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茨威格
提笔写《葡萄入榨2》,内心无比惶惑。惊惶的是我白过了十年,毫无建树,浑噩不堪。困惑的是我既没有牢牢夯实当前位置,也无力企及未来虚无图景——像水月镜花一样不可捉摸。纵使如此,我依然无比感激这十年馈赠。如果说,第一个十年成长史给了我阵痛与偶得斑斓,第二个十年无疑让我收获更多。鉴于此,我渐渐放下内心惶惑,择十年中紧要的几件大事,记录之,纪念之。
置业记
若非一个不经意的玩笑,我未必能在那年买房。站在十年后再回首,那时的莽撞、冲劲与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气魄,倒让自己深感欣慰。人生很多时候,上天只会偶然掀开那么丁点狭小罅隙,美其名曰“机会”。只有抓住它,它才属于你,否则这该死的机会稍纵即逝。
2012年的元旦格外冷。我裹着毯子,关紧门窗,出租屋的木地板传来一阵幽香。时间飞逝让我恍然,居然又过了一年。睡到大中午,午时阳光打在对面墙上,稍纵即逝的光线仅一根香烟功夫,即从草本植物根部移到屋顶电线后方。我望着对面墙体,斑驳中倒也有金黄暖色。这间出租屋什么都好,只是不属于我。起身穿好橄榄色毛线绒外套,胡乱煮了福建宁德的小云吞当午饭。午后百无聊赖,看了电影《放牛班的春天》,我喜欢这种安静格调。晚上凉意袭来,下楼去松园街家乐福买餐食饮品回到家,打开电脑写年度总结。怎奈思维枯竭,午夜钟声敲响时,年度总结还未写完。“不知未来去向何方,我会以更大的勇气接纳悲伤与快乐,付出与收获,荆棘与坦途,忧郁与欣喜,生离与死别。——愿一切各自安好。”草草结句,精疲力竭地酣然睡去。
除夕夜返乡,凑合做几个菜,就算年夜饭了。出租屋里吃年夜饭也没多大滋味。匆匆吃过饭,叫了车,途经解放路,地王大厦有烟花升起,耀亮深南大道上空;宝安南路灯笼明晃晃闪烁,路上行人匆匆赶路,或许亦像我们一样归家似箭。想着高楼华宇中亮着的万家灯火,尚未有一方属于自己,内心难免惆怅渐生。
过完年回深,接了一个宝安中心城附近的豪宅项目。项目启动后,人如马达开动,朝夕忙碌起来,早出做市调,晚归去走场,我们称之“踩盘”。彼时宝中周边房价已如火箭腾飞,大多四万起步,旁侧有某项目,几年间已从五千涨到三万,速度堪比春日竹子,令人瞠目结舌。周边也常有人聒噪,让快点买房,说马上要大涨。又房价已在底部云云,再不买势必后悔。弄得我心底惶然,也只是笑而不语,毕竟家底浅薄,无法企及。
五一小长假稍空闲,我抽空去横岗亲戚家。亲戚住在六约中海大山地,这个中海倾力打造的豪宅跟我渊源颇深。我曾于06年做过其推广,那句“凡不可说的,应当沉默”的口号,风靡一时,正是化用维特根斯坦的名言。当年秋季,在威尼斯大酒店大摆推介私宴,邀请著名主持人董超先生当司仪。作为撰稿人,我有幸与董先生对主持稿,合影留念。到了07年,力荐亲戚买大山地联排,一来二去,他们果真落定一套小别墅,且在最低价买入,算是赚了。两年后中秋前搬迁住下。大概觉得我有推介之功,他们常叫我过去住个三两天。我也不推脱,小住过几次,却从未想在此落脚。我在福田园岭一带栖居多年,太过不舍,加上横岗略显偏僻,亦不想搬迁至此。
经过数年累积,小区越发安静宁谧,早年栽种的细叶榕气根四处垂下,似无数可爱小手,大门口那几株凤凰木郁郁葱葱,红色花朵如火炬燃放着,甚是曜目。四围邻里大多在装修,入住率不高,我感叹这里适合养老。闲聊时,老爹问我近来忙碌何项目,我如实相告,随口跟他玩笑,“明天有时间,我们去宝安踩盘吧,带你去新项目瞧瞧?”老头未答复可否,阿姨快速转过头,问我那里楼盘价位如何,我感叹回答,“要四万多呢。”
“你有病?跑到宝安买四万的房子,眼前一万多的你都懒得翻目?”我一愣,后才明白,阿姨肯定听岔了,把“踩盘”听成“买房”。我自然当玩话,彼时压根没买房打算,不想在“偏僻之所”置业只是托辞,身上存款不足才是主因。但我又不能让她看出窘态,慌忙掩饰说可以考虑。
阿姨以为我默认了此事。她跟我说一号门保安曾告知,25栋有一套毛坯房,正待出售,说先帮我问问看,我只好随口应允。
“买不买另说,又不会掉你一块肉。”阿姨热情的一席话,像划破虫茧的刀刃,刺痛我的神经。我心里顿泛起涟漪,再也无法收拢:既然房价如此便宜,何不看一眼?即使不买,也赚个看房经验。
果真,约一周后,阿姨拿到那套房钥匙,估摸先替我看了个大概,觉得满意,便打电话予我,口气兴奋如吃了蜜糖,喜气盈腮,她说房子已看过,格局方正,空间疏放,保管我一定满意。还劝说,如想要尽快下手,说房源紧俏,有好多客户咨询。她还透露一个绝密信息:房东是某银行支行行长,要价一百零五万。说他因为某些原因赶紧脱手,价格还可再谈。阿姨说约了行长近期见面聊下,这种关头需速战速决,犹豫不决势必坏事。
约谈期间,我抽空去了趟中海大山地,见到那套毛坯房。的确如阿姨所言,户型方正通透,小四房,双阳台,南风从南阳台吹来,带来隐隐的花香。长型书房尤吸引我,租房时心心念念想添个书房,不能遂愿。如今看到,喜不自禁,恨不得将它收入囊中。
这个户型自然是晓得的,之前便很抢手。阿姨给我谋划,届时父母和小妹都有落脚之处,再好好装饰一番,如今有此等良机,千万不可失。我暗暗告诫自己,如果不能得,便是自己的命,不怪别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别去强求,尽管它如此姣好美艳。
阿姨显然不知我的捉襟见肘,在她看来,我至少有二三十万保底,付个首付不成问题,加上我薪水尚可,月供亦不成问题。我清楚,固然月供无忧,但首付实在无法拿下。当时贷款年利率才5.9%,如能拿到8折优惠,不算过分。老头推介某银行客户经理范哥给我,对方说至多可贷一百万。阿姨跟我掐指算,首付加上各种手续费、契税、罚息,最多需十来万,咬咬牙,就借到了。她条分缕析,自然在理,我已被撩拨得蠢蠢欲动,甚至盘算跟哪些亲朋借钱,设想能借到多少。
业主姓李,确是某银行分行行长。他估摸有所顾忌,将我履历摸了一遍,说买卖也看缘分,让我别介意。我倒不介意,倒是他的诚恳和务实让我觉察到,这笔交易未必有戏。果真,他说还需考虑考虑,让我与他一朋友联络,说择时先签订协议书。当周周五午后,天气闷热,预报要下雷阵雨,却一直未见踪影。约定在竹子林某银行处汇合,准备草签买卖合同。他前来戴了顶鸭舌帽,仿佛特务接头,我理解他的谨慎。那位朋友也一齐前来,才知对方做房贷业务,过来协助清点相关条款。不一会,银行客户经理向我道歉,说前几日刚出台新政,贷款需对房子重新评估,无法按原计划额度贷给我。我一听,心慌意乱,眼前直冒金花,一片黑影在前方迷蒙交错。我故作镇定,问有何替代方案。她说房子总价一百一十五万,评估价顶多八十万。按评估价,最多只能贷款七成,约五十六万,我手头筹措的首付款远不足,竟有三十余万缺口。我顿时浑身燥热,躁动不安,三十万缺口于我而言,谈何容易,是我根本无法跨过的沟壑,这道鸿沟大到离谱,几乎彻底湮灭我买房的念头。
李先生亦看出我无力买下房子,尽管我承诺能在约定时间凑齐首付,他依然狐疑地睇我一眼,多半认为我打着肿脸充胖子。
“签完合同,违约要双倍赔付,你要考虑清楚。”助理善意的提醒让我彻底犹豫。他们找借口有事先走。
我怀揣从天坠地的失落目送他们离去,内心无比清晰:这房子已彻底与我无缘。只是我不死心,越是如此越想奋力一搏,就如同抓住最后的稻草,赶忙拿着打印的一式四份合同,赶到他支行附近。助理安慰我,说李先生要再考虑考虑,不要放弃机会。这种模棱两可,更让我不甘心。毕竟进展到这一步,因评估价前功尽弃,未免太过憋屈。
我觉得助理忽悠我,若非必须亲耳听到李先生真实想法,我不会罢休。打通李先生电话,说明来意,内心却怦然地跳。果不其然,他没给我太多希冀,直截了当告知,他暂时不想卖。我愤然又不好发作,这才明白,他着实不愿将房子转给我。我无话可说,颓然坐在支行附近草地上,疲惫不堪的腿在颤动。不知不觉,腿早已酥软,全靠意志力支撑。我能怪谁呢?怪自己没弄明白先前政策,即便弄明白,草签合同,万一无法筹借到足够款项,违约金我也赔付不起。此时,我只能如迅哥儿笔下阿Q一样安慰自己,不过一套房,何必黯然神伤。
我将废合同塞进包,缓慢起身往回走,科技园此刻霓虹闪烁,各大厦逐一灯火通明,鹅黄灯光下,下班潮流里的熙熙攘攘人群,如鱼群般游向各自归宿。我宛若被抛弃的孤独者,彳亍向前,忘记走了多久。我甚至忘记包里有水,任凭喉咙干涸冒火,也无丝毫察觉。我只想尽快逃离,像溃败逃兵迅速逃离战场,不堪回首满目疮痍的残局。
几天后,我得知央行发布降准消息,敏感如李先生,自然能捕捉到房价上涨的概率。果不其然,房子一周后涨到一百二十万。李先生那套房子,据说一百五十万出手,时隔两月多赚三十万,何乐不为?
错失动手美宅,自然郁郁寡欢,工作不利索,内心依然渴求那格局方正的花园洋房。很多事情大致如此,失去才痛彻心扉。既然注定要失去,坦然接受即可,然手头有了一笔钱,又不想退还给亲友,便又动起心思。或许失之东隅,能收之桑榆呢,更好的房子在等待我。人一旦逼入绝境,才会想出绝地反击的法子,多半真能找到好法子。
阿姨安慰我,说再帮看看其他房源。我亦搜索手头资源,搜肠刮肚一番后,果然找到曾留底的中介电话。她听说我要买大山地洋房,笑声明媚,说手头刚好有挂出一套精装房,业主要尽快出手,问我是否考虑。房子在二十六栋六楼,与李先生那套户型格局一模一样。听我摇摆,她补充说业主是潮汕人,因近年生意发达,加之孩子长大,需搬到对面振业城的大平面去住。如果我同意报价,可尽快带定金来探房,只需三五万,代表一个诚意。我预计有戏,取五万现金带着。问她能否再谈下价,承诺可将差额的30%作为返点。很快她反馈于我,说只能谈下两万。嘴皮磨破不说,业主可能不卖了。我想估摸是策略,又想到李先生那套未尽房子,不想再有闪失,便不想恋战,以恐夜长梦多。我咬牙同意对方报价,草签合同前,磨下一个零头,取尾数“8”为吉利数,讨个彩头。交了定金,意味这套房子笃定属于我了。据协议,如他们反悔,需赔偿我十万块;如我最终决定不入手,不仅定金被吃,还要倒贴五万。我只好打起精神,咬牙去多方筹备首付,再没任何缘由不买下了。
得到阿考帮助是意外事件,彼时他在二十六栋底商开个小中介公司,女孩不方便出面,将部分佣金让给阿考,让他替我跑银行和房管局。阿考做事细心专业,为人认真执着,他和同事可谓鞍前马后,不计劳苦,让两眼摸黑的我能看到远处光明。他帮我在某商业银行谈下接近百万的房贷。离交首付只有十几天,我和业主许小姐签了房屋转让合同。由于他们有罚息,只好再出一笔预算外钱款,做过桥资金。另一边,我慢慢等候银行审核,放款。
办理房屋过户手续当天,天气格外晴朗,闷热夏风吹佛眼眶,不由为手里的红艳艳房产证封皮落泪,内心的激动更源于业主一栏赫然写有我大名。掂在手里竟有些发烫,沉甸甸宛如历经万千辛苦得来不易的珍宝。转眼,它便抵押给银行,我只拿到复印本。
之后银行按照合同额度放款,业主实收全部房款,商榷房屋交付后续问题。这些事都由阿考帮衬完成,我出面签字即可。之间还有小插曲,银行柜员看我银行卡破旧,主动换了金卡给我,结果坏事,之前签订的合同全部作废,合同要重新签。我埋怨自己多事,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我只好迅速打车到大山地,让许小姐重新签字画押,她恰又在医院陪护孩子,幸好,阿考派人送我去签好新合同,又将我送到银行递交新合同。想到房子即将到手,一路奔波折腾的苦咬咬牙就过去了。
这些算是小事,真正考验在后头恭候着,由不得马虎。那就是筹款,这才是最让头疼的事情。我从未如此耷拉着厚脸到处借钱,可谓借遍亲友,真是前所未有的奇闻,恰似从未上战场的士兵,突然接到命令需杀敌数十,心里翻转难堪,第一没谱,其次可能翻车。笃定开口便能借到,否则多半会引发尴尬,继而失去朋友。众所周知,借钱本是宇宙级难题,在深圳此等大都会更为艰难,偶尔应急借三五千,尚能轻易办到,要说筹措三四十万,不啻为天方夜谭。我只好腆着老脸,放下身段,无视别扭的尊严。许是yiye护佑我,我如愿筹借到首付。
若干年后,我在书房翻出一个蓝皮纸质笔记本,头两页工整誊写有各位亲友借款时间、借款金额、还款时间、是否有借条等,事无巨细、逐一绘成表格。日后还款一笔,就勾去一笔,注明时间金额。表格里皆是我的“债权人”,我将他们分为几类:
第一类是血缘至亲。大舅舅已退休多年,他听闻立马让表姐代付两万,并说何时方便再还款不迟;小舅舅给了五千,彼时表哥修葺房子尚需大笔资金,也是从牙缝挤出的一笔;大姑姑因大表弟刚好遭遇生意上的波折,远走外地,好不容易周转两万,由表妹转交给我,表妹再添一万五,合计三万五千;小姑向来最疼我们兄妹,一猛子网银转账五万,可谓一笔“巨款”,后又打来六千,以备我拮据应急。后姑姑买地基盖房,我竟掏不出多一分钱帮衬,想想愧疚不已;另有yiye养子,辛劳打工的小叔给一万,二姑婆家表姑给五千。血缘至亲一共支持十二万多。
第二类是长辈和弟兄姐妹。南昌干爸两万,老爹阿姨送整套家电外加五千礼金,兄长海堂给了两万,另一兄长云河亦给两万,侯子三万多,肖肖两万,阿赖一万。共十二万。他们是有多年感情累积的“后天亲人”,平素无需刻意提及,却永铭记在心,跟他们开口,不会难堪,且保证能借到。
第三类是同事同学等诸多朋友。我之前秉持一个戒律,即不轻易向身边同侪借贷,其一他们亦生计不易,其二一旦开口,情谊宛若被玷污,不再纯洁。他们的援助如同一盆炭火,烘烤即将冻僵身躯,再猛灌姜汤以恢复血色。又如一枚锋利䦆头,将埋没在大雪中的我刨挖出来,以免我被覆盖压垮。名单如下:梁姐一万,老周一万,明一万,熊一万,波一万,政一万,清九千,吴六千,郭五千,阮五千,勃三千,还有彭二五千,小琳子五千,仁源四千,崇旺五千。共计十万七。
翻阅账目,感慨万千。日后,朋友称赞我“大手笔”,完成似乎不可能完成之任务;又说我人缘厚实,“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更有笑称我是“众筹买房”,我皆欣然接受。单薄如我,纯靠一己之力,实在无法完成这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的艰巨任务,亲朋善友的援助,便是登山时手中的冰镐、落水时身上的缰绳、远行时悬挂的风帆。
筹款看似顺利,谁知中途又起波澜。银行打来电话,说贷款额度被驳回,只能给九十万。一下子增多好几万资金缺口,又让我措手不及,再度陷入绝望。这是预算之外的筹码,不允我怨天尤人,只有想方法自救。我让阿考跟银行再说说好话,果真多申请五万额度,再不能多了。“还有几万呢。”我只好揭下最后皮脸,向MBA同学开口。MBA同学中不乏多金之人,我一直隐瞒此事,只因不想丢了颜面。好歹我亦是商学院研究生,混得如此颓唐,也无颜相对。为维护尊严,只能严防死守。
我列出潜在名单,思前想后,最终一一划去,只剩祝群老哥。他是仗义之人,我们关系亦不错,打通他电话,一改平素说话没大小的德行,反而异常拘谨木讷。闷热午后的树荫下,我依然热汗涔涔,滴滴如珍珠滚落。我说明缘由,他笑骂道:“看你平素傻子一样,好在为人不错,多少给你点嘛,要多少?”我不敢多要。
“给你两万,发卡号过来。”十来分钟后,钱已到账。
缺口依然存在,且时间紧迫,不容我喘息。我已如走投无路之徒,肉体宛若被搜刮尽了所有油脂,如一片枯竭树叶发黄干瘪,在闷热夏风中摇摆,瑟瑟颤动。我真体会到“夏日寒颤”的感觉了。
最终,我想到学成。
学成是我2010年做西安某项目相识的甲方老板,一个有人文情怀的老头。他曾建议我去大长安发展,说那里文化底蕴比深圳浓郁,更适合我。我当他是玩笑话,我深知自己死活无法承受那边气候和饮食的,去了估摸要脱一层皮。
起初我还犹豫,怕万一被婉拒,以后就难交流如常了——向亲友借钱弊端历来如此,极可能将正常朋友变成陌生人。常有人警告,借钱有风险,操作需谨慎,稍操作不慎,会堕入无可挽回境地。
我终鼓起勇气,向他说明原委,顺便找了台阶,“如果您老不方便,我再想想其他法子。”——我何尝还有其他办法,恨不得他立马点头答应。不料,老头爽快答应,“给你两下子。”
“嗯?”我没听明白。他重复一遍,我才知“一下子”是“一万”之意,大概为了不显得那么俗气。我大有喜极而泣之感,连忙说谢谢。
加上最后这四万,我才得如期将首付款顺利打入监管账户,之后按阿考指示完成一系列后续流程。彼时,房贷已下来,第一笔还款近在眼前,意味着,房子还未到手,我已成为房奴。有近百万房贷和几十万外债需陆续偿还,未来几年不知要蜕掉几层皮呢。
我总算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结束不断搬家的噩梦。在见证西班牙血洗意大利成功卫冕欧洲杯次日,我拿到装裱在红色外壳的副本,灿烂生辉,其见证了我过去两个月的辛苦,也鉴明了我在深圳沸腾喧嚣之都拥有一方天地。苦尽甘来,难免喜极而泣。走在行人稀少的林荫道上,眼眶湿润,我抬头仰望天空,口中喃喃细语,“yiye(奶奶),我有厝(房子)了。四个厝间(房间),雅视(好看),来觑觑(看看)啊。”话未尽,早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生怕被路人看到,快速转到旁侧小花园里以掩饰。
搬家是两个月后的事,我和许小姐有过约定,给她足够腾挪的时间。我提前退掉出租屋,合同尚未到期,房东大姐得知我难处,未扣我押金,还恭喜我购入新居,说有自己的房子,日后一切会慢慢好转起来。我感谢她,租了她屋子近两年,房租一直没涨。这个出租屋也见证了我十年搬迁漂泊生涯的结束。我亦在搬走前将它打扫干净敞亮,满屋光芒,熠熠生辉。
搬家定在九月十六日。拿到钥匙,空荡荡的偌大屋子倏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让人振奋。miao开始谋划哪处放置电视柜,要配套哪种沙发和茶几,添置何种颜色的餐桌和床。杂物能丢尽丢,那张一米二木床算大物件,miao又用了好几年。有张一米五白色漆面雕花木床,尚有八成新,我为节流舍不得丢弃,与两个黄褐色原木书柜,以及满格的书和画报,一股脑儿搬至新居。每次搬家又舍不得丢弃,越积越多,精神食粮倒成了累赘,成了糟糠。开工作室时购置的两张实木桌子,左看右瞧,越发喜爱,一个放书房,一个放主卧。一个带玻璃雕花四足圆茶几,暂放父母房,miao要了一只小沙发,放在房间靠窗位置。
初迁新居,心情喜悦不已,商量着要搞个小小仪式。把父亲姑姑接来,一同见喜。迁居的美好时刻一定要有亲人分享才完满。手头捉襟见肘,先布置餐桌、椅子、沙发、电视柜和茶几等必需品。老爹阿姨赠送冰箱、热水器和42吋彩电,陆续送到。网络电视开通,网络从出租屋迁移过来。衣柜和玄关柜只能将就,古人说的“家徒四壁”,不过如此。阿姨安慰道,先熬一熬,日后慢慢添置。诺大阳台细碎花砖铺设,典雅布局,空置那里可惜了,得添置几株绿植,我喜欢绿萝和金钱树,miao喜欢发财树和白掌,她还设想要放茶几或秋千,日后一边晒太阳,一边和下午茶,如今终究也没实现。
好在房间数量足够,我自然占据主卧,靠红棉路,略有喧吵,只是每日接纳南风吹来,旷然一新。miao房间靠小区,更显安静,外面几棵凤凰木身姿颀长,已抵窗口,秋风一动,刮着窗台玻璃沙沙作响,楼下细叶榕浓荫蔽日越发蓊郁。中间次卧留给父母,偶尔表弟来家休息,便是他卧房。书房除了若干书柜和书桌,成了杂物间,也苦于无力整理。老爹送的檀木茶盘放在飘窗台下,用时搬到客厅,不用时便成了绿植底托。
红棉路尚无太多车辆来往,时值仲秋,窗外夏虫还未收摊,依然不停歇地叫着,交织成如梦如幻的夏日交响曲,不知名的昆虫、鸟雀、鱼蛙,在小区自然生长,让人羡慕。小区遍植花木,除凤凰木和细叶榕,还有紫荆树和夹竹桃,灌木丛更多不知名植物丛生,意境清幽,调节着小区湿度和温差。
当年过年没回老家,说要“压新房”,日后才有人气财气,我也信奉一次。之后家里陆续添置不少家什,两大衣柜、玄关柜和父母床。每个房间安装了空调,书房空调一开,紧闭门窗,客厅也畅透清凉,倒省了客厅的空调钱。
掐指一算,如今住大山地已快十年,时间飞逝,如泥鳅。抓不住,留不下,“逝者如斯夫”,孔夫子如是说,多少让人怅惘。遗憾的是,我对周边环境依旧不甚熟悉,平素也只围绕龙岗大道、埔厦路、深峰路,四处游逛,稍微走远些就生疏了,偶尔去天颂雅苑或文化广场那边转转。这小小区域蕴藏着无数宝藏,小巷子是我晚上闲逛的好去处,我喜欢探访不熟悉之所,以添增灵感。这区域原本属六约社区,后划出去自成一体,名曰“红棉社区”,管辖几个高端小区,居民整体素质颇高。如今复归六约北社区管辖。我却习惯说住在六约,大概与六约地铁站有关。地铁三号线一直是连接龙岗和市区的唯一轨道。我曾专门为地铁三号线写过诗文如下:
你钢铁动脉上浮动着岛屿:
六约,湛蓝;塘坑,洁白;横岗,橙黄;
永湖,墨绿;荷坳,霞红
——银链的宝石
城市胎记,悄然装饰格言和题词
漫长旋律在奔腾
休止符搅动的玄机,动态的补给站
时间不允许被时间分割。
……
大山地小区离地铁站尚有一段距离,步行需二十分钟。下班高峰期,拥挤人群从如沙丁鱼罐头的车厢上涌出,如鲜鱼遇到活水,纷纷活跃过来,欢呼着涌下地铁站门口,分头散去。我习惯穿过振业城那排并不算成功的商街,沿途有一个链家地产三级地铺,一家沙县国际,旁边是某民营药店。星期八是一家小士多店,生意不冷不热,却也如钉子户杵在那里,成为地标。士多店旁是某银行营业部,平素门庭冷落,那年去换过一沓崭新钞票后,我几乎没再涉足其间。我认为我与银行无缘,毕竟五行缺金缺水,据说是“缺钱”象征。据说,在帝都有身份的人闲聊不提“钱”字,觉得忒俗气,大多用财富、资本、资源、基金、IPO等热词替代,以显示优雅博学。
梧桐路并非长满梧桐树闻名,因旁边小区叫梧桐花园。对面学校叫梧桐学校。梧桐花园是这片区最早的别墅区,如今看来土旧衰败,像一群被时代褪了色的土豪。当年可真是非土豪能居住,房价不菲,只是如今大抵租给附近做生意的小老板。
梧桐路左侧是振业城,亦是植被丰盛的小区。沿街的小叶榕气根由铁栅栏里斜插出来,倒挂在梧桐路旁,如一条条黑褐色电线。偶尔间杂一棵形状普通的树,叫不出名来。倒是灌木丛中有些花朵让人惊喜,花木葳蕤期间,多种花儿竞放美不胜收。红叶花和重瓣朱瑾尤其常见。偶尔会碰到夹竹桃、琴叶珊瑚、紫微、黄蝉,都是各色花朵迷人眼,过处芬芳扑鼻,我尤喜桂花香,清幽淡远,每每遇到,驻足闭目吸纳一缕花香,送走一身倦意。
我平素走路也会四处观察,迎面走来的人是否相识,纵使戴口罩,依然会端详两秒,万一遇到熟人,不打招呼生怕被人说“太体面(傲慢)”。李清照叹息人比黄花瘦,相较于花花世界,人世间复杂得多。我还是喜欢这些花草,大抵浮光掠影,偶然得知它们名字和习性也挺让我兴奋。
经过梧桐路抵达红棉路,才逐渐有了烟火气息。端头那几家底商换了又换,从地产中介到美容养颜再到足浴按摩,似乎验证了世道无常。我时常诟病附近没有公园,更无像样的步行道和湖畔池塘,周围只有车流密集喧闹的主干道。街心公园和社区小公园倒遍地都是,却千篇一律,难以入眼。原来隶属大山地的小公园,被改造成核酸检测点,周边成了光怪陆离的晚市一条街,倒也稀奇。我还挺怀念宝安南路住的那段时光,邻近荔枝公园,早晚去公园走两圈,或沿湖岸跑一段,好不自在惬意,怎像如今只能圈囿于狭隘之地,和汽车尾气和电动车抢道,太无趣。
附近没有公园,只能走街串巷,有三四个路径可供选择,多走几回,每一路径都能发现它的妙处来。每晚换个路径,从埔厦路走到麟恒绕一圈,或围绕振业城绕一圈,又或围着上观和瑞泽佳园绕一圈。有个广告词说,没走过的路才有趣,三段不同路径,算三处不同乐趣了。某天经过埔厦路,偶见有定制西装的店铺,专门拐进去一瞅,衣服笔挺悬挂门脸,一问价格还挺贵,随便一套就一千多,说是定制式服装,且需提前一个月下定方可。又途经一个制衣工厂,看到有服装大甩卖告示,好奇进去观察,车间灯火通明,十来位工人在赶制衣服,有些在打包装车,有些在踩踏机车。临时搭起的大帐篷里堆积着布料和成衣,这让我想起一个文友写的《吊带裙》,描述的大致是这样的场景。
转到麟恒广场,行人如织,霓虹闪烁。微凉夜幕下,人们风生谈笑,安乐如斯。一家e-100连锁便利店生意红火,学生和年轻人就一杯奶茶和几粒牛肉丸,在那笑得前俯后仰,随意挥霍青春,让我艳羡,到底是纯粹的年轻人专利。旁侧是优衣库和麦当劳,二楼是远近闻名的圣丰城,在那喝过不少次早餐,菜品还算凑合,比起更远处的圣德堡更有胜场。三楼的南国影城,我曾隔三差五去看过几场电影,如看《魔兽》与《太空旅客》上午场,仅仅我一人,放映厅内冷气充足,阴暗光线下的画面阴森,瞬息有毛骨悚然感,想来,倒也印象深刻。
如今栖居大山地十年,我依旧没离开想法,大概舍不得离开这里吧。偶尔也想逃离,比如去别处住个十天半月,却不知去向何方,何处有立锥之地?与其如此,不如静静过下去,也能赚个美好感悟。十年弹指间,如果有时间机器能回到十年前,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那个不经意的决定,已悄然改变了我半生。
写作记
买房后,果真如预料般,压力如潮水般挤压我,2012年到2014年三两年间,我在跳槽和还债路上狂奔,只为能“多收几斗米”,也算痛并快乐着。2012年底去贵阳驻场一个月,若是平常,我是断然不答应的。时值十二月,贵阳小雨如雾,让人烦恼。居所附近是一条美食街——福州街,布满烤鱼店、干锅店、酸汤鱼馆及各类小吃店,同事AA聚餐,基本将每日补贴花光。那年的圣诞和元旦在贵阳度过。晚上常下小雪,很小的雪粒子,飘飘洒洒,从楼上俯瞰,地面蒙上一层薄薄的白毛毯。晚上天黑得早,寒风凌冽,也不大出门,从小超市买菜回来轮流下厨。空余时间,在屋内烤着小太阳,瑟缩着身子百无聊赖地整理资料、调整方案,再就是写写日记,看看书和电影,也算自如。元旦后某天下午天气晴好,带着相机,想离开前好好逛下这个小区。诺大的世纪城像小镇,绕着它走一大圈依然分不清S区和T区,福州路和金源路是两条商街,也是世纪城的界域。在里面闲逛如同走迷宫,只好漫无目的地照相,那些完全陌生的花木、小巷和小山,那么鲜活有趣。我乐此不疲地折返多次,释放久压在心头的郁结。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返回时已是傍晚时分。那天心情格外舒畅,又有点小失落。在那里认识的人事都如约翰科菲(《绿里奇迹》的人物)嘴里吐出的灰尘,瞬息就消散在时间漩涡中,不留一点痕迹。那年冬天,我唯一奖赏自己的礼物,是一件六百多的呢子大衣,灰色料子,有腰带,现在还偶尔穿穿,总舍不得丢弃,就当它是位老朋友,放置在衣柜里,时常看看也是一种慰藉。
劳劳碌碌一年半载,物质上的贫瘠并没让我多难过,精神上的贫瘠却严重困扰我。我尝试看心理学和哲学书籍。翻阅沾满灰尘的书架,一本封面泛黄、书名鎏金的《时间的玫瑰》吸引了我,这部北岛写的诗评集,以前胡乱翻过。次年六月,我时间忽地多起来,又读起《时间的玫瑰》,喜欢上策兰和特朗斯特罗姆。我模仿策兰的阴冷忧郁,藏着掖着写了一些诗,也积攒十来二十首。敝帚自珍之余,想找个地方发表。纸质书刊发表无门,网络上诗歌论坛倒层出不穷,那些陌生的网名,傲慢而挑衅的评论,天南海北的匿名人设,像一幕幕荒谬独幕剧或群戏,无法激起我内心的共鸣。
老友李瑄前两年连续参加过一个文学大赛,曾身着传统服饰载歌载舞,人文气息淳朴而浓郁。翻出他头一年获奖小说《关不上的门》,按图索骥,打开了邻家网站。首页一句话打动了我,“所谓人文关怀,是邻家传来的焦锅味。”我不假思索,注册了账号。2015年6月10日,一个异常普通的星期三。万年历上这么写:农历四月廿四。宜修造、动土、起基。
急迫登录,仿佛走进一片芳草遍地、花团锦簇的新鲜世界,也似踱步一片珍奇异兽此起彼伏的奇幻森林。怀揣一丝紧张和激动,陆续看了好几篇优秀文章,心中默默掂量着它们的好。自己的作品差距明显,犹豫良久,到底发不发?下午2点45分,我终于发出第一组作品《大地还不习惯被黑暗接管》,发布成功后,大有“任务终于完成”的解脱感。评论在次日来临,我永远记住第一批点评的朋友:若尘、吴春丽、白木、隆焱、吕柏青——这些陌生却亲切的名字。春丽喜欢将金句罗列,恨不得将她认为的好句子尽数摘出,如从矿石中提炼美钻,大大提振我的写作冲动。她还提到盛非的《有一种精神叫打铁》,才知宝安有一处打铁文艺社。隆焱大哥诚恳、老道,彼时已是邻家知名作者,他说我诗歌里的“疼痛感”让他欢喜。这种评价亦是我作品的基调,一半源自骨子里的性格或气质,一半源于经年阅读的作品风格。他后又说,浅白的作品固然有它的好,厚重的作品更能打动人心。又给我提了些中肯意见,如对语言的把握,对节奏的控制。
在一来二去的互动点评中,我和春丽、隆焱成了不错的朋友。客观而言,我的作品如我在深圳文学圈一样生涩、懵懂、不为人所知。但它生猛,无知无畏,猛地出现在邻家大观园,自然希冀被更多人关注。李瑄在邻家颇有号召力,他用“这里的文字特别精彩,这里的交流特别真诚”来形容邻家氛围,让我想到阿瑟·查普曼的名句“这里的握手比较有力,这里的笑容比较长久”。他的鼓励具有某种煽动性,这种煽动性激发了我对邻家有了更多期待。
随着线上交流增多,发展到线下见面就成必然。第一个见的文友是刘炜。他是位腼腆、不擅长言辞的中年大叔,在他诗歌世界里,他是自己的国王。他的诗歌夹杂着童趣、真诚和出乎意料的想象力。他秉持“诗歌要陌生化”的创作风格对我触动很大。他说纯粹为了有更多时间写诗,专门寻觅一份只需一半工作时间的活儿。我们在罗湖某大排档吃正时兴的石锅鱼。除了我俩,还有他儿子刘罡。那一次我估摸过于兴奋,喝得烂醉,刘炜担心我,不顾自己也沉醉的身体,坚持送我回六约。之后,我们又约了一次,见到隆焱、柏青和春丽。大家聊得开心尽兴,飞觥献斝、杯盘狼藉后,刘炜悄然买了单。原本说好AA制,可见他对朋友非常好,虽豪爽粗犷,内心却细腻。
那年提名拉开序幕,我惴惴不安。那一年讨论的潜在获奖名单里,依然是实力强劲的老作者。已连续两届获奖的李瑄、李双鱼和游利华,前一年斩获大奖的憩园,写了《布吉城寨》的张夏,写了《病隙手稿》的张谋。段作文祭出《再见固戍》,被大多数人认为是头号种子。通篇哀而不伤,让人看了难受又感动。后听老亨说,老段其实很紧张,生怕自己得不了大奖。毕竟种子选手,被寄予厚望,落空的话,失望也会更大些。据悉,终评委方方老师最终给他宝贵一票,让他如愿以偿。高手们期待大奖,我的目标只是争取一个提名。
提名很快到来,彼时我还不识的虞宵老师提名《大地还不习惯被黑暗接管》入决时,我正在阳朔旅游,在网络时断时续的小旅馆,我疯狂刷屏。彼时谁获得提名,会获得此起彼伏的祝贺,大家毫无嫉妒之心。隆大哥第一时间祝贺我,说我实至名归,我羞愧不已。孙夜老师又提名《守夜人》《轰鸣耳鼓的时间机器》两组入决。孙老师后见到我,“没想到你是小伙子,还以为你五六十岁。”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爽朗地笑,我真诚应和,“可能文字老成了点,让您误会了。哈哈哈哈。”
中秋,老爹邀请我们一家去他家楼顶赏月。皎洁月光如水,好一派隽永安宁的生活图景,孔明灯不断从各处升空,似乎要接近圆月。我想到红楼里林黛玉和史湘云月下联诗,第一句是“三五中秋夕”。我由此想到荔枝公园,荔枝林、揽月桥,拜月阁、白梅坪、荷花池等意象浮现在脑海,翻腾着我的灵感,让我再也不能停止下来。一组《荔枝公园》的组诗就此出炉。那组文白掺杂的古典韵味作品,以八组荔枝公园景点为描写对象,花了将近一天一气呵成。截取一首为证,确与我日常诗作风格大相径庭。
荔香园
马嵬坡的草青青,无人知晓已疯长几多年
塞外牛羊如织。邀约落空的午后,盛世滑稽如斯
曾忆得那年午后妃子笑来。六月,并非奇迹
李姓王国的华清池里,美眷如花。荒唐的故事
邮寄不了千年。恰如今荔枝醉透,寻不回女主人
有人立于树下弹唱,荔枝落在琴匣。若非苹果
牛顿应重新思考万有引力起源。妃子笑
真的只是妃子嘴角暗藏的杀机。薄皮脆肉啖入口
酿成甘醴或毒药,全在于谁是抛荔枝之人
打马归来客,依稀怀想华清宫。台阶绣满青苔
宫女发白,无语凝噎,只当这荔枝不是那荔枝
遗憾的是时间离截稿非常接近,评委手头票数所剩无几,且我已有三组作品入决,再发出被提名的几率很小。我又不想浪费这组颇有新意的作品,踌躇之间,小妹提醒我:
何不用笔名呢?
恍然大悟。大学里我用过子安的笔名,于是用子安的ID发表了《荔枝公园》。作品一经发出,已非我能控制。截稿前一天,大批好作品鱼贯而来,我估计要落选了。忽然跳出打赏提示,竟惊喜发现《荔枝公园》被元涛老师提名,评语为“用典古雅,有恢复语言原装出厂的良善”。
当年我是绝对新人,甭提“子安”,即便实名评委也闻所未闻。我不敢奢望能在区区二十多获奖者中占据一席。
11月某天获奖名单悄然揭晓,《荔枝公园》获奖了,名次在李瑄《沉默之诗》之后。几个朋友以为我落选,安慰我,说《守夜人》不错,没获奖可惜了。
我压住内心狂喜,依旧无法彻底掩饰浮在脸上的笑意,miao问我有何喜事?我说《荔枝公园》得奖,她甩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说,花一天出来的东西也能获奖?
这是我第一个文学奖,具有不可言述的意义。如果《荔枝公园》未获奖,我的创作火焰或许就被浇灭,如同无数其他作者,泯然于邻家。谁知再等一年,会是怎样的情形。
得知那年颁奖礼在深圳大剧院举行,内心蛮激动。大剧院在曾住过的红宝路身后,我曾进去看过几次演出。此次以文学名义与它重逢。颁奖礼头天进行彩排,满眼全是陌生脸孔。我没见到李瑄,估计他告假了。我远远见到邻家掌门人老亨,想过去跟他寒暄。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种被轻易掩饰过去的莫名其妙。我握他手,自我介绍一番。他果真茫然地笑笑,多半没记得我是谁。我说来彩排,他“哦”了一声就转头忙去了。我尴尬地杵在那里,讪笑着走开。第二天是正式颁奖礼,我特意穿件黑色呢子大衣赶到大剧院,刚下地铁就发现穿多了。深圳的十一月堪比盛夏,大剧院门口的招牌亦是红红火火闪烁,与焱热天气倒相得益彰。
已有不少文友入场,于我而言是陌生的,从未谋过面;他们又是熟悉的,那些潜藏在优秀文学作品后的名字,瞬间突然冒出来,让我应接不暇。获得年度大奖的段作文,写《病隙手稿》的张谋,活跃的李玉,那时我不知他是大火的《墙角的父亲》的作者。李瑄倒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他穿了件火红色夹克,相貌与我印象中差不多,脸庞白皙,话语文雅,果真是“笑笑书生”模样。屈指一算,我们也有六七年未见。老段坐在那里,羞涩又意气风发,他穿一件崭新的洁白衬衫,头发做了刻意的打理,这好理解,等会他要站C位的。
我那一列排头的是游利华,穿得像高冷的仙女,我腼腆,并未正式打招呼。之所以特别留意她,是因我某高中同学名字与之完全一致,我一度认为获奖者是“他”,惊吓之余,才知道同名不同人,宛若红楼里两个截然不同的“王熙凤”。游利华个子高挑,那天还特意系了一条丝巾,尽显优雅身段。倒是我们几个大老爷们不擅拾掇,大大咧咧。我发现老段、李瑄和我,红白黑三种颜色,特意让姚志勇给我们照了一张合影。
颁奖舞台设计颇有文学味道,颁奖形式也新颖。我挨着李瑄上台,上场前,柏姐让我脱掉外套,说黑色太抢镜,人会显得小。音乐响起,一群舞者翩然起舞,掐着点将木质证书递到获奖者手中,我们举起木牌朝着摄像头挥手致意,这都是提前彩排好的。后面的电子屏实时打出所有获奖者名单和作品。大概十来分钟后,我们下台交换奖牌,各自散去。
或许连老亨都觉得此次颁奖不够尽兴,未能充分展示睦邻文学奖的魅力,邻家在半月后组织了另一场颁奖礼。地址选在福田图书馆,邀请网络大咖丛林狼为嘉宾。他说要想持续写出好作品,阅读很重要。他举个例子,如果没有一亿字的作品阅读积累,不要轻易提笔写网络文学,你写的多半前人写过了,陈词滥调居多。由此及彼,传统文学何尝不是如此。没有吸收只有吐纳,没有输入只有输出,肯定走不远,更持续不久。
颁奖完毕有庆功会,那天摆了好几围,每围选出代表表演节目,东莞红月亮、葵花五姐妹远道而来,载歌载舞,现场欢快且温馨,不知道的以为是谁在摆结婚喜宴。看来,文人聚会总是轻盈自然,没有无谓的劝酒和酒疯似的高谈阔论,看似缺乏喧闹热忱,却有其他聚会没有的文艺气息。李瑄那天见客户迟到了,一同迟到的还有刘炜父子。我们同坐在一桌,淡然不失亲切地闲聊着,大家有了默契,尽量避免评判文友作品——尘埃落定,争论已没意义。但老段的《再见固戍》众望所归,获得很高评价,这篇非虚构写出了打工人的相同困境和期望,读之唏嘘,又过度悲情,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
和老亨告别,这次他终于握住我手,说祝贺。他红光满面,保持一贯的文雅和矜持。酒兴之下,意气风发。偌大的文学活动能成功举办,他有至上功劳。他是邻家当家人,也是众多文学素人的贵人。
对我而言,这次获奖像一颗火种,迅速点燃了内心的文学火苗。邻家像助燃剂。想到当年住红桂路,离市文联大厦很近,上下班要经过那里,偶尔抬头看到那几个大字,就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跟你有什么关系?跟我毫无关系,它不过是我路过的无数大厦中的一座,我或许永远不会涉足其中。此次试水便有收获,似乎能让我离那座大厦近些。
果不其然,龙岗区作协关注到我,如同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我成为这其中的一张骨牌。那个温暖冬日午后,2013创意产业园的简阅书吧里,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学沙龙的惬意与暖意。我作为新人发言,赚足面子;有老师朗诵我的《轰鸣耳鼓的时间机器》,“天哪,我的作品居然被现场朗诵了。”后我告诉虞姐,那次我是请假参加活动。她说,有舍有得,积极参与就会得到更多机会。我记住这句话,当作日后的座右铭。“舍得舍得”,何尝不是人生圭臬,在机会成本理论下,每次“舍得”会有不同结果,“只舍不得”是常态,而想“只得不舍”几乎不可能。后《轰鸣耳鼓的时间机器》在内刊《红棉》发表,这是我首次有文字印成铅字见诸报刊,样刊如今放在柜子里珍藏着。
2016年我跳级加入深圳市作协。诗集《今夜万物安睡》入围龙岗文丛。年中参加“阿波罗产业园”征文获全国一等奖。这些收获如一颗颗珍珠,镶嵌在前行的文学路边,成为耀亮前方的灯盏。这些灯盏中,我最期待的那一盏依然是睦邻文学奖,其一,我成了邻家老作者,常常参加邻家活动,与诸多文友情谊渐深。其二,邻家是低功利平台。我喜欢那些略带骄傲、矜持却终究纯粹、平和的脸孔,这一方净土让我迷醉,如饮甘醪。
2016年大概是历届整体水平最高的一届,一些成名作家都拿出作品参赛,曾楚桥、卫鸦、王顺健纷纷贴出佳作。我很幸运,再度获奖,作品《我的二十四个圳事》。这部作品按照节气罗列,编排有些取巧。新乾兄将它与李瑄《关不上的门》对比,说“百般武艺,让人眼花缭乱”,显然谬赞了,不过小心机而已。
这一届最大的黑马毫无疑问是陈卫华。这位来自江西铅山的大哥出手不凡,《回家》题目看似庸常,却被他炒成蜿蜒曲折、活色生香的叙述佳品。他斩获头奖让人出乎意料又实至名归。游利华凭借《三人行》获得福田区大奖。五年后她再进一步,以《短河长岸》终获头奖,朋友们的获奖让我感动,更多的是激励,写作路上,细流终成汪洋,跬步足以千里。写作本是孤苦的事业,有人同行才好,同道不孤,方能行远。
当年颁奖典礼择址飞地书局。这座位于八卦岭老式厂房的文艺书店,由著名诗人张尔主理,青年诗人憩园在那做副手。几年后,正是憩园引荐,我在飞地遇到阿拉伯的“君王”阿多尼斯,我们合影。阿翁将一本签名版诗集递给我,口说“I LOVE YOU”的场景令我难忘,这是可让我时时提及的瞬间。人生不都如此,由若干不经意的瞬间组合而成,谁知哪个瞬间是好是歹?
颁奖那天恰下小雨,路上湿滑阴暗。我身着刚买的蓝色风衣,脚踏褐色皮鞋,打伞急促穿过人行道去赶地铁,只听到“当”的一声脆响,也没顾及它,继续赶路。后被人追上,说我将他手机碰落在地,那是一款最新iphone plus,屏幕破碎成好几块,像他看向我的满是皱纹的脸。我怀疑他碰瓷,他责怪我不看路。扯皮一会,我无法脱身。他说出赔偿条件,要一千六,我明知是敲诈,想报警处理。
此时他的动作让我诧异,他掀起衣服絮絮叨叨,说他得了尿毒症,刚从医院做透析回来,在等人时被我急匆匆碰掉手机。他接着说,看病花了不少钱,否则不会要我赔那么多,实在没办法生活云云。既然他这么卖惨,如果报警似乎有失人伦,可能导致一个生命凋零——尽管他远没那么脆弱。我之所以选择不报警,实在是时间紧迫,我不想错过睦邻颁奖典礼。我拗不过,生怕他黏住不放,给转了一千六了事。后查了此人,确实是尿毒症患者,网名“李去病”,曾在福田某医院住过院。我忽由厌恶转为同情,众所周知这是富贵病,是无底洞。或许我的善良感动上苍,一年后我失手打落办公室玻璃窗,眼见厚重玻璃窗朝着地面砸去,内心已做好最坏打算。未料门口停了一辆卸货车,玻璃窗砸中空调架子后,又经车顶变向,砸向旁侧无人草地,竟完好无损。如果此等有因果关系,大概是偶然的善良救了我。
尽管被纠缠一番,我还是赶上了颁奖礼。我被安排第一批次登台,我和李瑄再度挨在一起,旁侧是李玉和马虹玫。嘉宾席坐着时任文联常务副**顾焕金、诗词大咖田地等诸多文化名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顾老爷,眼神凛冽、面相严肃,熟识后他笑言,“我有那么刻意?”实际上,他本人是一个观之和蔼可亲、闻之幽默风趣的可爱老头儿。
陈卫华被众星捧月般拥上红毯,宛若第一届大奖得主陈彻。颁完大奖,意味着又一届睦邻文学奖落下帷幕,然而我的文学之路才刚刚开启,走上一条不知终点的曲折缠绕的小径。
尤为让我想不到的是,那年高中母校建瓯一中110年校庆,我居然被评为“杰出校友”——与诸多优秀的企业家、教授、工程师校友比肩。当时我多像被巨额赏金击中的双色球玩家,被幸福砸得晕眩,宛若梦中的我迟迟无法相信事实。后一位优秀师兄打趣我,“你瞧企业家、教授、工程师,母校不缺,作家只你一个啊。”这个解释勉强抚平我的惊诧心理,也让我不至于那么尴尬。这么一想,我得感谢文学让我有机会站在母校荣光的耀眼之处,与星光熠熠的师友们并肩而立。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描述的那种瞬间、偶然被选中却孕育着必然的命运轨迹,不可思议却有迹可循。文字给了我之前无法得到的事物,它是我抵抗精神贫瘠的柔美方式。这些陆续落到头上的幸运球驱动我前行:起步虽晚,努力不迟。我从未将“作家”当作儿时理想,只像海边拾贝的孩子,偶尔捡到斑斓贝壳。正是这些琳琅璀璨的贝壳,折射着太阳的万丈光芒,无私地反馈予我,让我得到命运的额外奖赏。
写作是一件苦力活,不仅要持续输出,还需不断去阅读那些经典的、载入史册的大师作品,特朗斯特罗姆、沃尔科特、保罗策兰、狄兰托马斯、米兰昆德拉、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的作品皆有涉猎,尽管只是领略皮毛,也算饮过玉液琼浆。保罗奥斯特曾说过,“最不想的就是万事求稳”。写作之所以能让人放开身体,任由自然漫行,恰在于它不像财富会区分不同阶层的人,它从不计较你的身份与阶级。有朋友说,只要身负文学之光的庇护,就会成为自带光芒的人。此言极好,上苍绝不会因一个卑微心灵而放弃眷顾。另有一个文友是基督徒,他说上帝不会永远亏欠勤奋之人,它只会放弃那些平庸之人。我虽不置可否,却也认定,勤奋是必经之路,我们甚至还没到拼天赋的阶段就摆在怠惰上了。
人近中年,最好的心态是什么?是接纳命运赋予,还是抗争命运不公?写作是一面照妖镜,会晃动内心深处的魑魅魍魉,不经意掀开不愿承认的灰暗与伤痛;写作又是一条通天途,无论灰暗不堪还是璀璨光华,都值得像星际迷航的“进取号”那样,永不回头地探索未知星域。
记得2017市作协跨年联欢会在书城举行,我代表龙岗作协唱了《下马酒》。零点时刻,秦锦屏老师过来说,朗诵组区作协**团少两人,要我去顶替一下。我戴着市作协发放的红色小围巾,冒充区作协**团成员,装模作样地杵在那里,完成节目表演。活动结束,我在休息处碰到顾焕金**,抓住机会和他合影,这一次他面带笑靥,和蔼如父亲。
“你当时毫无怯意地对我说,你也喜欢蒙古歌曲。”
“我当时肯定很紧张,语无伦次吧?”
“那可不会,说话很流利,情绪很镇定。”
多年以后,我在嘎达梅林餐厅,聆听他声情并茂地清唱作品《老父亲》时,就不禁想起深圳书城24小时书吧和他合影的那个跨年夜。之后我总在苦闷或烦恼时,跟他诉说,他亦不厌其烦地复我,文句古雅,颇具哲思。我很享受这种特殊的“点拨”。
我总是如此幸运,在文学之路上屡遇贵人,老亨、虞姐、顾老爷、胡老、夜叔,还有诸多给予鼓励扶持我的良师益友,在此不一一具名。著名小说家楚桥曾鼓励我写小说,虞宵老师鼓励我多写非虚构,我勤勤恳恳写了几个中长篇,如《葡萄入榨》《荔枝公园往事》和《庚子年疫事》。《葡萄入榨》第一部四万多字,多亏元涛老师不惧冗长提名入决。元涛老师堪称“锦鲤”,《荔枝公园》和《葡萄入榨》都因他宝贵提名获奖。“芜杂,有剪裁的余裕”,“写出了阶层流动性,从而验证深圳这座城市的特质”。在深圳近二十年,虽不说经历丰富,也品尝过不少世态炎凉,体会到无数人情美好。写作目的为何?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都无所谓,真够真正去构筑生活的微小部分,像造血细胞给身体供给能量,在杂乱无章且波澜诡谲的俗世中,生龙活虎地活下去,也是造化。写作者首先得有作品,自己不过进入文学圈三五年,宛如鲤鱼误入海洋。辽阔海洋除了有缤纷珊瑚、晶莹贝类、各色鱼虾,也有鲸落、鲨鱼和海底异形生物。
到了一七年,王顺健凭借《我有一个岛》获大奖,他从美国远道而来领奖,颁奖仪式在文联大厦举行,我终于进入那个神圣的场所,一偿夙愿。顺健粗犷腼腆。体格壮我不少,情感也比我细腻。他的文字随心所欲,无杂痕,干净朴素,如他的为人。
次年的颁奖典礼选在文化地标——深圳书城举行,颁奖形式也有创新,颁奖嘉宾由获奖者自行邀请,或是家人,或是文友,或是邻里,或是贵人。写作也好,获奖也好,无非是想和亲朋好友分享。我敢直视自己的虚荣内心。我罗列潜在颁奖嘉宾,李海堂成第一顺位,兄弟阿赖次之。李海堂盛装出席,只是略带玩闹,差点把颁奖礼变成脱口秀,他恐怕忘了,我可不是头奖得主,幸好这种喧宾夺主的好戏被主持人及时掐断,以免他继续爆我的黑料。
事实上,那年我进入创作低潮期,拿得出手的是诗集《苍生辽阔》顺利出版,这部诗集让我更深入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文字由外化转内蕴。我试图探索晦涩的美学倾向,内心的挣扎和矛盾冲突更加明显,更接近村上春树所言的“站在鸡蛋一边”,这亦是我一如既往的写作初衷。若非身体频频亮起红灯,我还需枯灯熬油地劳作。我辞职做自由职业者,多写多参赛,堪称劳模。初中学过一句谚语:No pains,No gains,我很好地践行着这句漂亮箴言。
那个热辣难忍的夏日,我有幸在清凉的书房,雕琢尽两万的非虚构散文《荔枝公园往事》,一边写,一边叹息,那些人都去哪儿了?像枯萎花儿的,飘散的青烟,流走的溪水,不见踪影。十年中见过无数陌生脸孔,再一次清晰起来。他们如历史陈迹,倏地钻出,猛然吓我一跳。我是不想中断这种热度,可谁想物极必反,再而衰,衰而竭,我已是强弩之末。组诗《二十六个地理坐标》有编撰嫌疑,却也胜在创意,获奖也不意外。我和李瑄第三次同站睦邻领奖台。这位引我入邻的老兄弟正处于创作井喷期,小说、散文、诗歌、杂文、古诗词,无一不精,似乎每一寸毛孔都能掐出横溢才华来。他曾说过,我认真唱歌,认真写诗,认真生活,想来他是真懂我。命运有时就是如此不可思议。二零二零年,我被封在老家一月有余,难得与家人相处数十天,写了封村日记,结集《庚子年疫事》发表。这篇长文有诸多敏感话题,放在如今未必能发表,尽管获得当年睦邻文学奖,我已心生退意。小妹给我颁奖,她在台上说以我为傲,我亦以她为傲,这是我们兄妹唯一在公共场合同框,镜头值得永久珍藏。
若说这几年的写作带给我什么,倒也说不大清楚,至少让我学会思考更深彻,更全面。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棵脆弱的芦苇。易折。好在有思想。人之所以为人,恰在于能“思考”上,人云亦云的人,多半活得快乐,无需为自己的见解辨析,而思想太丰盛的人,注定会陷入一个死结,有时难以完成自洽,陷入无法自圆其说之境。除此之外,写作带来的荣光亦是肉眼可见,当年龙岗区换届选举,我被推选为区作协副**,倍感荣幸。朋友打趣我,“你真有贵人运。”可不是,我一路锦鲤傍身,到处开挂,得到无数亲友的支持和提携。
十月中,参加观澜名刊名家活动,与诗人少华兄同住一屋,这老家伙唠叨如老爹,质朴如兄长。亦认识了些新朋友,经李玉介绍认识了豪爽的松禄大哥,他亦是位诗人。我们几个同桌用餐,聊了不少私心话。白天一起听课,晚上一起聊天,绕着君子湖散步,一边走,一边唱歌。夜幕降临,湖中央台子亮起了灯,有人拉开嗓唱客家山歌。同行的秋园是客家妹子,跟我们讲解词意。西西是广西人,我们怂恿她唱壮歌,她答应有机会一定来一嗓子,结果从没听过。某晚,一群文友聚集,载歌载舞,喝酒聊天,我放开了天性,跳起了“山羊舞”,美美地闹腾一晚,欢乐如林语堂笔下的兔子跳跃,让我们这些“劳累之犬”偶得须臾玩乐,赚取不多的美好时光,也值了。每日再听三两位文学界资深人士讲课,偶与熟悉的老师重逢,上前打个招呼。其中邓一光、南翔、谢有顺等老师,知识渊博,信手拈来。有时不得不承认,口才这东西与文才不同,不是说积累了就有,这是一门手艺,一种天赋。能站在台上落落大方,侃侃而谈绝非易事。即便东拉西扯也得肚里有货,否则是下不了台的。说到口才,我喜欢南翔老师那种节奏不快的旁征博引,也喜欢顾老爷那种谈笑风生的风流淡定。各有千秋,各有胜场,我学不来,只能膜拜。
看电视剧《伟大而隐秘》,记住了顾耀东的这段话:以前总以为,人生中最难得的是相遇,后来才明白,其实最美好的是久别重逢,别来无恙。我们很多时候不说再见,是相信会有相遇的一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唯有期盼再度相逢。在人情寡淡如白水的社会,这种煽情话难能可贵。在各自奔忙的碌碌常态中,很多关系只限于网络,即便知心好友,约见一面也是久别重逢。据说每个人一生识人是有限的,认识一些新人,就需挤掉一些故人。这很残酷,也是常情。人世间,本质上不会有长情的人与事,迟早都有“花落人亡两不知”的那天。“情深不寿”不过自寻烦恼。长情宛如世间难寻的珍宝,觅之难得,失之却易。时间是厉害的筛子,慢慢地筛走杂质。疏远、淡漠、杳无音讯、宛如陌路,都是这些杂质。好的关系难得,有如美钻,历久弥坚。倒想当一名如《遗落战境》或《月球》里的克隆人,被人为消除记忆,被外星智能生物控制。人类也许真会走到那天,如行尸走肉,苟活于世。被消除思考和记忆,被强行植入密码和符号,像一尾鱼,只生有七秒记忆。对于鱼而言,何尝不是幸福?
所幸,我们尚能在阳光清风中回忆纯真与质朴,还能记起年轻时的理想。这几年在文学圈历经的那些人事,终究会长铭于脑海,随我奔腾永恒。
患病记
2019年中,一场隐而不露的病痛如默然入侵的异形,正欲侵蚀毫无知觉的我,等发现时已有点严重。究其根源,可追溯到当年七八月。辞职后那段为所欲为的日子,在看电影、写作、给文友写评的无序中度过,随意应付三餐,久坐不动。冰箱里囤积冰凉水果和饮料,嗓子被热气熏得冒烟,一瓶冷饮下去,舒服了喉咙,疲弱的肠胃便受罪了。
人在经历病痛或灾祸时,往往感慨最多,等一切风消云散后,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将所有训诫和警示扔进了故纸堆。有人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们要平和对待生命,不等于胡乱对待。熙熙攘攘人世间,作为物质动物的我们,需为稻粱谋,需努力改变人生命途,前提得有康健齐整的肉身。善待肉身是我们犒赏唯一生命的最佳表达。无论佳人还是壮汉,都逃不过这规律。等到肉身无可逆转时,才来喟叹人生毫无建树、碌碌无为,迟矣!在有限的肉身生长期里,正视它无限的重要性,才是正途。
年轻时遇到身体变故,也会清醒意识到肉身的重要性,只是彼时觉得年轻力壮,能抵御各种病痛侵袭。如今人到中年,各种器官正常化衰退,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到了转捩点。胶着时期最容易忽略肉身与能量,殊不知,已陷入了各种健康布置的阴谋与陷阱,一旦落入,如同跌坠撒旦地狱,无机可逃。
七月份就得到某种警示,没有在意,依然胡乱对付三餐,熬夜导致睡眠不佳,毫无顾忌肠胃警告继续贪嘴。我必须正视被亮红灯的肉身健康。失去这个前提,目前所得的一切荣誉、机会、潜在未来都将归零,任何劳碌、奔波、有目标的奋争都将失效。或许冥冥注定,不经意看到篇文章,吓了一跳,醒悟般去做个局部体检——胃镜检查。压根没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觉得不过是寻常肠胃不舒服而已。一查,果真出了问题,且在关键部位,食管糜烂性溃疡,医生为保险起见,不由分说切了部分组织,送去上一级权威机构做活检。我被告之,五天后拿病理报告。一旦被列入嫌疑名单,一切揣测就会随之而至。
一开始慌乱,接着是恐惧,再者是焦灼不已。五天不长,就怕煎熬。每一秒都让我难堪。我试图压制悲观情绪,它却像不听号令的妖精,老是从脑袋深处蹦出,一再把我带入恐惧鸿沟。它近在咫尺,我怎能轻易忽视?我想到数种骇人结果,这些毫无根据的猜测,在结果出来之前,就像关在枷锁里的魔鬼,时常折磨我。网上种种病理分析和病历,是为恐吓胆小者而存在,不仅没参考价值,看多了反增添心理负累。五天时间,在吃不好、睡不香的状态下彷徨,体重持续下降,本只能吃流食的肉身被折腾得枯槁颓丧,难以见人。这是我必须面对的煎熬;我亦明白,熬过这段时间,才能切肤体会肉身健康的重要性。
那五天于我而言,每刻都是一次生死对峙:A面坠入地狱,B面逃出生天。我想过无数种可能,如果这样,那么怎样。控制不了去查询网上消息的频次,尽管也知道大多指向负面。这是常理,好的病例范本都不被释放,只有坏的才被发出,要么寻求帮助,要么寻求慰藉,要么是自我解脱的情感抒发。典型的“幸存者偏差”。我医学常识有限,无法判定结果,即便是医生,也会选择谨慎起见,不会给你确定意见。“疑似”,是让人焦灼不安的词汇,定性或许还来得畅快一些。我的小说《地宫》虚构这样的情节:“疑似”感染HIV的主人公需一周时间等待结果,这一周对他而言,就是生死线上的反复,如薛定谔之猫,不知打开盒子后,是活是死。好的坏的都要想到,人之常情,我亦不能例外。
甚至查胃镜那天我便胆怯了,让小妹陪我去,若是以前,我肯定独自上场。中年降临,有如暮色压制,越发脆弱,越发不堪一击。原以为顶多是浅表性胃炎,也没多想。检查完,看到报告写着“食管隆起物并伴有溃疡”,组织已被送活检,医生甚至用了危言耸听的“食管肿瘤”字样。我忙不迭查询网上信息,输入“食管肿瘤”词条,满目皆是阴沉、负面消息,搜索多了,更加害怕,越害怕,越想搜索,似乎陷入西西弗斯轮回。晚上喝了点薄粥,疲倦不堪早早躺下。脑袋里好像有无数只魔鬼在折腾,在互相倾轧、搏斗。它们是无形的,透明的,不可捉摸的。关掉灯,它们就在眼前转悠,打它不去,喝之不止。开了灯,读书,听佛经,寄望困倦能助我入眠,结果是徒劳的。
我在饥饿和惶恐中度过第一夜,第二天更加食欲全无,吃了排骨粥,却想呕出。斜躺在沙发上,寻找似是而非的信息。我盘算着人生和命运的话题,万一不幸中枪,该如何面对,该如何规划后续人生。是将大把钱财花在治疗上,还是以潇洒的方式泰然处之?如最终结果不妙,能理性对待人生吗?四十多岁,正属精华年岁,如果剩下的皆是折磨,是残渣,是黑洞,还不如不要呢。想着想着又觉好笑起来,这些幻想不切实际且多余,结果出来前,任何想象和猜测都失去意义。
当然,能这么去想也不是毫无价值。人生难得能如此冷静分析、探讨生命。归根结底,生命大抵要过得精彩纷呈,才有意义。这个年龄,不再避讳某些词汇,固然没有那么释怀坦然,似乎又无比勇敢无畏。我假设了一份心愿清单,诸如拍艺术照、远行漫游、书籍赠送、拜访亲友等等,亦不过是生活的一种隐性观照。即便真的,未必能去践行。
从惴惴不安到豁然开朗,再到坦然面对,是人生的自然规律。心理学中也有类似三阶段。结果已如此,再过度怨怼和悔恨,反而造成二次伤害——不如感激,感激亲情,感激友情,感激生活中的点滴美好。感激如稠岁月如晴天白云一样纯净,感激诗歌和远方的召唤。感激人生的华彩乐章如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感激出现在人生旅途中的每一个鲜活生命,即便是蚂蚁、绿萝、白掌,甚至是虚拟的比卡丘、蜡笔小新和机器猫。
感激更加爱惜生命的自己。无论结果如何,我“真”能坦然接受吗?
答案是否定的。至少那一刻是否定的。
因所有的指向都不容乐观,凶多吉少——体重持续下降、吞咽困难、出现背痛胸痛,发低烧……几乎让我笃定,我在劫难逃。想到人生刚打开一点罅隙,刚看到一点曙光,怎么不惴惴不安,不遗憾悔恨?在当时的日记里,我写道“做好了最坏、最最坏的打算。不想痛苦而毫无尊严地活着。我还有很多未尽事业,还有那么多爱的人。心有不甘,也坦然面对吧。那些被忽略的谬错和不注意的细节,都是履迹的一部分。”
我想到**和宿命论,想说服自己:命运不由自己主宰,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我将图像发给做医生的亲人,远在甘肃的他立马回复说是炎症,安慰我乐观一点,“人生什么时候都要面对问题和挫折,挫折并不可怕,怕的是自身懦弱和战胜一切困难的决心和毅力。”老人的安慰固然让我安心,但身处这种生死审判的煎熬中,如何能够面不改色,全身而退?我还没足够道行。我还是联系了交往多年的命理大师饶君,按理说,这种关乎生命的事情不宜打扰他。我终究是宿命论者,对冥冥万事懵懂不解,又深信不疑。
他让我过去,说谈谈心能让心态平和一些。
他让我虔诚闭目,梳理内心所想,过程比过往复杂些。头上三尺有神灵,对未知要有敬畏心。他很精细地给我爻卦推算,最终告诉我,结果颇为喜人。他一再安慰我,绝对不是我想的那种坏结果。又说我命犯比劫,四十关卡有小小劫难要渡。渡过去,未来才能扬帆舒展,一去千里。
他的话让我吃下定心丸,紧绷的心逐渐松懈。这些慰藉如坚强后盾,撑托着我,消解内心惶恐。可不是,身体好比私有企业,坏了相当于破产,即便赚再多钱,也资不抵债。他说,“以后要多注意保养,你身体瘦弱更要注意。凡事别过于忧思,该放下得放下。”
我慢慢往好方面暗示自己,不过是普通食道炎呢——如果“烧心”或“心口疼”,喝热水或吃刺激性食物,胸骨后痛感明显,是食道炎症状表现。吞咽食物发噎,是食道黏膜水肿,食道内变窄或食道壁因炎症刺激发生痉挛性收缩所致。胃镜显示的肿物,只是溃疡引发的炎症,医生不能明确判定,危言耸听罢了,申请活检是其中必要流程。出结果前晚,我依然睡不好,心里却踏实许多,亮堂许多。煎熬了五天,终于可得到明确结果了。
次日下午五点钟,我甚至想保持着一点悬念,或拖延一点时间。兄弟侯子陪我步行到医院,一边闲聊一边走着。走了一半路,小妹来电,她已拿到结果。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迫不及待宣告,“只是食管炎症。”还说检查胃镜的医生不当班,另一位医生看到‘食管肿瘤’字样,说了句扯淡,说拿点消炎药就好了。好比一个忐忑不安的病人得知误诊喜讯,我瞬间卸下了缠绕心头的重负,仿佛要挣脱枷锁,傲然飞向美好的远处天穹,采撷一片落霞当作花围巾。那一刻的情绪释放,像极了红楼里贾母带领一家子守候门口,穿戴齐整焦急不安,只等宫中消息传出,后得知大小姐晋升为贤德妃,全家立刻“喜气盈腮”相互恭喜的一幕。
转危为安大抵如此。那些骇人情形没有发生,我如溺水之徒抓住了稻杆,逃出生天。我第一时间将喜讯告诉关心我的亲友,我要告诉他们,此刻我是幸运的。亲友们得知我虚惊一场,都纷纷开心打趣我,“跟你讲不碍事的,你就不听,白担心一场,活该。”活该啊,活该,本就不该发生,自己所作,自己承受。
那一刻,空气中弥漫的清甜桂花味告诉我,逃过了一劫。小妹递给我病理报告,白纸黑字写着“食道溃疡并伴肉芽组织增生”,一个从未了解的医学名词。我觉得这个陌生的医学名词如此可爱。它是带着福气的名词。通俗点说,是溃疡发炎导致食管粘膜隆起,与假想中的恐怖词汇完全不搭。虽虚惊一场,也不敢掉以轻心,况且是难得的警告。防范于未然很有必要,很多事情都是从微小处撕开口子。等小病变成大疾,就来不及了。蔡桓公若听扁鹊忠告,或能捡回一条命,但毕竟覆水难收,成为前车之鉴。我将签名从“总有微光在前”换成“焕然新生”,立马有朋友发来调侃,劫后余生的感觉是不是很爽?我自嘲说,无比酸爽。这种酸爽源自小妹妹夫的贴身照顾,兄弟朋友的陪伴安慰。吾兄海堂每天数个电话了解状况。他说我的一惊一乍差点没把他吓死,后又装模作样地嗔怪,“万一你真有事儿,我还要给你整点钱。不划算。”他还咨询了北大医院医生。其他朋友的关爱也如春风化雨,润人养心,给予我“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支撑。饶君关键时刻给予的精神安慰,百炼钢变成绕指柔。遗憾的是,饶君一年后溘然离世,再也无法看到他音容,让我扼腕叹息。
越过危机的山丘,我发誓一定要护卫身体的甘泉。我预约市二医院郭主任。他看完病理报告,一边给我开药,一边语重心长,作家不能熬夜啊,要多注意身体。开了些修复黏膜的药物,让我吃完药一段时间再去复查。
给顾老爷发信息,他似乎总能给我好运,他回复:你那么年轻,身体正是旺盛期,不会有啥大问题。平时要多走路,化解淤积。他说对疾病要用“战略蔑视,战术重视,日常监视”三段论体系,莞尔之余,倒觉得蛮有道理。后得知一位阿姨查出盲肠里长腺瘤,好在是良性,她幽默地说,与抗癌斗士擦肩而过。等检测结果期间也是煎熬,每天都纠结生死。如今,上天待我们不薄,在逃脱有如史前恐龙的凶猛追杀后,是否会更爱惜身体,更珍惜生命呢?
吃完第一轮药,去复诊,还是那位颇有喜感的郭主任。老头打趣我,“你说话颠三倒四没有逻辑,估计文学作品也不怎么样。”
“不是吓坏了嘛。谁会不怕?”
他笑道,“你的心理素质不行啊,要多看看侦探类的书。”
他复开了一份新的修复消化道黏膜药物。临别时,他问我之前是否吃过消炎药,怀疑是药物性溃疡,我想起国庆回老家期间发过烧,村医给我打青霉素,应该也开了含抗生素的退烧药。小妹警告,以后千万别将身体随意托付。尤其关键部位的病患症结,不能讳疾忌医,更不能胡乱就医。这次患病的深刻意义,还在于让我复盘一回过往的生活方式,宛若晨钟暮鼓,足以让我重视了。
养病那些日子,我每日定时七点起来做早餐。站在厨房,扭头便可看到窗外紫荆花正开得绚烂,一朵朵紫色花瓣簇拥着,如兄弟姊妹挤在一块,在微凉风中颤动摇曳,有种说不出的清静幽雅。它只是小区数百种花木中的一种。紫荆树对侧是一排小叶榕,沿单元一路栽种,已长得枝繁叶茂,细长叶子密密匝匝叠加着,叶尖儿朝上,宛若祖父的手指,撼动着生命原力。这个主体为别墅区、只有39栋建筑的“小”区,纵横交错排列,外围是花园洋房与小高层。小区周边一切含情脉脉。
晨曦朝东南向斜照下来,大致九点左右溜进书房,书房打印机上的那盆绿萝最早感知阳光。很快,窗台上的长藤绿萝、独株银皇后、骨碎补、豆瓣绿、合欢芋……这些鲜活的小生命逐一被柔光掠过,直到全部淋沐在阳光之下。冬日阳光恰到好处地暖着,不似盛夏那么刺眼,也不像春色那样浓稠,它和冬天的风一样清冽、透新。那些瓶瓶罐罐也想要挣脱束缚,雀跃孩子般排队享受太阳的温煦。插着干花的灰蓝色瓷瓶最惹眼,雍容端庄,立在最右首,像贵妃娘娘。最左边是一只小黄鸭,依靠阳光照射提供动力,阳光充足时,它逐光起舞,不需要人为操纵。一只装着半杯水的蓝色花瓶原是插富贵竹的,富贵竹后不知所踪,它也空闲下来,成了盛水器具。旁边两只长颈玻璃瓶,恰似两位守卫兵,其中一只是那年跨年晚会抽到的泡泡葡萄酒,酒饮瓶留,填补富贵竹撤走的空位。一只从老家带来的铜盆在墙上靠着,说是太祖母的洗手盆,它如今安静立在一只功夫茶盘上。我平素不爱喝茶,茶盘放在客厅也碍眼,搬到书房来还算典雅摆设,一盆绿萝浓得如醉如痴,长长藤蔓儿垂到地面,沿着书柜长开了去,心形叶片密密丛丛。这些不起眼的小绿植、小物件静待在那,每每看到阳光照着它们,内心都恍然洞开,我也想让阳光时时拂照内心,赶走潮湿与霉气。
每天坐在书桌前,写作、看书、回朋友邮件、逛微博、刷朋友圈,或只是打开音乐,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很多时候,生活展示庸俗一面,“庸常的美好”是个好词。如果不去考虑宏大叙事,或负面信息,会觉察日常生活待我不差。住在如此融洽、诗意的小区,独占一爿书房,每天在此工作、阅读、写作,不亦乐乎。能徜徉在电影、音乐、书籍的浩瀚烟海里是幸运的,这些光影文字滋养着我的血脉和经络,使之不再枯涸干瘪。这还不算,亲手做一顿不奢华却能饱腹的三餐,皮蛋粥、红糖馒头、蒸淮山、炖南瓜、水煮西兰花、凉拌菠菜、红烧茄子和爆炒黑木耳,偶尔蒸个水蛋,都能充盈孱弱的肠胃。黄昏,灯光亮起,霓虹彩带忽明忽暗闪烁着,略添一抹家的温暖。在静谧夜里,听着赵海洋的夜色钢琴曲或龚一的古琴,都是一次洗礼耳朵的美妙享受。
我试着让生活变得更有规律,如今依旧保持晨起喝杯温开水的习惯,洗漱完毕,争取在八点半左右吃到早餐。细嚼慢咽,心平气顺,吃个半小时,整理好碗碟,小坐一会,用淡盐水浸渍苹果或圣女果,或来几颗巨峰葡萄。九点时坐在书桌前,阳光已照拂绿萝一会了。电脑里随机飘出某首歌曲,让熟悉的旋律提提气。音乐总能让我暂时忘记来自食道、肠胃的侵扰,抵抗由于吃药带来的暂时副作用。心态逐渐柔软下来,像一片丝绸,一枚软羽毛,一片轻盈的落花,一团几无重量的云朵。世间万事,除了生老病死,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金钱财富、权力地位、嘉奖荣誉随时会变得不值一文,这些外显、非内在的身外之物却常常羁绊着肉身。肉身是唯一标尺,如实且真切地映照出一个人在社会上所值几何,肉身消失,生命亦将失去意义。即便退一步,肉身受到病疾侵扰,也足以让积累的一切尽遭毁灭。由此可见,肉身的完整无瑕是赋予生命最好的交情,上苍给个体的赏赐不过如此。前述的虚无事物,本质上会对肉身产生侵扰,我们追逐那些事物,为了证明存在于世的注脚,却无意中失去更多内在的丰盈密致。肉身的消陨,意志力的沉殁,生命源的枯寂,殚心竭虑争取到的注脚,亦将变得再无落脚之处。
曾读过一篇空难幸存者的回忆文章,字句带泪,震撼动容。很多事情说教没有意义,必须亲历一次变故,一次病痛,一次劫后余生,一次灾后重建,它们都会在骨子里铭刻下难以磨灭的印痕。失孤的痛苦,爱情的遗失,如同倒塌的墙、凋零的花、枯萎的草木一样,都不能乞求,只好遵循上苍的排布。这样的警示并非坏事,会让人更宽容观照身边困境,舍弃羁绊脚步向前的多余物件。相较于生死,这些身外之物显得无足重轻。
摆酒记
这是推迟了整一年的婚礼,本该在2020年春节完成。推到年末,也是无可奈何之举,纯当天意使然。定下元旦摆酒并不保险,不时传来老家疫情反复的消息,让我们的心一直悬着。生怕疫情陡然加重,再度上演“绝杀”戏码,重蹈覆辙。要再次通告亲友改期,有失诚信,甚麻烦。
我和miao按计划提前一周回去筹备。时值老家气温低点,将羽绒服、棉裤、围巾、暖宝宝,一股脑儿塞入行李箱,以备不时之需。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核对宾客名单和人数,增减订酒席桌数。“正酒”绝不能出现宾客无位的糗事,否则会被乡邻口水湮没,万一弄疵了,剩下几桌,可挪到次日“回门酒”,或第三日“洗碗酒”。先预定19桌,担心不足,酒家说,大可放心,照以往经验18桌就足够。多一桌半桌的也无所谓,届时主桌不用那么满挤,稍微疏松些,总比宾客无位来得好——据说村上曾有过让东家脸面尽失的翻车案例,至今还经常被提及贬损呢。一辈子的脸皮再也挂不住。菜式是去年定下的,我们替换了两个菜,将螃蟹替换成糖醋排骨,将扇贝替换成姬松茸炖水鸭。除了酒席和菜品,将远道而来的亲友住宿也一并确定。26日上午稍有闲空,抽空去了趟村委会,约了三哥喝茶。小坐半小时,喝了几杯茶,也没聊几句。他一直在忙,电话、来人不断,分身乏术,只好不断斟茶表歉意。作为中国最小行政单位掌门人,他需要处理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琐事,要么是处理外乡包工头被欠工程款事宜;要么是调解村民杂事纠纷。我问起古村落投资落实如何,他说已暂停。资金跟不上,没有外来投资,或得到政府资金扶持,很难展开。我非名商巨贾,帮不上什么忙。
从村委会回,下午去一趟建瓯,每次回老家都要去会会老家的文学好友,隐叔和琪琪。如约到建瓯通济门附近,一个仿古城门孤零零立在那,仔细观摩,竟是通济门遗留。周围建筑也不算现代壮观,更与之格格不入,像一枚硬上的补丁。琪琪的土豆儿童摄影机构在它左侧,平素生意挺好,疫情期受到一些影响,还好无大碍。我在外街胡乱拍照,一位大哥问路,我不分南北东西,无法给予他帮助。不一会隐叔赶来,我们进店里喝茶,刚才那位大哥也踱步进来,才知他是《武夷》杂志编辑部主任陈崇勇老师,真的凑巧,有缘相见。隐叔醇熟地泡茶,我们聊着时事、文学、圈子、生活,无所顾忌,聊什么话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几个故乡老友坐下喝一杯茶。大家在不同城市和岗位上劳碌着,像奔忙的蚂蚁难得一见,偶尔见了,一杯茶兴许就足够。不一会,原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吴传剑老师刚好路过,颇见风度,有老家人的和蔼可亲,也有文化人的风雅情怀,略像长安的倚平叔。他目前在撰写史志类文章,喟叹建瓯几千年古城,相关著作竟少之又少。他勉力记之述之,笔耕不辍,不时有文史类文章问世。临近傍晚,我们约市文联丽芝**一起吃饭。她主办的《建瓯文艺》没少发我的作品,却一直未曾得见。此次,也算了却一份心意。金皇冠的包厢还算干净雅观,装潢倒处处是故乡痕迹。我们点了些家乡菜,无非是纳底、花蛤、冬笋、腊肉、板鸭,也非名贵山珍海味。半生的知己都在圈子里,也都在饭局里。跟谁吃比吃啥重要,能一起聚餐本是机缘。吃完饭,又坐下喝餐后茶,合影留念,约下次再见。晚九点时分,小县城逐渐入夜,到处一片安静祥和。街道弥漫着薄雾,小巷也渐渐收声,像早睡老者,不像深圳凌晨还到处灯火通明。老家远非如此,恬静而安谧,适合休养生息。晚风袭来,凉意层层,我裹紧围巾和他们一一道别,回到了阳泽。
次日要去隔壁村溪边看望舅公。舅公是yiye胞弟,上次见到老人是在yiye的葬礼上,彼时他已八十多,依然精神矍铄。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要去看老人,因故没有践行。祖父母辈的爷爷、yiye、外公、外婆、姑婆、姑丈公、叔公、婶婆都已两隔。舅公是唯一健在的祖辈至亲。约车前往溪边村,一路也算新奇,称谓怪异却温馨的小村庄名字逐一映入眼帘:添富、高门、吴墩、溪边,活像那些随和的幼时同伴名字。“添富村”口语跟官方名大相径庭,看到门牌才知道是这两个字。表叔已在路边等候我们,他家拐进去二十余米,新盖的砖混结构,尚未精装,说等大儿结婚时再拾掇。旁边老宅衰败痕迹明显,墙体和椽子多处斑驳掉落。
时隔十二年再见舅公,依稀看到yiye的影子,她也曾像舅公那样,独自安静地坐在桌前吃饭。看到我们,舅公赶忙起来打招呼,表叔说他实际上已分辨不出谁是谁,常常张冠李戴。伤感之余,转念欣慰,yiye的弟弟还挺硬朗。老人戴了顶棉线帽坐在竹椅上,我赶紧给他拍照,镜头前的他活像俏皮小孩,看到镜头对准他,又陡然端庄起来,理了理衣领。舅公29年生人,比丙寅年出生的yiye小三岁。九十二高龄还如此硬朗,着实让人惊喜。他牙齿皆尽脱落,表叔说,“他胃口还挺好,能自己洗澡换衣服。”
舅公想让我跟他去楼上看看,他上楼梯竟不要扶栏杆,不趔趄已属实不易,我暗暗担忧,上下楼对古稀老人过于危险,身边无人恐生意外。言谈中,表叔眼神有些暗淡,大儿要成家,屋子还无法装修;小儿尚在读书,舅公需他照料,他无法像其他青壮年那样,出去搵工赚钱,留在小村庄等于荒废百般武艺。舅公原本有个大儿,早年殁了。如今,舅公只剩一子二女,两个表姑虽在邻村,自身情况也不大好,无法将老父亲接去照料。我们只好宽慰表叔,大儿长大了,多少能帮衬家里。小儿才十三岁,尽量供他读书,成家、立业还是未来之事,以后靠自己努力。我们待了一小时,就此告别舅公和表叔。我掏出数百元钱塞给舅公,与预料一样,舅公摆手婉拒,死活不肯接去。硬塞给他,他躲到房间里不出来。无奈,只好让表叔收了,只是一点心意。这一点,舅公跟yiye相似,出了名的“节宜”,即从不占他人便宜。表叔送我们出来,对老爸说,我们表兄弟都是独子了,要经常往来。老爸嗫嚅着没说出话。我双手握住表叔的手,“以后去阳泽务必去家里坐坐,两老都在家,吃顿便饭还是有的,不能让这份亲情冰清(凋零)了。”表叔有些动情,眼角红了,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返途阳光甚好,我却无心欣赏,心头有些阴郁,想着舅公年近耄耋,过得邋遢,想来人太长寿并非好事,除非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否则结局凄凉,红楼里的贾母抄家后的遭遇尚且如此,甭提糟糠之家了。
又过一日,二舅舅如约来家里写喜联,红纸、墨汁、浆糊、裁纸刀已备好。内容可重复旧作,如“紫燕双飞迎春舞,红花并蒂朝阳开”“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千里姻缘丝足下,百年风月客为家”,都是些欢欣喜庆、愉悦动人之语。写好的喜联,晾在天井旁,等墨汁干透,收起,待次日粘贴。去年写的已褪去色泽,如年老色衰的老妇不见光彩,马上要被增添的新联覆盖。
次日姑丈、表妹夫、弟弟悉数下来贴春联,看时间还早,先带他们去古村落转转。天气晴好,气温略有下降。我们一行在古村落小巷里穿行,拍了几张鹅卵石小径照片,这条小巷儿时熟识,如今久别重逢,恍惚间又回到那些童稚年月,心湖微澜,荡漾开去。经过“钢门圈”时,被七绕八弯的小巷子绕晕,很多古民居破败颓倾,丝毫没有往日繁荣痕迹。只是,奶堂庙外那棵五百年香樟树依然葳蕤蓊郁,不熄的香火依然兴旺盛达。遗憾的是江氏祠堂闭门谢客,平素无宗亲办喜事,要到春节才会敞开。祠堂巷里那株梅花倒开放了,白色花瓣点点跃上枝头,不惧冷风寒气,开得温馨肃穆,又娟雅恬静。
结束古村落漫行,多人一起上阵贴对联,刷浆糊,扶梯子,贴春联,耗费了好一番功夫。老屋高挑,需要木梯,姑父爬到最上端贴横批,终于将一屋子的对联翻新。换了新联的厅厝旧貌新颜,在烛火微光映衬下,大红喜字在“厅头”发亮,一抹冬日斜阳下,光芒熠熠碎金点点。贴在正大门的“莺歌燕舞”四个大字,端庄、稳重,陡然提升了喜事气氛,宛然看到莺儿、燕儿纷飞的喧闹场景。屏风大红“喜”字高高挂起,又添另一种风味,生动喜人,古朴动心。这间百年老屋多久没摆喜酒了?大约三十余年了吧。上次摆喜酒应是小姑出嫁时。如今在家里摆酒自然热闹,却受限于空间的狭窄,都时兴在酒店摆酒,档次高,也便利,能接待十几二十围宾客。家里只是至亲日常用餐之所,也需图个热闹欢腾、吉庆如意才好。
该准备的都准备完毕,反倒清闲了些。“正酒”前日,大批客人从珠海、中山、深圳、广西、厦门等地纷纷到来,二表弟兴兴也从福州赶回。赶早去大姑姑家,一行人在这个叫“陈垱”的村庄巷子里穿行,搅了它的素日宁静。对村民而言,我们来自深圳、珠海、中山、厦门,是名副其实的外乡人。姑丈带我们去山野转转,记忆中成片的稻田和高耸的橘山不见了。眼前是姑丈种的锥栗树、水杉和楠木,郁郁苍苍。印象中附近有个土坯小房子,当年和表弟们没少在这里折腾,如今不见了影踪,那条小溪倒还清澈见底,水草和浮藻绿油油地招摇。大家都挺兴奋,大声叫喊起来,声音很快被山峦树林吞没,掩在空旷的天地间。耳边依稀有流水声和风声,远处有隐约的牛哞传来,姑丈说山里深处有养牛场。在路边我看到了鼠鞠草、节节草、野菽,一簇簇地长着,衰黄中蕴藏着碧绿生机,来年东风一吹,又将漫山遍野葱葱芊芊起来。天地枯荣,无一不过如此。
中午的太阳并不灼热,光芒拂照身体,恰如其分,多想一直沐浴在这样的光线里。沿着村入口进,木亭子依稀还在,原是村里老少玩耍场所,现已荒废。靠右的小巷子直通姑父家旧居,转角处原是家小卖铺,当年曾在此看过整部《新白娘子传奇》。三十年前姑父搬入新房,便很少故地重游。如今,旧居倒塌,成为空地,里面养着一群鸭子。几棵柿子树长得茁壮,鲜红的柿子挂满枝头,红扑扑地跳出墙外。他们兴奋摘柿子,摆好姿势拍照。素色的村落和古屋,氤氲在薄蓝的天色中,宛若一幅山水墨画横亘在苍穹下。
午餐沿袭老家习俗,建瓯板鸭、瘦肉汤、竹荪煲老鸭汤、卤味拼盘、炒鱿鱼、酸菜鱼,不一而足,大多出自表妹之手。姑姑还专门做了豆沙丸子,我已十多年没尝过。yiye往年冬至都会做这种丸子,搓揉成小扁圆状,煮熟,滚上豆沙和白糖,和黑芝麻糍粑各具风味。豆沙丸子、糍粑、鼠鞠草粿、炒白粿条、锅边糊、鼎鼎糕还有扁肉,最忆是故乡美味。
元旦到来,朋友圈处处辞旧迎新,各种跨年祝福涌来,我都无暇顾及,也没时间回复。跨年夜的挂钟敲了十二下,随意迷糊睡了会,很早就醒了。“正酒”是婚礼重头戏,容易忙中出错,心头需系紧一根麻绳。五点刚过,小姑、表妹陆续下来生火烧水,厨房便开始水汽弥漫、雾气腾腾起来。爸妈要先到金斗寺礼佛,准备了蹄髈、公鸡和板鸭,择吉时前往。我去肉档取来猪心、猪肚、猪舌等,婚礼上吃些猪杂汤,取顺畅平安之意。折回,接待到家的各路亲戚,忙不迭递冰糖水。兴兴负责散烟,小姑丈准备放炮仗。
10点18分,新郎接亲队伍逶迤到来,小姑丈燃放直径超一米的鞭炮,噼噼啪啪的火光四溅,这是迎接新郎的焰火鼓点。新郎进门后,有人迅速掀掉“新郎帽”藏匿,等会新郎需红包“赎回”帽子。进门,姑姑们先招呼他们吃冰糖炖蛋,每人一对需吃一个,留一个,有得有留。新郎接亲的考验便开始了,先是一排小孩拦在新娘门口讨要红包,派发两三轮后,才得到“敲门”机会。敲第一下,里面毫无反应,第二下,也是如此,直到第五下,才有一个伴娘“慢腾腾”出来,故作严肃地发动第二轮考验,让新郎做十个俯卧撑,让他辨认新娘嘴唇……若干关通过,终进入房间,接受终极考验。第一项,单膝盖跪地朗读“家规”,需声情并茂,需字正腔圆,达不到要求即刻NG重来。第二项是“签爱妻书”,折腾了一番后,才满足要求通过。欢闹一阵后,新娘终于默许出闺门,由两个小男孩提着小马灯在前头探路,步履娇憨,一个是表妹燕芳的儿子,一个是表哥金波的儿子。
他们一行原路绕圈回接亲婚车队伍,坐婚车去酒店。按照习俗,舅舅需要上座“新郎桌”,我将两位舅舅请到主座,坐新郎一围,好在我们这里的风俗尚雅,不像某些地方需将新郎新娘父母画成小丑游街。新郎新娘落座后,宾主交谈甚欢。顷刻,我又成司仪,代表父母致欢迎辞,感谢各方亲友冒着严寒参加婚礼,带着十足诚意。之后,我各种自黑调侃,比如说贴暖宝宝是自己年纪大惧寒,家里好久没办喜事和全怪自己,只陪亲友喝三杯白开水,大家笑闹一番。自然是重点表扬新郎的各种好,顺便赞美了妹妹眼光,说她“秉承了我们家女儿找对象的优良传统”,我们家几代女儿,找对象都是冲着标致周正去的,两个姑父就是证明。
“正酒”在欢乐祥和中结束,我也觉察到饿来,喝了一口汤,送完亲友才回家稍作休息。
次日“回门酒”就轻松很多。九点左右,堂舅和舅妈来家里喝茶,老头声音洪亮侃侃而谈。我知道他是来耳提面命的,只能虚心地陪坐,接受他的谆谆教诲。他真是有个性的老头儿,不允他人插话打扰,我忍俊不禁,又不敢笑出声。我这位七十五岁的胖堂舅蛮可爱,退休后爱上灯谜,偶尔写些散文随笔,发给我看,文笔还不错。他推崇我,认为我是“作家”,是他外甥辈中的异类。看到长辈这么推崇自己,还是觉得挺虚荣。此次婚礼,母舅都悉数到齐,给足父母面子,也给足我们兄妹面子。只是时间短缺,无法坐下与他们深聊。八十二岁的大舅,曾是高中母校老师,年轻时就风采翩然,如今依然精神饱满,风采更甚于当年。大舅妈七十五岁,是个优雅迷人的老太太,身材高挑,笑起来面庞温慈如玉。闲聊中,他们说当年曾祖父和曾外祖都是厉害角色,我早也有听闻,那一辈风起云涌,若非某些历史事件,或许我们家族是另一个样子。如今,我们这一辈也各有所成,并不惋惜。
第三天按照习俗,要摆“洗碗酒”,好在“正酒”多订两围菜品,刚好为“洗碗酒”所用。三十六位亲眷,满满坐三围,姑姑舅舅家悉数到场。国人凡事讲究完满,这一次是想要的完满。“洗碗酒”那天刚好赶上老家圩期,她们到处搜罗土特产作为手信,给自家姐妹朋友捎一点,难得来福建一趟,不能空手而归。除了闻名遐迩的茶叶,香菇、梨菇、鹿角菇、竹荪、红菇、古法烘干的木耳是不错的选择。午后去隆生哥家结算住宿费,他免了我两百,说大家“自己人”,太客套不好。老家亲友往来很纯粹,凭借的是素日交情,帮衬的是深厚友谊。哪家有事,叫唤一声,邻里一起帮忙解决,在城市里恐难做到。
返程头一天是姑姑们的专场,几个妇女叽叽喳喳,说话声高高低低婉转如莺如燕。阿姨做了几道潮汕美食。其一是马蹄和五花肉混合绞碎,用豆皮包裹,没买到豆皮,用网油代替。裹成条状,放到蒸笼里蒸熟,切成丸子,油炸。第二道菜是冰糖芋切成丝,用春卷皮包好,油炸。第三道是冰糖芋打成泥,切成柱状,用热油酥好,香脆中有冰糖芋的清甜。主食为扁肉,独家秘方,起锅用猪油和青红酒调味。那天,隆生哥难得来家做客。原来做邻居时,我没少往“下厝”钻,放学都要从他家大门进,然后从前门溜到自家前门。自家的大门反而不怎么走动,不知情的人以为我住在他们家。他在老家算得上号,很多人对他的绰号闻风丧胆。这无形的庇护让我们在外颇为放心。他的人生经历挺具传奇色彩,八十年代末在肇庆做生意,跌宕起伏成败起落间,也积攒了不少家业。现在他自称“闲人”,实为社会活动家。他对我们兄妹看重和欣赏,每次返乡都会喝茶聊天,我们性格迥异,却能聊到一块,也是幸事一件。
本来正月初六的正酒,拖到冬月十八也算不错。一头一尾,也算完满。摆完酒,无比轻松,这次摆酒无疑是一次美好体验。在农村,若非喜事,很难集聚如此多亲友,那些多年未见的长辈,此次都见到了。92岁的舅公,82岁的大舅舅,75岁的二舅舅和雪霏舅舅,大姑丈都65岁了,小姑丈也快60了,长辈们逐渐老去,我们也正值壮年。能和他们把酒言欢,茶叙几何,也是难得至极。这次摆酒最让我感动的,是亲人们不计回报的付出。小姑、表妹家住本村,每天早来点卯,晚上最迟归家。农村办喜事琐事多,下厨、打杂,讲的是一个人多力量大,只靠自己的话,寸步难行。表妹夫有车,接送亲友的任务归他。小表弟被miao私家征用,那些贵重细软归他保管,他形容为“炸药包”。打杂的体力活都归姑丈们,如贴对联、寄快递、递送杂物、布置舞台。二表弟兴兴原是特种兵伞兵,动手能力极强,泡茶、发烟、劈柴、生火、安装电器的活计最合适他。连来做客的亲戚们都没让闲着,被征用贴对联、包糖果。我只需敲定重点事项,订酒席、拟宾客名单、现场主持、敬酒。我特别喜欢这样的家族式集体行动,更乐意让其他人悉数参与进来。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以前有同事说我家族观念太重,我不否认。我能力有限,也竭力将弟弟妹妹联合起来,成为一个牢靠的集体。无他,只因我们身上都有yiye的骨血。这种迭代不息的亲情无人替代。两个姑姑,对我们兄妹堪比自家孩子。大姑知道我喜欢吃腌笋,每次都腌一大缸寄给我,红彤彤的春笋爽脆清甜;大姑丈知道我喜欢吃“膨花”(用炒熟的糯米用麦芽糖混在一起的米糕,压成酥状,切片),每年都会多做一些;小姑知道我喜欢吃竹荪和笋干,每次都会晒干装入瓮子,等我回老家带走;表妹知道miao喜欢吃鼠鞠草粿和杨梅干,每次都会采摘多份,窝在冰箱,只等她回去……像我们寻常百姓家,对亲情的欢愉眷顾远胜对美味珍馐的追寻。
也难怪,大家当面称我“江少爷”,我也乐得享受“少爷”待遇。我原担心,yiye不在了亲情会淡去。这是规律,长辈故去便像缺乏粘合剂的碗碟,总有一天会破碎,四分五散再也聚不齐。我们平素说话直接了当些,不会有太多顾忌,偶尔口角之争也是有的,不过很快就烟消云散,大家都明白,我们是亲人,千山万水都无法分割,如被同一根线头牵连的纸鸢,飞得再高远,也终究要回来。
我们兄妹终归要回深工作,两老有点接受不了。不知怎么搞的,父亲先哭起来,起先是哽咽,后哭出声,我赶紧安慰他回到座位,说过年还会回来。还没等他止住哭声,母亲从厅厝打一盆水进来,也被传染似的,跟着哭起来,我又赶紧去安慰她。我最不忍看母亲落泪,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表姑看到劝着,“等会妹妹离家不能再哭了,不好觑。”我越发理解yiye七十多岁后不怎么送我离开了,她承受不了这份别离和我离去后的落寞。那时,她只是倚在门框,眼含热泪抬手挥别,目送我离开故乡。
返乡记
中国人最讲究团圆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是国人的口头禅,也是座右铭。我们是心软的生物,一年到头忙碌,“回家”无非是想听听耳畔的鞭炮声,闻闻空气中的硫磺味儿,品品醇厚的故土茶香。或为炫耀成绩,抚平伤痕。没有亲人分享的成就是孤独的,没有安慰的伤痕更难以平复。
那年miao新婚,春节不打算回。我在犹豫何时回去,看到村公告说,最好赶在春运前回去,省很多麻烦。我改签春运前车票,检测核酸,截图发村上存档。返乡头天,我买了一束银柳,共十枝,插在白色瓷瓶里,红艳艳、毛柔柔的蕊。银柳是过年装点门庭的寻常植物,与富贵竹是绝配。一左一右,放在小柜子上,中间是一张证书,水晶灯照耀下,反射淡淡的蓝光。红色让人振奋,搜索家里的红色元素,还不少。贴在大门的红色福字,挂在书柜的中国结,电视柜上的红珊瑚,装红色水杯的红盒子,放招财猫的红色垫子,奔富红酒红色瓶盖,miao亲手包装红色喜糖盒,朋友赠送的普洱茶礼盒,加上插在白色瓷瓶的红色银柳。
从深圳北站西入口扫码认证,绿码检查,刷脸进站,随逶迤的人群缓慢移动。二十分钟后才完成安检进入站厅,里面倒是人稀地广,一人可用三个座位。到了厦门北站转车,可独占一排按摩椅VIP包厢,未料到厦门北站如此“萧条”,空荡荡的站厅不像一个中转大站,反倒像县城门可罗雀的小站。熙熙攘攘的KFC和永和豆浆亦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我大致有两三年未在厦门北站停留,此次是喜重逢。相见恨晚不如久别重逢。前者有看走眼的忧虑,后者只需放开心襟接纳。唯一感觉厦门北的不好客之处,在那悠长的换乘台阶,只有下行扶手电梯,如提着沉重行李箱上去,真是遭罪。车厢里有戴护目镜的,有点过度谨慎。与之相比,有些人则过于掉以轻心,舒坦地躺倒在软座椅,自然地卸下口罩。我提醒过一位邻座,给随行小孩戴上口罩,可小孩不配合,大声哭闹,大人无奈。前排有几位“大人”倒不哭闹,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似乎为了消化抢在春运前归家的兴奋情绪,直到列车员提醒才消停。
比起温暖晴朗的深圳,老家是肉体能感触到的真实的冷。冷有冷的好处,若有人燃起烟火,干冷空气会带来燃烟熏烤的味道。鼻孔里,偶尔还会钻进土山药炖骨头或卤鸡脚的香味,或刚切开的新鲜橙子的清甜味。耳边刚好播放《斯卡布罗集市》,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分别象征爱情的甜蜜,力量,忠诚和勇气。音乐混着美妙花朵与星光的声音,不甜糯,充满蜜糖般的诱惑,让我想起念念不忘的紫云英花蜜和哈瓦涅斯的葡萄园。太阳升起,拂过天井右侧的柴火堆,天井上方氤氲着一圈蓝色光晕,薄烟笼着缀满青苔的古旧瓦片和土砖。阳光随时间慢慢西移,靠近厅厝,温柔的光线游弋如先祖温慈的手,抚摸这一百多年的老宅子。曾祖的训诫在屋子里回荡。彼时一场大洪水冲刷古老的地基、土砖墙,房子差点毁于一旦。断壁残垣中,木制结构的房屋顽强刚挺渡过劫难,依然耸立于古村落的一隅。被岁月熏透的榫子将硕大的柱子、椽子和檩子接驳在一起,结实到历经数十年上百年都看不到松动的痕迹,岁月的腐蚀才能让它投降。听父亲说,八十年代中翻新过一次,只是修了松动的檩子,换几根腐朽的椽子。这座祖屋被凿去雕饰、花纹和繁复工艺的窗花,依然保持有庄严的骨架与血气,那黝黑木柱和椽子,在日积月累的侵蚀中保持着既往的端庄大度。居于里,我时刻感受着先人的庇护,内心无比踏实。端详着神龛上先祖名讳,江氏梅房的一支血脉静静开放在阳泽古村一角,开枝散叶,蓬勃生辉。作为后人,有义务去维持这种沛然的血脉延续,将之镌刻在“江氏”精神的度量衡上。
门外传来唢呐和鞭炮声,母亲说有人家办白事。说是一个五十多岁妇女,得重病,丈夫整天游手好闲无心照料,她为不拖累儿女,跳河结束了一生。这仿佛一个西西弗斯诅咒,宛若莫比乌斯带,你永远走不出边界,一直在里面打转,这就是她的命运。一个年轻的养老院长讲述发生在养老院的各种故事,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失独者、尿毒症患者,都是些不能自理的老人,也没有亲人照管。未来的我们会成为养老院故事的一部分吗?
茶叶一条街是村上“曼哈顿”,白天一早,超市、小吃店、卤菜店、干货店、光饼店、快递收寄店次第开始营业,喧闹沸腾起来,虽比不上深圳东门、华强北、深南大道、宝安南,也别有一番景况。村人追崇赶早,早鸟有虫吃。我起晚,错过饭点,在小吃摊吃一碗汤粉或扁肉,配上鼎鼎糕,吃过早点,返回经过堂嫂家,看到门口站着的一位大姐面熟,思考三两秒,立即想起是“上厝”家的堂姐小丽。我过去打招呼,她立马认出我,说平时在厦门做生意,过年才回来。“我们几十年没见了”,自从她出嫁后,我几乎没见过她,确实有“几十年”了。她弟弟和我同龄,同辈,叫飞顺。还流传个段子,当年飞顺出生,堂伯让人取名,跑到村委,遇到我舅舅,舅舅随口给堂伯一个名字“飞泉”,堂伯哑然失笑,“飞泉是你外甥哦。”每次听到这个段子,都觉得可乐。幸好我早生一个月,不然这么好的名字就给了他人。我记得小丽儿时聪慧,成绩拔尖。却中途辍学,早早嫁人,生儿育女去了。我们闲聊几句,她善意提醒我“要抓紧找一个”,说她孙子都四岁了,我吃了一吓,她没比我大几岁呢。
说到“上厝”,这是相对概念。我们几家沿溪排下,上厝在上一些。上厝因洪水侵袭,大半已倾颓,好在木制结构保存完整,已被纳入古村落保护单位。阳泽江氏源远流长,梅房一支繁衍最为繁盛,人数也最多。本家如剥洋葱,一层层剥离,一代代疏离远去,五代之内算是至亲。我和上厝是五代内的至亲本家,每每红白事,全家出动。宗亲的魅力在于此,平素未必交往亲密,一旦遇到大事,大家能迅速走到一块。到了我们这一辈,各奔东西,估摸很难复制祖辈的荣光。上厝和我家造型一样,布局、用材、规模都差不多,连花纹、雕饰也相似。高祖两兄弟,兄长有三个儿子,弟弟恰无男丁。兄长将小儿子过继给弟弟,就是我的曾祖。曾祖继承了两边家产,加上做各种生意,彼时是远近出名的乡绅。曾祖亦有三兄弟,其中上厝曾伯公有两子。因此他们家比我们家大一倍。后来一脉没了子嗣,另一脉诞下三个儿子。曾祖亦得一子,即我祖父。
纵使曾祖当年何等能干何等英勇,也阻挡不了历史滚滚洪流,兵痞、土匪、官家的轮流倾轧,加上本家之间龃龉内耗,外族侵蚀,家道日益衰弱,终不堪一击,轰然倒塌。那一年家族吃“轮照”,轮到上厝堂伯公当族长,他便被定性为“地主”,我们家“只是”被定性为“富农”,侥幸保留了整栋房子。祖父胆小谨慎,稍稍值钱的家什,或变卖,或毁弃。关于祖辈的轶事固然活色生香,精彩绝伦。恍惚间,我竟天旋地转,我身为谁,我将去何方。这种荒谬感让我讶异。现在返乡尚有人识,认出我是谁,或某某子孙,二十年之后呢,当我垂垂老矣,满目是年轻一辈,那种孤独注定像冰刀一样刺骨。年轻人估计不会“笑问客从何处来”,而会说,你这糟老头子谁呀?
按照江氏排辈,我已是三十二代,这个繁衍速度不算慢。光阴是坏东西,主宰着一切,任何生命在它面前宛如尘埃。光阴再可怖,对某些东西依然无能为力,譬如血脉、家族、宗亲、氏族的繁衍生息。让人稍感希冀,也有所期待。从父母口中得知的家族史片段已很残缺,我只能大致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家族图谱。五代之内有如此多精彩故事,再往前溯,势必更多枝蔓生长,繁茂蕃昌,如草木一样莽莽萋萋,蓊蓊郁郁,洋洋大观之处,让人应接不暇。观乎我自己,不过是氏族藤蔓上微不足道的一片叶子、难留名号的一颗果实,其貌不扬的一朵花儿。又何妨,能成为这条氏族藤蔓上的一部分,已足够。若干年后,或许我皓首穷经拼凑出一幅活色生辉的家族式、氏族史,才是值得庆幸的事啊。
身处十八线乡村,我的日常是这么度过的:早上睡到八点半左右起床,取决于是否寒冻。慢条斯理上洗手间洗漱,喝杯温开水,去外面吃鼎边糊或拌米粉,三块钱。也可在家吃白米饭,配腌苦笋,或荠菜汤。趁着太阳温煦,去村上CBD走一圈,大概率会碰到熟人,笑着打招呼。我的标签已从儿时的“读书郎”、“大学生”到现在的“大作家”,看似身份升级,实则暗含一个说法,“百无一用是书生”。好在村人大抵不嫌弃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中年男子,对我的个人大事报以同情、惋惜、怜悯或惊诧,多半是善意而真诚的。整条振兴街住着我的舅舅、姑姑、表妹、堂叔、表哥、本家叔伯,各脉宗亲与父辈朋友,几乎每隔五米就要提前裂开嘴,露出齐整的白净牙齿,“我回来几天了,有时间去家里喝茶。”现在问话水平提高了,已不是粗暴的“你什么时候结婚”,而是温柔的“我好想喝你喜酒了,什么时候摆酒啊。”要么旁敲侧击,“你某叔都抱孙了,你还不加油让你爸抱一个。”我本已皮厚到无懈可击,却总在旁敲侧击的亲情牌中节节败退,苦苦建立的马奇诺防线宛如纸糊多尼诺一样轰然倒塌。我只能脸红耳赤地告退,内心怀揣巨大的歉意,恨不得立马满足他们的需求。
如果不计较这些,在老家生活非常“作佳”(舒服)。老家山好,水好,人更好。村里人真诚中带着客气,矜持中带着亲切。到父亲朋友道望叔家喝茶唱K,他多年自营茶业有方,算是成名人物,如今安享晚年。唱歌是他乐趣,每晚饭后开唱,到八点收摊。父亲以前做茶是一把好手,常去他那里喝茶聊天。他店里立着“制茶大师傅”大牌匾,说是某次茶叶评选中斩获的奖项,全镇就两三人。他专门在门口设置饮茶点,来往过客皆可讨饮一杯。
除去喝茶,在家捣鼓小吃亦不错,今日在小姑家,明日去表妹家,后日又到舅舅家,轮流吃席,倒也惬意。要说老家有什么闻名全国的小吃,还真说不上来,但说到喷香弹糯的芋饺、薄嫩熏晒的板鸭、肥而不腻的大肠粿、清爽滑口的鼎边糊、薄如蝉翼的春卷、以抗倭名将戚继光命名的“光饼”,还是让人魂牵梦萦的,更别提我的心头好:鼠麴草粿和鼎鼎糕。
鼠麴草是生僻词,老家习惯叫“黄麴子”,因其色泽微黄。据《本草纲目》记载:“麴,言其花黄如麴色,又可和米粉食也。鼠耳,言其叶型如鼠身,又有白毛蒙茸似玉……”说的是鼠麴草和酒曲颜色相似,将之和入粳米中一起食用,才取个“麴”字,因布满白色毛茸细刺的叶片,活像老鼠耳朵,便添个“鼠”字。别看鼠麴草其貌不扬,在古代它可是饭桌上的美味。野史记载,著名的北宋亡国君宋徽宗,被金人押解北行途中,看到地上长满鼠麴草,如披戴银狐裘的披肩,时值寒食节,宋徽宗触景生情:“茸母初生忍禁烟,无家对景倍悽然。帝城春色谁为主,遥指乡关涕泪涟。”鼠麴草是否真与帝王有关不可而知,这不妨碍它在民间的地位。老家自古流行吃鼠麴草,正月初起,这种毛茸、嫩绿带黄的野草,便漫山遍野地长起来。它有一朵嫩黄色小花,含羞吐露着对春色的迷恋,长在田埂上、柑橘树下、菜地里及屋后空地里。村里妇女提着塑料桶和布袋,探到村外遥远溪流和山坳间,采摘更茁壮、更肥嫩,更清甜的“黄麴子”。挑择、洗净、切碎,和在粳米里,再加糯米增弹性。泡好的大米磨成米浆倒入大铁锅,炉灶里柴火烧得旺盛。大概二十分钟,水分渐渐蒸发,剩下粘糯的米粿。出锅,放在搪瓷脸盆里用手不断拍打、翻转、拌匀,使之更粘糯弹牙,鼠麴草特有的清香蔓延在鼎间和厅厝。
湿润的空气里有清甜的野菜香。架上蒸笼,底衬粽叶或荷叶,粽叶与荷叶要用陈年的。将拍打揉捏成半月形的粿条放入蒸笼,每只粿条半个手掌大小。蒸透十五分钟,刚出锅的粿条没味道,喜欢吃原味鼠麴草粿,刚出锅倒是最佳。拌上点猪油、酱油和陈醋,蘸着吃,味道更佳。正宗的吃法是用小火煎,两面稍带煎焦味,淋几滴老家特产青红酒,顿异香扑鼻,鼠麴草特有的清香口感被催发出来,又糅杂酒香煎香,配上姜葱酱醋蘸料,再煮一锅鸡蛋瘦肉汤辅之,简直是世间美味。遗憾的是,鼠麴草是季节性植物,如错过最佳食用期,就需再等一年。这种柑橘树下一大簇鼠麴草,在春晖拂照季节,绿油油地招惹采摘人,被选为美食配菜,也是它的造化。
如果想吃“鼎鼎糕”,会耗点功夫——将籼米加苏打和黄豆,磨成粿浆,花生油加热到沸腾,用小勺子舀粿浆放入油中,粿浆受热吸收油脂,慢慢膨胀,脱离勺子,炸熟后金黄酥脆,像一只只金色小元宝浮在热油上,酷似老家斟酒的小瓯子,观之可亲,食之薄脆。刚出锅的鼎鼎糕一口咬下去,葱花被油脂浸透,丝毫没有油腻感,比油条细滑,比油饼酥脆。辅以正宗黄豆浆,中和油脂。若有纳底相配更妙。
纳底也叫㷍(拢)底,有说是母亲一边煮肉汤一边纳鞋底,故名“纳底”。刀工好的师傅,将瘦肉切成花生米大小肉粒,用红薯粉拌匀,待粉肉相互渗透完全,捏成小团子,滚入沸水快速翻动,五分熟捞出冷却。起油锅,炝锅后沸水加入,加芹菜、蒜苗、白菜、冬笋、酱油、盐、鸡精,下小团子。点些青红酒、香油和胡椒粉,再敲一个鸡蛋、一个鸭蛋,打散入锅,稍熟,起锅。喜欢芫荽和芹菜叶,亦可加入少许。以前办酒席,纳底是第一道佳肴,用调羹送入嘴里,清软爽滑,混杂着多种配菜味道。如今婚宴升级,这道菜渐渐被淘汰了,想吃的话,只能自己动手。
转眼到了立春,在老家叫“转春”,很形象,颇有将旧日阴霾、灾难、不幸统统埋葬的架势,中国人对未知总有好的企盼,多送吉利是好的,即便知道客观事实是悲剧,也不能像笑话说的那样,满口实话“你的儿子将来要死的”,而要祝福人家“长命百岁”“金榜题名”。转春一早,家家户户摘来桃枝或柳条挂在大门旁墙壁香桶上,静待转春吉时到来。吉时一到,焚香、点烛,放鞭炮,迎春神。转春次日一早起雨,春日喜雨,“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恰逢我喝茶过量,晚上难以入眠,算应景了。春雨对农人而言,是极好的事物,与冬雪类似,“瑞雪兆丰年”“春雨贵如油”祖传下来的俗语不欺人。淅淅沥沥飘洒几滴,落在天井,不到一刻钟就没了。青苔瓦托着雨滴,烟雾笼罩,氤氲着仙境的幽蓝,飘飘逸逸,看着亦舒心。
出去转转便听到乡音唤我乳名。说到乳名,当年我不好养,yiye随口取个吉利的乳名,用建瓯话读出来韵律有致,高低起伏,听之亲和。建瓯八音抑扬顿挫,说话活像一曲地方小调。看电影《风语者》,讲一队大兵保护小语种纳瓦霍密码翻译的故事,在**年代,我们也有风语者,就是温州人。温州人同为闽越人后代,与建瓯一脉同源。温州话音调、音阶、音律也挺相似。前几日说到“上厝”,建瓯话发音jiong qiou,发“7-5”音。对应的“下厝”,a qiou,发“5-5”音。更经典的是ma-ma两个单音节,变化各种音调,意思完全不同。说“吗-玛”,是指婆婆;说“吗-吗”,是指奶奶;说“玛-玛”,是外婆昵称;真正的“妈妈”,却是发“7-7”音。有意思吧?老家还有很多俚语,比如说“死阿娘”,不算骂人,是妇女们相互挤兑的话,跟“死八婆”差不离。我姑姑爱说,她住在“gu lu tia teu”,没人“探头”,意思是住得偏远边角没人探访。这个“探头”用得极妙,颇有一枝红杏出墙来的香艳画面,暧昧味十足。如今,很多俚语逐渐消失,年轻一辈能讲纯粹正宗建瓯话的愈来愈少。我在外多年,乡音听得少,说得也少,已说得不那么流畅了,待到下一代,建瓯话估摸将变成稀罕物。我倒不怕小语种衰竭退出舞台,怕的是逐渐淡忘乡音,如同将祖脉斩断,说大一统的普通话,好比统一规划的黑白相间店招,如同走进殡仪馆,美感尽失不说,连商店特色都荡然无存。难道真的和那些花枝招展、摇曳生姿的幡旗、牌匾和招贴一样,要封存入博物馆吗?
年夜饭由我操刀,三人吃不了太多,也需做几个菜的,合个彩头。鸡鸭鱼肉必不可少。半番鸭用盐巴、耗油、生抽、鸡精、青红酒混合抹匀。烧火,蒸上。卤鸭翅。混了五香粉、生抽、老抽、青红酒和干辣椒的沸水里,加入一点芫荽和芹菜粒。炒鸭胗、香菇,煮了酸汤鱼。四十分钟后,鸭子蒸好,父亲剁好上桌。这种酱鸭和红酒混在一起蒸,味道是外头无法吃到的。炒白米粿是年夜饭主食,也是压箱底的一道美味。满打满算做了六菜上席,取个“六六大顺”之意。我摆好碗筷,叫两老上桌吃“避岁暝”——老家对年夜饭的昵称。因上桌的菜肴是“避岁”敬过神的。往年,父亲要挑担子去金斗寺供奉“白衣太保”,返家后在厅厝里点烛焚香供奉先祖。敬天地,尽人事,是中国人的传统习俗和美德。吃过年夜饭,洗手焚香点烛放鞭炮,俗称“送岁”,意味要跟旧年说再见了。除夕晚,是中国人最注重的节日,重要程度超过中秋和元宵。团圆一向是国人母题,一家子其乐融融坐下吃顿年夜饭是最好的年终犒慰。王湾那首《除夕》,字里行间布满旅途的孤寂,一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令人神伤不已。除夕夜,孤寂一人在外,是挺凄凉的事情。那些在火车上过除夕的旅人,低头酣睡,面容安详,赶在正月初一到家。此情此景,怎能不动容?
陪父母看纪录片《年味》,背景乐是笛子和古筝。几个歌手和主持人嘻嘻哈哈过大年,吃川味火锅,穿插各少数民族年味叙述。有源自消逝的、不可逆回的怅惘,也有源自对故去亲人的怀念。有一年,yiye保留一条肥鱼招待客人,未料到那年客人不多,放到元宵都变质了。她用一种调味素掩盖臭味,煮来吃了。我们给调味素取了个可爱名字:“香料沫”。一小汤匙,即可提鲜不少。一说到“香料沫”,一家人大笑不止,仿佛有天大发现。如今什么调料没有,却找不到那时的风味。yiye离开我们十几年了,父母老了,妹妹出嫁了,我也步入中年,年味肉眼可见地淡去。日子“一年年”地过,年纪“一轮轮”地增,生活“一步步”地精耕细作。志向高远者,向往阳光明媚的往后日子,秉持“天增岁月人增寿”的福祉;稍微安贫乐道一点,细细将当前光阴过好是上道。对于个体而言,“你”就是一切。你的好坏、高低、起伏、强弱、优劣,都意味着“你”的一生,不可替代的一生。
初一开大门是年俗例牌,一大早鞭炮噼噼啪啪地响。大年初一,村上取消了文娱活动,以前大年初一有篮球、羽毛球、灯谜、卡拉OK等活动,再不济也有个拔河。如今只剩下饮茶了。“得闲饮茶”,家家户户备一个茶盘,客来茶斟,就着糖果瓜子谈天说地。趁着阳光灿烂,我去了一趟登云桥。据称南宋史学家、大儒袁枢公曾在故乡南桥上曾题诗:“玉龙倒悬过寒潭,人在云霄天地间。借问是谁题柱去,茂陵词客到长安。”南桥即登云桥。登云桥当年是连接阳泽和龙池的木桥,替代摆渡船只。修缮后的登云桥没了当年的况味,更少了一丝气派。桥犹在,大儒风骨尽失。仿古石材和木料,造工粗糙,不忍卒视。作为纪念物,不过留个原址应景。草草返回,碰到几个本家老人在那晒太阳,我也顺便坐会,听他们讲故乡的“古老事”,一个舅舅说起当年村上匪事,绘声绘色,如临其境。兵荒马乱的岁月,花香之地无和平,注定是各种人设都有。剿匪是当年的一个特征,风景林十三烈士墓埋葬的便是与土匪交火牺牲的武工队队员,意气风发的异乡年轻人从此长眠于他乡。
去风景林拜谒江氏二代文蔚公是我的诚意。文蔚公是五代词赋名家,他的墓地原址在村委厨房下,如今迁移至风景林。我就近摘了几束素雅白花和一根桃枝,放在他的墓碑前,双手合十,遥祝一千多年前的先祖,希冀盛天之灵能庇护后人。焚香、点烛、点鞭炮都免了,我们以文人的方式完成一次心灵交汇,相信文蔚公能收到我的祝福。离开风景林,去郊野逛了逛,年前就已翻土耕种,空旷田野几无见人,沿着菜地走了一圈,郊野风光不算旖旎,倒也清新,四面环山,小小村庄坐落其间,如安放在襁褓的婴儿,安详而绵长。我便是婴儿的一个笑涡。为此曾写过两首五律,摘录如下:
其一:绿木连山麓,春花满院菁。双亲扶影寐,曜日对风鸣。勾月生天井,轻烟抚地荆。孤心何以寄,静卧伴更明。
其二:阳庄春尚好,任我过田川。鼠草迎风展,鸡花映日鲜。松溪沉落照,苔庙绕香烟。只愿长栖此,从来不羡仙。
折转回到古村落,再度走街串巷,好好游历一番。古村落被纳入保护范畴,不能再起土木。我沿着直街往下走,直街和小溪相互缠绕,如相濡以沫的夫妻。幼时打水的古井已变成蓄水池,村民用水桶接水。小溪蜿蜒处,是一排百年古民居,徽派建筑为主体,木质结构为其精髓。直街那排卖杂货、光饼、药品、青菜、豆腐铺,早不见踪影。从屋子延伸出的木板桥,依稀可窥见昔日熙熙攘攘的痕迹。早年五点破晓,湿漉漉的街道便有了声响,挑水的、磨豆腐的、干农活的,农村人辛劳勤奋,即便如今,依然如此。走到桥头亭,右拐一条小道抵凤头巷。儿时我胆小,晚上不敢独自走夜路。两旁古宅延伸出的屋檐,雕梁画栋,勾心斗角,宛若犄角怪兽,颇为骇人;石板和石子混合的小道,长满青苔和野草,荡漾着潮湿的回声,更让人惊慌。这片古宅为阳泽另一大姓陈氏家族聚居区,那里走出不少乡贤。如今显得破败寥落,大多成断壁残垣,长满青苔的石子路两侧,爬满裂纹,如老人易碎的脸。我有一种奇妙的心态,好比用窥探的目光打量一群年老色衰的长者,企盼着,喟叹着。
凤头巷中点是凤头亭,我不喜这个名字,觉得庸俗。它曾是村上核心干道,两侧房屋众多,小弄也是盘桓交错,令人迷惑,七拐八拐不易出来。两旁房屋失修已久,偶见一户人家躲在里面亮着灯,里面住着不愿迁移的老人。年轻一代大多搬迁到新村,或置业外地。这些房屋没人愿意修葺,看着倾颓倒下的墙体,有如叔公们佝偻的背影。幼时尚觉诺大无比的村庄,如此拥挤、狭窄,与深圳城中村相比,如火柴盒般袖珍。即便如此,每一条街巷深处,都有同族故居摇曳的风情,无论是残垣破壁的衰颓,还是人去楼空的落破,长满青苔野草的台阶、墙壁与天井,无一不记载着时代的荣盛与繁衍,只是荣景不再重现。
沿着几条曲折破落的小巷翻来绕去,似乎没有尽头,又似乎整个村庄在脚下。我仿佛听到鞋底敲打水泥路的声音,是小时沿着古宅森严耸立的小巷时的回响吗?偶尔能碰到一两个人,彼此陌生地对望着,似乎想起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这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大概认出了我,“你是梓焜的孙子吧?”吓了我一跳,他还记得祖父。
拐到一条巷道呈现曲线、似半个环型的“钢门圈”,它连接风景林旁的村道和直街,相较于凤头巷,这里住着不少人家,烟火气浓郁。我小时常沿弯曲绵长的小石子路,去一位老医生开的诊所看病。小石子路依旧在,德高望重的老人已仙去,那爿木质诊所也荒废在那里。木门在风中吱吱呀呀地响着,当年问诊时过往行人如织,却在三十年后被彻底封存。
“钢门圈”斜插进去,是祠堂巷。江氏祠堂主体建于康熙年间,曾做过大队委员会办公处,中途荒废了十年。牌坊上写着某年某日,经有胆识宗亲提倡并组织,再经数百宗亲捐赠助力,祠堂原貌才得以呈现。我旁若无人地走进去,正巧有宗亲摆喜酒,我点头招呼,有人认出我来,跟他人说“是梓焜的孙儿”。回头看到一则告示,知晓出租场地和器具已是祠堂多年的业务。除去中秋祭祖大典,祠堂平素闲空,大可好好利用起来。宗祠正厅可摆十来桌酒席,大堂亦是如此,基本满足小型喜酒需求。祠堂正中是一代先祖排位,他端坐正位,面庞慈祥地俯瞰并庇护着子孙后裔。祠内供奉着诸位先祖牌位与遗像,据《江氏族谱》记载,江氏自河南固始入闽开始,即继代编撰族谱,现已续编至第35代了。我是第32代。江氏家族开枝散叶,繁衍繁盛,在人类繁衍的漫长历史河流中,不过是一条寂名的溪流,有些支脉断了,迷失在岁月烟尘里。有些支脉顽强发展,留存至今,撑托着古老氏族。当我遥望一千二百多年前,先祖来到阳泽繁衍生息时,我们的命运就已注定。江氏并非阳泽唯一姓氏,江氏开放包容,栽桐引凤,吸引大量外来姓氏迁居于此,如今发展成六七千人的闽北名村。毫无疑问,阳泽已成为一种光荣榜样,一种氏族图腾。
返乡近一个月,感觉远离都市太久,转念一下,何处不是落脚之处,趁着自由之身多辗转交流,人生向度不止一地、一时、一处,更在于抵探是否深远,是否绵长。人生履迹匆忙,一蓑烟雨未能踏平世间所有的路,在各个驿口,转捩点,中途,转换一下人生轨迹未尝不可。村上邻里亲朋,大体认识我的祖父、父母、外祖父、姑舅,当我成为他们口中某某的孙子、儿子、外甥、侄儿时,我的身份就确立无疑了。阳泽之于我,如列宁格勒之于曼德尔斯塔姆,“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
日暮乡关何处是?长居深圳,想念故乡,高铁六小时即可直达。故乡如此让我心驰神往,无论离开多久,无论去向何方,它都在那里,不曾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