯弯,只容两人挽臂并肩而行。他们并未抬头望月,但我知道,他们心中一定在想着月亮,他们聊天的内容,也一定与月亮有关。他们在做一件比月亮更美好的事情。

不久,一个中年男人大踏步上了亭子,他四面打量了一下,与我并排站在了一起。我们一言不搭,各看各的月亮。

人生是由一段一段的时间构成的。日升日落,月缺月圆,时间无声无息,无色无味,却在一切事物上都留下了痕迹:草木由绿变黄,松鼠由小变大,头发由青变白,皱纹由浅变深,眼神由纯净变苍茫。逝者如斯,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月亮已经不是那个月亮。

童年时候,月亮是一群人的游戏,青年时候,月亮是两个人的故事,中年时候,月亮是一个人的物语。

中年人,已经明白所谓完美的人生只是一种幻觉。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缺憾是人生固有的组成部分。人总是在月圆月缺之间来回打转:月缺之时,我们急切地盼望着月圆,因为生命的本质在于追求,而追求必须有足够的空间;月圆之时,我们隐约地盼望着月缺,因为生命害怕厌倦,尤其是目标实现之后的厌倦,那种行动和心灵的双重倦怠与失重。而正因为有了月圆与月缺,人生才不致于累死,也不致于无聊死。

就此而言,造物主把月亮设计成这样,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月亮是一个女子,一出生就是十八岁。如今几万年、几亿年过去了,仍然是十八岁,或者说,保持着十八岁的样子。十八岁、冰清玉洁、美艳动人、从未谈过恋爱的月亮,在天朗气清的夜晚,从天空缓缓走过,让人们瞻仰她的美貌与风采。在中国的神话体系中,没有类似于阿佛洛狄忒那样的美神,月亮代替了这一角色。月亮知道自己的美,也懂得保养自己的美,天上最好的化妆品随便用,反正也不花钱。月亮每次出来,都要花费一个白天来打扮。无论侧面还是正面,务求光洁、水嫩、有弹性,可以小于十八岁,不能大于十八岁。月亮还喜欢洗澡。月亮的浴室在凡间,大海、湖泊、河流、池塘,甚至一洼水、一碗茶、一杯酒,都是她沐浴的好地方。月亮洗澡时,允许人们围观,月亮的美是没有秘密的美,经得起任何挑剔的目光。但月亮不允许任何人玷污自己的圣洁,否则必受惩罚。月亮身边原本有几十颗星星,是她的终身保镖,武艺高强,经验丰富,心细如发,月亮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绝不让她走出自己的视线之外。如果因为它们的疏忽,致使月亮身上沾染了一丝猥亵的目光,它们都将愧疚终生,生不如死。

遗憾的是,在城市里很难看到星星。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三四颗,仔细搜寻,也只能看到七八颗,闪闪烁烁,若隐若现,似羞似怯,一个不注意,就消失不见了。前段时间在中原老家,晚上站在屋顶看星空,能清晰地看到北斗七星,在北斗七星的周围,还有十几颗或大或小的星星,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放大之后,只看到一群小小的光点,点缀在颗粒状的黑色夜幕上。但在城市,根本无法看到成群、成规模的星星。城市里的空气太粘稠了,各种机器制造的噪音太刺耳了,严重影响了星星的心情,绝大部分星星都选择了避门不出,宁可躺在家里发霉,也不愿让人类轻易目睹它们的容颜——这是对它们的道德反击和审美惩罚。不尊重自然,不对神保持足够的敬畏,就没有美丽的风景可看,就没有糖和水果可吃。只有极少数的星星,脾气温和,心怀悲悯,即使呼吸着混浊的空气,忍受着沸腾的吵闹,依然按时抛头露面,让人们藉以确认:天上仍然有星星,星空仍然存在。

月亮告诉我们,如果人们秉持向美之心,世界将会变得更美;星星告诉我们,如果人们缺乏敬畏之心,世界将会变得十分糟糕。而只要月亮和星星还在,天空就永远值得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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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楊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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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垚啊垚
  • 2022-08-21 09:5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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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蔡德林
  • 2022-08-21 09: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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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寒月孤星
  • 2022-07-13 11:4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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