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夜空中,鸟鸣声声。紧随着鸟的啼叫节拍,我开始数:1,2,3,4,5,6,7,8,9,10,11,12,13,14。一口气,数到十四,共十四声鸟鸣。鸟鸣声短窄,清脆,又急促。像在暗黑的空中弹过来,又被神速地收回去。停顿两秒左右,再重复十四声的鸣叫,尾音上扬,单调循环。
我从卧室移步至阳台,阳台视野比房间开阔,兴许能听得真切些。竖起耳朵聆听,声音一会西北方向,一会东北方向,声线在一个半圆之间飘忽。从阳台望出去的这一片夜空,声声鸟鸣,不停歇地脆生生地响,让人听出一丝丝的薄凉。
灯火点点,而夜空黝黑。
我继续数数,边数边退到客厅,在茶几上抓起一支笔和一个便签本,赶回阳台,坐在藤椅上。跟上鸟鸣节奏,每数完一个十四声,就在便签本上写下数字:14。每一次都不多不少,它齐齐整整地叫满十四声。
这是一串暗语?或是求助信号?
这是一只我看不见也叫不出名字的鸟,鸣叫声随了秋风,从阳台外登堂入室;这是一个清凉的无月的立秋之夜,声声鸟鸣啾啾,灌进我的耳蜗,牵扯着我的心。
听到第一声鸟鸣,是在黄昏,骤雨后,我正着手准备晚饭。习惯性地,我把淘米水端至阳台上准备浇花。夜饭花已开,掐着时间点开的,像我掐着时间点淘米煲饭。紫红色的花,嵌在叶子的翠绿里,淡淡的花的香,因风流动,似有千颗万粒的花粉在欢跳。花枝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像拽住我的衣襟,要我多停留一会似的。当然,我是乐意的。因为停留,便有鸟鸣声入了我的耳。我一边用淘米水浇着花,一边听着鸟的鸣叫。音质清透,像洗净了的雨后空气。无杂质的声响,踩着节奏,如秒针一样的节拍。我侧耳听了一会,辨不出是什么鸟,遂转身做晚饭去。
饭后,照例到阳台歇一会。夜色渐深,万家灯火渐亮,光从每一处住宅的小格子窗或阳台溢出。那一声声鸟鸣,依旧在阳台外唱响,听得出来,还是那只鸟,那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听声响,我猜它是一只身型娇小的鸟。它一直叫,我不认识它,我可以不理它的,就像听到楼下有人喊叫一个对我来说陌生的名字,叫的人我不认识,喊的也不是我名,我就有充分的理由不应答那样。许是我的不应不答,鸟鸣声渐渐被其他声响掩盖,隐没在夜色与灯影里去了。
它继续叫它的,我继续忙我的。
等我再次走向阳台,准备去晾晒洗好的衣物时,时针已指向十一点。阳台外,依旧有鸟鸣声声。
它是从黄昏开始,一直这样叫吗?
夜一点一点滑向深处,能听到的车流声明显少了,白日里的聒噪减缓了。再听听,鸟鸣声就更清晰,一声是一声,不拖不沓,依旧重复着十四声的单曲。我沉下心来,鸟鸣声就势将我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又以为这只鸟在阳台的某一处,花盆上?防盗网上?花叶间、、、、、、摁亮阳台的壁灯,还把手机内置的电筒点开,执着一束亮光,四下扫寻。我想要知道,它躲在哪个角落,为何叫得这么执着。我仔细听,像兔子竖起耳朵。投入地细听后,就断定不在阳台上,遂回了卧室。
可它不依不挠,继续鸣叫,好像要把我从卧室里叫出来,给它一个应答似的。那好吧。此时,我的便签本上已写了好多个数字14。
它是一只什么鸟,为什么鸣叫,在哪个角落呢?
我斗胆假设,此时,它立在某一棵树上。
什么树?什么鸟?我先试着分析周边树木的布局,以此来猜测它的方位。按我家阳台西北方向往外的180度范围,以钟表的刻度定向,逆时针,从三点钟方向至九点钟方向,在脑海里搜索此范围内我见过并叫得上名字的树,包括曾见的树上停留过的又叫得出名字的鸟。最重要,叫声一定得吻合。
三点钟方向是R城国际工业园区,原有工厂设备全搬离。后经改造提升,招商了几家速递公司进驻,快递小哥每天进进出出,货来货往的。小部分租给一些较小的公司作办公场所,管理也很规范。园区里没有生产,没有机器隆隆响,热闹但不吵闹。园区左侧小门,靠近地铁站附近,种有好几棵木棉树,长成与四层楼房齐高了。春天一到,木棉花就在枝桠间绽放,花色大红,我捡拾过落花,晒干煲水当作凉茶喝。还有两棵,开的是浅橙色的花,盛放时远不如大红色那般耀眼。红耳鹎和白头鹎常在树上逗留,汲取花蜜和啄食嫩得掐得出水的花瓣,或觅食枝上的小虫。园区围墙外有一个小水塘,雨季时积水较深,水清成绿,常有白鹭、珠颈斑鸠、麻雀、白鹡鸰、翠鸟等鸟儿在此逗留、觅食。我以声音的远近判断,此处不是鸟儿鸣叫的方位。
两点钟方向也有一个空置的旧厂房,我偶尔经过,见大门紧锁。大门口左侧种着一棵菠萝蜜树,曾见树上有白头鹎,个头比小麻雀大点,两只爪子同时起跳,起跳的姿势,两者颇为相似。听过白头鹎的声音,也有类似的清脆,但清脆里似带着点北方的巻舌音,又和今夜的鸣叫不够吻合。门右侧另有一小撮零乱又低矮的草丛,杂七杂八的,有白花鬼针草,青葙,龙珠果等,凑成一个杂草堆,能藏住什么鸟呢?
一点半钟方位是祥利厂的旧厂区,厂内无正常生产,厂后围墙外是一个充电桩停车场,老旧的围墙边长了些小灌木和蕨类植物,灌木丛是小鸟们爱钻的地方,可能较隐秘,更安全吧。三两棵细叶榕,可以是小鸟们的天堂,细叶榕的果实在夏秋之际成熟,从浅绿渐渐变红变紫,果子虽小,却也是鸟儿们的口粮,我就见过暗绿绣眼鸟在树上啄食。细叶榕用我家乡(潮州)的叫法是“成树”,在这“成树”上安放一只孤单鸣叫的鸟雀。能成吗?
能成吗?我这边猜想着,鸟鸣声那边响彻着。
这立秋之夜的十四声鸟鸣,是我自己独享,还是周遭有其他人,和我一样,听见鸟鸣,把这一声声响,当作一回事?他们当中的谁,能叫出它的名字吗?能给这孤单鸣叫的鸟些许安抚吗?
一点钟方向,在祥利厂左侧边上,有一极小块闲地上长着几株构树。最初构树的种子,应是鸟儿从别处衔来,从此落地生根,几年下来,长到差不多有三层楼高。第一次从路边经过,看到构树,还是小树苗。等长到两层楼高时,我又从树下走过,偶然抬头,就见橙红色的果实,像一颗颗杨梅果挂在枝上,让人垂涎。阳光当空照射,透过树枝落下来,成熟的未成熟的,红的绿的果实,以及绿叶与枝桠,绘就一幅色彩鲜艳的美图。未成熟的青果,抖音上有人拿来煲汤,说是煲出来的汤水味道甘香;酸甜的熟果,正是红耳鹎和白头鹎喜爱的美食。
祥利路是祥利厂门前一条两车道的路,路旁种了小叶榄仁树,春天时满树翠绿,主干直立,分出好多分枝,一层一叠,整齐得很。小小叶片光亮光亮的,摸上去特别有质感。小叶榄仁树高挑,敢在高高的树枝上筑巢栖息,此时又高声鸣叫的鸟,会是什么鸟呢?记得2020年10月的某一天,我边走路边数小叶榄仁树,用手机记录下总棵数,还写下短短的诗句:
84 棵小叶榄仁树
见了花开的小叶紫薇
我顺道去了祥利路
祥利路边种有小叶榄仁树
我数至第16棵之后
突然蹦出来一棵榕树
不知被谁截去树冠
长出不分季节的绿叶
我接着数第17棵小叶榄仁树
数着数着就超预算了
84 棵
这是我数过最多的树
我正面的十二点方向,阳台的正前方,距300米开外,有一停车场,边上也有两棵细叶榕,枝叶茂盛。听我家吉先生说,有时早上去取车,偶见珠颈斑鸠从树冠里飞出,落在地上踱步觅食,悠哉悠哉的,一点也不怕生人走近。我听过它的叫声,并不优美,“咕咕咕”的声音,粗声粗气的,像有什么堵在喉咙,老想清清嗓子而发出的声响。我也见过它啼叫时的模样,每叫一声,脖颈就鼓起,周边毛羽也蓬松。它的声音我不喜欢,也不爱它绕在颈上的白色小斑点,甚至有点讨厌。因小时跟随母亲上山捡拾柴禾,常有“咕咕咕”的鸟叫声在密林中响起,声音很低很沉,像在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叫着。当时也不知它长的啥样,个头有多大,会不会攻击人,说穿了对它就是有一种无知的恐惧。
凭声音,是怎么也无法与今夜的十四声鸟鸣同频的。可这方向,貌似可以考虑,那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鸟,如黑领椋鸟?它的啼叫声里略带粗粝感,嗯,也不像。我边听边想边琢磨,脑子里迷糊了一大片,甚至还把小鸡小鸭也考虑上了。停车场再过去还有几栋20层高的住宅楼,这会是鸣叫声的方向吗?
十一点钟方向,有一条清湖路,路两旁的樟树,已栽下好几年,虽长得慢,枝叶还是可以给这只不知名的鸟一个歇息的空间。此时,路边偶有车经过,噪声里我真分辨不出,这鸟鸣声是否从那边传来。
九点钟方向,又是一个“退役”的工业园区。我家搬过来的第三年,工厂就全转至珠海,后稍加改造成企创园,园区内并无什么浓荫大树,有几棵假槟榔,光溜溜的粗壮树干,末了是一撮稀疏的羽状叶片,能是小鸟的栖息场所?曾在晚饭后进园区里闲逛,见到两排龙船花,种在厂房的墙角下,正值花开,聚伞形的花序,有玲珑感。认识此花,是有次我去花店买鲜切花,见花店门口摆着一排小盆栽,七八盆的样子,矮矮小小的,就冒花苞。老板说是自个扦插培育的,此花花期长,好养。一听易养,我便要了一盆。开花时,一枝花就像撑开的一把花伞,橙红花色很是讨喜,阳光好时,更觉灿烂。我花盆里养着的较娇小,直接种地里,就长得粗壮些,鸟儿会不会藏在花蕊花叶间?但今夜的鸟鸣声清脆,似在高处,而花丛较矮。园区东北方向围墙边还有一排芒果树,两三层楼高的样子,是我的粗心,住了几年,未见芒果树上停过什么鸟儿。高度倒觉合适。
我思来想去,反反复复猜测。有时像是要确定下来了,再听,又马上否定掉,还是无法为今夜这长情的鸟鸣作最终的定位和定名。除了花树,它会不会索性站在哪一座建筑物上,不需任何隐蔽,显山露水般地急切地鸣叫。
我开始回想,黄昏时听到的第一声鸟鸣,至此刻,已有6个小时之久。它是一直鸣叫吗?中途是否休息过?一直是那只鸟吗?是迷途?还是被弃?或在寻亲?
我的猜测似是又不是,无凭无据的猜测最不靠谱。可万一呢,万一是我猜想的那样,我又该怎么做,才能帮到它?这种无奈,和之前在莲花山公园遇见的“落难”雏鸟一样。当时的我不知所措,呆呆地蹲在小鸟旁,望着它。它没表现出害怕,没表现出慌张,只剩下可怜样。如一颗鸡蛋大小的雏鸟,猫着身子,没在绿草丛中,只露出头部和一点背部。它一动不动,眼珠子也不转,眼神呆滞,脸部僵着,使它的可怜样升级。身上的毛羽尚未长齐,嘴角还有绒毛尚未褪去,喙还没硬化。边上的木棉树上,一只成鸟在树最顶的枝上拼了命地叫。我寻着鸟鸣方向,转身,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红耳鹎(可能是雏鸟妈妈),身长约20公分。它扯开嘴,使着劲叫,整个身子晃动着,飞羽有点点凌乱,头部那黑色的羽冠看起来更为高耸,尾巴一会向下一会向上,臀端的那一点红,一闪一闪地漾着。成鸟连续叫了好多声,听起来“叽叽叽叽”的,比小麻雀的“叽叽”声宽厚些,这鸣叫声,很快没入红荔路上“嗖嗖”响的车流声里。那声音像在呼唤,在**,在驱赶打扰它宝贝的任何人。落入草丛的雏鸟有成鸟的保护,我不打扰,安心地默默离开。
而今夜,清新雨后,立秋之夜,这声声鸟鸣,无人应答无人守护。夜空寂寂,我实在不安。鸟鸣声声,从黄昏到夜渐深,直叫得我心神恍惚,眼渗泪花。
我推翻掉自己的一个个猜测。不管应不应答,我想给它一点时间,一个“陪伴”,细听它的倾诉。我喜欢它每个十四声后的那一秒停顿,这一秒的停顿,像一个休止符,让它换上一口气,就有接着叫下去的气量和体力。
一声声,虽是一样的调,再认真点听,叫的“啾”是第四声,且一声稍高于一声。我家吉先生看我呆在阳台,还在便签本上写着描着,走过来,也静听了一会。
“这是什么鸟,叫了好久,不累的?”他问我,又像在问他自己。
“我也不知是什么鸟。”我应了一声,继续我的猜想。
夜渐凉,灯火愈清亮,正是秋的况味。
平日里偶有小麻雀来阳台上活动,听到有点动静,我走向阳台去寻它时,便听到“忽”一声飞走,连个影儿也不留下。这个夜晚的鸟叫声,叫得不同往常。若在满园的花树丛里,几声的啾啾,并不那么明显那么快速地进入耳朵里。我甚至听腻了小鸟儿的声响,倒希望有体型较大的鸟的叫声,听起来洪亮,沉稳,又扎实。在它飞过树林时还能振动树叶而发出沙沙响声,就最好不过。听这声声啾啾,一声接一声地,它真的不累吗?我倒是没听出它的累。这声音又像往无边际的大海扔下一根细针,无处追寻。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这十四声鸟鸣,清清脆脆的,一点也不含糊;这叫声,若在白天听听,敞亮敞亮的,当是不一样的心境;这叫声,我应该在某个公园或绿道听过才是。
例如在莲花山公园听过,那个风筝广场边边的树丛,是鸟儿们的乐园,那里也常有孩子们轻捏着风筝线边跑边喊的欢声,和这清清脆脆的叫法最般配不过。它们一样的快节奏,有奔跑的活力;或许,在笔架山公园河边听过,好多鸟儿喜欢在近水的草丛里筑巢,我想它也不例外吧。河水流动,环卫工人撑着蓝色小舟,时而顺水时而逆流,清理河道内的枯草败叶。河两岸花树成荫,它可以清悠地在草丛里轻声哼唱;或是在白石龙音乐公园听过,冬季的铁冬青树上,粒粒红果甚是诱人,鸟儿喜欢吃的果子,熟透了的,就更美味了。饱餐后高歌一曲,也是幸福的;也有可能,在观澜河湿地公园听过,那里,曾是我的秘密花园,多少次信步其间,总有白鹡鸰蹦呀跳呀在前面或左右陪伴,它们的叫声里,似混合着今夜的味道;也许在阳台山的蝴蝶谷听过,每到花季的白花油麻藤树上花开朵朵,如一只只沐浴过的鸟雀,聚到一块欢歌;或者,在其他的我脚步抵达过的,生境适合鸟儿栖息的某一个地方,听过。
可惜我,还是无法确定它的名字,无法轻声呼唤——它的名字,无法给它以行动上的安抚。它的名字,成了一个我猜不透谜底的谜。更不知,它是一只鸟宝宝,还是鸟妈妈,或是鸟爸爸。
这一声声的鸟鸣,响彻夜空,是众多个十四声的组合。记录在本子上的,从11点10分开始,至11点25分,我记录了41个14声,这只是十几分钟的记录。今夜,它可能连续叫了6小时,一声接一声地叫,不喊累,不喊苦。间隔时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分秒不差,连停顿的那一秒,也出奇地一致。
在我记录第42个十四声时,当我听到第5声,鸣叫声突然没了,很干脆地停了下来。我还在等着数第6声,可这清脆的带点凄沥的啾啾声,真的很干脆,说停就止。大约10秒后,鸣叫声再次响起:啾,啾。就两声,较之前柔和。我一直在等,接下来的叫声。过了30秒左右,连叫8声,特别快速,比42个十四声节奏要快,没有停顿,连贯着: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听这声响,似与亲人互认,拥抱,再分开,又各自跳起来,在喜悦的泪光中狂欢着,和声尖叫,最后戛然而止。
夜色无声。花有幽芳。
我忽然觉得有点口渴,进客厅,端起一杯红茶,一口气喝下。回卧室,倚在飘窗上翻书,书是随意翻着翻着的。11点35分左右,窗外又传来两声啾啾,柔柔软软的,呢喃着,便有丝丝欢喜,窝入我心。
这两声啾啾,是与我道晚安吗?
到底是什么鸟呢?合上书,半眯着眼,我把我叫得上名字的身型娇小又灵巧敏捷的,鸣叫声较相仿的鸟雀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小麻雀,红耳鹎,白头鹎,暗绿绣眼鸟,斑文鸟,白鹡鸰、、、、、、
晚安。