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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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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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茅草搭建的小屋里,沿西墙南北放着一张木床,东墙靠北垒着一口锅台,靠南是灶台门脸和放柴禾的地方,灶台和木床之间的北墙上挂着一口斑驳的油漆木箱,南墙正中和侧边是小屋的门和一口木条隔制的小窗,我总是一个人睡在这木床,直视顶上横亘的屋梁,听吼吼的风从门窗灌入,“嘭”的一声撞上北墙摔下来,不动弹一下,就消声匿迹了;抑或,我又总是在小屋门口地上爬来爬去,看满塘残荷枯败,听孤鸟惊心鸣叫,哭一降生,风就卷尘入口把它断了,这周边没有人家,只盛产风——那远处树着的一排白杨便是招风的幡子,再远处,天地混沌,四野萧瑟;抑或,我又总是化作小小一团,卧于黑漆而冰凉的泥地,有血水浸漫上来,伸手一摸,沾染一掌腥红的粘稠,既而扯着嗓子哭喊,旁边全是人的腿,没有人蹲下来......多少年了,这场景错乱、频复地出没在我脑海,像记忆,像梦境,又像记忆洞穿梦境、梦境潜入记忆叠合,扑腾,卷卷荡荡,我从未分晓。

昨夜,它又来了。满塘残荷在风中呜咽,鹤的鸣叫,惊心动魄。我躺在茅屋的小床,风把门撞开,蜡烛灭了,杂屑飞扬,我瑟缩到墙角,捂眼坐在黑暗里,壁上的油漆木箱发着咚咚哐哐的响......醒来,历历在目。起身,凭栏向外,我想在现实里抓牢点儿什么,除了鳞次栉比的楼房里亮着一些昏暗的灯光,街道上偶尔滑过一些孤寂的车辆,没别的了。

早上看书,它又来了。血水汪汪的小屋地上,有孩子在哭,歇斯底里,永不止息,掺杂着被迫的成分。周边满是人,却看不清楚脸,影影绰绰的出现,又隐去。屋子在转动,人们的声音像篙划过湍急的水面,仿佛篙人掉在水里了,只有篙在水面随波扑打的最后声响......这是字里行间陈铺的画面么?我揉了揉眼睛,不是。它是从心底翻上来的。合上书,我立直肩膀,正对白墙,想要探寻藏在这背后之物。一个小时过去了,徒劳。

我带着疑问走向阳台,看见母亲先我一步立在葡萄树下——那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小半个深圳西北部、整个东莞,乃至更远的北方都尽收眼底。遇到疑惑时,我总喜欢去那儿站一站。

是该回去看看了。母亲从低低的声音里压出这句话,带着力,眼睛里伸出的钩子越过眼前低矮的楼宇,越过东莞长安那片灰褐色的山峦,探向遥远的北方,浑浊的目光渐渐清晰、明亮起来。她是在说父亲的老家淅川么?父亲葬在那里快两年了,每年清明,弟弟都提前订好车票从深圳跋山涉水回叔父家暂住两天,以便去父亲坟前尽孝,一如父亲生前叶落归根的渴盼,雷打不动。可眼下,清明刚过不久,母亲没有理由陡然起意去一个她没有生活过的地方,即便是跟着我们一道回——葬礼完毕的时候,说好三周年回去还孝的,也还不到时候......她是在说她的母家正阳乡下么?那个我们共同生活多年的地方,现在虽然消了父亲的户籍,但母亲和弟弟的也还落在那儿。自打外公去世以后,母亲就鲜少提及回去。偶尔回过一两次,壮着脸面在亲人中争取那些被占用的土地、推倒的房舍,也只是提一提而已——已经没有栖身的地方了......哦,三岁前,我倒是跟父母在颠沛流离中生活——走马灯似的变换栖居地,不固定支点,记忆也如浪峰波及沙滩,只一闪现便退去了。那么,母亲所谓的“回去”,究竟是回哪里?

我靠近母亲,轻触她肩,唤了一声。她一动不动,目光探得更远了。我把眼睛顺过去,在记忆与梦境的交叠中,狭小的茅草屋、壁上的油漆木箱、门口的荷塘鸟鸣、泥地上的血渍、呜呜响的风声......和弦般连接起来卷进了母亲的耳朵。母亲突然转头看向我,像是有秘密被发现了似的,那瞳孔迅速集结成一个小点儿,放着锐利的光,瞪我好一阵子,却又终于断去那根紧绷的弦,黯淡了,松懈下来嗫嚅道,怎么可能?你还那么小,怎么会有记忆呢,你不会记得的。接着她轻缓得像一根绣花针落在泥地上似的叹了口气,又把头扭向北方,目光渐渐伸展出去,受了惊吓的思绪张张合合,终于被重新打开,进入了我所未知的世界。我后退到客厅与阳台的相接处,像个陪衬,歪头寻思着那股好奇。不知过了多久,广发,有发,得发,二妮婶儿......这些带有温度的名字积存三十多年从母亲口里掉了出来,像风中摇摆的果实终于落到归处似的拼凑出一串规整的字符——河南省确山县留庄镇崔楼村小郑庄。


十二岁那年,我作为全校惟一的学生代表去确山春游。老师带我在那儿游荡三天——在杨靖宇将军的纪念馆里,端详他那用古铜锻造的雕像,我心潮澎湃;在竹沟“小延安”**烈士陵园里,听**前辈浴血奋战的故事,我望着苍松翠竹流下眼泪;在老乐山山顶的清泉池畔,看鹰击长空,游人如织,我感慨天地的博大,第一次知道有比陡沟镇上更美更大的地方......但我不知道的是,我的脚步时隔十二年又一次落在自己降生的土地上。不,确切说,是九年。

三岁那年的秋天,父母带着我和襁褓中的弟弟,从外地举家搬迁到外公所在的正阳乡下家里,遵从外婆的遗愿安定下来——入了户口,分了地,技艺傍身的父亲就此结束流荡,跟母亲脚踏实地过起了农民生活。但是,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外地”会跟确山有关。人力架子车装着拆散的木床、家什、我和弟弟被父母推拉、摇晃着从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的傍晚时分,进了外公的院子,然后母亲一头扎进外婆的灵堂......我至今清晰地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我惟一不记得,当初一路护送我们搬家过来的,还有一个叫得发的叔叔,只是他一将我们送到,连水也没顾上喝一口,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了。是日子艰难?抑或是外公和舅舅们对待父亲的态度?他的在场,只会让父亲更加难堪。

后来,父亲并非没有提过确山。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由于历史原因,父亲双亲、兄姊早逝,年仅十二岁的他不得不远离淅川老家,开启了长达三十多年的流浪——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所涉地名无以详计。即便说些旧事,也只是模糊不清地勾勒事件里的人物、起因及结果,地名则常常在他的叙述中留个大致或直接被抹掉。

关乎确山,也不例外。父亲的提及,仍是一带而过。

九岁的时候,星期天晌午,家里来了一个泥瓦匠,父亲牵牛往回赶,我和母亲丢下农具奔到菜园。摘完菜,母亲却犯了难——家里没有肉。别说离集上太远,就算离得近,哪里有钱呢。父亲买一块钱、几毛钱的百喘朋、氨茶碱都省着吃——日服三次的,变作两次,有时候连药丸数量也跟着省下去。可是,没有“有客不待”的道理,我看见父母在墙角叽咕几句,两只很小的公鸡儿就命丧黄泉了。席间,他们吃酒划拳,说笑的声音偶尔传到厨房里来。父亲每次起话,还偶尔会特别夹带一句,在确山的时候......事后我又听到,那人来自确山,三十好几了,还未成家,农闲时分,经常行南走北干些垒墙盖房的泥瓦活儿......可是谁能想到,他就是那位护送我们搬家的得发叔叔呢。

后来,父亲还时常提及我们在礼节上的疏漏——唉,生活捉襟见肘!得发来的那次,临走,我们都没有香烟送他——父亲好不容易在外公的抽屉里摸了两根黄金叶,追到村口去,又被得发叔叔随手扔在地上......他到底是瞧不上呢?这疑惑刻在父亲脸上,也写在母亲眼睛里。多少年过去,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这个叫得发的人,又因家庭困顿、疾病缠身等等缘故,父亲也没能再回确山一趟。


是该回去看看了。母亲继续念叨。哀愁与遗憾在她眼中交织:当初......当初走的时候,一再决定回去看看的,谁知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真是对不起人......既而母亲的眼睛泛了红,又想起年过三十的弟弟至今孤着,不觉间罪恶多了几分:就是有情未补、有恩未报才得的今日之果吧,人家背里提及,指不定要怎样骂我们没有良心......她蹙着眉,把世间所有“不仁不义”往身上揽,竟哀伤得泣不成声了。

原本就是,早该回去看看了。我们的生活,何至于条件不允到这般地步......这些话在我心里打着旋儿往上冒,看看母亲,我最终没能说出口来,却只是暗里盘算着,我来深圳十七年了,加上在外公檐下生活的十七年,三十四年叠加到广发、有发、得发兄弟身上,他们怎么也有七十多岁了......这些年里,我们没有走动,没有书信,没有电话,连个知情的中间人也没有,七十多岁的父亲已经离开两年了,谁知道他们现在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时间拉得太开了,要是能在老家时就去看看多好!我们毕竟住那儿三年,非亲非故......我做了个很微妙的手势,正向母亲,看着稍稍平复心情的她,眼睛里到底闪出了一丝质疑。有谁不想呢,整天像牛一样刨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交不完的苛捐杂税,挖不完的沟渠,铺不完的公路,植不完的树,你爸吃不完的药......没有一天闲,命都顾不上,哪儿有功夫缅怀过去?母亲深锁双眉,那些刻进生命的苦难和尴尬从口里掉出来,呈现在她额前杂乱的皱纹里。我盯着,心里一紧,忽然,几个慢镜头的回放在我选择性的遗忘里闪跳着.......如果不是话题触及,我永远不会回忆那些往事,它们早已烂在了生命的基底里。

再次端详母亲,我把起伏的心绪压至平静——如果早得消息,这“遗憾”便不能拖至今日。然而我又知道,假如弟弟没去佛堂,身心都未获救——三天两头倒下,昏沉度日,一尊生泥造的还未成型的菩萨,父亲山石般沉重的期望,多少次将他压跨......我们也做不到和谐回程。这两年父亲下去,弟弟刚刚见好。母亲又不能在他面前提及此事,“是该回去看看了”......这桩父亲未了的、母亲默然久存于胸的愿望,理当由我带动而行——有谁不想知道自己的来路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确山出生,一个五保老人死后,我们住进他位于荷塘岸边的茅屋。那时的乡下社会安定,少有流荡,人们会用有色眼睛打量外来人。然而,那儿的村民不。茅屋虽小,却彰显了村民对父亲的接纳和信赖——在父亲走南闯北贩卖手艺的日子里,他们对母亲照顾有加;当母亲跟父亲外出时,他们就轮流照看我——我吃百家饭,得百人疼抱。每当计划生育小分队成员收走我们的家当,现场卖掉,他们一走,村民就嘘寒问暖地还回来,抚慰我们安心生活。尤其是广发叔叔、二妮婶看到我们居村稍远,得知母亲在某夜受到惊吓以后,便主动邀请我们一家三口住进他们的青砖瓦房里——原本为有发、得发两个弟弟建造的两间屋子,因他们没有家室,便腾了一间给我们,两个兄弟住到一块去——直到弟弟降临。依傍着广发叔叔和那儿的善良村气,父亲带着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他远离故土之后三十年里最安稳的三年。

母亲的话如大钟撞耳,沉重,刺痛,回声久荡。我人木桩般立着,却已魂飞千里。回去,一天也耽搁不得了。


时候正是六月,中原的农人还着外套劳作在田间地头,深圳的地面已被烈日烤得滚烫,人们着短裤薄裙顶着花伞穿街过巷,花草树木都蔫了脑袋,卑躬屈膝地瞅着自己羸弱的影子。退出阳台,我没有停顿地跟先生作了汇报,背着两岁的儿子收拾行李、检修汽车、安排花屋挂出“家有喜事,暂停营业”的牌子——这一定得算喜事了吧。一切准备妥当,我和母亲、弟弟,便凭着记忆里的那一串方块字符出发了。

确山小郑庄——距离我曾经的正阳乡下老家,不到两百里,三十四年前,父亲拖家带口用脚步丈量着走出来,花费两天时间。

确山小郑庄——距离我现在的深圳之家,两千七百里,三十四年后,我带着家人以汽车奔回去,仍需花费两天时间。神似的巧合,只是这一次,少了父亲的参与。

新冠还在肆虐,疫情防控也没有放开,离开广东的时候,高速出口设了关卡。很幸运,能过。但我们考虑更多的是,确山的那个村子还在吗?会不会和别的村子合并了?抑或已在城市化猛烈的推进中杳无踪影?我曾回过正阳乡下老家,这十七年,它变得面目全非,村子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了——有人举家搬到新疆,有人把家安在镇上、县城,有人推倒旧屋将新房建在几里以外的公路两侧,有人把宅基地刨开撒下玉米、花生、小麦的种子......只有两户人家还住在老村的脊背上,没有一样和记忆吻合。然而,我离开确山的时间更长——三十四年,长到足以淹没许多人、许多事,长到没有一张具象的脸能进入我的记忆。父亲已经被这三十四年拖进土里了,我也从一名婴儿逼向青年的尾巴。此番回去,惟一能依靠的,只有母亲。他们的名字、相貌,他们和我们共同度过的日子、暖心事。挥之不去的。母亲说,即便村子没了,向附近的人打听打听他们的名字,总会有人知道。就算白跑一趟,也图个良心安稳。

果然,我们在留庄镇上打听到两个小郑庄,那是方向不同的两个村子。说了几个名字,人们摇头。已近晌午,我们选了一家面馆坐下,用餐完毕,又跟老板提了提——他关注我们许久了。我们异样的话语体系,异地的车牌,车上的泥,在这个小镇显得特别突兀。他探头听到我们要寻的名字、缘由,突然激动起来,拍手叫道,啊,我就是那村的外甥!小时候常常去,常常去,现在开了面馆忙生意去得少了。于是外甥、舅舅一番通话之后,他兴奋地嚷起来,在家在家,你们去吧。他将我们送至门外,又转身指挥我们拐进右侧泥泞的小路。母亲说遇见贵人了,我摇下车窗,向他连连道谢。

道路越来越窄,已经不是公路了。原本坑洼、铺满沙石的小路,离开小镇越远,越杂草丛生得曲折、孱弱——那些仅供架子车通行的农道,汽车跟本无法通行。几次滑到窄处,我都不得不后退到有岔路的地方去,求助于导航,求助于路人。到底是外来的,这种怯怯的、前路未卜的惧怕,一直伴着我在陌生的环境里扑腾——无论回到确山,还是回到正阳,都是没有归宿感的扑腾。然而,我离不开、也斩不断这些哺育过我的地方。我必须回望、梳理,再次上路。

沿着众多岔道里惟一一条通向小郑庄的路道行驶,母亲说,完全不是那时的模样了。路道不对,农田不对,路边的房屋不对,就连进村后,池塘、大树、所有现出的民居、村人都是不对的。有几个老人晃在水泥铺就的村道上,母亲一一看了,不识。孩子们不时地顶着细雨蹿到眼前,一律陌生了。水泥路开到尽头,岔出两条夯土小道来,母亲指挥我向左开去,又在尽头的拐角停下了。母亲下车,寻路人打探。一群从农田上来的赤脚妇人迎面而过,对着母亲连连摇头:我们也是外面请来做活儿的。于是母亲带我和弟弟挨家挨户地打门。雨落着,没有寻到人,却有家狗追上来。我们只好又发动车子,退回到水泥路与夯土小道的交汇口。

一个打花伞的女人带着孩子路过,母亲焦急地叫住她,问广发叔叔的住处。她伸手指着,将我们送向左侧夯土小道左边的第二户人家门前。


汽车停在广发叔叔没有围墙的院子里。

我们走向三间主房的檐下,敲门,许久,无人应答。院子里的狗又叫起来,惊得门前铁笼里的鸡也跟着叫起来了。偏房的门虚掩着,也无动静。怕是人不在家吧,我们犯着嘀咕,退到路口再向路人询问。又是打花伞带孩子的女人,她耿直笃定地嘲天吼着,去!去!你们尽管去,有人在。我们再次回到檐下,敲门的声音更大了。果然,大约五分钟后,里面探出一个头来,两扇大门仍呈关闭状态,只留容人脑袋进入的间隙。她用疑惑的眼光盯着母亲问,你谁呀?你找谁?母亲道,我李梅,你是二妮吗?时间停滞着,她上下打量母亲,口里重复着母亲的名字,木然摇头。母亲弓腰上前又道,我李梅呀,你不记得了?她呆滞的目光在时间的长河里搜寻,良久,又跟着脑袋再次晃荡,......不记得......茫然间,她盯着我一动不动。母亲连忙道,这赵静,赵师傅你还记得不?母亲又提起父亲来。她忽地眼睛一亮,激动起来了——啊!赵静啊......门终于洞开。二妮婶踉踉跄跄、哆哆嗦嗦上来捉了我的手,紧攥着,直往屋里拽——我的老天爷呀!我想破头......想破头也想不到是你们啊,快进来,快进来!

二妮婶的腿不很灵活,一步一停,拖着胯骨往前移,左脚一颠一颠的。我用臂力支撑她坐下,她便摩挲我的手一一念起来,静呀没想到还会见到你,那时候,我成天抱你,成天抱你,恁大点儿高,喂你吃饭,带你兜着玩儿,转眼恁高了。她抽出一只手比划完又环回来,转头看向母亲说,你可大变了,脱去原来的相,没有原来的影儿了。母亲感慨,几十年摞到人身上压下去,哪个受得了。我也只瞧见你还有往昔一点儿轮廓,走在路上是不敢认了。咋说呢,一直想回来看看的,我真太难了。母亲的声音低下去,弟弟的眼睛红了,我也禁不住眼眶发酸。当她问起我父亲,母亲则露出哀伤的神色道,见不着了,前年的事。时间凝固着,只见二妮婶瞪大眼睛,昂的一声,像别了亲人般要哭出声来,我的手被攥得更紧了。赵师傅多好个人哪......她眼睛里跳荡的感慨,和着满面尘霜,带着穿越时空的苍凉和悲旷向我袭来,我不禁悲从中来,涕泪俱下——手被二妮婶攥着,腾不出来,便一任泪水滑到衣衫上。再过一会儿,双手已然汗涔涔的,生酸、麻木了,我仍不忍抽开、动一动,只好把眼睛抵在肩上,回头挤着笑容对她说都过去了。母亲问起她的腿,我们才知道,她不是腿的问题,是腰。农忙时节,家里没有劳力,她亲自到地里去捆麦车,从麦堆上滑下来,折了腰,躺了月余,现在勉强能走动,还处在恢复期里。我不能想象,一个上了七十的妇人,是怎样蹒跚顶着烈日钻到坡地又爬上高高的麦车去捆麦子的?

谈及广发叔叔,二妮婶昂头用下巴朝门外的偏房戳了一下,那儿呢,瘫,十几年了,终日枯坐在床上。一直以为他去了坡地的。我们没有料到,二妮婶折了腰,广发叔叔竟也双腿瘫痪了。他们的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去得远。满哥在杭州打工,玲姐嫁到遥远的外地了;宏哥最小,也总和村里大多年轻人一样外出打工,忙时回来几天,闲时又走了,眼下正插秧,这房子便是宏去新加坡打工赚钱盖起来的,二妮婶用脚点了点地。顿了顿又说,宏的个人生活很不理想,村里的年轻人相处对象越来越成问题,男多女少,彩礼又贵,前两年,经人介绍识得个云南姑娘,花了五万块钱。来家住了两年,整日里咳,送她去看医生才知道是肺上的病,这么年轻轻个孩子,哪能不治呢。于是抓了药,天天给她熬,大概喝一年半,病好了。可是不晓得,快到两年的时候,她起来走了。二妮婶的眼睛黯淡了,和我的母亲没有两样。

我们终于站起来,要到偏房去。

弟弟走在前面,母亲随后,我搀扶着二妮婶,顶着空天的一片乱雨,从主房过渡到偏房。一推门,就瞧见广发叔叔倚床头坐着,干瘪的面上只剩一张老皮箍着脸骨,空洞的口里吊着两颗门牙,眼睛巴巴望着顶上,半截身子一动不动地熬着——他双腿,与其说摊平在被褥里,不如说什么也没有了,不过是没了肌肉依附的两截麻杆似的细骨贴着床板,看起来空空荡荡。屋里的静和他的静是一样的了。我和弟弟先后叫了一声“叔”,他缓缓转过头来,麻木地瞅了一眼。二妮婶介绍着,赵静,赵静弟弟,赵师傅那儿的李梅嫂子......提起赵师傅,广发叔叔的眼睛突然放亮,他探身张口,抬手抖动,像是在说什么。弟弟走到近旁告诉他,父亲已经不在了。我才意识到,叔叔虽然身体瘫痪了,思维却十分敏捷,只二妮婶一点,他便想起当年的赵师傅了——他哆嗦着口唇,含混不清地对生前的父亲作评价:你爸爸,那是个好人哪......是个好哥哥,因为时代的原因打小没了父母,还一直顾着俩弟弟,走南闯北,走南闯北地贩卖手艺......嗯,是个孝子,也是个可怜人......啊这就见不到了!他眼泪唰唰地流淌,每看一眼,我都疼痛难忍,生活何以将一个活鲜鲜的人折磨到如此境地,还赋予他温软和善的秉性!弟弟向他嘘寒问暖,又提起父亲的遗憾,以及我们这些年的境遇来。广发叔叔句句听得走了心,他坐在床上哭起来......他是在哭父亲的命运么?哭他自己的遭际?还是感念于我们千里迢迢来了这一回?我没法儿继续看下去,只把头贴到二妮婶肩上,被她再次领到堂屋里,跟着母亲坐下来。不时地,我仍能听见弟弟的、广发叔叔的声音从偏房里传出来。


二妮婶又说起我的出生来。或许在我还未成人形的时候,就深知人世的苦难,不愿降临。我一只脚踏进人间试探十余个小时,另一只脚却死活不肯落地。母亲面色苍白,奄奄一息,以生命难以承受之痛以期我的到来。围观人看得惊心动魄、六神无主,只嗡嗡响着些茫然的议论。当二妮婶隔两条村子请来的产婆将我接济过来时——浑身乌紫淤青,动也不动一下,似乎已无生命的迹象了,母亲虚脱着,父亲靠墙抱头,弯下身子,堆在地上,发出一声凄厉的悲怆,完了。你不知道多吓人哪,产婆将你拎起,拍打,还是没有动静......我是在多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与命运抗争!二妮婶叙述得仿佛回到过去的场里了,我心虚地瞟瞟母亲,往昔的误解和愧疚如海浪撞礁,又急又猛。

是不是在那口荷塘边的小屋里?我知道那儿,离村有点儿距离,门口塘里有藕,我总记得我在门前地上爬来爬去,荷叶枯着,母亲下去为我摸藕的场景......二妮婶诧异地看着我,发出一声怪诞而响亮的唏嘘,咿!你可恁大点儿,你咋记得?母亲附和,她记得。在她们的肯定下,我记忆的罗盘慢慢旋转起来——小屋北墙上的木箱,表皮的油漆都褪了,却总是高挂着,它是父亲为全家谋生的主要工具,里面装有画笔、颜料、漆刷、披铲、桐油、腻子、贴花等,那时候,父亲便是靠它们穿街走巷为十里八乡的人家提供一流的家居彩绘换来余钱糊口,糊母亲的口、我的口、弟弟的口,他因技艺超群而获得一个受人尊敬的称谓——赵师傅。只是定居正阳以后,父亲又动用别的技艺,那口箱子便彻底遗弃在床底了。

那口荷塘还在否?如果在,我真想去看一眼。谁知二妮婶一句“早不在了”断了我的念想。是呢,豫南的平原少河,也缺沟渠,不近水源的地方只有人工挖掘的池塘可以蓄水,平日除了靠天收成,还能用水泵从池塘抽水灌溉农田。然而近年来,年轻人呼啦啦往外跑,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儿,田地缺少应有的打理,不过是吊着一口弱气,顺天应命地承载着庄稼的更迭——茁壮,是谈不上了。池塘枯了,周边泥土陷落,日积月累,深坑变为浅坡,成了田地的一部分,种了麦子或插了秧;茅屋倒了,残垣断壁朽了,化作无人问津的土堆,经年累月地被风吹平,种了玉米、红薯或村里正推行的一种草药,都是想象之中的事情。

有发、得发呢?将荷塘放到一边,母亲穿插了问话。二妮婶道,有发也是找了个云南媳妇,花些钱,过了不几年,跑了,撇个男孩儿,已经成人,父子俩儿一块在外地打工。我和母亲面面相觑,心下想这次见不成了。二妮婶又道,得发就住附近,也是找了个云南媳妇,勤劳本分,踏实能干,而今,已做外公外婆。说话间,二妮婶起身要带我们去得发叔叔家,我连忙跟着站起来。

雨下得淅淅沥沥,雨伞可有可无。我们一行三人走出院落,走几步,停一停,向右转了一个弯,在一座废弃的青砖小屋前驻了脚——这就是你们当年住的房子,你看,门脸、窗户、墙壁、屋顶,每一片瓦粒儿......都还好着。二妮婶指着它,仿佛指在我和母亲的心上。我久久站着,凝视这座低矮的房屋,用眼睛拨开屋前屋后的茅草、艾叶、苍耳、刺芽子、菇娘藤,仿佛看见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围着有发、得发叔叔转,在门前嬉戏打闹、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耍......仿佛那稚嫩的笑声也还在,只是唿的一下又远了。时光真是厉害,如今将我们推得天南海北,相见也不识。我反过手来握住二妮婶,竟不知怎样用力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只一路并肩,有力带动她的臂膀往前抬,直走到得发叔叔的平房里。

得发叔叔的院子、檐下、门脸的侧边堆满了草药,花婶弓腰一把把捋着藤上的药草,动作娴熟、迅捷,一看见我们就停下来,笑,满口流利的河南话将人往里让,没有一点儿云南声色了。让座,倒茶,切西瓜,给得发叔叔打电话......她的进出、忙活,每一个动作连接起来,都流水般自成一体,没有一秒钟闲而多余。即便得发叔叔回来以后,她吃西瓜,把外孙女抱在腿上给她擦脸、抚弄孩子的发辫,拿毛巾清理桌面,打理犄角旮旯的物件,坐时两手轮流捶打腰背——由于活重,她背上已经压出罗锅来——刚刚吞了药,又摊手介绍着吃药也不顶用,依旧疼,这活儿不干怎么成,堆得像山,一双手指天指地比划着,突然又转身拿瓢装了粮食去喂鸡......得发叔叔不善言谈,话语总是落在动作后面,他坐半天满脸憋得通红,磕磕绊绊聊了几句眼下最难为情的境况——支门头,随份子钱。一年到头土里扒,只够挣点吃的,支门头随的份子钱要到外面打工才能维持,不去打工,门户都顶不起来了......他苦着脸,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只剩下沉默。


回到二妮婶家里,我们作了离别的准备。

得发叔叔跟过来咧了咧嘴道,那不能成。满哥家的嫂子也热情招呼我们用餐、留宿。这时宏哥已从田间归来,他挽着裤腿,光脚,穿行在厨房和厅堂,配合嫂子煮炒饭菜,却一只腿脚瘸拐得厉害,每走一步,身子的右半边都下沉下去,在下一步里站稳以后许久才提拉上来终致平衡。他一看见我就笑了,近了近前,又后退一步,这赵静啊。我笑回,宏哥,你还记得我么?他立着,定了定神又笑了,那时我都七、八岁了,经常带你玩儿嘛......转身出去时,关乎他的腿,二妮婶所说的儿时发烧引起的小儿麻痹症,我倒是全忘了。

当饭菜上桌,弟弟也从广发叔叔的小屋折返过来,和大家围了一圈坐下来。看着二妮婶和宏哥不停地为我们夹菜,得发叔叔杯杯倒着酒和饮料,我的心被烘烤得炙热而滚烫。倏然,我勾勒起当年的景致来——那时候,父亲和广发、有发、得发叔叔该是常聚常新吧。如今走的走了,瘫的瘫了,忙生计的常年漂在外头,在家的越来越挑不动担子、扛不起门户......若说而今的生活,还生结着诸多苦衷,那当年,该是多么艰难!然而,怎样艰难,他们也还向我们施以援手,使我在后来走向更为自由宽阔的人生。我知道,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多少次母亲遭遇困境曾想离我而去,当把我放在床上独自观察时终究舍不得;而在我越来越成长,自以为接近真理时,多少次我曾对着母亲咆哮她不该为我搭上一生,一个人只有对自己负责,才有可能为他人负责。那声音还荡着......此刻,我的内心重起格斗:如果母亲当年离开,我还是今天的我么?或许我就落在这片土地上了,又或许父亲把我带到别的什么地方了。当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发生改变,接受的必然是另一番磨砺,并因着那磨砺而拥有另一种人生或成为另一个人。我沉浸得居然忘了礼节,二妮婶把杯子碰过来,交待着,静哟,可要好好对待你妈妈......我泪眼朦胧地回应,杯子们在桌子的上空开了花儿。大家欢声笑语感念今天生活所赐予的丰富食物,又提及当年的不敢想象来。我们在说笑中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电话、微信,我不知道这些比地址更近距离、快捷的交流,会不会加深我们之间的情谊。久久盯着那一串字符,我心里涌起万千惆怅。

我们要走了,宏哥将家里的新床单、被褥抖落出来,瞪着眼睛道,什么都是新的,天黑路滑,多待几日又何妨!二妮婶踮着脚尖紧紧握住我的手抚劝,若是不急着去办事,就待过这一晚,家里房空,住起来也方便!得发叔叔跟道,对,对,别走......我和弟弟又到偏房去,广发叔叔还是那样的坐姿,只是,听到声音,他仿佛触电似的扭了身子把头探向门外,眼睛从昏暗的灯光里亮过来,一只孱弱的手臂举过头顶用力挥着,瘪了嘴道,就要走了啊......好......好走......猝不及防地,他的泪又滑落下来。

我们真的要走了,一一别过,我把车灯点亮,母亲、我、弟弟,我们一行三人欲走欲停迈向汽车。身后突然传来鸡子的挣扎和啼叫,我扭转头,鸡笼上空飞着几只羽毛,鸡笼的入口处,宏哥正探头趴着,手里攥了一把鸡毛,鸡子们奋力跳叫、逃脱着,零乱的细雨在灯光的照射下像针一样唰唰落在他身上。此起彼伏的嚷嚷声响起来,没什么好给你们带上的,就只有自家喂的鸡......我退到近旁,阻止着,扶他起来,有些哽咽地走向行动不便的二妮婶,终于把头埋在她怀里,再次嘱咐她保重身体,用与她相同的力度握握她的手、抱了抱她。

夜色深沉,村子里的零星灯火映衬着连天的雨幕将我们送至村口。

我踩住刹车,回望身后——就是在这里,青黄不接的四月,我来到人间,母亲曾动过心思为我取名“青黄”,最终以“静”替代。时隔三十多年,我又一次风尘仆仆来到这里,同样像是做了一场梦。只是,这次的梦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扎实,清晰,难忘。却原来,这是我来人间必经的渡口,是我在人世最初的驻脚,是我整个婴儿时期的全部依恋:它是记忆,不是梦境。

中原之腹地,豫鄂之咽喉——确山。如果不是母亲,我永远不会知道这是我在人世最初的记忆,永远不能找到通往此处的路径、认回那些在场托起我生路的陌生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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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蔡德林
  • 2022-12-19 12:3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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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芒果工作室
  • 2022-09-16 11: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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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莞月-Emma
  • 2022-09-06 13:4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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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末
  • 2022-09-02 09:5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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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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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邻家三皮匠之魏先和
  • 2022-08-31 09:4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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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 2022-08-27 16:4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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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玉
  • 2022-08-25 22:0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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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楊剛
  • 2022-08-25 11: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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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红月亮
  • 2022-08-25 09:5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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