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圳地铁的常客
“往里走一点！”
“先下后上！别急！”
“把中间通道留出来！”
“往后面退！往后面退！还要说多少遍？”
大人早习惯一个人汇入人流又连衣服带人挣扎着脱出人流，“到大芬了”“到塘朗很快的”“嗯嗯知道了”，也早习惯潜在听不懂的乡音和压低喉音的普通话融洽交织的海洋里，就像地铁也早习惯了“呜咻咻刷嗡蹭嚓嚓～”地飞驶出地铁站又奔向新的地铁站“吨吨呼吨吨～”
但习惯了一股脑埋头在自己逼仄却自由的空间里的大人，也偶尔胡思乱想：推推搡搡的声音与分辨不清的肢体，偶然抬头逡巡的国王安坐，银色的坐骑为他加冕，骑士捍卫自己的地位或放弃自己的权利，平民们争先抢后，凭借着自己的速度、力量与灵活，夺取着骑士的长剑，霸占着更多的资源。
地铁那透明中偶有几分斑驳的窗外，常有令人眼前一亮的霭与光。没有味道，无限延伸般的天空中，白色与雾蓝色的交缠，银质感的高楼，穿梭的风与高速的幻影，不羁的绿色与棕红色块，纵横间依稀穿插各色方块。地铁慢慢地停下，像是云雾沸腾的声音“吨吨呼吨吨吨吨呼。”
这时响起站门开前“滴滴”的提示音，“嗷呜～嗷～啊…”。
冲在第一个的是灰色运动裤，右边是紫蓝色掺着白色碎花裙，再右边晃动着黑色光面裤。下一个是黑色的肥大阔腿裤，黑色荷叶长裙缀一颗珍珠，珍珠没什么精神似的耷拉着往前，裙子上黑与金与白、线与面、波普元素的透蓝色连红色的竖条图案等了一会终于跟上，经典渐变牛仔裤笔挺缀在最后。
地铁上狂奔的大人，是只停在这一段的风景。
在老街站，从三号线双龙方向到一号线罗湖方向的人与从一号线罗湖方向到三号线双龙方向的人，双向奔赴。车门一开，人们犹如涌出的流水，大河卷着小溪流，流向终点。无论是皮肤黝黑的散发着烂苹果味的老人，还是衣着精致眼窝凹陷的年轻人，又或者是穿着制服唇角耷拉的中年人，所有的人都在狂奔，我脑海里的身影也在狂奔。
二 孩子们的眼睛
男人带着背幼儿园书包的小男孩，小男孩爬上座位之后跪坐着面向窗，和我一样目不转睛望着窗外；在我前面飞奔而过的母女牵手追随着即将离去的地铁；独自一人走往三号线方向的穿校服的学生，高高瘦瘦；面容略显沧桑的中年女人一手握住的手机里传来叮嘱母亲的年轻女声……
爸爸陪着他的孩子坐，妈妈牵着她的孩子走，学生陪着自己走，手机那头的孩子陪着年迈的母亲走。
六月十二日下午一点半，打算回家的我走在布吉地铁站五号线转去三号线的空地，看到刚刚在同一节车厢的一个妈妈曲着腿牵着自家的小男孩。孩子的大哭大笑是不加掩饰的，可三两个成人开始蹙眉看着哭闹不休的小男孩，妈妈忙把小男孩竖抱在胸前，带离人群。停到布吉地铁站一块以国画笔法画着枇杷的墙前，给孩子指着那黄橙橙的枇杷和黑黝黝的梗，轻轻拍着他的背，拍了又摸。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一会，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备忘录，把她们写了下来。
手机备忘录里置顶的第一段在十二月一日：远远小朋友在幼儿园的建构区仔细地摸索，翻出了圆柱体、长方体……我过去问他，“远远，能和老师说说，你想搭什么呀？”他回答我：“地铁。”我指着被垒在上面的圆柱体问他：“那为什么会有这个呢？”他认真地说：“因为有地铁是建在高架桥上的”
他说得没错，深圳北、塘朗、长岭陂这几个站是在高架桥上。
后来有一次远远他进了读写区，也在十二月。他向我求助：“老师，能帮我写一下‘湖’吗？”我正疑惑他怎么突然想写字了，就看见平板上他写了“太安→西丽”，“安”压住“太”，“西丽”小小得缩在一边，他指着“西丽”后面让我帮他写“湖”。我认真看了看，这几个字并没有任何笔画上的错误，对于一个中班的小朋友来说太难得了，帮他写下“湖”，一写完他就开始给读写区里的小朋友们播报：“本次列车通往太安方向……”
孩子们也是深圳地铁的常客。他们始终在用他们的眼睛，敏锐地观察着周遭一切。
三 曾是孩子的我
我二零一七年到二零一九年的记忆，与深圳地铁始终纠缠不清。
彼时，初中毕业的我刚收到厚厚一沓的邮政快递——录取通知书和其他零零碎碎的。是坐在客厅地上打开的，一本一本一张一张核对名单，确认都没有缺漏后，才开始和爸妈一起细看那张最重要的通知书上，看到高中名字的时候我好像才缓过神，心落到了实地。妈妈的双眼慢慢从通知书上移开，转向我：“写的是南山区，好远啊！你用手机查一下过去要多久？”我忽然愣了愣。她倒也没催我，过了一会儿，我打开手机里的地图开始查路线。爸妈坐在沙发上紧盯着我，一个坐着，不记得手里在做什么了，一个站着。
从离我家最近的双龙地铁站去到高中附近最近的登良地铁站，需要坐三十九个站，仅仅是待在地铁里便需要一个小时五十分钟——这还是未计算转线和突发意外的理想时间。每一周的周日去周五回，也就是说，过去要三个小时四十分钟——坐七十八个地铁站点。
三年加起来我会在地铁上待多久呢？高三周末只能休一天，坐地铁累又怎么办呢？下课到地铁站的时间和上班族撞上了怎么办呢？不能吃不能喝饮料又坐这么久的地铁要怎么打发时间呢？……
统统不知道，那时候的我甚至都不知道深圳地铁怎么转线。于是爸爸决定带我去试点。在家里我惯常是对抗他反驳他的那个。就为抢台看，家里电视遥控器四五个被我俩轮流对着摔。眼泪怎么淌也好，嘴都像拉上拉链了似的就是不认错。但大事我向来是违抗不了他的意思的。更何况地铁搁家外面，根据我的经验，在外面还是给他点面子好。只能不情不愿跟着去了。
那确实算是我第一次坐长途地铁，可现在怎么也记不起来那时地铁里其他人是什么情景，也不知道爸爸他为什么不和我站在一起。那时约是下午去，地铁有些摇摇晃晃，蹲下便容易感到头晕。透明的地铁窗外，天上轻拢的云略有些灰白，和我有些昏沉的脑袋一样沉沉地，缚了光蕴蓄着什么似的。待在地铁的一个小时五十几分钟里，我站在这头，爸爸没过来，他隔着几个人站在那头。
四 一家子
正是早高峰的时间段，一般这个时间段很难看到孩子，但偶然也有。一家四口拿着行李进站，妈妈抱着女孩子，爸爸拖着行李箱，奶奶在另一侧环住妈妈的胳膊，围着地铁中间的栏杆，像是一个圈，一环扣住一环，到了深圳北爸妈就紧张地如临大敌地冲出人流，像从泥沼里抽身般。
从吉祥的上一站上来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穿着绿叶睡裙的女孩子高一些，男孩子稍小些，俩孩子被中年女人（大概是妈妈的年纪）牵到了一起坐，自己坐在了孩子们的对面。男孩子和女孩子一起坐，朝向却大不相同，一个屈膝跪坐在地铁铁板凳上一手抵着玻璃，一个劲儿看着外面，痴痴的一动不动；另一个坐在凳子上，脚沾不着地，不是晃晃悠悠把玩自己的手，就是一溜烟儿窜去妈妈膝前蹭蹭抱抱，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念着“ABCDEFG…”或是嘟囔着“喝水”“上厕所”“妈妈”。女孩儿从座位上下来以后，整个身子往左倾，前搭着座位，右脚支撑着地，两腿交叉。她的眼睛也不总是看妈妈，在凳子上蹬蹬腿，看看凳边，看看弟弟，又是看看栏杆，摸摸发绳，蹭蹭栏杆，但总是不安心地靠近妈妈，妈妈用手机处理工作，不大搭理她，除了她说上厕所的时候应了一声，基本都低头指腹滑动屏幕。
小女孩干脆去抱住栏杆，更大声些唱着拖长音的“OLJ…”，唱了会儿又蹭过妈妈那儿，“妈妈我困，想要睡觉”，妈妈：“过去睡觉”，女孩儿撒娇：“要妈妈抱着睡！”“让爸爸抱着”妈妈嘴上这么说着，最后还是认命似的放下手机，可以想象到口罩下应该是有些不耐烦的表情，但抱着女孩儿的动作依旧轻柔，不大乱动，女孩儿心满意足不再唱歌，深深埋在妈妈怀里，只剩光洁的脖颈和后背上侧露在外面。
大概是快到布吉站时，女孩儿又醒了，握着妈妈的手一起拍着自拍玩儿。小手覆在大手上，相似的肤色，相似的动作，伸远手臂，女孩儿求妈妈：“妈妈～再拍一个！”妈妈认真地说：“你要慎重选择。”女孩不依不饶：“我要这个这个……”拗不过女孩，妈妈又和她拍了几张。两双手都放回女孩腿上，妈妈的手握着紫色小熊，轻轻垫在下面，女孩的手聚精会神地托着手机滑动。
女孩儿一选好照片马上把手机拿给爸爸看，自己拿着紫色小熊站在中间。车厢摇晃，妈妈一把拉过女儿，女儿右手被往后一拽，左手还想挣脱，一直面朝爸爸，耳后的两个小揪揪也在摇晃。
又新上来了一个有粉色娃娃领的女孩，坐在了刚刚男孩子旁边。男孩子迅速从座位上滑下去几下走到妈妈那儿，“你怎么也过来？去爸爸那儿，妈妈抱不下”。女孩儿也醒过来，“妈妈一个人抱不了两个”边说边推搡，妈妈护住两个孩子，让弟弟过去找爸爸。弟弟愣愣站着，叫声中逐渐有了哭腔，中年男人一把把儿子揽过，搂在怀里，和对面的妈妈一个姿势互相对视。他神情平静，只是偶尔往左低头侧看儿子的脸时似乎显出几份温柔。
“太多人了”另一个女孩儿清脆的声音伴随门开响起，男子应声后退，坐着的人也不言不语地让出一个位置给抱着孩子的老年妇女。
“坐好！”女孩子又碰到旁边的老奶奶，老奶奶和蔼地笑笑：“没事没事，几岁啦？”“两岁”“漂亮”女孩儿扎着两个简单的小马尾，肉肉的脸上、五分裤下的小腿、莲藕似的小手满是劲儿，这里摸摸那里挣挣，“嗷呜嗷呜嗷呜呜呜呜～”。
抱着女孩儿的女人厉声警告：“你做好，别跟她玩”，原是对着一旁站着的男孩子说的，男孩子半坐在女孩儿身边，一手握住把手，一手和女孩儿玩，听到这话马上安静了。“给你这个”专注的眼神，喂给女孩儿小小的零食，像是糖果，女孩儿嘻嘻边笑边露出齐齐的两排牙齿“等一下（再给你）这个（手里拿的小包包）给哥哥”“没有啦，吃完啦”
与此同时，一个刚刚坐下的男子看到对面的女子坐下后赶忙起身坐在她的对面，挺起微凸的胯对着女子，神情故作冷漠。“来来来，做我坐这边”又微起身和哥哥换了个位置，翻开书包小格后又翻翻大格“妈妈找妈妈找”“我！我！”妈妈在包里佯装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拿出来。
被家人说着“要下了”就吓到连忙走到中间站不稳的男孩，踉踉跄跄走几步，差点摔倒，姐姐赶忙过来接，爸爸在上面护住俩孩子。
五 自带座位的小孩们
耷拉着的紫色U形衣领，挂在一个男孩儿若隐若现的小锁骨下面。
这个男孩儿是我七月九回家途中，在地铁里偶然发现的。周五中午刚过的时间一般能避开高峰，所以我一般在午饭刚吃过到三点前乘坐地铁回家。没想到那天人还是比较多的，不至于摩肩接踵但也没多少空地。
这一节车厢，一眼望过去还是略拥挤的，人们要么坐在椅子上，要么站着，地上多半放的是行李箱和袋子。
只有这个小男孩儿比地上的杂物高一个个儿。坐在中间空地上一个凹陷的手提包面，扎马步似的坐着。
“…下一站塘朗…”短暂的地名提示音在耳边划过，站着的大人们不约而同从左从右往上望着靠近自己方向的地图线路图，默算与自己终点站的距离。他却是在环顾四周后紧盯着地铁顶灯侧不断变幻的小屏幕，上面放的是动画地铁宣传片，一个质朴可爱的卡通形象占满了整个小屏幕，边晃动身子，边指示安全通知。我也默算了一下，我从留仙洞站上来看到小男孩到现在快到塘朗也过去有十分钟了，也就是说小男孩盯着地铁的卡通形象起码有十分钟了。
他盯着小动画，眼神专注的同时姿势也很郑重。一只棕色凉鞋踩着地，小腿迈开，两手斜抱着冰红茶的饮料瓶子，五指爪子似的巴在塑料瓶身上。
动画切换成其他影像后，他的小身子也不闲着，小脑袋警惕的晃动着，他的视线总不在正面平视，要么是在右边，要么是在左边。可 这样警惕的他却信赖地背靠在一对粉白夹杂的衣服拢住的膝盖下。那膝盖主人是一个女孩，应该是他的姐姐。
她年纪也不大，脖子上挂着红色卡包，正上小学的样子，与大人并排坐时凹出一片小小的空隙，比起他的弟弟，可镇定自若多了。男孩儿看着看着屏幕，偶尔脑袋转回女孩这，俩人窃窃私语。大概是女孩旁边坐着的爸爸提醒了他，男孩儿不再那么紧绷，右转屈肘，换成单手抱饮料瓶，另一只手松松地搭在大人膝盖上。
听到动静，他又扭头望向对面的地铁门，挣扎着一手抱饮料瓶，一手抻着大人膝盖起身，屁股先起，大大的眼睛望着右边，继续微曲着起身。
七月二十八日，我汇入早高峰八点十四的人流里，又看见了两个自带座位的男孩儿。一辆婴儿车，一辆小滑板车，简简单单，就是两个孩子的安稳处。小的男孩半边身子遮在婴儿车下，一个高个男子扶着婴儿车。大些的男孩两只手托着腮，仰头和大人再三确认，“还要等八个站”“哦七个站”又归于沉默。忽然，男孩与高个男子对视了一下，男子俯下身子帮他调了调口罩，大概是他的爸爸。“aiaiai”婴儿车里的小男孩边说着边拿手虚指着远处，挣扎着要出来。快要哭闹时，他爸爸把他从婴儿车里抱出来。左手托稳他的屁股，尽可能把他扛得更高。他还是不依不挠边继续挣扎边口齿不清地争吵“啊啊啊boboaiai”爸爸把他托到车厢中间，侧着坐在了陌生的花裙子老奶奶旁边。“你这小孩不乖”奶奶边说着边帮爸爸把孩儿蹭乱的衣服扯平。
一直晃着的两只脚，慢慢晃成了一只脚，靠着座位停了一会，又外翻过来，连带着一身黄色的小男孩侧倚身左肩靠在爱心专座的红字上头也晃起来。手开始撑在座位上身子前倾，望着窗外，定一会儿后又转头，手臂舒展开。拍拍自己，女提示音响起，一旁的男子“走吧”小男孩也走了。
人群逐渐拥挤，到了摩肩接踵的程度，侧着身子才感觉站得舒服些。一个坐在妈妈大腿上的小男孩瞪着小眼睛，嘴里边念着“mamamamama…”妈妈的双手环着他的小屁股，不知为何一会儿喊了一声“不！”男孩儿从妈妈身上反过来正对着人群坐，掻掻小小的大腿肉，两条白花花的腿在妈妈膝盖边拢了拢，不一会儿仰头看着路线图，意识到快到了，滑溜地从妈妈腿上下来站好，牵着妈妈的手在深圳北下了车。
七月二十三日，在地铁上难得享受的一个周末。南联站上来了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婴儿车里坐着个孩子，从眉眼看应该是个小女孩。却有着一股子俏皮而倔犟的生命力，没听见她说成句的话，但腿脚力气足，先是曲起右脚半盘，又把左脚伸出婴儿车，试探似的蹬蹬，一点点伸向地面。她像是坐腿部伸展运动一样：（一二三四）单只脚撑着斜坐在婴儿车后；（二二三四）两只脚抻直前倾探出整个身子；（三二三四）两只脚蜷着。
妈妈背后环抱着孩子，看不出孩子的性别，只看到她的小爪子揪着婴儿车罩顶舒服的布。黄色的手，白色的衣服，暗红色的布，米色的玩偶兔，充满弹性的褶皱，拉到最大的罩顶，都在游戏。
戳戳、提拉、到整个身子摁压在罩顶又回弹起来，孩子的小屁股正在婴儿车前的围栏上，双膝蹲姿。玩了一会儿孩子赖倒回婴儿车里，侧卧着身子拿眼儿偷瞧没好气的妈妈，噗地一声又把头埋进婴儿车里。这会儿拿的屁股正对着妈妈，“民治”妈妈也没叫孩子起来，左手捏紧婴儿车头，右手覆在婴儿车围栏，一咬牙把整个婴儿车抬出地铁，孩子在里面依旧屁股撅着。
后来一对夫妻推着婴儿车进站，到杨美地铁站时我一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小男孩已不在婴儿车里。找了一会儿原来他是赖在爸爸身上了，他的姿态像反犬旁一般，头使劲往上往后仰，右手也使劲地攥着大人头上的吊环，左手划拉划拉，两三分钟后左手攥住了吊环，伴着两条屁股以下的腿使劲扑腾，还蹬了蹬爸爸自始至终都是左手拉着电话，右手环在孩子的屁股下横抱着他。妈妈的手总控制不住在孩子扑棱的时候在孩子的屁股下面晃，像是时刻等着迎接的动作。
六 脚尖跳舞的女孩们
在地铁上坐到一点左右，我又注意到这车厢右边一侧的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头顶大概及我肩，跟拎着购物袋的老年男子一起，站在车厢与车厢之间的铁板上。
一只脚轻巧地点来点去，走到右边想碰栏杆却怯怯地收回手，与我对视一眼后，略沉的眼白没入，迅速地阖上双眼，走向了老年男子身边。没有牵着也没有拉着，只是比刚上地铁时，更近了。
到了深圳北站，人流涌出，她想走去中央座位处，“我们很快了，不坐哈”老年男子制止了她，她问道：“不是深圳北吗？”老年男子依旧坚持：“还不是”她靠向横着的扶手栏杆处，撅撅嘴。
第二次走去这处，白色镂空凉鞋裹着的脚踢踢踏踏，低头注视着。下一站的车门打开，爷爷牵着她的手，脚步一致地在提示声中走出去。
地铁驶到上水径时，没有位置坐的我又找了一个舒服些的位置。人停在广告隔墙之间，抵住行李箱，靠在栏板上。对面是一个穿着白色公主裙的女孩子，也是一样穿镂空凉鞋。
地上的购物袋是中年女人放下来的，女孩子和大人一样戴着耳机，稚气的脸有着成人的肃穆。只是偶尔，她在戳着戳着手机屏幕的间隙，会飞快跑去靠墙的女人身边分享自己手机里看到的趣味，给女人不时指点几句时方才绽出一些笑容。
过了一会儿抬头，女孩儿微抬起手机向着女人那边，只见女人挺起肩，双手一压，矜持地落在包前。包裹着的上衣显着女人的曲线，她微靠在地铁橘色的墙纸上，背后是残疾人图标和地铁扫码提醒，正视着女孩的手机摄像头。拍好几张后女孩儿又凑在女人身边，她伸出小食指俏皮地摇了摇，在中年女人和她说这样拍好看的时候。
摆好姿势的女人面带微笑地拍完照，陆续向女孩交代好“一点半”“布吉”“什么时候吃”等等后，两人又重回自己的位置，低下头重归平静，手指轻触手机屏幕。
在站台等车的时候，大脚和小脚四只脚并排靠在一起，稍大一点的脚朝向三人好奇的方向准备迈进，穿着蓝色的校服，斜挎着白色的包，一身蓝中一点蓝的搭。
坐在小小的三人座位上，女孩和小女孩一个刚过妈妈的肩膀一个刚到妈妈的胸口，妈妈翘着二郎腿，侧着身子把更多位置让给女儿们，偏大的女孩手搭在椅背上碰到妈妈的肩膀，小女孩全神贯注在手上的手机里，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被环在小圈里。手机有两个，一个在妈妈的手上，另一个，我刚上来时看到是是在大女孩手里，后面没过多久又到了小女孩手里。
“水！水！”伴随着小女孩们的娇嗔：“购物公园！”咧嘴笑的小女孩们也上了地铁，靠在椅背上，后来转身边看透明窗外边聊天时，俩小女孩亲昵地靠在一起，“我要坐”小男孩“我们看一下那个”边说边指，“下一站就是侨城东”和女孩们一起上车的浓妆的女人们叮嘱：“不痒不要去动，”“少喝点水！”
听到提示女声的“侨城东”时，小男孩开心地翘起脚丫，跟着喊了一声：“侨城东”。
小女孩无聊地玩着自己的腿、衣服上的亮晶晶“不要去抠啊”裙子里面还有一层，开始了一大一小的一来一回：“要不你就全部抠”“扣不完怎么办”“让阿姨和弟弟帮忙”“回家洗完再出来”，小女孩们绯红的脸是打着艳丽的腮红，头饰夸张又俏皮的绿白充气蝴蝶结，和绿色的上衣和白色透明蓬蓬裙呼应，红领巾搭配着更亮眼。
七 穿校服裤的大孩子
七月十二日正值暑假，吃过午饭准备去找高中同学诉诉旧，我在地铁上竟遇见了穿着深圳校服的孩子。这应该是个初中大男孩，他背着蓝色书包，戴着蓝色的电话手表和蓝色挂绳的挂脖卡套，上衣灰色配一条代表性的深圳校服裤，一只脚抵在进站的栏杆，另一只脚后腿半步保持平衡，双腿交缠，从腰身到右肩都倚贴在栏杆上，右手环住栏杆车不稳时手掌反握住栏杆，头一直低着注视手上的书，人走近时放直起肩膀，声音静时头和肩膀几乎低成一条水平线，拿书的左手伴随男孩的投入心情或高或低，但都依旧问问地拿着手里的书，熟悉的站名“大芬”响起，他头也没抬，车门一开径直起身走了出去。
正站着的女孩同样穿着代表性的深圳校服裤，配一双白鞋，上搭一件有可爱涂鸦的黑色T恤，从进站以前她始终左手扶肘拿伞，半环住自己，右手拿着手机找到扶手确定站位后几乎是一动不动。看到车门开时抬头逡巡，意识到有座位且不是自己的目的地时迅速坐下并翘二郎腿继续刚刚的动作。
穿着红色洞洞鞋，在即将到目的地时用电话手表和电话里的女声汇报着：“快到了”“对，现在下”的，是一个2号线的男孩。挂电话后背上双肩包，两步并一步大跨步往前，一手握住栏杆，身子没保持住平衡，晃荡了两圈才站定，注意到周围人的眼光脸上显出害羞的神情，等车门一开马上出去。
坐在我对面的男孩，从我看到起十分钟里保持这个姿势不变：头和肩膀几乎在一个水平线，背着书包也没放下来，双脚与肩同款，外八站立，双手搭在两膝上，手机连接着男孩的手臂曲线和视线焦点，到目的地后迅速起身离开。
在老街站台，又好像看到前两天遇到的男孩，乍一看坐着玩手机的姿势一模一样头几乎低得与肩平齐，背着黑色的书包，双手横着抓手机。
另一个穿着全套蓝色深圳校服的男孩很高，几近栏杆，我问了一下他：“怎么还没放暑假吗”，他说：“没，我是职高的”，在龙城广场站下车，眼镜明亮，干净帅气。
几个客流量的站点过了后，车厢里的人明显少了，我走到稍中间的空地，侧耳听见“这个小孩子可以用，你到时候记得领”，从旁边的略显老态的女人口中，而一看过去她对话的对象竟是她后面的一个男孩。乍一看全没看出，因为这个男孩儿已经轻而易举拽着地铁车厢里最高的栏杆，弯着腰也高过母亲半个头，但从一个成年人的角度看他又过于瘦弱。布吉站也有两位母亲在讨论高考填报的子女。一位把托特大包挎在胸前，一位是简单的白上衣配长裤。两人讨论到“敏感处”压低声音对着对方耳朵说，神色警觉，音量却是周围三四人均可听清。
八 陪着大人的孩子
在一个转站处，佝偻着背的中年人带着小男孩先去问了地铁的安保，小男孩手机不离手，隐隐可以看到游戏界面，但在中年人牵着小男孩不知所措时，小男孩及时脱手观察了一下地铁上的文字信息还有提示音，“就是这里了，没错的”，但中年男子沉默不语，依旧领着他又去问了另一个安保，道谢完才带着他重新排队。
右边有粉色娃娃领的女孩早被女人抱在怀里，女孩半低的颅底下露出女人半张脸，两人各自看着自己的掌中世界。另一边一个中年男子突然发问：“诶，现在这是哪个站？”小女孩从妈妈怀中挣脱出来，睁着大大的眼睛对着这边，大声说：“老街！”说完又回到妈妈怀里。
中年男子下车后，一对黄色的女子坐在哪个位置上，男孩坐在妈妈的腿上，比划着手指，男孩两只手指比着数字，母亲的目光全在他身上。我在这一侧的车厢望过去，只能在两对黑色牛仔裤和蓝色格子短裤的缝隙间依稀看到黄色的衣服和伸展的五指，两双大腿分散时，男孩一条腿在妈妈两腿间晃悠，另一条腿也跟着，不知何时戴着黄色渔夫帽的妈妈已经阖上了双眼。
一个女孩儿，黄色的宽松束脚裤和红色小狮子书包在一种黑白灰等的深色中脱颖而出。戴着口罩也掩不住女孩儿稚嫩又带着肉感的小脸，和肉乎乎的手臂一样可爱，却格外的害羞，紧紧贴着一起从岗厦地铁站上车的老年男子。他两鬓斑白，两手横在胸前像在冬天暖手的时候，手臂上还挂着女孩儿的红色小狮子书包，后仰的坐姿注视着远方。
女孩一开始左边的发揪以下的身子都挡在了老年男子的右肩。过一会儿再抬头，女孩开始挽住老年男子的右手，注视四周，目光紧紧贴在面前的栏杆上。她走到银色的栏杆，双手交叉抱住，头依旧面向老年男子，老年男子也没有制止，女孩儿安心以后开始抱着圆柱形的栏杆转起圈圈来。后来在下沙站见到的另一个穿碎花裙的女孩儿也是这样害羞地依偎在中年男子肩下，和男子轻声附耳。布吉站里有个最闹腾的孩子和爸爸打着打着，脸上却满是笑意，“你不会推开吗？”“啊”“哒打”“不要”……
九 雨中乘地铁的孩子
八月五日大雨，载满下班族的地铁“呜～呜呼呼咻”。大人们在同一个时间点同一个车厢里背靠背度过“漫长”的时光，摩肩接踵。都担忧着地铁外的风和雨，都克制地在狭小的空间里，都在夜里一天的工作通勤结束后满脸疲态。
踩着红色小拖鞋的小女孩一手拿着透明的雨伞和粉色雨伞，一手抓着快递，在两个车厢间的铁板踩了踩。
穿着蓝色娃娃裙的女孩儿轻盈欢快的脚步哒哒哒，牵着妈妈往更少人的地铁车门前排队，小女孩手上没有姐姐们那么多的行李，只有妈妈的手。一行人找到了座位，问：“这次去哪里啊？”“当然是我最喜欢的老家啦！”
“妈妈，太多人了”“对啊”“我看看我看看”“我爸拉着我…反正我不行”女人搂着一个小女孩，旁边坐着两个女孩，一个比另一个更大些，最大的的女孩沉默着，也没拿手机只是双手抱着书包，两脚蹬地的坐姿，偏小些的手上抱着行李，是个褐色的大袋子，最小的女孩儿脚碰不到地，无所事事地晃悠着腿，像个退休的悠闲小老头。
忽然想起今天公司迎接实习生聚餐时一位前辈说的话：“ 以前还小的时候别人知道我年轻都说真好啊，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年轻有什么好的。”
地铁站出口处笼罩了一圈云雾，倾盆大雨围在地铁外，把人们困在了里面。
雨，宛如窗的帘子，斜着倾成一道道珠玉滚落的痕迹，戴着耳机也听不清里面的声音，嘈杂的人声也抵不过这外面沸腾深沉的轰鸣。
被围困的人群里，男人居多。女人暂且先放下回家的打算，背着或搂着孩子就去了右边的商城。大多的人是一个人，埋头忙碌着，抬头逡巡雨幕，举高手机录视频或和家人视频，又继续埋头忙碌了，只是匆匆的脚步稍停下。
绷着素色长裙的女人抱着男孩儿，前几步处，年纪更大的女人牵着粉色公主裙的女孩儿，后面的女人快走几步，不一会儿，共同等待的一家人，紧紧牵着手。
一个男孩儿急急忙忙跑到地铁出入口的最边上，打开看着挺沉的黑书包，把里面的不知什么东西递给对面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赧然，不矮但也还是个孩子模样，有点卷毛，避着人的眼睛，两人絮絮叨叨。
电动车司机，大多等候在地铁站到公交的一段必经路上。他们一只脚抵着地铁站外的柱子上，另一只脚曲在电动车两只脚踏中间的板上，都亮着车灯，把焦虑与稀松平常映在人的眼上。电动车摁着按钮就一直加速，但雨中急刹属实危险，故一般是在看到来人后便减速慢慢刹车。
雨中的街景是水与光的缠绵，影与风的较量，尤其是夜幕深笼时。街两边的小店亮着自己家的灯，不谙世事的孩子踩进水坑踢踏着，背着自己的家门口，但离得也不太远。
十 夜里的孩子
一身蓝色的男孩儿抓着自己的有些泛黄的细软头发，先让人注意到的反而是妈妈微弓着身子右手撑着膝，左手捏着书“今天的天气，这么好，的那叫。天生是有成就文字，精明，的信息。他，每周一，男生，……”
妈妈画着淡妆，轻声细语用正确的读音和顺序跟读绘本，时不时问男孩一些问题，手边指着边问“他叫什么名字？”
嘈杂的地铁里，又双双抬起头，妈妈意识到快到了，收起书本把包里的小玩具递到男孩手里。男孩揪着玩具的关节，妈妈回了一会手机的信息，又把屏幕给儿子看。两人笑笑聊聊，“妈妈他坏了”一边轻声喊着妈妈一边拿小眼睛瞅着妈妈的反应“邦邦邦”“啊〜乒！乒乒乒乒”“乓乓”
微坐起身子，双手扭动着一会儿把这个部件拆下来一会又开始“biubiububunubu pangpang”“哈我打的是空气！你以为我打的是铁！你怎么抽着我？”“哎呀而呀”吁吁于棒棒棒唉唉唉嚯嚯嚯”
拖着长调，唱曲儿似的还破音儿，乐高上的一个小零件掉地上了，他没什么所谓的地伏在地上捡了起来。直到了龙城广场站，下的人多了他意识到自己仍在途中，“我们要到了没啊”“还没呢”妈妈眼睛也没抬，“还没呢”男孩在铁凳上被烧了屁股似的，他站了起来。
从民治溜上来一道小黑影，像抓不住的泥鳅，嗖地上了车，握住了最近的栏杆，年轻女人跟在不远的地方，被牵着也上了车。上了车，小男孩总也说不完的话却要母亲附耳弯腰悄悄说，从蹲到站，是乌压压的人群，他尚带着吃惊的小脸怔愣着，腿和身子已经起来。等到人群散去，孩子和母亲也早已不见踪影。
小男孩对着玻璃窗的反光，在要下的站台终于站在两排座位中“嘿吼嘿”来了一套组合拳。
男孩子吃力却又不放弃地紧紧跟随着牵着他的手上楼梯的女人。无所拘束的腿裹在宽松舒适的裤子里，类似于“we11done”潮牌复古纷繁的字母老花图案，晃动在孩子稚嫩的步伐下，细看眼花缭乱。
从七号线弛来的地铁略显空荡，车厢里孩子朗声问问题的童音挥散不了夜色，但或许挥散了一些大人脸上流露的疲色，在两排坐位中央站着的年轻女孩们纷纷回头看了一会儿孩子们，并未露出反感的神色。四个孩子。最高的男孩走在前面，黑色的T恤背后是白色线描的翅膀，三个孩子手牵手，中间的男孩高左右俩孩子一个。
一个短短的身子小小声地“呼”着倒在了妈妈的右手边，奶奶软软的音“到了到了”。左肩对着人群，面朝身边的女人，总是想从座位里翻出来似的，屁股碾过左侧又抻往右侧，“大概…还有十个站左右吧”
一个清朗的男声在男孩左侧响起，已经坐在看不下去儿子翻来覆去的母亲腿上的男孩反驳一声：“哪里啊！”有点没有底气的但又不小声，男孩的肩膀一直是耷拉着，头像乌龟一样往上撑着。他戴着口罩“还差几个站啊”“九个”“哪里”“没有早就过掉十个站了”“还有十个站”“no!”…“一共五个人的位置坐啊，坐得下啊小姨不来”…“还有几个站？”拉长声音，男孩的语气里流露出可爱的不耐。
转到塘坑站，在靠边的两个爱心专座上母亲低头望着膝上滑动手指，让人一时分不清她是在垂目凝视枕在膝上安睡的儿子还是在注视着手握的手机里的工作。过了几分钟再看，儿子整体向下倾了些，母亲原本握着手机的右手将手机背在腿上，卡着儿子身子下倾的趋势。再细看，母亲的眼睛也轻轻阖上了。
这次在五和上车的孩子年纪更小些，却更爱发出声音，不像上一个孩子只是身子扭来扭去，这个孩子上身边晃边“啊！“哎！”“咦啊～”地叫唤，一声比一声高亢，看着妈妈无奈笑笑的脸皱眉哭了起来，妈妈安抚性地把他抱在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