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中考，终考

有位作家说：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每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而我要说：在时代的巨浪中，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粒沙子。

我们被裹挟在人潮人海里，巨浪一波一波打来，在湍急的流水中，有人溺水窒息，有人挣扎逃脱，有人奋力拼搏到达浪尖，领略到常人难及的壮丽风光。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星海横流，微芒不朽。

时代潮流浩浩荡荡，世界太大，我们太小，如寄浮游于天地，如渺沧海之一粟。但在历史岩石的缝隙里，我们这些普通沙粒的挣扎与顺从，反对与屈服，争辩与沉默，纠结与坦然，焦虑与欣喜，每一个细节都有值得记录的地方。

我们就是历史，但历史不会只有我们。

我永远记得，2022年6月28日21点27分，面对着撂起来一人多高的中考试卷与资料，我忍不住拍下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终于考完了，收拾了一下，中考这一年，孩子居然刷了这么多试卷，做了这么多教辅。心里五味杂陈，辛苦啦，宝贝……

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考试，不但考验着孩子，也考验着家长。对于有些孩子来说，中考可能是他们学业生涯里，一次微不足道的考试，因为后面还要高考，还要考研，还要考公；而对于有些孩子来说，中考，就是终考，最后一次考试。他们将被分流到职业学校，然后马上进入社会，成为各行各业最底层的劳动者。

说到这里，已经非常明确了，中考就是一次社会分工的考试，基本决定了孩子往后的社会位置。

对于大多数家长来说，中考是一场人到中年的考试，检验着人生的成色。任你前半生多么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如果孩子成绩不好，就能否定你一切的努力，给你鲜亮的人生，蒙上一层灰色。

毕竟，孩子才是一个家庭的将来。

当然，如果你的能量足够大，大到可以用出国，来避开中考，比如国内送到英美的众多小留学生；或者孩子的天姿足够出众，培养一项专长来避开中考，比如郎朗、全红婵；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但，作为中国的普罗大众，从出生到死亡，大部分人的路线都已经规划好，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

那天晚上，中考试卷和教辅资料被我打包，送进了废品站。一同送走的，还有我对孩子学业的提心吊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妞妞的中考，在我这里也是一场终考。它结束了我对妞妞长达十年的鸡娃生涯，从此以后，我将不再过问她的成绩，不再对她的学业进行指导。一切功课都必须由她自己负责，顶多，就是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一些支援。

一切都结束了。

中考是一条时间分界线。中考前，我以日为年，几乎都活在初中各门功课的检查、批改、拍照、上传中。而中考后，我以年为日，时间就像黄河壶口瀑布一样，泥水与沙土倾泄而下，不分日夜，眨眼就过。

在这三四百个日子里，妞妞上了深大附中，真正脱离了我的视线。她适应了集体生活，她跟上了学习节奏，她竞选了班级**……她在成长、蜕变，并如鱼得水。

在这三四百个日子里，我不再检查孩子的作业，不再操心孩子的饮食，不再焦虑孩子的成绩，轻松又自在。放下学业的纠结，鸡飞狗跳的日子结束了，进入了母慈女孝的时代。

时间晃眼而过，2023年，进入八月，时过大暑，又到深圳一年中最炽热的时刻。在快递柜前，几个邻居满身的汗水，却挡不住一脸喜气，正拆着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我向他们道完贺，这才惊觉，距女儿妞妞中考完毕，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一年之间，深圳中考的形势已经发生了许多改变，但，关于中考，我还有很多话想说，想跟许多已经结束了中考，或者正在中考的家长们说。

这些话在我心里整整酝酿了一年，反复斟酌，最后终于借着这篇文章，来说一说深圳的中考，说一说我和妞妞母女俩的中考。

一、全民中考

思绪回到了四年前。那一年，妞妞刚上初中。我完全没有想到，在深圳上初中，根本不是孩子一个人的事，需要家长的高度参与。可以说，在深圳上初中，没有家长的协助和参与，孩子自己根本不可能完成学业。

孩子的中考，也就不是一个人的中考，而是一个家庭的中考。

最先给孩子带来压力的，是繁重的功课。2019年，深圳中考进行改革，中考的总分从原来的460分，增加到了610分。

这次改革，首次把道法纳入中考。加上历史体育都在提高分值，也就是说，到2019届，孩子们要考的内容更多了，学业更重了。

还有初二必考的生物地理，初中一入学，考试的科目就达到八门。而在小学阶段，孩子只需要学好语数英就可以了。

功课一下子多了将近三倍，压力可想而知。孩子上初中后，每天六点起床，晚上作业要写到十一点，睡眠严重不足。每天，当我把妞妞叫起来，看着她睡眼惺忪，却努力睁开的眼睛，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但没有办法，深圳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上中学的孩子，家家都在挑灯夜战，没有哪个孙猴子可以跳出这座五行山。我充分接受、理解，并且尊重这件事，尽管对孩子也很心疼。

孩子的压力大，家长的压力也大。给我们家长带来压力的，是深圳市教育局的另一项改革措施：综评制度。

综评是什么？按深圳市教育局的定义，它有点复杂：

综评以学生成长记录为基础，通过描述和记录学生在校期间的学习行为和结果、日常表现以及参与社会公益活动、综合实践活动情况等，从德、智、体、美等方面对学生素质进行分析和评价，以发现和培育学生良好个性、促进学生全面发展的过程。

简单点说，就是以记录和描述，对学生德、智、体、美等方面进行分析和评价。

再简单点说，就是记录和描述。

谁来记录和描述呢？当然是家长。

在哪里记录和描述？教育局的网站上。

至于家长会不会用电脑，有没有时间，有没有精力，有没有记录和描述的能力，没有人考虑过。

那综评有什么作用？用处可大了：

1、综评按分数，分为 A、B、C三个等级，其中C等级不能被省级学校录取。

2、在中考成绩相同的时候，按综评等级高者优先录取，中考成绩相同，综评等级也相同的时候，才看生物和地理的分数。

3、高中学校自主招生的重要参考指标。

另外，综评还规定了每个学生，要进行研学活动，每个学期必须做够24小时以上的义工。

就每个学期必须做够24小时的义工这一项，让我过得水深火热，备尝辛苦。

在深圳，做义工要有义工号，还必须通过“志愿深圳”的小程序预约，这样义工系统里才有记录。否则，就算你做了义工，也是不算义工工时。“志愿深圳”每天会发布义工活动，家长需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在小程序上预约。

但深圳在校的初高中生有几十万人，每人每个学期都有24小时的义工任务，“志愿深圳”上的义工活动，一经发布，通常都是秒光。预约上的家长欢天喜地，手速慢预约不到的家长，就只能唉声叹气了。这样一来，导致所有义工活动都异常火爆，义工名额比春运火车票还要紧俏。家长们通宵达旦地刷新着小程序，拼的就是网速与手速。

这就是深圳2019届初中生的名场面：“抢义工堪比抢春运” ，到现在依然在家长中口口相传。

我的手速不慢，每天定好闹钟，到义工活动发布的时间，就上线预约。但小米的手机实在太卡，做义工的孩子又太多，家长们也跟我一样，都是定好闹钟，掐准时间来抢义工的。

所以连续一个月，我连一次义工都没抢到。到了十月初，我终于下定决心，换了一部华为手机，总算抢到了义工名额：小区垃圾分类志愿督导。

义工名额抢到手，可以去做义工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孩子只有12岁，按规定必须要有成年人陪同，才能去做义工。当时妞妞的爸爸刚换了一家公司，天天加班，周末也不能休息，根本没时间陪孩子。

而我家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宝，片刻都离不开人，抛下小宝跟妞妞去做义工，这事情就不可行。无奈之下，我只好把小宝放在婴儿车上，推着车子，陪妞妞去做义工。

一岁多的孩子，须臾不得安静，不是要吃要喝，就是要抱要玩，更不愿意在一个地方呆着。妞妞做义工的时候，小宝总在哭闹，我必须推着车子，不停地走动，才能让他安静一会儿。

但也不能离妞妞太远，义工队的负责人会不时过来监督，我只有围着妞妞，不停绕圈圈安抚小宝，抱着他给他喝奶，拍着他的背跟他说话，拿着小玩具逗他发笑……然后在这个间隙，还得给大宝拍一些带水印的照片，以便记录和描述，上传到教育局的综评系统。

从十月初开始，这样的场面，几乎每周都要上演。我还得按点按时去抢义工名额，因为算算时间，距24小时的义工工时差得还远着呢！再想想综评里面要求的国内研学活动，海外研学活动，妞妞还一个都没参加呢！想想就绝望！

我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在深圳上个学，真的不容易啊！

2019年12月初，深圳家长朋友圈，两篇微信公众号文章相继引爆。

开始是12月6日，Dr小鱼的公众号里，她发了一篇文章：《深圳中考有多难？要成绩好，要体育好，还要你的妈妈有空闲》。她先是痛陈深圳公办高中录取率底，只有40%，按照2019年中考录取的分数线。要上第一梯队四大名校打头的深圳中学，平均分要95！第二梯队打头的红岭中学平均分要93！

而非深户的孩子，平均成绩85分以下，就上不了公办普高了。

接着列表，把北京与深圳中考体育评分标准作了一个对比，引入上海与广州的数据，得出结论：运动健将才有资格上高中，因为深圳体育中考满分标准，冠绝全国。

然后痛批了深圳教育局的综评新规，每学期做满24小时义工，让孩子们苦不堪言，让家长们在手机上抢义工报名，场面堪比抢春运。综评里，还要求初中生每学期有两次研学，要参加传统文化活动，甚至还有海外交流的要求……马上有机构看到商机，开发出香港、澳门大学研学一日游活动。而学校家委会的热心家长为了能帮助班里孩子完成海外研学任务，也是四处求资源。

最后还做了一张综评方案的树状思维导图，罗列了综评方案种种不便利、不靠谱、不合理之处，读起来幽默诙谐，痛快淋漓。

第二篇文章是12月8日，“雪妈”发的公众号文章：《吁请深圳市教育局修订综合测评标准及简化信息管理平台的公开信》。在这篇文章中，深圳初中生家长“雪妈”痛诉：“偌大的深圳，已经容不下初中生一张安静的书桌。”

“雪妈”称，她亲历了一场海洋环保公益活动，却演变成数百名初中生及家长，争先恐后地围着主办方要证书的“大型车祸现场”。之后“雪妈”质疑：

1、深圳综评方案加重了学校、老师、家长、学生的负担。

2、该方案作假程度高，许多学生参加活动的目的只是为了照相、积分、写报告，活动与原本的意义背离。

3、有一批打着研学、义工等等能够为综评加分旗号的机构却大发横财。

4、教育公平已经是社会公平的底线了，现在这条底线也岌岌可危。

在文章最后，“雪妈”恳请教育局在广泛听取民意和深入组织讨论的基础上，修订综合测评标准及简化信息管理平台，在此之前，暂缓实施。宁愿慢一点，不能伤了教育的根本。

“雪妈”不愧是深圳大学教授，有温度有情怀，一开篇就把我代入进去了：接连几个周末，雪妈都没有时间带七个月大的双胞胎妹妹，为什么？我不是在陪雪儿完成各种综评要求的任务，就是在陪她去完成任务的路上，或者在琢磨怎么使用综评平台……

我也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宝，我也有一个正在上七年级的妞妞，我也是每天盯着志愿深圳小程序，跟几十万个中学生家长抢做义工的名额。不同的是，我还要抱着小宝，陪着大宝，一家三口去完成义工……我几乎是含泪看完这篇文章的。

这两篇文章一前一后出来，深圳家长在朋友圈纷纷转发，孩子小学和初中的家长群里，大家一起吐槽，分分钟都是几十条上百条的信息。其火爆程度，大约只有去年贾浅浅女士预备加入中国作协，以及今年刀郎发布《山歌廖哉》专辑时，可以相提并论。

这一下，深圳市教育主管部门，被推至舆论的风口浪尖。不愧是特区，深圳市教育局几乎立刻就做出了反应：12月10日，招开综评座谈会，听取了家长代表的意见。然后开会研究，做出了暂停综评的决定。此事，也赢得了深圳家长的一致好评。

二、这一届的家长

仅凭两篇小作文，就让深圳市教育局中止了一项正在实施的中考政策，听起来这似乎是天方夜谈，非常魔幻。可事实就是这样。毕竟再好的中考政策，也需要家长配合才能实施，这一点，教育主管部门看得很明白。

但这一届的家长，明显跟以往的家长完全不同，他们更重视孩子的学习，有更大的视野与大的格局，文化素养也更高一些。比起前辈们，他们更单纯，更相信明规则，更相信“读书破万卷”，内卷的“卷”。

而中国教育的明规则，就是中考完毕，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必须进行分流，一半人读职校开挖掘机，流水线上打螺丝；一半人上高中，将来搞科研，考医师公。

对于很多人来说，也许幼儿园就是起点，中考就成了终点。终其一生，他们只能做一些卖力气的活，再不能畅快如意，再不能自主选择自己的命运。

细究起来，这届的家长，大部分是小镇做题家，都是通过学习，改变了自身的命运，改变了原生家庭的命运。也是通过学习，他们才有更强的素质，更明白读书的可贵。

所有的人都存在路径依赖，假如你在股市上大发过横财，那你的后半生，总会想着在股市上再捞一票。就跟墨西哥全民贩毒一样，他们不是不知道毒品的危害，但邻居美国有巨量的毒品市场，一笔毒品交易成功，就能带来巨额利润。形成了路径依赖，所以墨西哥制毒贩毒也就屡禁不止了。

我们这届的家长也是这样，从全国各地来到深圳，搭乘着改革开放国力上升时代的列车，加上自身的学历与努力，让我们住上了花园洋房，过上了体面生活，摆脱了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当国力上升的列车减缓，我们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所有的成就，不过是时代浪潮推进下的一朵浪花，个人的努人远远要小于时代的大势。等我们认识到这一点后，却靠着惯性作用，依赖于读书出人头地的路径，依然在鞭策着孩子努力学习，期待不至于从中产阶级滑落，沦为无产。

至于看清本质的年轻人，很多人已经明白，学历贬值得太快。时代的机遇不再重来，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未必会有父辈的成就，未必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也未必买得起高价的房子。于是干脆放弃治疗，躺平拉到。

当然大部分还是不甘心的人，抱着自己还能拯救的心态，努力向上，活成一朵向日葵。

而我们这些80后，除了路径依赖，更是见识到了知识的力量，科技的力量，对孩子学习的重视，就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我们格外关注每一项升学政策，关注高考志愿填报与行业发展，愿意为张雪峰一万多的志愿指导买单。如果发现有不公平的现象，也会立刻到教育局网站上投诉。

呃，应该是建言献策，合理诉求。

也正因于此，我们这届的家长得到了一个“会闹”的“美名”。

据不完全统计，从小升初以来，到中考结束，深圳这届家长相继闹没了百合外国语的万人点招，深高南掐尖招生，闹没了深圳中考综评，搅黄了实验学校初一新生送光明住校。最后一闹，是中考结束，录取结果出来的第二天，出现了滑档的考生家长，在教育局门口拉起横幅求关注，几百人跑到进教育局办公楼散步的奇观。

可谓是声势浩大，翻江倒海，威武雄壮。

不独是深圳家长，放眼全国，哪个城市的家长不闹呢？上个月，以打假出名的网红“铁头欺软怕硬”，在杭州冲进了新东方，拨打电话举报他们进行学科培训。看到门店被关闭后，网红铁头说：“如果这家店敢开，我天天来！”

这狂妄霸气的言论，立刻为铁头引来巨大的流量。资本入场，马上请他直播带货。万万没想到的是，铁头的直播一开，粉丝就在直播间大闹天宫。他们破口大骂，一边下单，一边退货，不停捣乱。这阵势，吓哭了客服小姐姐，也把铁头吓得半途退出直播，落荒而逃。据悉，这些粉丝，基本上都是杭州对补课有需求的家长，在铁头打假新东方时，就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了。

感受到家长的滔天怒火，铁头的头，就是钢做的也害怕了。过了两天，立刻转了口风，不再盯教培行业，不再用“双减”文件，去打假衡水中学了。

杭州家长的战斗力，可谓爆表！

再看看南京的家长。

2020年7月28日上午，高考成绩一公布出来，南京一中校门口就聚焦了大量的家长。这是一群愤怒的家长，他们冒着大雨，一手打伞，一手举着标语，一边高喊：一中不行！校长下课！

原因就是当年高考成绩没有达到预期，部分家长心怀不满，加上高一高二的家长怕“步其后尘”，响应闹事。而家长愤怒，更是因为三年前中考招生质量，南京一中绝对占上风。但在南京一中学习三年后，高考的成绩却远远不如其它中学。南京一中被指责为“高分进校，低分高考”。

事后，南京一中认错，并发布有应试教育的整改措施，持续数日的风波才逐渐平息。

南京家长的战斗力，所向无敌！

至于北京的家长，更是全国家长的风向标。如今鸡娃圈里流传的标准：3岁背100首古诗看英语绘本；4岁学钢琴画画；5岁学奥数，思维训练；六岁进最好的小学，奥数进创新班；7岁钢琴过8岁，英语过KET……全是北京海淀妈妈玩剩的。

就连滑雪天才少女谷爱凌，在美国学习时，妈妈给她补奥数，也得回北京海淀黄庄。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还看到了这样的新闻：《中年家长为了后代扎堆赴香港读硕士，以身作则，为子女争取更好的教育资源》。

我打了一个寒战，这一届的家长，果然都是狼人，比狠人还要多一点的人。他们不但不放过孩子，连自己都不放过！毕竟鸡娃的最高境界是鸡自己。已经人到中年，还得捡起书本，挑灯苦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孩子有更多的路，更近的捷径！

也是，这一届的父母，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这个事实：只有掌握了更多的社会资源，才能给孩子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所谓有人一出生就是罗马，有人一出生就是牛马。乾坤已定，你我皆是牛马。生而为人，你得认清这个事实。

某天，我在知乎上看到一个海淀妈妈的提问：四岁的孩子只有四千单词的词汇量，够吗？吓得我立刻扔掉手机，惊掉了下巴。好家伙！深圳很多刚入学的高中生，也没四千单词的词汇量吧！

深圳家长，比起北京海淀家长，那是自叹不如，甘拜下风。

但像南京一中这种场面，我们深圳家长还是见过的。毕竟我们连更大的场面，也见过。那就是2019年，妞妞小升初那年，“百外万人斩”。

百外，指的是深圳百合外国语学校，有“深圳最牛初中”的称号。在2019年，也就是妞妞小升初那一年，出现了堪比高考的“万人抢600学位”现象。

百合外国语作为深圳最有名的民办学校，在2018年全国初中排名31名，力压深圳四大名校，成为深圳唯一进入50强初中的学校。在近八九年的中考考试中，多次蝉联深圳中考总分均分冠军。其中高中四大名校的录取比率，在2022年，据说达到了惊人的62.05%！可以说，只要进了百外，等于是一只脚踏入了深圳四大名校的高中！

如此辉煌的战绩，如此傲人的数据，加上百外招生，不看户籍，不看区域，只要满足条件都可以申请考试入学，自然引来无数家长们的疯狂追捧。

2017年4月，百外微信公众号发布招生信息后，近二十万人对学校网站进行访问，直接让网络服务器瘫痪。两年后的2019年四月，在妞妞小升初那年，百外照例公布了招生信息。我对着上面的条件一个一个数：必须在近三年，语数英三门功课期末考试分数都达到A(俗称的9A)；有“优秀少年队员”、“优秀班**”、“三好学生”的奖项。有其它奖项也可以提交。

我拿着孩子近三年的成绩单与奖状，对比了一下，发现孩子居然达到了要求。本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心态，连夜给孩子写了一份简历，投递了过去。

当时同学群里，大家都在讨论百外的事，估计只要符合条件，基本都递了简历。

到5月上旬，班上有同学陆续接到了短信通知，但妞妞却一直没有动静。我也没去焦虑，毕竟全市孩子只要一半人递交简历，就有几万份简历了。而百外只招几百人，肯定是要进行筛选的。

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5月11日，百外小升初考试选拔， 妞妞班上好几个孩子参加了。据说考试当天，整个布吉的交通都处于瘫患状态，那是人山人海，人满为患。

参加考试的孩子回来，大家相互交流了一下，都说太难了，考试程度都到了中考的难度，有些甚至是高中的题。做不出来，根本做不出来，也不可能被选上。

班上的琪琪妈妈跟我关系还可以，我问了一下，她苦笑着说：“我们这些孩子都是普蛙，哪能考上百外？考试当天，我跟现场几个家长打听了一下，他们这些孩子都是从小找机构补课，每年要花5、6万的补习费，到五年级英语就过了PET，奥数作文，一样也没落下，奖项多得数不过来。当时我差点就崩溃了，感觉自己罪大恶极，对孩子一点都不上心。”

百外这场轰轰烈烈的考试选拔，终于惹出了麻烦。开始是5月11日，有些自媒体就关注到了这个情况，报道了百外“13000人争夺600个名额”，迅速引起了家长的热议。

然而这13000多人，远远不能满足深圳家长们报考百外的热情，落选的是大多数。很多家长感到不公平，为什么我的孩子也很优秀，却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有些没拿到考试资格的家长，就到网上发泄，有的甚至连夜发帖举报，到深圳市教育局网站举报。举报百外跨区招生，举报百外违规考试，举报百外搞全市掐尖……

民意汹涌，举报一浪接一浪，教育主管部门也坐不住了，取消了百外跨区招区的资格，也取消了百外连续三年评优评奖的资格。

在往后，百外只能在所在的龙岗区，通过网上报名抽签招生，再也不准搞选拔考试。龙岗区以外的学子，从此无缘百外。2019年的百外“万人斩”，成了最后的绝响。

但没有百外的掐尖，还有深外的掐尖，还有深高的掐尖，还有各个学校明着暗着的点招。可以说，只要还有中考高考，只要学校还想出成绩，掐尖肯定是少不了的。毕竟每个学校都有一个名校梦，每个学生都有一个学霸梦，每个教师，都有一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的梦。

人如果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呢？

有掐尖，就有鸡娃（给娃打鸡血），在2021年双减政策出台之前，不独是深圳，全国这一届的家长都陷入到疯狂的鸡娃竞赛中。

各大教辅机构人山人海，有些机构就是交钱也不一定能上——机构为了出成绩，要先筛选学生。教培行业，也就成了最赚钱的行业，各大教育机构，像新东方，学而思，环球雅思等，作为优质企业，在美国扎堆上市。

我家妞妞英语跟不上，开始也上了辅导班。随着2021年7月24日，国家双减政策出台，各大教培机构股价应声而落。各个培训点也相继关门，孩子的辅导班课也就停了。

估计全国的家长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孩子上辅导班，最受伤的就是家长的钱包了。

事实上，不停也不行，因为当时正处于口罩期间，动不动就是停学在家上网课，根本不可能出去培训。那段时间，大机构培训点关停，小培训点也办不下去，纷纷转行。

促使我动笔写下这篇文章，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口罩时期的网课。2019年小升初的孩子，到2022年中考完毕，网课可以说贯穿了他们整个初中生涯。他们的困境，他们的挣扎，这才是值得记录的。

三 、这一次的网课

关于病毒的事情，我看到的最早新闻是2020年1月21日，国家卫健委钟南山院士接受的采访。他确认了湖北武汉出现的病毒，有人传人的现象，并且表示，戴口罩可以阻挡大部分病毒进入呼吸道，能有效预防病毒。

看到这个消息后，我联想到了2003年的非典。那时候，广东和北京是非典的重灾区。那一年，我们把药店里的板兰根买断货，酒精卖光了，连有消毒功能的白醋都卖到了50块一瓶。

这次会不会还有这种情况？我不敢确定。但保险起见，我还是去了药店，买了两百个外科口罩，四包板兰根，还有各种感冒消炎药。

事实证明，我买对了，那两百个口罩，在后来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后来到春节的时候，一个口罩被炒到了20块钱，整个社会陷入了一种狂躁、焦虑、不安、静默的奇异气氛当中。但我柜子里的200个口罩，却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

居家的时候，我关注了深圳卫健委的公众号，每天早上睁眼的第一年事，就是看那上面的汇总的数据，哪个地方病毒严重，感染多少人，病重多少人，死亡多少人，情况一目了然。

但我更密切关注的，是正在封城的武汉。在病毒的肆虐下，普通百姓如何自保，如何度过这样的灾难，时刻在揪紧我的心。

我拿着小区发的通行证，三天出去买一次居家用品和食品。小宝整天关家里不习惯，不停地闹着出门，却被我一次次制止了。而妞妞却似乎毫无影响，她也关注着武汉，关注着病毒，但她的精神是放松的，跟平常一样，看书，写作业。

到了二月中旬开学的日子，病毒没有消失，感染的人数依然居高不下。国家做出了中小学生继续居家，在线学习的决定。这，也就是俗称的上网课。

2月10日，深圳高中学校率先拉开“停课不停学”，开展“空中课堂”的网络学习。2月17日，我们根据深圳市教育局安排，大家统一在家上网课。

第一次上网课，大家都是心存疑虑：孩子能学到东西吗？但在病毒的当口，家长也只能认命。我检点了一下家里的装备：网络、电脑、平板、手机、打印机，全部都有，也不需要额外再买什么。

等网课上起来了，这才发现，网课不费钱，不费力，但就是太费妈了。第一天，我们就在一片忙乱中度过的。

周一那天，刚吃完早餐，妞妞立刻就去换衣服，一边把平板放在书架高处，一边说：“妈，马上升旗仪式了，要给我拍向国旗敬礼的照片，记得，照片里要出现国旗，要拍到全身，不然不合格。”

拍这张升旗仪式的照片并没那么容易。校长还要讲话，等他讲完话后，升旗仪式才开始。我只能站在一旁，等流程走过，等到平板上终于跳出国旗图片，妞妞对着国旗敬礼时，才能进行拍照。

拍完照片，家校群里开始催着上传，妞妞开始上课。这时小宝也醒了，抓着我的衣服，跟我要抱抱，要吃的，要喝的。我一边摆弄手机，一边把小宝推开：“别闹，等着，我给姐姐弄完了再说。”

我这边还没弄完，那边妞妞在房间就叫起来了：“妈妈，你快来呀，我这边进不去课堂，进去就掉线。”

我赶紧放下手上的事，走过去一看，妞妞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点APP,但是进去了一会，就没有声音了，显现出离线状态。

我拿过平板，退出APP，再点进去，依然如此。

我怀疑是家里的网络出了问题，去把网络猫盒关掉，等了一会儿再打开，再去看平板，却还是掉线，毫无作用。

这一耽搁，半个小时就过去了。我急得六神无主，团团打转。这时小宝又过来，抱着我的大腿：“妈妈，宝宝要抱抱。”

我把小宝抱起来，电话响了，是妞妞班主任打来的。接通后，他立刻问：“您好家长，请问孩子在学习吗？我刚才在线检查，孩子没有在线。”

我连忙解释：“今天网络一直掉线，不知道为什么。”

“好的。建议您这里检查一下您家网络，有问题赶紧维修。”

挂了电话，我擦了擦头上的汗，开始给小宝泡牛奶。妞妞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我：“妈妈，什么时候网络才能好啊？”

我把奶瓶塞给小宝，烦躁地说：“等一下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这时，电话又响了，这次是负责收图片的义工家长打来的，提醒我孩子的照片还没有提交，让我抓紧时间。

……

手忙脚乱，无从适从。终于，小宝的牛奶吃上了，大宝的网络搞好了，照片也上传了，耽误的那一节功课，也问清楚有课件PPT，可以重新学。再一看时间，又快到十一点了。

我加快速度，拖地洗衣做饭，一气呵成，这样到了饭点才能保证孩子有饭吃。等吃过饭，收拾好，想要小憩一下是不可能的，还得在电脑上里，把微信群里的PPT课件调出来，让妞妞过一遍那些没听的内容。

学完了这些内容，妞妞立刻开始写作业。有些作业是微信群发的文件，还需要打印出来。

下午的课，节奏要相对缓慢一些，加了一些音乐美术体育的课程。其它课还好，就体育课，孩子需要跳绳、仰卧起坐，家长必须全程跟拍，在APP上打卡，计时，计数。

一天忙碌下来，基本上是围着大宝团团转，小宝只好坐在房间里，自己一个人玩玩具，或者坐着发呆。

这还是2020年初上网课的情况，到2021年的时候，还要天天出去测核酸，天天健康码截图上传。

还有其它种种琐碎的事情，都得跟学校密切配合，才能让孩子正常学习。

当然，也可以不用那么费妈，就是把手机丢给孩子，一切由孩子自己操作。但这样一来，你就无法保证孩子的学习效果了。

一部手机放在那里，大人都无法控制自己，拿起来就放不下了，何况还是一个正处于青春期，对世界无限好奇的孩子？给他们一部手机，那等于是给他们一个新的世界。

所以，上网课期间，很多孩子都因为手机，荒废了的学业，出现眼睛近视，或者近视加深的情况。网课开学不到一周，家长群里就开始纷纷吐槽：

自律的孩子太少，大多数的孩子都不自律，我家孩子没网课之前都不玩手机，上网课之后天天手机，这学期上九年级，作为家长真的是很着急。

学习没学好反而学会了玩游戏，有多少个孩子会自觉的去学习呢？有多少家长能一天到晚的看着孩子们上课呢？

孩子很自觉的在家进行线上学习，但对于视力下降太快了，学习氛围和学习质量都无法保证。

我们还算好了，想想深高北，花了1000万，买了学位房，却跟我们的孩子一样，天天蹲家里上网课，哈哈哈……

即日起,同学都叫“网友”，父母是“网管”，老师是“主播”！

……

网课不耽误月考。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月考如期举行。考试结果很快出来，不出意外，孩子成绩跟过去一比，下滑了一大截。但排名跟上学期差不多，我也就没说什么。

开完线上家长会，给小宝洗了澡，再上传完妞妞的作业，又到了睡觉时候。等两个孩子睡下，我到阳台伸了一下懒腰，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从妞妞放寒假开始，到现在居家上网课，每天一睁眼就是孩子，不是做家务，就是检查作业，加上拍照打印上传，忙得是脚不沾地。直到孩子睡下了，这才有一点自由的时间。

我穿好衣服鞋子，拿着手机到楼下小跑。三月的深圳，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刻，气温不冷不热，空气湿润清新。加上病毒期间，人流车流都格外稀少，空气也就更好了。

更深夜静，灯影朦胧，春风徐来，柳烟花雾。我在小区的楼宇间慢慢跑过，只见小区的绿化带上，已经春草萌芽，春树新绿，春天的气息令人沉醉不已。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响了起来。

这是闺蜜小霞打来的电话，刚一接通，她就急促地说：“有时间吗，方便说话吗？”

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边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一边问：“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刚才，我跟洋洋打了一架。”小霞说。

“你跟你儿子打架了？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吗？”我着急起来。要知道她儿子洋洋，虽说只比妞妞大了二岁，却已经长得人高马大，跟一个成年大汉没什么区别了，母子俩要真打起架来，小霞压根儿不是洋洋的对手。

“他把我推了一下，摔倒了，没受伤。”

“他先打你吗？”

“我先打他，他就跟我对打。实在是没忍住！”

敢情洋洋还是正当防卫？我就劝小霞：“俗语都有说：举手不打过头儿。洋洋都这么大了，你也真的是，什么事不能好说嘛！”

“唉！你不知道啊，孩子上初三，还有三个月就中考了，在家上网课一点都不自觉！每天都要睡到八九点钟起床，起来了也不听课，就拿着手机玩游戏！我工作都忙死了，隔一个小时给他打一次电话，他总说自己在学习。昨天月考成绩出来，每科只能考60分了！你知道的，以去年深圳高中录取的成绩，他这是连民办都上不了！只能去流水线打螺丝，去工地搬砖了……”

小霞非常激动，显然她急需一个倾诉对象，不停地对我倒着苦水。我静静地听着，等她停了下来，情绪稍稍平和时，才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显然，小霞只想对我诉苦，并没有想太多。

“就是，你准备用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件事？我可告诉你，到现在了，打骂对孩子不起作用。”我提醒她。

“那，我得想想，好好想想。”

“是，你得好好想想。毕竟孩子只有一次中考，他现在思想还不成熟，明显也没什么自制力。可能孩子自己也想学习，但没人监督的情况下，他管控不住自己的行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好一会儿，小霞才说：“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你看看，是不是要在家里装一个监控？这样你可以随时看到他的学习状态，也可以随时提醒他。再有，这事你得跟他商量，把他的思想工作做通。只有孩子同意了，加上你在边上监督，他才有提高成绩的可能。”

“嗯，我也知道，但估计很难讲通。我得想想。”小霞说。

挂了电话，我站起来，继续在小区里小跑着。走到一个拐角时，楼上的女人在尖声吼叫，像一把尖锐的匕首，划破了夜的寂静：“谁都不能睡！作业都没写完！”

男人粗暴的吼叫立刻接上：“都这个时候了，你都不让人睡，你是个妈吗？你是个魔鬼吧！”

“你这下会叫了？刚才不是死了吗？就知道躺着玩手机，儿子写作业磨蹭，你怎么不吼他！”

接着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男女厮打的声音，孩子哭泣的声音，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在暗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我担心会出更大的事，立刻给物业管理处打了一个电话，让物业上去看看。深圳速度果然就是快，电话刚打完，不到两分钟，一个中年男人就骑着电动车出现在了面前。我认识他，他是物业管理处的老韩。

“跟我一起上去看看？”老韩说。

虽然说看人笑话是喜闻乐见的事，但被人看笑话，那就丢脸了。所以我坚决地说：“不了，您去吧。”

老韩笑笑说：“这家我挺熟的。他们是租户，大人都挺忙的。家里也没老人帮忙。孩子很胖，非常调皮，经常在小区欺负人。对了，前几天还在小区广场打人了。”

我听了心里有数了。这孩子是小区妈妈们的“老熟人”。他才搬来不到半年的时间，却已经赢得了一个绰号：“小霸王”。从他住进小区，那些十岁往下的男孩子们就遭殃了，总是被他欺负。不是撕了这个孩子的衣服，就是摔了那个孩子的玩具，嚣张无比的姿态，让小区妈妈们心烦不已。

在我们小区，妈妈们都有一个共识，就是孩子的事情，孩子自己解决，大人不要插手。但这次，妈妈们破防了，被欺负的几个孩子妈妈联合起来，决定要好好给“小霸王”一个教训。当然，大人打孩子，是犯法的，可小孩打小孩，那就是纠纷，打伤了赔钱就是。

妈妈们决心去“借”一个哥哥，帮那些被欺负的孩子出气。行动之前，她们先在小区群里哭诉孩子的悲惨遭遇，再放出话要让“哥哥”帮打回来。斗争嘛，总是要讲方法讲策略的，发动舆论攻势，赢得群众支持，是必须的。

“小霸王”的妈妈收到风声后慌了，在群里不停道歉，问明哪些孩子被欺负后，提着水果牛奶，一家一家道歉，这才算平息了风波。

这事闹得挺大的，之后“小霸王”成了小区家喻户晓的名人。现在只要孩子下楼玩，无一例外都会收到叮嘱：看到“小霸王”千万要躲远点！

我看着老韩上了二楼，又开始在小区跑了起来。跑了两圈后，老韩出来了。不等我的询问，老韩就告诉我：“网课啊，害死人，他们家吵架，就是家里孩子不好好学。等晚上两公婆回来，一看孩子课也没听，作业也没做，家里一团糟！妈妈就骂人，又扯上了爸爸，这不就闹得不可开交了……”

我回望二楼的窗口，那里依然亮着灯火。不知道此夜此时，有多少的夫妻还在为网课的孩子，在吵闹不休，绞尽脑汁呢？

那时候我以为，口罩会跟2003年的非典一样，过个三五个月，就结束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病毒就像一朵乌云一样，盘踞在世界上空，不断演变传染，久久不能散去。抗疫，成了常态化。而学校停课，改家里上网课，会整整贯穿孩子整个初中阶段。

四、这一次的双减

关于“双减”大家都耳熟能详了。它是2021年7月24日，中国教育部发布的文件，主要的内容是全面压减作业总量和时长，减轻学生过重的作业负担。

这其中，明确规定了不能对一二年级的孩子组织考试，其他年级只能组织期中和期末考试，不得公布考试成绩，不得对成绩进行排名等等。

但在“双减”之前，全国的初中是有月考的，也是有排名的，深圳也一样。但深圳市教育局，却明显有更敏锐的嗅觉，更能体会到学生的负担。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就是在2020年春季期末，深圳教育局取消了期末考试。

2020年四月底，全国各地的病毒逐渐平息，深圳市教育局公布了开学的时间：4月27日，初三、高三年级返校，5月11日，高中、初中其他年级返校。

深圳其他各级各类学校学生分批次返校安排如下：

5月11日，小学4-6年级学生返校。5月18日，小学1-3年级学生返校。5月11日后，具备条件的大专院校可安排毕业班的学生返校。5月18日后，大专院校其他年级、高职院校、技工院校和中职学校可安排学生分期、分批、错峰返校。

接到消息，我真想高歌一曲：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妞妞也很开心，一整天都笑眯眯的，心情非常好。那天晚上，我特地加了两个菜，买了一瓶可乐当酒水，好好庆贺了一翻。

尽管开学很麻烦，孩子每天要测体温，要自备两个以上的口罩，要做核酸，但对于一个老母亲来说，这都不是事。我们非常愉快地准备好了一切，静待孩子开学。

5月11日，终于如期开学了，我把妞妞送进了学校，就开始专注地陪小宝。三个月的网课，我光忙着大宝的事了，小宝根本没怎么管。

那天，小宝吃完早餐，我就把他带到小区，找其它宝宝一起玩。隔壁的小欣欣跟他差不多大，两个孩子走到一起，立刻跟地下党对上了暗号一样，兴奋地玩在了一起。

小欣欣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那小嘴就跟开过光似的，叭唧叭唧不停地往外冒着话，冒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话。而小宝跟在他身后，脸上只有憨憨的笑容，一句话都没有。

我站在边上观察了一下，心里一跳，发现坏事来了：小宝的语言发育，完全停滞！

我立刻反思：小宝一岁多，正是语言发育的关键期。这病毒一来，天天都关在家里，加上妞妞要上网课，跟小宝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导致他现在都不会说话了。

我想起了妞妞小时候，由于不会说话，不会表达，被儿童医院诊断为智商78的悲惨经历，吓得抱住小宝，开始没事找事，不停地跟他说话。

两个孩子占据了我所有的心神，时间飞一般流逝，一晃两个月就过去了。7月初，深圳教育局突然发了一个通知：除高考、中考、学业水平考试外，全市各级各类学校不组织期未考试；已经开展期末考试的学校，不得公布考试成绩，不得进行排名。

其实这消息也不是突然。进入六月底的时候，期末考试逼近，家长群里就开始出现各种孩子自残、郁抑的消息。对于这种小道消息，我们听听就算了，反正没见过。虽然在2023年，妞妞面临中考，她的同学也出现自残的情况，但在2020年的时候，她们班上的孩子一个个还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着呢。

教育局紧急通知取消期末考，家长说什么的都有，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人说是因为学生作弊被抓轻生了，有人说是老师受不了压力也跟着自杀了……总之网上吵成一片。但教育局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我不知道这些听起来恐怖的消息是否为真。但深圳孩子的升学压力是确实存在的，深圳家长的焦虑也是普遍存在的。中考五五分流，大家都不想分流到自己孩子的头上。

有报道说，深圳教科院曾对学生进行随机抽样，发现有两成的孩子出现心理障碍，存在心理疾病。在网络新闻上，也看到过很多报道：为逃避写作业，13岁的男孩离家出走，流浪街头10多天；因为一次期末考试没考好，13岁的少女竟然决绝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种种迹象表明，现在孩子普遍心理承受能力越来越弱。放眼全国，各种类似的新闻，也是屡见不鲜。

很多孩子因为一点小问题，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给父母留下巨大的心理创伤，痛苦一生。

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很多时候，别人未必会共情你的苦与痛。

2021年，深圳龙岗一个坠楼孩子的家长在社交平台发文悼念自己的孩子，却惨遭谩骂，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那位父亲是一名经济学家，儿子正在深圳某中学读初一，对画画非常感兴趣。出事那天，父子俩跟往常一样，5点55分起床，收拾好后，父亲赶着去工作，先出了门。过了二十分钟，父亲在二楼的一个封闭阳台发现了儿子。父亲给儿子做了人工呼吸，还拔打了110，120的求救电话。

然而，等救援人员到达时，父亲发现儿子“手已经凉了”。

由于父亲平时活跃于社交平台，曾提出不少类似“中国的假期太多了，应该至少减少三分之二的假期”的观点，被网友痛骂。遭受丧子之痛后，他发文悼念孩子时，却被网友阴阳怪气评论，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青少年出现心理问题，有严重的心理障碍，这是一个全世界的问题。在美国，表现为层出不穷，屡见不鲜的校园枪杀案。而在亚洲，则表现为青少年自杀。青少年自杀不是个例，它像癌症一样在东京、在首尔、在香港，在北上广深，在东亚的各大城市漫延。

近些年来，不独是青少年，很多大学生，很多成年人，很多老年人，也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用各种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自杀率居高不下，或者跟东亚社会高度内卷离不开关系。

只是我们更不忍心的，是看到孩子的自我了结。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还没来得及绽放芬芳，都被冰霜无情地打落枝头一样。

所以我认为，国家出台双减，必定是想救救孩子，想减轻家长的压力，想给大人和小孩都松松绑。

但是中考不会因为双减而容易，相反，是越来越难了。特别是去年和今年，排名前三十的学校，分数全线大涨，要上一个好高中，是越来越难了。

在以前，学生的成绩是呈正态分布的，金字塔式结构，高分的学生较少，低分的普通学生占了大部分；而现在，学生的成绩是是蘑菇状分布的，高分的学生占了大多数，只有少部分低分的学生。可以说，人人都在努力，家家都在努力，你只要松懈那么一点，落后的就是你了。

深圳中考的区分度小，人数越来越多，也就意味着上四大、八大的机率越来越小了。在今年六月，新闻有报道，深圳小学一年级申请人数，高达23万。

可想而知，九年后，这些孩子将面临怎样残酷的竞争。依照现在的学校的招生名额，十五大的学校才能收下所有A+的孩子，以后的四大、八大，将成为历史，最终会出现十五大，二十大的顶尖高中。

但“双减”的效果，还真的很难评价。有一个不能忽略的后果，就是“双减”后，家长的焦虑症状，明显上升了，增幅约12.8%。

在一个高度竞争的社会，学业不管减与不减，家长与孩子，总会有人受伤。

五、这一次的危机

病毒的阴影久久不散，妞妞的八年级和九年级都在不断停课，回家上网课的过程中度过的。九年级期末结束，中考一模的成绩出来了，妞妞考到了龙华区的A+线。

对于这个成绩，我是比较满意的。但接下来的寒假，病毒又开始在深圳传播。福田区的上下沙成为重灾区，整个深圳又开始全民核酸检测。

学是不能上了，只能跟以前一样，蹲家里上网课。但跟以前不一样的是，妞妞马上要初中毕业，六月份就要中考。大部分的中考家长也很焦虑。我只能眼珠不错地盯着孩子，关注她的饮食，关注她的作息，关注她的心理健康，关注她的成绩。

三月末的一天，深夜十二点，妞妞已经睡下。我悄悄地进了孩子的房间，把孩子的平板电脑拿出来，翻看孩子的作业，就在这时，妞妞的QQ突然跳出了一条信息：在吗？

我一看，是妞妞的比较要好的朋友小如，就回了一句：在的。有事吗？

QQ上出现了两张图片，上面是一条布满伤痕的手臂，上面鲜血淋漓。我吓了一跳，立刻问：“这是什么情况？”

图片被撒回去了，过了很久，才回了一句：“心里难受，割一下才舒服。”

我不知所措，正想着怎么劝她的时候，她又来了一句：“你知道日本的物哀吗？”

我：“不知道。”

“樱花在最美的时刻凋谢，美好在最繁华的时候落幕，一种悲凉的美。为美丽的事物死去而哀悼，这就是物哀。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愿望，我最希望的事，就是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然后死去。”

这孩子想自杀！冷汗瞬间在我的头上冒了出来，我想起无数脆弱的人们，他们在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其实并没有那么确定，只要有一丝温暖与安慰，或许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小如的信息有点长，但在我看来，只有三个字：救救我。

我立刻把熟睡的妞妞叫起来，把平板塞到了她手上：“快跟她聊点什么，安慰一下她，别让她想不开！”

妞妞被我打断睡眠，仍处于迷糊的状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见她没动静，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妞妞总算听懂了我的话，看向屏幕，等看清了屏幕上的内容，不需要我再说什么，她已经明白了我的意图，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她立刻开始打字。

——如果这个同学真的想不开，自杀了，一朵鲜花就此凋谢，那是多么痛心的事！对她的父母是严重的人生打击，对整个她们班级的中考，将会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还有这件事，绝对会伤到妞妞！在她的往后余生，只要一想起好友在自杀前曾向自己求救，自己却没能阻止，都是一个永远过不去的坎！

今天晚上，小如必须没事！这次的危机，必须安稳渡过！

出于保护小如，更出于保护妞妞的心态，在妞妞开导小如的时候，我拔通了妞妞班主任的电话，简短地告诉他，小如有自残的情况，并且有轻生自杀的倾向。

妞妞的班主任是北京师范大学刚刚毕业三年的青年男老师，半夜被我的电话叫醒，听到这样的消息，估计头都大了。

但只沉默了一瞬，他便说：“好的，谢谢家长。这事情我会处理的。”

这一刻，我看到了一个班主任的担当。

“好。有什么需要支援的，您尽管说。”

“嗯，那您先让孩子跟她聊着，开导一下。我这里要准备一下。”

挂了电话，我去看妞妞与小如的聊天内容，我看到妞妞说：

我才不死了。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没吃到，还有很多好看的风景，我没看到。我想好好活着，走很远的路，吃好吃的东西，看好看的北极光。

父母给了我们一次生命，不是为了让我们现在死去，而是想让我们平安长大。

死亡不可避免，但怎样死亡才有意义呢？书上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我并不觉得打扮得美美的死掉，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死亡是一件既然必然到来的事件，那我们就不必急于去死。在死亡到来之前，我更想明白活的意义。

你知道史铁生吗？我建议你去看一下《我与地坛》，那里面有一个普通人对生与死的思考。

……

我把平板递给妞妞，让她继续聊。

过了一会儿，妞妞看向我：她跟我说，邓老师找她了。

至此，我的一直紧崩的心情，略略放松下来。但我没有让妞妞停止聊天，我希望老师与孩子一直聊，两人接力，以此消耗小如的精力，一直聊到她累倒睡去，这样就没力气去想死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我陪着妞妞，妞妞陪着小如，加上班主任邓老师，一直聊到了凌晨两点半。终于屏幕上，小如说：我的眼睛睁不开了，先睡了。

其实妞妞的眼睛也早就睁不开了，看到这句话，打出了一个“88”，就一头倒在床头，一个翻身睡了过去。

我舒了一口气，把平板从床上拿起来充电，关掉了灯，再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出来了。

第二天，班级风平浪静，我知道这一次，危机已经安然度过。但只要小如心理状况没有改善，悲剧那是迟早的事情。这种情况，只能让她的父母介入了。

我加了小如妈妈的微信，约好在金地梅陇镇的街心公园见面。

小如妈妈是一个文静的女人，皮肤雪白，保养得宜，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神采奕奕的样子。见到我的时，她非常愉快地跟我打招呼。

我随便跟她寒暄了一下，就进入了正题：“我要给您看一个东西。”然后打开手机，把妞妞跟小如的聊天记录截图给她看。

小如妈妈看了起来，马上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然后渐渐消失，最后两条眉毛皱成了一团，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这怎么可能！”

是啊，小如是重点班上的尖子生，成绩屡次考入全校前十，有光明的前程，有无限的希望，怎么可能跟半夜不睡，自残之后，还想自杀的孩子是同一个人？

看小如妈妈的样子，她对小如的心理状况，是毫不知情的。我没有说话，只是无奈地叹气。

小如妈妈拿起了我的手机，再仔细地看了一次。然后还给我，眼含热泪，虚弱地在石椅上坐了下来。显然，确认无误后，这个消息把她打击的不轻。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但还是给了她建议：“你带孩子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我不知道……我竟然不知道……我这个妈妈，太失败了！”小如妈妈苦笑着，看向我说：“我真是一个非常不称职的妈妈，非常差的妈妈，真的是，让你看笑话了。”

我急忙说：“哪里呢，你不要这么想，没有人会笑话你。现在孩子有问题，有要及时解决，马上要中考了。小如那么优秀。”

“是啊，孩子真的很懂事，从小到大成绩都很好，我基本没操过什么心。人人都在羡慕我。我却不知道那孩子，那孩子竟然有，这么严重的心理问题……”小如妈妈低着头，一双手紧紧地篡在了一起。

“没事，没事，现在发现，还来得及，一切还来得及。”我胡乱安慰着。

临别的时候，小如妈妈那飞扬的神采不见了，双唇紧闭，脸上似笼罩上了一层黑气，就如一朵被霜打过的鲜花。她笑得勉强：“妞妞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一周后，小如妈妈告诉我，她已经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了，小如被诊断出郁抑症，现在正在吃药治疗。她现在不敢问孩子的考试成绩，不敢再催孩子作业，中考的事，不去想了。

“我现在只想让她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小如妈妈说。

不过有些孩子的优秀，真的就是一种习惯。没人过问成绩，没人再催作业的小如，在中考的时候，依然出色发挥，考入了四大名校的深圳中学。

六  这一年的中考

2022年的中考，绝对是要载入深圳中考史册的中考：

这一年，中考在病毒中进行，不少考生在单独考场进行考试；

这一年，深圳中考首次出现深户与非深户分数倒挂的现象；

这一年，首次出现了大面积滑档的情况；

这一年，首次出现布吉中学比四大名校高中园录取分高的情况；

这一年，考了中职的分，却进了四大名校的高中园；

这一年，高分考生上民办高中；

……

最后录取结果出来，就出现了一个奇观：部分家长跑到教育局讨说法。他们拉横幅抗议：“我们要上学，我们要公道”。然后就是几百个人冲进了教育局，把教育局的大楼占领了。

眼看越来越多的家长聚拢，教育局当机立断行动了。他们派出人员安抚家长，要求家长推举代表，面对面反应情况，告知诉求。

这一届的家长，思维反应能力与表达能力，都是一流的。面对着台上一排的公职人员，面对着台下几百双家长殷切的眼睛，面对几百个手机镜头，那位被推举出来的妈妈镇定自如，一声声都问到了点子上：

为什么教育局给的招生册子上，新开的四大高中园预估分数那么高？你们给的官方指导跟实际的录取分数，相差那么大，谁来负这个责？高中园里550分的孩子跟340分的孩子一起上学，这公平吗？

你们在招生册子上预估东北师范录取分为486，实际录取分却526，拿东北师范作保底志愿的孩子，现在没学上，你们准备怎么解决？……

现场一片死寂，无人能够回答。拿着话筒的那位领导，深谙“废话文学”的真谛：“大家都知道，这个中考呢，是很重要很严肃的事，这位家长您提的问题，我个人认为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但怎么看这件事情呢？我们得用辩证的眼光，发展的眼光……”

最后，教育局给地场的每一位家长发了纸笔，请他们写下诉求与联系电话，承诺必定解决，这才算暂时安抚劝退了这些家长。

那天，我没去现场，但去了现场的家长人手一部手机，基本做到了在微信群现场直播。我无法想象，2022届的孩子的中考，最终以家长孩子和教育局激烈的交锋而告终。

但这能怨家长吗？家长是切实的中考改革新政的受害者，受害者站出来表达诉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那怨教育局吗？近年来国家教育部屡次发文，提倡教育公平，发展素质教育，进行学业减负，深圳教育局也只是响应国家号召罢了，他们也很委屈。

大家都很受伤。

妞妞也很受伤。

她成绩并非顶尖，在那个的重点班里，出色的孩子比比皆是，她没有拿到综评A。这导致了在后面，她的成绩达到红岭中学录取分时，却因为不是综评A，滑档到了后面的学校。

班上还有好几个孩子，因为没有综评A，被滑档到后面的志愿学校。

但，最让妞妞受伤的，还是病毒事件。

是的，病毒。这个受人诅咒的幽灵，在全世界游荡了三年之后，潜伏进了深圳，在中考第二天，对我们的孩子露出了獠牙。

我永远记得2022年6月26日，星期一，中考的第一天。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平静地叫起孩子，照例读了课文，照例吃了早餐，一切似乎都跟平常一样。但我知道，这一天就是跟以往不一样，因为这一天妞妞要中考。在某种程度上，它决定了妞妞的前途与未来。

但我竭力装作平常的样子，只为了不引起孩子的情绪波动。

老赵把孩子送去了考场，回来之后，他坐在餐桌上，一眼不眨地盯着墙上的挂钟，仿佛跳动的指针有某种魔力，吸引了他所有的心神。原本这个时候，他应该出现在公司，兢兢业业地工作，但今天是深圳中考的日子，为了女儿妞妞更好地应考，他特意休了年假。

我坐在老赵的对面，两眼看向窗外，目光是空洞的，失去了聚焦。自打妞妞进了考场，老赵回到家里，说过几句话后，两人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中。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挂钟上指针“嘀嗒——嘀嗒——”的声音，像黄豆一样，一粒一粒地从空中抛洒下来，落在地上，又弹跳而起，撩动我们紧崩的心弦。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赵打破了沉默：“快去做饭吧，十点半了，十二点钟妞妞考完。”见我站起来，他又说：“还是等到十一点半再做饭吧。孩子考完了回到家，饭菜刚刚做好，热乎。”

我还是站了起来，心不在焉地做着家务。十一点一到，我就慢腾腾地开始煮饭。我按网上指导的中考食谱，做了四菜一汤——没有大鱼大肉，全是时令新鲜常吃的菜肴。

在我做饭的时候，老赵也坐不住了，提前二十分钟出了门。等我的饭做好，摆上餐桌的时候，老赵接了妞妞刚刚进门。

我明白，大考的时候，不能问，也不能打听孩子考试的情况，要考一门丢一门，以免引起孩子的情绪波动。但不问并不代表心里不猜测，所以我还是留意了一下妞妞的神色，见她脸上眉眼舒展，心下也放松了许多。

吃过饭后，我催促妞妞去休息。孩子到底忍不住：“妈妈，今天的语文挺简单的。”

我笑眯眯地说：“知道了，妈妈相信你。先睡一会儿。”

下午考试回来，妞妞依然非常从容，立刻又复习起了明天要考的数学与历史道法。

岁月静好。

到了第二天早上，微信业主群里炸了：由于昨天龙华油松检出了一个病毒阳性，今天开始，小区要进行封闭管理，所有人员一律不能进出。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真是人有旦夕福祸，天有不测风云！

我马上想到了妞妞的中考。这小区一封控，妞妞还能出去吗？就算可以出去，那肯定也是去单独的考场，进行封闭考试！

作为一名考试的资深研究者，我知道很多因素决定着考试的成绩，其中一项因素就是考场环境。到一个从未去过的陌生地方考试，成绩肯定是不如在熟悉考场那么好的。

现在，妞妞要去一个新考场考试了，并且考得还是对考试状态要求最高的数学。

中考，一分一个学校，一分一个操场。

……

但我没有流露出烦躁，跟平时一样，不慌不忙地起床，准备早餐。尽管我心里已经极度恐慌，接近崩溃了，我还是不敢流露出来。我生怕我一点的情绪不对，就会传染给妞妞。

妞妞吃早餐的时候，群里综管员出了通知，考生可以出门考试。

我亲自开车，把孩子送到学校，然后开始在考场周围找酒店——妞妞中午很可能是接不回去了，小区肯定不让进，那我至少要给孩子准备好休息的场所。

我开车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问了一家又一家的酒店。但我把方圆五公里以内的酒店都找遍了，却没有一个酒店可以接纳我，因为我的身份证地址是封控区。虽然我的健康码依然是绿色。

我开着车，在大街上盲目而茫然地游荡，落魄惊惶的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直到电话响起，我接了起来，传出妞妞的声音：“妈妈，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学校给我们这些封控的学生准备了饭菜。”

“好的，好的。”我嘴里应着，心里却忍不住揪紧了：“那你要记住我的话，不要聊天，不要跟同学对答案，遇到什么事情，都要稳住。”

“放心吧，我会的。”妞妞自信满满地说。

挂了电话，我才回过神来，慢慢地开车回家。

下午接回了妞妞，我没问她在封闭考场考试的情况，而是让孩子准备明天考试的英语。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当天上午的考试，妞妞几个在封闭考场考试的孩子，数学试卷晚发了十三分钟。

正常中考，数学试卷都会提前十五分钟下发，到时间再答题。但那天在封闭考场，数学试卷是答题前两分钟才发到手上的。

并且那天中考，妞妞也只是在座位上休息，下午考试的历史与道法，也没有复习资料。

如果不是病毒，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啊！我心气不顺，烦闷不已，但也不好表露出来。

日子一晃而过，很快出成绩了。妞妞考了566分。这个成绩不算很好，也不算太差，按2021年红岭中学录取分564来算，她是可以上红岭中学的。

可仔细分析成绩，妞妞在封闭考场考的数学、历史和道法，成绩都不理想，每门比正常考试至少差5分。

妞妞非常失落，她上不了第一志愿的深圳实验了，连第二志愿的深圳高级也上不了。只能上个差强人意的第三志愿。

但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你都不知道将会有怎样的悲剧等着你。

一周后，录取分数线划出来了，红岭中学分数涨了两分，录到了566分，刚好压到了妞妞的分数线。但再细看末位同分比较，生地要有97，综评要达到A，语数英289。妞妞生地有97，语数英有295，但唯独这综评A，卡住她的脖子了。

妞妞班上，跟她情况相同的还有好几个孩子，都上了八大名校的分数线，但末位同分比较，都是综评没达到A，以致没有被录取，滑档到了第十名、第十五名的学校去了。

班上许多的孩子都哭了。班级群里，出绩前家长们偶尔还会开点小玩笑，成绩出来以后，没人说话了，大家都不满意。群里的气氛非常压抑，一片肃杀，等录取结查出来后，大家更是不想说话，跟隔壁班里中考完毕一片欢乐，争相感谢老师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

八月初的时候，班级的毕业照冲洗出来，家委会通知大家去取，但有些孩子甚至连毕业照都不想要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三年来，自己的成绩一直都位居班级前列，但是综评A却给不了自己，而是给了一些成绩毫不起眼，不能挤进八大，不跟别人末位同分比较，用不上综评A的同学。至于聚餐什么的，更是提都没人提。

还是有些同学录到了心仪的学校，但这些家长也不敢声张，只能在微信朋友圈发个信息完事。

看来红岭中学也没戏。我判断了一下，静静地等待录取的短信。一直等到下午，终于等来了信息，妞妞被八大之一的深圳大学附属中学录取了。

还算不错了，没有滑档到后面的学校去。

我在成绩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并没有太多的波澜。虽然年少之时，也曾有豪言壮语，也曾想过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就像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说的那样：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出来社会后，我慢慢明白了自己的平凡与普通。过去的豪言壮语成为空话，但我也终究像王小波那样，与自己的人生和解了：“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说：我用尽全力，才过着平凡的一生。事实上，平凡与庸常，才是世间的大多数。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成为什么人，而是你作为你自己，不断地前行在成为你自己的过程中。

陪伴孩子成长，经过了一次次的波折后，我更深刻明白：我只是全世界无数家长中，最普通的一个。而我的孩子，也会跟我一样普通。她既没有天赋异禀，也没有优秀到鹤立鸡群的程度，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取得什么令人瞩目的成就。

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基因决定的。那些**老板，明星网红，除了显赫的家世外，更多的是基因变异出来的高颜值、高智商，运动能力、生存能力都达到顶级的人物，是“基因彩票”头等中奖者。

当然也不能否定后天的作用。

小部分拥有长远见识和丰富学识，并实现了财富自由父母，给孩子一个从小宽松又不放纵的环境，不断尝试，让孩子从各种角度探索自我，放手让下一代去做任何事情，再以自身的资源和背景给孩子兜底。在这种模式的培养下，只要是个正常人类，都能被挖掘出真正的潜能和特长。剩下的，就是集中所有的资源，去冲击这个特长领域，无论是运动、学术还是商业，都可以轻松达到一个常人难及的高度。

就像2022年北京冬奥会金牌获奖者谷爱凌的母亲。

我扪心自问，我是这样的父母吗？

很明显，我不是。

那我又以什么样的立场，去要求自己的孩子出类拔萃，出人头地呢？

在好几年前，我就接受了自己的局限性，也接受了孩子的局限性。不再为难孩子，也就是不再为难自己。

毕竟孩子跟我是两个不同的生命体，她有自己独特的意志。而我要做的就是，理解她，尊重她。

但成绩出来时，妞妞整个人都蔫了，这成绩不是她想要的成绩。

我随意安慰了她几句，就不再理她了。挫折是成长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她要明白，人生的道路，不止有鲜花与巧克力，还有种种的坎坷与不平。她更要明白，在往后将来，她要独自面对人世间的一切艰难险阻，没有人可以替她分担一丝一毫。

幸好孩子抗打击的能力，还是很强的。只过了一天，她就开始上网了解新学校。然后跟我说：“新学校也不差，深圳八大，同学都非常出色。”

又说：“没事没事，高中三年，就是关在牢房里学三年，后面再考一个大学。关在哪座牢房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努力去卷。”

之后就开始认真学习。毕竟八大的孩子，排名基本上在深圳前5000名左右，不努力学习，在高中肯定被那些学霸们碾压成渣渣。

到了八月底，妞妞开开心心地拖着行李，走向了新的旅程。

七、志愿与黑马

回来再说中考。2022年家长与考生，之所以去教育局散步求关注，事后总结，无非是以下原因：

第一是集体滑档。由于中考政策改革，指标生作为单独批次录取。这样一来，往年用指标生作保底学校，变成了冲刺。大家都用指标生冲刺四大，冲刺不成后，滑到八大。有些孩子比较稳，滑到八大就录取了，又导致八大的学校集体涨分。

涨分的后果是，原本能录到八大的孩子，掉到了十大，二十大。而中考的志愿只有八个，学校的录取分数过于密集，加上一批分数过线的孩子，由于综评B没有被学校录取，就往后滑档。多种情况叠加之下，最后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集体滑档。

第二是深圳新增了18所公办普高，新出现的这批学校，无疑给这届深圳中考生增加了很多不确定性。

新学校没有过往分数线参考，相当于盲人摸象，根本不清楚其它人怎么定位新学校的。以往届高中园给学生和家长的印象，是分数一般，但位置比较偏僻，而教育局给的预估分数较高，导致中等学生不敢报，反倒是那些成绩不出色的孩子，大胆填报。于是就出现340分与540分上同一所高中的奇观。

有人吃亏，就有人捡漏。据说某些长期成绩不理想的孩子，考完中考后立刻去染了头发，打了耳钉，做了美甲，买好水桶和衣架，早早就准备好要进厂打螺丝了，却不料突然接到去高中园报到的信息。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们也只能一边骂娘，一边被父母逼着重新染黑头发，洗掉美甲，不情不愿地进了高中。

第三是部分家长和学生，对志愿填报不够重视。很多家长根本没有去了解过深圳的高中，这些高中以往录取分数是多少，哪些高中更受孩子们的欢迎。他们不清楚各所高中的特色，不知道哪些学校要求严格，不许带手机。当然，也更不知道这些学校的校长是谁，他们的教学理念是什么。

到填志愿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信息，去预判录取的结果，甚至让孩子自己填报志愿。

今年中考，就出现这样的新闻：一个孩子志愿填报的时候，只填三个志愿：深圳中学，深圳实验学校，布吉中学。

最后孩子考了572分，而深圳中学录取分为574分，深圳实验录取分为573。一分之差，最终孩子去了有“深圳高中守门员”之称的布吉中学。布吉中学，就是每年录取分都在深圳公办高中排名垫底的学校。

看了这个消息之后，我心里不由得替这孩子惋惜，更替这样的家长着急：但凡在孩子填志愿的时候上点心，也不至于考了个高分，却上了个排名垫底的学校啊！

并且今年中考，充分吸取了去年的教训，综评不再作为末位同分比较的条件了；志愿增加了四个，从八个志愿增加到了十二个志愿，充分考虑到现在高分扎堆，头部学校录取分数接近的情况。

可以说，今年的中考政策，对学生十分友好。但就这么友好的情况下，孩子还高分去了布中，不得不说，这是咎由自取。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去年妞妞的同班同学小叶，平时成绩出众，屡次考到年级前列，在中考的时候却失手了，考到了成绩远远不如平时。但他的志愿填得好，按成绩进了八大，然后考进了八大的重点班，如鱼得水，是老师的宠儿。

当然，还有一些家长，功课做到位，用好了指标生这一利器，低分上了名校。

邻居妙妙就是这样的幸运儿。

三月份开始，妙妙的妈妈就带着她去看学校，看校园环境，看食宿条件，看学生成绩，看校风校纪，看办校特色……每周看一个学校。看完了，还给学校一项一项打分，记录下来。

把排名前二十的学校看了个遍。

此外，她还积极参加各校组织的考试，等于把各个学校自招的试题，都薅了个遍。这为她将来的分班考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在填志愿的时候，她根据自己的成绩，筛选出自己喜欢的学校填上去，再结合去年招生出现滑档的情况，慎重地填了深圳红岭中学，作为指标生志愿。深圳红岭中学是深圳四大高中名校之外，最热门的一所学校之一，要考上它，并不容易，但妙妙却有信心。

中考成绩出来，孩子考到了560分。再过一周，录取分数线出来，所有的学校录取分数全面上涨。妙妙妈妈非常紧张，按她的志愿，连科学高中都上不起，更别提红岭中学了，分数差了整9分。到了晚上的时候，录取结果总算出来了，小妮被指标生录取到了红岭。

低分上名校，妙妙非常幸运。

事实上，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妙妙能够录到自己心仪的学校，也是科学规划，合理安排的结果。她的经历，完美地诠释了：中考黑马是如何诞生的？普通孩子如何逆袭上名校？考场如战场，中等生如何绝地吃鸡？……

妙妙在上九年级的时候，根据自己八年级的平均成绩，预估了一下自己的中考成绩，差不多是520左右的样子，按2022年深圳中考录取分数线，只能在录到四十名往后的高中。

但妙妙的志向，并满足于此，她把目标瞄准了深大附中。深大附中是2022年深圳热门的高中之一，录取分数高到664分，位列宝安中学之后，在深圳的名校中排名第七。

想要考上这样的学校，并不容易。但妙妙的妈妈是一位有方法的妈妈。她把妙妙的各门功课拆解开来，根据现有的基础，制订出各科具体的目标分数。目标分数出来以后，再拿着以往的考试试卷进行对比，确认必须拿下哪些题才能达到目标。

接着，她再对着试卷做全面分析，把试题落实到知识点与类型题，用表格列出来。然后找到不会的知识点与题目，进行针对性的训练，一个点一个点进行攻克。

每次考试后，她都会要求孩子拿出试卷，进行考试复盘，看看是考试出了问题，还是有隐藏的知识点没掌握。经过一次次的复盘后，妙妙在考试中犯的错误果然越来越少，成绩了越来越拔尖。

但这还不够。中考并不是单单的考试卷，还考体育，并包涵了书法。所以从开学那一天，妙妙妈妈就陪着妙妙一起练跳绳，一起练硬笔字。

她把中考看成了一项让妙妙成长的工程。

在妈妈的监督下，妙妙朝着目标，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她的字体，从初二的“鬼画符”，慢慢地变得干净，变得工整，最后变得清秀可人。她的学业也越来越好，受老师表扬的次数越来越多。当然，老师每次表扬妙妙，妈妈就开始全方位无死角地夸赞她，让她自信飞扬。

到二模的时候，妙妙的成绩基本可以上四大。可惜孩子在中考的时候涂错了一个答题卡，犯了点小错误，最后拿下了560的分数，并最终被红岭中学录取。

由此可见，好妈妈胜过好老师。妈妈在孩子的学习中，起了一个相当大的作中。而黑马也并不是在最后关头出现的，临考前的程度与状态，基本上决定了最终的考试成绩。

再来看妙妙的逆袭，总结出来，无非就是确立目标学校，分解成各门功课具体的目标分数，找出目前没有掌握的知识点，一一击破，最终完成逆袭。

这件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太容易，孩子必须有坚韧的意志，坚定不移地向目标前进，并且要一直坚持。

持之以恒，才是这人世间取得成功的最大秘诀。

八、这一届的孩子

05后这一届的孩子，正在做什么？

孩子们陆续交出了答案。

2021年，东京奥运会女子单人十米跳台决赛，2007出生的全红婵站到了最高的领奖台上。这个与妞妞同龄的孩子，14岁就拿到了奥运跳水金牌，并且含金量十足。因为她创造了两项世界记录：一是她打破了跳水比赛的满分记录，五次跳水三次满分；二是她打破跳水比赛的得分记录，以466.2的得分夺得了奥运会冠军。

如果说像全红婵那样的天才少女，得天独厚，可遇而不可求，她提交的答案太过于惊人，普通人无法复制，那么深圳的“普通”孩子提交的答案，就非常值得思考了。

2022年9月3日下午7：35分，深圳市高级中学（深圳四大高中之一，简称深高，其余三所为深圳中学、深圳实验中学、深圳外国语中学）的高一（13）班微信群，一位同学发出了这样的信息：各位，我想要竞选数学课代表，但我担心大家质疑我的数学能力，所以从7：50左右开始，我要直播做高考数学卷，如果做不到110，我自动放弃竞选。

消息发出去后，微信群立刻炸了，要知道这可是高一刚开学，一天课都没上呢。这一上来，就直接就开始直播做高考数学试卷，也太厉害了吧！

最终，这位新生学霸90分钟做完满分150的卷子，并得了112分。

与此同时，消息传遍各校，深圳四大高中的另外三所也坐不住了，纷纷向这孩子发起挑战，也直播刷起高考真题卷起来了，其中深圳中学的一位学生也拿到了90分（120满分）的成绩。网友将此事戏称为“2293四大会战”。而且这还只是四大平行班的水平，不敢想象重点班学神们的水平有多惊人。

当晚，我们这些普蛙的家长，听到这种战绩，大概都跟我一样，难以入眠，瑟瑟发抖。

这些孩子，太优秀了，普通人只能仰望。

就在妞妞的身边，从小到大也围着一圈“别人的孩子”。在她小学阶段，班级有个男孩子瑞瑞，英语说得特别流利，每次英语大赛主持，都能看到他的身影。而他的成绩更是稳定，每次考试都第一名。五年级的时候，他参加“外研社杯”英语大赛，拿到了广东省一等奖。

由于我当时是家委，经常在班级里，孩子也认识我。小学毕业聚餐的那天，我特意问他：“孩子，你毕业考试多少分？可以告诉阿姨吗？”

瑞瑞很平淡地说：“语数英还有科学，一共394分。”顿了顿说：“都过去了阿姨，我现在是一个初中生了，我要准备初中的课程了。”

400分的总成绩考了394，完了还不骄不躁地告诉我，成绩是过去的事。这样的分数，这样的心性，让我顿时大为震惊。

瑞瑞被龙华第二实验点招走了，妞妞上初中后没再跟他一个学校。但在初中的班级，班上的同学也非常厉害。有一个孩子数学连续八次都拿到了100分，被班上的同学戏称：“八百女”。有孩子参加作文比赛，拿到了龙华区唯一的一等奖；有孩子参加诗词大赛，拿了冠军；有孩子参加英语辩论赛，夺了头筹；有孩子多次参加深圳市播音主持大赛，都能拿到前三……

2023年初，妞妞在深大附中同届吴同学参加了深圳市高考一模，考了650+。这位同学只是高一刚上一学期的学生。

在写作领域，深圳的孩子也开始崭露头脚，像少女诗人姜二嫚，红岭中学的李思琪，都开始在文坛展露了身手。这些孩子无疑会成为同侪中佼佼领先者，给我的感觉是一代更比一代强。

就是妞妞，虽然在普通又平凡，但她的见识，她的眼光，她的知识水平，但又何尝不比我们做父母的当年强呢？

是啊，只有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才有希望越来越好。我们整体的社会环境，就应该给少年人机会，鼓励少年人创新，容许少年人出错。就像深圳“2293事件”，那位高一少年发出做高考数学卷直播的消息后，班主任出于保护他的目的，劝他不要太过张扬。但校长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却说了一句：“少年自有少年狂。”鼓励他展示自己的实力，继续直播。这才有了之后三大高中名校相继跟进，四大高中名校在网上一决高下的盛况。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祝这些少年们“少年自有少年狂，心似骄阳万丈光！”

九、这一届的老师

家长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说老师，还得从家长说起。

今年九月，深大附中群里，忽然有一个爸爸上来问老师一道物理压轴题。这是一道高中力学题，非常复杂，物理老师耐心地点出了关键步骤。我们都在感叹，他管孩子太精细了。结果那个爸爸说，这是他自己在做的题。工作之余，有空闲的时间，他就开始研究高中物理。

在初中的时候，有孩子面对文言文不知所措，妈妈就来问我，怎样去学文言文。我以为她是代替孩子问的，谁知道她却说是自己要学的。我给她推荐了《三国演义》，这种带有情节最浅显的文言文，入门是再好不过。然后让她看完了再去找《史记》，读明白了就看《左传》……

人到中年，孩子展眼长大，自身有了点事业成就，有了点小空闲，经济上也过得去，很多人都会发展一些小爱好。在我认识的家长里，有人练书法，有人拉二胡，有人研究《几何原本》，也有人研究基础物理……

但没有人爱打牌，没有人爱打麻将，也没有人去攀比吃穿。大家都很低调，务实，也非常重视家庭。在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有父母以身作则，通常也性格温和，开朗活泼。

再来说说孩子的学校老师。

2020年初，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全国封锁，妞妞开始在家里上网课。为了帮助孩子找到网课的节奏，我陪着孩子听了好几节课，其中有几位老师，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一位是上地理课的张老师，一个笑容甜美声音悦耳的女老师。当时她给妞妞上地理课，讲的是中东地区的地理。开场白之后，她的第一句话就震慑住了我：同学们，昨天的新闻里，有一条消息，是美国航母战斗群通过了霍尔木兹海峡，你们知道这条海峡位于哪里？具有怎样的战略意义？

接下来，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引向了本节课的内容：我们先看中东周边的山脉河流海峡：土耳其海峡，亚洲与欧洲分界。高加索山脉，也是亚洲与欧洲分界。苏伊士运河，亚洲与非洲分界……

蜿蜒曲折的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流淌在美丽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其名称含义正是两河间的土地。因其形如一弯明月，又称为新月沃土。于是这片土地上神秘的上古文明便有了诸多名号：新月文明，两河文明，古巴比伦文明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

！

这是在讲地理还是讲历史？地理课还能这样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激动得整个人都在浑身发抖，但老师的课还在继续，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重新塑造了我的历史观：

余秋雨曾经说：这里是人类古文明的第一胜地，也是一个永久的战场。战争哪儿都会有，但是这个地方却不一样，一马平川，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没有关隘，没有战略纵深，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吸引着一切掠夺者和征服者的目光。因此，这是一个永恒的战场，永远是战马奔腾、杀声震天。从古到今，这里都充满着不安全感，永远可以听倒在血泊、硝烟中流浪的凄楚歌声……

这里土地富饶，盛产石油，就好比三岁的孩子捧着黄金走在大街上，哪个人都想上前掠劫，加上**问题，犹太教和****水火不容，中东就已经乱成一团。而穆斯林内部也因为教派不同，比如逊尼派和什叶派之争，也经常爆发争斗……

张老师的这些话，像一道闪电霹开我的天灵盖，举一反三，我想起了许多的中国地理与历史事件：为什么秦国据有关中，就能席卷天下，战胜六国？为什么潼关会成为多次**行动的战场？为什么刘备入川，就能天下三分？为什么南京城下会屡次发生大规模的战斗？为什么南宋与金国定下的分界线是秦岭到淮河一线？准海战役，为什么徐州才是主战场？……

换个角度去看历史，就发现每一个历史事件的发生，都离开不地理环境！

那一节课，张老师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心灵振撼，而她，只是深圳龙华一所普通中学里的一名普通老师而已。

第二位老师，是高老师。这是北京师范大学本科刚毕业两年的语文老师。跟张老师一样，高老师也是一名女老师。当时她讲的课，是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上课之前，她给孩子们讲了萧红的平生，把她与同期的女作家张爱玲作对比，她们的胸怀，她们的文字风格，她们的结局；她讲萧红的情感经历，讲萧红最后葬于香港浅水湾，叮嘱孩子们如果去了香港，可以到她的墓前看一看……

这是一个具有文学情怀的老师，在给孩子们上课前，准备得非常充分。听着她娓娓道来，我深为孩子感到庆幸：这老师真的不错！

最后一个就是教数学的刘老师。他讲课幽默风趣而不失严谨，深入浅出，让孩子带着欢快的心情，去面对各种数学符号的拷打，去打败各种难题怪题的刁难，去迎接新的知识，去挑战新的高度，把数学讲得具有非常的美感！当然，刘老师的课也深受孩子们的欢迎。

总之，上了一周网课后，我对现在深圳老师的水平，有了重新的认识。这些年来，深圳市教育局深耕基础教育，以高薪招聘到了全国重点高校的毕业生来做老师，这其中受益者最大的，还是深圳的孩子。

而妞妞在小学时代，就遇到过一位语文苏老师。这位刚刚从陕西师范硕士毕业的老师，浑身洋溢着职业热情，认真负责。她对待孩子，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那年她去了一趟香港，回来的时候，给班里的每一位孩子都带了小礼物：坚果和巧克力。孩子们在苏老师的带动下，都喜欢上了语文这门学科，并且打下良好的基础。直到现在，妞妞所有的学科中，语文依然最为出色。

老师对孩子的影响力，大到难以估量。前面提到的刘翔举老师，带了妞妞班级整整三年的数学，深受孩子们的爱戴。现在妞妞偶尔闲谈，提到刘老师，言必称“恩师”，他跟小学时期的苏老师一起，成为孩子成长路上的指明灯。现在孩子到了深大附中，也将遇到更多的好老师。

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深圳的教师，水平一流！

十、这一个世界

这些年，我陪着孩子的一起成长。但孩子终将会像一只鸟儿一样，飞向远方。而我呢，作为一个二胎妈妈，又将得到什么？

尽管我也在写作，也发表过一些文章，拿到过一些小奖，却自觉没有能让孩子感到自豪的地方。当我看到那些人到中年，为了孩子奋不顾身去考香港硕士的新闻时，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这一点。

但也不能落后别人太远，思来想去，我在八月份结束的时候，终于开通了一个公众号。

这是一个亲子的公众号，我准备每周固定更新一两篇，也可以发一下生活的小感悟，也可以分享一下陪娃的趣事乐事崩溃事……总之，记录一下自己的生活。

这样孩子提起自己的时候，就不会带着轻蔑的语气说：“我妈妈就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所以，鸡娃的尽头，就是鸡自己。真正的优秀的父母，会成为孩子的榜样。

这个世界，谁不是这样做父母呢？生孩子不容易，养孩子更不容易。

生而为人，大家都不容易。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近些年，中国的生育率断崖式下降，特别是2018年以来，我国从每年出生1700多万人口，下降到2022年出生900多万人口。

要知道2023年，我们国家参加高考的人口，就有一千两百多万人口。而2022年，我国参加高考人数为1193万，高校录取人数为1014万。录取率85%。也就是说，十八年后，按现在的高校招生规模，全部孩子上大学，都还差了58万人。

大家都不愿意生孩子了。

有一天，我跟妞妞聊起婚恋的话题，她说以后她不会结婚，更不会生孩子。不但是她这样想的，她周围的同学朋友都这么想的。大家都觉得一个人搞事业最香。家庭和孩子，只会影响她们搞事业的速度。

而我跟其它家长们交流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基本也是这么个态度。

甚至不用等这批孩子长大，就看现在，状况已经触目惊心了。

在我们老家的村子里，35岁的男光棍比比皆是。但在北上广深这样的大都市中，35岁的女光棍遍地都是。施政者还没办法把他们凑成对，因为农村的男光棍，之所以没结婚，是他们条件太差，受教育程度太低，基本没有谋生技能，无法找到同等处境的对像。

而城市的女光棍大多数都受过高等教育，多少有些才能，普遍经济独立。他们之间，在认知上就存在着巨大的沟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过日子。

生育的下降，将会带来许多的社会问题。比如说养老金的缺口，学校关门倒闭，经济增长停滞，等等。这些距离我们并不遥远，危机已经潜伏。

但就目前来说，还没什么事影响到我。

自从开了一个亲子公众号，加我的妈妈多了起来，于是就听到了不少带娃的吐槽。其中意见最多的就是三年级以下的妈妈。

“一想起自己的娃那么笨，经常整夜都睡不着！”

“辅导个作业能把命送掉，教一遍不会两遍不会，三遍四遍还是不会，五遍六遍教完了，以为他已经会了，一做题目还是错的！你就是一块石头，你也得冒烟出火！”

“每次我辅导都是一边盯孩子作业，一边默念《太上感应篇》：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后来我又加了《心经》，《金刚经》，天天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感觉不等孩子长大，我都可以出家了！”

“自从孩子上了学，夫妻感情急剧下降，孩他爸根本不管学习，什么都推给我。我只要严一点，他就哭，他一哭，他爸一秒到达现场，不管不问，直接跟我开干！”

当然，那些上了高中的家长们也不乐观：

“孩子他叔叔被自己高二的娃气得说准备第二次住院，他就跟爸爸说，你让我叔想开点，哥成绩不好也没什么，还是命要紧。”

“唉，初中气得住了三天院，什么问题都没查出来，出院了，这不高一成绩更是，据说数学和物理非常差，到底了，具体多少分就不说了。”

……

大家都在感叹自己的不容易，但是好像没有人提过孩子的不容易。

用一些深圳家长的话来说，就是：现在的孩子啊，太幸福了，想吃什么有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要去哪里游玩，一般的家庭都负担得起，我们小时候哪有这么好的条件！

但孩子真的幸福吗？我看未必。

我们小时候虽然说物质没现在那么充裕，但上树掏鸟窝，下河抓小鱼，采野果，打野仗，跳格子，跳皮筋，逮蝴蝶……可是一样都没少干过。这些游戏带给我们的欢乐和满足感，远远比现在深圳的孩子强多了。

他们关在花园的单元楼里，一出门就得有大人跟着，出来了无非也就是骑骑自行车，扔一扔飞盘，在草坪上踢两下足球，集体游戏最多就是跟其它的孩子们一起，玩一玩“木头人不许动”，“老狼老狼几点钟”。

这还得是幼儿园时期。等一上小学，小区里的孩子们就消失了，顺便消失的，还有那仅有的欢乐和笑容，他们都关在家里读英语，背唐诗，刷数学，学编程……

这样长大的孩子，很难说什么幸福感，有的甚至满腹怨言。张雪峰曾在直播间里说：所有的孩子都在等待父母的一句“对不起”，所有的父母都在等待孩子的一句“谢谢”。

孩子毕竟是有自主意识的人，爱孩子的前提，就是尊重孩子。可大多数的父母，远远做不到尊重孩子的意见，更多的是在操控孩子的人生。

我们自以为是，把自己认为最正确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孩子的心里，压根没想过，孩子是否愿意接受。还一厢情愿地等待孩子的感恩，否则就是不孝，就是白眼狼。

朱自清的《背影》曾经感动过一辈又一辈的中国人。他在文中写道：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轨，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到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幕大马褂，深青布棉袄，蹒跚地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轨，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那肥胖的身子向左微缩，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是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

不了解朱自清家事的人，肯定以为他们父慈子孝，家庭和美。事实上，朱自清跟他的父亲存在着极大的矛盾，他们之间，一度水火不容，甚至“两年不见”。但最后，朱自清理解了他的父亲，他接受了自己父亲的不完美，最终用情真意切的感情，写下了《背影》这篇感人的文章。

接纳父母是个普通人，接纳自己是个普通人，同时也接纳孩子是个普通人。再怎么难以承受，我们也必须这么做。跟父母和解，跟自己的人生和解，跟孩子和解，或许人生会轻松许多。

常常能听到父母们说这样的话：

究竟要我说多少遍你才听?

你看看XXX，再看看你自己！

你就不能用点儿心？

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你上课都在干什么？

你再这样不听话，妈妈就不爱你了！

哭什么哭，哭能解决问题吗？

遇到不接纳孩子的父母，轻则像上面那样训斥孩子几句，重则“竹笋炒肉”，最严重的，是有的父母一气之下情绪失控，竟然将孩子活活打死。

一个人原生家庭对他的影响，会潜移默化影响着他的心理、习惯和思维方式，不知不觉渗到骨子里。这些甚至会伴随他一生，影响他一辈子。

承认孩子差异，接纳不完美的孩子，这才是我们需要做的。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我们都知道，在星夜赶科场之前，那漫长的打磨与煎熬，才是最难过的。熬不过去，折戟沉沙，荣耀成灰，心气尽散。熬过去了，也没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畅快，也不过是“政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关关难过关关过，事事难熬事事熬。人生，不过是熬至滴水成珠而已。

正如古人所说，立身处世，无非就是做到：提得起，放得下，算得到，做得完，看得破，撇得开。

让我们把目光拉长去看世界，就会发现人间辽阔，山河无限，岁月悠长。世界还有很多很多的月色、雪色与彩色，我们还没有跟孩子一起阅读品尝。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当我们在营营汲汲的时候，北大西洋的角鲸正在冰海深处游弋，梅里雪山的金丝猴正在针叶林间跳跃，阿尔卑斯绝顶的苍鹰正在翱翔万米高空；当我们逼孩子悬梁刺股的时候，赫尔辛根的极光五色斑斓，亚尼加拉河的瀑布一泄千里，千鸟之渊的樱花争妍怒放；当我们与孩子战火连天的时候，山间明月映泉，湖边碧荷连天，稻田蛙声一片。

我们错过了晨间的清露，午后的蝉鸣，落日的晚霞……

我们遗忘了大自然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花鸟鱼虫。那些壮丽而美好的事物，离我们越来越遥远。

当然，我从不认为追名逐利，是一种罪恶。但有时候，适度的松弛，才能走得快，走得更远。

因为中考，并不是终考。人生的路很长，考场之外，还有很多因素决定你能否过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